[闲言碎语集]死在君子之邦

  一 死在君子之邦
  ——常州东坡公园记

  苏东坡死在常州,这是我来常州出差才知道的。以前我从未关心过苏东坡在哪里死的问题,人总要死,在哪里不是死?他死在哪里跟我有什么相干?但这一知道,就勾起了我的好奇心,进一步想知道他死在常州的原因。常州并不出名,苏东坡不是常州人,好像也没有在常州做过官;常州既不是他发迹的地方,也不是他吃官司充军流放的地方,有特别的纪念意义,象那个年代受冤枉坐牢的江湖好汉在脸颊上文上“刺配某州”字样,成为终身不灭的印记,日后虽然沉冤昭雪,仍念念不忘前耻,专门要来这里死。他虽受过乌台诗案的冤狱,发配的也是黄州,而且刑不上大夫,堂堂苏学士应该不至于象林教头和宋押司那等下级官吏一般没尊严到要文面。那么为什么呢?难道是客死?常州在京杭运河上,自古是交通要道,可能他年纪大了,告老还乡的途中经过常州,生病死在这里,也是有的。
  我于是上网查有关苏东坡死的经过,一查才知道我的推测错了,苏东坡来常州死不是退休半路上的客死,他是专门来这里退休,来死的。原来苏东坡打从年轻时就极喜欢常州,因为这里是“君子之邦”,自古多出君子高士,春秋有季札挂剑,晋朝有周处除三害。常州人做朋友守信用,讲义气,让苏东坡仰慕得紧,和人家定下“鸡黍之约”,约好将来老了来常州归隐。
  凭良心说,一个地方有这些优点,是很值得仰慕的,但仰慕到非得来这里死,还要提前几十年预定,恐怕就有点矫情。不过是文人常犯的归隐病。从前的文人看见一个地方好,是世外桃源,是君子之邦,就想去归隐,如同现在的人看见雪山草原和喇嘛庙,就想去寻找灵魂一样。归隐也是一种“寻找灵魂”吧?归隐也好,寻找灵魂也好,只是说说而已,他还有一辈子的官要做,福要享,文人要当,怎么能就归隐,就寻找灵魂呢?一句空话摆着,自己欣赏欣赏,陶醉陶醉就可以了。真到了那一天,去不去再说罢。
  然而还真去了。原因说法很多,我想主要还是不如意。文人没有谁如意,苏东坡已算是文人理想生活的模范,他仍然不如意。在京城做官不如意,去杭州玩西湖修苏堤焖肘子不如意,贬黄州游赤壁怀周郎想小乔妹妹不如意,放海南去天涯海角旅游洗海水澡晒日光浴不如意,又回京城又做官还不如意。年轻不如意,老了更不如意,想想一生仕途不顺,壮志未酬,不由得心灰意冷。某天偶然记起从前的鸡黍之约,遥远的君子之邦又在梦里召唤他,忽然得到心灵的启迪,发现灵魂的皈依,千里迢迢跑去常州买房子买地,回来三番两次给皇帝上表要求买断工龄退休。准了,如意了,可惜如意得不久。他举家离开汴梁南下运河,于路劳累染病,好像饮食不干净得了肠胃炎,越治越重,六月中到常州,拖到七月末就挂了,退休生活只过了四十九天,还没赶上过中秋节吃月饼,就被家人装进棺材原路北上,又回到了汴梁。
  这就是苏东坡死在常州的经过。
  我看到网上的资料,心说你是何苦来这一遭?交通不方便医药不发达的年代,老年人就该呆在家里养老,他若不是赶着要赴那个劳什子的鸡黍之约,不折腾不生病,何至于立刻就死?我若是他,早知路上会拉肚子,又没有氟哌酸,一定不肯去那鬼门关,管他君子之邦不君子之邦,就留在小人横行的汴梁,好歹多活几年上算。苏东坡为他的归隐病付出的代价太大了,直接就没有命。不过象他那样伟大的人物,不同于我等凡夫俗子,正是“生命诚宝贵,灵魂价更高。若为当君子,二者皆可抛。”他这一趟为常州又添了一个君子高士的典故:东坡求死。
  所以常州人感念苏东坡,为他在登岸的渡口——也是棺材上船的码头边上修了一个东坡公园,以资纪念。

  我在常州出差期间有幸游览了这个古运河边的东坡公园。公园占地甚广,仿江南园林的格局,树木葱茏,遍植名花,假山亭台,小径清幽,环境十分优美;而除了附近前来锻炼的居民,游人并不多,到处静悄悄的。盖因常州不是旅游城市,来玩的人原本少,知道苏东坡死在常州,专门前来拜谒的更少之又少。园中有一小山,山上建一四角方亭,名舣舟亭,据说苏东坡当年就在亭下的渡口停船。登亭可见运河,这段古运河早不通航,是常州市内的景观河,市政勤加保护,碧波荡漾,白鸟低翔,景色十分静美。沿河一条卵石小路,路旁筑起长百米的石栏,中间破开一段,砌了几级台阶通向河水,形成一个江南水乡常见的河埠头,象鲁迅和叶圣陶小说里写的旧毡帽朋友停泊乌篷船上岸粜米看社戏的简陋码头;台阶边写着“东坡渡”三字,游人看见,便知那是苏东坡走上他人生彼岸的渡口了——站在岸上,遥想一条挂白帆的乌篷船缓缓浮来,船中载着年老的苏东坡。他辞了官,一生的道路已经走完,繁霜染鬓,精力衰竭,又忍受着肠胃炎的折磨,诗人的眼睛却仍然深邃……情形应该差不多吧,不过渡口肯定是现在杜撰的。上千年的沧海桑田连运河也几经改道,原先的渡口恐怕早沉到不知哪里的淤泥底下与鱼虾和沉船为伴了。
  东坡渡往前是苏子墙,就是临河一组造型各异的石头,上面刻着苏东坡的诗文,都是耳熟能详的那些。再往前见一石桥,过桥是一座长洲,洲上有苏东坡的纪念馆和他的塑像。那像三米多高,挺胸叠肚,神气活现的样子还真象个苏东坡。塑像背后一块大石,刻着一段很生僻的文字,格式象楚辞,我从未在苏东坡的文集中读到过,而落款明明是苏轼:

  “大江之南兮,震泽之北。吾行四方而无归兮,逝将此焉止息。岂其土之不足食兮,将其人之难偶。非有食无人之为病兮,吾何适而不可。独裴回而不去兮,眷此邦之多君子……”

  文字云山雾罩,又没有说明,实在难懂。但造公园的人如此郑而重之把它刻在苏东坡的塑像背后,一定和常州有关。我努力从字里行间猜想它的意思:‘大江之南兮,震泽之北’,大概是说常州的地理位置,在长江以南,震泽以北,这个好懂。‘吾行四方而无归兮,逝将此焉止息’,大概是说他走了东西南北四方而无家可归,准备在这里停下来死了算了,也勉强可解。下一句‘岂其土之不足食兮,将其人之难偶’,就不知所云了。难偶该读难遇吧,文人爱用的通假字,不如说错别字更贴切些,什么意思呢,我估妄猜之,难道是说常州这地方水土不好,饮食不干净,所以让他吃坏了肚子?再看下一句‘非有食无人之为病兮,吾何适而不可’,似乎确凿是吃坏肚子的证明了,倘若如此,常州这地方是否适合老年人退休居住真需要打上一个疑问号。但话说回来,你吃坏肚子,难道人人都吃坏肚子?恐怕还是自己不讲卫生,不能全怪人家水土不好。末尾一句‘独裴回而不去兮,眷此邦之多君子’,又用了两个通假字,裴回该读徘徊,这是点题了,文人做文章欲扬先抑的手法,先说水土不好,让他拉肚子,然后说水土不好也没关系,因为这里住的都是君子,哪怕拉肚子拉到死,也要在君子之邦住下去——肉身的消灭算得了什么,精神的升华才最要紧。
  我自己解说苏东坡像背后的文字,推测是苏东坡临终时的遗言,后悔不该来吃坏肚子,然后又嘴硬。回去一查资料,才知不是这么回事。这篇模仿楚辞的文字不是他的遗言,而是他死之前二十七年,为他当时在常州去世的一个朋友写的悼词。吃坏肚子的是苏东坡的朋友,不是苏东坡——而人家正是从这篇声情并茂的悼文里看出来苏东坡早有终老此邦的志向。
  原来如此。可我看他别的没有,倒是未卜先知,知道早晚也会吃坏肚子,预先给自己写下篇悼词。苏东坡活了六十多岁,写这篇文时算算还不到四十,正是一个风华正茂的中青年干部。以前的人说五十少进士,他的年龄多少人还在为一个功名苦苦拼搏,而他已经厌倦了功名,厌倦了远行,厌倦了人生,满心只想退休等死。这时候离他犯乌台诗案过热堂吃牢饭都还差好几年,生命力已如此衰弱吗?未必,仍然只是矫情,仍然只是文人时不时要发作一次的归隐病。
  但是别人当了真,郑而重之地刻在石头上,给后人凭吊。

  文人最渴望过什么样的生活?文人最渴望过和苏东坡一样的生活。首先他要少年得志,天下闻名,做古今文章魁首,选进唐宋八大家明清几大家;官要当,但不能太大,否则不够清高;钱要有,但不能太多,否则不够清寒;本领要多,要会玩书法,玩绘画,玩音乐,玩烹饪,玩煮茶,尤其还要会玩女人,让他有那份看见什么风景什么花都能和女人身上的部位发生联系的才情和色情,写出“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去的地方要多,让他眼界开阔,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再发发感慨“吾行四方而无归”;要被贬过官,但是保留公务员编制,发基本工资养家度日;要受过冤屈,做过牢狱,但时间不能太长,最后要平反昭雪,证明他的一腔冰心;要挨过打,用“纯银般的嗓子”哀号过几声,让自己的粉丝千古之后仍不忍听闻,但不能落下残疾,更不能危及生命;要流过放,但地方不能太荒,不能是贵州,新疆,更不能是宁古塔,必须交通便利,又有名胜古迹,比如江州,比如黄州,有长江,有赤壁古战场,可以听琵琶,想周郎,抒去国怀乡之忧,发抱负不展之愁,激发他创作的灵感,写出一首青史留名的诗词;实在不行贬去风景秀丽民风野蛮的潮州,海南,体会一番异域的风情与浪漫,让他发出一声惊叹:“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当然不是真的九死,回京是一定要回京的,不过仍然不得重用,让他抱着“冯唐易老,李广难封”的抑郁离开官场,找一个君子之邦寂寞地退休。
  这就是中国文人渴望过的生活,这就是中国文人喜欢的苏东坡。得志的文人喜欢他,为他写《苏东坡传》,《苏东坡突围》,左一个大师,右一个大师,没口子的吹捧大师,自己隐然也成了大师;不得志的文人喜欢他,为他编出许多八卦,苏东坡和佛印和尚的故事,苏东坡和苏小妹的故事,自己也和苏东坡有了故事。而所有这些粉丝们最后一定全体一致赞赏他的死:去到一个君子之邦,完成青年时种下的愿望,远离名利,远离人群,摆脱连累他一生的声名,多么感动,多么安宁,符合自然的天道,象年老的山羊跑到洞穴里死,象年老的豹子跑到高山上死,拉肚子拉到脱水还要吐尽最后一口气奔向灵魂的家园,简直就是一首咏生命的诗。
  ……
  然而并不人人羡慕这种文人模范生活。未知生,先知死,看看别的一些人怎么过。
  蒲松龄做了一辈子家庭教师,写出一部《聊斋志异》,仍然寂寂无名。他老来说什么话:“知我者,岂在青林黑塞间?”青林黑塞间出没的是狐仙鬼怪,都不是人,更谈不上君子,可他宁愿与它们为伴,在荒山野岭安排自己的归宿。
  关汉卿做了一辈子戏子和戏子的老师,写出多少千古流芳的戏剧,仍然混迹江湖妓院赌场与下九流为伍。他老来说什么话:“我就是那蒸不熟,煮不烂,锤不扁,捏不弯,响当当一粒铜豌豆。”当一粒铜豌豆,忍受生活的蒸,煮,锤,捏,和君子之流的模范生活相差多远?活着尚且如此,他死在哪里又不是死?
  徐文长一辈子没做过官,只给当官的做师爷,见了苏东坡要恭恭敬敬地请安,他是没有资格向皇帝上表申请去哪个君子之邦退休。但徐文长开创一代画风,青藤门下多少走狗!他老来说什么话:“半生落魄已成翁,独倚画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撒野藤中!”笔底明珠无处卖,无处卖也是明珠,宁可抛撒野藤中,也不让人充作了鱼目。这是何等的傲骨?然而真正的艺术家再落魄关心的也只是艺术,生命力衰弱的人才想给他的臭皮囊找一个退休的好地方。
  辛弃疾也是文人,但他是一辈子做实事的人,就少一些文人的矫情。他当过抗金义兵的统帅,率领几十骑冲进数万叛军大营斩首领之头,可不是“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装装样子弯弓打猎的密州太守。他直言不讳对功名的欲望,“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他说“可怜白发生”,我们不觉得矫情,另一位说“耳洗清流功名挂”,就满是矫情。他老来说什么话:“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男儿平生远游最是销魂,既有塞北江南,既有万里江山,哪里死不是好地方,他可曾指望过一个君子之邦?
  还有鲁迅,鲁迅也是文人,可他从不认自己是文人,倒做了一辈子文人的敌人。那个毒舌男多么不讨文人喜欢,跟苏东坡正好相反,他讽刺文人病态的理想:“吐半口血,由两个丫环扶着走下台阶去看秋海棠”,和“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那副病怏怏色迷迷的嘴脸何其相像?鲁迅不漂泊?他少年离开故乡,一生南来北往,做过许多大事,成为影响一个时代的伟人,他可叹息过“吾行四方而无归”?人去一个地方,应当考虑各种需要:学习需要,工作需要,生活需要,唯独没有一种文人式无病呻吟自怜自赏的“归隐”需要。他可跟谁定过鸡黍之约?没那个闲情和时间。他一生只是工作,做一个人该做的事,就没有时间去想一想身后事。死神来到他了,必须死了,就死吧,也不去考虑死的地方是不是一个君子之邦。他老来说什么话:“倘能生存,我当然还要学习。”不得不死了,想要的还是生活,这样的人你就是把他放在荒岛上象野人一样给鸟兽吃掉也行的。
  ……
  生命力强悍的人,想的只是如何充实他的生命,让活着的时间更有价值,而不是到哪里去归隐,到哪里去死。人生天地间,哪里不可以生,哪里不可以死?死在故乡,死在异乡,死在路途,尽随缘分,生命之绳断在哪里,就在哪里止息。李白死在水里,杜甫死在船上,拜伦死在希腊的战场,他们是生命力强悍的人,不需要为自己挑选一个死的地方——你只要自己是君子,你死在哪里,哪里就是君子之邦。

  2014-3-7











  感谢王-立斑竹!

