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取盒子!杀官!”金寒窗已经游荡了回来,心思烦乱的他听到这两个秘密,震得几乎跳了起来。
——取盒子?定是指他家的盒子,镇魂匣——“清明时节”。盒子已在“无双门”手中,要想取回谈何容易!
——杀官?这更是震撼他的听闻。以高行天的身手,要杀的一定是非同小可的命官。亲身经历使他对这两个字异常敏感。
——刺杀命官,他疯了!
金寒窗一脸的惊疑不定。忽而他对上了高行天、陆无归的冰冷目光,那是两双充满杀机的眼睛。
这杀机在警告:什么是知道杀手秘密的代价。
金寒窗不自觉的高举双手,紧张道:“我是无意听到,不会对别人说起,我发射!”他一紧张就说错了字,忙改口道:“不,不,是我发誓!”
他第二次也没说清楚,舌头一抖“射”与“誓”就分不清了。
高行天与陆无归对望一眼,神情间透着默契,充满杀机的默契。
金寒窗心里一悸,暗骂道:这俩杀人不眨眼的,不会真把我也给杀了吧?
对于陆无归,金寒窗是有几分放心的,而高行天?他还真拿不准这个人的想法。金寒窗连退数步,身后是溪,再没有多少余地。金寒窗如此紧张,不全是因为怕,无意听了两人的秘密,他心里发虚,怕只三分,由理亏引发慌张倒占了七分。
面色阴沉的两人却步步紧逼。陆无归拔出短剑,高行天擎刀在手。利刃的寒芒把金寒窗迫到了河边,金寒窗踩着发软的河岸,失声道:“你们?不会吧?啊?”
两个杀手已冲了上来。
陆无归与高行天一左一右的侵进。
金寒窗俯身,探手。伞不在!“锦瑟伞”先前被他撇在篝火旁边,他一直未取。
——有人总是在下雨的时候才记起要带伞。
——完蛋了!
金寒窗就是如此的苦恼。
陆无归与高行天掠上来的速度骤升,他们先前的一侵很慢,像是怕打草惊蛇的样子。这急速的一晃动,才见了真功夫。
快到金寒窗心头刚浮上来一缕苦恼,两人就已经和金寒窗擦身而过!
金寒窗扭头回顾,耳边已响起一声闷哼。
——不是,不是对我动手,那却是斩谁?
陆无归一剑刺入柔软的河岸。闷哼就来自这柔软的河岸。
河岸竟动了。短剑刺入的土壤表皮一阵翻动,松土呈直线涌向河中,仿佛有一条巨大的蚯蚓正在不深的地下急速攒动。
金寒窗看不到陆无归的一剑,他回头时,陆无归刺伤地底人的一剑已发。
地下之人虽然受创,仍迅速攒动而走。
一回头的金寒窗正看到跃在河上的高行天。
“噗通”一声!高行天人刀合一扎入水中。
“蚯蚓”着了陆无归一剑,逃窜入河。高行天入水紧追不舍。
这只“蚯蚓”很可能听到了陆、高二人的秘密,这是一只要带着秘密遁走的“蚯蚓”。
陆无归的表情不显紧张,他带着几分期待。
他知道高行天一定能够得手,定能追得上受伤“蚯蚓”。
高行天的水性极好,入了溪就和一只鱼没有什么差别。
问题是,高行天解决掉麻烦,要花多长时间,要出几刀?
在水中,高行天的“破茧”又会如何?
是夜,远处水面光影与漆黑同存。即使水下见了血,也分辨不出颜色。
金寒窗惊问:“敌人?”
陆无归审慎道:“敌人!”
金寒窗疑道:“蚁窝周边都有巡视的‘蚂蚁’,这里也还没出‘蚁窝’的地界,怎么就撞上敌人。”
陆无归望着平静河水,沉声道:“有身手高超的,不怕死的,躲过边哨暗桩也不是没有可能。”
金寒窗还欲再问,河水“哗啦”一响,一物自水中抛出,正摔在金寒窗、陆无归脚下,那东西骨碌了几圈停下,却是一颗首级!
金寒窗向后连退了几步,湿滑的首级仍在汩汩的涌血。
高行天在河边现身,稳步而行。
月光融进他湿透的衣裳,襟末正下淌的溪水像是点点离光。他脚踩河中淤泥,但步履稳如泰山。他的神情也是一样,出手之后无悲无喜,其姿仪就像月下之虎泛溪而游,有着一种超然的威严。
金寒窗看到此时的高行天,才了解一个超卓的杀手是如何可怕。
这是一种近似于美的压迫感,让人无从抵御。
“小六,是那的人,能看得出吗?”高行天已经上了岸。
陆无归已经检视完首级,应道:“脖际有六道暗纹,无疑是‘千秋帮’地坤堂的精英斥候!”
“‘千秋帮’?哼,竟敢追到这里!早先杀了他们副帮主齐万恩,这次却是他们帮主娄冬青死在我手上。”高行天推断道:“首领一死,帮众大乱,据说‘千秋帮’已立下帮规,谁杀了我就可以继承帮主之位,他们果然急着来凑热闹。”
陆无归道:“此人能潜伏进来,必是依仗极为厉害的后援,如此来看,驿站口也并非全是无名之辈。”
高行天道:“娄冬青虽死在我手上,但其子娄听艳,其弟娄冬风野心勃勃,‘千秋帮’若来,定少不了此二人。也只有他俩才能调动‘千秋帮’的精英‘地坤堂’。”
陆无归担心道:“向西通往云州的隘口是出窝的几个重要路段,这次只怕真的非同小可,‘蚁王’也心有顾忌,没有动手清理,先求戒备。前方敌手人多势众,我们也能走。但走得无声无息就难了。”
高行天抱刀沉思。
“嗳,你们怎么看出有人伏在岸边?”
金寒窗拾回“锦瑟伞”,在一旁听了一会二人谈话,终于忍不住发问。他自认武功不及陆无归、高行天,但只是稍微的那么一丁点不及。但是适才斥候就潜伏在身旁,他却一点没有发觉。
——有差距,但也不能这么大吧?
这让他心有不甘。
陆无归把手一伸,一脸漠然。
金寒窗楞道:“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银子啊。”陆无归柔声道:“人是我和高兄一起发现的。我嘛,自然可以告诉你,但这样一来高兄就不愿意了,我总不能随意泄露别人的秘密,你也起码要给人家学费嘛。”
金寒窗先是一怔,随后叫道:“你这算什么,这是欺诈!他不说话你却来要钱,还假以朋友的情谊。”
陆无归笑道:“这是保护高兄的杀手心得。”
金寒窗理直气壮道:“我没银子,你说不说吧。”
他的确身无分文。
“那就办法了,喏,”陆无归一指河岸,“自己去研究吧。”
金寒窗转头就走,他在暗里冷笑。
——有什么大不了的,还真把小爷看扁了。我请教你,只因一时没有注意。我生性好学,不耻下问,权当给你们一个机会。现在让我琢磨,那我就想出来给你们看看。
他蹲在岸边,聚精会神。
他的脚下就是剑孔。
陆无归剑刺的地方离篝火不远,约有两丈,离溪水更近,七尺就到。
这里泥土松动,有道土线高如田垄,一直延伸到河中。
——这个人精擅奇门遁甲的地行之术。
金寒窗记得这人在地底移动的速度。
——极快!
虽说“蚯蚓”伤后急于逃生,施展近地遁行术,显露了行迹。但那速度也是非同小可了。
——诡秘的地坤堂。
金寒窗知道“千秋帮”“地坤堂”,“地坤堂”和金家颇有生意上的来往。“地坤堂”的地遁术独步江湖,其中离不开金家机巧的辅助。
不过这人还是死了。地遁之术也没能保住他的性命。
金寒窗怅然得捏了把泥土,黏黏的。
他心里灵机一动,扫了一下四周,篝火的微光还是能照顾到这里。
——原来如此。
他仔细看罢,得意的撮动湿泥,向陆无归窃笑,样子活像一只撞上了鱼罐子的惊喜大猫。
陆无归还以微笑。
金寒窗踱回来,悠然道:“此人潜伏已久,来时用的是远地遁行术。远地遁行术能下潜极深,虽然速度极慢,但可以几乎不露痕迹,绝难发现。他到了近前,藏得久,溪水就顺着地底缝隙一路渗过来,将本该是干燥的地表淹成了湿土,土湿则色状皆异,你们就是从此判断有人潜伏,老子说的可对。”
金寒窗言谈间眉飞色舞,“老子”二字说得意气风发。
高行天斥道:“低能加迟钝,你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金寒窗一脸傲然道:“我原先未曾留神,如今稍一注意还不就看出来了!”
“先知先决,后知后发,占先机者得胜势,落后手者输全局。”高行天轻看金寒窗一眼,“此人既露破绽,又心存侥幸。没听到秘密时还可以留他一条命不打草惊蛇,可惜他太贪功,而你如此迟钝还沾沾自喜,你还不如他。”
说完,高行天用手掌比量一个高度,手势依旧压在最低点。不用说,和以前一样,这就是金寒窗在高行天心目中的高度。
金寒窗几乎气歪了鼻子。
打击完金寒窗,高行天神情转为肃穆,他望着夕照溪的对岸,蓦然道:“前方不能走了。”
陆无归提议道:“有几条山路也可以通行,只是路狭而远。”
高行天摇头,“狭路相逢,更容易遭遇上敌人,走漏了风声。若要这次行动一举成功,就要做得无声无息,知我等行踪者皆杀之,见者不留。但照‘地坤堂’斥候的身手,如果被他们盯上,很难摆脱,他们凭借地遁之术如不冒进,撞上了只一心潜逃,我们想杀光他们很难。”
陆无归道:“怎么走都会打草惊蛇,又奈何?”
高行天迟疑道:“也不是没有办法,除非,除非我们不走西路。”
陆无归犹疑道:“不走西路?云州、晋州、甘州这条路是去西北凉州必行的路线,不向西,难道向北、向南?绕着路走?”
高行天道:“向北走富阳路入幽州,若向南,从盘古道出,入青州。这两条路应该不会有人盯着,尤其是盘古路。”
“青州?”金寒窗立刻附和道,“青州好,我们走青州。”他的侠气又来了。
陆无归道:“‘蚁王’让我尽快成事,这一路兼程去西北也要两个多月。如再转路,又要多耗时日,恐怕不行。”
高行天是思量的。
陆无归是考量的。
金寒窗是决定了的。
他已经定了要走的路。
金寒窗折回夕照溪,实属无奈。他身上没有野外应急的物品,譬如火折子,小刀,盐巴,干粮,等等。
其中最重要的是火。
没有火,只靠隔三差五碰上的野果绝挨不到青州地界。
现在他已经解决了火的问题,他取伞时顺手偷了高行天几颗火石。
——有火就行。
出窝时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一出就回不去。
回不去他也没想太多,对着婉拒的“蚂蚁窝”他只挥一挥手,轻轻的只带走一把伞。
他知道自己走的路早就回不去了。
在他一怒出手,祭出“清明时节”,用莹莹鬼雨杀了青州郡守栾祥光时,他的路就已经定了。
击杀一方命官,胆大包天,罪无可赦。朝廷不放过他,“武陵山庄”亦要办他。
——后悔吗?
金寒窗时常后悔。这件事情当然不例外。
从一个一呼百应的世家公子沦落到天下通缉的要犯,有几人能不后悔。
他经常从梦中惊醒,对着漆黑墙壁无语长叹。
没有了朋友,没有了亲人,没有了地位,甚至连一些纯真的感情也没有了。
世态炎凉就像漆黑的一面墙,没撞上之前,永远体会不到这巨大的落差之痛。
金寒窗悔极了,痛极了。
悔归悔,痛归痛,他却觉得值。
那天,他仗义出手,俏美的小寡妇眼中就透出了一种惊奇的温柔!
那眼神是一句泫然欲泣而未出口的感激。
冲着这眼神他就觉得值。
还有那老妇,老妇的眼睛已经花了。老妇当时站在场中,拦着扮成普通仆人的官差讨要媳妇。
俏美的小寡妇被胁制着,哭叫着。
恶差对老妇先是嬉笑、调侃,然后不耐、厌恶,继而出手!
——这群畜生!连老人都殴打!
金寒窗现在想起,还是怒火中烧。只不过当初的火是炙热的,现在的火是冰冷的。
他一动手,恶差当然慌乱。
惊恐的还有金寒窗的同伴,他们瞪大的眼睛是在说,“装装侠气,壮壮侠气,就算了,你还真的动手啊!”
已经有人在私语这是郡守的公子在抢人。一条街闹得鸡飞狗跳。
躲在轿中的栾祥光终于露脸。
栾家大少爷恶事做了不少,他做爹的当然知道。平日让儿子狐假虎威,得过且过就算了。
可这次竟有江湖侠少插了手,他可就要现身了。
偶过的栾祥光想镇住局面,可他一现身,竟被知情百姓給认了出来,把这丑事给抖了出来。
“当官的老爷帮儿子抢小妾啦!”
染布坊老板赵奎安一言刚出,就被一记金刚掌当场抽歪了嘴。
若在平时,高手压阵,官威压人,这事情就过去了,可因为金寒窗的存在,四周的草民壮了胆,这记一耳光就像是抽在了炸药桶上。
人群愤乱,更有爪牙横行。
金寒窗动了手,面对栾祥光手下的高手,他连娘亲偷偷给的“清明时节”也用了。
他动手是护着一群百姓。
他动手是因为一点真实。
无助贞妇的感激是真。
那老妇看着当头一棒不翼而飞的茫然也是一种真。
金寒窗知道自己做了一点真事,做了真实的事情!
——这就够了,老子无悔!
可前日听到陆无归言及老妇与其媳的下场,让他的豪气也绵软无力。
救了一时救不了一世,杀了一个狗官,又出来一个恶霸。
——老妇死了,那小寡妇呢?
他要回青州。
——定了!
——这次绝不回头。
所以三人衡量路线时金寒窗的眼神早已坚定。
“青州,我要去青州。”
金寒窗早早表态。
“我也选择这条路。”
这个声音很稳,有种不容二议的态度,表态的是高行天。
金寒窗没想到这个人竟然首先同意他。
高行天还少有的温言道:“在青州,你有事情,我也可以等你。但是事后,你要随我去西北凉州。”
出于报答,金寒窗立时答应。况且他对周围地形并不熟悉,真要一个人走,他未能转得出去,尤其进入盘古路险恶的地形,熟人也彷徨。
如青州事了,他心愿已了。
届时去那都无所谓了。
只剩下了陆无归,陆无归揉着头发,无奈道:“一起吧。”
高行天道:“不要勉强。我们可以两分行事。”
陆无归道:“‘蚁王’吩咐随你行动,以你为主。”
高行天道:“你是‘血蚁’,位尊,迁就我不好。”
陆无归道:“你我不分尊卑嘛。”
高行天欣然道:“那就这么定了。走盘古路,去青州。”
金寒窗雀跃。
陆无归却振奋不起来。
金寒窗拍着他肩膀,扬眉道:“小六,不,陆爷,哈哈,陆爷我们抓紧时间,现在就出发,绕一点远路时间也来得及的。”
镇上敢直呼陆无归“小六”的,只有“蚁王”、“蚁后”、高行天三人,至于
金寒窗是个例外。
现在他也改了称呼,是安慰“小气”的陆无归。
——你的牺牲,我会铭记的。
金寒窗的神情和动作充满了嘉奖的色彩。
高行天看着陆无归,知其有未尽之言。陆无归的情绪不悦,那是担心的忧色。
陆无归虽同意了走盘古路,却忧心忡忡。
高行天道:“那条路,小六走过?”
