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公文包挎上,在单位的镜子前摆了几个造型,摸摸头型,掐掐线头,看着镜子里一身职业装的自己,觉得收拾收拾,这小伙还是挺精神的。
我兴匆匆到了肯德基,一进去人满为患,根本没有空位置。我站在原地左右看看,人来人往,看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傻透了。我犹犹豫豫掏出手机正要打,就看到角落有人招手,正是女友。在她身边,还坐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应该就是她妈妈了。
我赶紧过去:“慧慧你们来了,阿姨好。”
女友白了我一眼:“别乱叫,什么慧慧,我跟你不熟好吗。”
我尴尬地笑笑,不知说什么好,看着她们没有点东西,我赶紧道:“阿姨饿了吧,想吃什么我去买。”
那妇女摆摆手:“小伙子,你坐,咱们先说说话。”
我紧张得手心全是汗,坐在娘俩对面。女友她妈吊吊着眉毛,头发烫过,一张大脸,阶级斗争的眼神,一看就不是善茬子。我蔫头耷脑坐着。
“小伙子,家不是市内的吧?”
我赶紧道:“我家在农村。”我看她眼神不对,又说:“老家有快百亩地了,我大哥还有鱼塘和果园……”
“行了,行了。”女友她妈说:“我就实话实说了。”
女友低声说:“妈……”
“闺女,我来做这个恶人!小伙子,我觉得你和我们家慧慧不合适,赶紧分了吧,别耽误你的时间和精力。”
我声音苦涩,其实已经隐隐预感到了这个,可还是觉得锥心一样疼。我看看女友,艰难地问:“为什么呢?”
女友她妈说:“我女儿找对象,我就开三个条件,有房有车必须是公务员。这三项基本原则,你哪条挨得上?”
“我能努力……”说这话,我自己都没底气。
“小伙子还知道努力呢。”她呵呵乐,满眼嘲讽。她也不想再废话了:“小伙子,晚上急匆匆赶过来,没吃饭吧?这样,想吃什么阿姨请,今天这事不说了,就这么定了,阿姨呢,比较封建,就是一言堂,我说啥就是啥,你们就算分手了。小伙子,我对于你没意见,多精神,就是觉得你和我女儿不合适。这也没啥大不了,好姑娘多的是,不合适咱就再找呗,非得一棵树上吊死啊。”
女友推了一下她:“妈,说什么呢。”
“好,不说了,小伙子想吃什么,阿姨请。”
我已经无力了,心情无比阴霾,垂头丧气,呼吸都困难。这时,手机响了,我懵懵懂懂,像傻了一样。女友提醒我:“电话来了。”
我深吸口气,慢慢拿出手机:“喂?”
“老三啊,明天请假来家吧。”打电话的居然是大哥。
“咋了?”
“……”他顿了顿:“咱爸过世了。”
就在收到父亲死讯的当晚,我做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噩梦。
我梦见自己在一个庄户院,好像寄居在一对农村夫妻的家里。我和这家丈夫蹲在田埂上抽烟,那丈夫说了一些话,我也记不清了,大意是他们两口子要带我见一个女人。这女人姓什么叫什么,我全忘了,只记得那丈夫管她叫圣姑。丈夫说完这句话,他老婆恰好给我们送饭听到了,把她乐的,当时就把外面红色小棉袄脱了,穿着里面的毛衣在荒凉的田野上狂奔,像疯了一样喊着:我们要见圣姑了,我们要见圣姑了。
这女人是个大嘴巴,到村里见人就说,我们要见圣姑,我们要见圣姑。回到家,丈夫把她一顿骂,说见圣姑是非常秘密的事情,千万不能让人知道,你到处嚷嚷,惹下麻烦怎么办。我在一边紧着劝。
正说着,有叫门声,来了个人,好像也是村里的,和这两口子挺熟。那人没有进门,站在外面背光的阴影里说:你们要见圣姑,我也要去,带我一起吧。后来发生了什么,记不清,我唯一能记住的是,丈夫拿刀把这人杀了。
就这样,一连来了四五个人要找我们一起见圣姑,可都让丈夫捅了刀子。下一幕场景是,场院里竖着一根巨大的铜柱,里面堆满了炭火,呜呜烧着,火苗子都喷出来了。那几个被杀的人,全部用绳子捆在铜柱子上,极度的高温下,他们烫得皮开肉绽,一个个又都活过来,痛苦地嘶喊着。
那农村老婆坐在一边霍霍磨刀,地上放着个大铁盆子,里面盛着滚烫的热水,那架势就像是给畜生褪毛一样。
丈夫阴沉地对我说,这些人都不能活,不能让他们知道圣姑的存在。
我当时有口无心说了一句话,你老婆也知道啊。
刚说完这句话,他老婆抬起头,说了声对呀,我也知道。然后把刀一扔,走进柴房居然翻出一根粗粗的麻绳,径直来到屋檐下,把绳子拴在窗框上,脖子伸进绳套,当下就自杀了。
我唯一能记住的就是,天空昏黄,凉风骤起,那娘们穿着一身红色的棉袄,双脚离地,在绳套里一悠一悠的。这幕场景深深刻在我的记忆里,我正感慨时,身后忽然响起丈夫阴森森的声音:我想起来了,知道圣姑的还有你。
我当时大惊,全身冷汗直冒,双腿一颤当即就从床上醒来,这才知道是个梦。
靠着床头,我坐了很长时间,头又疼又晕,这个梦也太真实了,一幕幕情景像照片一般清晰。心跳了好一会儿,才缓和下来,正要庆幸这只是个梦,突然想起老爸过世这件噩耗,当下感觉梦境如真,真如梦境,我一时痴了,有一瞬间完全不知道什么是真实,每件事都那么荒诞。
好久,我叹口气,老爸死了,这是铁打的事实,怎么睡觉也避不开的事实。我头疼欲裂,百爪挠心,胃口里像是堵了石头。这件事小妹还不知道,老大也是,偏偏让我去通知,小米身体刚刚恢复又遭遇到这样的打击,不知道能不能吃得消。
我翻出一包烟,随手抽出一根点上,昨晚饭也没吃,从肯德基出来偏偏下了大雨,我一天之内受到双重打击,女友分手,老爸过世,心情黯淡得都想去自杀。
我在大雨中顶着大风前行,很快全身湿透,曾经有一瞬间,我渴望女友慧慧看到我这丧家犬的模样,觉得可怜,一时同情心泛滥,举着伞跑过来含泪说,罗稻咱俩私奔吧。可我走出一里地,女友连个人影都没出现,除了匆匆而过的路人看傻子一样看我,再没有旁人了。
后来赶上了公交车,失魂落魄来到家里,简单冲一下就睡了。夜里全身不舒服,滚烫滚烫,好不容易睡着,就做了这样一个噩梦。
我掀开被窝起来穿衣服,无意中摸到脖子,一下就愣了,我靠他妈的,解铃给我辟邪的那挂项链没了!
