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葵花免疫。
这句话要放在前头,是督促。
第一部:蚂蚁窝
第一卷:蚁
从未有人能描述出江湖的边界。它是无限。置身于无限的存在,这一个有关于它的故事既非开始,也非结束。
江湖形形色色的人物如天上繁星,述说不尽,但要问江湖中最刺激的是那种人,答案却只有一个——杀手。
不出手则已,出手即取人命的杀手是游走在江湖边缘的异类,他们以命易命,继承着人类历史血脉中最古老、最极端的职业。高行天就是这样的一个异类。人生如浪起伏不定,他的杀手生涯亦经历了三个阶段,分别是:神杀,落魄,蚂蚁。
“神杀手”是高行天杀手生涯第一个高峰。“神杀手”同“神剑手”、“神箭手”、“神锏手”等等绰号表达的意思都是一样的,就是说百杀百中,绝无侥幸,不论任何人,只要上了高行天的刺杀名单,死神已用朱笔销了这个名字。
那段时候,高行天杀过“瀑流山庄”庄主宋吉水,刺过“铁颜峰”总瓢把子吕如龙,狙击过“天下水路风烟会”的南疆水路分舵舵主风不免,暗算过“千秋帮”副帮主齐万恩。
以上四人均极为难杀,他们控制的势力大,本身的武功又高,只要杀掉其中一人,就能名动天下,可是,他们都成了高行天的刀下亡魂。
“神杀手”之时,高行天从不失手,“神杀手”的称号,他当之无愧。
人生总有起伏,现今头上“神杀手”的光环不见,高行天沦落成了“落魄杀手”。之所以急速沦落,缘于他在刺杀“大罗教”教主“太乙真仙”宫无上的时候出了差错。
那一天的计划、摸底、潜入、隐藏、暗伏毫无破绽,一切的环节都很完美。不过,目标并未上钩,高行天刀未出鞘,行踪已泄。
——消去体味的药剂没有起作用!
事败,高行天反复推敲计划。他最后确定是这个疏漏导致功败垂成。想通后,他有种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杀了假药贩子的冲动。
当时如果杀掉宫无上,高行天可称得上是风头最劲的杀手,足可跃至“杀手通缉令”的第一位。
他失败了。
尽管如此,高行天的声望依旧不降反升。只因他是唯一一个从宫无上手中逃脱的杀手,行刺宫无上的刺客很多,皆被立诛当场,更多的杀手甚至连接近宫无上的机会都得不到。
此事之后,高行天的杀手生涯发生了巨大改变。他先是杀“明月府”总管田中道杀不死,继而刺“空言岛”岛主伏来霭刺不到,后来他火拼“公主岭”的游寇贾轻刀亦不得手。这些个目标虽然都算是狠角色,但是与吕如龙、风不免等人是无法相比的。这一连串的失败让他成了“落魄杀手”。
好在这几次高行天杀不了目标,目标也拿他没有办法。好的杀手一定有着优秀的直觉,刺杀时这种直觉在起作用,逃亡时这种天性会更加敏感。
但作为一个杀手,杀不死目标就是失败,被冠上“落魄”二字更是一种耻辱。
许多江湖中人都认为高行天退步了,老了,不会再有当初那样的锋芒了。
——都不是!
高行天很清楚落魄的原因在那,刺杀宫无上失败是他的转折点,他在那次行动中着了宫无上一击。
是夜宫无上发现刺客隐藏,随即凌空一掌,其独门掌劲“心心相印”破梁穿瓦,擦过潜伏在屋顶的高行天左肩。
高行天中此劈空一掌后,接连吐了三个月的血,半年间更是一运功就心痛欲裂。
心心相印,不痛怎相印!
葵花宝典,太监练得,我练不得。这次上来争取贴完蚂蚁窝。以前那贴举了两年不射,自宫了。
蛮啊蛮,一清早上来就看到你昨夜宿醉,怎把我沙发吐得如此狼藉……
受伤是个秘密,杀手的伤势绝对不能泄露,高行天一击未发,远遁千里,连宫无上也不敢确定是否击伤了屋檐上的杀手。着了这一掌后,高行天功力大减,不复当年悍勇,在刺杀中连续失手。
有中间人劝他:“为何不挑个容易点的目标下手?这江湖被索命的人那么多,何必总挑那几个难死的去拼?我知道你的价码高,不愿意降低身份,但人总要顺应时势不是?我心疼你这把好刀,你是个聪明人,认真考虑考虑我的话。”
高行天付之冷笑。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他做杀手是喜欢挑战,寻求刺激,更重要的是追求极限。只有杀掉不可能被杀死的人,他才有满足感。去杀不起眼的江湖新手,低手,他的自尊心不容许。
高行天在等待伤势好转,他相信自己会重回巅峰。
当下大地回春,万物复苏,天下一片绿意盎然。高行天在春风中感觉自己的功力几近恢复。
连续失败后,高行天停止了暗杀营生,修养多年,宁可降低格调还不如暂放宝刀。这次他重操旧业,以“落魄杀手”的身份接下一单生意:刺杀“无双门”总堂主厉啸兰。
厉啸兰是什么人?她可是“无双门”的第三号人物,身兼总堂主一职,其地位仅在门主、副门主之下。
“无双门”与“大罗教”在中土西北并为双雄,实力深厚,是江湖中显赫的名门望族。杀掉厉啸兰的难度比高行天巅峰时期杀庄吉水、吕如龙、风不免、齐万恩的难度都大,这让高行天心中升起了许久未有的激动。
——杀掉厉啸兰将向世人证明我实力犹在!
——我杀手的梦将延续……
由于高行天名声大不如前,这单刺杀并非他最喜欢的单独行动,接下这一单生意的还有另外五个人,这将是一次联合行动。高行天并不知这五人是谁,他们虽然配合这次行动,但是未出手前谁也不知道对方的身份,高行天只晓得这五人也是杀手中的精英。
在这之前,高行天从未和其他人一起行动过。原因有二:
第一,他不相信同伴。为钱而卖命的人怎么可以相信。
第二,他觉得没有必要。一个人可以做的事情为什么要分工?
高行天并不在乎钱,他在乎的是名望。他不愿听人谈起一件刺杀时是这样说的:“嘿,你知道那个谁吗?他是被某某某和高行天一起杀死的!”
这种口吻他不要,高行天要别人只能这样谈起。
——“吕如龙死了,谁杀的?”“高行天!”
——“风不免死了,谁杀的?”“高行天!”
——“齐万恩死了,谁杀的?”“高行天!”
是的,唯有他高行天!
至于这次暗杀厉啸兰,高行天暗忖算了,只有这东山再起前的一回。
清晨,有些雾。
一顶紫色轿子伴着濛濛晨光在雾中款款行进。轿中端坐的正是“无双门”的总堂主厉啸兰。厉啸兰在轿子中剔着指甲,她的十根指甲象蜗牛的壳一样盘出十个圆来,指甲通体若银,奇异的很,如果拉伸直了,想必一定很长,一定很锋利。她正用一把小刀打磨着指甲边缘,像是摩挲着十只盘在指尖的小蛇。
作为一个女人,厉啸兰能坐上“无双门”总堂主的宝座可谓十分不易。她不年轻,已是年近四十,她也不漂亮,面上全是雀斑,头发卷曲,连身材也是臃肿的。厉啸兰更没有裙带关系,就是这么一个其貌不扬的女子竟深得“无双门”门主李无忧的赏识,稳坐总堂主之位。
不是没有人质疑过她,就曾有人在暗地里向李无忧进言:“厉啸兰凭什么以供奉之名长期把持总堂大权?”
李无忧闻言不语。进言者察言观色后续道:“属下与她势同水火,难以共存。平常言语间就已生罅隙,恐怕……”进言的人没有说下去,但语外之音已经很明了了。
——寻衅。
且非一般的寻衅。
李无忧颇有些忧愁的看着这个下属,他道:“你要做什么,我不会干涉。但是你还是小心一点为好,量力而行。”
进言者是早先的总堂主“一笑雄狮”朱尔泰,他见李无忧默许了自己和厉啸兰的争斗,不由心中杀机与喜意并起。
结果第二天夜里,他就死在厉啸兰手上。
朱尔泰在厉啸兰入睡时袭至,结果刚到门外就被厉啸兰“连心神枪”一枪穿额,命丧当场。
厉啸兰的武器就是十根指甲,号称“连心神枪”,每根指甲可瞬间由卷曲状迸射成笔直,如同长枪疾刺,施展起来快到绝伦,利到封喉。
自此以后,门内无人再对厉啸兰提出异议。连朱尔泰都被一招毙命,试问谁敢再发出挑战?也自此才有人注意到,厉啸兰在诸次出手中全是一击必杀,不问强弱。她的十根指甲简直是阎王爷发的请柬,没有请不到的主。
高行天每次在杀人之前都要把目标的信息搜集清楚,他在探察厉啸兰的底细时既是兴奋又是紧张。对于现在的高行天来说,能得到搏杀这种高手的机会极为不易,如果能杀掉厉啸兰,他想就等于自己重回巅峰,不,甚至还是超越。
厉啸兰已经来了,而高行天也埋伏妥当。
高行天从极为细小的孔眼里看的不是很清楚,但无疑那顶紫色的轿子就是今天的目标。根据线报,厉啸兰必定会经过前方的木桥,来到自己隐藏的古道旁。
——不管其他人藏在哪里,什么时候出手,我一定要她死在我手上!
——必杀的一击是我的!
高行天全身上下做了最精细的准备,他不会再容许自己失败。此次暗杀厉啸兰的五人心态彷佛,虽在暗杀行动前一刻知道了参加人员,但没有任何成员之间打过招呼。他们即使在埋伏的时候见到了,也互相默不作声。
杀手是孤独的,他们之间不需要言语沟通。优秀的杀手都习惯了等待,只有能耐的住寂寞的人才能做个好杀手。
高行天一开始做杀手时也并不习惯,直到后来忍耐的久了,他才体会到这种隐秘生活的快感。
你是一种传说。
你是一种象征。
你就是死亡。
没有人知道你是谁,没有人知道你下一个会杀谁。但,只要你继续刺杀,他们就知道你的存在。
不存在,却又无所不在,这就是顶级的杀手。酒楼、茶社、青楼、赌场里面每个人都在提及你、寻找你,而你却正在他的身边,喝着和他一样的酒,品着同样的茶,甚至还睡过同一个女人,互相之间赢输过银子。那是高行天身为“神杀手”时最愉悦的体会。
高行天盯着逐渐靠近的轿子,开始调节自己的呼吸。天气是有节奏的,风起云涌就是一种节奏。大地也是有节奏的,湿热冷硬就是一种节奏。一个好的杀手会把自己融入到这种节奏中去,从而隐匿自身,杀敌于不备之中。隐匿自身,躲避敌人的观感,这是杀手的基本功,它甚至比刀法、剑法还要重要。
厉啸兰的四个轿夫臂上筋肉贲起,脚步沉稳,眼睛里透着精芒,就这四个轿夫也是一时的好手。他们扛着紫色的轿子四平八稳的上了木桥。
木桥长约十丈,横架长河。两岸古树苍郁,小径边上野花盛开,枝叶上还带着点点朝露,微薄的雾气似在呵护着它们。
行人很少,桥上只有一个老妪正蹒跚挪步,她听到后面“嘎吱嘎吱”的响动急忙回头,一见耀武扬威的轿子就吓了一跳,老妪忙紧赶几步,抢到了桥头。
几个轿夫看到慌张的老妪面带不屑之色。
老妪摸摸胸口长吁了一口气,她回头看着桥心的轿子叹道:“要走得慢,非被撞到河里不可。”这老妪嗓音暗哑,但隔着远的高行天却字字听得真切。
高行天知道暗杀开始了。
找他接头的就是这个老妪。
而老妪的话就是刺杀发动的暗号。
果不其然,老妪话一出口,变化顿起,木桥断裂!
木桥塌落,两分的桥体如无力残臂砸入水中。
河中潜伏杀手。有杀手潜在河中,事前布好手段,一发动就先弄断了桥。继而,河心骤然升起一张大网,网色绿莹莹的,在雾气之中还显得亮晶晶的,这网丝恐怕既淬着剧毒又极其锋利。杀手的大网向上空一抛,像是盛开的毒荷,要将落下的生命全部绞杀。
桥塌,轿坠,网开,网合。
请君入网。
紧急关头,厉啸兰在轿中却无声无息,她对属下没有指令,也不出轿,突然地遇袭彷佛只是路途中一个颠簸。
倾覆之中四名轿夫齐声大喝,振臂一挥,轿子被高高的抛了出去,脱离了毒网的攻击范围。
轿夫们早有牺牲的准备,他们家人的性命都在别人手中,他们身为死士没有别的选择,轿夫的生命早已提前给了主人。轿夫,车夫,以及随身的童子丫鬟,他们是主人周围最贴心的人,他们也必须是最忠诚的人,这类人在危机关头的举动影响着主人的生死。
四名轿夫坠入锋利毒网,毒网急收裹住四名轿夫沉入水中。河水瞬间现出缕缕殷红,而紫色的轿子仍在飞行,旋转着飞向对岸。但不等轿子落地,有两蓬暗器已呼啸轰至。
先是河中再是空中,截杀手段不停。老妪在桥头看得双眉紧蹙,她暗想:厉啸兰,河中逼不出你,现在于半空中面对着暗器,你还能稳坐轿中?
厉啸兰不出。
轿子在半空中竟越转越快,瞬间就扇起了狂风。轿子简直像是被用飓风做的鞭子狠命抽击了一般,陀螺般疯狂的旋转。许多暗器不及袭至已被刮偏,挨上轿子的也被弹飞。紫色轿子穿越过漫天暗器,稳稳的落在林间,看上去竟是完好无损。
晨光漫漫,鸟儿啾啾。杀招来得猛,断的也突兀。
一时的沉默,轿中人悠然道:“有几人,都出来吧。还有那婆婆,你老人家不来露一手吗?莫非是怕离得近了,我会认出你来,鸠霉婆?”
老妪面色铁青并不答话,一双老眼直盯着轿子,她听得声音,肯定了轿中人确是厉啸兰无疑。
这时,河中的杀手上了岸,渔网已不知被他收到何处,他只单手握着一柄短剑。杀手还很年轻,二十三四岁的年纪,年轻人的衣裳被水浸湿,显露出猎豹一样精壮的体格,他眯着双眼,黑亮的眉毛上挂着水珠,薄薄的嘴唇带着笑意。
高行天不认识这个人,他暗想自己叱咤风云的时候这小子还没入行呢,不过看这年轻人的身手却很不一般,他巧妙地河中断桥,不费力的杀死四名轿夫,手法很是高超。
年轻杀手从老妪跟前经过,埋怨道:“婆婆,事前不是说没有轿子吗?”
老妪沉声道:“有没有轿子重要吗?”
“没有轿子,她已经死了。”年轻人回头道:“如果下次不提供准确的线报,我不会再接手了,即使是您安排的生意。”
“先把这次做完,如果杀不死她,我们都没有下次了。”
“好嘞,好嘞。要不是还有同伴,我已经逃了,这次杀的可是妖怪啊。”
“小伙子你说谁是妖怪?”厉啸兰的语音从远处幽幽传来,“不了解恐怖为何物的愣头小子,你已做好葬身此处的准备了么?”
年轻人隔远道:“你躲在轿子里面,又怎么能杀死我呢?”
“我知道这里埋伏着多个杀手,你想激我下轿好施暗算。” 厉啸兰嗤笑一声,道:“看来我落在这个地点让你们很难下手啊。”
年轻人哂笑道:“江湖传言‘李无忧不出现,厉啸兰不出手’,今日亲见果真如此。厉啸兰,你一直缩在轿子里莫非在等李门主来救你?狗啊就是狗,没了主人在身边的母狗,连叫唤也不会了啊。”
轿中人略一沉默,叹道:“无知鼠辈,留了退路你不走,非要寻死,也罢。”言毕,厉啸兰用一只手拨开了轿帘,这是每根指尖都像是盘着小蛇的怪手。
年轻人看到这只手也显得紧张起来。这十根指甲是他至今遇到最恐怖的兵器,厉啸兰自从修成“连心神枪”以来,逢上对手均是不问强弱,一击必杀。
——自己能不能躲得过?
——不过在这之前,那人为何还不出手!
年轻人知道厉啸兰的位置离一个杀手埋伏的地点不远,只要她出轿移动即刻会被攻击。现在厉啸兰下了轿。年轻人心中在默默算着厉啸兰的脚步,一、二、三……
厉啸兰一只绣鞋抬起还未落地,瞬间有一根长枪从地底应声刺出。
伏地的杀手!
这人按照厉啸兰会经过的路径挖了地道。厉啸兰的轿子被抛落得出了边界,使潜伏在地的这人攻击不到。而当厉啸兰下轿进入攻击范围后,他早按耐不住抢夺击杀的头功。
这一枪突如其来,阴险狡诈,从年轻人的角度看,厉啸兰整个人都被这一枪扎了起来,貌似受了重创。但年轻人的脸色却变得更加阴沉,眉头紧蹙。因为没有见血!
地底一枪并未得手,甚至连伤到厉啸兰都不能,长枪被厉啸兰夹在腋下动弹不得。厉啸兰吊在枪上,扭头给年轻人递过一个充满嘲讽的狞笑。
显然其他的杀手们也发觉了异状,从树上瞬息跃下两个人来。
两个人,两把剑。一人右手剑,一人左手剑。
虽然两人都蒙着面,但年轻人知道他们的面貌是一摸一样的,两个眉眼鼻喉几乎像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人。
他们是“孪生杀手”,哥哥叫做朴苍东,弟弟叫做朴苍西。
“孪生杀手”从树上一跃而至厉啸兰两侧。兄弟二人擅长合击之术,双剑合璧可将人瞬息切成三段。兄弟两人感觉无法等到更好的时机,就现了身,出了手。
抢得头功,不光可得巨款赏金的大半,更是提高江湖声望的绝佳机会!眼下厉啸兰为伏地杀手所牵制,正是击杀的大好时机。不过二人抢先出手更多是因为自信,他们算到距离恰好,敌人的位置恰好。“孪生杀手”记得师父“白骨王”令当迟这样说过:“无论是谁,只要在你们“一心三分刃”的中点位置,而汝二人各自离目标五尺距离,你们可尽力施为,狙杀之。因为在此境况下,已经没有谁可以防得住你们!”
“孪生杀手”一跃到位,猎物在中点,距离各自在五尺余三。两人双脚甫一接触地面就感到“一心三分刃”的杀势牢牢锁定了敌手,不可化解,这一杀式他们虽已演练了数千遍,实战了近百遍,但还是感觉这一次的配合最为妙到毫颠。
——此人我们兄弟斩下了!
杀手兄弟在内心深处发出了必杀的呐喊。
地下的一枪,年轻人的变色,“孪生杀手”的胜利预言都是弹指间的事情。
佛说,一弹指六十刹那。
弹指已是瞬间即逝,那么刹那又有多快呢?
刹那出现了!
以年轻人的眼力都没有看清厉啸兰的出手,他只见三道白光一闪。这三道攻击疾得如同得道的白蛇在人间飞升时的灵光,惊鸿一现即虚渺无踪。
“孪生杀手”的额头各多出一个月牙状细洞,白的红的瞬间涌了出来,“咣当”声响,利刃脱手滑落,兄弟俩以惊怖的眼神看着对方,相继倒地,连一声惨叫也发不出来。
“连心神枪”不光快的离谱更是锋利的可怕。
其实“白骨王”对“孪生杀手”的告诫还有一句,那就是:“永远要提防比你们更快的招式。”以攻制攻,以快制快,从来都是最简洁有效的法则,“孪生杀手”却早将师傅这重要的一句忘到脑后。尤其出师之后,两人屡屡得手,死在“一心三分刃”之下的高手不计其数,他们就更加自大狂妄。
朴苍东、朴苍西已经把他们的招式当成了天下最快。但他们错了,江湖之中不断会有更快更强的招式被创造出来。谁认为老子天下最快,那么他的死期也快到了。
今天“一心三分刃”碰到了更快的“连心神枪”,所以“孪生杀手”立毙当场,绝不含糊。
厉啸兰的“连心神枪“连发三枪,头两枪射杀“孪生杀手”,末了一枪射向地底。三枪过后,“孪生杀手”中招,地底也传来一声闷嘶,厉啸兰通过这一声判断,地下的枪手虽然未死,不过已被自己重创。
厉啸兰张开手臂,从枪杆上滑了下来,她激射而出的指甲也在迅速收缩、回蜷,当然这种速度无法与攻击时相比。厉啸兰向前走了三步,停住凝神细听。然后她再向左走五步,又停住,屏息不动。每当地底传来轻微响动她也就跟着移动,如此三个回合她就已经追上了地下的杀手,如果不是隔着厚厚土层他早亡于刚才的“连心神枪”之下。
地下的杀手不再移动,他虽挖好了遁走的路线,但在厉啸兰一枪之下,他举步维艰,难以逃脱。不敢再动,再动厉啸兰就会锁定他的准确位置。
虽说认不准伏地杀手的确切位置,但感觉上也大体八九不离十,厉啸兰正犹疑着要不要出手,场中的一个变化却令她心神一凛,那年轻人竟不见了!厉啸兰自认年轻人并非对手,但仍保持着足够的警惕,她方才捕捉地下杀手稍稍分心,年轻杀手就借这时机消失了。
——这鼠辈逃走了?……唔,也可能是藏起来了,地狱本无门,是你小子偏偏要往里边挤!
厉啸兰思念间,地下寒光一闪,一枪裂地而出。地底的杀手没有放弃,做出了困兽一击,伏地杀手盘算着等待也是一死,不如拼了。
厉啸兰不想此人遭“连心神枪”重创竟还能展开反击。
——不过只是垂死挣扎。
在厉啸兰的眼里,这急速的一枪还是太慢,她心念一动,指上就有一道白光钉入土中。白生生的指甲收回时,滑下一滴溜的鲜血。
高行天知道地下杀手已经归西了。地面露出半截银枪像被砍断的竹子,这一枪只刺出一半不到,就被“连心神枪”削成两截。厉啸兰这一击是连人带枪全部刺穿。四枪杀三士,高行天早听说厉啸兰的“连心神枪”强横无比,但没有想到亲睹之下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孪生杀手”名声在外,自不必说,那伏地杀手唤作“地行杀者”亦是一顶一的杀手,但就是这样的组合在厉啸兰面前也挺不到三个回合。
厉啸兰长长的指甲正在的卷回,舒缓而诡异的指甲像一只只盘起的细细银蛇。
或许现在是攻击厉啸兰的好机会,但是高行天不能。他离得太远,而且这女魔头的招法太过诡异令他不敢轻举妄动。
——自己的刀有没有她的“连心神枪”快?