陆无归点头。
“有人把守?”
陆无归收拾包袱,闷声道:“差不多吧。”。
高行天了然。
“蚁窝”虽然被放任不管,也管不了。但是朝廷和“武陵山庄”对“蚁窝”还是有顾忌的。
在“蚁窝”向外的几条要道安插耳目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高行天道:“那人是谁的走狗?顺路我们就清理了他。”
陆无归一笑。笑意中带着一点揶揄,带着一点不自信。陆无归一向激赏高行天,但那笑意中的揶揄无疑是对高行天而发。
这一声笑,他笑了自己,也笑了高行天。
高行天冷声道:“杀不了?”他又一顿道:“还是杀不得?”
杀不了,是能力不够。
高行天悟得“三生有幸”,信心大增,他认为能做他对手的人已经不多,能做他暗杀目标的人则更少。
蚁窝周围被安插了这么一个厉害的角色,他却闻所未闻,这让他不太相信。
所以他改了口,直接问,是不是杀不得?有些人虽然武功不高,但是却杀不得。
他们名望高,声势显,被天下尊崇人,黎民敬仰。对这种人,别说是杀,就是碰他一根指头也会被天下千夫所指,万夫唾弃,杀这种人是毁名销身。高行天一向重视名誉,杀手也有名誉。
他规劝自己尽量做到“三不杀”。
他从不杀真正的读书人,绝少杀有清誉的官员,很少杀江湖中的善人。
是以他想到另一种人,这种人背后实力深厚,难以撬动。杀了他,就得罪了一大批难缠的敌人。
这种人较少,但高行天也不怕。
像野狗一样到处逃窜,被“大罗教”追、“无双门”赶的日子里,他也没有怕过。
那么是杀了就等于动摇了自身存在的人?
高行天在心中暗问,对自己来说,这种人有吗?
——屈洒还杀不得,杀了无立足之地。
——陆无归呢?
高行天将“折腰”系于身后。
陆无归的声音很放弃,他用自嘲未尽的声音道:“这人,呵,杀不了,也杀不得。”
陆无归这么一说,连金寒窗也来了兴致。他好奇之余,更不解陆无归的性情变化,这不是陆无归的风格,至少以前不是。
金寒窗与陆无归结识甚早,陆无归还没有加入蚁窝他们就认识了。
两人结识于少年时代。落花时节雅竹轩,翩翩少年偶相逢。
少年陆无归是随性温和的一个人,金寒窗第一眼看到陆无归,就知道自己差太多。
差在人情世故上。
金寒窗比陆无归年纪小,自然不比陆无归成熟。
但陆无归在其父身边的躬身肃立,烹茶接物,向自己亲切的唤“窗弟”,向父亲金月游敬仰称呼“金伯父”,这一切都不是金寒窗能够模仿的。
少年陆无归的眼睛亮亮的,总是透着一股子真挚。
他的恭敬是自然的,发自内心。
发自内心的举动是模仿不来的。
那时候,金寒窗觉得虽和眼前这人差了几岁,但是在某些方面却差了十万八千里。
两少年相交甚欢。
金寒窗喜欢自己比不了的人,喜欢别人身上独树一帜的气质。
他觉得陆无归身上那股子劲儿就很好,很特别。
除了真挚,陆无归吸引金寒窗的还有一个地方。
那就是不服输。
两人比剑。
金寒窗擅长的并不是剑,他表情轻松。
说是切磋剑技,金寒窗嬉闹的成分居多,若不是双方家长在场,他早就嬉皮笑脸了。他看一眼对面的少年。
对方一丝不苟,表情肃穆。冷然拔剑。
金寒窗心想,弄得真像那么回事,都说你家的剑技厉害,但我也不怕你,来吧。
双方交手。
三招,金寒窗长剑脱手。
对方用巧劲一卸,他感到手中剑就像泥鳅一样飞向了天空。
会输,但没想输得这么快。
——还没过完瘾呢。
金寒窗讪讪一笑,伸出大拇指向对方赞道:“厉害!”
对方却摇头道:“你太差了,不配用剑!”
金寒窗惊奇的发现,对方身上那股子随性温和没了,有的是一种傲然。
近乎苛刻的傲然。
金寒窗甜滋滋的表情顿时感觉有点酸,酸溜溜的挂不住。
金月游也挂不住了,比试输了乃是正常,但言语气势也输了就丢大了。金月游道:“陆兄,我看窗儿技拙,贵公子却正兴起,我手下有几个剑术庸手,索性让他们陪公子比划两下,如何?”
座上人未语。
场中少年已道:“恭候。”
铮铮作响的语音刺得金寒窗心里一个激灵,他对陆无归的起始印象全被打翻了。
——剑一在手人便狂。
——现在这家伙,好傲!
座上人只是凝望着其子,默然不语。不赞同,不反对,他的态度是一种近乎撒手的放任。
金月游一拍手,场中上来一个人。金家家仆“四时剑客”宁维德。
金寒窗轻唤一声,“爹”。
金月游只一招手,示意他回来。
退出场前,金寒窗拉拉宁维德的衣袖。
宁维德微笑道:“公子请回。”说完,宁维德还眨了下左眼。看上去就像剑光的一闪。
金寒窗心里更寒。
宁维德是会错了意,这个平日最爱护他的老仆以为他是在撒娇,以为他要陆无归难堪。其实他是要宁维德手下留情,但碍着父亲的脸面没敢说出口。
金寒窗回头怯看陆无归一眼,少年咬着下唇。
宁维德的名号可不是虚名,身为金家四大家仆之一,一手“四时剑法”精妙绝伦。金月游的眼光何等厉害,他两眼就看清了这十五六岁少年的深浅,他不会让脸丢两次。
宁维德柔声道:“陆公子请。”
陆无归道:“你请。”
宁维德笑道:“陆公子……”
陆无归断然道:“刚才我先,这次你请。”
宁维德敛容道:“如此失礼了,陆公子看剑。”他出手就是看家的“四时剑法”!“四时剑法”中的“春雨无声”。宁维德手中长剑一颤,剑光如几多春雨漫天而起。
他知晓主人的意思,上来并不藏拙。
陆无归神情冷毅,迎着对方剑势,挺剑前刺,“叮”的一声,这一剑击在对方剑身,剑劲相交把他弹出去数步,但已破去了对方憧憧剑影。
宁维德剑影一消,化繁为简,一剑直击,剑风呼啸,威势绝伦。
陆无归退,他身法灵巧,接不下,立时就退。陆无归脚步变化,宁维德更有后手,其第二剑“冬日白虹”出到一半,就算准了对方的方位,他身随剑起,凌空变招,斜剑兜起,“秋鹜齐飞”!
宁维德剑势避开陆无归要害,直取他手腕。
陆无归让金寒窗三招弃剑,他也要让陆无归三招丢剑。
金寒窗瞪大了眼睛。
一剑扫过,陆无归剑仍在手。宁维德却收了剑。
全场气氛凝重。
场中的少年看着手腕,腕上一线殷红,鲜血淌了出来。
鲜血流的寂静,交融四周的静隘无声。
宁维德俯身拜倒,沉声道:“在下一时失手,不想伤了公子,诚惶诚恐!”
陆无归回头看他的父亲,座上人无言。
金月游挺身而起,肃声道:“维德,你如此不知深浅,看我回去不重罚于你,蠢材,还不替六公子包扎伤口。”
宁维德甫动,少年不受,他向座上一拜,提着剑径自去了后院。
金寒窗看见少年腕上的鲜血一滴一滴的落,看见陆伯父的眼睛淡漠如常,他忽而明白了陆无归的傲从何来。
少年的傲气是来自于他的自尊。剑在人在,剑狂人狷的自尊。
他
生来就被训练如何保卫这种自尊。
他被教导:在这个世界上能保卫的只有这自尊。
此乃家训!
星点迤逦的血迹看在少年金寒窗的眼里,宛如一记无声长啸。
可是而今,骨子里那么狂傲的一个人会轻易低头。
变了,这天大的变化让金寒窗有点不敢相信。他瞄瞄陆无归的手腕,夜色下看不清楚他就蹲下身子凑近去瞧。
陆无归手腕一翻,上面一条淡淡的疤痕。
“每次不相信我的话,就来看我的手腕,你这怪毛病什么时候有的?倒也多谢宁叔手下留情,否则我这只右手早就废了。”
金寒窗站起身来,纳罕道:“是你啊,但为什么不像你?你说的那人姓甚名谁?老子去会会他。”
陆无归眼中带着笑意,道:“你去了等于自投罗网。”
高行天猜测:“朝廷的人?”
陆无归道:“‘独眼侯’。”
他声音很轻,但这三个字无疑是三块沉湖的巨石,份量十足。
金寒窗惊叫:“‘独眼候’居右禅?”
陆无归点头:“是居右禅!”
高行天脸色阴沉。
陆无归道:“居右禅自刑部退休,就隐居在盘古路开天岩,开天岩是盘古路的出口。居右禅梅妻鹤子,从不离岩,我们若去十分有八分能撞上他。”
金寒窗敬仰道:“居老侯爷在任时,主管天下捕快差役,是天下捕快的老祖宗。的确不能杀,杀不得,他老人家两袖清风,德高望重,为官时不光办了不少大案要案,也清肃了不少枉法的恶捕,杀不得杀不得,不,这事,想都不要想,他老人家选择在此隐居,就是为了震慑蚁窝吧?”
陆无归不置可否。
江湖传言居右禅之所以隐居开天岩,的确有压制“蚂蚁窝”的意图。
开天岩幽静宜人,是个好居所。选择在开天岩退休也是居右禅本人自愿,不过背后难保不有更深的考量。官府明里看似放任“蚂蚁窝”不管,可是放个武功卓绝、德高望重的公侯在开天岩,无疑是暗示“蚂蚁窝”不要太无法无天。
杀心难扼,但以德镇之。
高行天沉吟道:“居右禅也不是杀不得!”
陆无归诧言:“你要得罪天下所有的捕快?你要背上残杀贤德的骂名?”
金寒窗瞪着高行天,只吐出两个字,“畜牲!”
高行天释意道:“我只是说可以杀,没说一定要杀他。我们定要从盘古道出窝,这条路是走定了。”
金寒窗听的连连点头。
高行天续道:“如果他一心清修,不找麻烦,自与我们无事。如果他硬要阻我们出窝,通风报信,管他不该管的事情,那就休怪我无情。挡我路者,我向来还之以死路,神佛不计,何况区区一公侯。”
金寒窗听了这后半段就不舒服了,怒道:“就你那两下子,休要狂言。传言居老侯爷武艺盖世,功力已入化境,就你一把破刀,去了只是束手就擒。”
高行天冷问:“传言只是传言,他年事已高,又眇一目,还能有当年几分功力?”
金寒窗气道:“欺人年迈、伤残,更是猪狗不如。”
高行天道:“人有许多地方本就比不上猪狗。不过你的鼻子是个例外,比狗还灵,一点鱼腥也能给你引来。”
金寒窗被噎的说不出话来。吃人嘴短,何况与人骂架。
高行天道:“杀不了,杀不得,居右禅的确够资格,但这条路我们是一定要走的。事不宜迟,现在就动身,到时若撞见居右禅,见机行事就是。”
金寒窗叫道:“不睡一夜再走啊?”
高行天道:“不怕‘蚯蚓’偷了你脑袋,你就在这睡吧。”
陆无归忽道:“如果开天岩还有其他人在,那又如何?”
高行天道:“其他人?居右禅是桃李满天下,相交遍五湖,常去看望他的人不少,但总不至于撞上司马穷途吧?”
陆无归默然道:“开天岩出现司马穷途亦不足奇,他俩都是老臣,交情极深。”
高行天冷道:“你怕了?”
陆无归看着茫茫夜色道:“走西边,小心谨慎也是可行,一定要走盘古路?”
高行天决然道:“我是一定要走。”
金
寒窗毅然道:“我也要走。”
陆无归叹道:“走就走吧。”
三天之后,金寒窗的眼圈就黑了,困意缠得他像落不下的夕阳,总在上演一幕幕触底反弹。
他在心底留着一丝醒意。
眼皮子每一次沉重的砸下,都砸在这一丝醒意上。一丝醒意被砸的越来越薄,愈来愈淡,世界渐渐朦胧,他快支持不住了。金寒窗真想把自己软软的铺在地上,一梦方休。
金寒窗抵抗的仰头,天色阴沉像他的眼圈。
陆无归在后,高行天在前。
两人俱是龙精虎猛,独他困意恹恹。
金寒窗投降:“我要睡觉!”
高行天走在前方,头也不回,“不行。”
“我要……啊哈……”金寒窗再张嘴,已是哈欠连天,“我是走不动了,啊哈……你们先走吧,睡完找你们。”
身后陆无归悠悠道:“大侠,有人等着你去救啊,这样怎么行呢,想一想小寡妇哀怨的眼神你也不能睡啊。”
金寒窗脚下被乱石一绊,险些摔倒,他驳道:“你只是撑惯了,你第一次三天三夜不睡觉也好不了多少,我不是大侠,啊哈……啊,我是凡人啊,啊哈……”
陆无归笑问道:“什么样的凡人?”
金寒窗喃喃道:“对,凡人,一个有恻隐之心的凡人。”
高行天插言道:“你是好色之徒罢了。”
金寒窗懵然道:“好色?我那里好色?”
“看你救的人,无不是姿色姣好的美妇。天下有恻隐之心的常人多的去了,为何这些事情只叫你撞见了,管着了?因为只有你看得见这些,只有你看见这些美人的疾苦。”高行天侃侃道:“你喜好妇人的美色,又碍于礼仪不能发泄,只能用愚蠢的仗义出手来解决你的欲望,所以你是一个好色之徒,并且是心理变态的好色之徒。”
“歪理,歪理啊,啊哈……”地势愈陡,若不是陆无归在后扶一把,金寒窗就一头栽到了后面,他困得如同醉了酒,摇摇晃晃道:“我救她们不因她们貌美,要说打动我的,那老妇的茫然最令我心痛。看了那一眼,我就觉得我若不管,人人不管,良善都成了沧海桑田,世间还有什么美好的东西呢。”
金寒窗言语流利起来,情绪激荡,困意就消了。
高行天不再问话,默然前行。
“你这贼厮,见了一定不管,一定不管的。”金寒窗脑袋被言语一激,活络起来,“小六,你管不管,若你撞见,你管不管?”
陆无归道:“在青州暮望城碰见你,实属意外,我有任务在身,助你已是破例。”
金寒窗哂道:“我知你看见也不会出手的,你变了,不再是原先的你了。”
陆无归笑而无声。
金寒窗撇他一眼,嚷道:“我困意又上来了,这盘古道什么时候到头啊?赶路也没有这么紧的,老子走着都快做梦了。”
高行天突然道:“听,水声,前方不远应有水源,我们就在那小歇。”
金寒窗闻言顿时精神一振,深入盘古道后连日急行,这还是第一次要落一下脚。
盘古道说是山道,其实只有前半段是山道,走到后段就是一条深峡。三人身处深谷底部,脚下狭路一条,乱石如林。连日行进透支了水分,此时三人听到水声,无异听到天外纶音,清脆的水声不光响在耳边,更仿佛已化作了甘露点在他们干燥的喉舌上。
三人紧赶几步,水声愈加清晰,不过仍看不见水源。他们搜遍眼底也不见一点水迹,高行天止住脚步,抬头四望,只见两边高崖耸空,绝壁千仞,山花欲燃,青鸟浮空。
“这水在何方?老子,嗬……”金寒窗说了几个字就觉得嗓子冒了烟,如不是三人皆听到水声,他以为已经渴到产生幻觉。
高行天道:“小六,你以前走过这里吗?”