我顿时慌了,一脑门的汗。要说这东西多辟邪怎么神,我始终不太信,主要是解铃郑重交给我如此贵重的东西,真要弄丢了,也不好交代。
我穿着大裤衩子,踩着拖鞋,打着手电趴在床下找,根本没影子。那种不安焦虑的感觉,又一次袭来,我都快窒息了。
就在这时,身后响起脚步声,小米的声音:“啊,哥,你怎么不穿衣服?”
我从床下爬出来,灰呛土脸的,看到小米和一个不认识的女孩站在卧室门口。我赶忙套上裤子:“那,那啥,我有个东西找不着了。”
“哥,这是我好朋友,也是我们学校陈老师,今天跟我过来玩。”小米介绍。
我细瞅瞅,这女孩挺年轻,二十几岁,居然是大学老师,这上哪说理去。人比人得气死人。不过这女孩长得倒是蛮清秀的,她笑眯眯地看我,我一时面红耳赤,也不知哪个弦搭错了,可能是想在漂亮女孩面前卖一下,直接说道:“小米,和你说个事,咱爸昨晚过世了,正好你老师在,你直接请假吧,咱们今天得回老家。”
罗小米目瞪口呆看着我,完全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罗小米嘴唇颤抖:“哥,你没开玩笑?”
“靠,那是咱爹,我那么大人了,随便拿爹开玩笑?尤其这么大的事。”
罗小米“哇”一声就哭了。我顿时有点后悔,自己这是怎么了,为了在妞跟前显摆一下,这么刺激妹妹。再说爹死了,这有啥可显摆的,我怎么这么幼稚呢。
那位陈老师反应很快,拍着罗小米,小米直接投进她的怀里,呜呜哭个不停。给我哭得这个伤感,我妹妹实在是太压抑了,让她好好发泄一下吧。
哭了会儿,陈老师说:“小米,我这就给你请假,你和你哥哥赶快回家吧。需要学校和我,还有同学们做什么,你说一声,不要觉得不好意思。”
罗小米哭得眼睛都红了,抽泣着说:“没事,我能挺住,谢谢你了陈老师,我收拾收拾东西就要和哥哥回去。”
陈老师走过来握我的手:“节哀顺变。家里奔丧需要帮什么忙,和我说就好。”她从兜里掏出一把钱,足足有七八百,全都堆在桌子上:“我来的时候不知道会出这件事,身上就这么多了,聊表心意。”
我赶忙道:“这可使不得。”
“没事。这些钱不是给你们的,是我给过世的老人家,拿好。”陈老师这个小丫头,岁数不大,说话办事倒是挺老道。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刚才她说‘奔丧’,这个词我怎么好像在哪里听过,我皱起眉,似乎很久以前有人说过这句话。我恍惚中觉得好像以前经历过现在发生的这一幕,非常眼熟。陈老师以为我悲伤过度,叹口气,又过去安慰小米。
我脑子打了个闪,想起来了。那天我和解铃夜探瞎子住宅,他曾经让我上过几柱香,结果烧得长短不齐,他当时说,这叫三长两短香,家中必然有人丧。还让我节哀。我靠,真是乌鸦嘴灵验了。
我顾不得招待陈老师,拿了手机走到僻静角落给解铃打电话。还算运气,这次电话一打就通,我刚要张口,忽然悲从中来,心里一阵绞痛,说话顿时哽咽起来。
解铃非常敏锐,马上觉察出我情绪的变化,他很聪明,缓缓道:“家里是不是出事了?”
“我……我爸,”我哽咽一下,想起老爷子音容笑貌:“……走了。”
解铃半天没做声,叹口气说道:“节哀,你在家等着,我马上过去。”
我深吸口气,脑子清醒了一些,忽然意识到一种可怕的可能。我父亲的死会不会也是那些人针对我家做的事?
这仇可就大了,杀父仇夺妻恨。我心底涌起一阵波澜,双手渐渐捏紧,想想自己以前的窝囊样,恨不得抽自己两嘴巴。我觉得自己特别没用。
罗小米在陈老师的陪同下收拾东西,我也没什么可收拾的,行尸走肉一样,拿出背包随便塞了两件衣服,顺便把银行卡和现金揣好。有种不好的预感,这次老家之行恐怕要出大事。
陈老师问我们什么时候走,我说还要等个朋友。从城里回老家,按说不算太远,坐客车两个多小时的路程,我盘算一下,下午就能到家。
正说着,门敲响了,肯定是解铃来了。我赶忙过去开门,还真是他,解铃一身军绿打扮,挎着大包,风尘仆仆,好像不是从家来,像是刚从外地出完差。
解铃道:“你这是要回老家了吧。”
我点头。
“我和你一起去,给老爷子奔丧。”他说。
有这样的朋友在,我心里安定不少。
我们说着话往里进,正看到我妹妹和陈老师从里屋出来。陈老师和解铃打了个对眼,她顿时怔住了,轻轻地问:“解铃?”
解铃表情有些尴尬,我看他的眼神第一反应居然是想逃走。解铃在我印象里,天不怕地不怕的,怎么也会逃避。
他淡淡笑笑:“竹子。有日子没见了。”
小米惊奇地说:“陈老师,你和解哥认识?”