高行天对自己的刀法极有信心,但想到这个问题时,他还是有自知之明。他不像“孪生杀手”那样自大,高行天知道自己的刀不是比对方慢了一丁半点,而是差了很多。倘若正面交锋肯定必死无疑。不过高行天擅长的是把握机会,面对快得离谱的指甲枪,他仍有信心杀死对方。
天下武学,唯快不破。但是诡变却可以让对方的快枪无法施展。要杀人不光要快,更要突然。如果一个人不知道攻击从那里来,他又如何防范呢?从地底杀人的伎俩已经不再新鲜,因为不够突然,所以地下的杀手死了。
而高行天知道只要机会出现在面前,他一定能把握得住。虽然沦落为“落魄杀手”,他的心却依然是骄傲的。
——只是,那个年轻人走没走呢?
高行天希望年轻人不是个胆小鬼。一个杀手要么不出现,一旦出现就要出手。面对目标落荒而逃的人,高行天认为他们不配做杀手。
高行天的眼睛一亮,他期待的场面出现了。
厉啸兰动了,女人的身姿同鬼魅一般的闪动。她明显遭到了攻击,在这个有雾的清晨厉啸兰第一次出现了狼狈之色。
攻击来源于年轻人。在五名杀手折损过半的情况下,年轻人没有遁走。他不仅没走,而且展开了迅猛的攻击!
——年轻人施展了怎样的攻击?这攻击竟让厉啸兰也无法还手?
心怀疑问的高行天从孔中看不到战局的全貌,他判断凌厉的攻击是从天上来的。地上多出一块淡淡的阴影,约有一丈方圆大小。这阴影的边缘牢牢罩住厉啸兰半边身子,阴影区域有无数细针从天上激射下来,根根细针闪着绿色的荧光,像是在降在清晨的一场鬼雨。
细针淬有剧毒,厉啸兰知道绝对不能中针,可是茫茫细针的攻击一旦沾上就难以摆脱,阴影已经吞进了厉啸兰大半个身子。针落如雨无从抵挡,厉啸兰再次急速旋转,所用身法和轿子在空中抵御暗器时一般无二,这是“双门门”门主李无忧亲传她的步法“破阵子”!厉啸兰环身暴起的罡气和急雨一般的飞针撞在一起。绿色的荧光四散飞溅,桥头的老妪面色惊疑,不敢靠近战局半步。
狂风如龙卷遮覆着厉啸兰,她已经将“破阵子”施展到极致,但厉啸兰心中仍在暗叫不妙!
——抵不住!这天上的鬼机关!
“破阵子”只能暂阻一时,心念电转间厉啸兰向枝叶浓密的古树窜了过去。
针雨摄在她头顶,急追不舍。
厉啸兰厉叫一声,“连心神枪”再次出了手,她右手向天,一击五枪!五道森森白光破进绿莹莹的鬼雨深处。
半空“噼啵”一阵响,针雨之势随之大弱。
厉啸兰压力一缓已到树下,“连心神枪”她只剩一枪。这枪法每次只能用十次,每根指甲各有一击。十枪用尽,必须潜心修炼,若重复施展则威力大减。刚才厉啸兰一式五发,情非得已。厉啸兰知道这年轻人用的武器是“兵之祖”金家与暗器世家唐门共同打造的机关“清明时节”。她若不全力反击,未到树下就会被乱针射死,就是用“破阵子”也抵受不住。
——这恐怖机关怎会落在他的手上?
——这年轻人是隶属金家还是唐门?
厉啸兰躲在树下微微喘息,古树苍天,树冠浓密,她像一个避雨的过客在此暂歇。她已经找到了破解的方法,“清明时节”虽然毒辣但缺点在于穿透力和攻击的角度还不够完美。借着古树的掩护,厉啸兰做好了拼着中上几针也要将年轻人一击必杀的准备。
年
轻人追袭而来,但他收了“清明时节”,只单手握着短剑。
厉啸兰靠着古树,气息已定,暗料你凭借“清明时节”或还可与我一战,但用短剑只有死路一条,老娘马上就给你一个圆满。
厉啸兰“连心神枪”蓄势待发,身形就要骤起扑出,忽然间她却感觉到脊背一凉,力量、气劲、精神都如破堤之水狂泻而去。有一刀自厉啸兰背心斫入,透胸而出,刀光缤纷,闪着五颜六色的微芒。第一时间,厉啸兰感觉看到的不像是刀光,而像是自己出窍的灵魂。
致命的一刀从树中挥出,仿佛是古树突然勃发的盎然春意,不过它带来的只是死亡。树内杀机一现,厉啸兰就中刀而殁。
厉啸兰摔倒时方血光大现,漫洇的血迹随着她不甘心的瞳孔一起逐渐扩大。
古树旁一大丛青草被挪开,高行天从地底钻了出来。杀人者眉宇轩昂,气势非凡,两腮铁青的胡髭像是不灭的刀光,而他手中的宝刀正折射出五彩的光。
为了这次刺杀,高行天不光挖了地道,他还挖空了每一颗能够藏身的树!厉啸兰以为靠上了一把树伞,其实是靠上了树做的刀鞘。
年轻人看着杀气正盛的刀手皱起了眉毛,见到他五彩缤纷的刀眯起了眼睛。
高行天不喜欢年轻人炙热起来的表情,他冷道:“你不满杀掉她的是我?”
年轻人敛容道:“不,我只是在回味你刚才的一刀。从时机,从手法,都不会有比刚才更完美的一刀了。”年轻人的眼神由炙热转为推崇,高行天亦不喜欢这种眼神,他扫一眼远处的老妪,然后面无表情去检查厉啸兰的尸首。这时,那老妪鸠霉婆也蹒跚着过来,她“嘿嘿”笑道:“了不起啊,了不起,单凭五个人就能杀掉厉啸兰,难以想象,这笔生意在你们之前是无人敢接。嘿嘿,不,陆无归,高行天,是你们两人杀了厉啸兰!那三个废物垫背的都不算,经此一战,你们已是当今最为顶尖的杀手!”
高行天听到鸠霉婆道出自己的名字,浓眉一轩,面上却不动声色。他的面容就如鉄铸一般,不会轻易流露出一点生动的神色。
被称作“陆无归”的年轻人“哎呀”一声,忙道:“喔喔喔,婆婆,你坏了规矩呀,不经我们同意你怎能报出我们的名号!”
鸠霉婆笑吟吟道:“老身激动了,一时口误,一时口误。”
陆无归揉了揉一头湿发,懒洋洋道:“婆婆,银子还是汇到上次的钱庄。”
鸠霉婆笑眯了眼睛,点头道:“那是自然,这你不必提点,最好的杀手值得最好的价钱。”
陆无归在西北的生意大多通过老妪鸠霉婆接洽,算上这次刺杀厉啸兰,他们已是第三次合作。二人言语间有着心照不宣的默契,老妪微眯的眼睛更闪着别样的神色。
高行天没有看见老妪的表情,用刀拨动厉啸兰的头颅,确认到此人已死。高行天甫一收刀,厉啸兰的十根指甲却“腾”的弹出。三人皆吓了一跳,都是向后一跃。
高行天一手撑地,瞪眼盯着尸体。只须臾,他就摆摆手示意刚才只是偶然,随即上前一刀斩下了厉啸兰的头颅。
老妪吓得长出一口气,叹道:“还以为她要还魂再生了,这恐怖的女魔头,啊……”,老妪的话尾拉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身旁之人突斩的一剑断去了她半个小臂。
先前被厉啸兰僵死一惊,陆无归和老妪一跃靠在一处,几乎并肩。而陆无归就借着时机出了手。老妪名号“鸠霉婆”,亦是高手。但对这一剑猝不及防,她闪的再快一只手臂已是被斩了下来。
鸠霉婆没有想到陆无归竟会暗算她,老妪面容惨痛更是惊怒。而一剑刚消,一刀又起,这一刀才是真正要命的。来自背后的刀光破体穿胸而出,和杀厉啸兰的一刀一模一样,老妪亦死于高行天刀下。
缤纷的刀光一现即没,高行天提着厉啸兰的头颅不知何时已绕到鸠霉婆的身后。陆无归再次看到这一刀,喉头不由自主的抖动了一下,他问道:“这是什么刀法。”
高行天冷然道:“‘破茧’。”
“刀好,刀法更好!”
“你的剑法亦不错。”高行天不赞他的机关只赞他的兵器。
“本来此行还有任务。杀厉啸兰是其一,其二是杀人灭口,鸠霉婆要求最后清理光其他幸存杀手,厉啸兰在‘无双门’举足轻重,李无忧的怒火恐怕不是那么好承担的。”
“现在已是两人。”
“我想你会保守秘密,至少应比婆婆让我放心。”
“你在我眼中也是一样。”
“可是酬劳却拿不到了。厉啸兰的赏银很高,而杀了其他杀手的价码更大!可惜啊可惜……”
高行天听着陆无归的话笑了,他很少笑。但听到陆无归用一种揶揄的口气说出“可惜”二字的时候他笑了。
——这个年轻人和我一样都不是在乎金钱的人,我们在乎的都是名。扬名天下的名!
高行天笑道:“可惜她最弱。所以死的是她而不是我们。秘密应该放在强者的嘴里。”
陆无归面现忧色,道:“这鸠霉婆也是‘无双门’的人,她出于派系之争要除掉厉啸兰。而我们连杀‘无双门’两人,此事变得没有说法,早晚李无忧会知道,以其性格必不会善罢甘休,‘无双门’实力深厚,这西北我们不能再待了。”
此话说到高行天心里,“无双门”的实力绝对不比“大罗教”弱,上次暗杀宫无上失败,他就灰头土脸躲了好几年。不过现在,高行天握着手中宝刀,感觉巅峰时期的信心又回到了体内,他傲然道:“人都是我杀的,要找也自找我。陆兄弟,你大可放心。”
陆无归笑道:“那高兄真是盛名所累了。这次刺杀都是借了高兄宝刀的光,让小弟大开眼界。眼下小弟会暂避一时,希望高兄也不要大意。”
“避?”高行天漠然道:“天下虽大,但一个杀手又能躲到那里去。”
陆无归眨眨眼睛,柔声道:“像我就准备回家去。”
“家?”高行天不禁一愣,很少有杀手保留着真正的家室。有家就有拖累,有牵挂,就定不下心,极易被仇家要挟、报复。高行天也有过家,有过妻子儿女,不过那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高行天的家人早已经死在仇家手里,而他杀手之道大成也是在家破人亡之后。因此高行天听到年轻人的话,不由自主道:“家对于一个杀手而言,既是奢侈的,又是危险的。”
陆无归却不在意的一笑,笑容清澈如稚子,他半是遥想半是沉醉的道:“我说的家,是杀手之家。”他见高行天若有所思也不解释。林间的雾气淡了又散了,像是伊人缓缓摘下的面纱。陆无归与高行天在古径道别,分道扬镳时,高行天称陆无归“陆老弟”,陆无归称高行天“神杀手”。
再次听到熟悉的称谓,高行天暗想,是的!
——“神杀手”舍我其谁!
杀掉“连心神枪”厉啸兰,高行天再次名震江湖,不过也只是名震而已。事后半年,高行天没有行刺一人。不是功力未复,相反他状态极佳,高行天感觉刀法已恢复到了巅峰状态。并非没有人给他介绍生意,他再次声名鹊起,想联系他的大有人在。高行天是没有时间,这大半年来他只在做一件事情:那就是躲避“无双门”的追杀。
什么叫真正的窝囊高行天这次体会到了,被“大罗教”追杀的时候,他还能抽空刺杀几个人,而这次他不光睡觉枕着刀,出恭端着刀,连洗澡都要捧着刀。“无双门”像不散的阴魂追着他不放,杀他的好手一批又一批蜂拥而至。
一开始为了警醒这些人,高行天是见一个杀一个,绝不留情。不过杀到第四十三个时,他累了。高行天发觉这些人根本就不怕,他杀的越多,追过来的就越狂热。
——难道全是疯子,疯子!疯子?
高行天一开始并不明白这种狂热因何而来,直到他后来遇上萧温菊。
那几天的雨下得特别缠绵,简直像是老天爷算错了季节,把梅雨移到了秋季。雨是同样的雨,但换了季节就不再有原先的情调,而是萧萧瑟瑟,凄凄惨惨的。芙蓉小镇在烟雨中一片黯淡灰蒙,树上即将脱落的枯叶也不过如此。镇上延伸的街道也像枯萎的叶脉,很少见人,疾风撞开门窗也带不出一句人声。
看雨伤情,睡则解愁。让淅淅沥沥的小雨把你推入梦乡,一觉醒来发觉雨歇天晴,风清云淡,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高行天在“不觉客栈”中抱被深眠,长时间的反追杀让他身心俱疲,以高行天的意志力竟也有坚持不住的感觉,有时候他也怀疑能不能走得出西北三州的地界,高行天这一觉睡了一天一夜,其间高行天记得做了三个梦。
第一个梦,他梦到了一双手。洁白而绵软的手,柔若无骨又十分湿滑。高行天稍一用力去握,那双手就会滑出手心,梦到的手像一块水中白玉,碰得到但是留不住。
第二个梦则更加离奇,他梦到一支火把。不用火折子,他只用眼神一瞄一触,它就着了,火把瞬间窜起高愈十丈的火苗,火苗的形状像是草书堆叠的长联,火焰即是字迹。不过字大如斗,他却辨不清究竟写的是什么。
火熄之后就是第三个梦了,这个梦不知是何时开始,梦里他只觉一片漆黑,这是一个完全黑色的梦。看不到任何的光亮,找不到任何的出路,高行天在这个梦中惊醒过来。
屋内一片漆黑,床上的被褥被他的冷汗湿透。
——这是现实还是梦的延续?
打量屋外环境高行天又是一惊,这次非是为梦,而是他身处的现实已经是个噩梦。他已被包围得插翅难飞。
窗外门外人影幢幢,高行天仔细听辨,只觉隔壁、门外、楼下到处都是敌人,甚至敌人还在肆无忌惮的谈话。
“他是不是死在里面了?怎么一点动静没有,没跑吧,再不就被我的迷香给迷翻过去了?啊,黄五你说呢。”
“滚到一边去吧,就你马孙也来凑热闹,你他妈的几斤几两在这胡言乱语,这家伙这么容易死,还用动这么大干戈?没听说吗,这家伙可是一路杀了四十多个好手!还迷香,你以为他是寻常人家的小姑娘啊。这凶神整个身体蒙在被子里,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呢。”
“你俩规矩点,把人逼出来了,你们能拿的下吗?等正主到齐了,大家一齐把这厮拿下,金子我们就都有份了,至于额外的赏赐我们就不要想了,那不是我等可以奢望的。现在他不出来,我们守着就是。”
“胡老大,你这么说就不对了,那么来这的人都谁是有自知之名的,又谁是痴人做梦的?”
正是深夜,噪杂的人言虽轻但更亦聒噪,高行天在漆黑的屋子里汗如雨下,他已成瓮中之鳖。
——敌人什么时候来的?估计数量恐怕有五六十人之多!
——更糟糕的是自己怎么睡着了?这简直让他抓狂,前几日好不容易突出重围,今夜竟又入虎口。
捏紧的拳头“嘎嘣”一声响,让高行天猛然想起了被困的原由。从鹰眼峡脱出包围的时候,他中了一镖。镖上有毒,毒名“日月长”。他后来立刻解了毒,但中了“日月长”的人都会有一个后发的效应,就是会昏睡两天两夜。高行天昏睡一天一夜,因为噩梦而惊醒已经算是幸运了。
高行天摸刀,刀在。刀在则心定。他此时紧张的一颗心才逐渐安定下来。高行天迅速的思量了一下,脑中闪现十几种逃脱的方法,最后他只得出一个结论,今晚恐怕要折在这里了。不过他没有悲情,相反高行天心中却涌起豪情,逼到眼前的战斗他从不退缩。
——窝囊到家的日子啊,老子过够了。能杀出去更好,杀不出去我也要拉你们陪葬!
——今日倒要看看是“无双门”的悬赏重要,还是你们的项上人头重要!
屋子里没有光源,但有五彩之光突然大盛,高行天宝刀出鞘,裂门而出!
门外好事之人纷纷惊呼,“‘五色’!是宝刀‘五色’,这厮杀出来了!”守在门口这几人没有能力拿下高行天,却又贪心堵在屋外,希望到时候能抢个大功。起初他们也不敢如此贸然,不过胆大的在门外晃悠几下发现没事,这些人就嚣张起来。此时高行天擎刀杀出屋外,他们顿作鸟兽散,跑得慢的已死在高行天刀下。
高行天轻易击溃了门外包围,在门外守着的有九人,他杀了五个,跑了四个。此时走廊里已经看不到一人。但高行天却没有欣喜,他的心在下沉。
静寂下来的客栈里起码还有几十名好手,但没有一人在这个时候仓促出手,没有人愿意做出头的鸟,他们都很明智。自此开始,剩下的敌人就没有易予的了,一个杀手即使武功不高,但只要有一个清醒的脑子就很可怕了!
一想到这客栈内藏着几十个冷静的杀手针对你,有谁的心能不恐惧,能不紧张呢?
或许只有被激怒的困兽不会。
高行天又退回屋内。这个举动显然出乎一些人的意料,有几个杀手耐不住性子,呼吸沉重起来。
僵持不过须臾。倏地一声惨叫再次点燃了战端,惨叫起自高行天隔壁。高行天一刀劈进了隔壁的墙中,隔墙有耳的杀手被立劈为二。高行天一招得手,就有三个人迅速冲进高行天屋内,而高行天已不在,他整个人已经挤入墙中,像一只蠕动的怪物般生生顺着劈开的缝隙窜入隔壁,正大开杀戒!
三人返身追到隔壁,室内已倒着六个人,全部一刀毙命。高行天已然失去踪影,三人寻见地上破开一个大洞,人去了一楼!三人从洞口跃进,紧追到楼下,依然不见人!第一个追下去的杀手忽觉有些彩光,回头一看,见高行天如一只暗夜壁虎伏在破开的洞旁,正一刀斩下了第三个跃下的杀手的头,那杀手人在半空尸首已分家。剩下两人一人逃,一个拔刀向高行天斩来。五彩的刀光瞬息三闪,一闪断人刀,二闪杀一人,三闪断人腿。高行天向逃跑断脚之人再补一刀,结果了他。
高行天并未从一楼冲出客栈,他又翻身从洞口回了二楼。不过这次,他的路径判断错了。屋内门边已立着一人,此人正等着高行天的回返。高行天甫一上楼,就中了矛。此人一招得手又是三矛,高行天又是三矛皆中,臂上飙出了鲜血。使矛之人眼中迸出了得意的神采,万般杀意并为一矛直取高行天咽喉,五彩刀光一闪,高行天脖际溅出了鲜血与矛手擦身而过。矛手重重的栽倒在地上,立殁。高行天看也不看身后,撕下一条衣裳,迅速包扎了脖子。
二虎相争,搏命者胜!高行天知道这人是个高手,加上自己一上来就落在下风,如果正常决出胜负起码要在五十招开外,他不能等,即使是十招的耽搁,他也会被围拢的高手暗算致死。高行天故意示弱、中招,引矛手一招定生死,结果活着的依然是他!
不过高行天是有些后怕的,脖子上中的一矛险些伤了动脉,鏖战之中持续失血就等于丧命。这只是转念一想,高行天已经冲出了屋子,中的四矛他都以左臂当之,左臂现在疼痛难举。也因牺牲了左臂,他身法依然灵活,高行天一路从走廊杀到楼梯,再从楼梯退回走廊,反复三个来回,最后从楼梯杀至楼下。
简单的三个来回冲突,高行天已不知在地狱和人间里摇摆了几次。杀到楼下时,他几乎成了血人,身上、刀上,脚下,全是血,他的汗孔都要被血水堵塞。除了家破人亡那次,高行天还未曾伤重至此。沸腾如粥的客栈沉寂了下来,高行天急促的呼吸比屋外风雨还乱,他踉跄望见楼下还有四桌人,他们是:
一个和尚,一个道士,一个书生,这三个人围成一桌。一个猎户,一个妇人,一个老者,又是三人一桌一桌。后面一桌有一个头戴斗笠的剑客。旁边一桌则坐个少年,少年趴在桌上看着一支蜡烛。
屋外风雨飘摇,楼内乱灯昏黄,四桌人任杀声四起,怡然不动。早先发动的杀手在高行天搏命之下或死或逃,这八个客人却好整以暇,吃菜的吃菜,喝酒的喝酒,看烛火的看着烛火,不语的不语。
高行天知道楼下诸人几乎都想置他于死地,他现在真气无几,体力衰竭,身形摇曳甚于烛火,正是杀他的最佳时机。高行天已经没有多余的力量掩饰不支的脆弱,他倚住栏杆大口的吸索着空气,不过与强弩之末的身躯相比,高行天的眼睛仍透着血腥的光芒。
楼下几桌客人虽无举动,但他们的杀气几乎不能自抑。书生最先沉不住气,怂恿道:“我看先解决了他,萧公子来了只分金子就是,也省了力气。”
隔壁一桌的猎户发话了,“那你去解决呀。”
书生干笑几声,道:“我怕解决了他,有人在背后出手把我也给解决了。”
猎户冷嘲道:“那只怪你本事不行。”
书生反讽道:“你董八荒行,那你去试试?”
董八荒一扬浓眉,揶揄道:“我不屑于捡这个便宜,不像你‘小气书生’好这口。”
“你一个腌臜猎户,到处鼠窜,也吹什么牛皮!”
