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画卷

  
  史都为了讨好、献媚,挨栾照一脚心甘情愿,但不这代表他内心没有怒气。向来在江湖行凶作恶的他,也就在栾照面前听话、使软。
  
  他正要发作,那座上另一名年轻人忽也转过身。
  
  年轻人向他一笑。
  
  史都脸上凶态霎时一僵。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笑容,那笑是空洞的,空洞的像一面镜子,乍看之下就像映出了谁的死期!
  
  史都看了这笑,心头就觉毛骨悚然,惧意瞬间压过了怒火,熄灭了怒火。
  
  怒发可冲冠,但恐惧却是无底深渊。
  
  栾照喊他一声,史都不禁吓得一哆嗦。
  
  栾照皱眉道:“一脸怂样,怎么了?”
  
  陆无归早转回头,依旧凝视着窗外。史都只觉额际都有了汗水,一时之间惧意未消,道:“没,没什么。”
  
  栾照笑道:“看你魂不守舍的,被刚才那婆娘迷住了?你什么眼光!喏,分你个好差事,你和欧阳坚一起去对面玉荷里探探那人来了没,快去快回。”
  
  史都心下正虚怯又不便明说,转身就要和欧阳坚一起下楼,忽听栾照在身后叫道:“客气点,得罪不得。”
  
  两人应声去了。
  
  高行天桌上一坛酒见了底。他放了酒碗,沉声道:“喝得多了,险些误事。”
  
  陆无归轻笑道:“一坛朵颐酒引出高兄一点杀机,也算不枉虚名。”
  
  高行天微语道:“出手没有价码,是我们的大忌。何况要是动起手来,一下就要解决五个,亏大了。”
  
  陆无归轻敲窗棱,低声道:“我看挂了他们五个,楼下大部分人都会愿意掏钱。”
  
  高行天饶有兴味道:“你做过这种仗义之事?”
  
  陆无归叹道:“刚入门时,看见有人苦的不行,也帮过。”
  
  高行天附和道:“其实,这种事情我也做过一次。”
  
  陆无归笑道:“滋味如何?”
  
  “还能怎么样,杀人倒没什么,只是听不得人道谢。听了,让我有种恶心的感觉。”高行天索然无味道:“那时候我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陆无归看街旁的各色人等,融聚交汇,泊然道:“人的面目,不光写在脸上,也刻在骨子里。”
  
  高行天也瞬扫楼下一眼,正盯上街心回头的史都。
  
  史都转头缩了脖子,进了玉荷楼。
  
  
  午时三刻。
  
  史都与欧阳坚从对面玉荷楼中挤了出来。欧阳坚身形瘦小扎在人群之中就看不见,而史都高壮得多,他向着栾照点头、示意。
  
  栾照就等着他俩的回信,他隔窗见史都探出一根手指,向上。
  
  ——什么意思?
  
  栾照循着手指上看,摸索着答案。
  
  有两个人的眼睛比他更快更利。
  
  高行天、陆无归一直没有放松对长街的监视,欢场玉荷楼更是二人眼中重中之重。
  
  玉荷楼大多阁窗都帘幕敞开,独有二楼左侧一处窗台仍掩着憧憧纱幕。此刻那扇阁窗更反其道而行,收回长垂的帘幕,竟连窗户也关严。
  
  许多人唯恐看不到待会的盛况,那屋内人却好像嫌烦街上吵闹。如说,屋内是爱静之人或是正有寻欢的狎客,这举动也在情理。可不一般的是,这帘幕一收,窗边底台上就留下了一件什物,那东西平滑嵌入窗木之中,浑然如天成。
  
  阳光一映,它就一闪,带着冰一般的色调。
  
  这一闪,栾照也注意到了。
  
  那是一枚棋子,白子。
  
  
  栾照长舒一口气,像是终把一颗心放进肚内。
  
  巴峰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什么。
  
  栾照摆手道:“那不用,见他反而不好,现在也不是时候。他一定会到,这件事说到底还不就是他家的事情么。别人不知道,我可是知道的。”
  
  巴峰赞道:“公子明断,那‘恨愁帮’和‘复梦派’也不用操心了?”
  
  栾照冷笑道:“也不看看是在谁的地盘上,他们敢不来吗?”他瞧着街上。维持秩序的差役大多是他的人,这些平日懒散惯了的兵士此时个个忠于职守,栾照不禁笑道:“赵获有一手,我的人他也能使唤的服服帖帖的。”
  
  巴峰闻言恨声道:“赵获一个小小都头,就一时威风。哼,来了顾铁心,他还以为真盼来了青天,终要让他知道暮望城是谁的天下。”
  
  栾照嘿声道:“上次你落到他手里,我没保你,你可怨恨我?”
  
  巴峰在椅上哈腰道:“不敢,在下那敢。都是我没听公子教导。”
  
  栾照道:“你知道就好,忍过一时,我找个机会把他罚你的几十棍棒赏还给他。”
  
  巴峰忙不迭道谢,早先他向过往商贩勒索,重伤十几人,被都头赵获撞见,径向栾照要人,将其打了三十大板。
  
  此事他视为奇耻大辱一直记在心上。
  
  
  史都、欧阳坚返回楼内,座上正行酒令。
  
  栾照一把将史都扯入座内,问道:“见到了?”
  
  史都喜上眉梢的重重点头。
  
  栾照随手扯掉大氅,兴奋道:“来,喝酒!喝酒,今天一定要喝个痛快!”
  
  贾文、巴峰几人顿时叫起好来。
  
  五人勾斛交错,几杯下去面酣耳热,看去也和普通酒客差不多了。酒楼里早先被冲淡的气氛又活跃起来。
  
  高行天没有动第二坛酒。他和陆无归面色沉静,心思都在窗外。二人要竭力在嘈杂人群中把金寒窗找出来。
  
  时间对两人是宝贵的。在暮望城拖得越久对他们的任务越不利。
  
  
  午时四刻。
  
  远飘来的一声锣鼓,以细匿不可闻的弱声压倒了满街喧哗。
  
  微微锣鼓。
  
  一声、两声、三声……,锣鼓齐敲九响。
  
  人群被这锣鼓愈敲愈静。人人踮着脚尖,伸长脖项,如果说好奇是一把屠刀,在这一刻已经杀得场中人尸首如山。
  
  人来了,一骑当先。马上人,身着墨色走彪服,头束武冠,手持一枪,面色冷厉,气势轩昂,其胯下黑马缓行不迫,神骏非凡。队伍随其后,前排十二人分两队,鸣锣、举牌、持棒之差役分列其间。
  
  然后就是三顶轿子。
  
  第一顶红,第二顶白,第三顶蓝。
  
  十八个武士,分成两队缀在轿子两旁。十八人俱是身形彪悍,一身战甲,光芒烁目。
  
  队伍最末处,一个四十上下魁伟男子引着六名差役押后。
  
  
  
  整支队伍走得很肃静,就像开路衙役双手高举的牌匾。这肃静中又有股凛然不可犯的威武,威武如队伍牵头匹马绰枪的将官。
  
  队伍一头一尾领头的两人栾照都识得。
  
  队尾的魁伟汉子就是暮望城总都头赵获。对于这个人,栾照再熟悉不过了,城内唯一敢不卖面子给他的人就是赵获。为了大事,他虽深恨其行事,却仍表面敷衍。
  
  队伍牵头之人,却令栾照一诧。
  
  ——皇城“翠羽营”副都指挥叶东风。
  
  栾照暗想,顾铁心你好大的排场,连叶东风也能弄来开道。要知“翠羽营”是御林军精英部队,执掌皇室戍卫、出巡、游猎等事,御林军四营中“雪、炎、夜、翠”,翠字最高。“翠羽营”对皇室的重要性不次于内宫的“逆鳞卫”。
  
  栾照皱起眉毛,护轿的两旁护卫本应是他的人,如今已经全数换成“翠羽营”。
  
  他停了酒,远望缓缓行至的队伍,心中盘算着。
  
  整个酒楼窗边的人都停了杯盏,不少人都站到近窗来看。
  
  栾祥光之后,第三任郡守顾铁心顾青天到了。
  
  整条街的百姓都转首相望,他们在想:暮望城派系盘错,顾铁心会在暮望城站住脚么?都传顾青天铁面无私,他会对暮望城如何整饬?
  
  陆无归身位正迎着礼仗队的来势。他看见随着队伍来的方向,有两个人正沿着街边缓缓穿梭而来,他轻敲桌面向高行天笑笑。
  
  高手天转首望去,一眼就看到了面色焦急的金寒窗,还有他身边伶仃的唐表。
  他们等的人恰逢其会。
  
  
  金寒窗还是来了玉荷楼。
  
  起初,他也想找找其他的朋友。如,商会的徐主森,“恨愁帮”掌门卢照台的千金卢笑璇。在暮望城联系这两个人,只需去商会和“恨愁帮”总舵的门口随便递个话,见了这两个人,想知道暮望城任何事情都是易如反掌。
  
  在街上看着商会的牌匾、“恨愁帮”的门徒,金寒窗压住了心头的想法。他不再是行事不计的冲动少爷,他在“蚂蚁窝”待了数月不是白待的,高行天、陆无归精密的行事方法也对他有影响。
  
  第一,他不能确定二人是否愿意冒险见他。
  
  第二,两人都是商会、帮派的核心角色,要见到两人势必需要中间人,无论是谁引荐他都觉得不放心。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不再轻易相信别人。包括以前的旧友。
  
  千思万想,他最后决定找一个与江湖事物没有瓜葛的人。一个可以信赖的人。那么,只有容曼芙。
  
  金寒窗没有乔装,一路逢着众人的目光逆势而行。他走路低着头,缓慢而小心,尽量不引起人的注意。
  
  到了玉荷楼下,金寒窗也不回头,轻声道:“我去了。”
  
  唐表道声:“好。”
  
  金寒窗一挤身进了玉荷楼。
  
  
  唐表立身于人群之中。远来的队伍举着肃静的牌子,人群中依然嘈嘈而语。
  
  肃静的只是远来的这一支队伍。
  
  ——究竟那一顶是上任的官轿呢?另两顶轿子是家眷么?
  
  唐表盯着三顶轿子,无聊又漫无边际的想。
  
  他看“翠羽营”十八武士包括叶东风头顶都插着翠绿的翎羽。不同的是武士们头盔上是一支,叶东风是四支。翠羽凌风,在风中颤跃像是凤的睫毛。本朝甫立年月尚浅,正如翠羽鲜活还未沉淀的颜色一般楚楚栖风。四是一的四倍,但唐表仅看叶东风控马的手段就知道此人身手恐怕是十八个武士加起来的四倍不止,还有那后面的几个差役也不弱,都是精挑细选的好手。
  
  “顾青天!”
  
  人群压抑久了,终于有人忍不住猛吼一嗓子。
  
  戒严的兵士充耳不闻,只要没人越线他们就不理睬。再说这种场合只要有人吼了就管不住。
  
  这一声像是沸腾前的第一个气泡,人群顿时热烈起来。
  
  “顾青天!”“顾并州!”“青天大老爷!”
  
  喊声此起彼伏,人人面上带着无限快意,他们感觉暮望乃至青州又有了新希望。顾铁心历任并州、冀州要职,为官清廉勤政,为人刚正不阿,一向亲民意、得民心,夹道百姓此时呼叫起来实为想一睹顾铁心的风采。
  百姓的喊声真挚而热烈。
  
  
  三顶轿子无声无息,冷的像是三座冰窖。
  
  叶东风皱了眉,回望一眼通晓民情的赵获,赵获耸耸肩,无奈一笑,这种场面不是他能控制的。
  
  众人呼喊声一浪高过一浪,却连顾铁心在那顶轿子里也摸不清。群情高涨,声势愈壮,连两旁楼内的看客也纷纷嚎起来,整条长街就差有人打起节拍指挥了,看架势非要把顾铁心喊下轿,一睹青天风采不可。
  
  栾照对着三顶轿子冷笑。
  
  高行天盯着玉荷楼,特别注意帘幕遮盖、棋子嵌窗的那一间室。
  
  陆无归却瞄着唐表,有意无意的。
  
  唐表在人群之中,皎皎而立,浑身透着落花流水皆无意的寂寞。
  
  
  玉荷楼的内堂空荡一片,莺莺燕燕包括大茶壶们都涌到门外窗前,那会有人急着在这个时候做生意呢?
  
  是以金寒窗一进来就有些摸不着头脑。这地方他可不熟悉,算上次和众人一起到玉荷楼,他也只踏进两次青楼,一次美人待价而沽,一次青天走马上任,两次都是非常的热闹。
  
  他探晓容曼芙还在玉荷楼。
  
  ——可是人在那里?
  
  金寒窗回头拍拍门口一个玉荷楼的杂役。
  
  那人一无所觉。
  
  金寒窗只有加大力度,再贴近他耳边道:“容曼芙,容姐儿在那?”
  
  杂役头也不回道:“这性急鬼,去问里边人,在这时候也不忘色心,容姐可不是谁都见的。”
  
  金寒窗暗恼。
  
  ——里面?里边那有人!人都跑去看热闹了,你让老子进去问谁!
  