陆无归摇头:“镇内很少有人走这条路,走过的只说一直沿着峡谷向前就到开天岩,出了开天岩就是一个叫斑雨乡的村子,到那里离暮望城就近了。”
高行天敲敲岩壁道:“听声音应是一湍急瀑,位置莫非在山的另一侧?若是这样,这水我们是寻不到了。”
金寒窗失望道:“望梅止渴,听瀑心忧,走了半天一场空。”
三人言谈间一直没有停下脚步。
此时高行天忽然抬起左手,仰目上观。
这是一个警醒的信号。
陆无归立即停了步,抬头,肃然。
金寒窗也放目望去,山依旧是山,峡依旧是峡,他目光绕了几绕,只觉青山如梦,恍然隔世。
他看不到什么异常,但知道一定有异状,两个杀手尖利的眼睛一定扫到了什么。
金寒窗疑道:“喂。”
陆无归指向右边山崖。
金寒窗顺着方向看去,只见有一处突兀断崖,树丛横生于上,倒也无甚稀奇。
苍石、褐树、绿叶、红花,金寒窗细看之下就撞上了一双眼睛!
灵动非常,宛如山间梅花鹿的眼睛。
但那不是鹿,那是人眼。
一双少女的眼睛。
三人都发现有人潜藏,少女就从树后闪了出来。她一身淡褐色的长衣,像是林间剪下的一抹阴影,很少有女人穿的像她那么黯淡,如不是那灵动的眼睛,金寒窗就看不到有人潜在七十步开外、五丈余高的绝壁上。
她的神情却很耀目,少女素手做刀状,于脖际一抹。她身在高处俯视,一抹时自然的微昂着头,少女灵动的眼睛里闪烁着杀气,杀气如晴色,如一抹擦破阴霾上午的晴色。
挑衅的动作冷酷而轻蔑。
岩下人情绪被撩动的时候,她已经消失了。
来如花鹿去如晴。
高行天阴沉道:“行踪已泄。”
陆无归凝重道:“山间有不为人知的密道。”
金寒窗疑道:“那女子是谁?”
高行天纵至少女先前所在的岩下。
陆无归一跃超过金寒窗,取出包裹之中的绳索。
高行天止道:“你留下,我去追。”
陆无归道:“敌情不明,先看上边有什么。”
高行天道声“好”,两人一同提纵。
两个精修的杀手攀登五丈高岩不费吹灰之力,一纵一荡就上了危岩。
盘古道后段的地势就像干涸的长河,只遗留下一条苍老河床。长长的谷道先阔后窄,早前他们也搜寻是否有捷径小路,但是一无所寻。
因暗衣少女的诱引,他们再次登上绝壁。
金寒窗站在岩下观望,两名杀手担心泄露行踪,金寒窗则不想动手。跟着杀手一路同行,他已经分不清敌人善恶。
杀手只依酬金、命令而行事,后果不计。在他们眼中,一个人只有难不难杀,值不值钱的区别。
金寒窗不想错伤好人,少女虽显露杀机,但并不似坏人。
他站在岩下等待,当上面陆无归向他招手,示意他上来时,金寒窗叫道:“我知你们要追上杀了那少女,我不干!”
陆无归执意他上来。
高行天亦露了面,径直抛下绳索。
金寒窗无动于衷。
高行天高高在上道:“这里很可能有去青州的捷径,你难道不想上来么?”
金寒窗疑道:“怎么可能,你休骗我。”
高行天皱眉道:“杀人之事,还用得到你吗,快上来。”
金寒窗说不上去,心中还是被“捷径”挑起了憧憬,略一迟疑就抓住绳索瞬息而上。
甫一上岩,水声就隆!目光所及,便见一洞窟。洞窟一人高,三人宽。隆隆的水声从黝黑的洞中呼啸而来,大作的水声竟是发源于此。
那少女也应是从洞窟遁去,除此之外,别无他途。
陆无归道:“她是诱敌。”
高行天道:“正好吃了她。”
陆无归道:“杀了她,也难保不走漏风声。这山窟不知通往何处,我们不占地利。”
金寒窗咽着干涩的喉咙道:“那边定有水,说有急瀑可能就在那边。”
陆无归道:“水?看你渴成这个样子,呵呵。”他语末一声轻笑,笑意不让他把话说全。
金寒窗道:“就冲我渴成这个样子,也一定是清泉吧!”
高行天道:“对面不是清泉,也是清流。”
金寒窗喜上眉梢。
高行天话意一转,冷然道:“但若敌人是我,我定会下毒。”
金寒窗看着高行天杀机暗藏的虎目,心中一寒到底。
阴沉的天色逐渐亮了,看来不到中午就要转晴。
金寒窗暗想,如到中午还喝不上一口水,嗓子真要幸福的冒青烟了。
他最急取水,却被排除在外。
“有动手杀人的觉悟你就跟来,否则就在这等着。”
高行天一句话把他封在洞外。
“有水会替你取。” 陆无归则抛下一句也入了洞窟。
——还是小六人好!
金寒窗想到一路上陆无归的水都是让给了他,心中格外感激起来。对比高行天滴水不借的吝啬,金寒窗已经激动了。
——小六这样的人,竟会被驱逐出家门。太令人惋惜了。
金寒窗坐在石上,扼腕而叹。
一声叹息,他就看到了一顶淡蓝色的小花。
小花并不起眼,平淡的不如它五彩的叶片。但此刻金寒窗眼中只有这朵小花,彷佛他一声叹息,小花就开在他的眼前。
因他叹息而开的花。
金寒窗对着小花入了神。
——小六可以在“蚂蚁窝”做“蚂蚁”,而我呢?
——我走的是一条绝路。
——更可能是连累他人的绝路!
江湖之中,庙堂之内,都有家族的敌人。当初唐、金两家联姻就被各方所阻,没有人愿意两大名门因此结盟,身在名门望族看似富贵显耀,但关键的决定往往不是自身能够做主。甚至有些时候,这些亦不是一个家族能决定的。
——总有人要插手,总有人要干涉。
——现在自己沦为不赦之要犯,会不会有人借机对爷爷、外公下手?
不管怎么说,这次可真是让人捏到了把柄,既痛恨着自己也厌恶世俗,金寒窗捏紧了拳头,恨恨道:“畜牲!”
“你说谁是畜牲!”
一句清冽的女声响在金寒窗的头顶,一双黑色绣鞋踱入金寒窗的眼帘。
洞窟幽暗,高行天与陆无归燃了火折,借着微光前行。走了一会就闻到了潮气,水声轰响不绝于耳。
灭了火,两人同时取出黑巾蒙面。
杀手蒙面主要为了掩藏身份,迷惑敌人。
现在二人蒙面是为了避毒,护住口鼻。前方是风口,对方若在水中下毒,风吹水沫正是迎面而来,只要吸入就会中毒。
两人经验老道,绝不排除会有用毒高手的存在。
十个好汉七个死于大意,两个亡于巧合,剩下一个活下来靠的是运气。运气要靠自己创造,小心谨慎是幸运产生的必要条件,只有你比对方更细致,幸运才会眷顾于你。
前方确是飞瀑。
二人已到了洞窟尽头。
这里没有毒,没有人,没有路!此处就像一口巨大深井,两个杀手身处深井的底部,他们以坐井之蛙的姿态仰头观天,只见四周绝壁入空,正前方一湍激流走到绝路,从数十丈高崖粉身碎骨的失足而下。飞瀑一头扎进底下的深潭,激出苍烟如雾,其声近听如万鼓连绵,震人心魄。潭水不知深浅,潭面波纹嶙峋,有一方青石突露在水面之上,正是潭心位置。
高行天沿着外围寻走。
陆无归则直到潭边。
潭水幽碧,可见几尾黑鱼正在游动。除了鱼,貌似还有细弱如虾的小生物在水中游荡。
鱼虾尚在,水中也应无毒。
陆无归俯下身体,取出装水竹筒。一路上他也大量缺水,只论干渴,他比金寒窗尤甚。但陆无归习惯于忍耐干渴。次数久了,他知道身体干渴的范畴,并精于掌控。
杀手要先懂得控制自己的身体,才能夺取他人的性命。控制身体、磨砺精神,杀手的每一次出手都是蓄势而发,决定一个杀手优秀与否,通常不是看他出手多快、多准,而是看他出手前的准备、蓄积、判断。
能不能杀人,决定性的步骤是出手之前。在烈阳下蒸晒两天、跋涉三天,长途中只饮三口水,这对陆无归来说太小儿科了。他曾在大漠里十数天滴水未进,只靠找寻植物的根茎苟存下来。
生命是忍耐,杀手是能忍耐到最后的人。
陆无归看到难得的水源,嘴角浮出一丝笑意。他用竹筒在潭中一划,取满一筒水。
水中的黑鱼似乎被惊到,游散了。不过水底有几条逆势而动,浮窜而上。这几条黑影其形若鱼,但偏瘦,似飞鱼而非鱼。
鱼游虽快,但不可能有它这么快,黑影快得像闪电。
——这绝不是鱼,是鱼的话怎可能蹿出水面,直取人要害!
一瞬间,筒碎,水溅,血滴。
这一瞬,潭底飞出的三道暗器,首尾相连,皆取陆无归面门。发暗器的人手法已到化境,暗器先慢后快,初时扮作鱼状麻痹敌人,在近水处才突然加速,锋芒毕露。
第一发暗器,陆无归躲避不开。
他把水筒缩在胸前一挡,半卸半蹭的格开了第一击。筒裂,陆无归霎时身形后仰、翻身,连环而至的第二道暗器掠过他的颔下,擦破了下巴上的皮肉。筒里水溅,第三发击空,贴着后翻的陆无归去如长虹,暗器削断一块笋状怪石,方才坠地。
陆无归向后一个跟斗,落地时剑已在手。
颔下血滴。
高行天拔刀出鞘,离陆无归约有两丈距离站定。
他没有冲围到潭边。
——此处已是绝境,未到出手时机先守住出口。
敌人虽已出手,但还未现身。
他等着埋伏在潭底的敌人现身。
陆无归也在等待,敌人就在潭水之中,一击不中不会潜藏太久。
潭水起了变化,无数的气泡从潭底升了上来。须臾,水面震荡起来,继而翻涌,彷佛有人执了三昧真火在潭底灼烧,煮沸了一潭怒水。
陆无归低吼一声,“退!”前方的他倒掠而退,奔向洞口,而潭底的攻击已经来了。
潭水已经不是怒沸,而是炸开了锅。千万点银色薄光如过江之鲫跃龙门而出,向着潭边四周无差别攒射!
陆无归发出警醒,高行天一闪入洞。漫天暗器成抛线攻击,扫不到洞窟的深处,高行天安然无恙。
洞口之外,陆无归愈行愈缓。他掠起时急,但到半途,暗器已经追至。陆无归剑舞如幕,边挡边退,速度就慢了下来,这一慢竟再也起不来速度。
暗器如同长了眼睛,从起初的乱射变成密集攻击陆无归一人。暗器片片薄如杏叶,看着轻盈如许,但威力惊人,一击不中竟能深没入土中。
暗器来的路径也不相同,就像一阵秋风扫着残叶,千百道方向,无数种归途,直射,曲射,绕射,抖射,折射,弹射,绝难预测其飞行轨迹。
隔着潭水的阻力还能击发如此水准的暗器,高行天见所未见。
暗器压得陆无归几乎入不了洞。他退不能退,进不能进,即欲殊死一搏也难以知晓敌人的位置。潭底的暗器连绵不绝,彷佛永无止境。
高行天出了洞窟,他一晃而出,在陆无归身侧铺起一片坚决的刀光。陆无归顿觉压力大减。
两人联手相抗,暗器骤止,潭水趋静。
不过一小阵的攻击,地面竟积落了一层的暗器,初晴的微光正当空,“杏叶”被映得银光闪闪,真如天上仙树一愁而谢,叶洒凡间。
水中慢慢浮起一个人来。一个青年,他垂发,冷眉,星目,挺鼻,润唇。青年生的很漂亮,乍一眼看去,竟让人有种丽的感觉。
尤其是他在水中,更丽得如同一只出水芙蓉。
但他没有出水,顶多只露出了肩膀。
他的一双手在水下。
光到了水中会折射,从水中击发的暗器呢?
高行天道:“唐门!?”
天下暗器,唐门第一。青年施展暗器的手法,除了唐门,天下再找不出五个人。
男子漱出一口清泉,答道:“唐表。”
高行天严声道:“你是唐表!?”
——竟是“八琼”!
他面无波动,内心却是振动。
高行天猜到水中青年是唐门高手,但没料到竟是唐门的顶级战力——轻易不出的“八琼”。
唐门好手如云,其中八人最富盛名,他们是唐门的支柱,精英中的精英,八大高手并称为“棠而凰之,表里如意”,号称“八琼”。
其中之“表”即是“杏在天”唐表。
他绰号“杏在天”,一是他的暗器皆与杏有关。二来他发暗器的手法,是被称为“随杏所欲”的一门奇术,这门功法就在唐门也是独树一帜。
“随杏所欲”即指——凡是能被他暗器穿透的物体,就是他能借上力的物体。
即算陷身水中、沙中、泥浆之中,他照样能激发凌厉的暗器,而且暗器会发得更加的诡谲、隐秘。
他在水中击发暗器,他就借上了水的力量。
唐表的暗器不光带着人力,更带着与自然的合力,他融合潭水之力击发的“随杏所欲”就让陆无归吃了苦头。
水中男子再次答道:“我是唐表。”他打量着陆无归滴血的下颔,清声道:“我再收两分力,折低一毫角度,你的下颔会开得更鲜艳。”
陆无归哂道:“你不远千里到此,就为留下这句遗愿?”
唐表啐道:“投之木瓜,报之琼瑶,我赠汝鲜花,汝却要取我性命,果然是杀手本性难移。”
陆无归冷道:“对于鲜花,我向来敬谢不敏。你身边那朵鲜花呢?”他问的是那少女,陆无归知道不是那少女引诱,他与高行天不会这么快找到这处隐蔽水源,这是一个明显的设伏,但唐表却反问:“什么鲜花?”
陆无归哂道:“你难道独自一人来摸鱼、洗澡?再不叫帮手出来,你就没这个机会了。”
“咬人的狗是不说话的,所以,你吸引我的注意力,他抓机会。”唐表嘴角轻轻牵动,一线笑意似是走在锋刃上的阳光,唐表喝道:“那刀手,你已经换了八种步法想出刀,但是你的八种步法没有一种可以一击斩到我,我劝你不要妄动。”
高行天不说话,他的回答是第九种姿势。他弓下身子,缓缓扛刀过头,刀与肩平。高行天摆出出这个架势,就意味着他要出“破茧”。
高行天与唐表有近四丈的距离。这不是刀能发挥优势的距离。
唐表仍皱起了眉毛。敌手一刀未发,刀势已起,只需要一小段垫步,凌厉的一刀就会来临。
——在这之前若取不下高行天,就很危险。
唐表嗅到了危险的气味,可他无法全力应对高行天。
在他眼前的不是一个顶级杀手,而是两个。
还有陆无归的剑。
一柄总是在掩藏杀气的短剑,一个时刻在捕捉杀机的人。
唐表的注意力被高行天的杀气所吸引,陆无归就无声无息的侵进了一步。
一步三尺。陆无归几近到了潭边。
这是一个一触即发的距离。
水中芙蓉一样的男子不能再等,平衡到了极限。
他迅疾出手!