“嘿嘿,老子是打不过就跑,不像你打不过就抱人大腿,装孙子叫爷爷的。老子这辈子吃下的盐粒恐怕还没有你抱过的大腿多呢,哈哈哈。”
“哦,抱大腿?要说这个本事还是你老婆比较擅长,据说威名赫赫的董大侠是靠了老婆的色诱才从南疆的追缉中逃出来的,现在正有那位仁兄正在承受你老婆欲仙欲死的胯下之辱吧。”
董八荒一直是背对着书生,闻言他猛然间转过身来,正对上“小气书生”赵亚马。赵亚马的话正戳到他的痛处,董八荒怒目圆睁动了杀机,书生见状心头一凛,一手已探到背后。
两人互相讥讽至此已是难解,看形势转眼间就要动手。
“无量天尊!”在这节骨眼上忽起一声喏,如果不看话出谁口,多数人一定以为是那道士在说道号,不过出声施礼的却是和尚,眉清目秀的和尚。
和尚看上去不过三十左右的年纪,比高行天还要小些。和尚报道号,那道士就急了,急忙顶上一句,“阿弥陀佛。”
一僧一道虽语带庄严,但旁人听起来却颇感戏谑,那少年就笑出声来。不过高行天却笑不出,就是苦笑他也挤不出来了。就听这两句话不看样貌他也知道坐的是谁,这是形影不离的一对高人,号为“三清三世”,道士叫三世道人,和尚叫三清和尚。这两人俱是修为甚高,乃是“大罗教”三大护法之二。
二人在此更表明了一件事情:这次追杀连昔日仇家“大罗教”也掺上了一脚。
高行天暗想怪不得无路可逃。“无双门”、“大罗教”西北双雄一齐出手,在西北没有关系的想混出境外谈何容易。
在座的诸人皆是名动一方的高手,猎人模样的汉子乃是“钓虎人”董八荒,在南疆成名已久。书生已被道破绰号,是“小气书生”赵亚马,一双判官笔出神入化。那妇人耳上遍穿金环乃是“夜玫瑰”施怡,是江湖有名艳妇。面上无须的老者是“撞天翁”沈重宽,早年是蜚声天下的大盗。
除去“三清三世”,以上四人都没有门派。而遮掩面目的剑客和看着烛火的少年,高行天则不敢确定他们的目的和身份。
三清和尚一声道号后,温声道:“你们要斗也无妨……”
他只说了半句,下半句已被三世道人抢去,道士怒吼道:“却要滚出去打过!”他既是大喝又是拍桌,语意生冷、丝毫不客气。
董八荒咬了牙不敢反驳。赵亚马更是嬉皮笑脸的向“三清三世”拱手道:“天尊,罗汉,您二老说的是,说的是,他自个滚出去就好了。”
董八荒默不作声,自斟一杯水酒,饮了。
“大罗教”几乎独霸西北,江湖之中有几个人敢捋宫无上的虎威!没有靠山的董八荒,赵亚马只得示弱。
高行天看见二者却是心中不屑,他想,老子当初连宫无上也敢杀,你们这些孬种。不过“三清三世”的确是少有的高手,若在平日撞上,高行天也要退避三舍。没有把握的战斗高行天一向躲避,但是躲不了的战斗他从不退让。
片刻的寂静,“撞天翁”沈重宽轻咳一声问道:“两位护法尊者,杀了此人,真可分得‘大罗教’赏赐的千两黄金,还可以出任“无双门”的总堂主之位?”
三清和尚微笑道:“当然。‘大罗教’说到做到,至于‘无双门’的允诺洒家不能证实,但既然江湖广泛传言,‘无双门’又无人辟谣,想必也是真的了。”
和尚说完,道士立刻接道:“宫教主一言九鼎,‘无双门’李……”他眼神四处游动,顿了一下续道:“若李门主说了那番话,也当作数的。”
得到“三清三世”亲口证实,几人的眼中都散着兴奋的光。
高行天此时才知道,为什么会有无数狂热的人追杀自己。千两黄金,“无双门”的总堂主之位,无论谁杀了自己,金钱和权力就同时都有了。
——我竟值那么多钱?
高行天不禁暗暗自嘲。
参与围杀高行天的人均可以得到赏金,千两黄金容易瓜分。不过,高行天的首级却只有一个,“无双门”的总堂主也只有一个空缺,这就是能者得之了。在座至今没有动手的几位都是对权力感兴趣,黄金倒是放在其次了,在这个奉行弱肉强食的江湖中,有了权力才是最根本的。
猎物就在眼前,座中人之所以忍耐,那是在等人。
“三清三世”一现身,高行天既知今夜是跑不了了,他索性坐在楼梯上,抱着刀竟运功疗伤起来。这是一个大胆挑衅的举动,他完全放开了,他的架势就是宣告:老子命就在这,想要,就拿去吧。
赵亚马顿时按捺不住,不过他注意到董八荒就没敢妄动。施怡和沈重宽也是心生猜忌,彼此牵制。
“三清三世”见到高行天的举动不禁相视一笑,但却是一个慈笑,一个怒笑,庄家从来都是不急的。
戴着斗笠的剑客似如有所思,但他面容掩盖在阴影之中难以观察。少年依旧趴在桌子上,对着蜡烛无言,仿佛那里就是他的世界,一个润沁没有恩怨的世界。
雨是愈来愈大了,客栈的掌柜和伙计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血染的客栈被劲风飘雨吹透,少年桌上的烛火却依然温暖如昔,见此,少年不由得微笑起来。
足有一盏茶的时间,高行天方睁开了眼睛,他内息深厚,短暂间已恢复了大半功力。他身上多处被创,都是搏命造成的外伤,除了伤势重的左臂,高行天的右腿也挨了几下,行动颇有不便,不过他想剩下的战斗也就是几刀的事情,也不在意了。从冲出房门的一刻起,他就没奢望能活着走出“不觉客栈”。
一阵急雨扫进客栈,凝坐许久的“三清三世”便往门口望去,沉默的剑客也瞥向门口,然后赵亚马,董八荒,施怡,沈重宽全都注视着门口。
门口已然来了一个人,正是众人久等的萧公子萧温菊。
三清和尚淡淡道:“人来齐了。”
三世道人轰然道:“但太晚了!”
萧温菊穿着青衣,头戴方巾,外面急雨如织,他不带雨具却衣裳不湿,内里的白衫一尘不染。他的样貌较之赵亚马还显书生气,神色间不仅文质彬彬更带着腼腆。萧温菊进到客栈里,局促的一笑,就像是第一次进京赶考的书生,满揣着忐忑与不安。
三清和尚向来者道:“萧公子好。”
三世道人也道:“萧公子好。”这次他两人却是异口同声。
萧温菊面带羞涩,拱手道:“路不好走,所以迟了。问二位老人家好!”
三清和尚道:“贫道三十有二,大不了公子多少,如何敢当老人家呢?”
三世道人眯着眼睛,却不说话。
萧温菊向赵亚马示意,也向董八荒一桌微笑。向着后面两桌他却躬身一礼,也不知是拜剑客还是拜少年。他听得三清和尚问话,微笑道:“有人活得长久,松寿鹤年,却心如童子,倒喜欢别人叫他大哥。二位高人虽年岁不高,但见识渊博,不是小子能比。是以我称呼二位老人家,是对二位学识而非对人。”
三世道人忽一叹,摇头道:“三清啊,看来我们真是老了,拍马屁都拍不过小的了。”
三清和尚温文道:“我看你面上叹息,心中却是欣喜。”
三世道人怒然道:“我看你面上欣喜,内心是不悦我高兴。”
三清和尚摇头道:“出家人却喜怒于色,你这修的是什么道,莫跟我说大道化简,不取那繁缛。”
三世道人圆目一瞠,忽笑道:“放你娘的狗屁,我乃无道,何分繁简。”
沈重宽轻咳一声,打断两人的笑骂,向萧温菊道:“公子看今日之局应如何化解?”
萧温菊不言,只向高行天方向踏前几步,赵亚马见他行动就站了起来。萧温菊停下来,回身打量诸人,斯文道:“人只有一人,位只有一缺,当然能者得之。”
施怡媚声道:“萧公子明示。”
赵亚马不等萧温菊答话,就尖刻道:“他的意思就是他武功最高,当然人由他杀,位子也由他坐了。”
董八荒冷哼一声。沈重宽凝重的看着萧温菊,沉声道:“萧公子对“无双门”总堂主职位是志在必得了?”
萧温菊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似是不好意思的样子,口中却应道:“自然。”
“自然非你莫属?”
萧温菊点头。他的腼腆并不代表谦让,这时他的腼腆已带着排斥的暗示。
沈重宽带着点尴尬再次轻咳,这已经是他今夜的第三次轻咳,但这次轻咳却不同,这一声不带风寒而暗含杀机,按捺已久的人都出了手。
赵亚马手上翻出一对判官笔,连点萧温菊手三阴经。董八荒一甩手,袖中飞出一线鱼钩直向萧温菊咽喉。靠后的施怡和沈重宽亦揉身而上。
四人攻势不一,但目标只有一个:搏杀萧温菊!
这个共识在他们来的时候就达成了。“细雨公子”萧温菊的武功深不可测,如果五人相争,最后得胜的肯定是萧温菊。所以他们定下沈重宽三声咳后,就齐取萧温菊的性命,先杀了威胁最大的竞争对手再说。
江湖人有江湖人的苦处,同盟四人几乎是混到了末路。沈重宽乃一江洋大盗,专干劫掠镖车的勾当,遭镖局通缉是家常便饭,本来他还能逍遥下去,怎奈他一时贪欲,竟劫了“远威镖盟”的镖车,“远威镖盟”已经放出话来,要盟下七家镖局全力围捕,三个月内要生擒沈重宽,活剐之。施怡则是修上了一种密功,需要取尽男子元阳之气,已经坏了数位名门侠少的性命,无处容身。而董八荒在南疆招惹了“身体帮”,苦心经营的基业被夷为平地,好不容易才逃到中原喘口气。这几个人当中就属赵亚马的处境还好些,他虽平日气量狭窄,阴狠毒辣,但得罪不起的他是一概不惹,因此也受够了窝囊气,想找棵大树好乘凉。
他们身上都有些甩不掉的麻烦,这些麻烦都并非是金钱能够解决的,金子对他们并不重要,他们只想傍上“无双门”这个大靠山。
想入“无双门”必杀高行天。
欲杀高行天先杀萧温菊。
四人此时联手施为,威力非同小可。如果萧温菊惊慌中接下四人的杀招,四人的后手也会接连而至。但萧温菊对眼前的攻势只冷眼相对,他一退三步,避开飞钩,躲开判官笔,丝毫没有战意。
萧温菊彷佛怕了四个人的合击。
这个姓萧的很取巧,高行天靠坐与楼梯转角暗忖着。别看四人无间配合,但绝非铁板一块,从刚才的言语、神情就能知晓其互相之间早动了杀心,四人一路上或许还曾经动过手,萧温菊不摄其锋芒,是聪明的选择,这几个人就像撞到一处的贼寇,个个居心叵测,有默契但无信任。一旦动起手来,谁也不知道对方会有什么诡变。
萧温菊退后三步,紧接又是两个侧翻。
追击的四人攻不到萧温菊却接连发出了惊叫与惨呼。
董八荒的鱼钩飞到一半就绕了方向,激射向赵亚马,锁穿了“小气书生”的琵琶骨,而他同时也惨嘶一声,因为赵亚马的一支判官笔亦脱手而出,正中他的肩井穴。
猛扑而上的沈重宽见二人自相残杀,心中惊悸将身形一收,本能的警惕扭头,
他一侧目就对上了施怡的眉眼。
这一刻,媚眼不媚,怒目含煞,双方都从彼此的神色中读出了惶恐与敌意。
两人并肩而上却同时向对方出手。施怡长于暗器、媚术,而沈重宽一身横练,手上更有侵淫了三十余年的铁砂掌。沈重宽全然不顾施怡飞射胸前的连环金环,仅身躯轻摆避开了心脉要害。金环悉数打在沈重宽左胸,沈重宽口中溢出了鲜血,但拍出的一掌却是牢牢印在施怡的额头。
施怡萎然而亡。
合力一击之下,萧温菊毫发无伤,四人却是两残,一伤一死的局面。沈重宽即怒又悔,涩声骂道:“狗娘养的,荡妇、小人、土鳖果然不足与谋!呸!”
董八荒与赵亚马的要穴被对方重创,半身麻痹,难以开口。面对悠悠回身的萧温菊,二人神色惊惧,发出哼哼唧唧的怪声。
这是求饶的声音。
萧温菊目光中没有一丝怜悯,他手腕一抖,刀已在手,刀短而弯,不及人半臂,平时纳于袖内,此时脱壳而出发出一声清吟。
董八荒与赵亚马像两条摇尾乞怜的狗,齐头转向沈重宽。
沈重宽长吸一口气,怒叫一声,再次扑向萧温菊。非是救两人,他是在救自己,亦为领得重赏做最后一搏。江湖传言萧温菊的“暖儿刀”出神入化,但未见其动手孰知真假,江湖中虚假的造势、炒作大有人为,他不信自己侵淫几十载的铁砂掌能输给一个毛头小子。他飞纵祭出的铁砂掌,掌风呼啸,沈重宽一身硬功的确非同小可,旁边桌上的酒水都因这掌风而溅溢。
萧温菊出刀,他是反手握刀,刀势向内而拐,轻盈而飘逸,彷佛细雨之湖的一条鲤鱼突然跃出水面。不过看似轻盈的一刀却带起了猛烈的刀风,刀光乍起,刀风大作,不仅瞬间压下沈重宽的掌风,简直把屋外的雨也卷了进来。
三清和尚看了这一刀,就低下了头,轻道:“无量天尊。”
三世道人亦轻颂:“阿弥陀佛。”
诵念间地上早已洒满了鲜血。萧温菊一刀之下,赵亚马、董八荒皆人头落地。
三清和尚是对着萧温菊的“暖儿刀”有感而发,而三世道人超度的却是沈重宽。
萧温菊一刀挥出,只斩了赵亚马、董八荒。杀死沈重宽的另有其人,他死于背后突袭的一剑。这是一把短剑,正滴着鲜血,它握在头戴斗笠、沉默不语的剑客手中,剑客的剑招完全没有先兆,他倏然一剑追挑上沈重宽的后心,沈重宽就像泄了气的皮球,软软摔在地上,藏在铁砂掌后面的铁头功也不及施展了。
高行天看到剑客的出手,他内心似乎升起了一丝希望,但想来又觉得不可能,一时之间,心情复杂。
飘雨客栈,溅血楼堂,唯有少年眼中的烛火依旧温暖而笔直,刚才萧温菊那么大的刀风,连“三清三世”的衣襟都刮动了,却吹不灭这盏烛火,少年趴在桌子上,似乎除了这根蜡烛其他的事情都与他无关。
“你帮我?不……”萧温菊揣摩着剑客的意图,他凝视着剑客,一双俊目似乎要钻透斗笠,看清剑客的真实面目,萧温菊摇头道:“唔,你是想帮他?”萧温菊藏刀入袖,用手指指向高行天。
“不错。有的商量吗?”
萧温菊继续摇头。
剑客道:“那你是要与我一战?”
萧温菊还在轻轻摇头,他微笑道:“不只是与我,这一战恐怕还要加上两位老人家。”
剑客打量“三清三世”,见一僧一道巍然不动,静坐如山。剑客缓缓道:“你错了,这一战只是我和你,或者是我加上高行天对你。”
“三清三世”又陷入凝坐之中,对剑客的话并不反驳,他们似乎已经成了客栈里的两尊神像。
萧温菊面色微变,但仍坚持道:“没有高兄的首级,我无法得偿所愿。”
剑客冷冷道:“与我无关。”
萧温菊低头盯着脚尖,柔声道:“高兄废了一大半,我看你身上也有伤,现在的你们加在一起也赢不了我?”
剑客长吸一口气,淡然道:“不是没有机会。”他的斗笠压低,看不清面容,但是每一个字都透着无比的信心与勇气。
“你不插手,‘大罗教’的千两黄金萧某拱手相让。”
“我不能。”
“为什么?”
“因为他是我朋友。”
萧温菊一愣,失笑道:“高行天这种独狼也有朋友?”
剑客道:“他有没有我这个朋友我不知道,但是我有他这个朋友。”他这样说,已经表明了态度,就是无论如何他都要揽下这件事情。萧温菊听了这话,面色有些肃然,连与烛火相看两不厌的少年轻挑了细眉。
——是否有人在你危难时叫过你朋友呢?是否有人在你绝望之际帮你勒住悬崖之马?是否有人在你沮丧之际唤起你的豪情?
——你是否有这样的朋友?
高行天面无表情。
萧温菊一跺脚,叫道:“把兵器留下,放你们走。”
剑客微怔,对方的条件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剑客与高行天对视一眼,高行天不可置否,低头不语。
剑客立刻决然道:“好,一言为定!”他迅疾上楼,携高行天沿着楼梯靠上二楼角落,一脚踢开了窗户。
窗外夜是疾风骤雨,窗内人是留恋不舍。高行天握着“五色”宝刀心中一阵犹疑,他几乎将这把刀当成了自己的生命,但是现在,高行天闭上眼,一声叹息,将刀抛到楼下。
剑客也抛下短剑,放弃兵刃毕竟是一件耻辱,他也心中感慨。不过客栈局势复杂,要真动起手来,凶险难测。他正与高行天穿窗而去,忽听楼下萧温菊一字一顿的叫道:“陆、无、归,我要的可不是这个。”
剑客心中一震,斗笠下面色的骤青又白。巨大的情绪波动不知是被萧温菊叫破名字的缘故,还是其他。
楼下的萧温菊斯文道:“你为我要的只是你们手中刀剑?”
剑客一咬牙,探手从怀中取出一个黑色匣子。匣子一尺长、两寸宽,看着简朴无奇,但高行天却睹到陆无归捏匣子的手已经起了青筋,高行天不发一言纵出窗外。陆无归的手亦终于松懈,抛匣而去。
萧温菊双手接住盒子,面现喜色。
“三清三世”在“五色”宝刀坠地的时候都面色不改,此时黑色匣子甫一现身,两人面上都起了波澜。“三清三世”凝重相望,瞬时传递了许多信息,“三清三世”长身而起,向少年一揖,三清和尚道:“恭喜李门主收得强助。”三世道人则道:“贺喜李门主得两家枢密。”
这趴在桌上护着烛火的少年竟是“无双门”门主李无忧!
李无忧趴着不动,只一摆手。“三清三世”再一揖,两人慢退几步,也投入到客栈之外的漫天风雨,他们去的很急。
血腥客栈只留下了两个人。
萧温菊一手提着宝刀一手捧着盒子,走到少年近前,郑重侍立一旁。此时蜡烛只剩一寸长短,滴落的蜡液凝固后盘在底座四周,像一个枯萎的美人在暗自垂泪。萧温菊看不透这个少年,估不到他的深浅,如不是事前准备充分,他也猜不到“无双门”的门主竟是如此的年少。
“你呀,怎地不讨人喜欢了,只会对外人说那些奉承的话吗?”
萧温菊恭声道:“属下不敢亵渎门主的静听。”
少年微笑道:“既已在入门时认出我来,为何擅自做主,把人放了?”
“属下一时斗胆,认为门主不会把这两个鼠辈放在眼里。”
“哦。”少年皱眉道:“你又怎么个斗胆法?”
“属下曾观察过,一路追杀高行天的,并不全是门内高手,大多都只是江湖的游侠散寇。门主借此机会一是逼得高行天鼠窜天下,扬我‘无双门’声威;二是将门中缺乏经验的新人推出去磨练一番,发掘可造之材;第三,不少贼枭也想浑水摸鱼,其中不乏我门的敌人,依此良机正好将其铲除。可谓一举三得,至于杀不杀高行天,属下想那已是次要,一时的敌人未必是一世的仇家。这个盒子藏着金、唐两家的重大私密,可抵高、陆二人性命。鱼与熊掌不可得兼,是逼得二人困兽犹斗毁了盒子,还是各取所需暂时放他们一马,我想门主的目光要远比属下长远。”
李无忧坐直了身体,伸了个懒腰,哂道:“我看你是怕被‘三清三世’偷袭,又摸不清我的心思,所以才不敢放手一战吧。”
萧温菊默然不语。
李无忧站了起来,带着倦意道:“怎么了,又哑巴了?如果你不明白,那么就问,不要私下揣测。”
萧温菊沉声道:“属下刚才并未入门,的确担心‘三清三世’的辣手,颇有孤立无援之感,现在入得门中,觉得如鱼得水,必当尽心竭力,为门主效犬马之劳。”
“你怎知我愿收你?”
“小人以属下相称,蒙门主大量,不以为意。是以小人擅以属下居之。”
李无忧冷哼一声,到了门口。
萧温菊连忙跟上,试探道:“门主,刚才放走‘三清三世’,是否合宜?”
“那应怎样?”
“杀之!”
李无忧忽转头瞪了萧温菊一眼,萧温菊立刻低头肃立。李无忧冰冷道:“你想在‘无双门’和‘大罗教’之间挑起战争吗?”
萧温菊颤声道:“属下不敢。”他拱手奉上黑匣子和宝刀。
李无忧只将黑匣揣入怀中,道:“看不出你倒是个激进分子。”
萧温菊道:“属下是从利弊出发,‘大罗教’与‘无双门’并立西北,一山不容二虎,‘大罗教’对我门早有挑衅,属下不明门主为何忍耐。”
“忍耐?”李无忧闻言笑道:“我不是忍耐,我是还不了手。三年间,除去朱尔泰、厉啸兰,我还丧了五名总堂主,你知道他们都是死于何人之手么?”
萧温菊一时答不上来,李无忧回头看他一眼,轻吁一口气吹起额前的碎发,他的动作轻佻,不过萧温菊却看出了少年眼中的犀利,他一震道:“‘大罗教’!”
李无忧道:“当然是‘大罗教’。西北王恭王爷正宠着‘大罗教’,你说我能下手吗?明里暗里我都不能和它争斗。不过有了这金家与唐门联手打造的盒子就不一样了。”
萧温菊道:“属下愚钝。江湖人说这盒中藏着两家许多不外传的机密,两家联姻后第一件事就是打造了这盒子。不过江湖中人为何如此看重这盒子,就是得到了又能怎样,破解盒中机密然后改行去练暗器,去做机关?一般人拿着盒子只会被金唐两家追杀,想和两家做交易纯属白日做梦。”
“你说这生意好做么?”李无忧的语气很悠然。
萧温菊道:“金唐两家的作风是出名的强硬,从不受人要挟。就连‘武陵山庄’的号令他们也敢不听,恐怕这生意很难做。”
李无忧道:“你是如何得知陆无归身上带着这东西?”