  问多了人,金寒窗担心被人认出来,到处可都是挂着他的通缉榜文,他折回大堂就要爬上二楼去找一圈。搭上楼梯扶手,金寒窗方一愣,的确有人。
  
  一个孩子。
  
  楼梯边上的藤椅上坐着一个孩子,只不过十岁左右的年纪。
  
  因为是个孩子,金寒窗就一时没注意到他。
  
  那孩子神色很沉静,一直在看着金寒窗,已不知看了多久的时间了。金寒窗发现他时,他笑笑,几分天真几分无邪,孩子手腕挥动,一直在重复着一个简单的动作。
  
  金寒窗有些期期艾艾道:“容,容曼芙,小芙,容姐儿……”
  他
  还想再找两个词形容,那孩子已经答道:“楼上,左转,一直走,正数第七间。”他用手指了个方向给金寒窗。
  
  金寒窗点头再道谢,上去了。
  
  孩子收回目光,正视门口。顾铁心上任的队伍未至,人群更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却一点没有好奇心,只是双手不断交替的重复一个动作,甩手的动作。
  
  
  金寒窗轻敲两下门,静待门前。
  
  容曼芙自由之身却还要身处玉荷楼,他不明白。金寒窗暗想,小芙是多么纯洁美丽的女子啊,找个人嫁了,相夫教子不是更好么,为何还要在这污秽之地继续逗留呢?
  
  内里没有动静。楼外声势倒是浩大起来。金寒窗欲举手再敲。眼前门儿“吱呀”一分,显出一个身姿绰约的丽人来,她不像寻常青楼女子打扮得那么花枝招展,清素的如同一个不期而至的答案,她见来客竟是金寒窗,美眸颤动,丹唇惊启,伊立刻用手捂住嘴巴才没喊出声来。丽人一闪从屋内出来,合上了门。
  
  容曼芙给金寒窗的印象还是如第一次偶逢那么惊艳,金寒窗瞥见屋内尚有一个坐在窗边拈子看棋的文士,想来两人正在房中弈棋,便道:“小芙,不、不碍事吧。”
  
  容曼芙薄嗔道:“那有碍事不碍事的说法。大恩人耶,你还敢来暮望城,你真的真是不要命了!”
  
  “我来问谭家的事情。”金寒窗知道旁言旁语一时半会说不完,上来他就直奔主题。
  
  “你果然为了此事而来。可是怎么向你说呢?唉。”容曼芙轻叹口气。
  
  金寒窗冲动道:“我知道你消息灵通,不论是谁,你只告诉我。栾祥光、栾照我都不惧,何况现在待罪之身。”
  
  容曼芙见他情绪激动,一笑,可伊眼眶却红了,她沉重道:“好,我说与你听,不过你先稍等我片刻……。”她话意一停回身进了香闺,歉然向那文士道:“韩先生,小芙有事离开片刻,这棋恐怕是弈不下去了,小女子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先生见谅。”
  
  那文士拈着一颗黑子,对着棋盘目不转睛道:“芙小姐起手几子布的好局,某在此参详参详,小姐但去无妨。”
  
  楼内空荡,容曼芙仍嫌隔墙有耳,拉着金寒窗匆匆去了僻静的后院。
  
  
  楼外人声鼎沸,喊叫之声山呼海啸。顾铁心却安坐轿内,不闻不问,三抬大轿连轿帘都不曾掀动。
  
  青天不下轿。
  
  这不尽人情的举动让暮望城百姓的情绪有些按捺不住了,不知是谁起得头,呼喊的口号突由“青天”变成了“下轿”。
  
  “下轿!”“下轿!”“下轿!……”
  
  这声音像是冰雹一样的落,民意如天意。街道两旁的人部分已经开始往内里靠,如果顾铁心再不下轿,局势将很难控制。暮望百姓一直盼着青天的到任,他们也一直听闻、仰慕顾铁心的亲民风范,可如今青天就在眼前却端出了偌大的架子,视民于无物。
  
  赵获表情也变严肃起来,他和前方的叶东风都小心翼翼起来,随时提防突然的变化。与之相比,同样兼有护备之责的栾照正高坐楼上,倘若民情难控,冲撞了顾郡守,他也逃不了干系,以栾照的身份、职责,他本应在场下压阵的。可是,栾照看着逐渐焦急起来的赵获,面上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同心街长愈两百丈,宽近五丈,饶是如此也是难以容下不断增多的围观百姓。护道的差役不敢懈怠,呼喝指划,严防有人越界。
  
  流光楼内有不少酒客也奔出观望,他们一是想睹顾青天的仪范,另一点则是想躲避楼内的栾照。其中一个年轻书生被人遮了视线,他踮起脚尖立足未稳之际,就遽感有人在背后推了他一把,书生一个趔趄,撞到左边老者的头,踩到前方大汉的脚,书生的手为了保持平衡,扑抓出去,却双手都摸到了无比柔软的存在。老者“哎唷”一声,险些摔倒,一名妇女惊声尖叫,被踩中脚踝的大汉猛地一转身,肘部却击在另一人的肋下,那人痛叫一声,跳倚开去,怒骂开来。
  
  这一连串反映下来,人浪瞬时一涌,不少人已经越界,差役既怒又惊急忙推阻,猛然间,人群中有一个纤弱的人影冲了出来。
  
  有眼疾手快的兵士去拦,但是晚了一步。
  
  纤弱的人影抢跪在街心,她一双素手拢袖高举过头,托起的是一纸诉状。白纸里依稀透着红影,像是咬指写就的血书。
  
  
  一时之间两边差役手足无措,一马当先的叶东风勒住缰绳,整个队伍瞬时停了下来。满街的喧哗顿为一止。
  
  ——拦街呈冤!
  
  古来最激烈的求诉方式莫过于此。若有人在这个场合告状,其冤屈一定非同小可,这跪地的女子无疑给对青州尚不熟络的顾铁心出了一个更大的难题。
  
  ——如此这般,你一向标榜亲民为民顾铁心还不下来吗?
  
  ——你如何接这一纸诉状?
  
  满街百姓屏息以待,同心街上鸦雀无声。
  
  栾照在暮望城一向霸道横行,看了这个不由联想到自己,心中颇有些不自在。不过他更关心顾铁心是否会从那顶轿子里下来。
  
  此刻,有三人的变化迥异于他人。
  
  高行天、陆无归、唐表。
  
  高行天与陆无归不禁露出了诧异的神色,他们迅速的在长街之中捕捉相关的讯息,两人越看越是心中凝重。有些隐秘之极的事情只有你抓到一条线索才能把它理清、看真!暮望局势的发展超出了两人的意料。
  
  三人之中最为振动的是唐表。
  
  这个人一抢将出来,那一身褐色衣裳就把他吸引住了。
  
  ——是她!
  
  第一时的惊喜过后,唐表心中全是疑虑。
  
  ——冤情?
  
  ——不!
  
  ——楚红玉,你要做什么!
  
  唐表在心中暗叫一声,他瞄着严阵以待的叶东风、赵获、一干“翠羽营”好手、暮望城捕快精英,捏紧了拳头。
  
  
  顾铁心不下轿就罢了,叶东风这个举动真是好生无礼。满街百姓被再度激怒,一齐叫骂起来。
  
  举状纸于街心,一直静默的楚红玉也抬起臻首,明眸透出了冷冽的神色。她顺着枪尖寒芒一直对视上叶东风的无情面目,楚红玉用珠玉碎于地的清脆声音道:“大人在上,草民有怨,欲对顾大人当面澄清,可否?”
  
  叶东风漠然道:“但将诉状递上来。”
  
  楚红玉面容现出失望之色,惨然道:“草民冤屈非是一纸诉状可表清楚,都言顾青天视民如子,如何如何。可依今日所见来看,难道竟是虚言?即算顾大人金玉身容不染一尘,尊驾难睹,却不也太令民女寒心了么。”
  
  叶东风只顺红轿里人的意思,匹马横枪,一无所言。
  
  人群哗动。队末的赵获见状喊道:“聚众滋事、阻扰官吏皆是本朝重罪,有那个不要命的胆敢以身试法!”道路两旁的差役军士跟着齐声喝道:“谁敢以身试法!”没有人愿意因为一时冲动背上足以夷家灭族的重罪,躁动的人群渐渐平息下来。
  
  无奈之下,楚红玉双袖只得托着一卷状纸缓缓上递。
  
  唐表紧张起来,叶东风的独门枪法“一字透枪”不光扬威军中亦闻名于天下。此时,那锋利的枪尖就抵在楚红玉脖际正前不远,枪刃四射的寒芒彷佛已经刺入伊人的娇嫩肌肤。
  
  可怕的是叶东风的一杆“平乱枪”,可怕的更是叶东风身后的三顶轿子。
  
  
  唐表通过刚才叶东风回马相询的举动就判断出,红轿之内就坐着一个超卓高手。当时全场寂静,都在看场中如何应对,他离得二人对话之处可并不远,不过红轿之人向叶东风说了些什么,以他的耳力竟然没有听到一个字。
  
  ——红轿里的人不是顾铁心。
  
  传闻中的顾青天是个不谙武道的文官。不可能有瞒过他耳力的精深内功。
  
  ——那么安坐的是谁?
  
  ——不过关键是,红玉你要干什么!
  
  ——莫非,你真要刺顾铁心不成!
  
  ——有代表皇家权威的“翠羽营”在,你还敢动手?这已不是杀官,而是逆反了!
  
  楚红玉这一递,递到一半就停了。叶东风的“平乱枪”瞬时也收,扭马回首。
  乱!乱!乱!队伍后方突生剧变,惨叫迭起!
  
  人群汹乱,此时以唐表的角度已经看不清后方发生了何事。只能从尖叫的歇斯底里来推断,恐怕出大乱了!令庶民惊骇欲绝的恐怖之事终于发生了!
  
  
  楼上的人俱看得清。
  
  队伍尾侧突兀暴起了一团烟雾!这一团浓雾忽而赭红忽而瓦蓝,诡异不散,烟雾漂浮至人群当中,遇者皆倒。瞬时,烟雾已致死十数人! 死亡突降!无论是谁只要吸入变瓦蓝时的毒雾,就像坠到了冰窟窿里一样打起摆子,两三抖就抽搐栽倒。吸入变赭红一刻的雾气,便浑身绛赤,嘶吼抓身,也是顷刻就哑绝于地。
  
  ——奇门剧毒“秋色垂暮”
  
  ——从“快哉疯”常家流传到江湖的“秋色垂暮”。
  
  这等毒雾就是武林高手见到也唯恐避之不及,如今竟被放到平民百姓身上施用,简直无异于一场屠杀!
  
  流光楼内大乱,那诡异雾气虽离得还远,但鬼知道他会不会飘过来,飘上来!
  酒客散逃!
  
  栾照稳坐不动,早停酒杯,嘴角显出狠厉的笑意。欧阳坚、史都、贾文、巴峰四人则争相给栾照敬起酒来。
  
  栾照摆摆手道:“喝酒是喝酒,看戏是看戏,不要打扰我。”
  
  
  大量的食客从流光楼向外奔窜。高行天、陆无归冷静如常,他们知道“秋色垂暮”杀伤力虽大,毒性虽猛,但如垂暮之天色转息就逝。
  
  二人自打见到楚红玉拦截呈冤就知道今日之事绝无善了。
  
  这是一场大刺杀!
  
  至于刺杀的目标只能是顾铁心。有人不想看到暮望城有主,不想顾铁心入城。可是究竟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刺杀朝廷命官!
  
  高行天看前座的暮望城步骑校尉栾照一脸得意神色,心下一动。凭其身份,断其所为,此人对眼下这场行动定当有份!能诱动栾照做出如此之事,不是他脑子被雷劈坏了就是赌上了什么。
  
  ——真是胆大包天!趁着朝廷在北方救火他就在青州搞窝里乱。
  
  高行天坐观许久,场内形势也被他看得差不多。他知晓叶东风枪法绝伦,而且那蒙上面目并扑在烟雾边缘救人的都头也身手了得,其身边的几个捕头也都没有弱手,再加上皇家专属的“翠羽营”十八人,护卫级别已有相当规格。还有那三顶深藏不露的轿子,就连高行天亦猜不透轿中的玄机。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便是这队人马是早有防范的!
  
  如此算来,高行天判断单凭楚红玉一人就算籍上毒乱之机也得不了手。所以,楚红玉必须忍耐,等待同伴给她创造良机。
  
  楚红玉没有动。
  
  她跪在慌乱奔窜的人流当中,像一尊正在忏悔的石像。
  
  同心街惨叫震天,局面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此时任差役如何指挥也没有人听命,每个人的心思只可一字表达。
  
  ——逃!
  
  
  流光楼上的两个杀手不为杀局所动,处乱不惊,可在这一团糟的局势之中是去是留,必须立断。
  
  高行天开口道:“轿子。”
  
  陆无归道:“中间?”
  
  高行天颔首。
  
  陆无归亦凝重点头,他面朝玉荷楼,再问:“走?”
  