唐表第一次发瘦鱼一般的“杏枝”,第二次施展漫天的“杏叶”,这是他第三次出手。
出手依然是“杏枝”,只是前次是铁,这次是金。
两枚金枝!两道金光!
陆无归离得唐表极近,打他的一道金枝极快!他不能躲,来不及避,金光一起,陆无归撞上了金光。
他人剑合一,撞上金光。
没有别的选择,双方都快的来不及生出任何变化。
剑气清,金光耀。一闪就撞上。
清气撞上金光,金光立时散乱,被剑气剖散。陆无归穿枝而出,以大过小,不可思议!他这一剑锐不可当,金枝来势极凶,但撞上他的剑尖就成了四散的败竹。
陆无归去势不竭,直刺唐表,厉若惊鸿。
唐表的一记金枝阻不了他,另一记金枝已经折了回来。
他的两记金枝都是发向陆无归!一枝看似直击,却是幌子,另一枝看似袭取高行天,却是打陆无归的后心。
这折回来的一击才是真正的杀招!
陆无归纵剑一击,身形极快!背后绕击的暗器却更快!金光一折,不等呼啸就已追至。陆无归不及听声辩物,只见潭水中金光一流闪。他本能的反手一剑,正中金光。
金枝被格飞,唐表则如游鱼一闪,避过了陆无归。
两人刚刚擦过,高行天就到了,他追着唐表的破绽出刀。
即算唐表不与陆无归肉搏,也露了破绽。为了躲避陆无归的冲击,唐表紧急移动,这一动还是在水中,不可能没有破绽。
劈肩的一刀快如电,稳如山。
潭水虚荡,唐表无余地闪挪,更无借力的实物,可他竟能斜冲而起,看身法就像唐表把自己也当暗器使了,他化为一件飞射的暗器撞入飞瀑之中。
高行天一刀斩过,刀气激得表层的潭水两分。他失了唐表,像陆无归一样跌在潭中。
唐表隐在飞瀑之后,瀑如重纱。
两名杀手没有立刻追击。
——匆忙而进,若唐表借飞瀑之力击发暗器就着实难当!
他们没有冲进去,唐表遁入瀑后也悄无声息。
水中难以借力,像唐表如发暗器一样把自己射出去的身法,恐怕天下没有几人会使。高行天、陆无归也不能。
二人慢慢游靠上潭中青石,飞瀑入潭,其声如雷。
“折腰”刃上挂着一缕血丝正随着震耳的轰响缓缓而下,一枚银叶被高行天用内劲迫出体外,“杏叶”像一点鱼鳞游在水中,亦带着点血。
高行天一刀伤了唐表,唐表也瞬间还了他一叶。
作者:headit 回复日期:2011-06-23 18:20:40 回复
比温瑞安好看。楼主的第一部作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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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天下,不能比,不可比。
金寒窗一抬头,就撞上了一对灵动的眼睛。少女一身暗褐衣裳在风中轻摆,像一剪静静舒展的阴影。
想及少女的斩首手势,金寒窗心里咯噔一下,警惕道:“我没说你。”
“那你说谁?”
“反正没说你。”
少女素手忽向后一探。金寒窗见状不由握紧“锦瑟伞”,他紧张之余,对方手腕一翻却是托出了一杯水。少女玉掌托着瓷杯,清水经山风一吹,像是吹着仙女手上的一方小小天池。
金寒窗愣道:“你?”
“你什么你。”少女柔声道:“你难道不渴吗?”
金寒窗渴极了,可是他绝想不到对方会弄出一杯水来。这个戏法很精彩,变到了他的心里面,可他却不能接受,进寒窗苦笑道:“休要作弄我。”
少女皱眉道:“不喝我泼了。”
金寒窗疑道:“水中无毒?”
少女失笑道:“我们无怨无仇,为何放毒?”
金寒窗苦笑摇头。他见少女先前敌意表示,早将她当作敌人。金寒窗更随时提放着少女的一举一动。
少女叹气道:“看来你是不相信我。”
金寒窗像是嗅到了对方发怒的前兆,带着一点挑衅道:“不相信你又怎样?”
少女把杯子放在地上,神情充满了惋惜。起身时,她伸出玉指蘸了些水,并把水抹在唇上,舔了舔。两人离得很近,她俯身也不担心被金寒窗偷袭。少女是在证明,第一,她没有敌意,第二,水中无毒。
在金寒窗眼里,少女的举动只证明了一件事情:她的唇很红、人很秀。看了让人心跳。金寒窗只接受到这个讯息。他依旧不相信她,但也没想偷袭她。好男不和女斗,何况偷袭。
金寒窗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好男儿。
少女紧接提出了一个让金寒窗难以接受的提议。
“跟我走!”
金寒窗失笑道:“跟你走,我认识你是谁!当我两岁孩子,谁领跟谁走吗?”
看到一副决然的表情,少女皱眉道:“我是救你,不要废话。”
金寒窗冷笑着站起,拒绝道:“救我?我需要人救?我不想听你废话,你既然不是我的敌人,那么请你走开。”
少女摇头道:“时间不多。不要逼我出手。”
金寒窗暗想你终于图穷匕见了,冷笑道:“你尽管出手,小爷难道还怕了你……”
不等他说完,对方说出手就出手。少女探手如电,疾点金寒窗的要穴!
金寒窗向后轻跃,两人虽近,可他早有准备,此时怎能中招。不过金寒窗还是闪避仓皇,一跃过了头,险些踩到崖下。
不等金寒窗调整脚步,暗衣少女贴身攻至,如影随形。
她依旧是要拿金寒窗的穴道。
金寒窗可以出伞,但他没有。
——对方是徒手,先出兵刃不公平。
可徒手相接,对方素手如兰,变化莫测,他身处崖边已落下风,一旦接不下就丢人丢大了。
金寒窗没把握赢,也不想输。
他只有逃。
要逃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跳崖。
一瞬间,少女面色微变。五丈高崖,金寒窗毫不犹豫仰身纵下,他身形摇摆而坠,但顷刻就定了下来。
“锦瑟伞”开了。绽开的锦瑟伞就像一朵黑色蒲公英,金寒窗在空中洋洋自得,美得像是一头扎进花蕊之中的小蜂。他还想向崖上的少女挥手告别,说声,多谢你的好意,在下心领了。那样才够味道。不过金寒窗回头却是一惊,崖上一道红链一闪而至,“噼里啪啦”的绕了伞骨数周,“锦瑟伞”被缠了个结实。对方一挣,金寒窗就凝在半空,像一个空中的孤魂,无处可去。
崖上的少女面色冰冷,她右手系着金寒窗,左手又抖出一道红链。红链前端是一枚四棱的利镖,少女起初取金寒窗的穴道,此时她发链镖却是向着金寒窗的咽喉。金寒窗身在半空,怎地也挡不了这迅疾一镖。只得弃伞。和跳崖一样,也只有这一条路可选。
金寒窗坠到崖下,眼睁睁看“锦瑟伞”被少女用链镖收去,他大叫道:“把伞还我!”
少女从高岩上一纵而起,她手中红链一闪,挂上远处树枝,借力一荡,飘到谷底。少女手腕一抖,收了链镖,扬声道:“不想我拆了你的破伞,就跟着我走。”
她说完就走,疾得像一阵风。
金寒窗拔腿便追。
——片刻大意,让这女人钻了空子!
——已经丢了娘给的盒子,如果再将爹赐的伞……
他必须追回来。
追了一阵,金寒窗不由气恼,前面的少女并不和他比试轻功。
少女闲庭信步的,就像等着他追上来一样。不过金寒窗一靠近,少女就抛出链镖,荡到一处隐蔽的高处。
她去的每一处都很难攀爬,但又不是爬不上。
少女就站在高处悠哉的看着金寒窗费劲的攀登。可气的是少女的目光竟时而流露出鼓励的讯息,这一丝鼓励不被金寒窗看见还好,一旦看见,金寒窗更是恼炸了肺腑。
少女知道金寒窗气极,更是拍手叫道:“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攀登!”
听到这句话,金寒窗眼睛都充血了。
愤怒的力量是强大的,金寒窗穷追不舍。
每当金寒窗一攀上去,少女就消失无踪,其所在之处不是有隐秘的小径,就是有别开洞天的山窟。
走了许远,金寒窗也不知道被领到了何处。但他晓得这一路是抄了若干的捷径。少女对盘古道地形的熟悉程度要远胜蚁窝的杀手们,简直如同一个在此打了几十年樵猎的老户。
金寒窗越跟越惊奇,愈走愈犯疑。
他回头看时,已经山重水复不见路了。
愤怒过后当是迷茫。
瀑内悄无声息。瀑外,高行天立于青石之上。
高行天祭起“折腰”宝刀。
瀑内虚实难料,他这一刀要斩了飞瀑。
不光飞瀑,连带瀑后的唐表,高行天要一刀之下瀑人皆斩。
敌退我进,我进,则是毁灭性的一击。
刀光惊起如飞。
陆无归看到,轰嚣的飞瀑恍似停了下来。凌厉的刀气横扫过激流,一切都慢了下来,飞瀑消逝了尺高的一截。
神奇而又蛮横的一刀。
突兀的是,唐表竟不在瀑后。
瀑后竟然别有洞天,又是一个幽幽的洞窟不知通向何处。
二人急窜入内,地面有着点滴的鲜血。高行天、陆无归一路急追,他们隐约猜到对方的目标并不在此。
——对方要的是金寒窗。
当他们从瀑后洞窟钻出,向下一看就见原先的入口。盘古路有这样诡秘精巧的路径,两人闻所未闻。
金寒窗已经不知所踪,原先的岩上只空留一杯清水。
“废物。”少女诱敌,唐表埋伏,二人轻易带走金寒窗。高行天责备金寒窗,更对盘古道的地势充满无奈。
两人从岩上翻身而下,陆无归阴郁道:“此间玄妙,镇上竟是无人知晓。”
高行天冷道:“只怕有人知晓也不会透露,向北的豪气现在还剩下几分,一群得过且过的缩头乌龟。”
陆无归寻摸着地上的血迹,追出几十丈远。
高行天跃上高处,四下观望。
两人费尽心力,但一无所获。
一阵秘径暗洞的翻越,金寒窗与高行天、陆无归不知隔了几重山。
天色转晴,阳光一铺,谷内热气顿时就升腾起来,欢欣的是喜光的植物。金寒窗是困渴到了极点。
少女站在崖上对他又是拍手又是鼓励,崖下人无动于衷。
金寒窗再不能动弹,别说爬上去,他就是连走也费力。
少女叹一口气,抛下一只水袋。
金寒窗软软借住,有气无力道:“把伞也还我!”
少女鄙夷道:“你叫了一路,真以为我稀罕你的破伞?急什么,等你哥哥来了,立刻还你。”
金寒窗正往喉咙里大口的灌水,闻言就呛到,他仰头叫道:“什么?我哥?你刚才说什么?”
少女道:“唐表啊,除了这个好哥哥,还有谁能来救你。”
金寒窗又灌下一口水,舞着单臂道:“我什么时候说要人救了,该怎么样我心里有数,那个混蛋,他来干什么,你快还我伞来!”
少女俯视着金寒窗,神情促狭。
金寒窗原地跳将两下,注意到少女的眼神,面上就有些不自在,他问道:“你又是谁?”
少女悠然道:“杀手。”
金寒窗摇头道:“杀手?你若是杀手,早把我杀了。”
少女笑意妍妍道:“取了你的性命也换不到几个钱,你活着方才值钱哩。我要杀,也是杀你身边那两个,他们都是‘杀手通缉令’上悬赏的人物,尤其是那个使刀的,值钱得很。”
金寒窗叹气道:“你真认识唐表?他真的来了?”
少女眺望着远处,不再答话。阳光照上少女的褐色衣襟,她的面庞也明媚起来,少女的表情欣悦而自足,像是正逢着阳光盛开的兰草。
金寒窗注意少女的表情,忘了追问。他忽而体会到了种情愫,那是一种纯粹的感情,不带一丁点杂质,这个女人和唐表的关系并不简单。
少女一直站在崖上守望,金寒窗困坐在崖下,半梦半醒。
迷糊了许久,少女忽而提声道:“他来了!”
金寒窗一醒,向深谷中望去,不一会就看到一个伶仃的人影。只待稍近些,金寒窗就认出了,那的确是唐表,因为只有这个人才会穿成这副德行。
来者身着宽袍,本应挥挥洒洒,可是袖袍却很短,只过了半臂。他下身衣襟很阔,但是亦不长,刚刚及膝,也显不出飞扬的逸气。所以他穿着宽袍大袖,却一点没有飘摇的气派,反而显得很伶仃。但这个人的样子偏偏又生得特别好看,神情间有着一种不驯的桀气,让人乍看就有种眼前一亮的丽色。
这个伶仃丽色的男子,正是唐表。
——错不了,是这个混蛋!
金寒窗顿时来了力气,大喊道:“唐表,你快滚!滚回唐门去!”
唐表在远处笑道:“脚崴了,滚起来不方便!”
金寒窗气道:“你装什么装,快滚!”
唐表身形轻晃两下,随着金寒窗拉长的“滚”字顷刻接近。
少女面色微变,她居高临下看见唐表的确受了伤。唐表的左脚一直没有发力,行到近处一跛一跛的,非常明显。
金寒窗迎上前去,正要兴师问罪,发现唐表的左脚扎着一条白巾,白巾的一半已殷红。他吓了一跳,慌道:“腿!你的腿怎么搞的?”
唐表一手捏着下巴,思索道:“唔,被拿刀的大胡子砍了一下。”
金寒窗一听,更惊:“高行天!什么,你和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斗了?”
“哈,是斗了,此人果真厉害,除了他,另外还有一个扎手的茬儿。”唐表慢条斯理道:“那人应是陆无归,可惜我平生第一次偷袭于人,竟也没能得手,看来在阴狠毒辣上我还是比不过唐意。”
金寒窗不想唐表经历了如此一场恶战,上前扶一把唐表,道:“没事吧,你的脚。”
唐表笑道:“现在才知道关心?不叫我滚了?”
金寒窗愤然道:“你知道我现在的德行,你来找我不是害了自己吗?”
唐表一个夸张的趔趄,靠到一块石上,哂道:“你怎么样,你又是什么德行?我管那些。”
金寒窗背对唐表,闷声道:“我和高行天、陆无归在一起,还不算坏,你们走吧。”
唐表不悦道:“你不和我走,却和两个杀手混在一起算怎么回事,我们是自家人,你是我的小表弟,我能看着你不管吗?”
金寒窗不由喉头一紧。
普天之下,敢公然为他出头的,可能就是这个桀骜不驯的表哥了。两人从小玩到大,金寒窗的娘亲唐棠还算是唐表半个启蒙师父,唐棠身为“八琼”之首,唐表对其崇敬之极。
发小情深再加爱屋及乌,唐表对金寒窗的爱护胜过同胞兄弟。
金寒窗有些哽咽道:“我背着命案,不想连累你。”
唐表平静道:“这事,三姑怎么说。”
金寒窗怅然道:“大半年前娘托人给我捎回个口信儿,说是让我回去,但我怎能回去。”
唐表一听,释然道:“你爹不要你,那你来唐门。”
金寒窗勃然道:“你让我连累外公?我自家都不回去,怎能去唐门。”
唐表斥道:“蠢材,你犯的事说大就大,说小也小,无非是看上面人怎么说。连累唐门、金家?统统都是借口,他们只想借着此事让我们两家就范,我们金、唐两家一直中立,自然有人看不过眼,要拖我们下水。最近上边的动静不小,没有你这事,照样有别的借口,你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金寒窗默然不语。
唐表向崖上喊:“红玉,你下来!”