“因为厉啸兰。”萧温菊腼腆道:“我搜寻过厉总堂主身殁的地方,得到几枚细针。找人鉴别后,知道确是唐门的‘幽雨牛毛针’。这针虽毒利,但飘然无力,除了用‘清明时节’这种类型的机关击发,没有其他用途。陆无归和高行天行刺的消息在西北传得很广,而金家的‘苦寒公子’因祸离家,据说就是躲在了那神秘窝中,如此一推我想东西可能在陆无归身上。”
“看来‘斩奏堂’善后的事情做得还不够好,不够细,回去当罚。”夜黑,雨狂,李无忧已昂头踏进雨中,少年洒然道:“小萧,你今天甚得我意,处乱从容有大将风度。小兰虽是女人却不如你心细,她死在高行天手下就因自恃过高,明知同门布下陷阱,仍孤身犯险。她太过依赖‘连心神枪’的快,都说‘快刀斩乱麻’,但你又知道面前有多少乱麻呢?她就是死在出其不意的一根麻绳套中。我希望你牢记这一点,帮手越多才能活得越久,我不想连着再死掉一个总堂主。你不必紧张,我知你亦有几个难惹的仇家,不过即入得我门,便受我门庇护,你可以放开手脚,无须顾忌。”
萧温菊闻言不由心头一热,他终盼来了一展抱负的机会。
——江湖广袤,孤身一个人即使武功高强也无济于事。如今已不是单枪匹马打天下的时代了。
萧温菊用护体真气护着衣衫隔雨,却见李无忧在瓢泼大雨中毫不防备,少年被浇的淋漓湿透,表情却豪迈酣畅。萧温菊也豪情顿起,收了护体真气,任大雨倾盆,二人身上瞬间就百溪奔腾,万河流淌。
李无忧扫他一眼,笑看。继而少年忽似想起一事,便驻了足回望向客栈,他笑道:“今天一时高兴,走了却忘记了。”然后李无忧就向着客栈轻轻吹了一口气。
此时二人从客栈已行出五丈多远,可客栈内的烛火竟因李无忧的薄唇一吹,就无声无息的熄灭了。
——“风餐大法”!
萧温菊心中毛骨悚然,一扫仅存的疑虑。
——李无忧以“风餐大法”、“露饮神功”名动天下,即便外貌再过年轻,这手独门绝技却是天下无二,独此一家。
——这少年确是李无忧本尊!
李无忧、萧温菊在急雨中身形飘忽,顷刻就没了踪影。天色漆黑,风雨交加,在暗处有两人看得心中惊悸,正是偷偷折回的陆无归和高行天。今天形势复杂,他俩担心小镇有伏,解围后没有妄动。
窥到李无忧隔空熄烛,陆无归讶然道:“真的是李无忧亲至,幸好没有动手。”
高行天习惯的握握手,刀已不在。他的心中顿失所寄,在苍茫的夜雨中长叹一声。陆无归救了他,他至今却并无一言道谢,高行天冷道:“今夜本来不关你的事情。“
“今夜当然与我相关。”
“萧温菊索走的是‘清明时节’?”
“不错。”
“为了救我,你竟愿意让出这个盒子,据我所知,这盒子流落出金家后,想要得到它的人大有人在。”
陆无归道:“这盒子本来也不是我的东西。”
高行天不由道:“不是你的东西,却在你这被劫,你岂非失信于人?”
“这次行踪暴露,找上门的仇家沆瀣一气。迟早我也留不住盒子。”陆无归决然道:“与其迟早丢掉,不如现在换两条人命。”
“换两条人命?”高行天不屑道:“要说换命,只要我们还活着,将来就有许多人活不了。”
陆无归笑道:“高兄有趣。”
大雨滂沱刷掉高行天一身的血色,浇得伤口泛白,他却没有呻吟一声。高行天摇头打量着陆无归,冰冷道:“作为一个杀手,你身上的多余的感情太多了。今夜你虽救了我但我不会感激你。”
陆无归撇撇嘴道:“多余的感情却未必没用,我交朋友不为图人感激,你身上的伤还能撑得住吧?”
高行天不接话,他移到长街一处遮雨檐下。
孤独角落里,高行天用撕下的衣襟包扎左臂。他单手捂弄很不应手,陆无归想帮忙但感觉插不上手,高行天像一只舔着伤口的野狼,即使是疗伤也浑身带着警戒,此人无时无刻不透漏出一种讯息,那是一种漠然的拒绝。
——我们不会是朋友。
——不会。
杀手就是独来独往,把一切牵挂都抛在脑后,不会对他人伸出援手,也不会指望他人的帮助,有了朋友的杀手死得最快,高行天深信此道。他把头一仰,用牙牵扯着布条去系伤口。布条铮得一下从齿下脱落,呲牙咧嘴的高行天显得匪气十足。
高行天一边感觉着伤处缠系的松紧,一边道:“这么巧又碰到你,除了可靠的中间人我很少与人碰两次面。”
陆无归笑道:“高兄,你被追杀,小弟亦好不了多少。我在这西北兜了一大圈,东奔西藏,被仇家逼得一天都不安宁,这不和你撞到一处了。”
高行天淡淡道:“你不是回家了吗?”
陆无归悻悻道:“这次完全暴露行踪,盯上我的人太多,凭一人之力冲不回去。如果回去了,就不怕人追杀了。”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家?”高行天对陆无归口中的“家”终于有了兴趣。陆无归开口欲言,忽闻长街远处响起一声马嘶,他的神色显得紧张起来。
二人目光所及处,两匹神骏黑马拉着一驾马车破开雨幕,闯入长街。
高行天看着远处疾驰的马车,冷道:“找你的?”
陆无归有些不自然道:“或许……”
马蹄踏破雨水,蹄声敲散雨声。跳跃的水波四绽如花,八只马蹄就像奔在透明的鲜花之上,御者头戴斗笠、身罩蓑衣,他几次抖动缰身,马车已经驰到高行天、陆无归二人身旁。
车夫呼喝一声,两匹骏马前蹄扬起,短嘶一声,马车稳稳停下。车夫是一个六旬老者,他一抬斗笠,双目睨视着陆无归,俨然一副寻上仇家的眼神。
陆无归靠在墙上的脊背微微弓起,他的紧张丝毫不亚于在客栈内与萧温菊对峙的时候。
高行天的态度是一无所觉。
马车近侧的帘幕一开,先闻几声清越脆响,再现一只玉手。脆响在乱雨像挑开了另一道隐秘帘幕,玉手洁白在暗夜中美丽的耀眼。
响动来自玉手腕际的三只碧玉镯子,镯镯相撞,声亦濯濯。伊人玉手曼妙一展,妖娆无比,仿佛凌乱的雨水滴落到她瓷也似的指尖的时候,也在碰发出悦耳的鸣响。
声音竟然会转移,这是高行天的错觉。但这只手好看到高行天愿意相信自己的错觉。感觉这东西因人而异,车中探出的玉手似乎牵动着陆无归全身的神经,他全神戒备,完全没有一点男女间审美之意象。
玉手作掬水态,这是一个类似无聊时解闷的动作,毫无威胁。而陆无归死盯着这手,膝盖微弯,身躯前倾,完全是一触即发的状态。看他的神情,彷佛这只手暗藏着比厉啸兰“连心神枪”更可怕的手段。
老车夫兴师问罪道:“陆无归,夫人找你,你可知所为何事?”
陆无归摇头道:“在下不知。”
老车夫眼中怒芒一闪,长身而起。他本坐在车驾上,看似并不高大,不过在车上一站而起就恍若耸立了一座塔,高行天身量就颇高,而这个车夫恐怕比高行天还要高一个头,超过了九尺。老车夫捏着马鞭,昂然道:“卑贱之徒!事已至此你还心存侥幸。把东西留下,再摘下一双招子,可以考虑给你们一条活路。”
高行天浓眉一轩,此人划下门道说你们,就代表自己也要留下一双眼睛。一个车夫就如此嚣张,到底是何门何派这么霸道。
陆无归斜看铁塔样的车夫一眼,又将注意力转回那只玉手,他闷声道:“东西不在,恕难从命。”
老车夫冷笑一声,他显然不信杀手的话。老车夫从马车上一步下跨,就要动手,马鞭在他手中一绷如枪,弹出无数雨末。
车中人发话,“云伯,少安毋躁。”她喝止。她的声音比玉镯的鸣响还要清脆动听,车夫称车中人为夫人,夫人的声音直如少女一般。
云伯一只脚已快触到地面,他的重心也已经倾斜。此时闻言云伯敛足一缩,借腰腹发力就又把重心扳回了车上。看上去他活像一个不倒翁,却是铁塔一样的不倒翁。
云伯这一跨一回,不仓促,无破绽。高手打量高手,一个动作就知道对方深浅,加上刚才车夫化柔为刚,以鞭做枪,高行天终于承认这个车夫有点门道。
——车夫如此,主人又是什么水准?
高行天想难怪陆无归如此紧张,看着那只手,好奇心终于从他内心某个角落复苏起来。
去年才断的更,神马叫N年,以前那点篇幅也就算是个铺垫,我来填个坑容易嘛
夫人续道:“陆无归,东西现在何处?”
陆无归凝神道:“被李无忧劫走,刚刚。”
云伯失声道:“什么!”
夫人道:“如此来说是我们来晚了?我知道李无忧来了这芙蓉山一带,这一带也算是他能影响得到的地方,不过你拿他做挡箭牌,以为……”
陆无归截道:“在下绝无虚言。”他与车中人对话能短则短,似乎多说几个字就会分散他的注意,他的精神都在那一只手上。
洁白玉润的手,冰冷幽绿的镯。
车中人道:“你身边找了帮手,可惜重伤在身,算不上战力。你若骗我,追杀你的会立刻再多上两大世家,天下有铸剑的地方就有杀你的剑,有飞舞的暗器就有三分向你,我可保你此行回不到窝中。”
陆无归沉声道:“东西被劫,‘大罗教’‘三清三世’也在场,李无忧离开不久,夫人一查便知,无归一向对自己的言行清楚在心。”
夫人忽柔声道:“窗儿如何?”
陆无归道:“金公子安好,夫人不必操心。窝中虽乱,但不残同门。”
“呵,不残同门?他几时变成了你们的同门?你这孩子。”车中夫人“咯咯”笑了起来,笑如雨敲银铃。夫人的玉手已经掬满了雨水,此时慵懒一翻,覆水难收,玉手又没入了车中。夫人幽幽道:“那盒子非是你该持有的东西,它根本就不该流落回江湖,真不知道窗儿怎么想的,竟把东西给了你。也罢,或许当初我们两家就不该造这个东西出来。说是什么信物,说是什么凭证,说是什么姻缘,到头来都是一场空梦。”
“夫人后悔嫁到金家?”说话的是高行天。他这句话出得很唐突,也很危险。
云伯因为这唐突,眼神阴沉到底。陆无归暗想高兄你显露高见的时候也先分个场合,现在我二人手无兵刃,你更是重伤,却还要言挑强敌。
夫人不理高行天,就似未听见他的话,只道:“陆无归,你替我捎几句话给窗儿,就说家里我已经劝过了,他爹爹不会拿他怎样,过去闯的祸就算了,惹了事就跑到外边躲着,倒显得金家不大气了。你叫他还是回家吧,有事娘担着,他毕竟是金家的宝贝。”车中人道完这几句,轻叱一声:“追!”那云伯迅疾坐回车驾一振缰绳,两匹黑马长嘶一声,抬蹄便奔。
车动时,车幕轻开一帘细缝,高行天便窥见了一双明眸。明眸一睐,马车已驰,帘幕收敛,而两道寒芒却像伊人不舍的眼神从帘幕里飞射而出。
寒芒如旖思,秋波却杀人。这两抹暗器如电,直取高行天额前、颔下,两寒芒打到半途现了轨迹后,竟又散成数十道细芒,像是扫进屋檐下的一簇急雨。
陆无归一惊,高行天面对飘忽而至的暗器竟巍然不动。瞬间,暗器就擦着高行天的身体钻入了他周身的墙壁。
转危为安只是顷刻。
陆无归赞道:“高兄好眼力。竟看破这暗器是专门针对后发之势而来,高兄刚才太唐突了,如不是棠夫人急于追赶‘无双门’,动起手来殊难预料。”
高行天无语片刻,苦笑道:“非是高某眼力好,是伤体沉重难以机变。”
陆无归失笑道:“高兄还是这样一无所惧,一无所扰的性格,小弟佩服。”
此时两人感觉依靠的墙壁一轻,轰然一声,着了暗器的墙壁竟垮塌下来,两人从垮塌的屋檐跳到雨中。
小巧的暗器却威力至斯。
高行天面色再变,望着马车消失不见的方向,道:“是唐门独门暗器‘看倾城’,那车中人真是由唐门嫁到金家的唐棠?那双手的确能发出这样千变万化的暗器来。”
“棠夫人嫁入金家后就逐渐淡出江湖,相夫教子,但这次的确是她。那车夫是金家的老仆‘卷云神鞭’郭伯勋,想必高兄也看出此人厉害,我出不了西北也多半因为金家的阻隔。”
“如此看来,我招惹的仇家虽多,但不及你的个个要命。”
“所以我才要急着回窝嘛,杀手现了行等于美人破了相,要不得的。”
“窝就是家?那是什么样的窝?”
“‘蚂蚁窝’,高兄可知?”
风雨愈急,漆黑的夜空首次划出了一道闪电,苍白的雷殛恍如天公贲起的血脉,电光照得雨中两人白衣胜雪。
“蚂蚁窝”!高行天当然听过。资历较深的杀手没有人不了解这个名字。
江湖中干杀手这一行当的组织何以千计,但论实力却以三大杀手组织为尊,它们是诡谲的“杀手一家”衣家,激昂的“死士”陆家,还有阴沉的“蚂蚁窝”。
衣家、陆家都是经营数代的世家,传承悠久,世称“衣家僻,陆家孤”,二者理所当然的在杀手界一直占据两强席位,而新贵“蚂蚁窝”则是迅速崛起,细算起来它的成立只有不到三十年。
“蚂蚁窝”发展壮大如此迅速,只因它是一个小镇。
——它是一个和“天下第一”有关的小镇。
——它是一个为杀掉“天下第一”而存在的小镇。
江湖高手众多,为争一日之长短常常闹得你死我活。但要问当今武林天下第一属谁,答案只有一个:“武陵山庄”庄主,“夫唯不争”司马穷途!
江湖公认的天下第一高手,只此一人,别无分号。
成为天下第一很难,坐在天下第一的位置更难,身在高处不胜寒。所以司马穷途说自己不争,有人愿做天下第一,他可拱手相让。
可是谁愿意用这种方式,用他人相让的方式得到这个称号?这样得来的第一又有谁能服气?
四十年前,坐落于“朱崖”的“武陵山庄”成为中原武林名义上的主人,庄主司马穷途成为天下第一高手。从那一刻起,前往山庄的访客就络绎不绝。“朱崖”前的“武冢”像是一处圣地吸引着武林中的朝圣者。来的有正八经儿的杀手,也有见司马穷途无门而改行的游侠、浪寇,阴谋家,甚至还有一方霸主。
“武陵山庄”的地位较为特殊,它不同于一般的武林门派。首先,朝廷承认“武陵山庄”的超然地位,御封其为江湖龙首,名义上赋予它统御江湖的使命;其次,“武陵山庄”庄主司马穷途身兼当朝大司马、太傅,军权在握又是皇帝恩师,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想攀附巴结的人不计其数,多如星斗,反之同理,想杀他的敌人也遍布庙堂江湖。然而,几十载里有数不清的高手好汉来拜山访冢,问道论剑,但司马穷途仍稳坐天下第一,“武陵山庄”也依然是中原领袖。
司马仍是那个司马,好多过客来了却回不去了,这原因有好几种。
第一种是信心破灭,不知何去何从。这些人刺杀不成留得一条命逃回来,但内心已经被摧毁了。去杀司马穷途的人,何以万记,不过大部分都被挡在武冢之外。一小部分潜进了山庄,也被司马穷途的弟子、仆人收拾了。真正见到司马穷途,逼得天下第一出手的,据说四十年间也不过寥寥三人而已。
连人都见不到,何谈杀人?来时信誓旦旦,回头何颜见江东父老?只是一个仆人就让自己高山仰止,就是回去再苦练一百年能顶用吗?
他们过不了自己内心这一关,他们望着司马的阴影却是倒在自己的脚下。
第二种属于回去必死。这些人大多数有严密的组织,严苛的管理。杀不死人,就是被组织遗弃的废物,他们是被利用的工具,失去作用就没有了价值。何况这里有些人还知道的太多,比如组织的秘密,比如是那个雇主付了钱,比如是谁在背后许了诺,比如是谁要杀这天下第一。
这些人不能回去。他们并非不想,而是不能。
绝对不能。
第三种情况比较特殊,那是来了就没想回去。这种人比较奇怪,他们勇气十足,甘于接受失败的命运却决不灰心丧气,无论多大的挫败都不能让他们改变信念。而“武陵山庄”对于这种人也很宽容,能不杀的尽量不杀,多以劝诫为主。这些人将刺杀司马当成他们的梦想,靠这种梦想生存的人很少,但不是没有。
除了以上这些人,还有第四种人。这种人最后出现在“武冢”南面的“蚂蚁窝”小镇,他们是慕名而来的定居者、避难者、淘金者、追杀者。他们加上早前逗留在“武冢”附近的各色人等一齐搅拌出了一个小镇。
这是一个充满了杀手的小镇。
这是一个教你随时燃起希望随时又会破灭的小镇。
这就是“蚂蚁窝”小镇的诞生,也是新晋杀手组织“蚂蚁窝”的由来。
要将高行天分门归类的话,那他无疑是第四种人。有过巅峰但迅速沦落,重出江湖却独木难支。 虽是第四种人,高行天却怀着近似于第三种人的心境。当陆无归提及“蚂蚁窝”的时候,他心中第一个念头不是找到了暂时的避风港,而是一个更加疯狂的想法。
——我是否有一天能杀掉司马穷途呢!
他因为这个想法跟随陆无归杀向“蚂蚁窝”,奔向这个毗邻“武冢的小镇。
高行天和陆无归一边隐藏行踪,一边兼程赶路。“大罗教”和“无双门”不再把他们当成重要目标,但索要两人性命的大有人在。借着两大帮派掀起的声势,杀他们的人只多不少,竟形成了一股追杀的潮流。
有人会问:“为什么追杀他们?”
答案是:“废话!大家都在追杀,你为什么不杀。”
一旦某种东西形成了潮流,就是很可怕的事情。这意味着做这件事情时不需要考虑后果,只要去做就行了。
大多数人是奔着高行天而来,因为高行天向来杀的都是名人,赏金更高。而陆无归则似乎没有什么显赫的战绩,他也干掉过几个大人物,但无一例外都是和别人联手做成的,而且绝命的手笔都不是出自陆无归。
高行天、陆无归的境遇只怕比当初各自一人时更为艰险。不过他们终于熬到了头,两人一踏入“蚂蚁窝”的地界,追杀的人就再也不敢靠近。就像贫民望着公主知道高攀不上一样。二人一入“蚂蚁窝”,追来的人已知再无杀死二人的机会。
小镇初看很普通,街面整洁,布置得当。酒楼、茶馆、当铺、铁匠铺、布铺、青楼一应俱全,除去一样东西外,小镇该有的几乎全有了。
高行天观察半天发现,小镇独缺赌场。他转念一想,作为一个小镇,如果再有赌场,也太奢侈了。
一路的逃亡至此结束。高行天饱餐一顿就在客栈蒙头大睡。这次再没有噩梦,他醒来时坐在床上反省,除了没有了刀,其他都好的不能再好。
算到今天“五色”宝刀已失了很久,高行天却感觉刀就丢在昨天。
这是一种惆怅的感觉。割断长久的羁绊,突然间多余的感情无处寄放,这种感觉就是惆怅。惆怅一直钻到脑袋里,让高行天空荡荡的。
空空的还有肚子,高行天感觉到饿了。
对于给饥饿,高行天从来都是后知后觉。人有许多种欲望,而高行天将食欲他排在最后,他总是感觉缺乏能量才会进食。除了对酒有点嗜好,正常的饮食只是他保持巅峰状态的工序。
他开始想念初到小镇吃的那顿面条。
所以当陆无归来客栈找他,问道:“高兄,你需要一把刀吗?”