  高行天盯着中间的轿子,肃声道:“等。”
  
  两天言语之间交流了几多信息。不过他们最在意的是中间的轿子。在惊叫、惨叫迭起的一瞬,那中间的白色轿子曾有过一瞬动静。
  
  轿帘轻掀。轿内人用修长的手指把轿帘撑起一个细缝,他略一停顿是犹疑,手又缩了回去。
  
  陆无归、高行天都注意到了这个细节。
  
  要知少有杀手疯狂到乱杀无辜。施毒之人屠戮平民的目的无非只有一个。
  
  ——找出那顶轿内是顾铁心。
  
  顾铁心关心百姓疾苦,向无架子并非虚言,他应是顾忌今天的形势,所以没有响应百姓呼声,一直没有出轿,杀手大开杀戒亦是试探三座轿子的反应。杀手力图确定顾铁心的位置,以求集中力量一击中的。
  
  唯一有反应的是中间的白色轿子。包括高行天、陆无归起先都推断:顾铁心最有可能在这白色轿中。
  
  他俩把心中所想在一次对答间交流。
  
  陆无归提心玉荷楼中的金寒窗,于是建议速速撤离。高行天示意还来得及。楼内除了栾照一干人等也有十数人逗留不去。
  
  他们皆是江湖好手。这些人现在不走是有理由的,一是楼下的刺杀吸引了他们的注意,二是他们身为江湖中人,在不明局势的情况下贸然而动,很容易被这场风暴卷进去。
  
  高行天不急,陆无归也对这场刺杀起了兴致。
  
  
  再看之下,场中的那团烟雾竟然还未散去!
  
  剧毒的“秋色垂暮”中有一个朦胧的人影,这个人带着“秋色垂暮”的毒烟如同一个“雾人”径向中间白色的轿子靠近。
  
  遭“秋色垂暮”袭击的人数已经上升至四十多人,惊恐而散的人们推挤着避开这个可怕的“雾人”!却不断还有人躲之不及,被瞬间毒倒。
  
  街上人太多,也太乱,疯挤的人流像是一锅沸粥里的米粒,幸好同心街不乏疏散出口,除了接上乐福、前清、宜别三条大街,同心街两旁还有五条陋巷。幸好这花街柳巷四通八达,否则单是挤压踩踏之事就让人不堪设想。
  
  四周差役面上震怖之色丝毫不亚于平民百姓,他们被人群一冲,许多就势逃散,能留下来坚守岗位十中无二!抬轿的轿夫也应是临时聘来的,也没入人流逃的无影无踪。唯一没有慌乱的部队是“翠羽营”,不过这十八个人也拿怪人没有办法,翠羽军士不但不知道如何攻击,他们甚至不能确定眼前究竟是不是一个人!
  
  截向“雾人”的是赵获,他提着一把九环刀大叫着:“不想死的,都让开!”就冲了过去。他本想疏散百姓,但不得力。没人能听进去他的话。
  
  只能以暴制暴了!
  
  
  赵获挺刀而上,他身后六名捕快紧紧相随,这六人都是他的好兄弟、好同僚、好战友。他们都蒙上了面目,藉此希望能在毒雾中撑上一刻。七人决意冲进毒雾,七人决心拼个同归于尽也要杀了那个怪物,看到一个又一个倒下的无故百姓,七人早出离了愤怒。
  
  赵获刚在人群中闪挪出七八步,眼前忽被一男子挡住,这人赤裸上身,脸面瘦长,正是“一家亲”的五号人物,谋者屠兰暮。
  
  赵获见他阻路,恙道:“滚开!”
  
  屠兰暮阴声道:“好。”他挽手从后腰抽出一把利斧。
  
  赵获惊道:“你!”
  
  那迎面的一斧已扫了过来。
  
  赵获慌忙中提刀招架,同时他见屠兰暮大开大合的斧式心中极为愤怒,一时间把屠兰暮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上了。屠兰暮一斧横扫而至,在赵获格挡之前,斧过的一路已经砍死一个老夫子,扫伤一名青楼歌姬。
  
  屠兰暮毫无顾忌,视人命如草芥,连续有人逃不开被利斧伤身殒命。
  
  ——这些人是想把同心街变成地狱吗?
  
  赵获等七人遭屠兰暮牵制,阻拦不了那雾人。
  
  
  屠兰暮任务只是制造混乱,伺机而动。他见赵获等人急于救民,便找到了更好的方法,他只向百姓追着出杀招,屠杀对他而言如同取乐。赵获等七人忽而缩手缩脚怕伤到百姓,忽而抢命飞身替庶民格挡利斧,几人眼中几乎喷出火来,一时之间竟被屠兰暮一人搅得没有还手之力,只有招架之功。
  
  “一家亲”现身三人,目标俱在顾铁心!现在那“雾人”主攻,楚红玉待机,屠兰暮牵制,他们毒杀、砍杀无辜百姓,制造混乱无所不用其极。正如高行天、陆无归所料,这只是逼出顾铁心的一种手段。这手段酷烈无道,不过“一家亲”不在乎。
  
  “一家亲”的宗旨就是宁可千家哀愁不可一家不亲!为达目的就要不择手段,为成大事必须不计后果。这两人一挥斧,一用毒,只愁人杀人杀得不多,毒人毒的不狠!
  
  唯有如此才能引顾铁心现身,至少也能分辨出顾铁心身在何处。
  
  浑身笼罩着毒气的“雾人”无人敢近其身。
  
  “雾人”缓步逼向中间白色轿子。
  
  轿子两旁的“翠羽营”无奈之下开始投掷手中兵刃,这翠羽十八可并非充场面的花瓶,“翠羽营”每一人都是从军中精挑细选而来,其臂力都异于常人,奋力掷出去的刀剑威力不可小视。
  
  他们的攻击伤不了“雾人”。
  
  非不能伤,反为其用!
  
  兵刃射到雾中被某物一格折了方向,尽数飞斩到平民身上!惨叫连天!
  
  
  “翠羽营”错愕,不敢再攻击。他们眼看“雾人”逼近,唯一的手段就是排成一面墙护住轿子!
  
  他们是“翠羽营”,是精英御林军,没有命令绝对不会撤离。
  
  指挥他们的是叶东风。
  
  纷乱的人群把副都指挥隔在前方。叶东风没有下令。
  
  十八翠羽坚守。
  
  明知终将湮灭进一团毒雾,他们也不畏惧。不过预感死期将至,他们心中有一种想要呼号的渴望。他们是战士,士兵。兵者不亡疆场却死于一场不知名的谋杀,多年精训却无用武之地。
  
  死亡逼近!
  
  那一团行走的烟雾就是死亡。
  
  翠羽们在这狭促的环境之中列不出阵型防御,拿不出弓弩阻击,他们甚至连指挥也缺失。
  
  ——冲、冲锋、冲进去!
  
  没有命令,但是这个念头在十八人的人中一起就再遏制不住!不是疆场就把这里当成疆场吧,不能为国,那先为民!横竖无法,那即如飞蛾扑火也要与这怪物一搏。战士不能坐而待毙。勇往直前,死而无憾!
  
  十八翠羽,齐声战嚎就如排墙而进!
  
  
  行走的浓雾内里发出几声闷哼,那是如咳一样的嘲笑。对方只是送死,愚昧之极。这群人蠢归蠢,却蠢得让他满意。
  
  “翠羽营”誓死不散,那就代表白轿之人相当重要了!
  
  ——那里很可能就是顾铁心!
  
  ——要得手了!
  
  “雾人”如此想的,却觉天空一暗,一片巨大的阴影正从十八翠羽的脚下漫过,阴影浮蜒如一面曳地的战旗。
  
  抬头看天,天上有马,烈阳之下,马上有人!
  
  那是一匹飞马!
  
  那是一杆银枪!
  
  银枪何灿!
  
  叶东风见中段势危,便在人群中拨马回援,怎奈人流湍涌。他控着胯下骏马循着人流趟出一串碎步,这串碎步优雅得像是洪峰上的细浪,婉转如像是战火中的歌吟。他借着碎步稍一蓄力,竟就跃马横枪而至!
  
  这一跃,纵过了三两幼童、一二妇孺,三五伤者,跨过了横排的翠羽十八士。连以白轿为中心,分别跑在玉荷楼下、流光楼旁的一个中年相士,一个长髯大汉也顿住了脚步。
  
  他们心神被叶东风的骑术所引,心机被叶东风枪术所憾!
  
  叶东风凌空飞马一枪!
  
  银枪啸风,银缨怒放,“一字透枪”,一道银光!
  
  阔影叠进毒雾,丈三“平乱枪”扎进毒雾!
  
  
  “锵”然一声响!“雾人”被这一枪的巨力挑飞出四丈之远,“雾人”飞退,同时身上烟雾愈消,等“雾人”止住颓势,身上烟雾已流散殆尽。
  
  聚着一身的浓雾是要耗费他很大心神,他全力应对叶东风的一枪就顾不得聚毒。“雾人”现出真身,其形貌弯腰驼背,乃是“一家亲”四号人物王巨,他背负药篓,手中还持着屠兰暮的柴盾。这柴盾有化力的巧用,否则他几天前刚伤在唐表手下,经脉没有痊愈,这一枪早让他吃不消了。
  
  他昂头向叶东风透出浓浓恨意。王巨通过非常手段学得常家独门施毒技,今天是第一次在实战中拿人试验,光配“秋色垂暮”的毒方就几乎耗光了他的珍藏药材、毒物,这些材料都是他多年搜集,极为不易,如今他未得掌控自如,“秋色垂暮”就被叶东风一枪所破,实在是大为浪费。
  
  叶东风回看楚红玉,此女仍跪地不动。他急向翠羽道:“未得军令,岂可妄动!此非战场亦差不多,须记严守此轿,不听令者,斩!”
  
  十八翠羽齐声应诺,列为一个圆阵围住白轿。
  
  叶东风欲再折回前头,他早疑心楚红玉是杀手,而且是这场行动的关键人物!
  如不是有两人逼近,他就折了回去。
  
  毒雾已破,人群渐稀,叶东风心料十八翠羽结成队形应能守得白轿一时,但要严加提防暗藏的杀手,一定有尚未出手的人。譬如那跪地女子,譬如正靠近的这两人!
  
  有两人在人群中冷静非常,逆势而动,向叶东风逼来。
  
  左边来人,一个横持一根竹竿像是表演平衡杂技的癯穆相士。右旁来者,一个手捋长髯看须如云飘的沉肃大汉。
  
  ——是敌?
  
  初时这两人是在长街两边相对,望叶东风跃马飞枪。此时,两人在街心一左一右夹着叶东风而来。
  
  相士面容癯穆双手托着斑驳的竹竿像是在悬崖上走着丝路,只不过危险的不是他,而是竹竿。人散了大半但还有人在杀场之中奔窜,不过却没有人碰到他的竹竿,他到了叶东风左侧两丈远停住、趺坐,看其架势像是要为这乱局算上一卦的样子。
  
  但有杀气从其身上散来。
  
  叶东风被他气势一引,不光没法反顾楚红玉,更被牵离开白轿。叶东风一骑横挪五尺好与其相对!
  
  右侧沉肃大汉拢着自己的美髯像是在捧着一朵墨云,他整个人也像被这片云带起似的,步履飘斜。他走的不定就被人撞上,一碰之下身形高伟的他竟就飞了出去,汉子飞落到叶东风右边两丈左右,垂首、叉腰。视其样子像是刚从一场梦中醒来。
  
  却有敌意从其身上升起。
  
  敌意与杀气相对,相士与汉子遥成掎角。为避其锋芒,叶东风只有再横挪五尺,这一下他就被彻底拖离白轿,算上他手中“平乱枪”,叶东风也不能完全看护白轿,而且他再难回队伍前方。
  
  早先叶东风瞥见相士、汉子在毒雾旁边救了不少人,二人身手卓绝,他也没有把两人算成刺客,只当是恰逢其事的江湖高手。可如今两人对他明显散发出强烈的敌意。
  
  此二人绝非同小可,俱有一派之主的风范!
  
  他不得不防,不能不防。
  
  
  此时屠兰暮与赵获等七人缠斗不休。
  
  楚红玉与红轿对峙。
  
  叶东风被持竿相士、美髯汉子牵制。
  
  唯有王巨无事。他也缓过了叶东风的一枪。
  
  白轿之前是“翠羽营”十八翠羽,他知道机会再次来临了。
  
  十八翠羽他还没放在眼里,何况他还有“青蛛”未用!
  
  王巨一俯身,身后药篓就激射出一物,此物长形泛青,如同活物,一旦出篓即刻须绒大展。不等“青蛛”飞到,王巨背上药篓又跟出一物,细隐如针之物后发先至,扎上“青蛛”。
  
  “青蛛”立爆!
  
  一团青气把翠羽十八乃至白轿尽数包入其中。
  
  “青蛛”毒气可以麻痹机体,惑人心神,楚红玉吸入微量药气尚且踉跄,何况如此大量的药气膨涨在十八翠羽之前。
  
  “翠羽营”在药气之中全数撅倒。
  
  
  王巨掠向白轿。
  
  他要必杀轿内之人!
  
  ——白轿!不管你是否是顾铁心,你都中了我的“青蛛”。如此药气,除非你有我的解药含在口中,否则只要吸入一点,任谁也难逃我的手掌心!
  
  王巨的注意力全在白轿身上。
  
  杀了顾铁心,不光能提升他在“一家亲”的地位,更可以得到那贵人的赏识,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王巨再度昂起不轻抬的头颅,贪婪代替憎恨,其眼睛里全是炙热的神色。
  他忽略了最后的一顶蓝色轿子。
  
  蓝轿自入街以来一直悄无声息,最不引人注目,以致就像是一顶凑数的空轿子。此刻这空轿子发生了最大的变化,竟有人下了轿。
  
  三顶轿子红、白、蓝依次排开,王巨掠向白轿必先经过蓝轿。王巨甫掠过蓝轿,那人就下了轿。
  
  首先迈出轿子的却不是足,而是刀!
  