少女站在崖上不动,只道:“你们两个废物上来,这里是捷径。”
唐表扬声道:“楚姑娘,你行行好吧,我俩是上不去了,一个瘸,一个困,咱们走的已经是捷径,那两个家伙不赶上几天绝追不上来。”
“这可是你说的,两只‘蚂蚁’若是追上来,我可不帮着你和他们拼命。”楚红玉抛出链镖,一溜而下。
唐表看她凌空而下,笑凝眉。
楚红玉一落,就到唐表身边。她看白巾包扎的伤口,蹙了眉,嗔道:“你呀,只怕不等我动手,早被别人杀了。”其实她见唐表受伤早就心乱如麻,于崖上待上片刻都心神不宁。
唐表朗笑道:“不会,我这条命迟早是你的。”
楚红玉眄他一眼:“伤你的是高行天?这厮最近风头正劲,被他盯上的大多都逃不过他的快刀,你可别死在他手上。”
唐表微笑道:“我会留最后一口气给你。”
楚红玉爱煞他这张俊容,但有时也带着恨意,恨他的无忧无惧,她叹道:“我忽然有些厌烦你。”
唐表仍笑道:“只管烦,恨亦无妨,你若对我平淡,我反而不喜欢。”
“我烦的想要你的命,你给吗?”楚红玉一翻玉手,捏上利镖。
金寒窗吃了一惊,他不知两人的纠葛,难以理解楚红玉的举动。他看见唐表的神情才没有妄动。
利镖抵上唐表的喉间,唐表的眼中却都是柔情,他温声道:“杀了我可以,但是过回你原先的生活不行,你既然放弃杀手的路,就应该另寻一片天地。”
楚红玉幽幽道:“我不杀你,连原先的天地都回不去了,你知道我下不了手,才这么冷静,你这个样子最可恨。”
唐表决然道:“初见时,我就知道你下不了手。”
楚红玉哼声道:“你怎知我不舍得杀你?”
唐表柔声道:“第一次见你,我就把性命交给了你,要我死,一言足矣,何须你动手呢。”
楚红玉收了镖,叹道:“这就是世家子弟么,说得比长得还漂亮。”
唐表闻言,收了一切表情,包括柔情,他尽量用平淡的语调道:“这次宗主默许我出来,我说是为了寒窗。现在寒窗在眼前,我不怕明说,我出来另有一半专是为你,你飘落江湖,我日夜念你。你如不相信,我也不会纠缠,等你真的信我,我再找你。”言语间,他身形挺得笔直,以致小腿伤处再次渗出了鲜血。
“信你,信你。”楚红玉一见唐表白巾扩大的血渍就乱了心,“我若不信你,会离开组织吗,若不信你,会带你回家吗?”
唐表欣然道:“探望完家中人,就和我一起回唐门去吧。”
楚红玉内心欣喜,但仍婉拒道:“唐门不会接受一个杀手,更不会接受一个曾经参与刺杀唐门的杀手。我不想让你难堪。”
唐表扬眉道:“杀手怎么了,我唐表的媳妇儿谁敢说三道四!你我愿意谁也管不着!”他一指金寒窗道:“你这家伙,也要跟我回唐门。”
楚红玉玉靥一红,嗔道:“别人没说三道四,你倒先胡说八道,谁是你……”她一羞就没把话说全,却听金寒窗在小声附和:“鬼才随混蛋回唐门。”
唐表怒向金寒窗道:“你咕哝什么,必须跟我走,不走,就押你回去!”
楚红玉来气道,“看你狂的,你押谁!”
金寒窗见有人帮腔,也提气壮声道:“我不去唐门!”
唐表左看右看,不明白这两人怎就结了同盟,投降道:“我求你们押我回去,行不?”
金寒窗拍拍唐表的肩膀,轻咳道:“这个可以考虑,不过老子却没时间,你要押,自己押自己吧。”
唐表叫道:“一个人那还叫押?”
金寒窗无谓道:“心里想什么就是什么喽。”
两人插科打诨,楚红玉在一旁巧笑倩兮,三人不觉间开始了旅程。
出了开天岩,就离了盘古路。过了开天岩,便是斑雨乡。
斑雨乡就是楚红玉的故乡。
一天下来,楚红玉、金寒窗、唐表三人已能望见开天岩。
此处峭壁临空,长谷一线,向峡上望去,可见一块巨石跨越绝崖,悬空凌云,这块斧状巨石被称作“开天石”。
金寒窗看巨石如浮云,惊叹自然的伟力与神气,暗想这才是鬼斧神工。
时辰近黄昏,近乡起情思。出谷这一路上,楚红玉在前方以歌相引,歌声与暮色四合,忧伤而婉转。
三人踏歌而行,偶尔金寒窗听到伤悲之处,就闻唐表纵声长啸!
啸声激越,一荡三折,追着歌声久久不绝。歌中的苦思被长啸一冲,如同茶叶散在泉中,淡合而香,变悲怨为奋取,化凄清为缠绵。
金寒窗听着两人的一唱一和,只觉荒草亦有情,野花也含笑,眼前不再是不尽的夕阳山外山,行路也来了劲头。
山谷的地势逐渐开阔,遥遥接上平原,依稀更可见一片桃林在前。
三人行出盘古道,歌声骤停,楚红玉回头嗔道:“唐表,你一路上鬼叫什么!”
唐表屈道:“你把我的龙吟说成鬼叫?”
金寒窗在旁听到,心想这个混蛋自大的口气是万年不改。
楚红玉一笑,摇曳如花。
唐表道:“为何不走了。”
楚红玉笑道:“前方是桃花庐了,也不知你的鬼叫是否惊动了庐内之人,现在需要你这个跛子去打探一下,我是不方便的。”
金寒窗眼睛转了转,自告奋勇道:“我去,我去吧!”
一路行来,他对唐表和楚红玉的关系再明白不过了,金寒窗自认为打探这活儿还是由他来做比较合适。
“红玉不行,你这个通缉犯更不行。你们在桃林边等我。”
说完,唐表摇身一纵,入林去了。
金寒窗不服气道:“为何只有他行,我们不行。”
楚红玉应道:“因为那是桃花庐。”
金寒窗看着绵延的一片桃林,黄昏里桃花娇艳如霞,正是花期鼎盛之时。桃花开的这么晚的,艳色却这么重的,应是寿星桃了。
金寒窗凝重道:“是居老侯爷的所在?”
楚红玉道:“开天岩下桃花庐,桃花庐中独眼侯,居右禅虽说不问世事,但也不会轻易让一个杀手、一个要犯从眼皮子底下招摇而过的。”
金寒窗慌神道:“那怎么办,这岂不是很难过去!”
楚红玉嫣然道:“我倒是无妨,你恐怕就难了,你现在可是名动天下啊。”
金寒窗认真道:“你真的不做杀手了?”
楚红玉道:“两年了。”
金寒窗望着桃林美景,心怀耿耿道:“他老人家要抓就抓吧,落在居老侯爷手上,我也算心甘情愿。”
楚红玉随口道:“你情愿,那唐表呢?”
金寒窗暗自咬牙,他深知唐表性格。居右禅要是对他动手,唐表就会翻脸,这个人才不会顾忌晚辈礼节,唐表从来都是当机立断,动手不动口,一向秉承唐门护短的优良传统。
楚红玉见金寒窗神色几次变化,淡然道:“你现在知道这个人有多麻烦了吧。”
金寒窗乏然道:“楚姑娘,你人这么好,为何却喜欢上这个混蛋?既然喜欢他,为何又要杀他?”
“不杀他,就不会认识他。混蛋?呵呵,你知道这个混蛋身手了得,我费尽心思也奈何不了他,缠的久了,不由就爱上了他。”楚红玉颇为无奈道:“很难有几个人不喜欢他的,尤其是女人。”
金寒窗慧黠道:“表哥的确是混蛋得可爱,嫂嫂的眼光真准!”
楚红玉故作嗔怒道:“通缉犯竟也油嘴滑舌,小心我挑断你的手脚筋,拿你去报官!”
金寒窗拍手笑道:“好,好,好。我反正就要蹲青州的大牢了,敬请女侠动手,小的束手就擒,挑断手脚筋的麻烦事就不要做了,小的保管老实听话。”
清俊少年眉开眼笑,心表如一,毫无做作之态,楚红玉不由问道:“你娘就是当年唐门第一美女棠夫人?从你的面目来看,我也信了几分。”
金寒窗单眼一眨,嘿声道:“你可切莫喜欢上我啊,我可不敢和那混蛋抢女人。”
楚红玉娇叱一声,“小混蛋,竟敢拿我开心。”
她当即扬起一脚。
金寒窗兔窜而逃,扶着一株桃树,老气横秋道:“阿表啊,小玉啊,俗世姻缘,就让我给你们牵一条红线吧。看到你们老夫就看到了一个光明前景,唐门的新鲜血液就靠你们两个来造就了,万勿令老夫失望啊,万勿,万勿。”
楚红玉抿着笑意道:“你究竟是唐老爷子,还是月老啊?”
金寒窗挠头道:“呃,我扮的即是月老,也是外公,是月老附体的外公。”
楚红玉被他逗得格格娇笑,衣衫再黯淡也掩不住她的清丽。
桃花人面相映红。
——眼前明媚动人的少女曾经是无情冷酷的杀手?
金寒窗不信。
她的一笑能夺了桃花的颜色。
两人言谈轻松,忘了难关在前。
此时,从林间折出了一个青年,一朵桃花在手的唐表已返了回来。
楚红玉看他一眼,脸就红了。伊人玉靥红得像天边的晚霞,楚红玉侧面避开了唐表炽热的眼神。
尤为深情的唐表,深情得恍似一片花海都在为他摇旗呐喊。
夕照之中,花香在烧。
金寒窗心中也浮上了美好的感情。
唐表脚步还带着点跛,跛得如同一只小舟,正一杆一杆的在花海中撑起,驶向在水一方的佳人。
近前了,唐表一手护上楚红玉的柔肩,就像暮风拥着晚霞。楚红玉知道唐表要给她戴花。
——戴花,就像小孩子一样。
楚红玉偎在唐表怀里,想笑又忍着笑。
花枝很短,插不上,别不上,唐表折腾了半天,只怕弄乱伊人的发。
“嗳。”楚红玉等了许久,只好轻唤一声。
唐表技穷道:“戴不上。”
楚红玉接过桃花,柔声道:“你摘了花,树会痛的。”
唐表道:“不折,它也会凋零。有花堪折直须折么,此时它离了树,却开在我们心中,不会谢了。”
金寒窗一直眺望着桃林内的动静,终忍不住打破两人的甜蜜,急道:“居老头呢?”
楚红玉也在唐表怀中一挣,问道:“对啊,居右禅呢?”
唐表吟道:“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
楚红玉截道:“居右禅不在?给你一点机会就卖酸。”
“草庐里只剩一个守门童子,居老侯爷不在庐中。我问童子老侯爷何往,童子就给我吟这首诗。”唐表笑道:“童子风雅,可不是我弄酸文。”
金寒窗也是一喜。如果居右禅在这,不问缘由向他发难,他还真不知如何应对。独眼候指掌双绝,其人一直修身养性,虽然年老,只怕功力尤深。这可是让“蚂蚁窝”几乎放弃盘古道的人。没到青州,没到暮望城,真不能束手就擒。金寒窗崇敬这个德望极隆的老前辈,硬要让他一战,他也没有战意。唐表入林时,金寒窗内心实在是两难的。
——幸好人不在,不用去想了。
离了桃花庐,三人一路经过环山的梯田,斑雨乡近在眼前。
楚红玉像一只花间蝴蝶,拉着唐表在田间小径穿梭来去,碰上樵夫就打听楚家的境况,还不忘时时向落后的金寒窗招手。
金寒窗是故意落在后面。
幸福就在前方的感觉让他很快乐。
即使身处绝路,能看到别人的幸福,也是一种幸福。
村落比以往繁盛许多,能看出走了些老住户,但是来了更多的新民。经路上樵夫指点,楚红玉寻到了楚家的新址。
四间茅屋,篱笆院落,玫红色的牵牛花像是一个个精灵跳在栅栏上招着小手。院中一只老黄狗,一头壮水牛,一圈舍鸡鸭,正屋的烟囱正升着袅袅炊烟。
斑雨乡变化大,楚家变化更大。眼前的农户不再穷困潦倒,望去欣欣向荣。
楚红玉推开栅栏,那只伏地黄狗立时窜了起来,它呲牙咧嘴的叫了两声,见女子并不畏惧,它也停下打量,嗅了几下闻到久别了的气味,老黄狗低低呜咽起来。楚红玉用手抚着老黄狗的前额,黄狗更加确定了这个人是谁,露出一副享受的神情。
此时,茅屋的木门一开,走出一个大眼汉子。他看着院口三个陌生人,一阵迷惑。汉子细看暮光中微笑的少女,忽而意识到发生了一件大事,必须要喊屋里的人了,他颤声叫道:“娘,大哥,可能是,哎呀,你们赶快出来下啊。”
屋内人不知发生了什么,最先跑出两个幼童藏在汉子身边吐着舌头,随后走出一个慈眉老妇,一个憨实汉子,内里还有两个面容姣好的妇人一边操办着晚饭一边向外张望。
楚红玉一泓秋水的眼眸一颤,喊道:“娘亲,哥!”
老妇一震,赶忙小跑冲前将女儿一把抱住。
楚红玉离家八年。
她的父亲是猎户,早年在山中断了腿,伤重不治而死,只留下妻子王氏和三个孩子。楚家是佃户,再辛勤的妇人也难养三张嘴,何况丈夫的药费、丧费还压在一家的头上。楚红玉的两个哥哥逐渐成年,开始撑起农务,一个女孩则无法成为家里的助力,等待她的命运是卖给大户做丫鬟侍女。
当这条路越发清晰的时候,楚红玉做了唯一的选择。
她卖了自己,卖给江湖。
——如果一定要卖,为什么不自己动手?
某夜,楚红玉留下三两银子,孤身离开楚家。她去了杀手组织“一家亲”,成为组织的棋子、随时可牺牲的小卒。
当百死未死,十杀十捷后,楚红玉晋身为“一家亲”的三号人物。
楚红玉坐于桌前,不时看看唐表。唐表和王氏搭话,和楚老大、楚老二闲聊,春风满面,仿佛回家的是他一样。
——没有这个人就走不回这一步。
楚红玉原以为在杀手路上会一直走到尽头,直到在某次行动中失手,被人杀死。
结果她失手是失手,却连心也失守了。
残酷的杀手生涯几乎耗光了她的柔情,这一点爱意让她不可思议,也让她加倍珍惜,无法自拔。
三人来得正巧,赶上农家的晚饭。
楚家一家与唐表、金寒窗兄弟围拢在一桌。
亲人重逢,贵客临门,楚家兄弟特意杀了两只鸡。座上两个幼童是老大的儿子,两个小淘气用竹筷敲着桌子,齐齐扭头向厨房,把正讲故事的金寒窗抛在了脑后,再精彩的故事也敌不过香气诱人。
当最后一道菜香菇鸡端上来,无精打采的金寒窗也被征服了,拼命咽着口水。他的馋像过于夸张,两个幼童顿时向他投来敌意的眼神。金寒窗有心嬉闹,放下架子,用半真半假的用眼光回击,三方眼神相交登时擦出了火花。座上人都不禁失笑。
王氏慈声慢语道:“粗茶淡饭,两位公子一定不习惯吧。”
金寒窗猛扒饭菜,听到王氏问话就一律点头,也不管内容说的是什么,饕餮的样子逗得老太太合不拢嘴。
唐表诚挚道:“两位嫂嫂的手艺非同一般,在下能吃上这种粗茶淡饭是一种福气。”
两位妇人笑意融融,楚家兄弟更是高兴。
楚红玉在桌下一踩唐表,轻声道:“油嘴滑舌。”
唐表叫屈道:“踩我做什么,你看我现在就是油嘴滑舌,好吃得油嘴滑舌,我怎就没这样的好嫂嫂。”
王氏早看出点出两人的端倪,心中欢喜,夹一块鲜蘑给唐表道:“好吃就多吃点,这个菜呀,味道都在这蘑菇。”
唐表吃了一口,露出恍似被暗器击中的表情,赞道:“好,好。”
王氏亦笑道:“好,好。”
两个贵客一个童心未泯,一个礼貌客气,都没有丝毫架子,这让楚家人感到很舒心,一顿饭吃得兴致盎然。
席间楚红玉不断问起家中的事情,感概楚家终于殷实。
楚家老大喜道:“还不是你时常周济家里,咱家才置了地嘛,你哥娶了一房好媳妇也是你的功劳。”
楚红玉闻言一愣,诧异道:“我周济家里?”