高行天回答道:“不,我需要一碗面条。”
陆无归一愣,然后两人同时大笑。
陆无归从身后摘下一把新刀,递给高行天。他配了新剑,也给高行天备了新刀。
高行天拔刀,只拔出一半,利刃的光芒还没完全显露他就收了刀。
“怎么,高兄不满意,嫌它不利?这把自然比不上高兄先前的‘五色’宝刀,但也很是难得了,是小弟特意为高兄挑选的。”
“非它不利,这把是好刀,我相信陆兄弟的眼光。不过……”高行天语意一转,摇摇头道:“我用刀,第一讲究的不是锋利,而是感觉。对此刀我没有感觉,所以再利也是无用。”
陆无归郑重道:“高兄,你今天就会见到‘蚁王’,到时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带上一把刀总是好的。”
高行天已对“蚂蚁窝”有所了解,“蚁王”即是“蚂蚁窝”小镇之主。入镇需要得到“蚁王”的首肯以及通过一个秘密的仪式,方能加入。
陆无归显然在小镇身份不低,能够直接和“蚁王”联系,他推荐高行天入窝,高行天立刻就得到接见。他带高行天入镇,高行天畅通无阻。
走的时候,高行天没有带刀。
利刃就留在桌上,深藏着锋芒。
当初写的快,也没什么草稿,而且我一向写完就懒得改了,但这次再贴总要把边边角角修一修,所以不会一下子贴完,再个也是想拖一拖,手上再写一点,还请见谅则个。
现在写武侠比较艰难寂寞,多谢各位的鼓励了,当然板砖也是欢迎的。
他们来到昨天的“尤记面馆”。
来吃面的是高行天。陆无归已经在家中吃过了,他说自己已经养成习惯,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不会接触外面的食物。小镇的食物非常安全,但除酒之外他什么都不会碰,这个习惯从小就培养起来,如今根深蒂固。
面馆只做牛肉面,一碗面要二十文钱。这里没有点餐的选择,师父随性做什么面,客人就要吃什么面。放在你面前的是什么,完全要看厨师的心情。面式有烩、炸、拌、烧、煮,但不管怎样,即算在寒冬给你对付出一碗凉拌炸酱冰雪牛肉面,你也得笑纳。因为镇上面馆只有一家,面馆里的厨师也只有一个,你没得选择。面馆厨师就是老板,他照样也是杀手。
高行天听说面馆的老板是当年有名的“一桶杀手”。如果说高行天可算陆无归的前辈,那么“一桶杀手”尤量感就是高行天前辈的前辈。
尤量感当年在杀手这行是风光无限,请得动他需要一桶黄金,是以称作“一桶杀手”。也有人说他的绰号是根据兵刃而来,尤量感的武器就是一只铁桶。铁桶沉重,抡起来像一把巨锤。打斗时,更可用桶身接暗器,用桶把夺兵刃,诡变奇出。
一条一片的白面落入热锅中,当年显赫的杀手如今与面为伍。尤量感成名的兵刃“江山神桶”已没人见过,有人怀疑面馆的垃圾桶就是当年的神桶。
面馆里人人都与陆无归打一声招呼。高行天与陆无归挑了中间一桌坐下。
一个面白眼狭的汉子问道:“陆爷,他就是八十一?”
陆无归微笑。众人都向高行天看过来,他们看高行天就是在看货物,打量此人是否奇货可居。
靠窗一桌为首的一圆脸汉子问道:“这次陆爷看好谁?”汉子是笑问,一笑之下眉眼的弯垂就挤得两腮鼓起,显得很是讨好。
陆无归不答,深处一桌有人插话道:“吴敬启,你一次也没看准过,这次想从陆爷那里探探口风也是白搭。陆爷告诉你了,陆爷赚转什么?”说话的人在高、陆两人身后,他身上套着狐袄,用手拄着脸斜眼望打量着高行天。
陆无归也不看那人,一招手,道:“吴敬启,你过来,我照顾你一次。”
吴敬启喜出望外,表情露出难以自制的夸张形态,乐得连眼睛都快鼓出来了。狐袄汉子见他滑稽样子,不由发出一声嗤笑。
陆无归在附上前来的吴敬启耳边暗语几句,吴敬启听完神色一振,向高行天竖起一根大拇指,匆匆走了。
面馆其他人从吴敬启的手势中读出了信息,看高行天的眼神格外凝重起来。
桌上一响,面来了,浓汤酱肉的刀削面。高行天先喝一口面汤,就提起筷子把面往嘴里扫。
面馆的老板、厨师、小二都是尤量感一人,他叉腰见高行天狼吞虎咽,颇为高兴。
旁边另有人叫道:“尤老板,吴敬启去钱庄取钱了,您老不押一注?”
还有人叫道:“哟,我吃的凉拌面,他却喝热汤!尤老板,这可是大冷的天啊,你对不住我几十年如一日的光顾啊。”
“看不见的赌局老夫从来不押,再说老夫一个终日下面的没什么钱,年纪老了,不和你们小子凑热闹啦。”尤量感悠哉悠哉的找个空位坐了,他宽面肥耳神情惬意,不禁又调侃起来,“小路子,你这个小兔崽子,嚎什么嚎,下次给你整碗冰镇的,冰镇面!也快下雪了,让你尝尝鲜。敢跟老夫抱怨,想吃热汤面,你有让老夫满意的吃相吗?老夫可是看吃相给面的,你那愁眉苦脸的样子只适合一辈子吃冷面,对,就你现在这个模样,一点没错!”
被称做“小路子”的年青男子愁眉苦脸的一声惊呼,赶紧跑到外面看看天象。
狐袄汉子笑道:“尤老板说笑了,当年您的威风谁不知道,‘江山神桶’一统江山。那可是一桶又一桶的赚金子啊,俺王不破可是想一想就眼馋。”身披狐袄的汉字叫做王不破,他并不是专职的杀手,而是一个有名的大盗。他贼胆极大,有一次竟跑到皇宫去偷,以大内之严密也让他得了手,不过事发之后他被逼的没辙,千方百计加入了蚁窝。
尤量感笑道:“小子,你别惦记。当年我挣得多,花的也多。人不风流枉少年,一旦风流枉老年啊,我现在糊个口就不错了。”
王不破撑个懒腰,道:“吴敬启这次还要输,陆爷发了善心也救不了他的霉运。”
尤量感诧道:“你这是连陆小哥的眼光也怀疑?”
王不破摇头,“不是我不相信陆爷。”他瞟着高行天道:“陆爷出门在外,对这次入门仪式看的太简单了,现在就是‘神杀手’也未必能过关。”
陆无归微笑道:“不论是谁,最后剩下的必然是高兄。”
王不破长身而起,“陆爷的眼光在下相信,不过前几天白爷和霍爷罕见联袂回窝觐见‘蚁王’,陆爷知是何事?”
陆无归微笑不语。
“白爷、霍爷也是回来荐人的,陆爷知道‘血蚁’之间是不可能共存的,这种做法已经是暗中联手了。”王不破挤眉弄眼,颇有言下之意。
陆无归淡淡道:“我们之间除了死亡之外不存在秘密,我们仨比亲兄弟还要互相了解呢,你想说什么我知道,但只要不破坏‘血蚁’之间的游戏规则,他们怎样,我并不感兴趣。”
高行天吃得额际冒了细汗,旁人说什么聊什么,他全然没有兴趣。
王不破带着失望踱出了“尤记面馆”。
“蚂蚁窝”根据刺杀、刑罚、护卫、生产服务的需要将镇民分为“兵蚁”、“玄蚁”、“巡蚁”、“工蚁”四种,再加上直接供“蚁王”驱使的“黑蚂蚁”,合计五种蚁类,在这五种“蚂蚁”之上、“蚁王”之下,存在着两个独特阶层,一个是“蚁王”名义上的伴侣“蚁后”,另一个就是“蚁王”的候选者“血蚁”,现存的“血蚁”数量有三,分别是白追、霍离生、陆无归。“蚂蚁窝”的必要入窝的仪式称为“试炼”,“试炼”根据“蚁王”的指令不定期举行,申请入窝的人数达到八十一个的时候,“试炼”的启动条件随之达成,每一次“试炼”只会诞生一名“蚂蚁窝”的新成员。“试炼”是单纯的生死淘汰,对手决定了“试炼”的难度。高行天恰好排在本次“试炼”第八十一号。
陆无归面上不变,心中却是悸动非常。他晓得王不破是打着兜售情报的主意,但要论镇上的眼线,陆无归暗想“血蚁”的资源又怎么是一只小小“工蚁”可以企及的。他昨天抵达蚁窝之时就收到线报,白追、霍离生推荐了“一线飞剑”郎永绝入窝,郎永绝在“杀手通缉令”榜单从未掉出前五,“一线飞剑”入窝绝对是一颗重磅炸弹,要知“杀手通缉令”榜单根据悬赏金额、个人实力、恶劣影响等系数排名,刑部负责下发,每年更新一次,此榜本与江湖无关,但传到江湖这个是非之地就成了炒作对象,甚至出了现非官方修订的月榜。惩恶扬善的大侠视榜中人为必除目标,初出茅庐的侠少也以擒拿榜上人物为荣,榜上杀手更因常年逍遥法外而身价倍增。这张通缉令亦有一个特色,那就是榜单的前十位杀手几乎数年间没有怎么变动,前十基本是那几位常客,几乎没有任何变动。陆无归深知“杀手通缉令”前五的份量,他目前亦仅仅位列榜上二十三名,高行天巅峰时期则位列第九,如今虽因刺杀厉啸兰声望急速回升,但也还够不到前十的边。
——是什么原因促使这个新近刺杀了朝廷大员的顶级杀手如今也要投入蚁窝?他是真想入窝还是图谋什么?为何水火不容的白追、霍离生会联名推荐?以郎永绝的实力,即使被朝廷追得走投无路,“蚂蚁窝”也并非他唯一的选择。
这不是重贴,这不是ctrlC+ctrlV,这不是一次重复劳动,这不是斯巴达
高行天把最后一口面汤嗖噜进嘴,咕哝赞道:“好吃,流汗。”
他的手在脑门上比划两下。
他的额际生出细微的汗珠,汗珠和瓷碗上挂着的油珠,一个清,一个亮。高行天酣畅的面上却同时挂着这两种表情。
一种清亮的酣畅。
人喜人夸,厨师却更喜食客的吃相。
——行动的表达往往先于语言,真实过语言。
尤量感已经喜欢上高行天的吃相,“一桶杀手”尤量感望着用手在脑门比划的人,懂得了高行天的意思,于是他问,“你不再会流汗是在什么时候?”
高行天想了想道:“是杀风不免之后。”
杀手的问话,只有杀手才懂。
尤量感道:“水路风烟的好手极多,风不免是南疆总领,算得上非同小可的人物。杀了他的确可以名动天下,处乱不惊。”
“那一次为了等到机会,我潜伏太久导致身体僵硬,一刀之下风不免还有余力还击。肋下被他‘犁云手’伤到,足足流了三天的血,凤不免的手可是断筋碎脉的。”高行天站起身来喃喃道:“从此以后,我尽量少流汗,因为血流多了人就会懂得控制自己,不得不控制自己。”
尤量感道:“你现在能随时保持冷静?”
“只是不流汗,但也是大多时候而已。有时想到某些人、某些事,心中都流了汗。”
尤量感饶有兴致的追问:“譬如?”
“杀司马!”
尤量感一震,高行天留下二十文钱,随陆无归出了店门。
——杀司马!刺杀司马穷途!
尤量感是杀手小镇的老一辈开拓者,杀司马这种话他许久没听到了。现在镇中的杀手听到“司马穷途”四字就会露出五雷轰顶的表情,杀手丧胆最为可悲。有些事情希望渺茫,并教你承认到自身的失败。但如果连想都不敢想,无异于一败涂地。
——杀司马呵,杀司马!
尤量感想自己是什么时候不再做这个梦的呢?
高行天、陆无归出了“尤记面馆”直奔铁匠铺。
陆无归坚持要买刀。
高行天一脸轻松,毫无所谓。好像丢了“五色”,天下无刀,再没有什么能让他看得上眼。
陆无归再次提点:“见过‘蚁王’,摆在你面前的就是一场杀戮,就算你有刀,最后也会砍到卷刃,这次的‘试炼’非同小可,绝无假作。”
“你怀疑王不破的话?”
“白追与霍离生绝无可能联手推荐,王不破这样说,是还不了解我们三人已经到了什么地步。”
“蚁窝的铁律是:蚁窝之内不可相残。你们三人在窝外呢,就没有斗过?”
陆无归道:“我们三人在窝内也是可以动手的,‘蚁王’如果不插手那什么铁律都是空话,我们仨相处日久,都知道对方的实力。任意两人相争,都是第三方渔人得利。所以久未接触了。”
高行天道:“王不破又是替谁传的话?”
陆无归不答反问:“对上郎永绝,你有几分把握?”
“生死?”高行天听到这个名字,眼睛闪现精芒,语气显得异常慎重。
“不错。”
“你说‘试炼’就是一场杀戮,这意味着只有活下来的人才能加入蚁窝?如果郎永绝也在这场‘试炼’中,那么我们就必须要分出生死?如果我们两败俱伤,又会如何?”高行天领悟的很快。
“如果最终留下的不是一个人,无论什么原因,他们都将失去成为一只‘蚂蚁’的资格。”陆无归在等他高行天的答案。
高行天忽道:“你对上白追抑或霍离生又有几分把握?”
陆无归想了片刻,展颜笑道:“是我多虑了。”
生死不是空谈。
“刀不顺手不如无刀。”高行天认为这里根本买不到他要的刀。
陆无归立刻道:“那是金家的铺子。”
高行天听了这话才同意去看看。其中好奇心占了多半,金家的兵器机关天下第一,“蚂蚁窝”有金家的店铺这太稀奇了。
小镇没有高过二层的建筑,江湖盛传“蚂蚁窝”的深度都在地下。小镇的经营数代,地下工事纵横,四通八达比真正的蚁窝不遑多让。
高行天脚踩踏实的青石小路,感受着“蚂蚁窝”的风格,只见矮矮的房屋衬得苍天很高,云朵因为遮着日头方透出一丝暖意,已是深冬,小镇放眼望去都是寒冷的色调,本该热火朝天的铁匠铺也熄了火,有一个年方弱冠的公子耷拉着脑袋坐在门口,身体倾斜,看来就像是一条陈旧的对联在风中飘斜。
“这就是金家的店铺?连个打铁的都没有。”高行天不是失望而是不信。
陆无归笑道:“有名气的都不能看表面。打铁的没有,掌柜的却在这。”
高行天指着那垂头丧气的小公子,道:“这是掌柜?”
陆无归点点头,温声道:“金公子,陆某来了。”
金公子一摇冠带,不抬头,只闷声吭气的道:“刀不是托人送给你了么,这里没有像样的炉灶,铸不了利刃。不过,我给你的那把刀还是勉强可以用的。”他像是活在寒冬的杨柳,生气全无。
“那刀人家看不上眼,所以再来麻烦你一次。”
金公子一怒抬头,骂道:“什么?这人懂不懂刀啊?妈的,那虽是一把烂刀,可只有金家人才有资格说他烂!”
陆无归向高行天笑笑,他对金公子突变的态度习以为常,陆无归反向暴躁的金公子一揖。
金公子先是骑在板凳上,忽而又一跳站了起来,用手指着陆无归疑道:“你,你,你有点怪……”他连道三个“你”,连退三大步,不悦道:“你没事你拜我做什么,你这样准没好事,我告诉你,现在我不欠你。”金公子嘴上强硬,动作却慌张,他离家出走分文未带,一直都是陆无归周济着他大手大脚的开销,吃人嘴软,用人手软,细说细话起来他总觉得寄人篱下,矮人一头。
陆无归语气柔和道:“寒窗,你即使欠我,那些旧账也从此一笔勾销。”
金公子金寒窗眨眨眼,摇头道:“不对,不对。”
“这有些银两,公子拿去先用。”陆无归从怀中掏出两张银票,递上前来。
债主上门,不要钱反送钱。金寒窗“哇呀”一声,不接银票,嚷道:“有什么事情快说,他娘的,要逼死我啊!莫非是我家里的事情?快说我家里出了什么事?”
陆无归挠挠头,“我出去这么一趟当然给你捎回点家中事,但我首先要跟你说的并不是这个。”
金寒窗皱眉道:“那是何事?”
陆无归眼睛一翻,看定金寒窗,严肃中带着歉然,道:“寒窗,对不起。我把盒子弄丢了。”
此话一出,金寒窗立刻呆住了,张了张嘴,终没说出话来,继而公子哥的面色由木然变为铁青,一扭身进了屋子。铁匠铺的木门被“咣铛”一甩,震在一起。
高行天一直冷眼旁观,此时道:“可以走了么?”
陆无归道:“还没完。”
——吃了闭门羹还不算完?
铺门紧闭,内里传来噼里啪啦的响声,有人在里面翻箱倒柜。果然不一时,屋门被人一脚从里面踢开。金寒窗面带杀气冲了出来,除了杀气他还带出一把伞。
伞是黑伞,伞式看起来也很普通,但是质料并不像是寻常油纸,薄薄的黑更近于铁色。金寒窗一言不发,擎伞朝陆无归奋力一挥。
攻击一旦启动,这伞就不再像是伞了,黑伞绽开型如松盖,然而,它一打开就停不下来。伞盖开启后继续向前直至完全反折,伞骨如遭暴风吹捋,瞬时并拢成一条直线,伞盖伞柄相连如同长枪。更为奇特的是,这只是其中变化的一个过程,它不断重复打开、反折、并拢的机关,怪伞节节高节节长,瞬间伞枪攒伸如旗杆之长!
伞枪在金寒窗手中一挺,直扎陆无归小腹。这伞状兵刃说长就长,伞尖锐利,突兀的一扎声势骇人。
陆无归向后连翻数个跟头,一跃至身后的屋顶,遥声道:“我也不想搞砸的。寒窗,你把‘锦瑟伞’收了,我传几句棠夫人的话给你。”
“锦瑟伞”一击不到,颤动不休,如玄蛇吐信,如龙骨震怒。
金寒窗恼然道:“你放屁!当初是怎么说好的,口口声声说用用就还,现今呢?你终究还是把盒子丢了!你知不知道这盒子对我有多重要!陆无归,你是存心啊!早知这样我还了你的三千两也不借你盒子。”
陆无归道:“没那三千两,你怎么给青州府‘怡香楼’小芙赎身?”
金寒窗面上一红,强叫道:“闭嘴!快说我娘说了什么?”
“寒窗,我是闭嘴呢?还是快说呢?”
“闭嘴!我叫你快说!”
陆无归笑道:“你娘的话,我这样喊给你听,镇里任谁都听见了。好兄弟,凡事好商量,先把兵刃收了。”
铺子周围已有人远远的驻足相望,金寒窗不得已狠狠地一扭伞把。伞盖不断张开并拢退回,花开花谢般瞬变回一把寻常黑伞。
陆无归来到金寒窗跟前,拍拍他肩膀,安慰道:“寒窗,盒子虽丢了,你娘却已经原谅了你。夫人说家里随时欢迎你回去,你爹也不会怪你。回去吧,盒子将来我定会再给你夺回来。”
“盒子都丢了,我怎么还有脸回去!你嫌我闯的祸还不够大吗?夺回来?你以为我白痴吗?以你的身手还守不住盒子,那敌人的强大岂不是显而易见!”金寒窗气道:“再说,我不想回去,我众目睽睽之下击杀朝廷命官,‘武陵山庄’都要拿我,家里又怎么能护得住我?我回去岂不是给他们添麻烦?”
陆无归道:“难道你要在这里躲一辈子,做个杀手?”
金寒窗左思右想道:“反正我不能回去,而你,请记得你现在是欠我的,不要再对我挑三挑四的!”
“额,我欠你,那你再给挑一把刀吧。”
“好你这个无赖,怎么好意思又提出要求。刀?谁用?”
“他。”陆无归把高行天一指。
金寒窗打量在一旁负手而立的汉子,愠道:“就是他看不起我的刀?那我不会再卖他刀,金家不和不识货的人做生意。”
高行天道:“你的刀太差,砸了金家的招牌。”
“什么?啊哈哈……”金寒窗讥笑道:“就你也配评刀,因这里炉温不够高,铁石不够好,干活的铁匠也都是二流货色,所以那把刀的确不算上品,不过方圆百里之内你就是上了武冢也买不到这样的好刀!”
“即使给你上好的条件,你也打不出好刀来。看你的手,细滑的就跟小葱花似的。好的铸剑师无不是自己亲自上阵,挥汗如雨。如你一般指手画脚,让别人代工,怎么能炼出好刀?”
金寒窗叫道:“那是本公子寻常不愿意动手,一般器件我可看不上。再说,你怎知我不亲自动手铸器?”
“因为你嫩的像个娘们,还是刚断奶的。”高行天说这句话时别着脸,连看都不看金寒窗。
金寒窗勃然变色,孤傲的他因高行天的一句话,暗地里连自己的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也恨上了。
他一怒之下就要再次出伞。
陆无归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俗话说不打不相识,但这两人性格不相投,一旦斗起来就不好收场。
金寒窗不管这一套,狠狠道:“你放手!让他见识老子的厉害!竟敢说老子是娘们,待会却要看谁哭着喊着告饶。”
陆无归道:“你不能对他出手。”
金寒窗怒目道:“为什么?”
“因为他是杀手。”
金寒窗怒笑道:“杀手?这镇子上的有几个不是杀手!杀手怎么了……”
“的确都是杀手,但他不同,白追你见了吧,他比白追还要纯粹,你若动手,没有胜负,只有生死。”
“你是说那老头?被我当众辱骂却不敢动手,出了镇才扬言道即算破了窝规,再回镇时也要杀我的那白胡子老头?”
陆无归点头,这心高气傲的世家公子给他惹了不少麻烦,初来的时候金寒窗就对白追吹胡子瞪眼,话语尖刻,几乎让白追破了窝规当场动手。
白追、霍离生与陆无归是“蚂蚁窝”的三个顶尖人物,金寒窗想了想白追,再看看高行天,他想找寻两人一致的冷酷,不过高行天负手四顾,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金寒窗肚子里的一把火就怎么也熄不下来。
——这人竟敢看不起我?他凭什么?
——老子是金家嫡传的三公子,你又算那来的草贼?
——看不起我也罢了,连我家的手艺也要侮辱,今天非要让你见识下小爷的厉害!
金寒窗寒着脸看着陆无归,陆无归的眼神很凝重。对峙之下,金寒窗松口道:“你放手,我明白了。”他正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内心的怒火在烧,但是面上先压着。
陆无归缓缓松手。
金寒窗冲他一笑,笑容温文。俊俏公子笑起来更加好看,如同料峭寒冬里的一朵吐蕊孤梅。可他笑到一半,薄唇就带了恨意。陆无归一惊,金寒窗已经带着恨意冲了出去,他飞纵而叫道:“老子管你是谁!”
陆无归伸手一抓,只捏到金寒窗的衣角,金寒窗竟如此执拗。
高行天转了头,眼神冰冷!
陆无归知道金寒窗的能耐,这世家的公子哥确实有两把刷子,一般的江湖高手也难斗得过他。不过高行天岂是一般高手可比。金寒窗就是用上独门机关也是白搭,根本弥补不了实力的差距。并且陆无归深知高行天的个性,这个人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杀招。
——金寒窗决斗不过高行天,当初他把金寒窗带到“蚂蚁窝”,金唐两家都是知晓的,金寒窗若在窝中出事,他与金家、唐门的梁子就结定了。并且“蚁王”让他负责金寒窗的安全,他也不能负命。
不过隔了一霎,陆无归又有什么办法,他追也晚了,高行天是可以一合定生死的人物,陆无归希望高行天不要出手太重。
出手极重的是金寒窗,这次“锦瑟伞”不化枪不怪变,伞盖一开一颤,几十条伞骨就激射而出。
他发暗器!