  不见人身,先看刀光!
  
  刀在人后,刀追在王巨项后。
  
  王巨的脑袋正闪着笑意昂起。
  
  刀光追至,掠过、消失。如风起风逝。
  
  高行天眼中射出了厉芒。
  
  太快了。这一刀。此刀快得像是午时忽来的一场丧风。这刀风一起,眼前似乎就成了刑场,生死裁罚任由他掌。好一阵断头风。
  
  王巨眼中神采未散,脑袋已飞。剩下的无头之躯籍着猛烈冲力依然狂掠,最后重重跄在七尺之外,其脖际喷洒的鲜血打在前方地面,泼成一记惊悚的感叹号!
  
  
  蓝轿之人一刀斩了王巨,冷对场内局势。
  
  他并不插手赵获等人与屠兰暮的缠斗,但缠斗立止,屠兰暮被围在圈中,面有怖色。他不介入叶东风的微妙局面,叶东风却感觉牵制他的持竿相士与美髯公有了动摇。
  
  蓝轿之人也不管楚红玉是否是敌,他甚至都不看她一眼。
  
  他就站在蓝轿、白轿之间。
  
  白色圣洁,蓝色典雅。
  
  两种冷色间,他是一种更为显贵的色调。
  
  蓝轿之人红缨冠,白玉带,一身金色飞鱼服。华服上彩绣的飞鱼浮浪、游崖、过云、望空,表其显赫的履历,代其荣华的身份。他正从袖中拎出一帕丝巾轻拭宝刀,其动作优雅却透着一种倦恶,不知是厌烦了杀人,还是因王巨污了他的爱刀。
  
  叶东风在马上略一颔首,恭声道:“品大人,卑职失职,劳您下轿。”论官职,叶东风比蓝轿之人低了两阶,理应下马拜见。可他被趺坐的相士和叉腰的汉子所牵制,不能自如,只好如此。
  
  品大人慨然道:“东风。”回应仅是短短两字,可这声音依然带着一股寂寞与豪迈,虽然厌倦了厮杀,但是身经百战的烙印是消不去的。
  
  长街臃人散尽,寥寥几个胆大的躲在远处观望。如高行天、陆无归一般还躲在楼内的散客亦有不少,他们被老板吩咐一定要关紧门窗,若实在忍不住好奇,也只许开一个微小的缝隙观瞧。
  
  逗留不去的看客中不乏江湖人士。其中稍有经验的从蓝轿之人的样貌、衣装,再加上叶东风对其的尊称,立时就想到了一个人。
  
  ——大内“逆鳞卫”总长,御前正四品带刀行走,原“武陵山庄”总管,品无三!
  
  此人名头实在是太响了,以至于一现身,连那趺坐相士和美髯汉子的神情都有些撼动。两人牵制了叶东风,可是一直没有出手。
  
  此时,他们面上露出去留不决的神情。
  
  两人甚至带有一丝悔意。
  
  楚红玉把这些收在眼里。
  
  那趺坐相士是“恨愁帮”掌门卢照台。美髯大汉是“复梦派”帮主尧汗田。此二人功力高深,是今天刺杀行动的强援,如果这两个人都撤走,今天之事将极为艰难,不再是“一家亲”能独立完成的任务。
  
  因此,她必须出手,即使没有把握,也要给其他人创造一个机会。形势上已逼得楚红玉不得不出手,而时间上也不能再拖,大量的官兵恐怕顷刻将至,那时就遭了。
  
  
  王巨的血仍在地面蜿蜒,他背上的药篓横倒,其中的几十种可怕毒物都倾泻了出来。毒入新血,血立成毒。
  
  地上浮尸几十具。毒血渗过前面的尸首,发出一阵噼兹的焦声,散出一股浓臭的异味,毒血内里混的毒物太多、太烈,已经成了销尸的厉药!
  
  毒血开始渗入一处五人尸体扑叠的人堆。
  
  楚红玉在这个时候起身。
  
  眼前的轿子给了她莫大压力,楚红玉一直跪地不起,一半是因为不想动手杀伤平民,另一半是她赌顾铁心就在红轿中。
  
  惨叫连天之时,白轿的反应最为明显,但红轿之中亦有一声微乎其微的叹息。
  顾铁心并非必定在白轿中。
  
  即使品无三先护着白轿。即使红轿中人隐约透着一股高手风范,并不似凡人。
  可谁又能保证品无三不是在故弄玄虚,顾铁心不是一个深藏不露之人呢!
  
  楚红玉甫一起身,红轿轿帘竟无风自动。
  
  这是警告。
  
  楚红玉在这顶轿前跪了许久。她就像一个虔诚的信女,任四周人流涌乱,听杀戮在耳。那一刻啊,她有一种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恍然。
  
  当时场中乱局一片,可是轿中人与她都在隐忍着。她不出手,那么他也无动静。她和轿中人形成了一种微妙的默契。
  
  微妙到只有她听到了轿中人的叹息。
  
  那一声似乎也就是叹给她听的。
  
  楚红玉在动摇。
  
  平生第一次,她在抉择要不要出手!但从品无三现身就可知晓对方早有防范,这场刺杀行动已变得结局难料。
  
  楚红玉的“红眉”就藏在状纸中,杀机森寒的链镖在状纸中美的妖艳,以致看上去像是一纸血书!
  
  
  品无三一刀立威,在紧张的杀局之中划出了一丝平静。
  
  这突来的平静让许多人内心都起了涟漪。
  
  但这平静很短暂,短暂到如多思绪在众人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并来不及言说的时候,杀机便再起!
  
  毒血侵入的尸堆“噼啵”响了一霎,忽然尸堆爆裂,散尸横飞。如火一样烈、刀一般厉的毒药一进尸堆,就像是点燃了一堆火药。
  
  四散而飞的尸首上带着毒血。这血尸没人能说得清楚它有的毒性,恐怕王巨复生道不清楚,配毒不是越混就越毒,可是毒物一定是越杂越麻烦。这毒血中的毒物新混,还未相容相消,至少带着几十种毒劲。
  
  不知多毒才是真毒!
  
  连品无三也辟易了。飞溅的毒血大部分都是冲他来的。他一返身如穿花蝴蝶穿回了蓝轿之中。
  
  尸堆底下窜出一个黑影。
  
  他黑衣蒙面,只露出一双眼睛。
  
  蒙面人潜藏在尸堆底下一直寻机而动,如今机会终于来临。他用血毒逼退了品无三,直攻向白轿!
  
  楚红玉出手了,立时出手。她在心中暗喝,放刀成佛,说得容易,可惜我只知落刀,不懂得如何放刀!
  
  几乎瞬时,楚红玉和那蒙面人同时出手。
  
  一杀白轿,一杀红轿。
  
  无论顾铁心在那,均求搏杀之。
  
  
  楚红玉的“红眉”从状纸中直射而出,像是千年之冤化血而飞。
  
  红轿轿帘鼓涨,“红眉”尖镖直穿在轿帘上,却静住,似是被一物所抵。隔着轿帘两物相触,以“红眉”之锋锐沉厉竟破不开区区一帘!
  
  “红眉”的气劲全被化掉,甚至连“红眉”器具本身的锋锐也被抵消了。
  
  同时楚红玉感到一股巨力从链上传来。
  
  ——山!
  
  那是五岳压顶一般的沛然之力。
  
  楚红玉这一击就像是接到了万年不陨的神山,所有攻势被对方所封,一切后手也被对方所压!
  
  她料想轿帘之中藏着一个高手。但没想到其人身手竟然高到了这个地步。
  
  ——不敌!
  
  她绝不是这个人的敌手!
  
  ——李纯一呢,李纯一行不行?
  
  想到这,楚红玉已经想不下去,她被这一股巨力反震出去,如不是“红眉”缠在她的双臂,这一击恐怕就要让她兵刃脱手。
  
  ——这人绝对不可能是顾铁心,顾铁心如若会武,并且高到这个地步,那也太可怕了。
  
  楚红玉身形震退,心神转系在白轿。事到如今只能依靠蒙面人去取白轿。
  
  蒙面人和她同时出手。
  
  这一瞬,叶东风仍受卢照台、尧汗田所制、品无三则被血尸逼退。以蒙面人的身手,楚红玉知道其他诸人皆不为虑,更何况赵获等人远被屠兰暮逼住,翠羽十八也倒地不起。
  
  这是天赐良机。成败在此一举。
  
  然而楚红玉却看见蒙面人竟转向白轿而来!
  
  他竟放弃了这绝佳机会!
  
  蒙面人急掠向白轿,可他甫一接近就逆反而行,倒取红轿。他就像是撞上了一堵墙,发现此路不通后,瞬间回头。
  
  ——为什么?
  
  ——为什么会做出这个选择?
  
  楚红玉不知。她已震惊。
  
  
  红轿轰碎。
  
  红轿之人先化了楚红玉一飞链,然后瞬时就向蒙面人出手。他不再等待,主动攻击。
  
  一股气劲澎湃而出,以致红轿瞬间爆迸!
  
  那是一指!
  
  红轿之内一人白发苍苍,斜向一指!
  
  指风薨然、懵然、茫然、恍然。
  
  沛然!
  
  指如山行!
  
  安然难憾,超然莫御!
  
  这指劲宽宏又死寂,彷佛发指老人那眇然一目!
  
  “须弥指!”
  
  “居右禅!”
  
  初见品无三,流光楼里的看客就已经压制不住悸动之情,此时见“独眼候”居右禅出现、出手,再也控制不住,纷纷失声。
  
  指劲如山,蒙面人无路可走。他唯有拔剑。
  
  金光一闪,那是一把黄金之剑!
  
  高行天、陆无归心神一震。
  
  ——“财气杀人”寇寿题!
  
  ——他竟在这里!
  
  
  寇寿题面对“须弥指”别无他法,只有硬抗!
  
  居右禅的一指宽宏到封了他所有的走势、退路。寇寿题躲不开、退不走,一避让就会在这滔天指劲中倾覆。
  
  寇寿题飞剑相迎。
  
  他的所有气劲都渡在了剑上。
  
  剑气!
  
  剑气长空!
  
  寇寿题全力施展的剑气却与寻常剑气不同。
  
  ——和。
  
  他的剑没有凌烈逼人之感,反而越是催发愈显出一种和气之象。
  
  这是“和之剑”。
  
  是剑气,更是一股和气。这股气不是与敌争锋,而是化干戈为玉帛,你是风儿我是尘,你是云儿我化雨。
  
  就是这样的和气一剑对上了如山一指。
  
  “和之剑”决上“须弥指”!
  
  ——山!
  
  ——何止是山!
  
  ——那是岳!
  
  那是五岳齐压顶的力道。
  
  这样的劲力竟然是由一指发来的。
  
  寇寿题内心震怖。
  
  寇寿题的“和之剑”融力合力,可是面对“须弥指”也有无力可化之感。
  
  这是沛然以致巍然的一指。
  
  沛然是力,巍然是势。
  
  寇寿题缓了、和了指上之力,却解不开那指上之势。
  
  他胸口一闷,喉头一甜。被“须弥指”压向楚红玉方向。寇寿题接指时扭头看楼,他想出声示意,但是一口鲜血先涌了上来。
  
  那楼是飞鸾楼。
  
  同心街最高的两座楼,一是玉京楼,二是飞鸾楼。玉京楼五层,飞鸾楼四层。飞鸾楼正在流光楼旁边。
  
  
  飞鸾四楼顶有一人飞掠而下。
  
  那人一拳先击在自己胸口,再飞掠而下。
  
  他的衣衫是蓝的,像是带着淡淡的天影。他击胸一拳,像是捶心而叹的拷问。
  居右禅与寇寿题一招相击,将近未尽之时,此人掠下,直取白轿。品无三,居右禅相继现身,他却一无所惧。
  
  ——“叹不由命”李纯一!
  
  品无三出轿。出刀。
  
  ——他等的就是他。
  
  ——他要博得就是他。
  
  不等品无三刀起,李纯一一拳击在自己心口带出的一指,早出!
  
  他随指喝道:“定!”
  
  李纯一指风破空,这是预判的一指。这是“焚花指”搭配上“捉影步”的一指。指劲正打在品无三被烈日烤出的影子上。
  
  ——影子中指。
  
  不过只是影子中了指。品无三一时之下立有难以举步的感觉。不光如此,他胸口骤闷,好像那地上影子突然站起,当胸给了他一拳。
  
  ——那一指只不过是点射在影子上,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以品无三心志之坚也瞬间迷惑。
  
  
  李纯一要的就是这一瞬。
  
  他料到品无三缩回轿子为避毒是虚,为等他出手是实。
  
  品无三留足余力,连叶东风之困也不解,只准备单独对付他。
  
  是以居右禅一出手就不再顾忌潜伏之人,立时把“一家亲”两个活跃战力寇寿题、楚红玉拖住、压住。
  
  ——品无三与居右禅老谋深算,似乎不光算到他在,亦算到他何时出手。
  
  李纯一没有回避。
  
  眼下是唯一良机。他只要让品无三捉不到他出手的刹那,即可。他不能在实地施展“捉影步”,但依旧可以借着“焚花指”打出“捉影步”的一些意效。
  
  只要能阻上品无三一阻就够了!
  