  我第一次来闲闲书话,这里是高手云集的地方,而我的东西既无思想性,文学性也很低,大多随兴而起,杂乱无章,难以形成风格一致的系列。只有这篇“死在君子之邦”有自己的一点感想,所以贴出来献曝,居然能得到斑竹的关注,很受鼓励。我将继续在此贴中跟贴一些自己的散文随笔,请大家批评!
  谢谢东化村兄!拙文文理不通,似杂非散,胡调侃而已,怎敢期望飘红!多蒙鼓励,一定会再贴,但后面的文字风格比较混乱,可能会让您失望:(

  苏东坡是一个正派人,生命力也比较强悍,但他有一些文人的通病,这也是客观存在的。其实我本人是比较喜欢苏东坡的,即使他的矫情也有其可爱之处,我讨厌的是文人对他的吹捧和意淫,调侃他即为了调侃文人和文人向往的模范生活。



  二 丽江古城 (上)

  丽江其实是有三个镇,白沙,束河,大研。白沙束河在玉龙雪山山麓,都很小,只有大研镇算得上是一个城。它和丽江新城紧挨着,离玉龙雪山也远,来丽江的游客多是来大研,人们提到丽江古城,说的就是大研镇。
  大研镇——丽江古城第一名的风景,是从城中眺望远处的玉龙雪山。那景色美如仙景,因为有它,丽江才成为丽江。庞大的黛青色的高山快要与蓝天融合,冰雪覆盖、形如扇斗的主峰却象一朵静止的白云飘浮在空气里,底下是丽江古城鳞次栉比的屋顶……
  我们到丽江时天气不好,满天都是云,无处寻觅那朵静止的白云,只看见满城灰色的屋顶。古城没有城墙和城门,入口在一座牌坊后面的广场,广场上有水车和表演民族舞蹈的男男女女,一个骑着高头大马背弓拿枪的“猎人”边走边东张西望,象在游人中寻找下手的猎物。古城的街很窄,比我们这些天爬的山路宽得有限,却塞满了拥挤的人群,虽然平坦,铺着路石,走起来也极费劲。房屋又多又密,又都开着店,招牌挤着招牌,柜台挤着柜台,视线不得伸展。走在古城的街上,象走在一条人的峡谷,两岸是连绵的房屋的山脉。我们在澜沧江虎跳峡那些宽敞少人的地方走惯了,竟难以忍受如此的逼仄和拥挤,要躲避行人,要防备小偷——听说丽江的小偷比中甸还多,只有比在山路上还要劳累紧张。风景?就是那些阻挡视线的房屋,纳西风格的两三层小木楼,确也漂亮精巧,象一个个精美的雕塑,然而千篇一律,看多了让人眼睛厌烦。房屋里开的店,卖的货色,也几乎家家相同,银子,黄铜,木头做的铃铛、茶壶、碗勺,无一例外的质量低劣,价格昂贵。
  我们在丽江计划呆两天,首先寻找住宿的旅馆。据说睡在丽江的床上做梦比别处香甜,小资们都爱来丽江做梦,所以丽江的旅馆比别处都贵。我们寻了半个城,最后在百岁坊附近找了家“茶马客栈”,价格还算公道,是过去古城居民的老房子。院子虽小,却得到极好的利用,一寸空间也不浪费。四角种满花草,剩下的地面铺上鹅卵石,放上两把藤椅,只留一条狭窄的小径过身,让客人坐在藤椅上一边呼吸花香,一边欣赏近在咫尺凌乱迷眼的繁花,享受纳西小户人家悠闲的生活情调。本来是挺有情调,可惜必须随时提防二楼晾的衣服滴水到头上。幸好主人计算过晾衣绳的位置,使衣服上的水恰好滴在两把藤椅中间的一个花盆里,不但淋不着客人,顺便还浇了花。房间倒还干净,光线也明亮,可是从窗户看出去,不是茶马客栈的房顶,就是别家客栈的房顶,屋角吊着红灯笼,以及“纳西人家”,“茶马古驿”的招牌,屋上一片连一片层层叠叠鱼鳞般的灰瓦,当中顶出一个尖尖的鱼嘴似的阁楼,仿佛一条条灰色的鱼冒出头来在水面透气,这般憋屈的风景让人看久了也象鱼一样透不过气。
  我们才知道,丽江古城的居民全都搬去新城住高楼了,古城的房子不是客栈,就是店铺,酒吧,饭馆,视地利的好坏充做不同的用途。
  我们在茶马客栈安顿好了,出门再去看丽江古城时,发现丽江古城其实就是一个放大了的茶马客栈——或者说茶马客栈正是缩小了的丽江古城。它们有几个共同点,其一是改换了主人,原住民搬走,让给旅客来为旅客提供所需。其二是空间利用率极高,每一寸土地要么被私人的产业经营,要么被公家开发做仿古景观和演出场所,总之不留一点空白。其三是极端的讲究情调,到了不情调毋宁死的程度。丽江有很多河,每一条河边都见缝插针的修满了酒吧,客栈,它们各自霸占着一段临水的好位置,秋千躺椅一直抵到河边,让客人坐在上面享受情调和悠闲。这就很有点危险了,大大超过晾衣绳上滴水。因为同样为了情调的缘故,丽江的河经常是不修栏杆的,来河边悠闲和情调的客人又常常爆满,每当我们隔河看见那些绅士淑女一边慢悠悠欣赏着街景,一边一只脚已经悬吊吊的跨出了河岸,真替他们的性命担心。
  紧张的风景,功利的建设,伧俗的情调,匆忙的悠闲,这些构成了那天下午我们所见的丽江。丽江这个古城,乍一看是个百分百的古城,没有一栋新建筑,没有一条新马路,全部建设保存在马帮时代。然而游客稍加注意就会发现许多“老”房是新建的,许多“老”街是新铺的,显然是刻意造古的结果。据说古城八十年代已有砖混结构的新房,拆掉改成老纳西的木楼了;已有敷了水泥通汽车的新马路,铲掉水泥铺上石头改成步行街了。丽江一方面起劲的造古,不惜开历史倒车,一方面又起劲的赶时髦。古城里有那么多酒吧,比任何一个城市的密度都大,还专门起了一条酒吧街。小资最爱丽江的酒吧,我的一个同事去年跟旅行团到丽江住过三天,回去就准备来丽江买房子养老,为的就是丽江的酒吧好。也许它们的好藏着里面吧,从外面看实在不敢恭维。都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音响之大,震耳欲聋,灯光诡异,形如妖窟。门上挂着红灯笼,门口根据这酒吧代表的民族,藏族就站一个藏族姐儿,纳西族就立一个纳西族妹儿,浓妆艳抹粉面含笑,那副光景放在大城市简直就是窑子。而这些充满“风情”的酒吧所起的名字更令人啼笑皆非,有的是一本书,有的是一部电视剧,而且你也起,他也起,许多许多重名。我们起码看见三个“柔软时光”,五个“一米阳光”。酒吧起这种软绵绵的名字倒还中听,另一个硬邦邦的名字“千里走单骑”就非常怪异了。此地又不是三国城,没有桃园兄弟,要什么千里走单骑?关圣寻兄如何寻到了云南孟获的地盘?其实“千里走单骑”是张艺谋前几年在丽江拍的一部电影,高仓健主演,讲日本来的两父子的故事,和桃园兄弟无关。起这个名字不为别的,只是因为它流行。
  丽江有极多的红灯笼,这是古城的另一个特色(不知是否和那位爱用红灯笼当道具的导演有关)。看灯笼须得晚上看,当夜幕降临,所有酒吧和客栈的红灯笼一齐点亮,象一串串猩红的炭火在每个屋檐下燃烧着,远处的便连结成一片,如一个个大火堆,其上铺着灰瓦的屋顶恰似从火堆中冒起来的浓烟,使那些千篇一律的雕塑般的房屋仿佛遭了火灾。在万千灯笼照耀下,一城的人都出来了,包括白天不在古城,前往玉龙雪山,拉市海,白沙束河等名胜游览归来的人,吃罢了晚饭,此刻都聚集在丽江的大街小巷,参加此地夜夜举行的狂欢节游行,古城的街上比白天更加拥挤。全部店铺都在开张,酒吧的音响放到最大,灯光旋到最强。在狂欢的失了火似的城里,在熙熙攘攘的人头攒动的街中,所有的人皆喝醉了似的兴奋莫名,好像某个伟大的时刻即将来临。游客们一个个面孔模糊,映在夜幕与灯火交织的光雾中,好像一群夜游神。其中有一些鬼魅似的动物,头上戴着象警灯般交替发射蓝光和红光的牛角,手里挥舞着惨白的荧光棒,象一团团闪烁的鬼火满街游走。我们和这些发光怪人交错时都不敢仔细看他们的脸,唯恐看见了活的牛头马面。河里的水也被岸上的流光染上了颜色,一会儿鲜红,一会儿碧绿,妖冶的变幻着,动荡着。河边常有一些黑暗的人影蹲在地上,专心的朝水里放着什么东西。初时还以为善男信女放生,近了才看清是一对对红男绿女在放河灯。放河灯是中元节祭鬼的风俗,而今天并不是七月十五。丽江移风易俗,让祭鬼的河灯变成爱情的信物,百合灯,玫瑰灯,点点烛火载着浪漫的誓愿在丽江的河里顺水漂逐。
  混乱,喧嚣,光怪陆离,这些构成了丽江的夜景。我们麻木不仁的走在狂欢的人群中,丝毫不能融入周围的欢乐。眼睛被灯光刺花,耳朵被声浪震麻,到后来已无所闻,已无所见, 只有越来越汹涌,象潮水般卷来的疲劳和困倦……



  丽江古城 (下)