解铃笑笑没说话。
陈老师看着他,轻轻说道:“老相识了。”
气氛有点尴尬,我咳嗽一声:“那啥,小米啊,和我进屋整整东西,让你解哥和陈老师叙叙旧。”
“不用了。”解铃说。
陈老师看着解铃,快速眨眨眼,我看得很清楚,她眼圈有点红了。她微微笑:“小米,罗稻,我走了,有事给我打电话。”
送陈老师出了门,我碰碰解铃:“老情人儿?”
解铃呲牙笑:“扯淡,赶紧收拾东西,抓紧时间。”
我和小米背好包,三人一起出了房门。到小区外打个车,直奔客车站。现在不是节假日,票还算好买,等坐上车靠着椅背,我全身一阵阵疲倦。
我和解铃在后面的座位,小米坐在我们前面。我看着窗外,犹豫好半天才说道:“老解,我得向你承认错误。”
他看都不看我,抱着肩膀闭着眼,一脸的倦意:“说吧。”
“你给我那个项链不见了。”
他睁开眼,目光炯炯地看过来。我有些难堪:“我错了,我想办法赔你。”解铃叹口气,摆摆手:“这就是你的命,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算了。这些日子你就跟着我吧,如果你不想死的话。”
我听得脸发烧,现在才回想起来,那项链肯定是昨晚顶风冒雨,不知怎么掉路上了,寻都无处寻。
车驶出市区,在高速上奔驰,小米已经昏昏睡去,我看着窗外的景色出神,脑海里出现老爹的形象,心里一阵绞痛,我为了怕让这个痛追上,赶忙和解铃说话,分散情绪:“陈老师不错啊,我看她对你挺有感情,你们以前是不是处过?”
解铃看看我:“想八卦?”
“问问,朋友唠嗑嘛。”
“那我问你一个问题,怎么叫处,什么标准算是处上对象了?”
他这么一说,到把我问蒙了,我说:“最起码两个人都承认关系吧。”
解铃道:“那我和陈竹就不算处了。”
我赶忙改口:“以上没上床为标准。”
解铃哈哈笑:“你和你对象上过吗?”
这句话问的我哑口无言,别说上床了,我摸一下她的手,她都拉长脸子看我像色鬼一样。要按这个标准,我和慧慧也不算处过对象。
解铃看我不说话,他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山脉:“罗稻,你活这么大有没有特别遗憾的事情?”
“有,很多。你呢?”
“必然的有。很久以前我曾经认识一个女孩,没有珍惜,很多年后又有机会见到她,已物是人非。”
我没有问是不是陈老师,我想这个问题已经不用问了。
“你还可以再追求嘛。”
“在我记忆里的,是那时那刻的她。一旦错过,即便是同样的人也不会再有同样的风景。”解铃说。
我看着解铃,就在这一刹那,我注意到他眼角浮起的皱纹,按说他也不小了。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其实心里很苦,可又不说出来。
我们没有交谈,都昏昏睡去,解铃显得比我都疲惫,像是几天几夜没合过眼,抱着肩膀就呼呼大睡。两个多小时很快过去,我睁开眼发现快到了,急忙把他推醒。
我老家的农村只是长途客车中途的一站,到站了得赶紧下车。我们三人从车上下来,解铃嗅着山里的空气,看着远处连绵群山,不禁说道:“这地方真不错。”
我们顺着山道往里走,现在道路修得很平整,卡车拖拉机不停往来。我们正走着,从后面开过来一辆农用三轮,发动机砰砰响,从驾驶室伸出个脑袋:“这不是小米和老三吗?”
我一看,是个挺面熟的小伙,名字就在嘴边叫不出来。长得也算眉清目秀,焗着一脑袋红毛,朝我们呲牙笑。
“老三,你他妈真是贵人多忘事,我是陈皮,你们是不是回蟠桃山,赶紧上车。”他拍拍车门。
我这才想起来,笑着打他肩膀,招呼解铃一起上车。
进了车厢,这里面真他妈臭,简直臭气熏天。座位肮脏不堪,上面也不知是什么污渍,有的地方棉花都露出来了。解铃耸耸鼻子:“你这辆车里拉过尸体吧?有股尸臭味。”
陈皮转过头,瞪着眼珠子看他:“我靠,大神啊,你这鼻子真灵,你怎么知道的?我连俺爹都没告诉。”
解铃笑笑。
我和小米也不是矫情的人,在座位上坐好,我介绍:“老解,这是我小时候村里的朋友,陈皮。陈皮,这是我哥们,一起回来奔丧的,叫解铃。”
陈皮发动三轮车,“哐呲哐呲”往前赶,边开边说:“老三,看你和小米着急忙慌回来我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放心吧,老爷子是睡睡觉直接过去的,没遭罪。他有七十多了吧,算喜丧。”
一说到老爷子,小米又开始掉眼泪。
我不想再说这个话题,赶紧岔开:“陈皮,你车里真拉过尸首?”
“可不吗,那天我去镇里办事,走到邻村,正赶上送殡火化,可巧殡仪馆车坏道上了,那家人我也认识,他们苦苦哀求,又是递烟又是塞钱,我一寻思我这破车平时就运个货拉个羊,也不载客,不犯忌讳,就当做善事吧。这件事俺爹都不知道,你这哥们鼻子灵啊。”
说着话,就开进了山里。解铃探出头去看,连绵起伏的群山,此时正值晚夏,风景宜人,满山红叶,简直太养眼了。解铃道:“这里就是蟠桃山?”