“小妹,哥哥都知道,你还装傻。”楚老大先怨后褒道:“你离家出走,我和妈,还有你二哥,都很记挂你,现在你有本事了,我们很高兴。”
楚红玉小心翼翼道:“那大哥,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
唐表放下了碗筷,向王氏微笑示意吃饱了。
“绸料啊。”楚老大笑道:“小妹你穿得这身却不像,是故意的吧。这些年家里也觉得对不住你,有事就别再瞒了,哥都从那员外身上打听了。”
楚红玉疑道道:“员外?”
楚家老二不禁道:“小妹,有什么差错吗?”
楚红玉淡淡的笑笑。
唐表停了杯箸一直察言观色,楚红玉的笑容不是那么自然。
楚红玉神色不变道:“那员外生的什么样子?”
楚老大回想道:“四十上下,一身珠光宝气,起初我都不敢和他打招呼。他说在暮望城经商,生意上和你有往来,算是朋友。他隔个年许就给咱家捎些银两,说小妹你离家太远,不方便,所以让他代劳。哥哥听他描述的有谱,就没想太多收下了,你也知道家里的境况。这事不对劲吗?”
“没什么,我就是问问,别那里差了。”楚红玉追问道:“那员外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楚老大见小妹表情严肃,努力想了想,道:“那人哥哥只见了一次,余下都是他的下人来的,要说特别……只能说那人蛮和气的。”
楚红玉搜遍脑海也没找出这个人,只有再笑笑。她身为杀手,忌惮身份,从不敢和家里有半点联系,也没有半个朋友,家人所说纯属空言。楚红玉心神颤动,望一眼身边唐表。唐表看过来的眼色安定柔和,像是屋外的月色。
楚家兄弟再有疑问,楚红玉都在微笑中默认。
两个嫂嫂主动把话题转到厨艺、嫁娶、农桑上去,席间算是波澜不惊,晚饭在金寒窗捧腹悠然叹息中结束。
作者:小蛮子 回复日期:2011-06-27 19:13:24 回复
鄙视鄙视
就这速度,何时等到轿中白衣人回见司马不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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轿子是白的,衣服却未必是白的,你这个白衣控。
今天看能不能把这页翻了、、、、
入夜时分,楚家兄弟把媳妇、孩子凑到一屋,兄弟俩把腾出的一间厢房让给唐表、金寒窗歇息,他们搬到柴房去睡。
唐表、金寒窗推辞不掉,只好从命。
楚红玉则和王氏一起睡在正房。
母女分散多年,王氏有着说不完的话,不过王氏说了半天,楚红玉只是有时没时的应上几声。王氏激动之余见女儿心神不宁,以为楚红玉旅途劳顿,就体恤的先睡了。
楚红玉没有解衣,双臂缠着链镖,偎在土炕的一角。
月光透着窗纸照不透屋里的黑暗,懵懂的月光浮在楚红玉脸上,楚红玉闭着眼睛,面上清冷,心中清醒。她在捕捉着一个声音。
加入“一家亲”后,就一直摄着她的声音。
她曾在这个声音中倒下、站起,含笑、冷眉。
惨烈的昔影回忆像是兜头冷水泼了下来,一想起这个声音就破了她的梦。
楚红玉加入“一家亲”,一直声称自己是孤儿,现在她发觉这个谎言很可笑。何时何地,一个人家少了一个女孩,以组织的严密一查便知。
凭借掩耳盗铃的谎言是脱不开身的。
子夜,屋外忽起一声长鸣。鸣叫似狗吠又像狼嚎,楚家园内的老黄狗也被这声音惊扰,不过它迷惑之际没有吠叫,老狗扭头张望,也辨不清这鸣叫来自何方。
夜深沉。
鸣叫一歇,屋门轻开,楚红玉走了出来。
少女望厢房一眼,就走出栅栏,消失在夜色之中。顷刻之后,从厢房亦走出一个青年,他面上带着和少女一样的神情。
凝重又忧虑。
老狗不懂人类复杂表情,摇摇尾巴,又趴回地上。
楚红玉沿乡路一阵急行,漫无目的。
那午夜啸声正是“一家亲”暗讯,啸声一起,不用她寻找,来人自然会找上她。
乡路蜿蜒,如同楚红玉记忆中的一场瘟疫。
她停在村边岔口。
村口外一片油菜花田,天空夜色如海,皎月群星,夜风拂得田间阡陌的庄稼一阵低头的苍茫,一阵舒张的悠然。
楚红玉在岔道口枯井旁驻足而望,小路上正有两人披星戴月而来。小路两分,左边岔口一个药客,右边岔口一个樵夫。
药客背着竹篓,弯腰驼背,不见面目,秃头油光可鉴像是月下一盏小灯。樵夫身材高瘦,背捆柴薪,肩扛小斧,裸着上身如同负荆请罪的打扮。
村子没有樵夫、药客会忙到子夜。
——是他们了。
楚红玉随风吟道:“月儿弯弯照九州。”
远处两人行到岔口,合道:“一家欢乐一家亲。”
居“一家亲”最高位者乃一号人物“叹不由命”李纯一。其下两个主事,楚红玉是其中之一,再往下乃是四个谋者。这七人乃是“一家亲”的最高层,此句暗语,寻常帮众只能对原句“几家欢乐几家愁”,只有这七人才有资格对出“一家欢乐一家亲”。
樵夫、药客起码是谋者的地位,楚红玉却不识两人,“一家亲”所有人都只和李纯一单线联系,互相之间很少往来,楚红玉问道:“你二人是何辈分?”
秃顶药客道:“小侄王巨。”
高瘦樵夫道:“外甥屠兰暮。”
称“侄儿”“外甥”也是惯例,更是身份的象征。
楚红玉疑道:“你们是新任四号,五号?伊山,苏澜呢?”
王巨恭声道:“杀了,取而代之。”
屠兰暮瘦长的面目则挤出笑容,额上皱纹层叠像是裂牙的毒蛇。
杀不了人自为他人所杀。
他们踩在同门尸体上进阶,不觉肮脏反感荣耀。
楚红玉笑道:“那你们是来杀我,再取而代之?”
王巨闻言立刻道:“秉姑奶奶,这我们那敢啊,我们是奉头领的意思来接您的。”
屠兰暮昵声道:“姑奶奶,请跟我们两个走吧。”
两人年龄虽比楚红玉大得多,但依照“一家亲”规矩,他们仍要在辈分上尊称楚红玉“姑奶奶”。
楚红玉尖刻道:“回去,我敢吗?”
屠兰暮正色道:“头领说了,对姑奶奶既往不咎,眼下要举大事,少不了姑奶奶。”
楚红玉话意一转:“你们和我初见,凭什么认得我来?难道你们就不想看看我的信物?”言语之间,鲜红的链镖从楚红玉手腕垂下。
王巨费力的昂起面目,陪笑道:“姑奶奶,‘红眉’小可已经见了,您就收回去吧。”
屠兰暮亦笑道:“姑奶奶,为了寻您,我们早认了路,就差去拜见老夫人了。”
楚红玉哂道:“你们倒很孝顺啊。”
屠兰暮媚道:“那是自然,姑奶奶走后,头领可是每年都差人给老夫人送孝心呢。”
楚红玉的眼中闪过厉芒:“拿家人来威胁我,你们倒也出息,我若不和你们走呢?”
王巨俯身道:“一切随姑奶奶的意,姑奶奶不走,我们自去。”
楚红玉叹道:“你们是在逼我。”
樵夫药客齐声道:“不敢,一切看姑奶奶的意思。”
楚红玉默然半响,终向樵夫招手道:“你过来,我虽想回去,但还有些事情没办妥,你先替我捎封信笺给纯一。”
二人来时就料到楚红玉过不了家人这一关,屠兰暮向前笑道:“姑奶奶,您三日之内可必须要到暮望城,否则头领……。”
“你大可放心。”
楚红玉言语温和,一双灵动的眼睛也现着笑意。屠兰暮看着对方明眸神色,就没注意楚红玉的手。
楚红玉突然招手变扬手,红芒就闪。
屠兰暮不想对方竟然动手!
如此突兀就动手。
他错愕之际一旋身,楚红玉一镖正中他背后柴薪。
——穿不过!
以“红眉”之锋锐竟穿不透一捆区区枯柴!
柴薪看似柴薪,其木质地诡硬如铁,恰如小盾挡了这一镖。
挡了锋锐,却挡不住内劲。楚红玉一镖力道重若斧锤,屠兰暮顿时口吐鲜血,他翻身一绞,用参差柴盾锁住了链镖。
楚红玉双手引链,急掠而上。
王巨一哈腰,背上药篓激射出一物。此物长形泛青,似乎还带着须绒。青色长物迅疾而发,刚一飞出就像是活了过来,须绒大展。
楚红玉一镖截上此物。
那物极脆,中镖后膨裂成一团青气,散出药味扑鼻。楚红玉感觉像击翻了一个药匣,她急忙屏住呼吸,饶是如此,还是吸入了一点药气。
令人头晕目眩的气味,瞬间天地倒悬。
——毒!
楚红玉一个大晃,像一片定不住身形的残叶。屠兰暮缓过伤劲,转身迎至,向楚红玉兜头一斧。
一言不合,翻脸动手。
三人言语讨好,商讨的事情终是强人所难的。楚红玉虽不再做杀手,但以她凌烈的性格,屠兰暮用家人威胁的言语已经激怒了她。
她自忖李纯一也不曾如此向她说话,这两人却算是什么东西!
楚红玉打出的链镖索命,屠兰暮月下的一斧也露尽了杀机。
锵然一声响,利斧斩得红链火花四溅。
楚红玉挽着红链,像是在挽着一道凄艳的梦,再用梦去画一笔哀婉的眉。链镖的一折一绕,一曲一伸,一荡一飘,宛如一场舞,轻盈而柔绵的链舞。
她的链法处处不着力,只化力!
甫一相接,屠兰暮接连三斧,三斧斩在链上,他却觉斩上的是风中枯草,心胸尽是空不着力的难受。对方守势固若金汤,柔得要命,他破不了。
屠兰暮正要变招,却发觉对方红链借力交缠,已把他的斧子锁了个结实。瞬息,楚红玉挺过毒力变守为攻,一只利镖在指尖寒光四射,挑向屠兰暮周身经脉。屠兰暮失了兵刃,又被红链缠身,只能空手接招。
两人迅疾过了五招,屠兰暮怪叫一声,丢斧、甩柴盾,弃了所有兵刃扭身便逃,楚红玉有毒在身也不追赶。屠兰暮掠出圈外,指着王巨骂道:“我缠著她时,你怎不出手,妈的,老子的筋脉都快被挑废了,你这蠢货!”
王巨低看他血淋的手臂,曼声道:“她已中了我的‘青蛛’,不一时就会难以提气,谁叫你那么着急。”
屠兰暮转看楚红玉的眼光阴毒无比,如不及时抽身,他的左臂经脉就算是废了。
楚红玉不是要伤他而是要废他。
废掉一个江湖人的武功,远比杀了他还要可怕。
——这狠毒婆娘!
屠兰暮恨恨道:“楚红玉,你竟出手残杀同门?”
楚红扶着井沿淡然道:“残杀你又怎样。”
屠兰暮寒声道:“你连家人都不顾了么?”
楚红玉冷笑道:“我早就没有了家人,你以为能拿他们威胁我吗?”
“看来你是一心想着唐门的小白脸。哈哈,别做白日大梦了,唐门怎会要你一个不干不净的荡妇。”屠兰暮邪笑道:“‘八琼’的滋味如何,尝够了就别玩了,你还真以为自己冰清玉洁?你怎么爬到现在这个地位,组织里可是人人皆知。”
屠兰暮心想既然撕破脸面,那就往狠里走。楚红玉不奉组织号令,不杀人,不回归,不听调,皆是死罪。
——她即先动手,那就杀了她,她中了“青蛛”难尽全力,正是恰好时机。
——杀掉楚红玉,取而代之,升高位,清门户,不会有人说二话。
王巨的“青蛛”逢怒发作,屠兰暮就无不挑着楚红玉的痛楚讥讽,逼发毒力不惜把话说死。
岂料眼前女子展颜一笑,楚红玉坦然道:“走过什么样的路,我心中当然清楚。作为‘一家亲’的杀手,如不肮脏,怎么能够脱颖而出?形势如此,人不由己,要往上爬只能趋炎附势,只能同流合污,我不是莲花,做不到出淤泥而不染,为了完成任务,有些杀不了的人,我拼着色诱也杀了。你说我残花败柳,我却告诉你,我更阴毒狠辣,废了你,不过是给纯一陪个不是的事情,拿我家人威胁,你们还未够资格。”
楚红玉话中全是杀机,不带一丝怒气的杀机,她玉颜清澈、耀目,杀气纯粹的像晚空的万里晴。
——她竟不怒!
屠兰暮阴声道:“那你是一心要叛出组织了?”
楚红玉奇道:“我几时说过这种话了?你可知构陷上位者,组织会如何惩办吗?”
屠兰暮心下一寒。
王巨忽道:“姑奶奶,小可的‘青蛛’凭怒发作,但没有怒气牵引,药气也会随着真气渗到血脉。怒时药气散得快,只是眩晕罢了。可是若渗到血脉就伤元攻心了,小可只是想劝姑奶奶回心转意,不想伤了姑奶奶玉体,姑奶奶三思。”
楚红玉收了穿绕斧子、柴盾的链镖。她摇起井口辘轳,打了一桶清水上来。
屠兰暮与王巨疑神疑鬼,不知她要做什么。
他俩新入“一家亲”,初见楚红玉敬称有加,自认给足了楚红玉面子。对方有罪之身,依旧冷言冷语,两人心中便不服气,结果一交手屠兰暮就几乎废了一只胳膊。二人这才知道楚红玉的确非同小可,愈加慎重起来,是以楚红玉提水时身形一斜,像是毒力发作,两人也没敢有所举动。
楚红玉挽起左手衣袖,现出她的独门兵刃,“红眉”密匝缠绕着玉臂,链子被月光映着,泛微微红泽,链端的镖成叶锥状,像是伊人描到尽头的一点眉,美人伤到极处的一滴泪。
红镖末端,一滴鲜血滑下。
楚红玉划破中指,将手没进清水之中。
须臾,桶内就起了雾气。
这回连屠兰暮也看出楚红玉是要解毒了。他想阻止,又胆怯。
王巨却是不慌不忙。
他仍是面目朝下,却用手指了一个方向给沉不住气的屠兰暮。稳稳的一指,像要发指劲一样,这一指不光指给屠兰暮,也指给楚红玉。
屠兰暮看过去就笑了,笑得像一只毒蛇,坐山观虎斗的毒蛇。他侧着面目,一笑即收,再望已是充满了恭敬。
那方向是村口最后一家住户。那里是茅屋,屋外也是围着篱笆院墙。
从农舍里正走出一个人。一个员外。
一个身着绣金绸衣,脚踏银丝亮靴,腰围玉带,帻佩明珠,十根手指十枚枚翠玉指环,无处不穿金戴银、遍体不珠光宝气的员外。
最为显眼的是他背上的剑。
黄金剑柄,黄金剑鞘,甚至连剑穗都是金丝,俨然一把黄金剑。
楚红玉回头看到此人,觉得贵气之余,更觉和气。一团和气笼着逼人的贵气,和气生财,财气杀人!