  第一天就这样过去了。第二天我们继续在丽江逗留,看了几处地方,感觉还不错,找到了一些“古城”的味道。我们先是在一条临河的老街上参观了一所老宅院,过去丽江开货行的富商的家,房子不算太大,结构异常复杂,好像军舰的舰桥,天井套天井,过厅套过厅,还有数不清的楼梯连接着迷宫般的房间。看来节省空间是丽江的老传统,连有钱人的家都造得如此紧凑。不过紧凑归紧凑,老宅院并不显得逼仄难看,没有把庭院全种上花,也没有把藤椅和秋千架堆满凉台。房子的内部设施早已搬走,只留下一个空壳,每个房间都光着四面墙,倒是古城里难得一见的干净清爽,使我们的眼睛得到了休息。可惜我们的耳朵仍得不到休息,老宅里川流着大嗓门的导游和叽叽呱呱的游客。这些导游全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他们走进二楼一间望得见街的房间时,总要指着窗户说出一句吓人的话:“丽江最多是就是卖淫嫖娼!”看见游客的嘴巴张大成了“0”,才把余下的话说完:“是卖银,瓢,唱,——银器,木瓢,唱东巴戏,是丽江最多的三件特产,在下面那条街上都有的!”游客于是发出一片恍然的笑声,纷纷伸头向窗外有“银瓢唱”卖的街上看。这拨刚走,那拨又来,重复着同样的活剧。
  我们忍受着一遍遍“卖淫嫖娼”的聒噪,因为要看这房间里挂的几帧很古老的黑白照片,1920~1940年代在丽江的人拍的古城照片。多是街头即景,店铺中的顾客与商人,酒馆里喝酒的旅客,赶集天市场上拥挤的人群,提篮过桥的纳西妇女,牵马过街的藏族人。我们一帧一帧仔细看过去,辨认照片上的地方是今天的哪里。从前古城的街景只有比今天更拥挤,更混乱,到处是东西,到处是人,可是人与物皆相处得十分融洽,透着一股生气勃勃的劲头。其中有一帧马帮过金沙江的照片最是有趣:一排赤身露体的精壮汉子,每人腋下绑着两个马皮还是牛皮做的大气囊,站在一大堆同样绑着气囊的货物中间,高兴的咧着嘴笑。金沙江水流湍急,古时候修不起桥,放不下船,人要过江,就得袒身趴在吹鼓的皮囊上,凭借勇气和技术将自己,货物,骡马泅过波浪,运上对岸。当年忽必烈的蒙古大军正是这样漂过金沙江,征服了丽江,大理,没想到直到发明了相机的年代丽江的生意人还在用蒙古人的老法来往金沙江。照片一定是过了江才拍的吧,人和气囊上都挂着水迹。这些勇敢朴实的汉子中,可有这开货行的富商家的伙计和子弟?看那一个个矫健的身影,愉快的笑脸,全都鲜活如昨,仿佛他们穿上衣服抽袋烟,略略休息便要向丽江城走来似的。
  我们离开商人家,信步走到四方街,古城中央的方形广场,那里有一栋三层牌楼是真古迹,牌楼前的河上有一座拱桥造型也很别致。但游人并不多,他们更喜欢那些有情调的酒吧和河边的露天茶座,广场的石头地上甚至长出了稀稀拉拉的野草。从前的四方街是不会长草的,因为它是丽江城中最热闹的集市,每日都要开集,人踩,牲口踏,哪里还长得出草?但是今天四方街长草了,因为丽江政府听从几个专家的劝告,以为四方街集市商业气息太重,有损古城文化气氛,关闭了这个古老的集市,把它改造成了一个“文化场所”。办法是弄来十几个藏族纳西族老年妇女,让她们穿上民族衣服,按钟点在广场上跳迎宾舞。中甸古城的广场上也有少数民族跳舞,但那是自愿加入,游客与少数民族一起跳,这里却只有少数民族在跳,游客在一旁观看拍照。看那些老大妈扭着笨拙的腰身,吃力的甩动衣袖,脸上还要装出迎客的假笑,实在让人心酸。
  过去的四方街是什么样的?俄国人顾彼得曾在《被遗忘的王国》一书中写下他1920~1940年代在丽江生活的所见所闻,书中对四方街集市有一段精彩的描写。那时候从早到晚,四方街上挤满了丽江城边四里八乡的少数民族,他们占据了广场上最好的位置,叫卖他们用骡马驮来的货物,人和牲口乱作一团,象开了锅——
  “高大的藏人在拥挤的人群中夺路先行。披着蘑菇状羊毛毡的普米族村民故意使篮子里的蔓菁叶一闪一闪的。仲家族人穿着粗麻布衣衫和裤子,奇特的小辫子从修剪过的头上垂下来,懒洋洋地在街上溜达。纳西族妇女狂乱地在任性的顾客后面追赶。许多奇怪的民族男女站在那里,目瞪口呆地凝视着许多引人注目的货物和丽江城的风流人物……”
  这是白天的集市,我们从商人家里的老照片上见过仿佛的情景。但到了晚上,集市和街上又是另一番光景了。商店重新开门,点着油灯,汽灯或煤石灯,街上挤满了来回走动的人群——
  “未婚的姑娘穿着盛装,手挽手地走,四五个姑娘成一排,正好把街道横拦住。她们在街上冲上冲下,咯咯发笑,放声歌唱,吃着葵花籽。粗心大意的小伙子很快被这些魁梧而又男子气概的女子征服,被她们领走,命运成了未知数。比较老练的小伙子沿商店的墙和门站着,评论着行进中的美女们。不时一群姑娘在一个小伙前停住,然后这个小伙被领走,目的地是公园,在河边草地上,烧起明亮的篝火,歌舞持续到半夜……普通的村民和藏民们,由于敬畏这些风流的谈情说爱的人群,慢慢走着,同样手挽手走成排。当姑娘们的队伍有意闯过来时,他们一般散开,有人尖叫或者大笑,但没有人介意。银色的月亮从高空向下微笑,从松明火把发出的芳香烟雾直升九霄。后来四方街上竖起几个大帐篷,逐渐把广场变成了营地。火炉架起来了,石头地面上摆开长凳和方桌,芬芳的气味开始从许多锅和盘上升起……他们就象森林之神,从林中空地下来,在凡人中狂欢一场。”
  只不过相隔了几十年,顾彼得书里写的和我们看见的早已不是一个丽江。今昔之间似若光影,又差若云霓。从前的单身男女在大街上谈情说爱,今天的单身男女在酒吧里搞艳遇;从前的情侣在河边歌舞通宵,今天的情侣在河里放河灯。都是风流人物,都在寻欢作乐,从前是飞扬跋扈的森林之神,今天是头上长角浑身发光的牛鬼蛇神……

  我们走出四方街,横穿半个古城,登上城南的狮子山,想看一看空中的丽江。这是一个简单的愿望,实现它却费了一点周折。山上朝向古城的一面要么被公家的仿古景观盘踞,卖着很贵的门票,要么被私人的客栈酒吧占领,不付点代价休想看得见。我们最后以最低的代价,一人两元的“买景钱”,从一家茶坊的窗户看见了空中的大研镇——但那不过是将从茶马客栈的窗户望出去的风景放大了一百倍,还是一片连一片挤得透不过气来的屋顶,象一群群打在渔网里的鱼,争先恐后的浮到水面上呼吸。在所有屋顶的空隙里填充着血珠子似的红灯笼,和蠕虫般缓缓移动的人群。今天的丽江古城就像一个挖掉了肉的空壳,塞进许多热辣鲜香的佐料。这些佐料伧俗,浅薄,嚣张,功利,但却有生命,从它们迟早将长出新的肉体,填满那个已经陈旧和过时的外壳。
  下山的路上,我们看见一个年轻人和一个老人,仿佛正是今日丽江的一个象征。年轻人是外地人,开着一爿木画店,他卖的木画五花八门,包罗万象,甚至有报纸上的新闻时事。老人是本地人,在年轻人店对面摆地摊,他坐在青石板路的台阶上,卖着几本印有东巴文的图书。这种纳西族古老的象形文字从前是丽江祭司祭祀时用的,今天却是丽江最流行的东西,没有一家酒吧客栈不把自己名字的东巴文刻在招牌上面,没有一间商店不在出卖印有这种代表神秘东巴文化的商品。一老一少都做的文化生意,光景却天差地远。年轻人做生意很张扬,热情得有点过了头。每进来一个客人,他便请人家看这看那,特别要看一块画着丽江交警拦住违章骑车的市长的木牌,告诉人家那是“古城的灵魂”,怎样怎样。老人却是不声不响,仿佛畏惧着城管,又象羞于开声叫卖,总是埋首于手里的图书。每当经过一个行人,他才抬头匆匆看一眼那人,用羞怯的乞求般的眼神希望人家来买他的东巴文,没有得到理睬,他便又慌忙的低下头去,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天知道他用这眼神卖书法一天能卖出几本。老人衣衫陈旧,脸色灰黄,形影单只的坐在石头地上,一副十分落魄的模样。
  在趾高气扬的年轻人和颓唐沮丧的老人身上,我们看见了一个城的历史,看见了文化与传统是怎样新陈代谢。既然从前的森林之神已经衰老,沦落到街上去卖他们民族的语文,就合该让出他们的古城,让给年轻强悍的新主人为它造出新的灵魂——哪怕只是伧俗的灵魂。丽江不是突然消亡的庞贝,它不过正在经历一次涅槃。凤凰死后还有凤凰,丽江死后还有丽江。好比君士坦丁堡之后,还有伊斯坦布尔,城还是那一座城,只是将罗马主人,换了土耳其主人。

  (完)

  故园遥望:你这张小狗抓拍得很好。丽江要是在淡季去可能会有一点安静的气氛。

  东化村兄:谢谢夸奖,其实丽江作为一个旅游胜地还是值得去的,玉龙雪山,虎跳峡都是世界级风景。只是它充斥的小资(或伪小资)情调让人感到无聊,揭开这些浮沙,底下是有真金的。我在丽江太匆忙,没有时间去发现,以后再去,可能感受又会不同一些。

  另注:这篇“丽江古城”是我的游记体散文集《云南日记》中的一篇,有删节,原文叫“双城记之——丽江”,另一个城是大理。这本文集还未出版,包括香格里拉卷,梅里雪山澜沧江峡谷卷,和虎跳峡丽江大理卷,共十三篇,十八万字。《云南日记》以纯文学作品经营,总体风格和这篇相象,不做功略式的旅行记录,不做“寻找灵魂”式的抒情,每篇总有一个独特的角度,写别人未写过的东西,却不冠名“一个人的云南”。(做做广告先:))我会节选一些在此贴中贴出,请大家批评。
  三 沈 园

  沈园在绍兴城中心,隔鲁迅故居一条街。
  沈园和陆游有关,但并不是陆游的故居,是当时绍兴一个开放游玩的公共园林。因为陆游曾在此地和他的前妻唐婉儿见面,写下了那首著名的钗头凤,沈园就成了陆游的沈园了。这个园林,权且这么说吧,也算是个园林,可是和苏州的拙政园,扬州的个园,上海的豫园等等江南园林那份小桥流水假山回廊富于一切优美闲适生活的意趣大不一样,它的存在不象是给人观赏和休息的,而是给人凭吊和低徊的。它不象活人的居处,它更象一座陵墓,爱情的陵墓。
  不必说景色的萧索,植物品种的单调,除了高大的树木遮天蔽日,基本没有花卉,幽兰芳草见不到,建筑也寥落,本有一座壮观的水榭,却破败得连油漆也不上,任凭木料裸露在江南潮湿的空气里长霉剥落。园中有一很大的荷塘,种的荷花品种名叫并蒂莲,两片叶子长在一起,成双成对之意。秋天荷花已败,密密麻麻全是层层叠叠的荷叶,看了令人悚然,仿佛陵园中森森的松柏那般肃穆而冷峻。荷塘上有桥,名伤心桥,桥边有轩,名孤鹤轩,不说形影单只的样子,光见了那名字都让人怪伤感的。
  陆游和唐婉儿的故事,在中国的爱情悲剧里面不算很有名。难得它是真的,不象梁祝等只是传说。陆游和他的表妹唐婉儿结婚,感情甚笃,然而唐婉儿不能生育,被陆母嫌恶,令陆游休妻再娶。陆游是孝子,遵从了母命,又觉得愧对妻子,将她托付给一位友人另嫁了,然而朝思暮想,不能相忘。几年后两人在沈园相遇,物是人非,不胜感伤,陆游写了一首钗头凤赠唐婉儿,唐婉儿也写了一首应和。后来唐婉儿抑郁而死,陆游多年后重游沈园,怀念往事,又写了沈园二首为念。就这么点事,没有梁祝的刚烈,宝黛的空灵,天仙配的浪漫,没有殉情,没有出家,没有成仙,如果不是陆唐的几首诗词写得好,早被人忘记了,很多人不过是来到沈园才知道陆唐的故事。现实和传说相比,总是逊色的。但传说只能存在于戏文,无处寻觅剧中人的遗踪;现实却能留下一座千年不败的园子,让人怀想当年那对怨偶并蒂难连的恨事。
  园中第一名胜,是郭沫若手书的两首钗头凤,一左一右刻在一块人形的石碑上,顶上长着参天巨树,好像一座坟墓的墓志铭。分别是:

  一 陆游作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
  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

  二 唐婉儿作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晓风乾,泪痕残,
  欲笺心事,独语斜栏,
  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尝似秋千索;
  角声寒,夜阑珊,
  怕人询问,咽泪装欢,
  瞒、瞒、瞒。

  两首词若论文字当然陆游的写得更好,但我感觉唐婉儿写的感情更深挚,也更沉痛。毕竟她是这场失败婚姻最大的受害人,封建时代女人被休是耻辱,再嫁是更大的耻辱,两件她都承担了。面对一个连母亲的命令也无力抵抗的男人,她能说什么呢?所谓的山盟,锦书,漂亮的言辞敌不过冷酷的现实。陆游可能是南宋最好的诗人,但他绝不是一个女人值得为他去死的男人。男人志在四海,陆游在沈园用出色的诗篇完成了他的爱情宣言之后,便离开家乡做他的大事去了。而他一生也确实做了不少轰轰烈烈的大事,历史为证,沈园隔壁他的纪念馆为证。文学是其中最辉煌的一章,而为国征战收复河山的雄心和业绩也是他被封爱国诗人的原因。可是这位油枯灯残尚思为国戍轮台的伟大男人,却连一个与自己血肉相连的女人也不能保护,让她在咽泪装欢中悲伤的死了,他的事业除了给自己增添身后的虚名之外,又有多少意义呢?以前读陆游的诗作,总觉得有一种抑郁寡欢之气,那天来到沈园似乎才领悟了它们来自何处。我想他总是对往事怀着愧疚,不能绕过吧。所以晚年的陆游回到沈园,所写怀念唐婉儿的诗歌里就有一种真沉痛了:

  沈园二首 其一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其二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我读这两首诗,比之读钗头凤,更能体察一种深切的悲痛。没有豪言壮语,没有大哭大喊,只是简单的描写,简单的叙述,描写风景,叙述心情。这是一个人经过了一生,回过头去看看他最纪念的东西,并不长久,并不欢乐,却比别的任何东西分量都重。上天赐人不同,有的人一生欢乐锦绣,烈火烹油,有的人一生背着一座墓碑在走。但也都这么过了。到最后能留下一枕旧梦,一分怀念,也算命运待他不薄了。
  沈园里有很多后人题写的诗词,仿钗头凤的,仿沈园二首的,都是些陈词滥调,过眼即忘。然而有一首无名氏所作无题的七律却让我十分震惊。那文辞的深沉,感情的痛切,不似一般游人过客的口气,竟仿佛当年那对怨偶中的谁人几番轮回之后重游到此,写下对往生的纪念。我站在那无题首诗前默读良久,背下了它:

  重游沈园事可哀,春风未解旧池台。
  钗头无凤愁深锁,残碑有情泪阑干。
  孤鹤轩前千鸿往,伤心桥底万荷还。
  魂魄夜夜归来时,化作满池并蒂开。

  2014-4-1




  

  沈园一景 钗头凤碑
  碑前的两块怪石, 活象那对千年后仍在引颈相望的怨偶
  谢谢东化村兄的大力支持!