  品无三被他所阻。
  
  品无三一时难提身形,却怒目一闪,瞬时反挫李纯一。其虎目之中两道厉芒竟似电般闪耀。
  
  厉芒如刀夺目而出!?
  
  眼刀!
  
  李纯一顿时印堂发烫如遭热刃一割,神智为之眩。
  
  这一刹之间,品无三迟滞,李纯一中了眼刀。
  
  两人在霎那间隔空交了手,互拼之下难分伯仲,但一切都在李纯一的掌握之中。
  
  ——品无三已经插不上手!
  
  
  高行天与陆无归全神贯注。
  
  李纯一的出击时刻恰到好处,如果是他二人也会选择在这个时机出手,但是场中还有未定因素。
  
  李纯一是埋伏在飞鸾楼。
  
  白轿是停在飞鸾楼右侧的流光楼正对面。
  
  白轿里人曾在人群甫乱、惨遭毒戮时探出一只手。这只恻隐之手伸在轿子的左侧,一现即没。以飞鸾楼的角度,李纯一能看到轿帘波动,但是他绝对观察不到这只手,就是流光楼内也少有人观察到这只手。
  
  掀帘的手修长而无暇,却满蓄着刚劲的力道,那是近乎完美的一只手,好看而且实用,简直令人妒忌。
  
  甫看之下,你会以为这是一个养尊处优之人的手,可是在高、陆二人眼里,只有先天不凡再加上后天的无限磨练才能造就出这样一只手。
  
  瞥到这只手,高行天不由就想:如果这只手使刀,那一定是绝世的刀法!望见这只手,陆无归也升起古怪念头:倘教这只手使剑,也必定是无匹的剑法!
  
  他二人此时更想,如果李纯一看到那只恻隐之手,会不会产生和自己一样的想法?会不会还选择出手?会不会还贸然临空扑杀白轿?
  
  可惜,以李纯一在飞鸾楼的角度,他是看不到的。他只曾见白轿被“青蛛”所围。
  
  所以李纯一的大部分心神都放在品无三身上,他没有过分注重白轿。依形势判断,白轿中人更中了“青蛛”毒。
  
  
  李纯一阻品无三一招得手,却听一声响。
  
  在场每一个人都听到了一声响。
  
  那是剑鸣!
  
  发自白轿之中。
  
  剑鸣微弱,却萦绕全场。
  
  高行天听来凄厉,陆无归听来伤婉,栾照闻觉如一声美人吟,荡人心魄。
  
  半空直击而下的李纯一却似听到一声佛吼!
  
  一惊之下,他指力未尽就匆忙锁定白轿,白轿飞来一记剑斩!
  
  剑斩透轿而出。
  
  这一斩一定不是剑,剑没有那么长。这一记亦不像是剑气,剑气不可能如此凝练如实质。
  
  那森长的匹练,已至。
  
  李纯一本能的生出一种反应。
  
  ——要中剑!
  
  这一剑无论出剑的时机(李纯一一招将近未尽、品无三眼刀未消),出剑的手法(近于实剑于剑气之间),出剑的技巧(轿中剑,毫无先兆),出剑的角度(正兜截了李纯一的来势),都无可挑剔。
  
  这是浑然天成的一剑!
  
  李纯一顿觉唯一的选择就是让身体的那一部位挨上这一剑。
  
  李纯一身形一颤从白轿上方急掠而过,撞入玉荷楼与紫衣楼之间的窄巷。
  
  李纯一中剑在白轿正上方。
  
  白轿如雪,无血。
  
  那该洒的热血,滴点皆无。
  
  凌厉无匹的一斩从轿内破空而出,白轿却宛然如新,非但没有裂窟,简直一点破损都没有。
  
  那一剑就像是幻觉。简直像是白轿在出剑而不是轿中人在出剑。
  
  了无痕的一剑。
  
  
  高行天、陆无归立时匆匆下楼。他们已经没有兴趣看剩下残局了。白轿中人的一剑定了乾坤。
  
  楚红玉、寇寿题见李纯一坠入深巷,两人唯有遁逃。他们一动,就被居右禅截住。居右禅双手各出一指,楚红玉、寇寿题刚刚拔起的身形就像急降的风筝一样被点了下来。
  
  他们要分头而行,却遭人围堵。不待楚红玉、寇寿题两人变色,卢照台、尧汗田就夹攻而至。
  
  草随风动,何况心中精打细算的人。
  
  刺杀顾铁心是一场危险赌博。卢照台、尧汗田只因压力巨大不得不来参加这个赌局,但来了,他们也不敢轻易下注,没有人输得起这场赌局。两人一上来只牵制叶东风,观察局势并不出手。他们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这条后路不光决定二人的生死并且牵连着各自身家数十口的性命,今日的安排说是“一家亲”核心人物齐至、还有隐秘强援待机,一切安排天衣无缝,可是杀可到现在为止,他们看清了形势。
  
  ——能发那轿中一剑的剑客,当今之世恐怕找不出五个人来。
  
  ——再加上品无三、居右禅,今日之事已绝无成功可能。
  
  ——不成功则反咬!
  
  两人意向立决,瞬时就对寇寿题、楚红玉出手。他们急需表明立场,只要把寇寿题、楚红玉二人拿下,胜过一切解释。
  
  栾照见两人举动,脸色气得煞白,中暗骂靠不住的狗东西,他一脚踢翻了桌子。再望玉荷楼一眼,那一枚白子不知何时竟早不见。栾照脸色由白转青,“噔噔”下楼去了,他身后的史都、欧阳坚、巴峰、贾文不敢多言,急忙跟去。
  
  
  转言那时中剑失衡撞入窄巷的李纯一。
  
  他身上没有伤口,但浑身经脉涣散,遭到重创无疑。他凭借起始的一口长气撑落到掩蔽的窄巷,真气耗到了极限。
  
  ——顾铁心根本就没有来。朝廷把目前能动用、借用、请动的人物几乎全派来了。三顶轿子竟坐着三个绝顶高手!
  
  ——青州之事是谁泄露了秘密?
  
  一时之间,李纯一想不到是那里走漏了风声,但一定是有人出卖了“一家亲”,隐隐之中一股悲怆涌上他心头。
  
  ——杀不了顾铁心,再次失信。不可能得到他的信任和恩宠了。
  
  ——命运予我何其不公!
  
  他贴着墙壁想要起身,却发现墙壁凹处竟显出一个人。品无三还未来得及追进陋巷,此人也不是朝廷布置的人手。
  
  此人已近在眼前,李纯一一看之下更认得这个人,血气激荡令他当场吐血。
  眼前人文士打扮,衣饰整洁光润。他单手托着一副青色方正棋盘,盘上棋子未收,散布的几多黑子、白子显示出一番残局。文士面无表情,整个人单调乏味的像是一枚棋子,一枚一早就点在此地等待的棋子。
  
  李纯一嘶声道:“你……”
  
  他一字未完,那文士右手如电,遍封了他身上的要穴。
  
  李纯一这一个“你”字虽未说完却带着无尽的愤懑。
  
  ——“你”是说,竟是你。
  
  ——“你”是说,你竟来了。
  
  ——“你”是说,你竟来了,为何却不出手!
  
  品无三紧急追入窄巷,不见人踪。巷内乃青楼隐秘污陋之处,四通八达。他短程搜寻了一段花街柳巷,除了看到几处不该看到的,想找的人是早已无踪。
  
  
  
  官兵从长街两头蜂拥而至。
  
  楚红玉、寇寿题往另一侧的陋巷逃去,现在不走,待会插翅难飞。可是无果,他们走不了。
  
  居右禅一直断着两人的逃遁路线。“恨愁帮”与“复梦派”的两大掌门更是像疯狗一样的全力阻击。
  
  卢照台握竿的手法独特。他双手持扣竹竿中部,似端满溢之水碗,如捏仿佛剧毒之蛇。他双手间距离两寸,手势互错之下,竹竿就攒动刺击,点点竿影如倾盆之水,绵急绝伦。
  
  楚红玉被这竿法一黏住就脱不了身。面对卢照台的“覆水捉蛇竿法”,她稍一疏忽身上就可能被穿出无数个窟窿。
  
  尧汗田截住寇寿题。他双掌如风,祭出成名绝技“折碑掌”。“折碑掌”开碑裂石,刚猛无比。但寇寿题并非死站不动的石碑,他是一个身法飘忽的高手,只以刚猛是拦不住寇寿题的。
  
  尧汗田脚下踩出了“离魂步”。
  
  他高大的身躯倏而扑跌,倏而踉跄,倏而摇斜,极近诡异之能事,他上半身刚猛,下半身跨软,刚柔并济、巧打赖磨的留住了寇寿题。
  
  脱出战局的是屠兰暮。
  
  屠兰暮一见白轿之人的神奇剑术,便魂飞魄散,逃意已决,他的应变速度甚至比卢照台、尧汗田还要快上一拍。屠兰暮一心想逃,赵获等七人还真拦不下他。屠兰暮拼着挨上赵获一刀,舍命冲出七人缠围,窜入叶东风一旁的窄巷,夺路狂奔。
  
  叶东风驱马直追,怎奈地势建筑所限,一时拿他不到。
  
  屠兰暮如此敏捷、果断,连一直窥探的看客也都暗赞一声。他们不得不承认屠兰暮在跑路上是把超级好手。要论有些杀手的逃跑手法,大概总是比杀人手段要高明的。
  
  
  是时品无三突入陋巷,叶东风与赵获一干人正追击屠兰暮。
  
  白轿寂然无声。
  
  白轿自从出了一剑,就没有任何动作。他参与这场杀局,但态度却似乎是中立的。没有人攻击他,他也不会拔剑相向。
  
  卢照台、尧汗田正与寇寿题、楚红玉斗个旗鼓相当,一时半会结束不了。居右禅不好意思再请轿中人出手,他只好放下架子,准备夹击二人。
  
  ——局面要快些收拾,否则不知又要拖出什么伤民毁人之事。
  
  居右禅正要再度出手,忽有暗器破空,呼啸而至!
  
  不知从何方向打来三道暗器,三道暗器分取居右禅,卢照台、尧汗田。暗器来势凌厉,饶是居右禅亦不敢大意。他正要闪避,卢照台却与尧汗田分别运起玄功,一人手持竹竿连闪连刺,一人美髯飘飘掌影霍霍,二人脚步连错,竟抢着把三道暗器全截了下来。
  
  面对暗器,闪避永远比正对更省时省力。
  
  居右禅急于追人,他本欲一避之下便顺势而上追击两人。怎料眼前的两个掌门人非要逞能,非要拼个脸红脖子粗硬格了暗器,他们做出一副护着老侯爷的样子,却也把居右禅的去路给挡住了。
  
  居右禅错过了时机,眼睁睁看着楚红玉、寇寿题借这机会正闪入陋巷。
  
  
  卢照台与尧汗田偷眼回看,只见居右禅怒容满面。
  
  两人才觉刚才的全力表演是白搭了,根本不入正题。他俩正欲将功补过,穷追入陋巷。忽觉肩上一沉,顿时动弹不得。
  
  两人发现肩上各多了一只手指,卢照台、尧汗田瞬间就有些魂飞魄散。那手指并未搭在两人要穴上,可他俩却分毫动弹不得。
  
  卢照台与尧汗田以为居右禅是要对他俩动手。
  
  不过一看之下,居右禅的表情却是极其严肃的盯着前方巷口。
  
  他二人正欲开口相问。居右一丝一点的慢慢放开止住两人的手指,缓缓道:“花、暗器、噤声、勿动。”
  
  居右禅的话音无比的郑重,不容置疑。
  
  卢照台、尧汗田面面相觑,斜目以窥。
  
  初时仍不解。陋巷只是陋巷,不过略有烟尘而已。
  
  细看,有一朵小小夏花冉冉浮空。
  
  小花自陋巷口飘来。
  
  悠然悠哉的向三人飘来。小花还时而一坠一抖的,像要被正午阳光的粗暴击落似的,如同正被两人一侧目的惊诧吸引一样。
  
  再数,小花五瓣。
  
  卢照台、尧汗田转目看看地上的碎石,他们二人刚才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接下的只不过几颗石子。
  
  ——好厉害的暗器手法!
  
  二人冷静思虑,当即心下一毛。这看似柔弱不禁风吹,稚嫩不胜光照的小花竟是暗器,如这小花是暗器,那莫非就是那传说中的恐怖之花!
  