她但看一眼就认出了这是谁。
更令楚红玉惊诧的是,屠兰暮与王巨齐声称呼这华贵员外“叔父!”
楚红玉在“一家亲”被称为“姑奶奶”,是三号人物。在她之上的二号,就被称为“叔父”!
平日,楚红玉向上只接触一号人物,“一家亲”的主脑李纯一。
这个二号人物“叔父”,她素未谋面,不想今夜也出现了。而这个人竟是他!
——“财气杀人”寇寿题!
人在江湖飘啊,谁没点破烂事啊,天涯这翻页怎么个规律?今看是翻不了了,改日再翻吧
寇寿题在丈外的一排老槐下站定,不温不火看楚红玉逼毒。
屠兰暮离远叫道:“叔父,她叛心已起,请当机立断。”
王巨亦道:“请叔父主持局面。”
寇寿题隐在一旁多时,岂会不知这里情况。
两人的提议是要探风向,组织安排今夜这一场说是要带楚红玉回去,可是上面态度却很暧昧,让人猜不透。
——究竟是处置楚红玉的背叛,还是再度收容她?
王巨、屠兰暮看寇寿题不慌不忙、笑容可掬,看不出他的想法。
寇寿题抚弄着翠玉扳指,道:“要我助你一臂之力?”他温柔的向楚红玉说,语调异常和气,就像和多年不见的老友重逢。
屠兰暮和王巨都噤了声。
楚红玉俏脸煞白,桶内水雾蒸腾,湿了她一侧垂下的发绺。对寇寿题的驱毒示好,她只发出一声冷笑。
寇寿题唤王巨道:“解药拿来。”
王巨翻眼上看,心中迟疑。
他略一犹豫,楚红玉已经站了起来。
寇寿题叹道:“你毒未尽除,强撑又是何苦?组织养你多年,你如今弃之如敝履,不也太心狠了么?”
楚红玉利镖一抹,断了被水气打湿的一段发。她樱唇一吐,口中又飞出一道血箭。楚红玉冷然道:“现在又如何?”
寇寿题摇头惋惜:“你咬破舌尖,强行除尽余毒是自损真元。我不会对你动手,你也太多虑了。”
楚红玉简单道:“你听着,杀手没有回头路,我不会回去,你也别拿家人来威胁。寇寿题,我以前未曾见你,但你既然是二号,你的为人处事我敢不知晓,你就别惺惺作态了,要动手趁早吧。”
寇寿题哈哈一笑,道:“姑奶奶,看你口气如此生硬疏远,想必你判断错了。你自恃家中有唐表,可保无事,只要当下脱了身抑或杀了我们,大可和家人、情郎一起远走高飞,过你想要的甜蜜生活。可惜啊,可惜,你知道组织照看你家里多少年吗?”
楚红玉心里一颤。
寇寿题用极为和气、极为关爱的语调道:“为了爱护你的家人,我把过去的贴身丫鬟都安排给你哥哥做老婆,你说我考虑的是否周全呢?”
楚红玉脑袋轰然一下,晕天旋地,“青蛛”之毒借怒迸发。
她长吸一口清气,也压不住心头怒火。楚红玉身形一晃,单手抚额。她虽说尽除“青蛛”药气之毒,但体内还是有微量残毒,这一动怒,一点残延毒力就如星星之火复燃。
王巨、屠兰暮见势欲动。
尤其是王巨,他对“青蛛”熟悉无比,这点余毒发作时急,退去时快,只能起到暂时的眩晕效果,如不及时出手就再无良机。他昂起面目,拼命给寇寿题递眼色。
寇寿题恍然未觉,这一身金玉璀璨、财气迫人的杀手丝毫没有出手的意思,他牵耍着背上黄金剑穗,恬然道:“不光你家媳妇儿是组织的人,四周邻里也多是组织的人。许多不宜露面、不能露面的人,组织都给安排在这斑雨乡了,这里山清水秀好养人,正好让他们收敛脾气砍砍柴、种种田,顺便和你家人邻里和睦。他们可都敬楚家三分呢,组织和你本就一家,即入‘一家亲’那么永远是一家,怎能说分开就分开?只要你一天是组织的姑奶奶,你的家人就是斑雨乡的‘姑奶奶’,你带不走家人,更没必要带走家人。”
楚红玉的目光变得绝望,“青蛛”的余毒开始消散,她的怒气也无踪。
唯笑而已。
夜影覆在她面上像是另一种毒。
老槐一两片叶落无声,枝上数十点槐花蓓蕾初蕴。
寇寿题察言观色道:“和唐家的少爷就当是一场梦吧,梦总有醒的时候。你会因为自己的一个梦,把全家人都葬送掉么?杀手终是杀手,你走不到别路上的,组织现在要用人,可不计前嫌,正是你效命的机会。”
楚红玉空惘道:“机会?”
寇寿题温言道:“你见家中人一面也算团圆过了,可以上路了么?”
时间在这一刻再次漫长,没有选择,只有服从。楚红玉开口欲言,只见那槐树中闪出两点星光。
天上星,乱闪闪,亮晶晶,很陌生。
但这两点光是却那么的熟悉,那么的暖。
槐树中的星光,它温柔的一眨就融到了柔情的月色里。
楚红玉吸一口气,低首道:“上路吧。”
楚红玉说完“上路”就要送寇寿题上路。
她知道唐表在树上。
她走的时候没留暗讯,但是唐表还是来了。
或许晚饭时那四目一对,双方就已明了对方的心思。
有唐表在,两人就能联手杀了寇寿题。
——叛出组织!
楚红玉有种不惜一切也要试一次的冲动。
她双链齐出,红链兜起十数个圈圈,舞动的红芒像是月下漾起的一个个凄美的梦幻,一个个让人沉沦的漩涡。
寇寿题知道被任何一个链圈兜住都是死,飞来的是死亡圈套,是一个个噩梦。
他避开惑目的链镖。
他目光盯着菜田,单手迅疾探上项后黄金剑柄。
黄金剑出,金光大灿,剑鎏薄金,耀目无比。耀目的剑光连闪,封住链镖,挑上链圈。链圈在精准的黄金剑下散破。
形破杀招不破,瞬时“红眉”链抻直如枪,连刺寇寿题衣帻、肩头、手腕、脚踝,几点没有一处是要害,但没有一招寇寿题不得不防。
寇寿题很难防这几镖。
不因楚红玉突然化链为枪的诡异、凌厉,而是对方这几枪不为杀他、不为伤他,只为缠住他。
——既然动了杀机,为何却还犹豫不决?
寇寿题不明白。
——她余毒仍未尽?
——不是!
寇寿题处身槐下,心中警兆一起,就觉老槐铺地的阴影无比森冷,一股寒意从他心底升起。
——有人!
竟有人在不知不觉中潜到树上!
寇寿题大叫一声:“李!”
他恐惧身后桑槐,却向菜田而呼!
寇寿题一呼之下,就带起一声叹息,四道疾光!
叹息起自菜田,满带被人打断了愉悦之事的惋惜。叹息响在每个人的耳边,以致从树上打下的暗器也瞬间折变方向。
四道疾光,两金两银!
两道银光分打王巨、屠兰暮。
两道金光本来激射寇寿题,此时分出一道直打菜田叹息之人。
王巨、屠兰暮一听叹息,暴起而上。
两道银光当即把他们打了下去。
银光即“杏叶”,唐表的标志性暗器,不过这次却大为不同。
“杏叶”三叶重叠,看似一叶,却是叶中有叶。王巨、屠兰暮一闪之间,两片“杏叶”就各自三分。一分三,二分六,触物就变,贴身就显。
——“三叶虫”!
王巨、屠兰暮猝不及防,各中一叶。
一叶打在王巨的肺俞穴,他顿时气血不继,经脉震乱。
一叶打在屠兰暮肩井穴,他瞬间半身麻木,摔跌于地。
两人被唐表独门秘技“三叶虫”重创,立失战力!
寇寿题的身位极为不利、
前有链镖,后有金光。
链镖只是要缠住他,要命的是那金光,寇寿题大叫之时收剑回刺,疾刺剑鞘,一只金光竟被他一剑刺进了剑鞘。
他同时身形下俯,闪躲链镖。仓皇之间,额帻明珠被楚红玉一镖粉碎。寇寿题压住剑鞘的手腕狂抖不已,活像正把一只神怪镇到其中,剑鞘冒出了金烟。
他看向菜田。
他叫出了菜田中久伏之人,槐树上的暗器高手就换了必杀目标。
槐上高手追着打出的金光掠了出去。
楚红玉没有得手,也倏然反顾。
仓皇之间,她觉察到了来者是谁。
菜田之中一人望天而起。叹息是他,他在一片油菜花田中掸衣而叹,叹息很轻,就像菜花在夜中淡淡的黄,可是每个人听得都特别清晰。
叹声未歇,金枝已至。
夜色如海,叹息如波,金枝如愤怒精卫!
唐表一发四镖,伤王巨气血、震屠兰暮经脉,挫寇寿题锐气,霸道无比。菜田观天之人却对这一镖熟视无睹,不躲不闪,他就侧身空手硬接了唐表一镖。
唐表的金枝削石如泥,何其利烈。此人竟空手接下,他接下金枝镖身形剧颤。
狂抖如颠。
瞬即,他伸出一根手指,尾指。
尾指轻轻捺上一朵菜花,“腾”地一下菜花骤燃,花枝乱摇,灼香烧媚,花火照的他衣襟一蓝,眉眼一清,身形却已安稳如松。
“李纯一!”
楚红玉失声!
唐表带起一阵疾风掠至敌前,花火飘渺因疾风而灭。
一阵明媚一阵灰。
——鲜花如此,姻缘亦如此耶?
李纯一再叹一声。
唐表严声道:“果然是你!”
他当时匿于高树将菜田一览无余,就感觉眼下不是自然之田,而是一处杀阵。敌意!皆因一股来自菜田的敌意!
是以他一出手就对菜田留了心,就预想了这个从田中而起的人。
李纯一手负背,一手指花,观天而语:“念生念灭犹如此花。执念如火,瞬时一炬化为灰烬,你想留住又能岂能留住?放手吧,也容你们逍遥够了。”
李纯一身为“一家亲”主脑亲身至此,一是近期他有一件大事,需要“一家亲”的所有顶级战力,二是楚红玉近两年不归闹得组织震动,到了该收拾的时候。
唐表哂道:“花是你燃,话由你说,摧花是你,惜花是你,你不嫌太过虚假?我八岁就听指头大师、吻雪禅僧、实际和尚来门中讲禅,你的‘遐迩道法’虽厉害,但要论机锋你差得还远,简直令我不忍猝听。”
李纯一笑道:“汝心头之好坏非我心头之好坏,非他人心头之好坏。汝听一言而分高下,不断是非而先分善恶,执念太过。汝看我虚假,世人谁不虚假?人非一面,汝看人只看其虚,难成大事。”
“大事?杀人放火金腰带,窃国欺世玉牌坊,这种大事我的确做不来,你的‘一家亲’杀人不辨忠奸,不分善恶,这样就叫成就大事?只不过是耍强扮横而已。”唐表决然道:“红玉两年前就和‘一家亲’没有任何瓜葛,人你是带不走的,今夜请回吧。”
李纯一遗憾道:“组织的主事不辞而别,两年不归,下者如何安心听命?还有你搞错一件事情,不是我要带走红玉,而是红玉必然会跟我走,‘一家亲’才是她的归宿。”
唐表哼道:“凭什么?”
李纯一寂然道:“就凭她的幸福在我手上。”
唐表怒道:“荒谬。”
李纯一淡淡道:“天地有道,世有因果,她既走杀手之路就永远是杀手。‘一家亲’只有废掉、死掉的杀手,没有叛出、反出的刺客。”
唐表双手交错,缓缓插进宽阔短袖中,愤然道:“你给她什么,你只把她变成杀人工具。”
李纯一双掌併和,目光下视,柔声道:“我给了她一家人的幸福。”
由“一家亲”挟持手法的卑劣联想楚家的其乐融融,唐表心中愤慨之极,他一怒眨眼,快速的眨了两次眼。
眨眼是唐表化解愤怒的方式。方式很怪,但很有效。高手相争切忌动怒,对上李纯一,他绝对不能心浮气躁。
唐表伤腿轻抬,单足鹤立,双手缚肩,扬眉道:“听说你‘遐迩道法’的‘焚花指’、‘捉影步’、‘破藏手’堪成三绝,几无对手?”
李纯一马步弓身,分掌,一掌映月,一掌照影,他低看唐表月下伤足,悠然道:“你今夜出了‘三叶虫’,却还有‘七宝树’,‘九魂花’尚未施展,我也想见识一下。”
唐表道:“甚好。”
李纯一道:“幸甚。”
两人均起杀意,成了风拂不动的两株怒花!
场外还有人蠢动。
是寇寿题。
菜田月下,两雄相争,谁都分不得心。
——可只要潜进唐表身旁,予以偷袭的话!机会难得。
不过寇寿题一动,楚红玉的“红眉”就在他脚前两步穿了一个洞。
寇寿题于是笑笑,弄着扳指,只得停在原地观望。
王巨、屠兰暮受创正自调息,更顾不得场中局势。
楚红玉牵制了寇寿题,返目而观。只看田中静立的两个高手一个伶仃如厉鹤,一个深沉如怒马。
星月满天,天不可测。风送杀机,一田怒花。
这两个人无人打扰,专心致志,一旦出手就会倾尽全力,必不藏拙。楚红玉知道以这两人的身手一旦交上手,场中之人包括她没人能再拆得开他们。
这将是至死方休的一战。
她心中不由起了惧意,不是怕唐表失手,而是怕两人交手。
——这是被未知变数折磨的恐惧。
一旦交手,生死难料,她承受不了。
楚红玉唤道:“纯一。”
话音在风里颤,唐表在心里抖。
李纯一与唐表间隔七尺,闻言他急速倒掠丈三,遥声道:“红玉。”
楚红玉道:“你们先走。”
李纯一温言一声:“好!”他弹出两指,指风破空,一指打在王巨中极穴,一指打在屠兰暮开气穴。两人受指身形一抖,只觉一股暖流瞬时冲破了瘀滞的经脉,转身就拜。
李纯一向寇寿题微一颔首,转身便去,也不问楚红玉何时跟上。寇寿题、王巨、屠兰暮更不废话,追上小路,但听李纯一唱道:“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妻同罗帐,几家飘零在他州。”
李纯一带着三人在歌中远去。
楚红玉走向菜田,唐表在一片黄花之中显得很伶仃,他久久没有转过身,以至楚红玉觉得和他看似接近,却在越走越远,直到她伤心的滴下泪来,那鹤立的男子才一震回头。
楚红玉靠在唐表身上。她想说,你的脚还没有好,你知不知道你们这般的高手有一点破绽就吃了多大的亏啊,你为什么还要拼死护着我呢。
她噏动两下樱唇,抬头看见唐表是笑的。
这个人不在乎。
她恨,恨月光,恨夜风,恨满菜田的花,甚至恨那一株已燃烧成灰烬的。她恨得想抱住他,一起融在月光里,消散在晚风中,从此不管这人间。
可是不能。
也不配。
唐表见她久不说话,微笑道:“我等你。”
楚红玉强笑道:“你等我什么呀。”
唐表柔声道:“等你回来,某一天,你会在我身边,我们定会在一起的,家中事我会替你化解,大不了我求爷爷出面。”
“你呀,你武功好,出身显赫,唯一缺点就是不知自重、自惜,偏要与我这不耻杀手混在一起,何必呢。”楚红玉闭上眼睛,用一种月下起相思的温柔语调道:“那句诗你再念我听。”
——那句诗……
唐表呓语道:“何当共剪西窗烛……”
他想起二人初见的雨夜。那时他正剪着烛影,伊就来了,刺他来了。雨夜有雷,乍起的电光瞬息映白了两人,一个是天上雪,一个如地上霜。
而伊闭目就等着他这一句,楚红玉截道:“君问归期未有期。”
唐表一愕,有些诗颠倒了语序,意味就大大不同。
楚红玉撞开一朵一朵的菜花,走上阡陌,走远道:“忘了我吧。”
她不忍回头,越行越快,直至一掠无踪。
两天后,桃花庐。
方近中午,守庐的仆童清心才推开竹门。昨夜一场新雨浇得遍地桃花红,他远望一眼,见嫣红深处的开天岩方向正走来两人。
清心回身取了一把扫帚,他再出门时不禁一怔。刚才还在桃林深处的两个人转
眼已在身前。
那是一个胡子拉碴的刀客,一个衣衫也凌乱的剑客。
清心心中暗惊,面上却步改声色的嚷道:“你们是何人?”