  古代人的感情真挚,而羁绊太多,人无选择自由,所以多出悲剧;现代人自由,悲剧不大有了,但感情也浅而淡。所以难得的才会珍惜,古今都一样的。

  我喜欢写游记,因为游记可以包含叙事和写人,都是写小说的基本功,好的游记读来可与小说媲美。

  至于出版,还在努力 ……
  [四] 苏州印象(二篇)

  一 古典和现代

  苏州是林黛玉的故乡,也是曹雪芹的故乡,他被雍正皇帝抄掉的故居江宁织造府现在是一所中学。我在南京读过四年大学,上学回家都要从苏州过,却直到2003年才第一次来,和老婆的“新婚旅行”。当时住在桃花坞大街,一条街上是唐伯虎故居,红楼梦故事开始的葫芦巷也在这里。还有阊门。贺铸悼念他妻子的那首鹧鸪天:“重过阊门万事悲,同来何事不同归”就是这个阊门,离我们住的阊门饭店百步远。这是一个有着很多才子佳人和伤感故事的城市,中国历史上的三百个状元,有五十一个出自此地。而我那时就被它的气息吸引,种下来定居的心意。
  外面的人以为苏州就是粉墙黛瓦,石板街路的小城,点缀着许多精致的园林。小桥流水枕着人家,桥底穿行着刚朵拉。其实苏州是一个很现代化,很时髦的城市。你想想,它傍着上海这个魔都,怎么会落伍呢?自古苏州就是时髦新潮的代名词,在有上海之前。内地一点的人说什么东西洋气不说洋气,说“苏气”。但是苏州的时髦和现代化并不妨碍它的古典。现在很多有名的古城都要靠建设仿古街道和建筑来复制他们早已消失的古了。苏州不需要这样。它的古是一直存在,并融化在现代中的。
  例如阊门外的山塘街,是唐朝白居易修建,为疏通河道,连接苏城与虎丘的民生工程。因为实用,经过历代变迁,仍保持当年的规模。现在这条七里古街上既有为旅游新添的景点戏楼,卖苏州特产的名店铺,做苏帮菜的名菜馆,也有世代不移的苏城居民。每日早晚,傍街的河里驶过游客的画船,导游喇叭响着各国语言,岸上老翁老媪买菜做饭,吴音声传,生活气息盎然。苏州其他地方大抵如此。它大规模的发展新城,有限度的改造老城,使古城既具有观赏性,又适合人居。中国评选最美古城区,苏州古城与北京什刹海,青岛八大关同列。而后者今天只有富豪可以享有,苏州古城却仍然是普通苏州人的家园,这是住在苏州得天独厚的地方。
  老苏州都说,现在不如以前了。那是说,现在的苏州太现代化了。
  苏州的现代化在金鸡湖边的新城,伍子胥二千五百年前建造的老苏州城东边。我小时候看岳家将,有一集叫“黄天荡”,讲韩世忠率领水军在黄天荡大战金兀术,他的夫人梁红玉登上战船为将士们击鼓助阵。黄天荡,就是金鸡湖的古名。金鸡湖大小与西湖相仿,但没有苏堤白堤分隔,水面开阔,气象壮观,故可容纳两军水战。湖边的这片新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发展。起初叫新加坡工业园区,现在还保留着工业园区的名字,新加坡已经省略了,再以后工业园区这名字也将改去,因为它已成为一个完全的新城。如果从上海来苏州,买票一定要说明是去园区还是老城。去上海机场的巴士,也是园区比老城上的人多,足见它的规模。
  园区比较象国外城市的格局,建筑分散,绿化出色,有很多公园,最大的一个叫中央公园,仿照纽约中央公园的名字。金鸡湖开发更好,一切以海滨城市格局,环湖修建观光栈道,模拟礁石,沙滩,遍布现代建筑,喷泉雕塑,开设游艇,高速快艇,降落伞这些海滨游乐项目。骑车或步行在栈道上,看湖面碧波浩荡,水天一色,感觉象在青岛大连这样的海滨城市,难以想象这竟是精致婉约的千年姑苏。我很佩服苏州人的聪明和胆魄,把一个小小的内湖弄出了大海的气象。来苏州玩的人除了小桥流水园林深巷,也很值得去看看这昔日的黄天荡,从座落着拙政园网师园的古城核心坐地铁直到高楼林立的金鸡湖边,你会仿佛穿越时空隧道从古典中国来到一个新世界。



  二 冷淡和文艺

  我是贵阳人,每年寒暑假总要回老家。在苏州和在贵阳的感觉不一样,在苏州人会比较冷淡,比较文艺,而在贵阳就伧俗得多,热烈得多。那个西南大山中的城市从早到晚没有消停的时候,我家楼下的马路上,晚饭一过就支起各种窝棚,一炉一炉的炒菜,烧烤,露天大排档,酒吧,聚集着大批前来休闲的人,沸反盈天,直要闹到深更半夜。不敢开窗,烧烤的烟气飘到顶楼还十分浓烈,分得清烤的洋芋还是鸡翅膀。就在这样严重的光,热,声音和气味的骚扰中,人居然还能安睡,真是奇迹。我们家还算贵阳市不太热闹的地区,合群路,陕西路那些地方才是通宵达旦的不夜城。贵阳的夜晚是从9点以后开始的,其实第二天都还要上班,真不知贵阳人哪来这么旺盛的精神!
  苏州大不一样,就算观前街那样的市中心晚上9点以后店铺也差不多打烊了,到处冷冷清清的。大多数公交车8点收班,没有汽车的话,住在郊区的人进城不敢呆得太晚。苏州人做生意态度也冷淡,做不做随你,宾至如归你是不要想的。这是一个城市的风格吧,我以前对苏州的印象,是一个精致而宁静的地方。现在苏州经济发展了多少,但它的宁静还在那里。哪怕最现代化的金鸡湖沿岸,白天繁华漂亮,到晚也还是略嫌冷清。苏州人没有夜生活的传统,晚上呆在家里看电视,打麻将也不很多。老苏州还听收音机,听外地人听不懂的评弹,真是非常“文艺”。外地人受到这城市气息的熏陶,也闹腾不了。我感觉苏州比中国别的地方都要“落后”一点。虽然它的经济很发达,文化也很开放。
  我很喜欢的一个地方是苏州博物馆,在拙政园的西边。博物馆是所有文艺中最文艺之地,建筑是现代建筑,却有古典精神的凝固,与周围的园林十分协调,是贝聿铭的作品,2005年落成开放。贝聿铭在中国好像只有三个建筑:北京香山饭店,香港中银大厦,苏州博物馆。上海都没有。苏州能得这个待遇,因为贝聿铭是苏州人。他的家在拙政园往南半里的狮子林,也是苏州有名的一个园林,被称作假山王国,非常漂亮精致,门票却只有拙政园的三分之一,因为小。狮子林本是元初的书画家倪云林建造,又被一位禅师买去当住所,因为幽静,适宜他修行。后来年久失修败落了,民国时贝家买下此园,花重金修缮,是为今天所见的规模。不过那座天下闻名的假山迷宫还是当年倪云林的手笔。贝聿铭小时候在这园子住过,后来他旅居海外,贝家也在解放时把狮子林献给了国家,私家园林从此变成市民公园。2003年苏州要修博物馆,主事人请到贝聿铭,希望他来设计。为家乡建博物馆,贝聿铭很高兴,爽快的答应下来,尽心尽力做好,分文不取。博物馆落成时这边请他到苏州来,在狮子林后面的吴门人家饭店吃了一顿饭,又陪同他去他家昔日的故宅园林参观,答谢贝大师对家乡的贡献,宾主都谦逊有礼,十分的文艺。
  说起这个吴门人家我去过多次,每次有亲朋好友来苏州,总去那里吃饭。饭店很不显眼,但非常有名,苏州接待好多政要显达都在那里。它是以前人家的花园,几进的院落,假山池沼,亭台楼阁,在那吃饭,先别说菜的味道,光那份情趣就足到了十分。苏帮菜的缺点是单调,我每次为亲友接风的菜单都差不多,先来一份甜点桂花糖藕,再上松鼠桂鱼,碧螺虾仁这些万古不变的老一套。其他菜象蟹粉狮子头,荷叶粉蒸肉都很好吃。从前吃这些菜要看时令,蟹粉狮子头只秋天螃蟹肥时才做,荷叶粉蒸肉夏天一过荷叶没了就停止供应。苏州人讲究一个“当时”,什么东西当时才好吃,才做,不当时,你出多少钱也不给你做。这是苏州人的骄傲,——或者说“文艺”更好。不过现在好像已经没这么多讲究,什么时候去都有得吃,蟹粉是冬天存下的,荷叶是秋天攒下的,味道当然不如“当时”的好,但外地人吃不出,他们出钞票,他们觉得好就是好。文艺的苏州人也和光同尘了。

  2014-3-8








  今天上来看见帖子变成了红脸,已很惊喜;进来看见清扬和王-立二位斑竹的回帖,更加惊喜。没想到我初来书话,就能得到前辈高手们的表扬。其实我读书很少,才疏学浅,来书话主要是抱着学习的宗旨。我会尽力而为,把自己的精华文章贡献于此。不过我写散文和杂文是随感随兴,体裁杂乱,存货也不很多,到后面可能会接不上茬儿:)

  王-立斑竹说的改名问题,我一时也想不起个更恰当的题目。我想既然我这篇帖子以[闲言碎语集]为总名称,倒也符合它内容的驳杂和散乱。东化村兄说“死在君子之邦”是个有吸引力的题目,我想就以第一篇长文为书集名,暂时先这么用,如果有了更好的名字再换可以吗?