  这时任谁叫他俩动,他俩也不敢动了。
  
  
  居右禅掌动,他变指为掌,掌成太极。
  
  他的动作慢到了极致,双掌旋动的速度就像是一只日晷的针影在走。
  
  那朵小花就被他这轻缓的动作吸引过来了。
  
  居右禅双掌逐渐相合,小花翱翔过卢照台、尧汗田的脖颈,被居右禅的手汲汲的吸过去。卢照台、尧汗田连眉毛、喉结也不敢抖动一下。
  
  如果要说在江湖上舔刀口、洒热血的日子里,那一瞬最危险。
  
  两人都会在心里喊,就是此刻。
  
  就是那朵小花无限惬意的飞过他们眼边,落进居右禅太极双掌之中的一刻。
  居右禅双掌合成一笼,猛然收缩,把小花压碾在其中。这一合无比迅疾,居右禅急迫的心情表露无疑,老者如是在抹杀一个惊悚秘密,只要慢一点,恐慌消息就会不胫而走。
  
  双掌扣并,居右禅猛然颤栗起来。
  
  居右禅虽然年迈,更眇一目,身上穿戴也是自织的的葛衣芒鞋。但他白发苍苍之间极有威仪,他的威严不是凭借空空架势,不是依靠华丽衣装,他的不卓姿仪是多年位高权重、谋事处心、修品修德,从内而外散发的。
  
  他已年逾古稀。
  
  可是他身上的这种威严掩盖了他的年龄,常人一见都不会注意到他是个年迈气衰的老者,只会看到一位光彩耀人的公侯。
  
  但这一刻,逐渐弓垂的身躯,堆积起沧桑的皱纹,几多暗斑的手掌,散发出浓郁的老人味,他显出了老人的形态。
  
  居右禅尽了全力压制手中的小花。全力之下,他的身形是那样的嶙峋不堪。居右禅的心比他的身体还要疲累焦灼。
  
  ——不论身边这两人,远处正有大批的士兵赶来,杀手们逃窜以后,更有躲藏的行人试图游散出来。这朵小花他若不管,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也幸好周围没有杂人,他才能接这一花。
  
  
  居右禅双手溢出了几道鲜血,鲜血像是对这夭折的绽放表达的纪念。
  
  血滴之后,他的手就平静了。
  
  居右禅摊开双手,手已无花。他的双手一片模糊,尽是鲜血,掌心像是被无数疯虫狠狠用齿钳肆虐过的草场。
  
  卢照台、尧汗田喉咙一动,同时抖出一个词:“九魂!”
  
  居右禅身形伛偻,深索一口气道:“是‘九魂花’。”
  
  卢照台肃容赞道:“从未听说有人敢接‘九魂花’,居侯爷真是神功盖世!”
  
  尧汗田紧跟谢道:“多谢侯爷援手,侯爷宅心仁厚。”
  
  居右禅弓紧弯折的身子,猛地一咳,一声咳像是要把肺叶都激出来也似的。咳完之后他才缓慢挺起身体,有些羸弱道:“有话你们跟品大人说吧,老夫老了,禁不起拍马屁了。”
  
  居右禅放弃追踪。两个杀手借花远遁,穷寇难追。居右禅径向白轿。
  
  白轿中人扬声道:“侯爷安好?”他关心居右禅身体状况,却不下轿探看。给人感觉不是他位高权重,自视甚高,就是他虚情假意,故作姿态。
  
  居右禅并不在意,温言道:“不碍事,今日之事有劳你了。”
  
  白轿中人再次发问:“真不碍事?”
  
  居右禅笑笑,又咳嗽一声,咳声悾悾锵锵,像是有个小人藏在内里叩他碎岩一样的肺管,但这声音比起上次则大为舒缓。他淡然道:“发花之人未尽全力,只发了五瓣叶,还难不倒我老头子。”
  
  白轿中人道:“以‘九魂花’断后,倒真大手笔。是唐棠来了?抑或唐霄仪亲至?唐霄仪是侯爷的老相识,他的唐门也来掺和这趟浑水,完全有违其一向低调行事的风格。”
  
  居右禅沉吟道:“唐门‘九魂花’乃唐霄仪独创绝技,是唐门‘三大秘’之一,他这绝技只传了爱女唐棠。唐霄仪身为唐门之主从不轻易出山,近五六载,他更是蛰伏蜀州,不现行踪。至于唐棠,此女目前绝对不在暮望。这发花之人也定不是她。”
  
  
  白轿中人道:“现在唐门还有人能发‘九魂花’?”
  
  居右禅拈须道:“据老夫所知,唐门‘八琼’的后起之秀‘杏在天’唐表亦掌握了这门绝技。”
  
  白轿中人道:“近年来,我寡闻江湖闲事。此人名头虽然听过,可是他似乎不是唐霄仪的亲传。”
  
  居右禅道:“他算是目前唐门的第三代弟子,确非唐霄仪亲传。不过这人是唐棠亲侄,深得其喜爱。江湖都传言唐棠之所以把‘九魂花’传了他,还是唐霄仪默许。唐表这几年鹊起江湖,被推认是唐门年轻一代的核心人物。只看刚才一花,他如此年纪就把‘九魂花’练到五瓣,看样还未尽全力,其前途不可限量。”
  
  白轿中人道:“侯爷总是惜才。”
  
  居右禅真挚道:“要说人才,你岂落人后。如此修为竟也大隐于市,真是明珠掩于沙土,宝剑藏于暗室。如不是与你偶逢,老夫竟不知天下还有这般人物,你真要重返中南,去那靠近蛮荒之地?如你有意,我可向大司马保荐于你,不会让你无用武之处。”
  
  白轿中人道:“多谢侯爷赏识,您的好意在下心领了。人才?呵,想当初我年少轻狂,一时之差悔之晚矣。十年荏苒,现在远别故土,终要回去看看。”
  他的语气一直平淡无波,至此才透出浓重的伤感。那是渺渺的乡愿,那是身在此处,心在远方的愁绪。
  
  “看来老夫真是留不住你了。”居右禅摇头道:“其实从你一直不肯露面,就能看出你不想在中原久留,不愿在中原入世,是老夫太妄求了。”
  
  白轿中人沉默一阵。
  
  凭居右禅地位能屈尊说出这种话,是以不留为留,做最后一试了。两人偶遇,一见如故,堪称忘年知己。居右禅想将白轿中人举荐给司马穷途的意图也提了不止一次,要知天下有谚曰:“生不用万户侯,但愿一拜大司马。”一入大司马门下得其传授提携,那么登朝堂拜将,踏江湖称雄,皆非虚妄,而这千载难逢的良机竟被白轿中人次次婉拒。
  
  当下离别在即,居右禅再提旧事也是顾不得许多了。天下风云涌动,这样人物可当栋梁,他不想错过。
  
  
  长街之上,官兵进驻。
  
  步骑校尉府的值令使带着一千兵丁自戒严伊始就蓄势待发,此时姗姗来迟。抵达的一众兵士开始清理街市杂物,救死扶伤。十八翠羽有三人中了寇寿题踢散的的血毒,在昏厥时一命呜呼,剩下的十五人在救护中慢慢醒转。“青蛛”晕眩之力虽猛,却只毒一时。
  
  品无三命领兵值令使回去急传:暮望按察使、暮望别驾、步骑校尉。要这三人速来同心街听候调遣。
  
  此间猝发惊天大事,三个暮望城最重要的官吏却迟迟未到,这令品无三面色更为阴沉。
  
  破了杀局,城中形势依然严峻。五名直接参与暗杀的杀手,只当场格杀一人。其余四人,除却李纯一被重创,另三人都战力尚在。
  
  城内的兵丁来的极晚。杀手的顺利逃逸与步骑校尉府的疏忽、拖延不无关系。而暮望的帮派也如墙头风草,这座城是烂到根骨里了。
  
  品无三踱步思虑。他背后的卢照台、尧汗田一直紧跟,这二人总想搭言,却没有适当机会。
  
  二人神情焦躁,如不将今天事情解释清楚,那真是后果想有多严重就有多严重。
  
  叶东风赶了回来,他对暮望城的地形不熟悉,对屠兰暮等人的追缉只能依靠赵获七人的紧追不舍,此间叶东风的要务是全面接管暮望兵权并负责指挥现场秩序。
  
  两旁楼内人还不允许上街走动,栾照在此场合理应现身,可是他心里发虚,匆匆从流光楼的后门溜走了,马也不要。
  
  周围军士一片熙熙攘攘,轿中人将侧帘一挑,方露出面目。此人年纪三十左右,面容轮廓如月光雕雪,清冷无俦,给人难动真情甚至不近人情之感。背叛他冷酷容颜的是眼睛,那是一双温暖有如水心春日般的眼睛,柔情而不煦烈,迥和而不迫人。他深深看了居右禅一眼,微笑道:“在下对大司马亦是仰慕已久,只是我俗缘缠身,心乱如麻,难堪大用。侯爷,我可从来没有您这么老的朋友,您多保重!”
  
  说完,他便垂下了帘幕。
  
  “珍重!”居右禅晓得不能再留,只好洒然向叶东风招手喊道:“城门是否已封?劳烦叶大人遣人送下我的知己。
  
  叶东风近听居右禅叮嘱,思量一下,分出五个翠羽兵士,传令道:“送贵客出城。”
  
  五名翠羽,一人领路,四人抬轿。这一顶白轿从血染的同心街迤逦而去。远望之下,白轿如雪,似乎永远都会一尘不染。
  
  
  叶东风一直都未见到白轿中人的庐山真面目。行动开始,他才知居右禅将顾铁心的白轿也掉了包。叶东风先任戍边之将,凭借显赫战功调入“翠羽营”,他身经大小百战,早对惊奇场面不感新鲜。此时,叶东风望着渐行渐远的轿子,却不禁有些好奇道:“这人剑术端地匪夷所思,他不露面容,但剑术是藏不住的。而一剑之下我竟看不出他的师门,其剑法无迹可循,堪称幻剑。”
  
  居右禅道:“他的剑术早自成一派,独辟蹊径,开宗立教亦不为过。你我又怎能看出他的来历。”
  
  叶东风遗憾道:“此等人物,不为朝廷所用,不为大司马所动,只一意南下,着实可惜。”
  
  居右禅道:“他不愿引人注目,邀他出手,已是强人所难。”
  
  “此人不为俗名,我看倒也未必。经此一战,即算无人知晓他的身份,他却更因此名动天下。”品无三在一旁靠来,冷冷插言道:“此人剑法高则高矣,可他杀伤李纯一的一剑还有保留。我为此人创此良机,可他竟暗留情面,不全力一击,城府极深。他不为大司马效力,只怕是嫌侯爷封许不够,这人迟早必放光芒,侯爷为他一直掩藏踪迹倒也多余。”
  
  “呵呵,品大人多虑了。我这位朋友行事耿直,他只是不愿偷袭罢了。“居右禅笑道:“今天如无他相助,局势难料。救走李纯一的,接应那蒙面人、女杀手的,皆是不凡高手。他们只因局势早定才没有出手吧。”说完他忽暗咳一声。以居右禅的功力,谈笑间已经平复了大半接“九魂花”损耗的内息。他这声咳嗽是看卢照台、尧汗田一直在品无三背后狼狈跟随,神情沮急。
  
  
  这两人找了十数次和品无三搭话的机会,都碰了一鼻子灰。二人活像两个单相思的热恋少年,被无情佳人置之不理,别说表白,他们连个邂逅的门路都找不到,面上充满被宣判的绝望。卢照台、尧汗田之所以参与刺杀行动,一是栾照咄咄相逼,二则有更深潜流的挤压,他们不得不来入局,可是来了,他们却不敢出手,缩头缩尾,如今弄到两面不是人。
  
  居右禅不列朝班久矣,但其德高望重,桃李天下,品无三也不得不卖些情面给老侯爷。品无三听“独眼候”一咳之后,突兀旋身。
  
  卢照台、尧汗田贴得极近,险些被撞上。
  
  品无三“哎哟”一声,仿佛才看到两人似的,惊奇道:“卢掌门,尧帮主,你们二位怎么在这里?在下初来暮望还不及拜望两位,真是失礼,唔,怎么这有名的同心街变得一塌糊涂?两位谁能给我解释一下?”
  
  卢照台与尧汗田神色尴尬,到了这该说话的时候,他们又说不出话来。完全有失一派领袖的风范。
  
  品无三瞬间面如霜冷,看两人如对板上食鱼。
  
  卢照台手足无措,尧汗田汗水涔涔。两人眼巴巴对视一阵,卢照台先道:“今日之事,乃,乃是个误会,今日……”他说到关键一阵磕绊起来。
  
  倒是尧汗田鼓起勇气,大声接道:“今日之事大逆不道。城中有人狼子野心,密谋图害朝廷命官。此人丧心病狂,万恶不赦,一经查出应五马分尸,曝尸于市,以警天下。”
  
  “噢。”品无三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那品某要多谢二位帮主提点了。那么,是谁行这大逆不道之事?有谁参与其中?你们来这又是怎么个误会法?”
  
  品无三语调轻柔却是满含嘲讽与怒意。
  
  卢照台、尧汗田的心都快跳出喉咙,如果一语答错,就是人头落地,全家、全帮派万劫不复的下场。
  
  他俩眉目稍抬,正撞上品无三杀机蕴藏的眼睛。卢照台、尧汗田知道此间不再有转圜余地。
  
  没发出去?
  
  二人异口同声:“栾照。忤逆之事皆为步骑校尉栾照密谋。”
  
  品无三语带森严道:“本朝官吏清廉有节,我奉上命至此,汝等不可轻诬。”
  尧汗田愤声道:“品大人神机明断,小人怎敢妄言。暮望郡守空缺,栾照以兵权压府威,横行无忌。府衙虽有别驾、薄曹主事,但府内大事小情都要向栾照通报,外人道暮望无主,但城内人皆知步骑校尉栾照大权在握,暮望之府库为栾照一人之府库,暮望之子民为栾照眼中之豕犬,就连我们这些江湖帮派也要被他横征暴敛,其手段无孔不入……。”
  
  尧汗田还要细数栾照罪状,品无三打断道:“为何品某所听到的却与你的说法不同。暮望近期景象不是清明得很吗?”
  