陆无归与金寒窗打交道日久,也不知“锦瑟伞”还能发暗器!
金家的机关令人匪夷所思。
高行天对“锦瑟伞”一无所知,初时一见这伞的怪异,杀手的天性就使他格外警惕。这伞能长击他也不靠近相搏,高行天仿着陆无归,在金寒窗一纵而上的时候他反而后退。
“锦瑟伞”激射而出的伞骨异常锐猛,如近距离逢上绝难抵挡。离得远了,伞骨沉重击发就逐渐失了威势,高行天一退之下,避开了这一击。
金寒窗还欲再搏,陆无归已不给他机会。陆无归阻在金寒窗身前,扬声道:
“金公子脾气就是这样,高兄休怪。”
金寒窗横眉道:“我脾气怎样?”
高行天道:“陆老弟,我对这个层次的人不感兴趣。”说完,高行天用手指下金寒窗,然后手掌比量着高低,以此来代表金寒窗与自己的差距。
金寒窗见高行天手掌上下起伏,最终压在最低的位置,作色道:“你这贼厮,竟敢瞧不起人!”
高行天不理他。他的确看不起金寒窗,他也不掩饰他的不屑。
阻在二人中间的陆无归忽望着右方街口,轻声道:“高兄,时候到了。”
铁匠铺右边小街是个长坡,坡下有数人扛着一口箱子正缓缓上来。
箱子黑漆狭长就像是一口棺材。
高行天心中一凛。金寒窗也看得一愣,他也是第一次见到“试炼”仪式。
抬长箱的队伍有九个人,抬着棺材的八个人的嘴上都咬着一枚长钉。单独一个黑衣人领在队伍前面,黑衣人的面上也罩了一帘黑巾,只露出两只眼睛,他冷声唱道:“八十一号,请君入箱。”
高行天什么也看不见,因为蒙着眼睛。他辨不清东南西北,因为他在一口箱子里。就像是一件行李,他被运走了。
八枚长钉将箱盖钉得死死,箱子没有留透气孔。要问这是箱子还是棺材,只有钻进去躺着的人才晓得。
一路行去,抬箱子的人竟倒了十四拨之多。
有吴敬启在第四拨,王不破在第九拨。能来抬箱子的都是在镇中深得重用的人,每一次接应都多一个黑衣人。第一个黑衣人一直领行,直到凑足八个黑衣人,他们才一起抬着箱子进入镇中心地下入口。
那里是真正的“蚁窝”,黑衣人“黑蚂蚁”是“蚁王”的绝对亲信。
陆无归不在抬箱子的人中,他绕道先行。
就要见到“蚁王”,高行天心情异常平静。
黑暗的箱子里,过往的一次次惊险刺杀都在脑海里浮现,那时他独来独往,神行无迹。
一个人一把刀能在江湖上做到什么地步,高行天已经达到极致了。
他手下每死一个人都导致一个地域实力的重组,譬如风不免之与“天下水路风烟会”,譬如厉啸兰之于“无双门”。
树大招风,盛极而衰。江湖浪涛汹涌,他必须找一个支点。
原先的时代过去了,不能贪恋“神杀手”的荣光,他要超越过去。
如果能在“蚂蚁窝”立住脚,有了一个坚硬的壳,高行天想,自己能达到什么高度呢?
——有没有可能杀掉司马穷途,终结掉这个小镇的历史?
一阵光刺进箱子里,打断了高行天的思绪。
在黑暗中呆久了,粗糙的火光让他的眼睛略微不适。
——到了。
“高兄出来吧。”是陆无归的声音。
棺材一样的长箱挪开了盖子。空气不再稀薄憋闷,头顶是一片岩石代替了天空,耳畔传来水滴落在石上的声音,清脆似乎又带着回响。水声幽静,像是一个甜蜜的梦在撞来撞去,找不到出口。
——是地下吗?
身处是一间石室。
高行天攀着箱子两沿坐起来,然后他便看见了一个人。室内还有他人等,这个人也不在高行天目光的正前方,但是高行天第一眼看到的却是他。
有一种人永远鹤立鸡群,木秀于林。高行天望到的这个人就是。
他浑身缠着绷带,就连面上也不例外。唯一露出的只有嘴和两只眼睛。即使这样包扎,他身上的血还是在向外渗。数处长条白布已经泛着微红,他趺坐在石台上。
吸引高行天的并不是这个人伤得如何的惨,吸引他的只有一点。
——这是个绝对的高手。
即使伤成这样,这人依旧深不可测。伤者的眼睛是幽暗的,只要多看这眼睛一眼,就会觉得天地都化成了一团漆黑。
不用介绍人点醒,高行天就知道他是“蚁王”。
——“蚂蚁窝”之主,“蚁王”屈洒。
这个名字对于高行天来说如雷贯耳,有一段时间他甚至仰慕这个人,视他为传奇。
因为江湖一直盛传屈洒是逼得司马穷途亲自出手的三名刺客之一。
刺杀司马的杀手如过江之鲫,但让司马穷途亲自出手相拒的只有三个人。而这三个人的状况是一个丧了,一个降了,一个重伤逃了。
屈洒就是那个重伤逃走的人。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屈洒开口了,“蚁王”的声音听起来竟是十分悦耳的。
十分受伤的身体,百倍好听的声音。
屈洒见高行天一耸眉毛,淡淡续道:“你在想我是如何刺杀司马穷途的。”
高行天从箱子里翻身出来,这屋子里加上他只有四个人。另外三人是屈洒、陆无归,还有一个女人。
吃东西的女人。
高行天心中所思正是此事,他遥想那会是如何惨厉的一战。
“不过你错了。江湖上的传言都错了。”屈洒笑道:“我并没有见到司马穷途,我是伤在他关门弟子孟千回剑下。”
高行天一愣、一震、一敬。江湖虚言使他错愕,武冢的实力让他震惊,屈洒的毫不掩饰让他钦佩。他沉声道:“孟千回虽排行第三,在司马穷途的弟子中辈分最末,但传言他的武功修为、悟性却是最高,被江湖公认为司马穷途的接班人。‘蚁王’与他对上,不异于决战年轻时期的司马穷途。”
“喔,你不失望?”
“我失望于江湖传言,但尊敬‘蚁王’的气度。”
“知道这个秘密的人不多,但一个秘密只要有第二个人知道就不再是秘密。我这件私事不知怎地竟然没有泄露出去,。”
高行天道:“没有人喜欢深究洒脱之人的秘密。”
屈洒道:“你认为我洒脱?”
“王能在武冢杀进杀出,岂止洒脱。”
屈洒笑了,他笑起来的声音像是发出长鸣的乐器,古怪而好听,不过一身的伤使他不能久笑,喘息几口,屈洒径向陆无归道:“小六,你说我洒脱吗?”
陆无归低首道:“窝内都传‘蚁王’回来时,愤恨的夜夜呕血。”
“这就对了,我不洒脱。我是气量狭小之人!所谓的洒脱是逼不得已,强撑给外人看的。杀不到人,办不成事,我就不舒服,可自怨自艾也有个时限。时限一过,任何人都会变得洒脱。”屈洒重重的重复一下,“任何人!没有人例外,高行天,你说是不是这样呢?”
高行天道:“的确如此。但那是杀不到人,办不成事。可有些人未必杀不到,有些事只要坚持也未必做不到。”
屈洒道:“我们各说了一半一半。你很有意思,小六赞许你没错。你雄心壮志,但并不鲁莽。”
高行天道:“陆兄弟是谬赞了,高某一无所长,只会用刀。”
屈洒略微张了张嘴,但没说出话来。屈洒只是没有发出声音,他的嘴唇在噏动,一字不差的表达着。
陆无归一直低着头,恭敬侍立在屈洒身旁,是以观察不到屈洒的动作,而屈洒无声的话也不是说给他听的。高行天看着屈洒的口型,一字不差的将意思读懂,杀手要读一个人的唇语实在是太轻松了,屈洒是说:“你认为他错了?他只是在奉承你?”
这是一句哑语,本不用回答。高行天却朗然道:“是的!”
屈洒背后的女人若有若无的瞟过来一眼,她的眼睛是美丽的,但目光是空洞的。
屈洒柔声道:“你要加入“蚂蚁窝”,成为一只蚂蚁?”
“不错。”高行天语意决然。
“理由?”屈洒道:“虽然介绍你的是小六,但我还是要听听你的理由。每一个入窝的人都要有一个让我信服的理由。”
“江湖飘里摇无根的人就如一只野狗。野狗终日被人赶来赶去,即使偶露峥嵘却不如贱物们摇尾乞怜的瞬息所得。蚁窝里众人是命贱如蚁,但却是脚踏实地的活着,有归属,有寄托。窝旁向北就是‘武冢’,天底下再没有比这里更接近杀手荣耀的地方,所以我觉得在这里做蚂蚁比在外做野狗要好。”
高行天的声音是一贯的冷,但这段话说来前半段哑,后半段冰。话音似寒冰在震颤中破裂,在震颤中粉碎,有一种冷冽的动人之处。
屈洒面上缠着纱布看不出表情,他幽暗的眼睛却是连眨几下。
陆无归在高行天的身旁,一直低着头,神态恭谨。
至于最后面的女人,她坐在一张石桌旁,一直在吃肉。
一个女人很少有她这种吃相,她很原始的大口吞咽,偶尔还用红唇咂着手指上的油渍,尽管这女人如此饕餮,却不显得鄙俗,她的姿态还流露出一种媚来,食欲烘托着柔媚,撩人魂魄,以至于看到她的食欲,就会使人联想到性欲。
在高行天一番话后,女人放慢了节奏,似是吃得差不多了。石桌堆积的肉骨像一座小丘,对比她的优美身材,似乎没有人会将暴食者按到她的头上。
屈洒淡淡道:“一只蚂蚁一旦有窝,它的牙齿还能有野狗的锋利吗?”
高行天道:“有窝蚂蚁的牙会越来越利,流浪狗的齿只会越磨越钝。”
“你把这里当做你的家?”
“是的。”
“你可知蚁窝的戒律?”
高行天念道:“蚁窝之人,窝外行事不究。但处窝中须知有法三章,违背‘蚁王’者死,扰乱蚁窝者死,杀伤他人者死。有律五条,不自私,不相残,不背叛,不结党,不迟疑。”
屈洒起身断言道:“我以‘蚁王’的身份准许高行天加入‘试炼’,如果存活,可为‘兵蚁’。高行天,我们已经好久没有新的成员了。”
“炼”就是去掉杂质,现出真身。蚁窝的“试炼”即是杀戮。一次“试炼”炼出一只加入“蚂蚁窝”的蚂蚁。
陆无归面现难色,犹疑道:“‘蚁王’,最近三批‘试炼’都是八十一人亡尽,以高兄的身手也要‘试炼’吗?“试炼”可有更改的余地?”
屈洒沉声道:““蚂蚁窝”已立下的规矩就断无更改的余地,‘试炼’马上就要开始,事不宜迟。”
陆无归道:“那金公子?”
屈洒道:“金寒窗是贵宾,不算我们蚁窝之人。只是格外收容不算破例。”
陆无归不再进言,石室水声滴答。
屈洒走到石室南墙,用手在墙上一拍,“扎拉”的响动,石壁出现了一道石门。屈洒回头道:“蹑儿,人交给你了。小六,我们走吧,窝里还有事情交给你办。”
陆无归凝重的看高行天一眼,道声:“保重。”然而他欲走还留,叹一口气道:“哎,叫你出门不带刀。”话语间他跟着屈洒入了石门。
室内只剩下高行天和叫“蹑儿”的女人。
女人没有走,因为她才是今晚真正的主人,她是“试炼”的组织者、监督者抑或执法者。加入“试炼”需要屈洒的首肯,在“试炼”中存活下来取得新蚁的资格则需要她的点头。
女人依旧在吃肉。她纤细的手腕和她的食量不成正比。女人穿着裙子,裙尾却叉的很开,露出大腿的肤色欺霜赛雪,女人的腿伸得很慵懒。女人十根指甲涂着紫,唇也是紫的,神秘的紫。女人的美丽、女人的慵懒、女人的神秘乃至女人的原始都把人引向最本能的欲望,她的存在就是一种蛊惑。女人的玉指正撕下一小条肉丝,她吐出了香舌,第一次准备文雅一点的吞咽,却被一个声音打断了。
“你叫蹑儿?‘试炼’何时开始?”
看着女人的吃相,高行天只觉腹中又饥饿起来。他看了半天不仅仅被勾起了食欲而已,他必须清楚往下会被安排做什么。
女人轻吁一口气,伸出玉指一勾。
高行天顺着她的意愿上前。
两人间隔着不到三丈,高行天身形一动,似乎不到三步就跨了过去。
女人将手上的肉丝向前一送,道:“喏,吃了它。”她的声音很冷,完全不似体态的妖娆,一句嗟来之食被她说得不能拒绝,但也叫人对她充满了征服的欲望。
肉还带着热气,悬在女人的指尖,看上去像是一滴诱人的蜜糖。
——有毒吗?
这是高行天杀手的第一本能。
不过第二刻,高行天就伸出了手,准确的说他是出了手,高行天手势如刀,取肉的一探如同拔刀一斩,取下了肉丝。
女人懒散的靠在椅子上。坚硬的石椅没有让她柔软的腰肢感到不适,女人的坐姿显得很舒适,似乎无论什么样的椅子只要是她坐,那就不一样。
高行天把肉丝塞到嘴里,没有立刻下咽,通过舌尖味蕾的第一接触他已经知道这并是不普通的肉,他问道:“八十一人选一,规则?”
“规则?剩下一个就可以了,没有规则,陆无归没有告诉你?”
高行天终吞下肉丝,再问:“你是谁?”
女人抿唇道:“你现在没资格问这个问题。你只需要听以下的话:入窝试炼的人数需要八十一个,你很幸运,你是第八十一个。你来了,‘试炼’也就开始了。你要听好两件事情,第一,待会只能剩下一个人,第二……”
高行天此时忽觉一阵眩晕,肉内果然掺了东西,倒下前,他听着女人幽幽的道:“在空中之时不能动手,如果这算规则的话……”
女人的紫唇还在言语,高行天已经听不到了。
醒来,人已在半空。
高行天双手被缚,一根粗绳正将他缓缓下放。环顾四周,除了环绕石壁多达百盏的巨大油灯,半空中都是密麻麻的人。
众人一同降下。
吊在半空的人们有的还在沉睡,有的正惊疑不定,有的露出了狞笑,还有的面无表情,但没有人言语,气氛静隘而肃穆。
亮如白昼的石室不像将进行一场残杀,而更像是大赦天下。
——这就是‘试炼’?这些就是参加‘试炼’的人?
高行天仰望头顶,视线被巨大的石盖遮蔽,石盖上雕着一只巨大的蚂蚁,蚂蚁腹部有着许多孔洞,八十一条绳索正从那里垂落。高行天判断这里和与屈洒会面的石室一样,也是深挖在地下,只不过这间非常巨大,已不能称为石室,而应叫做石头广场。高度在持续降低,高行天望着地面,估量着这巨大大厅应有有十丈方圆。
十丈方圆也显得不够宽敞,一山不容二虎,一地不留两刺客,何况垂吊下来的是八十一个要加入“蚂蚁窝”的杀手。
“在空中之时不能动手。”高行天明白了女人的话。一个经验十足的杀手,即使被吊在空中双手被缚也是危险之极。
全身上下无处不是凶器那是杀手的基本功。如果允许在空中格斗,那么会有三分之一的人将在落地前丧命。
高行天看见了那女人。石壁上有一处甬道,高有六丈,女子坐在那里,她是这场“试炼”唯一的观众。
——这女人究竟是什么身份呢?
快降到地面时,高行天闻到了一股幽暗的花香,地表上竟种植着花草。
地上是冬,地下是春。
吸了两口,高行天就感觉这香味很不一般,他周身血脉顿时贲张起来,浑身都涌动着杀意。花香带毒,催人嗜血。
中南的毒沼有种奇花名曰“良缘”。良缘花开放时花体大如巨斗,吞鸟食人,是种杀人的花。而脚下的怪花不直接伤人,但凭一点气味就诱人相残。
杀人不用刀,但凭一点香。
高行天知道良缘花,但是脚下这花无疑更为可怕。
有形的怪物让人恐惧,无形的诱因却让人疯狂。
地面有刀,不光是刀。
钩叉剑戟,斧钺棍枪,十八般兵器应有尽有,连分水刺、日月环、擂天锤、双面蛇拐、凤翅剪这种奇门兵刃都一应俱全。这些被遗弃的兵刃全带着干涸的血痕,昭示着这里曾经是何样的修罗炼狱。
几点松油从高挂的油灯上滴落下来,众人亦如同八十一颗火种随之降落到了墙角。绳索放得很巧,几乎让八十一人同时到底。
一触地面,高兴立即奔向一处有遗落武器的墙角,然后利用利刃蹭断反缚双手的绳索,绳索一断,就“嗖”的收了回去,没入苍穹一样的石盖顶。
由于花香的刺激,场中人脚踏实地之后都是杀心澎湃,在空中强忍的杀气都爆发了出来,高行天走位、割绳,场中已经有人倒下。除了高行天之外,场中人都带着随身兵刃,血光四溅中有两个剑手正向高行天靠近,二人欺他没有兵刃,联手杀来。
瞬息间,两把剑向高行天夹攻而至,不知施展剑术的两人是否相识,这两剑配合得已然相当默契。甚至让高行天回忆起“孪生杀手”来,但相比朴氏兄弟这两人差的太多,他们速度不够,节奏也不紧密。高行天虽无厉啸兰那么快的“连心神枪”,但他俯身一滚抄起一把断刀使出“破茧”时,已经足够应付这种场面。
两人立殁,高行天握着断刀靠上石壁,他强制自己游离在战场边缘。一见血气,高行天的心中更是阵阵翻涌,双眼顿时赤红,花香催起强烈的杀意,直欲将他推到场中与血共舞。
高行天强行压下这种念头,进去了恐怕就躺在那了。八十一个人的混战,这绝非玩笑,这是摆在眼前的事实。八十一人虽良莠不齐,但绝对高手云集。何况这其中还有着未知的危险人物。
譬如,郎永绝。
高行天对郎永绝不曾留意,现在也无从分辨,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杀!
引刀成一快,立死跪亦死!
——杀、杀、杀、杀、杀、杀、杀……
心中杀意太盛!不杀人则已,手腕一挥,刀光一起,身体仿佛就不属于自己。高行天断喝一声,一拳击上石壁,石上现出一个深深的拳印,石壁的质地竟颇为柔软。高行天借此稍稍一泄杀气,立刻把注意力转移到刀上。
化杀意为灵觉,借杀机来品刀。
杀机如海涛,扛过第一波,不连续动手,高行天已渐能掌控。
紧紧一握,他就抛了手中断刀,即算置身杀机四伏的石厅,不合意的刀他也不要。
几乎所有人都陆续往石厅中心涌去,战成一团,更几乎是斩成一团。本就是八十一个人乱斗,再加上花香惑人,即使有人笑到最后,也将重伤不治,无法成为“蚂蚁窝”的成员,这也是此前三次“试炼”没有诞生一只新蚁的原因,参与“试炼”的人员越来越强悍,想从中脱颖而出已经非常的困难。.
场中央一个使锏的汉子招式凌厉,他是最先动手的几人之一,他也是其中武功最高者,汉子连杀十人,一锏一人,手下没有一合之将,所向披靡。
而十锏之后,他死于一枪之下。
必杀的一枪!这一瞬间除了这一枪,同时攻过来的还有七十二道暗器,两道长鞭,三把剑,两把刀,一把叉,一只钩,一根长棍。
汉子几乎接下了所有的攻击,唯独漏了这一枪。他死前,杀意消散,心有不甘,含恨而死。
他在恨自己为什么接不下那一枪。
他勉强接下刚才的一枪,其实也无济于事,一枪之后更有一枪,后面还有无数的攻击在等着他。
场中心变成一个杀戮的螺旋, 谁先疯狂,谁就先死。
杀的愈多,离死亡愈近。
斗场之中已不是凭身手决定生死,而是凭借忍耐。
高行天贴着石壁,寻找合适的武器。却是握一把抛一把,期间有三个人过来袭击他,都被他一招毙命。都是同样的一招,“破茧”!
杀人只一刀,从不留余地。
高行天的刀法原本有四十九式,全称“劫魂四十九式”。
后来他发现这许多招式根本用不全,有许多招式更是用不上。比他弱的,只需第一招“龙劫魄”就可以把敌手撂倒。比他强的,即使用全四十九式也无济于事,甚至连用全四十九式的机会都没有。
他想留着无用的招式做后手,还不如改良刀法抢得先机。
动了改进刀法的念头,那时也只是想想而已。
真的动手去做,是在高行天成了杀手之后。
有了几次刺杀经历,他就强烈意识到:要想在最短时间得手,就要化繁琐为直接。
能出一刀,不出两刀。对杀手来说,最宝贵的永远是时间。
他化七七四十九式为七式,这一次改变让他成为知名杀手。
不过他仍不满足,要杀掉更强的人,七刀也太多。高行天隐于深山终日研修刀技,拜师也偷师,刺杀兼试招,终于并七式为两式。
高行天至此刀法大成,一出关就暗杀了“瀑流山庄”庄主宋吉水,然后一发不可收拾,接连刺杀了许多一方豪强,成为名动天下“神杀手”。
高行天的两式分别为:“破茧”,“子衿”。
第二式“子衿”他从来没有用过,原因很简单,用不到。被他成功接近的都是一刀毙命,在被宫无上所伤之前,他从未失手过。
场中人数在急剧减少,一盏茶的功夫,八十一人只剩下了不到一半。倒在花海中的有的还一时没有毙命,他们睁着血红的眼睛看着又有人不断倒下。
女人,作为这场杀戮唯一的观众,坐在巨大石厅顶盖处的甬道的边缘,她雪白的小腿敲击着岩壁,发出悾悾的节奏像是在计数,她的眼睛迷离而不定,虽在俯视,但不像是在看生死搏杀,她是在看下方的一片花海,每一次“试炼”都会激烈到花海荡然无存,她在看这逐渐消失的美丽。
娇艳的鲜花被杀手踩踏成泥,却碾碎犹香。高高在上的她已看过很多次这种杀戮了,除了第一次倍感刺激,接下来她就麻木了。花碎成泥,又孕育着新的枝芽,人倒下后还能再站起来吗?