  多谢二位斑竹!不过清扬斑竹说帖名和我的ID名有相同气质,让我有点惭愧,因为这篇“死在君子之邦”是调侃苏东坡的,而“石中火”这名字却来自苏东坡的一首行香子词:“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骂了人家,还用人家的名字!不过我注册这ID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我还是苏东坡的铁杆粉丝。:)
  [五] 示众——记小学的一件事

  我小学六年级下学期,正是考初中最紧张的时候。我们班的班主任,为了严肃风气,给同学做最后的激励,把班上的坏同学分成三类:第一类是自己不想学,也不影响别人学;第二类是自己不想学,却影响别人学;第三类是自己想学,还影响别人学。显然,第三类最坏,最阴险。他自己学好了,却不想让别人学好,成为自己的竞争者,便想办法勾引人家不想学。什么办法?上课讲话。
  不幸我被划到第三类中了。因为我成绩好,属于想学的那部分人;我喜欢上课讲话,又属于影响别人的那部分人。想学的人与影响别人的人取和,不就恰好是第三类人吗?如此严密的逻辑,我现在想把它推翻都困难,何况当年我才只有十二岁还不到呢!
  这种划分本来只在我们班上,后来我们的校长,一个姓孙(化)的老女人,知道我们班的经验非常赞赏,推广到了全校。她大概在文革中受过刺激,加上内分泌紊乱,特喜欢折磨人,搞了一次我平生唯一经历的批斗会。从四个毕业班里挑选出的三类坏分子,列成一条纵队,站在操场上给全校示众。我排第一,因为我是最恶劣的第三类典型。我还记得那位可敬的孙校长,站在旗杆底下,用一种老女人特有的尖细的嗓音对大家讲话。她的话无非我们班主任的话的重复,把那三类坏分子的区别,尤其是第三类的卑鄙和危害再阐述一遍。但因为她是校长,威权超过我们班主任,听来格外具有恫吓力。我真的害怕了。我并不害怕耽上这不名誉的称号,我知道那是荒谬的,以十二岁孩子的头脑。我害怕的是我会因此而遭殃了。我会被记上一笔,品行记录上留下污点,将来背黑锅。我说不定还会被剥夺考中学的权利,以我犯的罪行如此恶劣。其实这些都是不可能的事,班主任也好,校长也好,不过是虚张声势的吓唬人,让大家以后上课不敢讲话,做自己学也不影响别人学的好学生。但我在此时此地,却真实的感到了一种大祸临头的恐惧。
  我不想背黑锅。我要考中学。我必须想办法洗刷自己,让他们别把我划进第三类人里去。什么办法?认错。老老实实的认错,好像我是那种人,好像我曾做过那种阴险的坏事。我把头低下去,看着地面,全身站得直直的,脸上做出浪子悔改的沉痛的表情。心里本是屈辱,但我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表演”上,我也就无暇去感受那点屈辱了。
  我的表演很成功,打动了校长和班主任。她们当着全校高度评价了我的悔过自新的态度,要那些尚不知悔改的人向我学习。
  我松了一口气。我安全了。我能考中学了。但我马上陷入了另一种更大的不名誉。站在坏分子的队里有几个我的好朋友,才一散会,他们就把我围住,七嘴八舌的指责我没骨气,不讲义气。我这时才感到真正的屈辱了。是啊, 我没有错,我为什么要向他们认错?因为他们掌握着权力,就可以凭他们的意愿裁决我们吗?纵然他们的权力大到可以裁决我们的地步,他们也不可以践踏我们的尊严。我的朋友们是对的,他们有骨气,是我软弱,胆怯,被那些当权者的虚张声势吓倒了。这次我出卖了自己,下次我会不会出卖朋友呢?真不好说!
  这件事是我的一个疮疤,是我引以为耻的一次最卑劣的行径。我每次想到自己站在那位爱整人的女校长面前痛心认错的样子,我就羞愧得要死。在任何处境下面,人的尊严永远应该是第一位的。是真君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在那以后的很多年里,虽然有许多次我仍然不得不向一些掌握权力的人低头,委曲求全的事也常做,但是我再也没有象那样践踏过自己。

  2014-9-1

  东化村兄:看来你也是属于那种桀骜不逊的类型:)

  堕落之天涯:谢谢支持,我会继续努力!

  ernie:谢谢批评!我不懂诗词的格律,只觉得它意思好,与全文的气氛贴近,就用了。至于说唐的词属传说,我想传下来的故事很少没有加入虚构的,人家愿意为他们添一首词,凑成一对,方便刻在石碑上供后人凭吊,寄托一种古今相同的情思,我们就权且信以为真吧。 :)
  [六] 考试——记中学的一件事

  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我们那时小学升初中是按区考的,一个区的学生不能报考另一个区的学校,初中升高中没这个限制。我们市一中最好,但我们区只能考二中和六中。我的几个好朋友都去了六中,我也想考六中,但六中离家太远,家里不愿意我每天坐很长的公交车上下学,还是给我报了离家近的二中。我想反正高中总要考一中的,那时候大家再见面吧,也一样的。
  结果初升高的时候,二中出了个很恶劣的规定,不准学生报考除二中之外的重点中学,尤其不准考一中。并抢先保送了一批成绩好的学生,我在其列。大家当然不服气,跟学校申辩。学校为显示民主,召集我们开了个类似“请愿会”的会。学校方面出席的是一个姓刘(化)的教导主任,和一个姓张(化)的副校长。学生代表有十几名,在学校会议室里坐成一圈。刘主任教化学,课上的很差,为人很奸猾,先说了一番二中培养了你们,你们应该回报母校的套话,又让大家挨个陈述自己想考一中的理由。他拿准我们是十几岁的孩子,面对教导主任和校长不敢说真话,只拿一些极次要而且个别的原因来搪塞:有说家住得远,希望上学方便的,有说父母单位在学校旁边,中午可以去吃饭的,全不沾边,被他一条条轻轻驳倒,不费吹灰之力。
  这样下去实在不行,会等于白开了。轮到我时,我决定说真话,说大家想说而不敢说的话。我鼓起勇气,直截了当地对主任和校长讲:“二中教学质量不如一中,这是我考一中不考二中的原因。”我以为他们没话讲了,一定没话讲了,非得准我们考一中了。然而那姓刘的老狐狸早有准备,从容不迫的反问我:“你认为是二中老师的质量不如一中呢,还是学生的质量不如一中呢?”我全没听出里面的圈套,老老实实的顺着他话答道:“学生的质量不如一中。”他继续反问我:“那么你认为高质量的老师能不能教出高质量的学生呢?”我一下子哑口了,找不出一句话来反驳他。其实他的话是有漏洞的,我应该说:“既然好老师能教出好学生,你们为什么还怕影响生源质量,不准我们考一中呢?”那他就真无话可说了。可我一个初中还没毕业的毛孩子哪来这份随机应变的急智啊!
  谈判的结果是僵局。但学校已然占了上风。威胁,加上保送的诱惑,很多人退缩了。到填志愿时,已无一人再敢填一中。
  官盐不能贩,就只好贩私盐。天经地义的权利,不能合法取得,就只好走非法的路了。我父母不甘心我就读二中,一定要我上一中,通过他们的朋友,一位十八中的老师帮忙,给我开了一个曾就读十八中初中部,而今退学在家的假证明。我凭这张证明以“社会青年”的身份获得了“合法”报考的资格,填了一中,安排的考场也和二中的考生隔离。我父母的如意算盘,等我考上了一中,先从二中退学,变成真的社会青年,再用在十八中炮制的假档案去一中报名。二中不知我今后的去向,一中也不知我过去的所来,结果是一个脱胎换骨的新人安然坐在一中的教室里,好像蝴蝶之重生。
  一切天衣无缝,没有失败的可能。然而戏剧性就发生在中考的那天。我们班有几个插班生,上届考不上重读的,不和应届生一起考,恰好跟我一个考场,因为他们和我一样是“社会青年”,区别在于我是假冒,而他们是货真价实。他们看见我很惊讶,问我不是保送了吗,怎么会来这里考试?我含糊其辞。他们也没说什么。到考试时,花活儿就来了。有个家伙题目不会做,挤眉弄眼的想让我给他传小抄。我没理他。我跟他一无交情,凭什么在这么重大的关头为他担风险呢?谁知这就种下祸根了。
  考试挺顺利。考完在家等成绩,心情也很放松。但是七月的一天,我的一个好朋友突然急匆匆的跑到我家里来,报告我考一中的事发了。我大吃一惊,这么隐蔽的事怎么会让他们知道的?朋友也不知道详情,说是中考开始的第二天,刘主任几个头头突然紧急召见先前保送的十几个人,把他们全部叫到学校,挨个询问是否还有人私自报考。显然,谁不来,谁就是在考试了。这是电影“无间道”里毒贩陈叔找卧底的办法吧,早多少年前就被我们中学用过了。他们当然是知道了我的事,才做此应急的对策。其实毫无必要,贩私盐的只有我一个,假身份不是容易弄的,更难的是这份非考一中不可的决心。我暴露的原因,直到现在我也不确切知道。但分析下来,合符逻辑的真相应该是:被我拒绝协同作弊的那个人,将我在外面考试的事向学校报告了——他家和学校里的头头认识。
  我当天就被告发了。自己还蒙在鼓里,尽心尽力完成了后面的考试。那告发我的家伙坐在我前面,解不出题的时候也在窃笑我的无用功吧。以后的事,二中报到了教委,已保送的考生二次考试,是绝对无效的,二中占了满理。我的考试作废,因为违纪,伪造假身份,还面临更严重的处分。一中读不成,二中也不收,恐怕要变成真的社会青年了。我为了合法的权利不得不违法,末了还要受到法律的制裁,这就是中国。最后的结果,我父母托人说情,二中大度的“退让”一步,不计较我的“不忠”,让我仍读二中,并且分在重点班。他们还是“爱惜人才”的。
  这件事这样解决了,终点又回到了起点。二中没有损失一个好学生,我也没有当上社会青年。回头是岸,不赔不赚。但那位十八中的老师我父母的朋友却因我受了连累:假造身份证明协同考生弄虚作假,背了处分,写了检查,成为这场官盐当私盐事件中唯一的受害者。

  2014-9-2
  糖小桃2014:我就是今年年初去过一次常州,参观了东坡公园,回来写了这篇东西。我对常州印象很好,天宁寺塔非常壮观,内部陈列令人惊叹。

  独孤慕雨:公交车不让座哪里都有的,常州不会特别厉害吧,我不知道。。。

  合欢教主:常州名气不如苏杭大,然而历史悠久,古迹众多,一直是江南的重镇,值得一游:)

  莎庭春雨:我的看法是:人的注意力如果在自己活着时要做的事上,对身后事就无暇想太多了.朝闻道,夕死可也,那是说不得不死时,比如要拉去杀头了.夕能不死,当然更好,因为可以更多的闻道.多做实事,少想归隐,不挑剔他人的浊,怜惜自己的清,正是珍惜有限的生命,和专研医术是一样的.并不是说大话.
  落梦缤纷:谢谢支持!

  合欢教主:江南名城还有镇江,绍兴,名气不太大,却藏龙卧虎,搞文字的值得去:)
  上午发不了贴,下午升级了系统软件,上来一看吓了一跳,竟然新来了这么多网友发言,褒贬无论,大家的参与让这个帖子充满人气,实在让我非常高兴,在此先致以诚挚的感谢!
  回帖太多,不能一一回复,抱歉先!

  我对每个回帖都认真看过,网友的批评主要集中在“死在君子之邦”,为苏东坡不平。对一件事观点不同,尽可争论,一篇文章的优劣也由读者品评,但苏东坡的优缺点以及文人的价值观我不想多谈,这个可以展开的太多,说起来就没完了。我只想说明一点,我写这篇文章并不为“借题发挥,标新立异”,纯粹是游览常州东坡公园后的一点感想而已。我用它做帖子的名称,起一个头,陆续贴一些自己的散文和杂感,与大家分享,以文会友是我的目的。我不善辩,只想专心于写,让这个长帖不要半途而废。

  石中火 致各位网友






  [七](随笔)长江的记忆——江祭

  有一年清明,我和老婆在南京坐轮渡过长江。天气微冷,微阴,薄雾笼罩在两公里宽的江面,能见度刚能行船。渡轮在雾霭中沉默地前进,时而鸣响汽笛,警示靠近的船只。坐轮渡的乘客多是过江办事的,他们皆行色匆忙,心事重重,偶尔瞟一眼船外的长江,复又低头计划自己的事去了。只有一对衣着整齐的父女,怀抱一大束蓬勃盛开的鲜花,站在甲板上依靠着栏杆,长久向着长江眺望。那束鲜花异常丰盛和美丽,明艳的色彩在渡轮上灰暗的色调中显得分外突出,连冷漠的陌生人也被它吸引,忍不住多看几眼。但在这对父女的脸上,却凝结着与怀中鲜花很不相称的悲伤之色,眉宇间笼罩着阴郁的愁云。船到中流时,女儿从她父亲手里将鲜花一枝一枝抽出来,一枝一枝丢进长江里去;混浊的波涛霎时吞没了它们,仿佛红红白白的气泡相继在水面上破灭。
  这父女是来祭江的。骨灰撒江是滨江城市近年来新的丧葬风俗,死者的骨灰从轮船上撒进长江,亲人每年乘坐渡轮到江上抛洒鲜花,代替了坟头烧纸的祭奠。父女所祭的,应是这家的女主人了。我们第一次看见有人祭江,肃然的注视着这父女。别的乘客也投来含义复杂的目光。那女孩不停的将鲜花丢进江水,渡轮上鲜艳的色彩越来越少,直至完全消失了。在这期间,他们沉默不语,一直凝视着船舷外的江水。褐色的江水好象是一座涌动不息的深渊,父女刚刚将一捧盛开的鲜花投进这深渊,仿佛他们曾经也将一捧火后的灰烬投进它里面。渡轮突然减慢下来,象关掉了动力,凭借惯性和江水的浮力缓缓滑行。它仿佛是一条灵船,而我们和所有的乘客都是这船上送葬的殡仪,我们都和这父女,和他们所祭的沉在波涛里的亡魂有亲。渡轮长时间鸣响汽笛,远近江上便有了高高低低的回应,仿佛江里的亡魂听见了这凄厉的召唤,纷纷答应几声。
  渡轮到达对岸时,祭江的父女没有下船,同这边新上船的乘客一起返回他们来的一边去了。此时没有了那束鲜花,这父女只是两个普通的乘客,谁也不知道他们是来祭江的。两个模糊而灰暗的身影,夹杂在一群相似的人影当中,象幽灵一样消失在远去的渡轮上……
  江入大荒,人世茫茫。人生的轮回,就像渡轮往返于江之两岸。修十世方能同舟,修百世方能共枕。同舟的旅客,上岸即分东西,至多只留下惊鸿一瞥的背影。共枕的亲人,几十载的血脉相连,爱恨纠结,刹那断后,留下的,除了日益淡薄的悲痛,时渐远去的回忆,也就是年年江上一把鲜花,这点微薄而短暂的纪念。

  欢迎大家来到石中火的帖子,我首次来闲闲书话,能得到斑竹和众多网友的好评和推荐,深感荣幸,再次致以深深的谢意!我将继续努力,把“闲言碎语”进行到底。:)

  来了一周,还未做过自我介绍。石中火是闲闲书话的新兵,在天涯却是“老革命”。我2003年来天涯注册,先以ID名“传梦人”在舞文弄墨发表中篇小说《刺客列传之——匕首与炸弹》,仿王小波《红拂夜奔》,将荆轲刺秦和哈马斯人肉炸弹两个不相干的故事糅合在一起,进行实验性的写作,但反响平平。我继而以“石中火”的ID名在莲蓬鬼话发表长篇奇幻小说《传说与现实:劫界》,开贴即受斑竹和网友称赞,加精飘红。受此鼓励,我又贴出了姊妹篇《传说与现实:温泉》,亦获飘红,并被新浪,网易等门户网站转载。《劫界》还与当时一批有名的灵异玄幻小说一同签约出版。后来这个出版计划未能实现,所有小说全部解约,石中火也在天涯沉寂下去。这一沉寂,就是十年。
  十年中我闭门写作,渐从虚构世界转向现实人生,作品有小说,游记,散文,杂文,诗歌,随笔……年龄的渐增,阅历的渐长,使我的思想和文字日趋成熟,铸剑方成,想试试火了,因此“重出江湖”,重返天涯。我选择闲闲书话这样高人云集的论坛贴自己的作品,是想验证一下自己十年苦修的成果,是否确有长进。不想获得了开门红,让我甚是欣慰。我读书不多,知识不博,来书话其实是很心虚的,还请前辈高手们多多包涵指教!