我说:“我们这几个自然村连带镇子都在山间的小盆地里,被众山包裹,你正对面那座山,看上去是不是特别像桃子,传说是王母娘娘蟠桃落在地上变的,所以叫蟠桃山。我们这个村就叫蟠桃村。”
“以前没修路的时候,我们村穷啊,家家喝粥,现在路一修,城里人都认货,说我们这里是天然风景区,成群结队过来旅游,所以家家都过上好日子。”陈皮说:“尤其罗家老大,这几年家产就跟皮球充气似的,现在是我们村首富。老三、小米你们看着吧,这次老爷子过世,你家大哥肯定风光大葬,他也算个孝子。”
三轮车蹦跶十几分钟,开到村口,我们从车上下来。我有一年多没回来了,解铃更是第一次看到这般风景,他眯着眼,吸着空气,感觉非常陶醉。
眼前是一大片土黄色的田野,里面长着庄稼,地头插着穿红衣戴草帽的稻草人。天空湛蓝,白云飘飘,这让见多识广的解铃也醉了。
我们村子这些年修得真是不错,笔直的村道沿着田埂延伸,路旁是根根电线杆,有一些小鸟落在线上,配着一望无际的田野,有点日系风景漫画的意思。我们进了村,一抬眼就能看见村口不远那三层小洋楼,院门开着,门口停着不少车,一些人进进出出。
门口有个老娘们看见我和小米,高喊一声:“老罗家的,你们家老三和小妹儿回来了。”
从院子里出来个腰里扎着孝带的中年妇女,正是我大嫂。大嫂看不出有什么悲戚之色,她看到我们很高兴,一只手拉着我,一只手拉着小米,就往里面走,解铃一步三摇跟在后面。
我大哥罗大米正蹲在院子阶梯上抽烟,穿了一身麻衣,腰里扎着孝带,和几个村里人说着闲话。看到我来了,站起身,把烟头扔在地上走过来:“老三,你怎么还这么个倒霉样。”
我有点恼火:“爹都过世了,我能兴高采烈吗?”
“你可拉倒吧,每次见你都像个大烟鬼似的。”
大嫂赶紧说:“老三一回来,你就嘚不嘚,赶紧让老三进屋看看爹。”
罗大米掸掸我的肩膀:“你把腰板挺直了,别成天弓腰驼背。大哥说你,都是为了你好。”他语重心长:“咱们老罗家在村里也算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送殡那天乡里镇里能来大人物,到时候别给我丢脸。老三,你也该长大了,别跟你二哥学,这小子现在不学好。这是你朋友?”
罗大米看到解铃。我赶忙介绍一番。罗大米还得招待其他客人,和解铃寒暄两句就走了。
我们三人走进正堂,正中是供桌,左右挽联,桌上铺着黑白的布子,上面摆满供品,供桌中间是我老爹的遗照。这张照片是他五十多岁拍的,特别精神,照片上的他虽然瘦弱,可目光有神,似笑未笑地看着照片外的世界。两侧放着长明灯,幽幽燃烧,香炉里插着许多长香,冒着白色的烟。
我二嫂正蹲在火盆前烧纸,看见我就是一喜:“老三,小米,你们都回来了。”她转头对照片上的老爷子说:“爹,家里人都回来了……都团圆了……都来看你了。”
一语未了,我已泪如雨下。
二嫂是个挺朴实的农村妇女,看见我和小米哭了,她也掉眼泪:“老三,你和小米烧点纸吧,给老爷子上柱香。”
我跪在老爹遗照前,规规矩矩磕了三个头,磕完之后已经起不来了,眼泪吧嗒吧嗒落在地上,湿了一片。知道老爹过世的消息,我一直觉得似真似幻,不愿接受这个现实,直到现在,真看到他老家的遗照,这感觉就像万针攒心。
老爹这辈子不容易,我妈走的早,他一个大男人拉扯我们四个拖油瓶长大,现在一个个都成人了,他也走了。村里以前给他提过亲,为了我们这些孩子不受后娘欺负,他都没答应。给我印象最深的情景是,他坐在黑暗无光的门槛上,看着外面的月光,一口一口抽着老旱烟,手指指节因为常年干农活,粗壮扭结,像老树一样。
我什么时候看他,什么时候他都是一脸的沉思和忧郁。
他这种气质影响了我们这些小辈。四个孩子都有种阴沉沉的气质,心里有主意,而且不愿和外人交流。
他这一辈子苦啊,我长大之后就很少和他交流了,又出去念书工作,即使偶尔回家和他的沟通也越来越少。老家对于我来说,更富有象征意义,就是个心思寄托的地方,有它不多,甚至很多时候想不起来,可没它吧,顿时又觉得空空落落,感觉精神里最重要的东西塌陷了。
我们烧了纸,上了香,罗小米躲在二嫂怀里,呜呜哭个不停。二嫂紧紧抱着她,抽噎着说:“妮儿,没事,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咱爹死得安详,这就是福气。”
让我意外和感动的是,解铃居然也规规矩矩跪在遗照前磕了三个头,烧了三炷香插在香炉里。他从兜里摸出包好的一千元,放在桌子上。
我赶忙拿起来往他兜里塞,他摇摇头:“罗稻,你要敢把钱给我就是骂我,我扭头就走。”
看他拒绝得干脆,我只好作罢。心想着,欠了解铃一个天大的人情,日后想办法补偿回来。
我们三人穿过大厅,从后门出去。后院搭建了一处简易灵棚,老爹的尸体就陈在这里。这是我们老家的规矩,在家里陈尸三天,三天后落葬。以前是找一风水佳穴直接土葬,现在是拉到殡仪馆火化,埋在公墓里。不管形式怎么变,陈尸三天这个规矩百十年来一直传承下来。
灵棚里,前面是供桌,摆着各色祭品,隔着一层落地布幔,后面便是陈尸的地方。既然回来了,怎么也要瞻仰一下老爹的遗容。
我们掀开帘子进去,后面空间不是很大,孤零零摆着一张床,老爹穿着一身黑色中山装,直直地躺在那里,身上盖着黄色的被单。这被单也有讲究,上面描绘着成仙羽化,驾鹤西游的图案,表示往者已逝,到西方世界享福去了。老爹确实很安详,闭着眼跟睡着了似的,脸上的胡子和头发都打理过,精精神神,看着宛如生前。
老爹这一辈子土里刨食,心思极重,有事窝在心里,闷闷的,不修边幅,从来没见过他这么精神过。
我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小米挨着我跪下,我悲从中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心里懊悔至极,老人在生前我不知珍惜,现在逝者已逝,说什么都晚了。真是子欲养而亲不待。
等好好哭了一场,解铃拍拍我,然后把小米扶起来:“节哀吧,人死不能复生。”
“呦,老三回来了。”帘子一掀,从外面走进个人。我一看认识,是我们邻居,叫雷子。他爹是村里有名的万事通,啥事都明白,什么都能插一脚,从两口子打仗到村里租机动地,就没他不知道的。地上的事他爹全管,天上的事他爹管一半。这雷子我从小就认识,和他那个爹一个德性,好充大个,说什么都插嘴,就显得他明白。
我擦擦眼泪,心里非常不高兴。不喜欢这个人是一方面,再一个,现在是我和妹妹祭拜的私密空间,他贸贸然闯进来,让人很不舒服。
“雷哥。”我客客气气打了招呼。
他皱眉叹气:“我和老爷子没处够啊,我们爷俩的关系比你这亲儿子都亲呢。”
我肺管子都气炸了,有他妈你这么说话的吗。
看我没说话,他接着说:“老三,在城里怎么样?工作还顺利吧?”