——生命只有一次,正在死去的人,你们心中是怎么想的呢?
——你们死的又可有价值?
上面的人儿在感叹,地下的人已经拾到了武器,一把旧刀。
与其说这是一把刀,不如说是一把剑。它只有剑的宽度,却走着刀的弧线。高行天握住这把刀时,心中杀气大盛。他凌厉的气势顿时吸引了一个人的注意。
这个人站在高行天的远对角,也贴着墙壁而立。
整个战场之中,没有参加混战的只有他们两人。
那人三十上下,身材偏瘦,长手长脚,正双手抱胸打量着高行天。
看这瘦子的姿态、神情,轻松异常,似乎根本没有出过手,他的身边没有一具尸体。瘦子看了高行天几眼,就又抬头观赏石壁上的美人儿,他的眼神是炙热的,像一只瘦了数冬的熊窥到了甜美的蜂巢,毫不掩饰心中的贪婪。
此刻,大厅局势很明朗。一个观众高高在上,两个旁观者各有所思,剩下二十几个人在中心战成一团。
高行天很同情冲进场中的人,一开始他也险些把持不住。他抚摸着墙上的拳印,若有所思,等他再回头时场中央只剩下三人。
三人消耗极大,拼命喘息,却都一时再无力出手。他们觑然相视,神情由炽热变为恍然,再由恍然渐成惨笑。
一阵忘我的搏杀,几人体力几近透支,暂时间无力再战,他们血流满面、汗流浃背,因如此几人方从花毒中清醒过来。
——晚了,满身是伤,已是晚了
——但……却不是没有机会
三人相互牵制反形成默契,互相都领会到了对方的意思。
不杀不相识。
他们不再相残,三人开始打量起高行天和瘦子。短时间的清醒使他们意识到要联手!
——再残杀已没有意义,到最后实力耗尽,不用别人动手自己也慢慢死掉了。
三人仍犹豫不决,高行天与瘦子难判强弱,有人的意思是先处理瘦子,而另外的人意思是先干掉高行天。
三人蠢动而未动,那瘦子却已动了,他收回望向蹑儿的目光,抽出了腰间佩剑,长剑只有二指宽,剑型是越往剑尖处越是尖细,末处像是蜻蜓停立的初生荷角。瘦子长手一扬,剑指高处的美女,稍作一停瞬时收剑,并在剑身上一吻。
他吻得深情,没有一丝放浪。
顶端的蹑儿,冷哼一声,莲足踢打在石壁上,不过她也将注意力转移到这个人身上,因为场中即将分出胜负。
瘦子信步向前,主动找上了场中三人。
高行天对瘦子全神贯注,瘦子虽是步步向前,但每一步都暗含着变化,一条直线也让他走的飘忽不定,如一只怒舞的狂蜂般难以捉摸。
杀手的步法亦是基本功之一,这个人的步法让高行天也动容。
场中三人如临大敌,静立以待。瘦子靠近,接近,逼近,
——十步,九步,八步!
三人之中一人持枪,他算着对方只要再出一步,就在他枪法威力最大的范围。不过没有第七步,白光已急闪。瘦子在第八步就出了手,竟在枪法的距离前出了手!
——不可理喻!
——不过以剑器的长短,这么远能杀得到人吗?简直是自杀!
——要隔空剑气杀人吗?那也太仓促了。
这一瞬间连高行天也认为他疯了,疯了!
场中三人甚至露出了笑容。
三人暗嘲,这人连距离都掌握不好。
无坚不摧,唯快不破。但最重要的还是距离,即使再快,再狠,如果把握不了距离那都是废招。
三人笑意刚起,却立刻僵在那里,每个人的喉咙都多了一个细洞,笑着归西。
瞬息间,瘦子三剑连击,剑剑穿喉。
剑如毒刺,身如蜂舞,不为采花,只采汝命!
看着三人倒下,高行天知道遇上了可怕的对手。
行家有没有,一出手便知。
——这是个和自己一样追求效率的人。只追求最简单最直接的招数。
只是平淡的三连刺,但每一击都应暗地练了几千遍,这三剑的衔接天衣无缝,三剑如一剑,以致杀完人后瘦子仍站在出手的原地,就似从未移动过一样。
有的只是鲜血,从细剑槽刃中滴落。
长臂加特制的细剑,长腿加上诡秘的步法,真是天生的杀手。
瘦子继续向前,敌人只剩下一人,他径向高行天而来。瘦子没有分毫大意,脚步变得更加诡秘,瘦子扰动着对方的心理,扬声道:“你,可知我身边为何无人?”
高行天用刀轻轻擦过左掌心,发出了类似磨刀的声音。锐利的刀刃在掌心划出一道血痕,这刀一见血,锋芒毕露,像是活了过来,高行天开刀之后,淡淡道:“你是想说你强呢,还是想说你弱?”
瘦子藐然道:“还不明显吗?即算这些人中了‘未还花’的花毒也不敢向我出手,你我强弱可见一斑!”
高行天冷言道:“杀人即是杀人,那来那么多比较与废话!”
瘦子疾道:“即是废话,你为何反驳。反驳只因你心虚,你气弱。”
高行天厉声道:“因我杀气正盛,要连你的废话也一起斩了。”
瘦子突然喝道:“你拿什么斩?你又拿的是什么刀?你怎么斩?你已经斩了吗?不错,你心中已经落刀,但千刀都斩我不到。”
高行天额头已渗出细汗,瘦子在话语间急速逼近,气势极盛。
一触即发间,高行天一弹指敲在刀背上,刀鸣清越,人语雄浑,悠悠不止中人刀共吟:“三生有幸三生死,九重云外九重生!”
瘦子距离高行天约有九步,闻言立时顿在那里。
他以断喝逼出高行天杀机与刀意,气势已占上风,更只差一步就要出剑,却被
高行天一句偈语扳了回去。
他道的是妄,高行天唱的是空。
空破妄,虚化无。
瘦子气势不能满盈,连贯的杀招就递不出去。
高行天缓缓扛刀过头,刀与肩平。瘦子翻腕,端剑成水平一线,眼神亦随着剑的方向盯着高行天。
双方都激发一切能调动的潜能,赌上了性命,只因对方是平生首遇的劲敌!
石厅只余两人倍显空旷,最后的对决却在墙角。
寂静,只有盏盏油灯偶尔发出燃烧的声响,蹑儿脚也不晃,呼吸也屏住,下方两人虽实力接近但胜负很可能只是一瞬,她连眼睛也不能眨,刀光剑影随时都会惊起。
恶战她看得多了,这样惊心动魄的也是少有。
从对空间距离的掌控来说,双方旗鼓相当。高行天是斩击,从面范围的控制上来说,占据优势。瘦子是刺击,从线范围的长度来说,他主动。
不过却还有隐藏的因素,高行天靠着墙壁,他的头顶有一盏巨大的油灯。其他油灯的灯芯已经掉落完一圈,只剩这盏油灯还没有落芯。
瘦子在等,环境对他极为有利,带着火星的灯芯一落之时就是对手毙命的时刻。
须臾,一点火脱离了灯盏,坠下!
蹑儿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决定胜负的星火,星火的落点正重叠了高行天的位置。蹑儿趁机眨了一下酸痛的眼睛,然后全神贯注。
灯芯带着滚油,急坠而不灭,这一星火正滴在高行天的背上。
这是打破对峙僵局的一滴星火,只要高行天因灼痛出现一丝破绽,瘦子的剑光就会乘虚而入。
星火并未燎原,剑光还在压抑。
瘦子却没有出手,他暗叹:眼前的对手竟没有痛感?
这一滴滚烫的星火像是一滴吉雨砸在了燥土上,对手的后背都发出了尘土一般的焦气,但眼前人却没有露出破绽,反而战意骤升。
——这人竟把痛化成了怒,再把怒提炼成了杀气。
瘦子不能出手,扛刀在肩的对手似乎已经抛离了痛感,化成一座战神把一切有利不利的因素都吸收了。
一滴星火刚落,油灯不知怎地,内里一膨,竟又抛下了五六滴星火。接连下落的火光像是死神所佩的项链,闪出的全是死意。
星火正落在高行天的眼前,蒙了他的视线。
——上天还是站在我这一边的!
瘦子出了剑!他整个人像是一支弹射而出的弩箭,隔着九步距离就是人剑合一的一击。他的攻击范围并不是八步,而是九步!早先的三剑只是用来迷惑高行天的假象。
高行天在星火一烫额前碎发的刹那,眼睛中刚起的一道火光都被瘦子的剑光映白了,他如惊弓之鸟急掠而退,背后是石墙,他撞进石墙。但剑仍在喉间,他缩颔一夹。
高行天低首、收颈、缩颔之时,瘦子已退。
瘦子后退,高行天追出。
刀剑的厉芒缠绕裂动!
——闪、没、闪、没、闪??没??……
星火坠地,战斗已分。
蹑儿只见场中两人重复了两次急速的一进一退,这诡异的决斗仅有两个来回而已,然后就一个扑跌于地,一个踉跄后退。至于刀光剑影,她离的太远,根本看不清这一合中有几个来回。
——胜、负,分了,吗?
她长吁一口气,发现自己半天没有有节奏的呼吸了。
高行天倒在地上不动,脖际的鲜血汩汩流淌,人却无声无息。瘦子向后越退越快,像是被一根惯性的绳子拉扯着,十数步后终于仰天栽倒。
——同归于尽?
美人忽觉索然无味,刚才的紧张与兴奋都化成了空虚和空洞。
夺取他人性命的战斗本已无味,而连胜利都无的战斗更是一点意义都没有。
或许世间的争斗本来就没有胜利可言。胜利只不过是好事者强加的冠冕。
争于斯,死于此,倒也干脆。
蹑儿站起身来,暗想好事者的游戏又没有了着落,那些赌徒可以不用理睬了。
她一边在甬道中走着,一边听着自己空旷的足印。她像是踏着自己的寂寞,听着自己的空虚,揣着无人知晓的冷。
蹑儿走出了十多步,忽发觉有些不对劲。她急速转身,向回跑。她是如此急切,导致速度太快险些冲出了甬道口。
六丈之下的石厅,鲜血葬花海,死者殁花魂。而有一个人像发芽的新枝缓缓站起。
地面上高行天正缓缓撑着刀站了起来,他用手捂着自己的脖子,面色苍白。
“如果马上就失血而死,你还是躺着吧,费力挣扎又有何用?”高高在上的声音非常冰冷。
高行天的确失了不少血,他微微一晃,摇身奋力一甩。一道刀光脱手而飞,灿如闪电,“叮”的一声扎进蹑儿头顶的石壁,他沉沉的吐出两个字:“旧,伤。”
话虽如此,人却再次栽倒。
刀在女人的头顶兀自颤动不休,她抬头看刀,不禁感到陌生又熟悉。
她应记得这刀的主人曾经是谁,不过此时却忘了。
——上次用这把刀的人是死在什么时候?
她在心中轻问刀光映照的容颜。
英雄易折,美人不老。
当高行天再次醒来时,他发觉不光脖子,周身曾经伤过的部位都被处理过了,手法绝对是出自第一流的医师。
在他身边的唯有陆无归。
一个人躺在病床上的时候,第一个出现的人往往是最关心你的人。陆无归不光是第一个来访的人,也是最后一个留下的人。
年轻杀手依旧是懒洋洋的神情,亮晶晶的眼睛,他端看着高行天的新刀,像剑的刀。
陆无归见高行天苏醒,微笑道:“我就知道高兄能活下来,即使对上‘杀手通缉令’第五顺位的‘一线飞剑’郎永绝,也能战而胜之。”
高行天眨眨眼睛,脖子的伤令他不能随意说话,他似乎忘了谁是郎永绝。陆无归前度提及郎永绝时,他也是转眼就忘。人的名字只是个代号,高行天和八十一号都是一回事。
现在听到“郎永绝”三个字,高行天尽力联想起石厅里的瘦子。
“高兄知道吗?你这次让我狠赚了一笔,这次我可是几乎把所有家当都压在了你的身上。”陆无归见高行天不解,解释道:“每次‘试炼’都是赌博的好机会,你们八十一人每人都有编号,镇中人早已投注,这是‘蚂蚁窝’最大的赌局。因为太过刺激,小镇的赌场也因为这个黄了。镇子里的人都是疯子,有人命可赌谁还稀罕去赌场呢?”
高行天嘴角抽动,显然是同意他最后的一句话。
“借花献佛,小弟顺便给高兄请了最好的医师,做了最精心的医护。杀手以身体为本,希望高兄早日康复,重振雄风。‘蚁后’对高兄的表现虽未明说,但我看得出她对高兄这一战的激赏,你脖际的伤势就是‘蚁后’处理的。”
高行天不是很明白。
陆无归再次解释道:“‘蚁后’就是桑玉蹑,就是‘试炼’的主事之人。她是窝中仅次于‘蚁王’的人物。千万不要小看她,她手中的权力或许比‘蚁王’还要大。呵,她说你脖子上那是什么旧伤,明明已经伤及了动脉,稍晚一刻救治,都会落下残废。高兄,无论怎样,你已经是蚁窝的成员了。”
高行天眼光闪动,想起了那条肉丝,不经意间他又感到饥饿了。
陆无归反复看着高行天刚刚拾回的刀,欣赏道:“这刀叫什么名字呢?”
“‘折腰’!”高行天的嗓音沙哑而低沉,但异常坚定。他一直没有开口,但这句话他一定要答。
好刀不可以无名!
陆无归一怔,然后赞道:“好刀。想必亦是好刀法。”
高行天目光迥然。
这时门外有人轻敲一声门,推门而入。来者是个中年汉子,面容粗犷,神情有些狼狈,他身上的衣饰也很凌乱像是刚刚打斗过一场,汉子说话也很急,“金寒窗又……”
“我知道了。”陆无归应道,他转头叮嘱高行天,“这里有仆人伺候,一切有人打理,你只需安心养伤,有事拉一下床铃即可。”
陆无归介绍金寒窗入窝,‘蚁王’也把这个贵宾交付给他。
这是一个难缠的贵宾,冲动又执拗。
他琢磨着这次又该怎样善后。
陆无归疾步而出,轻闭房门。
房间一时寂静起来,大难不死,只决一刀。
高行天回想着决胜的一刀,那不光是好刀法,更可以化为剑法。被郎永绝逼出的一刀远超“破茧”和“子衿”,他想那一刀就叫“三生有幸”,倘若有机会用剑法施展,那就叫“九重云外”。
——如果没有灵光一闪的偈语生势,我已经死在瘦子的剑下。
——瘦子在“杀手通缉令”上赏金第五?
——那我又应排在第几位?
这个念头只在高行天的脑海中一闪而过,立刻被另一个念头压过。
——早些加入“蚂蚁窝”,说不定我已杀了宫无上。
高行天这样想着,他的梦刚刚开始。
“千秋帮”、“风流阁”、“大罗教”、“神刀红叶亭”、“有光殿”,甚至“周正方圆”中原四大世家都相继有人死于非命。
死者共计七人,七人全部都是声名显赫,一呼百应的豪强。
七人都遭一刀毙命,死者眼睛突兀还带着生前的不可置信。
杀手犯事之后,留下的讯息也很明显,下手杀他们的是同一个人,江湖为之悚动,还从来没有如此猖狂的杀手。
要问是谁杀了他们,答案只有一个,“高行天!”
这只是高行天伤愈复出三个月内的战绩。
以上任何一家关键人物被刺杀,都是耸人听闻的事件。何况连死七人且都是一人所为。
杀人者再有本领,潜藏的再好,也被联手剿灭了。
可惜杀人者身在“蚂蚁窝”。
几大门派中没有任何一家敢率先和“蚂蚁窝”开战。“蚂蚁窝”杀手如蚁般遍布江湖,很难剿灭干净。再者“蚂蚁窝”高手如云,跻身为天下三大杀手组织,一开战端,胜负难料。
没有门派敢公开的挑战这庞大的杀手组织。
也曾经有人暗地里突袭过“蚂蚁窝”。可“蚂蚁窝”地形复杂,并且地底洞壑勾连,诡秘无比,去的人无一生还。
高行天成了江湖中最危险的杀手,已有人称呼高行天——“杀手王”。
高行天在“蚂蚁窝”也威望急升,身份仅在“蚁王”、“蚁后”和三只“血蚁”之下。
“蚂蚁窝”的杀手们都凭借实力生存,也因实力而低头,等级森严。
强者享受尊严,弱者可以得到保护。
蚁窝之外,行事不究,窝外的争斗是被默许的。但蚁窝内部,绝无动手可能。这是“蚂蚁窝”的铁律,违此窝规者,蚁窝人共杀之。所以“蚂蚁窝”很少发生自相残杀之事。加之因为了解彼此的实力,争斗极少发生。
不过有一役,生活在蚁窝的人已经期待很久了。
那就是“血蚁”之战。
屈洒是第四代“蚁王”,众人对于屈洒的身体很是担心,这个人自被孟千回重创后很少公开露面。“蚂蚁窝”有私下的流言,说屈洒随时都可能死去,“蚁王”被纱布紧缠的身体随时都会崩溃。
年复一年,屈洒还活着,担忧气氛却日益的浓重。如果“蚁王”身殁,按照“蚂蚁窝”的规矩,王位将由“血蚁”接任,如果有多只“血蚁”,就由最强的掌权。
这一代现存“血蚁”三只, 他们分别是最早的“惘然剑”白追,其后出现的“一恸三哭”霍离生,以及最后诞生的“背水一剑”陆无归。“血蚁”之间势均力敌,接触过几次并没有分出高下,于是他们开始以杀手独有的方式比拼着。
往往一人刺杀了有名的豪强,另外两人都会刺杀同级别的人物作为抗衡的宣言。三人都知道决战在所难免,但是他们不急。作为杀手,要学的第一课就是:如何防止自己成为鹬蚌相争的鹬和蚌。而最后学习的一课则应是:如何成为观看鹬蚌相争的渔人。
三只“血蚁”互相牵制,都很忍让,以被刺杀者的水准暗暗衡量对手的实力。他们三人都知道,如果贸然与一方搏杀,得胜的都是剩下的那一方。
这种比拼还在继续,镇上的“血蚁”目前只有陆无归。白追、霍离生得知陆无归刺杀厉啸兰的消息,两人就远去南北两地刺杀显要人物。他们的目标显然相当棘手,两人归期遥遥。
镇上必须留守一只“血蚁”是蚁窝不成文的规定。陆无归一直守窝,直到今天,他奉屈洒之命出窝。
走在镇中,听人纷纷私语高行天的传闻,陆无归心中发笑。
——恐怕再不出窝,该杀的人都让高行天杀光了。
一个杀手担心没有买卖,陆无归还是头一次。
小镇的出口立一块小碑。上面碾着两个小字,“向北”。
字是第一代“蚁王”二指所题。
他说向北,因为北面即武冢。他说向北,每一代“蚁王”都要去武冢一刺。他说向北,他死在这里。
陆无归就站在碑前,他用剑挑着包袱,寂静的看着西方。面朝西方,他的心里却是在念“向北”两字。
距离上次出窝,已经转眼一年多了。
时节近夏,暖风拂面,山野苍翠,空气清新。前几日降下连绵的阴雨,树木吸饱了水分,一夜疯长。
山麓绿了,更像是肿了。
去年去西北,今年依旧去西北。
从界碑回望看不到小镇,一片槐林遮住了视线。等陆无归再次回身看去,已经见到等待的人。
这次西北行动的主谋人——高行天。
陆无归只是配合,他只配合其中一个环节。
正午的阳光照在高行天两腮,映得新刮的胡须像是两抹惨青的刀光。强光逼着高行天眯缝着眼睛一路走来,他刀系于背,肩挎包裹,一身短衣襟打扮。
陆无归道:“高兄是不是太累了?”
高行天道:“有点。”
三个月内马不停蹄的潜伏、刺杀,高行天确实感到了疲惫。
陆无归道:“我们怎么走,沿官路?沿小路?”
高行天停在碑前,回望道:“再等一个人,还有人要参加。”
这次行动是绝对机密。陆无归在屈洒前进言,此事要加上白追和霍离生方可成事。屈洒只是说,有高行天就够了,你们三人在一起反而可能坏事。陆无归原本以为只是两个人,他也认为只能是他们两个,蚁窝够资格的人大多都在外面。
——高行天要了一个人,要的是谁?
陆无归望着槐林,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耷拉着脑袋的身影。
“是他?‘蚁王’让他也来?”
“不,是我让他来的。”
“‘蚁王’竟然同意?”
高行天想想道:“屈洒气得差点动手。我知道他不愿意,但是此人留在窝里也用处不大,不如给我。”
陆无归望着走来的金寒窗道:“他有用?”
高行天咧嘴一笑,“没他娘有用。”
陆无归笑道:“你还是耿耿于怀。”
金寒窗走到跟前,异道:“你们笑什么?”
高行天淡淡道:“笑你娘。”
“笑你娘!”金寒窗怒了。
高行天走在前面,言道:“笑你娘,你也信?不过,就算笑你娘其实也是笑你。”
金寒窗不说话,闷青着脸跟在最后。
高行天回望他一眼,继续戏谑道:“怎么不打伞呢?皮肤别晒黑了,黑了嫁不出去,你这细皮嫩肉……。”
金寒窗再也控制不住,一下子跳到高行天身旁,他气得有点哆嗦,想说什么又一时间没找好词儿。
高行天看着他比划的手指,皱眉道:“你气什么?”
金寒窗深吸一口气,颤声道:“老子不惹你,你为何一再羞辱于我!”
“这样就算惹你了?”高行天不解,“对什么样的人自有什么样的话,你这个层次的,只能听这些。”
说完,他依旧用手比量一下高低,不过他给金寒窗的评价依然是最低。
高行天从金寒窗身边撞了过去。
一撞之下,金寒窗的肩膀都有些隐隐作痛。可是他没有发作,金寒窗脾气执拗,但真到该忍得时候他也学会了。他要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和这两个人,尤其是和高行天保持伙伴的关系。出了“蚂蚁窝”就是离了保护伞,一切都需要谨慎从事,他不想再惹是生非。
表面上忍住,内心的火却烧得他厉害,金寒窗问陆无归:“平常你们两个怎么说话的,我学学?”