  尧汗田干笑道:“那是栾照迷惑朝廷的手段,妄图制造虚假的清明安乐。”
  
  卢照台揭露道:“他一方面使尽手段,阻止他人接手青州。另一面粉饰太平,是想以此为本,希翼朝中有人替他进言。”
  
  品无三一挑眉,道:“进何言?”
  
  卢照台道:“仿效燕州子承父位的先例。”
  
  品无三闻言,倏然失笑,哂道:“栾照怎么不撒泡尿照照镜子,苗将军是何等样人,岂是他栾照可以相比的?苗将军子承父业,那是朝廷钦许,大司马点头,别说苗将军世袭一州,就是总督北疆那又怎样。”他仰天看着一只雁鸟飞北,手扶刀柄,怅然道:“看来他,他是真想反了。”
  
  在场中人只有居右禅知道品无三那一顿之间,已经换了个“他”。此行镇抚青州,早有敲山震虎之意,否则只为一个栾照,何用出动这么大的阵仗。
  
  卢照台却当这个“他”依然是指栾照,跟进道:“他勾连杀手,蓄谋已久。就是郡守卢选之死,也是他寻得用毒高手,下毒杀害!”
  
  尧汗田沉声道:“启禀品大人,起先陈泉陈大人赴任,于中途告老还乡一事,乃是栾照委托‘恨愁帮’派人在中途截留陈大人,并以其家人性命要挟所致!”
  
  卢照台见他揭秘,怒道:“你……”
  
  尧汗田豁出去道:“你什么你,本就是你做的好事,休要以为别人不晓得,我今日就把你的恶事统统说给品大人听听。”
  
  卢照台反击道:“你没和栾照勾结?要数起来,你只比我多。就说前年,你得栾照消息,连化外异邦进献的朝贡也敢劫掠,分赃之后却栽赃到獭搭山的贼寇身上。”
  
  “复梦派”与“恨愁帮”常年争斗,旧怨极深,此刻即算一身麻烦也互咬起来。
  
  
  品无三厉声道:“够了。品某对过往之事不感兴趣,品某要的是未知之秘。你们告栾照逆反,这尚且不论。我问你二人,此事幕后是否还有人主使?是谁雇得‘一家亲’来?又有谁可能串谋其中?你们今日来此装腔作势,遥出攻势以为做的巧妙,但瞎子也知道你们是暗里牵制叶都统,好助杀手一臂之力。汝等竟把这也说成误会?欺我品无三是不辨是非的三岁稚童吗?你们再有事隐瞒不报,真要弄到人头落地,满门抄斩,帮业覆灭,方肯罢休?”
  
  卢照台、尧汗田闻言如遭霹雳轰顶,目光呆滞。
  
  尧汗田“扑通”跪地,顾不得美髯蒙尘,急道:“在下所知仅止于栾照,小人之所以参与此事,一是栾照相逼,二是我的四岁独子在半月前被人绑去,有人以我儿性命要挟,我不敢不来,到则到矣,贱民实无谋逆之心啊。”
  
  “卢某小女也被人所掳,性命攸关。究竟是谁雇得杀手,小人确实不知,但草民料定府衙一干功曹人等皆有与谋可能。”卢照台亦伏顿于地。
  
  对于两人家室安危,品无三当然不会挂念,甚至栾照也不是他的重点,他关心的是在背后煽动栾照的人。
  
  ——两人到这个关头,只互相反咬,已问不出什么了。而一胁就反,无道义可守之人,万万留不得。
  
  品无三扶刀的手掌筋骨抖动。
  
  动了杀机。
  
  
  同心街最高楼玉京楼四楼一扇阁窗大开。
  
  阁窗突然大开,如遭巨蛾一撞。
  
  此阁窗户一开,流光楼、玉荷楼、望心楼、中古楼、米道铺子,宋记店家等十几处同心街的显要或隐秘位置都有了动静。他们都留神那扇阁窗的指示。那扇窗前立着一个忧容满面的年轻人。年轻人俯视街心,只是倒吸一口凉气,他双手抓着窗棱,身体不安的有些发抖。
  
  年轻人身后有六名紧衣打扮、各背刀剑的大汉,他们神色焦急,也拿不出办法。这几个高居玉京楼的人物都份属“恨愁帮”。
  
  年轻人是“恨愁帮”的少帮主卢冰,六名大汉均是少年堂口下的帮众。
  
  七人无可奈何之际,楼下迅疾上来一位中年男子。男子中等身材,方脸浓眉,其左眼角下有一记向下直达嘴角的细长伤疤,伤疤如泪,却添刚悍之色。他一扫卢冰的紧张模样,立刻低喝道:“冰少爷,请快关严窗户。这节骨眼上可别让外面的兄弟乱了心。”
  
  有帮众看了看卢冰焦急无主的眼色,赶忙关合初开的阁窗。
  
  卢冰返身向中年男子哀戚道:“金堂主,今日危矣!父亲恐难脱罪,这可如何是好?”
  
  刚上来的中年男子是“恨愁帮”最大堂口“寒食堂”的堂主全轲,此人向来被卢照台倚重,在“恨愁帮”的地位举足轻重。全轲拍拍卢冰的肩膀,沉声道:“冰少爷,眼下就是最糟的结果,咱们也不能造次。属下刚刚接到探报,北华城、遗石城方向都有调兵的动向。从两城抽出的人马今夜就将到达暮望,朝廷蓄积已久,要用雷霆手段了。”
  
  卢冰一震,随即骂道:“栾照这杂种,满嘴胡言诓骗。说是北华、遗石掌管兵权的正制使都与他熟络,兵都发来了,熟络在那里?大军又在那里?金堂主,我们在北华城、遗石城方向都设有探哨,专门窥探虚实。怎的此时才把消息报来?这些个疏漏的斥候是那个堂口的?我绝轻饶不了他们。”
  
  
  全轲脸色一黯,应道:“探哨是属下安排的。”
  
  卢冰急道:“金堂主,你一向行事谨慎,在这紧要关头却怎地大意了。”
  
  “按常理,回报是不会迟的,一切都安排停当。不过赶巧了,堂口的人在回返途中,于风沙林和‘复梦派’的探子逢上,双方互相截杀火拼,死伤惨重。尧汗田这匹夫也来入局,就知他们的消息也因此晚了。”全轲面容凝重道:“再者,赶来的人马并非全是北华、遗石的兵勇。”
  
  卢冰纳罕道:“那来的是什么人马?”
  
  全轲肃然道:“来的是翠羽营和夜魅营的混编精英,还夹杂着大内‘逆鳞卫’的高手,带队的是‘逆鳞卫’的副长宇文商奘。”
  
  卢冰震动道:“这么说,北华和遗石竟被肃清了!”
  
  全轲点头道:“朝廷在北华和遗石早有布局、渗透,一朝发动,就在最短时间一击而成。现今两城状况是北华正制使董袭被杀,遗石正制使赵竟被押,两城兵权皆被收回。暮望之所以没有动静,那是谋划之人怕打草惊蛇,只留足高手前来应局。品无三一向行事如刀,狠辣无比,我们切莫妄动。”
  
  卢冰咬牙道:“前些天,姐姐的失踪就是在和‘复梦派’的争斗之后。今日爹爹又骑虎难下,这都是与‘复梦派’互相牵制所致。我们与‘复梦派’斗了近十年,不想一起误在这里。覆巢之下,无有完卵。谋逆之罪一旦定下,我们全帮都脱不了干系,不如就在此大干一场,死得其所也好。”
  
  全轲闻言疤脸骤变,忙拉卢冰到窗前,于其耳旁低声说了几句。
  
  卢冰眼神闪烁不定,但眉目间生出了希翼之色,轻问道:“还有转机?”
  
  全轲将阁窗轻推一个缝隙,观望道:“冰少爷可将此事交给属下,但愿帮主吉人天相,避过当下一劫。”
  
  
  
  同心街上卢照台与尧汗田面丧如灰。
  
  他俩匍匐于地,叩首不起,忽听居右禅曼声道:“卢掌门,尧帮主,你俩一向不和,帮派之间也常有争端。今日来此,恐怕还有隐情吧。”
  
  卢照台与尧汗田缓缓抬头,一只彩绣飞鱼就跃于眼前。
  
  那服上飞鱼舞翼弄麟,直欲腾出噬人。卢照台绝望道:“如侯爷所言,我二人是素有仇隙。不过今日一齐到此同心街并无歹意,我们是……”
  
  他正对尧汗田而说,语意戚戚。他俩始终不承认有谋逆之意,可是他们或有或无的都参与到了这场刺杀。
  
  只要来了,纵不出手,又有何用。
  
  一个人什么时候出现,又出现在什么地方,往往比他要做什么更有说服力。
  
  既来之,则应认命。
  
  尧汗田睹见老对手凄然面目,知道今日绝难善了。他侧首一瞥,就见品无三森然的刀、手,一悚之下他想及适才居右禅所言,心中猛醒,脱口接上卢照台的话,道:“我二人是……是为决斗!”
  
  卢照台一震,呆看这个老对手一眼,颇为茫然。不过他到底是一派掌门,平日灵通百变,瞬时他就明白了其话中之意。卢照台惨然道:“是为决斗。”
  
  品无三“啧啧”两声,揶揄道:“那,请决生死吧。”
  
  卢照台与尧汗田立时跪步挪进,仅距一尺。
  
  品无三一扬眉目,他刚刚所言只是戏谑之语,鬼才相信这两个人来到这长街是为了一场决斗。
  
  听到两人荒谬托词他差点失笑。
  
  不过两人竟把他的话当真。
  
  两人更瞬息出手!
  
  品无三一声戏言,他们就当真对决!
  
  
  灰影一闪,卢照台一杆就戳进尧汗田胸腹,狠到透体而出。同一瞬间,尧汗田须髯振散,他一掌劈进卢照台左肩,掌切肩内。
  
  鲜血暴溅,两人额头相抵,奄奄一息。
  
  多年仇家此时却像相濡以血的兄弟。
  
  品无三目光冰冷,丝毫不为所动,他拔刀。
  
  两人互搏一击,受创甚剧,几乎是以血洗罪,以命换赦。
  
  但对品无三而言,这只是一种煽情的表演,其所有的内容都令他平添憎恶。
  
  ——如说出幕后消息,可能还有所用。但两人却施演这种伎俩妄图自救,岂不太过天真!
  
  ——岂不太视正逆为儿戏!
  
  ——这些个逆臣贼子!
  
  品无三对卢照台、尧汗田的死意求存,反升怒意。
  
  一只苍老的手格在他他拔刀的手上。
  
  居右禅的伤手。
  
  品无三皱眉道:“侯爷?”
  
  居右禅叹息道:“他们罪无可赦,不过要杀要判还是等青州事了吧。”
  
  品无三沉吟刹那。
  
  ——“复梦派”与“恨愁帮”在暮望城扎根多年,一时清除还真不易。眼下杀手还没有缉捕,将此事先缓缓,却也合情。
  
  品无三松了拔刀的手,敬道:“侯爷所言甚是。”
  
  
  叶东风于一旁拨马赶来,恭声道:“启禀品大人,居侯爷。暮望按察使,别驾从事到了,独缺步骑校尉,派去的人传报说栾照称病不出。”
  
  “病了?“品无三失笑道:“这个时侯操劳过度,积郁成疾,真是国之良臣。”
  
  叶东风听遣道:“品大人,这下一步?”
  
  “既然人员不齐,让他们先滚回府衙候着。”品无三再招手示意。
  
  叶东风翻身下马、附耳上前,听品无三道:“这两人暂行收押,严加看管。另派可靠人手接管封城之要务,暮望城只许进不许出,一只飞虫都不要给我放走。”
  
  叶东风应命,他扫一眼卢照台、尧汗田,皱眉道:“这两人还行么。”
  
  “放心,他们一时半会死不了,贼厮出手可有数的很。”品无三转向居右禅,笑道:“老侯爷,您请上轿。这次请您老人家前来相助实属无奈,您老也知道北漠大乱,朝廷最近实在是抽不出人手。而这些想闹事的,一看北边动静大,都收不住心了。”
  
  他指着自己蓝轿。
  
  居右禅的红轿在刺杀中早被他的气劲摧毁。
  
  居右禅轻咳道:“品大人,请。”
  
  品无三拉开轿帘,盎然一欠身道:“老侯爷,您建功立业的时候,无三还没断奶呢,您请。”
  
  居右禅摇头声:“老喽,连谦让也没底气了。”他一躬身进了轿子。
  
  品无三轻喝一声“起轿”,四个兵士便抬起轿子,一行人先去暮望府衙,街中留下叶东风安排后情。
  
  过了好一阵子,沿街的窗门才陆续开启,内里正藏有一张张惊疑不定的面孔。这些惊疑随着长街尸体消弭、鲜血拭净,也将淡缓转为空谈。
  
  
  
  同心街一刺算上收尾,刚过未时。这短短几刻,恐怖袭卷人流,街上乱成一团。
  
  与此同时,玉荷楼后院乔桑也在风中抖颤。深院一角,无人来扰。参差树影下,容曼芙嘴唇翕动,正将谭家的事情一五一十告知金寒窗。
  
  谭家再遭厄变之初,暮望城是满城风雨,传言很多。若将流言详细道来,就算到了晚夜亦难说尽。何况府衙对谭家案早已定案,此后严禁城中百姓谈及此事,有违者,皆按以蛊惑民心之罪,严重惩办。
  
  容曼芙言简意赅,她知道金寒窗关心的无非两样:第一,谭家又发生了什么事情。第二,凶手是谁。
  
  因此,容曼芙先说事实:谭家出事在九个月前。那月某天,谭氏老妇堕入河中而殁,三天后,谭家媳妇被人掳走,失踪。谭家再度家破人亡。
  
  然后,她道出城中流传最广的说法:根据邻里的证词,谭家老妇老眼昏花,行路不慎误坠河中。谭小娘子的失踪则与獭搭山有关。
  
  谭家因家境衰败,被迫移住暮望城西郊的旧居。暮望城西郊以北三十里外正有一座獭搭山,獭搭山中匪盗聚集,无恶不作,谭小娘子被掳走的方向就是獭搭山一面。
  
  这个说法被府衙证实,都头赵获也几次寻上獭搭山要人。此事一发,大街小巷都传言安静了几年的獭搭山又出乱子了。
  
  金寒窗听完转述,询道:“獭搭山匪寇经常掳人?”
  