还没等我回答,他看着我妹妹直接道:“是小米吧,成大姑娘了,别说啊,女大十八变,小时候看着像豆芽似的,现在成大美女了。”
这话吧,细说也没毛病,可是你的挑场合说吧,我爹尸骨未寒的,还躺在这,你说这些合不合适。
解铃在后面,一直没说话,雷子也当他是透明人。
“雷哥,你是不是喝多了?出去歇歇吧。”我说。
雷子走到我爹的尸体前,做出一个举动,让我浑身充血。他竟然伸出手,用手背贴了贴我爹的脸颊,叹口气:“我真不舍得这老头。”
小米气得脸色铁青,瞅我。我知道这时候做儿子的要出头,可不知为什么,一时胆怯,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算了。
雷子道:“老三,小米,你们回去和罗老大商量商量,他那么有钱了还霸着村里的鱼塘,他吃肉总的留点给我们喝汤吧。村主任瞅着他有钱,也和他穿一条裤子,这可不行啊。我们农村有农村的规矩,有钱大家赚,你好我好大家好,对不,和气发大财……”
小米听不下去,噔噔噔走了。
我骨子里那股好好先生的气质又发作了,谁也不想得罪,我软语说道:“行,我回去和大哥说说。”
“这就对了,弄出事就不好了,对不?还是老三念书多,明事理,这人那,还得读书……”他絮絮叨叨地磨叽。解铃拉了拉我的衣袖,我叹口气,不好明言把雷子赶出去,只好我离开,他总不能对着尸体说话吧。
雷子讪讪笑,跟着也出去了。后院许多人都在忙,空地堆满了金银元宝,纸糊的别墅假山,童男童女什么的。还垒砌了几个锅灶,这是办白事那天,在这里宴请宾客。
我也帮不上忙,左右看看,没什么相熟的人,看着灵棚,觉得自己孤零零的。
解铃走到近前,低声说:“刚才在后院,你注没注意到房梁上的东西。”
我哪有心思看房梁,急忙问怎么回事。他指着上面,我抬头去看,这才发现,在三层小楼最高处,铺着房瓦的飞檐屋脊上挂着几面镜子。这些镜子都是用铁丝绑在上面,风吹雨打的,镜框生了很重的锈漆,镜面也碎了,蒙着乌沉沉的灰。镜子已经和屋檐混成一种色调,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这是什么意思?”我惊异地问。
“镜子阵,无非风水。我也看不太懂,这个得问你大哥了。”解铃说。
“我不想和他说话,他老是呲我。”我说。
解铃非常严肃:“罗稻,你总这样可不行,避重就轻,总是逃避。这件事可能很重要,和你父亲的过世未必没关系。你们家现在已经被诅咒了,要解开这个环,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
我们来到前院,罗大米耳朵上夹着烟,嘴里叼了一根,正在和往来客人说话,一副老油条的模样。
我站在旁边,不敢插话,来的都是乡镇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梳着背头,T恤塞在裤子里,鳄鱼皮带上挂着钥匙串,胳肢窝下面夹着手包,全都是指点江山的派头。
好不容易等到罗大米聊完了,我上前,犹豫一下说:“大哥,问你点事。”
“嗯?”
“后院屋檐上挂着的那些镜子是咋回事?”
他看看我:“哦,没事,图个吉利,那叫什么风水镜,能保家里平安。”
“保平安咱爹还走了?”
他皱眉:“这些事和你没关系,赶紧找你大嫂,让她帮你朋友收拾个房间出来,你也去洗洗澡收拾收拾,这几天有得忙的,到时候别给我掉链子。”
“刚才雷子找过我,说承包鱼塘的事。”我说。
“你甭搭理他,要不是瞅他一家和咱们是老邻居,我早收拾他了。老雷家一家子都是臭无赖,他爹就是个赖子,他妈是个破鞋,就他那德性还想跟我抢食。行了老三,你赶紧走吧,我一堆事还忙呢,村里的事和你都没关系。”
他爱搭不理,把我撵走了。
我看看解铃,觉得自己丢了面子,解铃到没说什么,插着裤兜若有所思。
我们找到大嫂,她领我们来到别墅三层。这些年罗大米真是没少挣,别墅完全是欧式风格装修,富丽堂皇的。整个别墅没别的,就是房间多,别说解铃一个人,就是再来十几口子也绰绰有余。大嫂帮他安排了房间,就在我房间旁边。我大哥该怎么说怎么说,对我们这些哥们兄弟还是不错的,他别墅里常年留着我和小米的房间。
解铃也没什么好安顿,把包放下,对大嫂说:“嫂子,我跟你打听个事。”
“小解,你说。”我大嫂挺喜欢解铃,她和我说过,你这朋友看着挺踏实的。
“老爷子到底是怎么走的?”