三人行必有我师,做点诲人不倦的事情,陆无归当然乐意,他懒洋洋道:“高兄,给我写封信函,我好去问候下你妹。”
高行天回道:“小六,去就去,要信函做什么,你姐好吗?”
陆无归一摊手道:“喏,就是这样。”
金寒窗当然明白他俩的“问候”,是男人都明白。他叹道:“人不能无耻到这个地步。”
陆无归摇头道:“人能。”
金寒窗点头骂道:“对,就他妈的你们两个能。”
高行天“哈哈”一笑,道:“这就对了,我们之间相处,就要这样,有怒就骂,有气就撒。有点事就闷着脸,仿佛把屁都能憋到脸上,这样的人不能信任。杀手在一起首先要建立最低限度的信任。我们三个人一起去西北,就要先建立这个信任,否则别说成事,就是连离窝都寸步难行。”
金寒窗抗议道:“我不是杀手!”
高行天道:“人以类聚,人以群分。你和杀手在一起,不是杀手也是杀手。”
陆无归补充道:“寒窗,你也杀过人,真是五十步笑百步了,杀过人的就是杀手了。”
金寒窗冷笑道:“什么歪理,我和你们不一样,我杀的是贪官,我乃行侠江湖,为民除害,不像你们善恶不分,为了一点铜臭而挥刀。”
“贪官?你怎么知道是贪官?即算是贪官,你杀他亦是目无王法,你有杀他之能为何不面圣、不朝拜大司马、不报秉监察御史?以你金家的人脉,传达上听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自有杀他之人,自有整饬他的时候,而你为泄一时之愤,强自出头,累家累己,闹得现在的下场,你是活该。”高行天说的丝毫不客气。
金寒窗抗辩道:“他祸害百姓,霸良田护恶商,恶名久矣,其子更是顽劣霸道。我更亲见有良人一家被逼得只剩下一个寡妇一个婆婆,他们草菅人命害死其夫,逼节妇改嫁。我见到这情景能不出手吗?”
高行天冷哼一声。
陆无归道:“寒窗,你是杀了那狗官,也从世家的公子哥变成了通缉犯。但是那家俏寡妇照样被旁人霸占了去,老太婆也溺水而死,只不过干这事的不是那狗官的儿子而已,故事还是照唱,只不过换了主角。”
金寒窗一震,停在原地,他万万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情,他生平最骄傲的一件侠事竟是这个结局。
陆无归同情的目光刺得他极其受伤。
拉得远了,高行天也停下了脚步。
金寒窗捏着拳头,俏白的额上都起了青筋,他恨道:“此话当真,怎会变成这样,是谁干的?我要去青州。”
陆无归道:“你去青州再干出一票买卖来,没人能保得住你。”
金寒窗怒笑道:“保我?呵,我不要人保我,我做我的,有天看着,我自无恨,这件事情是谁干的,你告诉我。”
陆无归摇头,事已至此,把听到的告诉金寒窗又有什么用呢,让他去青州再杀一个恶霸然后自投罗网?
高行天讽道:“看你这怂样,仿佛你是青州的青天大老爷。世间的不平事都在青州似的。”
陆无归果断道:“不能去青州,我们没有时间。”
“你们不去,我去!”金寒窗拎着“锦瑟伞”拂袖而去。
从“蚂蚁窝”小镇出发,翻过折羽山,拐过梨花沟,前方就是夕照溪。这一路都是“蚂蚁窝”的势力范围。出了夕照溪,方圆几十里内才逐渐有人烟。其间一条小路直达官道,从那里走就通上了去云州的路。
“蚂蚁窝”西邻云州,北临幽州,南伴青州,乃三州交汇之地。“蚂蚁窝”方圆百里可以划归任何一州,但三州皆不要它。
没人希望辖区之内多出一个聚居杀手的小镇。
“蚂蚁窝”穷凶极恶,把它揽进来,娄子捅大了谁兜着?
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没人愿做。
这片山谷有了“蚂蚁窝”竟成了三不管地带。
时已入夜。
夕照溪倒映一天明月繁星,夜风吹过河水,波光粼粼,河岸边的芦苇跟着齐头摇摆。
近岸处“哗啦”一声水响,高行天撞碎河面波光,从河底涌了出来。他裸露的腰身泛着河水的幽光,大步淌水而行的高行天像一只月下猛虎,咬在口中的“折腰”刀就是他殷亮的虎须。
他将手上的两尾鱼摔晕在岸上,用刀剔干净鱼肚,然后用两根树枝将早捉到的鱼一起串联起来。高行天涮了涮脚上的淤泥,提着两串鱼就往火光的地方走。
陆无归正将篝火生了起来,两人的晚餐就是烤鱼。
陆无归拨弄着篝火,道:“那小子还没有踪影,他要不跟来怎么办?”
他们已经在这附近逗留了两天,金寒窗依旧不见踪影。
高行天把鱼架上,在火旁烘着身体,“不跟来,就是被狼吃了。他连火石都没带,我不信他那把鬼伞连火也能弄出来。”
陆无归笑道:“不是没有可能,金家的东西让人说不清。”
高行天蹲在火旁,分析道:“官府缉拿他,窝里现在不收容他,金家虽摆明了态度,但他也不敢回去。说什么一个人去青州?赫赫,去拯救一个陷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小寡妇?出了地界,他就等着进大牢吧,你当青州的捕快、衙役都是吃素的。”
陆无归道:“不过,他还有些朋友,或许有人愿意收容他的。”
高行天不屑道:“如果有人愿意收容他,他还用躲来蚁窝?他躲在蚁窝之时,可有一个朋友来看他,就是连一封书信也是没有的。那些世家子弟心底里怕了他这个麻烦,怕被他牵连。”
陆无归提醒道:“别看寒窗年纪小,他出身好,交游也算广,他脾气易怒但对朋友却很仗义。金家、唐门自不必说,就是四大世家他也认识不少侠少。他要是真拗着,撑过一段时间也不是没有可能。”
高行天闻着逐渐散发出来的鱼香,淡然道:“能撑他也要先撑过这几天,出不了山他能找谁?”
陆无归摇头道:“带他出来反而是个累赘,我真想不明白他有什么用。”
高行天忽问道:“屈洒让你做什么?”
高行天和陆无归一起的时候,很少称呼屈洒为“蚁王”,大多直呼其名。而陆无归正与他相反,陆无归对于屈洒从来都是恭谨如一,敬称有加。
此时陆无归见高行天目光灼灼,一时有些犹豫。按理他不应将信息透露给高行天,屈洒的吩咐是二人各行其是,只需做好分内之事。
高行天的眼神也闪动着秘密,陆无归也不知道对方去西北执行什么。
杀手需要信任,不过目前两人要建立信任就要打破蚁窝的规则,违背蚁窝的“五不”。
——“五不”其一,不背叛。
不经允许私下交换信息,这是对“蚁王”的背叛。
烤鱼香气四溢,两人目光隔着篝火相对,一时无言。
高行天干咳一声,打破了沉默。他扭头将衣褂套上,干燥的衣裳磨着肌肤发出生涩的滋味。
陆无归拨弄着烤好的鲜鱼,眼神却看着旁处,没有食欲的样子。
这时旷野远处的荒草一阵拨响,一些野鸟惊叫的飞走,似是草中来了一只猛兽。响动声一会就来到岸边,猛兽也已现身。
这只猛兽从荒草中扑出两只脏手,然后探出一颗冠带歪斜的脑袋,野兽的腰上还插着一把黑伞。来者似乎想笑一下,不过看到篝火上的烤鱼,他脸部就僵了,先咽了一口唾液。
这只野兽就是金寒窗。
他饿得双眼放了光,作为一名武者,两天不吃东西是很正常的事情。如果修了辟谷之术,更是可以旬月不吃一餐,只靠一点水就可保持体力。不过金寒窗一道上是左冲右突。近似于迷路的折腾,异常的运动促进了肠胃消化。
之所以能找到夕照溪来,金寒窗要感谢他灵敏的嗅觉,以及对食物的执着。
高行天看着金寒窗,仿佛是在看一只野鸭子。然后,高行天立刻拿起烤鱼大嚼起来。陆无归只是望了金寒窗一眼,就别了头。
金寒窗只得讪讪上前。靠得愈近,香气欲浓,金寒窗逐渐忘了两人给他的难堪脸色,进入到了无我境界。离得近了,他的眼里只剩下一串无限放大的烤鱼。
金寒窗一探手,鱼未到手,刀已先至。
寒光四射的“折腰”已经架在他的脖子上,使刀的人还在吟哦,“鱼,我所欲也。小芙亦我所欲也。舍鱼而取小芙乎?舍小芙而取鱼乎?”
金寒窗在青州除了干了一票惊天的买卖还赎过一名唤作“小芙”的妓女。小芙丈夫、公公皆因兵役而死,家境败落,因举债缠身而堕入青楼,金寒窗恰逢其遇,感其一家忠良,用重金替她赎身。当然钱是陆无归出的,那时他已经一时冲动,失手杀了青州府郡守栾祥光,如此下来他借陆无归的钱便一直还不上,只好用“清明时节”来抵。
金寒窗杀郡守,赎名妓两件事情在蚁窝传的都很开。
在外界最为轰动的当然是一州之长的暴亡,在蚁窝对于刺杀却看的很淡,即使死的是郡守,杀手们也只当死了一个常人。
小镇津津乐道的是金寒窗千金赎妓,这事代表的是风流,格杀郡守后还有心情逛窑子,可谓落难风流,真不愧是名家子弟。
当然还有其他的嘈言碎语,乃至污言秽语,风流之事越传越香艳,而一旦香艳起来就更变得淫靡。
金寒窗不喜旁人议论这两件事情,更是厌烦有人将他和小芙放在一起胡乱联想。
小芙那么纯真,那么美丽,是人有能力的都会救她的。
而传言不断,添油加醋的,花样百出。
每次听到他的脸上都火辣辣的,他感到的不是光荣,心底泛上来的感情像是胃酸一样的具有腐蚀力,这是一种近于耻辱的感情。
听到这些议论总让金寒窗有种错觉,他不是做对了,反而是做错了。
现在高行天拿这事来调侃。金寒窗心底泛上来的感情尤其强烈,他生硬道:“你觉得我有用,就给口饭。”
高行天道:“你不是去青州?”
金寒窗道:“我迟早去青州!”
高行天心想:这小子还没饿够,现在还拗得很。
金寒窗心中却在咬牙切齿的喊着两个字:这厮!这厮!自小到大,还无人这样和他说话。
在“蚁窝”之时,即使“蚁王”屈洒也对他是彬彬有礼的,如今竟被人一碗饭给压着。
高行天一挑眉毛,轻蔑道:“你有何用?”
“‘蚁王’也收容我,我虽曾不亲手铸刃,但教会了不少铁匠手艺,就连淬火、回火中金家不许外传的独门技巧,我也触类旁通的稍有指点,你别小瞧我!”
“傻小子,你以为屈洒是看重你打铁,制器的本事?他收留你,只因为你是金家二当家金月游的三子,唐门‘八琼’之首唐棠的独子!留你在窝里,金家自不说,连唐门也要欠他几分的情面!”
金月游在金家的地位仅次于宗主‘造物主’金一般。近年来金一般逐渐退居幕后,金家日常事务均是金月游在打理,名义上金月游尚未继承掌门之位,但实际上他已经是金家的主事人。金月游膝下三子,前两子皆有所成,独第三子金寒窗生性叛逆,不听家中摆布,一反金家严谨家风,四处交游,颇为放荡不羁。
金寒窗不愿靠着家里名声,背着世家纨绔子弟的负累,他总想自己活出自己的一片天地来。
即使一时失手,闯了大祸,他也无怨无悔。
——人生是自己的,路也是自己走过来的,心甘情愿又有什么悔恨?
高行天话语嘲讽,是刺在他矛盾的点上,饥饿退居了次席,金寒窗驳道:“我已和家里闹翻,我爹的脾气江湖中人都知道,没人会冲着他的颜面收容我。我娘是疼我,但她也左右我不了爹的想法。杀郡守之前,他是他,我是我,杀郡守之后,更是如此。我跟金家没有什么牵连,跟唐家亦是如此。”
高行天收了刀,大口咬着鱼肉,一指陆无归,道:“你问小六,看他怎样答你。”
陆无归把自己的一串烤鱼递给金寒窗,脸上带着笑容。
金寒窗眼眶一红,感动得几乎落泪。他暗忖什么人好什么人坏,现在就太明了了,尽管都是杀手,小六还是强过这个冷血的家伙百倍,不,是千倍万倍!
镇里人都称呼陆无归“小六”,因为陆无归提到,他在家里是排行第六。
金寒窗闻着鱼香陶醉,张大了嘴。此时陆无归一句话袭来,把他欢欣鼓舞的牙齿都冻上了。
“‘蚁王’的意思和高兄说的一样。我的话并不能起多大作用,能影响‘蚁王’的只有‘蚁后’桑玉蹑。”看着愣愣的金寒窗,陆无归似乎觉得打击效果还不够,又加一句,“他之所以收留你,就是要金唐两家欠他人情,事情就是如此,你难道不知道吗?”
——小六竟然也是如此想的。
金寒窗将烤鱼抛回给陆无归,从腰中抽出“锦瑟伞”。
高行天瞥陆无归一眼,陆无归则摇摇烤鱼。
“哐”的一下,金寒窗仰面倒在地上,“锦瑟伞”一开,乌黑的伞盖遮蔽了满天星星,伞内是一个没有光的黑暗天幕。
高行天和陆无归面面相觑一阵。
一人先道:“我从见过如此有趣的人。”
一人接道:“我们的话说得太过了吧,高兄。”
一人忧道:“也是,我们虽然杀人,但只伤人形体,不伤人心。”
一人惜道:“可是他的心已经伤了。”
一人叹道:“小六,你说什么样的人最容易伤心呢?”
一人醒道:“呃,女人?”
高行天一拍手,道:“对,女人,她们既伤别人的心,也容易被别人伤心。”
陆无归颇为苦恼,“可他明明是男人,不是女人。”
高行天严肃道:“你错了,他是女人中的男人,男人中的女人,人不可以貌相,你安能辨他是雌雄?”
两人说到笑点上,同时爆发,大笑不止。
“砰”的一下,“锦瑟伞”被弹到一旁,金寒窗一掠而起快如狸猫,他劈手夺了高行天的鱼,掠回时又拐带了陆无归的一份。
失者笑到前仰后合,得者狼吞虎咽。
高行天双手向后撑着,“你看他是饿了还是在发泄?总说有人生气就吃东西,此前我是不信的。”
陆无归笑道:“现在你才信?你看他,刚才躲在伞下好像哭了呢。”
金寒窗三下五除二就扫光了一串,他“噗”的一下吐出烤糊了鱼头,连“呸”几声,甩手将树枝掷向陆无归,嘴里骂道:“两个无耻的!”
陆无归一拨,笑声未歇:“嗨,给我留点,高兄可是一直按三个人的份量捉的。你总不来,前天都给我吃撑着了,嗳,给我留点。”
这一带荒无人烟,溪水中鱼虾繁多,草鱼是肥大而美。高行天今夜捉了十一条上来,他已吃了两尾,还剩下九尾。
金寒窗含恨而出嘴,带着两天的恶与饿,转眼已是连扫八尾。他对着最后的一尾,也是最小的一尾,收敛了目中凶光,叫道:“水。”
他不光饿更是渴。陆无归用水换鱼。
金寒窗箍住竹筒痛饮起来。口张再大,也有兜不住的水泻了下。他不是在喝,已经是在浇。进寒窗喝干一筒水,随手抹了把脸,似乎很解恨,借酒浇愁,原来喝水也是一样的。
陆无归慢条斯理的吃鱼,他吃的很精细,一根刺一根刺的剔去才下口。有刺其实也烤酥了,他就像是在练习眼力,陆无归不忘道:“喝完不够,溪水也可以饮,很干净。”
“我知道。”金寒窗把竹筒砸在陆无归身边,走到溪水边洗脸去了。
喝光陆无归的水,只是他小小的报复。
一个可爱的报复再加上摔砸水筒,金寒窗的气基本已经消了。
对他来讲,什么东西都是来得快去得也快。脾气如此,情绪如此,行事亦如此。
就连他心中的愤恨也是。他恨高行天看不起他,但陆无归说高行天一直都是留三个人的饭食,他心中又有些感动。
——感激他作甚,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只想利用我罢了。
金寒窗伏在溪边,心里想着,手上不停,几把抹完了脸。
天上繁星点点,月灿如轮。如果比照晴天的话,今夜就是晴夜。夕照溪像一湾绕来绕去的轻愁,浮着静隘的一层亮色。金寒窗掬水月在手,对月黯锁眉。他面对手中之月,更是对着水中的自己,这是一弯心月。
每当看见月亮就想起了家。
躲在“蚂蚁窝”的夜晚,他时不时就抬头撞上正当天的明月,那时他心里就在想,大哥,二哥,娘亲!我还好,你们好吗?
没有人回应他。金寒窗的心更加空荡。
他也想父亲,但是他闯了祸,连“武陵山庄”也发出号令要拿他。金家从来就没听命于任何一派,从没向谁低过头。
即使父亲原谅了他,他也不能回去。
让人难做的事他不干,让金家难做的事情他绝对不干!
——可是又能去那呢?跟着两个杀手走江湖?看着他们杀人?那绝对不行!
——找别的朋友?也不行,不能连累了他人。
一时间,金寒窗不知道是在看月亮还是在看自己。有些事情永远都纠缠不清,他把一捧水泼了。心里茫茫然的。除了茫然一股恨意也涌了上来。连救一个弱女子都难以做到,又折回到这里,让两个杀手嘲笑,他真是丧气极了。
金寒窗在溪边惆怅。
陆无归和高行天也在讨论。他们要选一条出境的路,金寒窗到了他们就要立刻出发,两天的等待是极限了。
“王不破一向消息灵通,他说不少门派聚集在官道的驿站,正封了出境的隘口,扬言要捉拿高兄。他打探说数目有近百人,而且还在不断增多。”
“都是些鼠辈,真正找我报仇的没有几个,大部分是听人怂恿来刺探虚实的。不过王不破的灵通只针对两样,一为财,二为色,他不是惦记着谁家的宝贝,就是围着桑玉蹑的裙角转,怎么有功夫打探这些事情?”
“‘蚁王’加派守边的人手,巡边的任务跑不了他的一份,他就自然多留了心,辰组上周已经格杀了四个擅自闯入的散客。”陆无归又道:“‘蚁窝’加强守备,王不破逢人便说是沾了你的光,说现在你的出手要价只怕比‘蚁王’还要高,来的人都是奔着你的赏金来的。”
高行天冷道:“他是不是还说,如果不是因为我只杀武林人士,恐怕早已登上‘杀手通缉令’的榜首,我之所以不接庙堂之单,是因为我怕官?”
“上次他说这话被‘蚁王’重责,不敢再说。”陆无归语带笑意,“他的全部家当都因为‘试炼’的押注而输光,对你看法不好也是正常。”
“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高行天浓眉微锁,眉心立起一条深长的皱纹,愤怒如刀的深纹。
陆无归看在眼里,忙道:“高兄切莫动气,杀他事小,坏了窝内规矩为大。”
“杀他,只怕污了我的刀,我连借刀杀他都不屑。”高行天忽道:“你说杀手如果再雇佣杀手,那又如何,我们杀人就罢了,如果还做着中间人的营生?”
陆无归道:“也不是没有。我们‘蚁窝’就有这种人,遇到难杀的人就雇人行凶,简单的就自己动手。”
高行天道:“这样的人也能入窝?”
陆无归一笑,“他实力也不弱,并且家财万贯。自然能打通进来,‘财气杀人’嘛。”
“‘财气杀人’寇寿题?”高行天道:“我知道他,不过寇寿题已跟屈洒不和,几日前出窝了。”
“他和‘蚁王’不和已久。”陆无归沉声道:“你可知他因何事出走?”
高行天摇头。
陆无归的表情很凝重,缓缓道:“因为他拒绝接手一个任务。”
“公然抗命?”
陆无归点头。
高行天道:“我刚回窝中,对此事确是不知。”
“高兄,我不能推测‘蚁王’的任务内容,但是任务是按次序排的。一个任务不完成,下一个任务就不能下达。镇里每个人每年都要接受窝内公派的一件任务。”
陆无归说话时眼神很亮。
高行天略一思量,道:“你的意思是说……”
“寇寿题没接手的任务,就是‘蚁王’委派給高兄的任务。”
陆无归的话语斩钉截铁,寇寿题不接任务负气而走,紧接屈洒就找上了刚回窝中的高行天。陆无归在随后被征召,对其中明细深为知晓。
高行天面上现出一种很古怪的表情,似嘲似笑又带点难以捉摸的冷。
陆无归问道:“高兄想到了什么?”
高行天直视对方的眼睛,近乎一字一句的断然道:“我,再问你一次,你,这次是配合我、还是其他?”
他每说一个字,眉心如怒刀的深纹就一跃,像是有把小刀在印堂上跳斩一般。
这是他的第二次逼问,高行天绝少重复两次话意。
篝火在晃动,映得两人面目多少有些阴沉。
陆无归与高行天曾经共患难,也算是救过高行天一次。镇中与高行天关系最好的也是他。不过两人的关系始终无法上升到朋友的阶段。
他们可以说是老熟人,但并不是朋友。
——这次问话绝非寻常。
陆无归知道不答可能连熟人也不能维持,他平淡道:“去取回盒子。这只是我任务的一半,剩下再不能说了。再说,我也要像寇寿题一样回不去窝。”
高行天眉间的怒纹渐渐消散,也平淡道:“我知道,也相信你的一半任务。现在给你我的信任,我此行是去刺杀官府之人,但是杀谁则不能说。”
陆无归立刻道:“足够了。”
交换秘密在于份量同等,如果超出了界限就成了负累。
两人再次默然不语,但是气氛已和上次大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