刀客道:“黄名堂。”
剑客道:“祖成明。”
“我二人是幽州捕快。”剑客温言道:“我们奉上命捉拿要犯,一路追踪至此。想居老侯爷在桃花庐,特前来请安。”
清心打量两人几眼,这青年说话客气,倒也面善,可是言语间那个大胡子,身上带着一股寒气,让他倍感压力。
处居右禅门下,清心见的捕快多了,两个人的气质虽然剽悍、利落,但是他总觉二人不太像官差。
二人当然不是捕快,他们反是捕快要缉捕的杀手——刚刚脱出盘古道的高行天、陆无归。
清心道:“侯爷不在,你们自去吧。”
陆无归道:“我们来此一趟不易,小哥可否告知侯爷去向,我们好有空拜访他老人家。”
清心扫着院门,冷淡道:“侯爷神龙见首不见尾,肯定是云游四方去了,至于行踪我那里知晓。”
陆无归笑道:“小哥行行好。”
清心见他诚恳,略微松口道:“侯爷携近日新交一友,与其离庐而去,所去何处我的确不晓得,方向应是南下,你们碰运气吧。”
高行天瞥草庐内屋门大开,询道:“小哥,可曾见到两男一女从这里经过?”
清心懒散问:“样貌?”
“两个青年二十出头,公子样人,一个还带把黑伞,女的一身褐衣,相貌秀美。”高行天一顿,道:“其中一名男子脚上可能还带点伤。”
“唔,你说这几人我两天前倒真前见过。”清心皱眉道:“他们是你们要缉捕的犯人?”
高行天道:“恕不便透露。”
“也是,这是你们公务。”清心话意趋冷道:“不过你们可以走了么,侯爷不在,恕不纳客。”
两个杀手听到逐客之言,依旧停在门口徘徊不去。院内竿上晾着一件新洗皂衣,在太阳下褶皱的耀黑,风传雨后花香,也夹杂着丝微牲畜的鼻息声,似有一匹骡马停在院后。
清心见两个人目光直向屋内窥探,粗野无礼,他心下恙怒,返身进了院内,更把竹门紧闭。
对方闭门谢客,两人自是不能不走,高行天不禁道:“居右禅不在,院内却还有客人。”
陆无归笑道:“我们在青州没有任务吧。”
高行天道:“只是有点好奇。”
陆无归道:“要找回寒窗吗?”
高兴天道:“当然,把他带出来可不是为放他。”
陆无归道:“我们差了两天,他们一行应该到了暮望城,寒窗定会再次滋事。”
“他想替那女子寻仇,却连仇家还不知道。论时间,我们还来得及。”高行天随手捏住一片飘落的桃花,道:“如过你说的没错,他会出现的地点也是这里。”
陆无归睹一瓣桃花,那是红颜的颜色。
第三卷 青州篇
两年前,青州郡守栾祥光死于民乱。
事变三个月后,侍郎卢选接任郡守之职。好景不长,两个月后卢选亡于一场暴病。
此后,朝廷调派老臣原礼部尚书陈泉来接掌一州,陈泉于半途告老还乡。
这节候正赶上北漠大乱,一时燕、幽、云三州告急。青州虽乱但仍有序,选任郡守之事被拖了下来。
按本朝例,掌州则掌府,青州无主则首府暮望城亦成无主之地。
暮望城无主逾一年。
暮望城作为青州首府,当仁不让的也是青州第一大城。暮望城重农桑之业,但亦不排挤工商,其一年税赋可抵青州其他诸城的总和还多。如果游历青州,不到暮望城就不知道青州的荣华。单看暮望城最繁华的一条街市同心街,就可见一斑。同心街是出了名的闹场,青楼与酒楼林立两侧,隔道相望。行走其间,但听丝竹与酒令盈街裹道,身畔楼宇酒光倒映蝴蝶飞,对面阁台眼波流转孔雀步,酒一旁,色一边,路上行人欲断魂。
没人能看出这座城有主与无主的区别。
繁华只伴风月,不解人事。
暮望城在栾祥光治时就有颇多隐患,城内的大小帮派械斗不断,如今暮望无主各方势力反而达成了一个平衡,城中两大势力“恨愁帮”与“复梦派”不斗,“水路风烟会”也暂时放弃收并当地的小排帮,就连府衙的办事效率也勤快了许多。
暮望城无主更像有主。
对于一般的外人来说,是如此。
今天以前,城内大部分百姓也认为如此。
这天近午,多云,微风。风云涌动中日光渐暖。高行天、陆无归高坐流光楼,这是他们来暮望的第三天。
流光楼的生意一向兴隆,今天更是宾客满座。楼中佳酿“朵颐酒”之香烈是天下有名,有“一杯不惑,七盏逾矩,十三樽耳顺。”之美名。即算海量之人,喝了十三樽“朵颐酒”也定会醉倒,醉人梦中自然耳顺。
高行天叫了两坛酒,开了一坛,饮了十三碗。
若以碗换樽记,他连饮早超了十三樽。但以高行天的酒量,这些杯盏只是个暖场,刚刚不惑而已。除了追求杀手之道,能勾起高行天欲望的只有酒。他知晓作为一名杀手不应饮酒。美酒虽醇,却可乱性、乱心,不利于保持绝对冷静。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喝酒是看心的,能醉人的是一个人的心绪,一旦依赖上酒,有些心绪就终要交还给酒,但是高行天还是离不开酒,人总归要有点寄托。
陆无归向来滴酒不沾,他一直在观察窗外长街的局势。今天与往日不同,同心街一早就戒严,道路空出了宽阔街心,路人被分在两侧。陆无归不放过楼下的一举一动,尤其关注对面玉荷楼的情况。
午时一刻。
日光逃出乌云掩映,大片的打进酒碗之中。光辉漫漫洒向街市的一砖一瓦,晃得同心街两旁聚涌的数以几千计民众纷纷抬头。
骤逢之下,阳光如金,天开云淡。
暮望城中数条街道封锁,全城警备,不过同心街两旁的酒楼、青楼生意照做,街上最著名的两处地方流光楼、玉荷楼内里是宾客满座,这两座楼以酒色超然物外,全然不计长街戒严。
长街之上,每隔十步驻有一名差役,跨刀持枪,一路戒严。这种声势单靠捕快、衙役明显人员不足,其中充斥大量的步骑校尉府中的兵士。每一名差役冷面无情,对越前者绝无宽待,是以人群汹涌仍然保持基本的秩序。
酒楼、青楼嘈杂如常,楼下人群沸沸吵吵。
陆无归觉得差役们绷着铁面倒也有趣。他知道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不久之后,青州府暮望城将迎来新主,素有“青天”之称的顾铁心将走马上任,成为新的青州郡守。
众多百姓排街观望,酒楼、青楼的座上客也大多是为了占个好位置。高行天、陆无归坐在近窗座上却不是为了一睹顾青天风采。
他俩在等另一个人:金寒窗。
陆无归犹疑道:“今天如此声势,他还会来么?”
“你太低估金寒窗的愚蠢了,他会管声势?他来到暮望不就是为了替谭家小寡妇雪耻么?可是你想,他一进了城却是两眼一抹黑,行事之前总要摸清楚情况,起码打探出谁是侵害谭家的凶手。他既然从你的口中问询不到,那么事情也只有容曼芙可以依靠。”高行天瞟对楼一眼,断然道:“他一定会在这里出现,只要你的情报不错,只要容曼芙仍在玉荷楼中。”
陆无归笑言:“赎金是我付的,她现在身在何处,我当然不会说错。价格公道。情报自然准确。”
“那就好。昨天不到,今天他必来。”
“街上闲杂人员太多,如果他乔装打扮混进楼里倒也不好发现。”
“他不会换装。”
“哦?”
“他一向认为自己没有做错。一路上他就没觉得自己是犯人,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他幼稚的性格。”高行天转而问道:“你从不饮酒?”
陆无归道:“从不。”
“你是不喜欢酒?”高行天道:“寻常的酒怎么会影响到你。”
陆无归捏着空杯道:“我并不是厌酒,只是一想到有事情做,就放不下心来。喝酒不能轻松的喝,那有什么意思呢。”
高行天惋惜道:“你若饮酒,酒量一定很好。可惜,没有机会和你一起喝酒。”
陆无归举起空杯,虚敬高行天道:“或许有那么一天,不再有琐事上心,那么我会和兄一醉方休!”
“希望如此。”碗中醇酒被高行天再度一饮而尽。他与陆无归在盘古路通天瀑与唐表一战,不料楚红玉借机引走了金寒窗。他俩分析二人多半不会束缚金寒窗的自由,金寒窗肯定还会出现在青州暮望城,是以专在这里候着。
酒碗轻放,正到午时二刻。长街渐起一阵马蹄声,远处一列五人纵马打远而来。率先一骑的青年头束金冠,身着锦袍,外套软甲,肩披大氅。他身后四人军士打扮,高矮胖瘦不一,两两相对紧随领头青年。
同心街正路封禁,五人一行却是旁若无人,畅通无阻。
夹道平民纷纷认出这个人来,他们吵嚷的声音却一时压低下来,沿街差役面对纵马狂奔的青年却当未见一般。青年在暮望一向无法无天惯了,他便是早前郡守栾祥光的长子,现任的青州府步骑校尉栾照,栾照是场中有些兵士的顶头上司,即使这一路纵马不合礼制,也没有人能管得了他。栾祥光一死,他以兵统府,大权在握,比以前更加猖狂。
栾照在流光楼前猛一勒马,将缰绳甩给手下,拎着马鞭径自入楼。
酒客听得一阵沉响,来不及招呼,栾照耸肩领着四个近卫已上了二楼。这几人在二楼中央一站,解盔卸甲,目光汹汹。
流光楼掌柜慌忙从楼下爬出来,陪笑道:“栾校尉,栾大公子,哎呦,看您,贵客不能在这屈尊啊!有一向给您留的雅座,今天怎么喜欢这了。”
栾照斜看他一眼,嗤声道:“本公子想在那吃酒就在那吃酒,关你鸟事。”
“那是,那是,校尉今天有大事,二楼走动起来方便,小的窗边给您起个座?”窗边的位置早已经满员,掌柜赶忙让小二去和客人商量,一定要想方设法让出地方,他深知在暮望城中得罪谁也不能得罪栾照,他想这个道理其他人也是懂的。
须臾,腾出一桌。不过栾照看也未看,用马鞭一指,倨傲道:“我要那桌。”
几乎整个二楼宾客的目光都在栾照身上,他正指在窗边中心位置,那里是观看街景的最佳座位,和高行天、陆无归隔了两个位次。被看上的一桌共坐有四人,他们见栾照一指,不等掌柜开口就立刻下座。
掌柜连忙向四人道谢,手笔一挥将这一桌酒钱免了。三男一女一拱手匆匆就走,他们甫过栾照身边,就见栾照身后一名光头近卫猛一探手,在其中女眷的后臀上摸了一记。
少妇惊叫一声,花容失色。三名男子中一名横脸汉子立刻护在女子身前,看样子应是女子的夫婿。
栾照返身盯看底气不足的汉子,再睨一眼花容失色的少妇,鄙夷道:“紧张什么,这等姿色我还看不上眼,滚!”
汉子与妇人听到这羞辱性的语句,却如蒙大赦,互相拉携着就走。
栾照到空座坐下,向光头呵斥:“史都,你他妈的,才多久又憋不住了,今天别给我闹事,否则我断了你的根子。”
史都邪笑道:“公子,我也没想干别的,就是想听她叫一声。”
“你他妈的这当前也不老实。”栾照把脚抬到桌上,作势欲踹。
史都主动把光头顶到栾照鞋底,谄媚道:“公子踹,公子踹。”
栾照真就发力,一脚就把高胖的史都踹翻出五尺。
史都倒飞出去,像一头水牛撞上后面一桌,椅子、杯盏一顿翻砸。他讪笑着站起,旁若无事。那桌人早惊恐不堪,此时借机纷纷下座,也不管刚刚用上饭菜。
其他还有数桌,尤其是有女眷的,也纷纷要走。
栾照见了,怒叫道:“妈的,那个敢走!都坐下,想让本公子一个人在这吃闷酒?你们得在这陪本公子乐,我不走,你们谁都甭想走!”
四名近卫,目光阴冷逼视一众蠢动宾客,众人无奈只得回坐。此时楼内酒客大多心神不宁,唯恐麻烦上身。只有寥寥几桌仍旧谈笑风生,其中高行天、陆无归两人,一个饮酒,一个看街,对楼内嚣张之人只当未见。
栾照身边这四人都有军籍在身,但他们本初并非兵士,俱是栾照招揽的江湖能人。四人在武林中有着响亮名号,几人平日在暮望城凶耀惯了,多数人都认得他们。光头模样的是“花僧”史都。其他三人分别是“火云洞”门人“昙花焰刀”贾文,来自南疆的“雷影脚”巴峰,还有“雪山派”的“一日寒”欧阳坚。
贾文见掌柜在一旁呆眼相看,笑道:“愣着干什么,上菜!”
“哦,对上菜,上菜。”掌柜忽又苦脸转回来,小心翼翼道:“公子还没开口,这、这上什么菜?”
贾文贴上栾照问道:“公子,上什么菜?”
栾照发过威,转为注意楼外长街,闻言心不在焉道:“上什么菜?随便上点下酒的就行,多要几坛酒是正经的。”
贾文一努嘴,向掌柜道:“喏,都听见了?”
掌柜一脸难色,退下楼去。
史都爬起来拍拍衣裳,一双凶眼将在座人一一打量。他扫到高行天、陆无归一桌时,竟发现高行天和他对视无惧。不光无惧,那汉子眼神中竟还带着点戏谑之意,史都不禁心中恙怒。
——这人好大胆,敢故意逗引爷的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