大嫂说:“老爷子有睡午觉的习惯,每天吃完饭消食之后,会迷瞪那么一觉。那天他是下午两点左右躺下的,一直睡到五六点了还没起来。到吃饭点,你大哥让我去叫老爷子,我推门进去,老爷子睡得那叫一个安详。我叫了几声他也没答应,我就忽然意识到了不对劲。因为前几天我做过一梦,梦见一个小人穿着红色纸衣服戴个红色尖帽子跳舞,他们都说这梦不吉利,我当时就有不祥的预感,老爷子是不是走了?一摸鼻息,又摸了摸脉,果然走了。老爷子一觉睡过去,再没醒过来。”
“咱爸当时没留下什么话?”我问。
大嫂想了想:“没有,那天表现得很正常,和平常一样。早上遛弯,中午吃饭,下午睡觉,傍晚就过去了。”
“老爷子的卧室在哪?嫂子,你带我看看。”默不作声的解铃说道。
大嫂答应,带我们出来,来到三层走廊尽头靠西的房间。她轻轻推开门,老爷子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屋子里陈设很简单,一张硬板床,老爷子生前曾说睡席梦思不习惯,大哥特意找人定制了这么一张硬床。床对面是一台五十寸的液晶智能电视,这也是大哥的杰作,专门方便老爷子看电影用,可老爷子除了晚上看看新闻联播,电视几乎很少打开。除此之外,就是一张书桌,窗台放着几盆花,此时日头渐渐偏西,昏黄的光芒射进来,无数杂尘在光线中飞舞。
解铃进屋,坐了坐床,又随手翻了翻床头的报纸和老书。这是一本万年历,老爷子挺信这些东西,没事就拿着看。解铃翻到他临终那天的日期,示意让我过来,指着万年历:“你看。”
在那页的万年历上,有人用铅笔写了几个字,字迹稍有些模糊,我仔细看了看,上面写着:老婆子,是你吗?
我心中一动,很明显这些字就是老爷子写的。他的笔迹我认识,很粗糙但是笔架坚硬,透着一股硬气。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个‘老婆子’是谁?”解铃问。
“应该是我妈。”我说:“我妈生前,我爸就管她叫老婆子,也叫屋里的,我妈管他叫老头子。”
大嫂看到我们发现了什么,凑过来问怎么了,我把万年历递给她:“这是老爷子临终那天写上去的。”
大嫂是农村妇女,看到这样东西,马上害怕起来:“三儿啊,是不是那天咱妈……回来了?把老爷子的魂勾走了?”
此时屋里暗暗的,气氛有些怪异,我也发毛:“大嫂,别乱说。”
大嫂揉着手,忧心忡忡:“自从这小洋楼盖起来,我就觉得不对劲,你大哥还说我迷信,说我神经过敏。可我知道,他嘴上这么说,还是从外面请来几面风水镜挂在房檐下说是辟邪。既然没问题,为什么要辟邪呢?”
我听到这里,马上道:“大嫂,这是怎么回事?”
大嫂说:“咱们别在这说,我呆着害怕,到我屋。”
我们三人出来,到了二层大哥大嫂的房间,她看看走廊无人,关上房门。给我们倒了两杯水,我说大嫂你别忙,把事情先说清楚。
大嫂坐在那里,眼神有些呆滞,像是在想什么。我刚要催促,解铃摆摆手,示意让她先静静。
好半天,我大嫂才叹口气说起来,整个过程中我听得有些愣神,特别像编造的故事。可是我知道,大嫂是很朴实的农村妇女,即使是瞎编,也不可能编得这么离奇。
这座小洋楼是我大哥发迹之后修的,成楼也不过两三年,我因为常年不回家,所以很多事都不太清楚。大嫂说,这座楼一盖成,她住的就不得劲,到夜里经常能听到后院起风,呜呜吹,吹得后门窗户都嘎嘎响。就算月朗星稀的夏天,风声还是不断。最为奇怪的是,有天夜里她被风声折磨得实在受不了,起身到后院查看。可到了后院,却发现院子里一丝风也没有,院子里还摆着一些干晒的山货,照刚才那么大的风,这些木耳蘑菇之类早就吹没影了,可现在好端端摆在那,一点风来的蛛丝马迹都没有。
虽然觉得奇怪,可也没深想,有天晚上,她正睡觉呢,忽然听到后院传来一阵法螺的声音。这种声音幽咽绵长,音调拉得很长,乍一听似是风吹孔壳,可细听,又觉得是有人在吹,因为声音带着转折起伏,不太像自然形成的声音。
这个时候,大嫂真是害怕了,把熟睡的大哥摇起来。我大哥迷迷糊糊听了一阵,那声音已经没有了,他说大嫂是神经过敏,转过身又去睡。
最让大嫂害怕的是这么件事,一天晚上,她从外面回来,老爷子和大哥都不在家,她想洗个澡换身衣服,走到二楼自己房间的时候,忽然听到楼上有声音。那时候三楼还空着没人住,黑漆漆的,哪来的声音?莫不是进小偷了?