  今天再贴一篇与长江有关的回忆散文,上篇在南京的轮渡上,今天在镇江的焦山上——
  [八] (随笔)长江的记忆——瘗鹤铭

  沉于江水的纪念,除了鲜花,也有顽石。
  又一年暮春,我和老婆去镇江,坐船到长江中的小岛焦山上游玩,参观了古炮台,又去看碑林博物馆。天已向晚,馆内游人已绝,庭院中空响着长江晚潮的涛声。我们徜徉在满庭历朝历代的碑刻之间,恍如走进一座密集的墓地,在每一块古朴庄严的墓碑上都安放着一位书法名家的魂灵。但所有这些杰出的魂灵以及他们传世不朽的作品皆栖身于四面的游廊,在庭院中央巍峨如殿宇的华堂之上陈列的却是一件无名作者的作品。我们走进博物馆正厅,看见那块镇馆之宝的“古碑”。它其实不是一块碑,它是五片残缺不全的碎石,刻写着残缺不全的文字。五片碎石,皆是黑色,空白处补以花岗岩,依旧样复原,有半面墙大,陡峭而多棱,象一块破碎的悬崖,被人从山上凿了来放在这厅堂之中。不知为什么,看见那石头,会让人感到忧伤。石上刻着的文字,仿佛是悼亡之文,辞意高古,不能尽懂。书法当然是极好的,但要我们说出它具体怎样好法,却又说不上来,只是觉得它和外面石碑上章法谨严的书法都不一样,一个个字既舒展飘逸,又凝结着一股沉郁悲凉的气息,从冰冷的岩石上向屋宇四周缓慢的散发着。
  我们去看馆志:原来这块石头叫“瘗鹤铭”,大约是东晋的一个人,在这焦山上养过一只鹤,后来鹤死了,他葬了鹤,又为它写下一篇纪念的铭文,刻在焦山的悬崖上。那人没有留下他的名字,铭文也没有题目,是后人根据文中有“瘗尔而铭”四字,为它加上一个“瘗鹤铭”的标题。但这件以悬崖作碑的铭刻并未能与山岳共存,它后来让一个雷劈中,断落到长江里沉掉了,一直过了七百年才捞上来一部分残片,就是我们今天看见的这五片。
  知道了身世,再看那石头时,便有了新发现。所有陡峭棱角的边缘其实都异常光滑,正是多少年江水冲刷洗磨的证据。我们站在曾经是悬崖的一部分,后来又变作长江底一块暗礁的石头前面,感到从江里捞起的石头还在湿漉漉的散发着水气,感到潮声还在石中激荡,波涛还在拍打着它。石上漆黑的颜色若非是一层死去的水草和苔藓?我们忍不住爬过护栏摸了它一下,确定石头并非柔软。那个多情的人啊,他可知他为他的爱物托寄给山岳的纪念后来沉在了水底下?这一个一个的字,江水洗涤了它们七百年,仍未洗去当初的鲜明,以及迄今仍留在岩石上的沉痛和清明的感情。因为刻绘的巧手曾将一个美丽的魂魄引渡给它们,所有这些静默的文字其实永远在运动着,在发着声音——它们活在遥远的记忆之国里,就象一只只优美庄严的仙鹤,在漆黑的天空中伸展羽翅,舒卷脖颈,漫天飞舞,呦呦长鸣……
  传奇的身世,高超的艺术,有一种品质便可不朽,何况二者得兼?当这石头还沉在江底的年月里,就有无数的人跑来瞻仰它,痴心的甚至冒险趁落潮时带着纸墨涉水钻进石底凹洞将字迹拓下来临摹,直至花费重金不惜人力将它打捞复原,盖馆珍藏,又留下名家墨宝拱卫这大字之祖,碑中之王。但是爱鹤的人爬上悬崖刻下他的纪念,并不是为了让它成为祖宗和大王。他只是想让这些字高一点,大一点,清楚一点,让托生在云霄中的灵魂几度轮回之后,还能从江天上看见。如今刻绘的手早已枯朽,托寄的心更无可寻觅,空留下这石头不过是一件让人凭吊的古迹,供人玩赏的书法作品。它要这华堂大屋何用?要这四面的碑林何用?它既不能象当初高踞于悬崖,倒不如安安静静的沉在江底。
  那天我们在焦山逗留得很晚,看瘗鹤铭,看凿刻它的悬崖,看沉埋它的长江,想象古时候的那个人如何在这江中小岛上养鹤,又如何将它埋葬。黄昏暮重,江涛阵阵,低沉的潮音回荡在天际,仿佛长江唱着一首漫长的挽歌,为所有曾有血气,又在它茫茫的浪波里朽尽了骸骨的魂魄。我们心底也有未尽的纪念,我们也需向江水托寄忧思。逝者早已沉灭于虚无,生者也在日以继夜地奔向虚无。但我们仍然要趁在虚无来临之前点燃一盏忘川里的烛火,让它去照亮我们彼此交汇过的途程。
  东化村兄好,你过奖了:)


  人长到这个岁数,很难有不抑郁的,程度不同而已。

  据说“瘗鹤铭”系王羲之所写,北宋黄庭坚等书法家将它奉为“大字之祖”,这是其中两块刻着铭文的石头碎片——

  



  
  大浪之后,必有低谷。这两天访问量大大减少了。我想主要原因在于,很多网友来看我的帖子,来发言,是为了苏东坡,而不是为了石中火。苏东坡的名人效应过去后,人自然就少多了。这是十分正常的。而我来到书话,也不是为了讨论苏东坡的人生价值,而是想展示自己的作品,以文会友,与大家切磋交流。我能不能吸引住大家,继续关注我的长贴,一个爆发点是不够的,还得看我后面文章的水平。水平好,大家才不觉得来这里是浪费时间。大潮落下,剩下坚定的礁石,现在和以后还来我的闲言碎语集的人,便不是苏东坡的马甲,而是石中火的粉丝了。:)

  今天发一篇游记,选自我的长篇游记集《云南日记》中的“双城记之大理”,有删节。另一篇由“双城记之丽江”节选修改的“丽江古城”已在前面发过。喜欢游记的朋友,敬请关注云南日记之“雨中登苍山”——
  [九] (游记)雨中登苍山
  ——选自云南日记

  清早我们离开大理古城,驱车直奔苍山。今天天色不佳,司机说会下大雨,果然才到山脚雨就淅淅沥沥的下下来了,并且越下越大,我们就在雨中登苍山。苍山极长,有十九座山峰串联在一起;苍山又极大,有危险难爬的高峰,有野兽出没的森林,大多数地方不让去。开放的十几公里景区建有三条索道,游客就近拣一条索道坐缆车上山,在环山平路上走几公里,再从另一条索道坐下来,不费一点脚力。可我们既然是负重的驴,驴子的脚就是用来爬山的,没有图舒服坐索道的道理,虽然下着大雨。
  步行的山路离开索道很远,入口隐藏在山脚下茂密的树林中,周遭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山路是石头砌的台阶路,路边伫立着一间铁皮屋子,里面只有一个看守,卖进苍山的门票,兼做森林护林员。他养着一匹异常壮大的黑狗,一双警惕的眼睛随时在帮主人搜寻逃票者和盗伐林木的不法之徒。
  我们买了门票,问好路线,将雨衣遮好衣服和背包,踏着湿漉漉的台阶走上苍山。长久路上没有一个人,寂静包围着我们。牛毛般的细雨把天地织成一只巨大的白茧,将层层叠叠的密林严严实实的包裹在里面。看不见什么风景,除了一条无穷转折无穷向上的台阶。我们在细雨中沉默的攀登,象两只虫子在巨茧空洞的厚壳内爬行。疲劳使谁都不想说话。多少次象这样爬山了?在云南的许多天,白天黑夜,连梦里都在爬山。本可以逍逍遥遥吊在钢缆下面荡秋千似的荡上山去,从树顶上眺望风景,也比在密不透风的树林里强得远,可是坐飞机似的悬空着上去又下来,鞋皮沾一沾山顶,就算爬过一座山了吗?那连到过这座山都算不上,那就是白来一趟了。
  我们爬到半路上的一座亭子休息。这亭子也不知多久没有人来过了,水泥长凳上竟长出了许多蘑菇——再一看才知道蘑菇不是水泥里长出来的,它们是被人从路边采了来放在亭子里的。采的时间很久了,蘑菇早已风干,伞和柄缩成一小团,颜色也由浅黄变成深褐。亭子长久没有人坐,也没有动物吃它们,那些风干的蘑菇就这样天长日久的在亭子里呆下去。我们继续上路,爬到下一个亭子,居然也有一堆蘑菇干,再下一个亭子还有,也不知哪个好事的旅客一路玩游戏似的把它们摆下去,码成一小堆一小堆,好象雨崩森林中的玛尼堆。钻在蘑菇的玛尼堆里的,可是蘑菇的灵魂?那些褐色的小精灵在云南多雨的天气里永远是撑着伞的……
  依然是没有一个人,空山不见人,亦不闻人声。只有无穷无尽的台阶在密林里延伸,好象古时候废弃在这里的一条荒径,连那些安放着蘑菇玛尼堆的亭子也是积年的古迹。终于台阶变成了平路,我们走在名叫玉带云游路的有十几公里长的环山路上了。这里已是苍山的半山腰,海拔高度起码有三千米,但周围的风景却不能让人感到身在空中。路既平坦,全无起伏,一旁是山,一旁是绿障似的密林,倒仿佛还在山脚下。看路牌我们在两条索道中间,我们认清了方向,朝北边的索道走去,因为和司机约好的地点在那条索道下面。
  开始遇见坐缆车上来的游人,下雨天人不多,三三两两打着伞象在公园里散步。然而走出五百米后,象修在公园里的散步平路突然显露出了它叫做玉带云游路的峥嵘。路的一旁还是连绵不尽的高山,另一旁绿障似的密林却消失了,代之以宽广的山坡,陡峭的悬崖,路就在山坡和悬崖的边缘蜿蜒而过。这时方信是身在苍山的山腰了,腰带般的长路正是建筑在远离大地的高处,把铺路的青石砖铲去,栏杆拔去,它就和澜沧江大峡谷的悬崖小路一样危险。然而现在它却安全得可以跑马,路上风景如画,飞瀑流泉,奇石屹立,花草繁茂,随时建有凉亭游廊给人休息。它仍然象一个公园,但这公园是放在云岭山脉主峰苍山上的,它若建在古代,一定是世界的奇观,就象巴比伦的空中花园,还要高,还要美。巴比伦的空中花园只是几根大柱子,除了它自己所见只有荒凉的沙漠。大理的空中花园却是一半的苍山,而且是最美的一半,从它可以望见整个包含着大理古城的大理坝子,整个洱海,还有那条壮丽无比的玉带云河。可惜雨天隐去了这些闻名于世的风景,留给我们的只有山路外面充满着大雨和浓云的绝大的虚空。
  我们离开了层层的密林,漫步在苍山上的空中花园,象两只钻破了茧壳的虫子又沿着一条天空里的悬丝爬行在云端。明明是身在高空,却又象行走在地面,一边是茫茫无际的云天,一边是披满青翠的岩石块垒,那种半虚半实的感觉比起晴天穷千里目的俯瞰另有一番新奇的情趣。我们欣赏着雨中的苍山,一点不觉淋漓之苦,见了亭子也不钻进躲雨,只想多在苍山美丽的腰带上走几里路。而这份知足长乐的诚心也终于得到了山神的回报。中午时分,有一阵子雨突然停止,密集的云层中豁开了一个窗洞,使我们恍如坐在突然钻破云层的飞机上的乘客,一下子看见了舷窗外面极其清晰的大地。云南的天有多奇怪!山上雨落不息,山下竟没有下雨。碧绿的划成方块的田野,屋舍密集的村寨和城镇,细如丝带的公路还有路上奔驰的虫蚁般的汽车,无不反射着从苍山上看不见的耀目的阳光。而雄踞在大地另一极的洱海,它平坦如镜的水面比一切地方加倍明亮,强烈的反光令人睁不开眼。那边白亮亮的大水和这边云烟茫茫的苍山一起包容着中央宽广的平原……
  我们入神的凝望着山下犹自魔镜中幻出的大地。那是从汉唐传下来的大理古国,以及比汉唐更遥远,白族人的先民在这山与海的两极之间生息繁衍的大地。他们建立过两个王朝,南诏和大理。按照白族人的传说,南诏兴于一只神鸟,而大理由一颗白杏诞生。西汉时洱海边便有白族的祖先居住,汉武帝想开辟从洱海去印度的商路,受到他们的阻拦,没有成功,汉武帝为此在长安城挖昆明池演习水军,留下了“汉习楼船”的典故。汉习楼船只是个习,并未真的把军舰开到云南来,洱海边的白族继续繁衍生息,以后在唐朝时建南诏,宋朝时建大理,两个王朝都承认中国是他们的宗主国。亡于元朝前白族共统治云南六百年,从山海的两极向外开疆拓土,最盛时达到三个云南省,把国界一直划到大渡河。强悍的西藏人不敢来犯,丽江的土司向他们称臣,只向宗主国朝岁纳贡。那时候山下的公路曾经是一条条繁忙的驿道,货车,粮车,兵车,送信的驿车昼夜在都城和边境之间往来。那是白族人的黄金时代,直到蒙古人的铁骑踏碎了魔镜中的山河,壮丽的都城尽毁于劫掠的战火。至今能证明山海间的故国并非虚无的,除了史籍和传说,仅有寥寥几件古迹而已……