她走到楼梯口,想把三楼灯打开,就在这时,她猛然看到三楼的走廊有一团模模糊糊的人影。大嫂当时头皮一炸,还真有小偷,现在打电话叫人来不及了,她确实彪悍,找根棍子手里捏着,准备上三楼逮个现形。
她顺手打开灯,那团人影就在上面,呆呆站着,看不清面貌,似乎正在从上面往下俯视。大嫂说,那个人有头有身子有四肢,可就是看不清长得什么模样。这时,最怪异的事情发生了,那团人影忽然双脚离地,全身像是充气气球一样膨胀起来,越鼓越胀,渐渐飘离,没了踪影。
大嫂吓蒙了,棍子一扔就往外跑,跑到前院正看到大哥回来,又让大哥一顿训斥。
“也就是当着你说,老三,小解也是自家兄弟,你们知道得了,可千万别出去说啊。我怀疑,怀疑家里可能不干净。”大嫂说。
解铃道:“我看也是有点问题。”
大嫂千叮咛万嘱咐不让我们说出去,尤其别让大哥知道她说的这些话,大哥特讨厌她说房子不干净什么的,骂她是丧门星乌鸦嘴。
我们回到三楼,进了解铃的房间,此时就我和他两个人。解铃说:“这栋楼确实有问题。”
“怎么呢?”我急切地问。
“我能感受到一股很奇怪的阴气,就在东南方向。”他从包里拿出一个木质罗盘,看看上面的指针。我惊讶地说:“我靠,你连这东西都有。”
“就在东南方向。”他说。
我看不懂罗盘指示,就看到上面的针乱转。
解铃摸着下巴沉思:“这件事也太复杂了吧,如果说有人盯上你们家,那就是从几年前这栋楼还没盖起来就开始布局了。什么样的人会如此处心积虑?我觉得你大哥应该是知道什么,因为这栋楼就是他盖起来的。刚才问他关于风水镜的事,他眼神闪烁,避之不谈,我总觉得这里有事。”
“到东南角看看。”他拿着罗盘说。
从房间出来,我们来到东北角。这里是三楼的客厅。陈着几张沙发,铺着地毯,还有一尊价值不菲的寿星木雕,墙上贴了一张不伦不类的福字图。
解铃走到福字图前,招呼我过来看,指针乱摆,颤个不停,他眯着眼说:“应该就在这。”
我看不出端倪,心里毛毛的,轻轻问:“什么情况?”
“不知道。”他放下罗盘,在周围走走,不时蹲下去又站起来,凝眉思索。慢慢走到墙前,轻轻敲了敲墙,也没发现什么。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滚雷一般的声音:“你们干什么呢?”
我大哥罗大米蹭蹭走过来,狐疑地看看我们。我正要说这里风水不对,解铃做了个眼色,轻轻摇摇头。我马上改口道:“我领朋友来看看,他说这楼修得挺漂亮。”
解铃不动声色把罗盘放起来,他说:“罗大哥,这楼修得真不错,能看出家境殷实,是富足人家。”
罗大米脸色好转,就爱听别人夸他有钱,他呵呵笑:“你这朋友挺会说话。老三,去把你二哥找回来,晚上全家人开个家庭会议,把丧事安排一下。”
“他在哪?”
“这小子不学好,最近一直在耍钱。咱爹过世这么大的事他都不露面,我看他快被天打雷劈了。我估摸他又在魏大海家打麻将。”
魏大海是我们村有名的地赖混混,开了个小卖铺,其实挂羊头卖狗肉,顺门进去里面藏着麻雀室。成天烟雾缭绕,集了一批闲汉娘们职业赌徒,通宵麻将。
我和解铃找去的时候,魏大海看我是熟头熟脸的本村人,也不隐瞒,直接带我们到后院的VIP包间。开门之后,一股浓烟散出来,里面开了好几桌,八九个大烟枪,一边打麻将一边吞云吐雾,不戴防毒面具都不敢进。
解铃怕烟味,没有进去,蹲在门口。我揉揉眼,进去找二哥罗二米。房间密不透风,上面挂着几十瓦的昏黄灯泡,墙上贴着送子的墙画,农村乡间的气氛很浓。最里面有个土炕,炕上放着一桌,四个人东南西北坐在炕上,全都盘着腿,小抽屉开着,里面全是零钱。罗二米坐在紧里面,头上扎着孝带,肩膀还披了条白色浴巾,正打得聚精会神。
我过去叫了声二哥,罗二米抬头看:“老三回来了。”说完,继续摸牌。
“二哥,大哥让你晚上回去商量爸出殡的事。”我说。
罗二米咳嗽一声:“你们定吧,到时候我配合,我什么都没意见。”
“二哥,爸还没入殓,生生躺在那,咱当儿女的不说守孝三年吧,你也不能这么没日没夜的玩,总的看点火候吧。”我非常不高兴。
旁边有个麻友说:“三儿说得对,二米,麻将什么时候玩都行,你赶紧回家吧。你哥那暴脾气,别到时候把大海这麻将铺子给点了。”
魏大海蹲着茶壶走进来,呲牙笑:“敢!我借他俩胆。”
罗二米摸了张牌,嘿嘿乐:“邪性了嘿,自从我爹死了,我这牌风是把把顺,怎么打怎么赢。而且还有桃花缘呢,女人都投怀送抱。自摸!”
他把牌一推:“拿钱拿钱,不玩了,我得回家看看。”
三个麻友骂骂咧咧掏钱:“你啥意思,你爹和你八字不合呗,他死了你乐了。”
罗二米道:“我说句不孝的话,要是能让我赢,死八个爹都行。”
“你就不怕天打雷劈。”
我实在听不下去,揪着他往外走,罗二米踩着地:“你轻点,我鞋还没穿上。”
他也不知打了多长时间,走路双腿发软,出了房门,外面一阵风吹过来,他摇摇欲坠,扶着门框缓了老半天。解铃站起身,看看罗二米,轻声问我:“这是你哥?”
我点点头,觉得丢人。
解铃伸出手:“二哥,我是你家老三的朋友,认识你很高兴。”
罗二米就跟喝了假酒似的,迷迷糊糊握手:“好,好,我也高兴。”
我搀着他往外走,罗二米挣脱了我,踉踉跄跄自行往前。我看着他的背影叹口气,我二哥以前也不这样,他是村里的民办老师,教书育人,一直很正能量,这两年也不知怎么,性情大变,赌博找小姐宿醉,动不动就骂我二嫂。二嫂看在孩子的面上,都忍了,现在的他根本不回家了,一回家就是翻钱,要不出来就和二嫂干仗,孩子哇哇哭。我大哥不知骂了他多少次,还动手打过,可没用,赌字一沾身上就洗不掉。
解铃走在我旁边,低声说:“你二哥活不长了。”
我停住脚步看他:“你什么意思?”
“他身上有一股阴气,很可能被恶灵沾身了。”
我着急地说:“那赶紧救他啊。”
解铃摇摇头:“印堂黑气萦绕,鬼脉入身,病入膏肓,救不了。”他顿了顿:“我想想办法吧。奇怪……”
我问他奇怪什么。
“按说你大哥家阳宅有问题,可他却没事,而你二哥却被脏东西卡到阴。”他想了想:“现在我心里有数了,你们家确实被什么人盯上了,已经用很毒的法子诅咒。你大哥虽然现在没事,早晚也得出问题。如果再不找到源头,将会家破人亡,全家横死。”
我听得心里这个堵,虽然知道解铃在说实话,却突然生出一种厌恶之情。这小子从来就没说过高兴事,一张嘴就报丧,让人膈应。
解铃像是会读心术,看我的眼神就知道我想什么,他长叹一声:“君子报丧不报喜,没办法,我就是这么个君子。老罗,我之所以说这些,是真心想帮你们家,咱不能讳疾忌医。”
我拍拍他,叹口气没说什么。
晚上吃过饭,全家凑在一起开会,解铃不便参加,不知跑哪去了。大哥罗大米坐在中堂太师椅上,把这些天的准备说了一遍,他主持大局,谁也没有异议,我们这些兄弟姊妹都是配合场面的。罗二米蔫头耷脑坐在那,似睡非睡,大哥看他那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抄起茶碗扔过去:“马来隔壁,我让你睡。”
罗二米泼了一身的水,清醒过来,二话不说阴着脸往外走。
“走吧,你死外面才好呢。”罗大米骂。
二嫂坐在那呜呜地哭,大嫂给我使了个眼色,我赶紧跑出去拦住二哥。二哥在院子里暴跳如雷:“罗大米,你算是个什么东西?是,你挣钱你牛气,可村里人都怎么说我的,说你大哥这么有钱你还当个破老师,真是个窝囊废。”
“你是那块料吗?我给你钱,你敢花吗?你知道我的钱是怎么来的,那是拿命换的!”罗大米走出房门,居高临下呵斥。
“鸡吧命,你那破命值几个钱?”罗二米扭头就走。我又要拦着,他不知哪来的一股火,回头照着我鼻梁就是一拳,打的我踉跄几步摔在地上,一鼻子血。
天色擦黑,罗二米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罗大米挥手:“甭理他,咱们继续商量事。”
后天就要出大殡了,第二天我忙活一天,村里人讲究红白喜事人情往来,各路亲戚朋友络绎不绝,罗大米招待不过来,让我也上,我溜溜站了一天,敬茶倒水寒暄问候。村会计啪啪记账,份子钱堆了一堆。
到了晚上腰酸背痛,沾着枕头就睡了。刚睡踏实,闹钟响了。农村规矩,出殡要赶在太阳没出之前开始,我看看窗外,天色黑不隆冬,院子里却已灯火通明,院口集了一群人。
我赶紧收拾收拾下去。我大哥已经穿好麻衣,扎着孝带,手里捧着火盆,表情异常严肃。我们这些小辈全都跟在他的身后,大家走到院口,一起跪在地上。老罗家这些儿女媳妇的,呼啦啦跪了一大片。为首的罗大米高高举起火盆,喊了声:“爹啊,你走好,儿送你一程!”“啪”一声,盆子重重一摔,顿时砸烂,碎片四溅。
主持白事的是蟠桃山看庙的老头,叫凌叔,瘦瘦高高戴个大眼镜。据说他有点道行,一直单身,住在蟠桃庙里。村里凡是白事出殡,都要劳烦他出面主持,制定规矩流程。
雇来的四个壮小伙子抬着尸床走出来,起风了,风吹幡子啪啪响,纸钱漫天,一片肃杀。
按道理来说,不应该尸床抬尸,至少得弄口棺材。可现在不流行土葬,棺材铺都倒毙关门多少年了,再说直接送到殡仪馆火化,棺材也没大用。
罗大米抱着老爹的遗照走在最前面,我和罗小米打着幡,再后面是媳妇和小孩子,尸床抬在人群中间,还有乌拉乌拉的唢呐乐班,这送殡队伍能有几十米长,上百号人,罗大米在村里算是挣足了面子。
唯一遗憾的是罗二米不知哪去了,出殡这么大的事都没看到他,连个影子都没有。我看到魏大海也跟在队伍里帮忙,挤过去问看没看到我二哥。魏大海赶紧摇头:“三儿啊,我虽然开麻将室,不上台面,可好赖香臭知道。今天你老爹出殡,这么大的事我都过来帮忙,怎么可能招待二米呢?这当口我要拉他去赌,以后在村里还当不当人了。”
罗二米烂泥糊不上墙,可解铃怎么也没个影子,我有点惆怅,步履沉重地跟着队伍走。正走着,起了一阵大风,大家都情不自禁避过脸。就在这时,我忽然听到冥冥之中,不知什么方向,传来一个声音喊我的小名:“稻子。”
这是个女人声,特别熟悉,我顺口答应:“哎。”
说完了才发觉不对劲,抬头四下看,众人都在捂脸避风。风过之后,队伍继续向前。我左右瞅瞅,哪个女的都不像刚才叫我的模样。我心里纳闷,突然想起这个声音是谁。
我靠,这不是俺娘吗。
她走了快十年了,现在怎么又冒出她的声音?我缩头缩脑看看周围,头皮有点发炸。细细想想,那声音来得飘渺,是不是这些天心神俱疲出现幻听了?
我暗暗告慰自己,听岔了,肯定神经过敏。
这时,队伍里有些人突然开始窃窃私语,气氛有些诡秘。我心里害怕,手心渗出汗水,觉得要出什么事。
前面有一座桥,过了桥就是通往镇里的大道,十几辆车已经停在那,等着接送殡队伍到火葬场。
正要过桥的时候,有人匆匆跑到前面和罗大米耳语了一阵。罗大米面色阴沉,骂了一声“扯淡!”他抱着遗照来到尸床前,抬尸的四个小伙子停下来,为首的那个憨憨说:“大哥,你这活儿我们不能接了。”四个人就势要把尸床放下。
“千万别放在地上!”炸雷一般的声音突然响起,凌叔大步流星走过来:“你们做什么我不管,就是不准把尸体放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