  我们漫步在苍山上的空中花园,眺望云洞中的大地,在记忆里搜寻有关那个早已消灭了的古国的讯息。我们谈起了南诏和宗主国唐朝的那场战争,史称天宝之战的大战,唐朝为了一件小事出动二十万兵来犯南诏。二十万兵,超过南诏全国的人口,一座铁甲的黑云从东北汹涌卷来,眼看小小的白蛮就要倾城覆国。可惜南诏王阁罗凤是一个军事天才,他率领族人沉着应战,先借山海的天险坚壁清野扼守城池,再施巧计挖断桥梁使敌军主将坠河淹死,最后全线出击给予敌军毁灭性打击。唐军大溃,自相践踏,火烧水淹,二十万人连一座南诏的城池也没有攻下,就在这苍山下的坝子上全部覆灭了。那是大理史上最惨烈的一战,直至亡国也没有死过这样多人,铁甲的黑云化作如山的尸体堆积在碧绿的田野,鲜血染红了洱海白亮如镜的水面,风花雪月的浪漫之乡变成了阴风惨惨的修罗场。那时节下关风吹的不是上关花,是遍野枕籍的死尸,苍山雪映的不是洱海月,是满空哀哭的鬼魂……
  唐军的失败似早已注定,据说出师时便有凶兆,长安城哭声震天,爷娘妻子牵衣顿足,不象送行,倒象在给征人送殡。那二十万士兵何其可怜,为了大国的野心和愚蠢白白送命;而战胜的小国无端杀伤许多人命,弄得山海间一片阴风鬼雨,又何尝不是一场飞来的横祸。仗打完后,多谋善战的国王阁罗凤失声痛哭,他从来仰慕大唐,视中华为父母之邦,根本不想同宗主国打仗,死去的唐军主将李宓还是他的好朋友。他挥泪埋葬了好友,率领族人挖万人冢合葬了唐朝士兵的尸首,为他们超度亡灵,修庙设祭。办完朋友和敌人的后事,阁罗凤命人刻了一块碑,记述战争的经过,把它埋在南诏的都城外。
  世上的君王不都爱做这件事?从两河畔的巴比伦到尼罗河边的埃及,在石头上刻下自己的战功,向后世炫耀杀人的成绩。但是洱海边南诏国王的石头不是这样。至今人们还能在南诏遗址中看见那块名叫大理德化碑的残破石碑,斑驳的碑文依稀可辨,没有一句炫耀胜利,句句在讲诉南诏的冤屈,盼望宗主国大唐体察原谅,让他们重新归附父母之邦。
  小民族不易啊,打赢了来犯之敌,还在祈求欺负人的大国原谅。但这祈求是带着尊严的,是胜利者对失败者的宽容,是有德者对失德者的劝诫,“德化”二字的寓意显而易见。在碑上还有两句这样的铭刻:
  “生虽祸之始,死乃怨所终。”
  这不是野蛮人说的话了,这是文化高超的民族凝结着智慧与慈悲的语言。它既包含对战死者的哀怜,又是对一切人世忧患的喟叹,象宗教家在谆谆劝导世人息憎宁恨,勿将今世的祸怨带至来生。

  (上)
  (下)


  靠了白族人的慈悲,唐朝军人没有抛尸荒野,异乡的亡魂在大理安家。苍洱间遍布佛塔寺庙,许多与当年战争有关,做过为战死者超度祈禳的功课。而白族人自己的本主教,则把那位征战他们的唐军主将李宓当做本主神之一来供养,至今塑着李宓仗剑威坐神像的将军庙还屹立在苍山下,大理德化碑旁,庙中香火不断,游人看见还以为那是一位伏波将军式的汉族英雄,被他所征服的少数民族崇拜着。苍山洱海没有成为青海头,无定河那样历代文人哭魂吊鬼的悲惨之地,地狱般的一幕过去后,魔镜中的大地重又蕴积起和平之气,南诏以后的年代,大理再没有同宗主国发生过大的战争。
  云洞中的景色在变幻,天气突然阴晦了,大片云影遮盖过绿色的田野,洱海如镜的水面因消褪了日光而由白转青,象一块铁;须臾云影又被日光替代,暗淡的景物重新明亮,田野还绿,水波返白。山海间的大地就在这阴晴交替中度过了多少岁月……

  山上大雨又至,云洞关闭,消失了魔镜中的大地。恍如飞机重新钻入云层,玉带云游路外又只剩下一片茫茫的云烟。我们继续走在苍山上狭长的空中花园,路上行人越来越少,直至绝了迹,仿佛他们都是从魔镜中溜出来的幻影,现在又统统回去了似的。走到索道站,却找不着路下山,原来索道线上是不建登山台阶的,我们只好从架设着铁架和钢缆的山坡走下去。
  四周又只剩下如上山时那般寂静,弥漫着牛毛般细雨的密林,层层绿障包围着我们,空荡荡的树木中间充满被雨水搅拌得稀烂的泥土,和绊人的树根碎石。我们起先跟着索道走,看见头上两根平行的缆绳从树顶越过树顶,空着轿厢的缆车象一辆辆铁壳战车滑上滑下,一路发着刺耳的尖啸声。后来为了避开山坡上的陡坎不断绕远,渐渐的两根平行线不在头顶上了,战车行进声也听不见了。当怎样努力也回不到索道的路径上时,我们意识到可能迷路了。在苍山上迷路,虽比不上在雨崩森林中可怕,也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尤其是在这讨厌的雨天。我们拿出指南针,一边辨认方向,一边摸索着向山脚走。迷林愈走愈深,景色愈来愈荒凉,绝无人迹,亦不见鸟兽的踪影,只有一茬茬无人采撷的蘑菇象黄色的野花在土中自生自灭。约莫走了二三里,林中突然冒出来一片不知什么年代留下来的白族人的墓地,一条野草蔓生的小径埋伏在墓碑倾颓,密集而荒芜的坟冢之中。没办法绕路,只能从墓地穿越。因为肃静,因为胆怯,我们走过那条地下长埋着陈死人的小径时脚步又缓又轻,异常小心,唯恐在这阴雨天里鬼魂的耳朵也格外灵敏,怕生人的脚步声会惊动了它们。坟墓上的湿土把我们泥泞的鞋子弄得更加不堪,野草上的雨水沾湿了裤脚,象是那些寂寞的鬼魂其实都醒着,难得来了两个迷路的生人,非要留给我们一点东西带走似的。
  走出坟地再有一里多路才到山脚,这一带的地形很象上山时的一片林子,我们怀疑又绕回了老地方来。这时雨已停息,雾气从林间散开,天光透过树顶洒下,前面有一条公路,一端是盲的,一端象蛇一样蜿蜒在茂密的树林里,不知通向哪里。路上站着两个穿制服的人,大概是护林员兼公园查票员之类的人物,只是没有牵着一条大黑狗。我们上去问路,得到回答竟吓了一跳,原来这条公路是属于前面一个军事区,不让通行的,而两个“护林员”正是在军事区朝向苍山一边的后门站岗的哨兵。
  我们互相望望,呆了半晌。军事区,大理的风景区苍山公园脚下居然埋伏着一个军事区!我们今天游苍山祸不单行,又迷路又闯禁区。军事区不让通行,难道再回到林子里去钻坟地?这要到何时才出得了苍山?只有怀着一线希望向士兵求情,请他们通融通融放过路。大概是我们一身泥水又累又乏的狼狈相,让两个哨兵有几分同情,也见确是游山的游客,居然答应了,打开对讲机通知前面的单位放行,指着公路告诉我们一直向前走出大门就是山脚了。
  我们喜出望外,生怕他变卦道一声谢便忙忙的向前走。我们平生第一次走进一个军事区,有点兴奋又有点紧张,哨兵虽然吩咐过不要到处看,还是忍不住边走边偷偷向公路两旁张望。除了山和树林,什么也看不见。这地方隐蔽极了,尽是遮天蔽日的大树,侦察机找不着,卫星拍不到,敌人要想侦查就得潜伏进公路外边的密林。军人也很少,只遇见两个巡逻的兵,一个在公路上走,一个在路堤上走,保持着距离,沉默的慢慢的踱步。假如他们穿的是全副盔甲拿着弓箭长枪一定非常威风,可他们只穿着草绿色的制服,端着乌黑的短炮筒。我们很替路堤上的兵担心,站得那样高,目标那样大,树林里的敌人一枪就可以将他撂倒。我们的心思那个兵都知道,短炮筒一扬,冷冷的丢过来一句:
  “快点走!不要看!”
  我们吓得不敢再看,低头加快脚步。军事区非常小,一分钟就到头了。门口有一座营房,一个班的士兵守卫着两扇铁门,铁门前面的水泥地上漆着一道一米多宽的红色警戒线,这就是全部了。我们从红线上跨出铁门,走到外边的公路上,便是出了这军事区了。
  有点失望,这所谓的军事区没有想象的好看,也并不惊险,除了那条血泊般的红色警戒线比较触目,令人稍感紧张以外。里面寥寥的几个兵,连守门带巡逻超不过半个排,他们在这苍山脚下的密林里守卫什么呢?没有炮位,没有碉堡,或者是有的,伪装起来了。我们心中纳罕着,往山下走去,一路上寂静异常,不见一辆车,一个人,只有黑黝黝的大树仿佛披着伪装的士兵,在山坡上静静的等待冲锋号令。
  军事区所在的密林就在苍山公园出口的旁边,走出寂静的林中公路便看见索道站了。我们找到司机,坐上车向山外开去。路上从他口里得知,刚才那个只半排士兵驻守的毫不起眼的军营竟然是一个军火库!它是滇西最大的军火库,挖空了一座山来装军火,里面极大极深,驻扎着守卫的军人,我们看见的不过是伪装的山洞外面的关防。司机说那片林子平常不准老百姓接近,只有军车能从那条公路上山,现在不打仗,玩苍山的游客又多了,他们知道是迷路的游客,才放我们过路。以前和越南打仗的时候,这周围几里远都是禁区,从后山下来人,哨兵先盘问,好的赶回山上,不好的扣下来当越南特工审,不服处置,再要跑,就开枪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那些军人如临大敌,军营里处处凝结着肃杀的气氛,他们守卫着一座山的枪支弹药!铁门前的红色警戒线,那是货真价实的死亡线,我们居然就从上面迈过,想想真是一阵阵后怕。早知如此惊险,我们就坐索道了。可若非冒雨下山迷了路,又怎会有这番误闯军火库的奇遇?
  车子离开苍山山麓,在宽广的大理坝子上疾驰。云南的天气: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山上雨这样大,坝子上却没有下雨,午后强烈的日光象探照灯把一切照射得白亮亮的。远眺苍山无比雄伟,宽得象没有边界。一整条黛青的山脉连成一体,半埋在和山一样长的一条乳白色云龙中,分不出山峰与山峰,象用一枝极大的毛笔一笔画就,贯穿了整个地平线。


  (完)

  

  大理 苍山
  谢谢王-立斑竹!顺祝大家中秋快乐!:)
  @东化村 86楼 2014-09-08 00:02:11
  书话其实是没有多少人的,慢慢你就得习惯寂寞审美了。:)
  斑竹把你的帖子挂在外面,阅读的人就爆棚。
  三年前我走野长城,到了傍晚,也闯入军区,实在走不动了。通融通融,开车把我们送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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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化村兄也是驴友啊,云南推荐你去,风景最密集,从雪山到热带雨林都看全了。
  @故园遥望 87楼 2014-09-08 00:34:29
  大理苍山游得实在是有趣得紧!很喜欢这篇游记,有知识有典故有景致有人情,看着不累不烦,很吸引人。
  据说,白族人有语言没有文字,那么,其文化 历史 的继续传承,就堪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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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游记只写风景是比较乏味的,但游玩中能不能有趣事发生得看运气。我们那次去云南运气不错,很多意外的奇遇,终身难忘,也是我下力写这本游记的原因。

  至于民族的文化历史传承,我想一个民族有文化,有历史,就一定能传承,让后世的人了解。文字只是载体,自己的文字没有了,用汉字,用英文,都是一样的。
  今天是中秋节,发一篇写月亮的短文,祝书话的朋友们节日快乐!

  [十] (随笔)石湖的月亮

  八月十六晚上带儿子去石湖看月亮。在石湖边住了八年,这还是第一次晚上去石湖。石湖对面以前高楼很稀疏,现在多起来了,但衬着一个大湖,还不显得拥挤难看,倒有几分“都会”的壮观。月亮就从这些楼的上面升起来。被湖上的雾气遮挡,起初颜色很黄,带着深深浅浅的斑点,象一个胖子的大圆脸。到升高一点时,就褪去了黄的色泽,皎洁而亮,成为一个“白富美”了。而投射在湖上的月光,粼粼闪动象滚动着一层水银,铺开足有小半个湖面,那景色难以形容的美丽。我想月亮这东西不过是一盏瓦数超大的灯,当它照在一口井,一个水潭上时,映起的倒影只是一块动荡的白斑,大小超不过一个脸盆,照在湖上就是一条带白蓬的大船,而照在海上就是一百艘挂着雪白风帆的战舰组成的舰队也不能和它相比。它实在是有多大的背景就耀出多大的光明,所谓日月之辉,人工的电能再强大也不能同它比拟。
  但是这样强大的光,经常还是让人忧伤。尤其看见它投在水中,随着波浪动荡的时候,觉得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光这种物质和时间有什么关联呢,古今的人们把它们并称为“时光”?因为不可捕捉和容易流逝吗?其实光和时间都是永存永在的。你什么时候进入过绝对的黑暗,你什么时候进入过停顿的时间?就连睡眠,也是伴随着梦的进行。而毫无知觉的沉睡时,你又怎能感觉时间的缺失?月光照在你的衣服上,时间流在你的手表上。可你却感觉衣服是你的,月光不是你的;手表是你的,时间不是你的。它们都在离你而去,从你的身体奔向一个深渊,而你的身体不过是那永不停息的河流经过的一个闸门,你永远不能关闭这闸门让它们停留一瞬间。这或许就是人们对“时光”感到忧伤的来源吧……
  月光让人忧伤,阳光又何尝不是呢,当阳光也象月光一样消弱的时候,黄昏,夕阳……晨曦,朝阳不让人忧伤,因为光越来越亮,让你来不及产生忧伤的情绪就被它们驱散了。情绪变化了,但光仍然是那个光。一切事物都是由量变引起质变的。月亮太亮,就成了太阳。太阳不亮,就成了月亮。


  写于2013年中秋

  注:石湖是苏州城南的一个湖,比邻上方山,风景优美,南宋范成大在此居住,号范石湖,著有田园诗集“石湖四时杂兴”。
  我的感觉是,愿意读书,喜欢深思的人,都比较安静。生活中是这样,网络上也是这样。

  我愿意为安静的读者写作。因为他们珍惜阅读的时间,是为了获得一点什么,而不是简单的消遣去阅读。赢得他们就是赢得了时间,让作品在阅读者的记忆中存在下去,而不是像气泡一样迅速破灭。

  今晚没月亮,贴一张去年的月亮,与书话诸君共赏


  

  开篇就骂苏东坡,到了中秋,第一个想到的,想吟诵的,还是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人生如墨成砚 95楼 2014-09-08 22:14:05
  ⊙﹏⊙无意批评,只是建议楼主再去读读苏轼,或是他的诗评。现代思想解放以离经叛道为有自我有思想的标志,但苏东坡的魅力正在于,他确实蕴涵着一种正面且深厚的人格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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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呵呵,谢谢指点!我决不否认苏轼的价值,他是一个伟大的人,我只是指出一个伟大的人身上的缺点。作为文人这个中国特殊人群的代表,他不可避免的带有这个人群共有的通病:矫情。而文人对他的膜拜无形中把这种矫情成倍地放大了。我批评苏东坡的矫情,就是批评文人的矫情,批评一种从古到今文人皆有的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昨天看到清扬斑竹征集“月下谈奇书”的帖子,让我想起自己十二年写的一篇文章,那是我从习作转向创作的第一个作品,像散文不像小说,讲一个老虎在月光下散步,独个儿沉思想心事。里面有月亮,文字也有点奇,贴在这里,聊作中秋献礼——

  [十一](虚构文本)兽面人心之——西伯利亚虎

  今晚月亮真好,满月。
  北山的那只狼要是还在,又该叫上半夜了。我一边踱着步,一边想着。我爱在月亮升起的时候,沿着山梁慢悠悠散步,让流水般的月光洒在我身上。月亮又大又圆,有些暗暗的癍痕,仿佛山峦的形状。我不知道那里是否也有一只老虎正散着步,不知道他是否也会望着一轮明月出神,象我这样。
  我是一只西伯利亚虎。妈妈说老虎是世界上最美的动物,而我们西伯利亚虎是所有老虎中最大,最凶猛,也是最美的。遥远的西伯利亚是我们的故乡,那里的冬天非常冷,寒天冻地,漫天飞雪,老虎身上的毛也被染成白色。我常常想象自己站在茫茫雪地,浑身银白,和月亮一样白。我只能想象,我们这里很少下雪。偶尔下一回,也就是飘几片雪花,落到身上便不见了。只有月亮,今晚这样的月亮,把银辉洒向山冈的时候,才能把我的身体染成白色,西伯利亚的白色。
  到处都有月亮。妈妈那里有,这里有,西伯利亚应该也会有。妈妈说月亮只有一个,我不相信。我想月亮大概和老虎一样,一个山头一个吧,当然他们的山头要大得多,和天空一般大。
  我慢慢的走着,四周一片寂静,夜幕下的一切仿佛都睡着了。其实一切都还醒着。狐狸等待着兔子,毒蛇正爬向鸟窝,蜘蛛在草叶子底下结网,野鼠在树洞里盼着天明。黑夜的森林是危机四伏的。月光下,只有我在悠闲的散步。作为一只老虎——而且是西伯利亚虎,我很幸运,不需要为吃或者被吃担心。我从不惧怕什么,除了人类,——当然不包括正从我眼前匆匆走过的那个。人真是很奇怪的动物,有的很厉害,有的却很弱小,区别在于有没有一根乌黑的枯树枝。这树枝会发出很大的响声,隔老远就能杀死飞鸟和野兽,甚至,我们老虎。妈妈说那叫枪。猎人才有枪,赶路的人没有。他好象在躲避着什么,急急慌慌的,不停的回头张望。大概是月光太亮的缘故,他忽然看见我,尖叫一声,抱着身旁一棵树不住的发抖。他也许是想用这奇怪的动作来吓退我吧,我想,妈妈讲过很久以前一个叫黔的地方的一头驴子也做过同样的事情。虽然那头驴子的下场十分不幸,我却佩服他有勇气,敢和比他强大得多的对手抗衡。要知道,这在我们老虎,也不是总能做得到的。
  我晚餐才吃了一只羊,现在还不到消夜的时间,而且我从不吃人。也有吃人的老虎,但我不是。我看了他一眼,转过头走开。身后立刻响起一阵沙啦沙啦,象兔子在草丛中奔跑的声音,一直传到密林深处。如果我能让他知道我不会吃他,也许他不会跑得这样急,也许会停下来和我一起欣赏这无边的月色,我不无遗憾的想。我知道除了老虎之外,人是唯一能欣赏月色的动物。妈妈说人会做一种叫诗的东西,常常把月亮也做到诗里面去。也许是别处的月亮吧,这里的月亮还好好的在天上。不过以一只老虎——特别是西伯利亚虎的直觉,我觉得诗是一种好东西,象野猪,象野山羊,象月光,还象……蔷薇。蔷薇有一种很好闻的味道,每次我走过花丛,都要伸出鼻子去嗅,那淡淡的香气飘进鼻孔,象一根细草在里面轻轻的挠。如果有一位诗人看见这样的情景,也许会拿我们一起来做诗。我们,猛虎和蔷薇。
  我不讨厌人,却讨厌猎人。并不因为那把枪——当然我也不会拿我美丽的虎皮冒险,走进它的射程之内,——而是因为猎人总有一股烂泥的味道,很久没清洁身体似的。也难怪,他们的舌头太短,脖子也不灵活,够不到身上。有时他们还会散发出一种奇奇怪怪的气味,很象苹果沤烂后流出的水的味道,熏熏的很难闻。妈妈说那叫酒,人类的最爱。人类的爱好够怪的。
  妈妈真是无所不知,我无法想象一只老虎会知道那么多关于人的事情。她给我讲起过动物园,各种各样的动物关在那里给人看,其中也有老虎。我怀疑她很可能是从动物园里逃出来的。尽管我这样想,却从没问过她,直到我离开家时也没有。成年老虎必须独立生活,一山不容二虎,哪怕是母亲和儿子。那晚我默默走下山冈,不用回头也知道她站在那儿望我。走出很远,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响彻云霄的虎啸。我回过头去,只见那片熟悉的山林隐在夜雾里,灰茫茫的望也望不透,顶上照着惨白的缺月。受惊的鸟群忽喇喇飞起来,直飞向远处深暗的天空。
  我走到这个盛开着蔷薇花的山冈,住了下来。这里很安静(除了北山有只狼常在月圆之夜哀嚎),食物充足,是个安家的好地方,尽管有个猎人常在山上转悠——但哪里又没有猎人呢?说实话,这个猎人并不让我讨厌,他身上没有烂泥味和烂苹果味,也不象别的猎人带着一条可恶的汪汪叫个不停的狗。他常常掏出个有许多孔的亮闪闪的乌龟壳,坐在石头上一吹就是好半天。我怀疑那声音是用来引诱老虎的,因为我听了就不想走开。我知道他想杀我,杀死一只老虎对猎人来说是一种荣誉。我不想杀他,杀死一个人并不是老虎的荣誉。他要想取得他的荣誉可不那么简单,我发现他永远在他发现我之前,我常在他看不见我的地方看着他。一只年轻强壮的西伯利亚虎,是绝不会倒在猎人枪下的。不过我也常想,既然死亡谁都不能避免,和在山洞里呻吟着老死相比,这样的死法倒也干脆利落。
  有一天将近午饭的时候,我象往常一样走到山坳里去,那里野兽比较多。我伏在草丛中,盯着前方的一群鹿,拿不定主意该吃哪一只。鹿群忽然散开,一个人走了过来。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人类,身材小小的,裹在一大团柔软雪白的东西下面,长长的黑发直垂到腰间。我猜那一定是一个雌性的人,按照人类的说法,一个女人。她侧对着我走过,提着一个很象鸟窝的东西,里面装了许多蘑菇。我心里动了一下,我觉得她很好看。许多动物都很好看,人也是,没带枪的时候。林子里没有风,阳光透过树影洒下来,象落了一地金色的蝴蝶。她一路走,金蝴蝶便一路跃起,从她的身上,脸上掠过。蝉在鸣,蟋蟀在低唱,空气中飘着树叶,草和野花的清香,还有女人身上的味道,很好闻的味道,象蔷薇。
  一股浓重的腥骚味涌进鼻孔,我的心紧了一下,向女人身后望去。一头狼出现在草丛中,北山那头狼。怪了,他从不到南山来的,有我在他不敢。女人毫无察觉,狼一步步的向她逼近。我有些犹豫,按说我不该打扰一头饥饿的狼享用他的美餐,但是狼侵犯了我的领地,还有,也许是更重要的,我不想看到一个散发着蔷薇般芳香的身体被肮脏的狼爪撕裂。这种念头对一只老虎来说有点奇怪,但眼看狼就要扑向猎物,不容我再多想。我虎的一下站起来,抖抖身上的草叶,便要纵身窜出。这时只听一声枪响,狼应声而倒,女人吓得直叫。另一端的草丛里钻出了猎人,枪口还冒着烟。我心里松下来,悄悄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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