  容曼芙道:“獭搭山岂止掳人。山上闹得最猖獗时,曾聚集着近二千匪寇。这些亡命之徒杀人放火,劫掠乡里,凶顽可怕,根本不把官府放在眼里。不过,五年前有位大侠孤身闯入匪穴,击杀了獭搭山的三名当家。自那之后,獭搭山群寇无首,便收敛了许多,最近几年都不听山中有什么动静。”
  
  金寒窗皱眉道:“这个说法还是相当可信了?”
  
  “可信。贼寇掳走貌美良家女子,当然可信。”容曼芙如水的瞳影一剪,眼波溜上金寒窗的认真脸庞,端详了一会,方郁郁道:“但不可靠。”
  
  一件事情可以用一千种说法讲得通,这一千种说法却未必是事实本身。
  
  金寒窗揣测道:“小芙是说,这些只是掩人耳目的说辞?行凶的另有他人?”
  
  容曼芙道:“青楼口杂,三教九流奔来往复,各种传闻满天飞。我在此处自能听到一些别处听不到的消息,如果我把听到、想到的告诉公子,公子信否?”
  金寒窗毫不犹豫道:“我信。”
  
  容曼芙有了一丝笑容。她笑时脸颊梨涡隐现,含着一种晨阳初起,朝露未去的凉意,风尘误人,但没有夺去她令人感到希望的微笑。容曼芙软语问道:“金公子为什么信我一个弱女子,却不信这官、坊俱传的流言?”
  
  容曼芙话语间带着别样深意,金寒窗对此难以觉察,只回道:“我来找你,就是信你。至于为什么信你,我也说不出。”
  
  容曼芙笑笑,笑意带着泯然众人矣的味道。
  
  金寒窗知道答的太过敷衍,容曼芙吐露真言应是背着不小的风险,所以他老实道:“小芙你温柔而且善良。看到你就容易让我想起娘亲,我最信娘了,所以我信你。”
  
  
  容曼芙先是一愣,继而柔声道:“公子想家?”
  
  金寒窗点头,心情沉重。
  
  他低着头,挂着一脸的憔悴。不经意的情感流露使金寒窗看来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让见者感到有种规劝的义务。
  
  容曼芙轻声道:“公子还要问下去?请恕小芙多嘴。小芙虽非江湖中人,也知‘兵之祖’金家的盛名,公子若巧于周旋,难保不能脱罪,小芙恳劝公子借着机会回去吧。谭家惨剧已发,那是不能弥补了,公子不能把最后一线机会断送在这里。”
  
  “凶手究竟是谁?请小芙务必告我。”金寒窗垂视一队蚂蚁在树下光影中穿梭,它们用细碎四肢走着永生不变的轨迹。蚂蚁的身份在出生时就定下来了,各自要负什么义务、责任是泾渭分明。但是人不同,一个人作为人、成为人,往往要苟活一段时间才会知道什么是值得他做的,什么路是他要走的,即使这条路是被逼着走出来的。金寒窗淡然道:“不把这件事情搞清楚,我那也不去。”
  
  年轻人面容憔悴,但有着超乎寻常的坚定。
  
  容曼芙心中安慰却也掠过一丝哀伤。如果她把真凶告诉金寒窗,金寒窗一定会再起杀机。杀一次可说是错手,杀两次就是蓄意了。
  
  
  金寒窗催促道:“告诉我,你一定知晓内情,否则不会问我那些。”
  
  对面伊人仍犹豫不语。
  
  容曼芙在桑影中,金寒窗在日光下。两人间光影的分割线仿佛是秘密的轮廓。沉默中,前厅忽传来噪杂人声,标明街上已经出了大事。听声响,人群正重新涌入玉荷楼。容曼芙莲步轻踱,挪出树影,金寒窗闻觉一阵香风袭人,阳光甫映,丽人精致玉靥正被渡上一层晶莹,金寒窗慢看那惊心动魄的颜色,听到伊人在耳边轻道两个字:“栾、照。”
  
  一听此言,金寒窗微红的脸面顿时被怒火吞没,恨声道:“还是他?”
  
  “暮望城已是他的天下,以前跟着他爹的恶人都归入其旗下。栾照为人睚眦必报,寻不到你报复,谭家就是泄愤目标。谭家婆婆溺水而死,说是自溺,但有人看见她是过河时,被人从桥上推下去的。官差取证时,对这些话却充耳不闻,反加威胁。”容曼芙微侧臻首,哀伤满目道:“谭家媳妇孤身一人,也亏得她奔走,好不容易凑借出入殓的银两。结果婆婆尚未入土,丧事上她就被人公然劫走。府衙通告犯人是獭搭山的贼寇,不过下手捉人的是个胖高的蒙面秃头,獭搭山有无此等贼寇不论,相似样貌的恶人只在他的府上就有遂养。”
  
  金寒窗急道:“谭小娘子现在何处?”
  
  容曼芙沉重道:“公子应该问她是生还是死。”
  
  金寒窗颤声道:“那狗贼杀了她?”
  
  “小芙有位远亲,现今在贼府做浣衣娘。她曾私下语我,亲见谭小娘子被掳在府上,其间先是被那厮污了,再被犒赏给他的手下,他的手下腻了,竟又转手给獭搭山的贼寇。”容曼芙哀声道:“被这群禽兽如此折磨,你说谭小娘子还能活命么?”
  
  金寒窗把牙齿咬得嘎嘣作响,愤怒像一只远去的箭矢,去了天际。
  
  谭家和他挂不上丁点关系,谭小娘子未给过他半点好处,他与谭家的接触仅止于那天的倏然一面。
  
  萍水相逢,恰如一镜。镜中皆是谭家的良善与不幸。
  
  她们善良到面对羞辱、侮辱,也只用“行行好”“你们不能这样做”“求求你,放过我们吧”这样的词语去告饶。
  
  金寒窗想不到,也想不明白。
  
  ——为了自身丑陋的欲望,就可以随意摧残他人?
  
  ——世间为何会有栾照一样的恶人?
  
  愤怒不让他思考。金寒窗只抓住一点,那就是一定杀了这个人,他不惜用最暴烈的手段将其从世上抹掉。
  
  
  见金寒窗一脸怒容,容曼芙唤道:“金公子?”
  
  金寒窗心念既定,转身就走。
  
  容曼芙还有话没说,情急之下一牵金寒窗衣袖,险被其大力拽倒。
  
  金寒窗听得“啊呀”一声娇呼,赶忙回身相扶,并问道:“栾照在府上吧?”
  容曼芙气喘道:“不在,往日不在,今日更不在。我非是骗你,今天是顾青天上任的日子,他身为步骑校尉,要负责封街查道的。金公子,你且听我一言,现下顾大人来了,皆传顾大人青天铁面,将此事交给新任郡守处置,不好吗?”
  
  “哦。”金寒窗木然道:“什么时候,他会在?”
  
  少年清秀的面目蒙着一层阴霾,容曼芙被这杀气所震慑,不由的松开了金寒窗的衣袖,怔怔道:“据说今晚他会在府上摆一桌盛宴,不知所庆何事。入夜了,他自然在府上了。”
  
  金寒窗道:“多谢。”
  
  容曼芙见他大步而去,急道:“满街张贴着你的画像,公子就不遮掩下面目。公子来时正逢顾青天上任,大家注意力都在街上。等人流散了,总会有人注意到你,小芙还算懂些易容之术,能够帮到公子。”
  
  金寒窗奇道:“你会易容之术?”
  
  容曼芙喟息道:“只要是女子,还有不懂得巧扮妆颜的吗?”
  
  
  这次寻到玉荷楼,金寒窗为掩人耳目,“锦瑟伞”也没有携带。暮望城与往日不同,他在青州更只有一次机会,绝对不能失手,金寒窗稍一思断,即同意。
  两人从后院折回。其间陆续撞到惊慌失措的杂役、歌妓逃回玉荷楼。
  
  金寒窗想起等待的唐表,疑虑道:“街上不知出了什么事情。还有人等我,我先去街上察看。”
  
  容曼芙应道:“公子谨慎,切勿逗留。”
  
  金寒窗径自返回大厅。
  
  厅内人满为患。大群人聚在门口、窗口,他们抢在缝隙前面,大气不喘的痴看,神情像是被街上的动静吸住了魂魄。
  
  厅内很静,金寒窗凝神细听就明白了这些人为什么好奇。
  
  门外有打斗之声!
  
  掌鸣、剑声不绝于耳!
  
  金寒窗挤在人群后面,对街上情况难以瞰窥。他眼睛搜了一圈不见唐表,就急冲上二楼,去寻容曼芙。
  
  金寒窗到门口,再次敲门。
  
  内里容曼芙喊道:“请进。”
  
  金寒窗犹豫道:“那位先生?”
  
  容曼芙道:“韩先生不知何时已走了,公子进来无妨。”
  
  金寒窗推门而入。
  
  容曼芙正在梳妆台前打开一个匣子,台上摆放了一些药瓶。
  
  金寒窗径自奔向窗前,探指点破窗纸。他一瞄长街,整个人震住。
  
  长街溅血,尸首遍地。人山人海的盛况早已不在,场中杀气纵横,正有四人缠斗不休,圈外尚有一名眇目老者缓步逼近。
  
  甫看缠斗四人:持竿相士、长髯大汉、蒙面人和褐衣女子。
  
  金寒窗一眼认出了楚红玉,心中撼动。
  
  他的眼神扫过迸裂的碎轿,倒伏的牌匾,昏厥的翠羽军士。关于场中人,他识得持竿相士和长髯大汉是暮望两大势力的主脑,他更猜得那眇了一目的威仪老者应是独眼候。
  
  金寒窗旁观楼上,心寒若冰,喃喃自语道:“刺杀顾铁心!”
  
  此时,正逢居右禅要出手。此刻,有三颗石子破空呼啸而至。石子截住追击的三人,蒙面人与女杀手闪身逃亡。
  
  金寒窗意识了唐表,一时间他的心中更乱。金寒窗转回身,看着桌上的大小药瓶以及匣中的缕缕长发,沉声道:“开始吧。”
  
  他要易的是掩饰之容,亦是暗杀之妆。同心街一刺过后,城内将是风声鹤唳,容不得他再大意。
  
  
  金寒窗走出玉荷楼,街上乱象完全平复。同心街的人流比往日减了一半还多,少顷便有五六成队的兵勇经过。
  
  容曼芙的易容手法超出金寒窗的想象。
  
  金寒窗鬓角灰白,眼角褶皱,唇上颔下多了数缕胡须,他露出衣袖的手掌也被装扮得更加粗糙。
  
  可以说,能被观察到的部位都被掩饰了。
  
  街上恢复正常,金寒窗却变成了一位六旬老者。金寒窗特意在屋中等了一会,见事件平定才下楼。
  
  容曼芙要留他在玉荷楼暂躲一时,金寒窗拒绝了。他此行来玉荷楼只是为了探听消息,并不是找人依靠,他不能让一个弱女子冒那么大的风险。
  
  他带着一个秘密走就足够了。
  
  何况,他还有藏身之地。
  
  ——曾老街。
  
  唐表与金寒窗一入暮望,就携金寒窗直奔曾老街。在曾老街住了两天,金寒窗感觉此处氛围古怪,周围人对待他俩如同对待空气,那态度是不闻不问,不理不睬。
  
  这个态度固然好过纠缠盘问,但冷漠的让金寒窗不踏实。金寒窗私下问唐表:这条街为什么这么怪。
  
  唐表叮嘱他:这条街属于他的一个朋友,绝对安全。有事情只管先躲到这里。
  得到唐表的回答,金寒窗那刻才安下心。
  
  如儿时一样,虽表面不忿,但他心底里是一向认同唐表的判断。
  
  唐表选择此处落脚,肯定有其考虑。除去父亲金月游、母亲唐棠,金寒窗最信任的人就是唐表。两人从小玩到大,这种熟稔甚至超过金寒窗与两个亲哥哥的关系。
  
  眼下与唐表失去联络,金寒窗准备返回曾老街:一等唐表,二取兵器“锦瑟伞”,三等天黑杀人夜。
  
  
  金寒窗穿出同心街,步入前清街。长风拂面,金寒窗新黏的“胡须”飘飞起来,他能闻到这“胡须”带着清香之气。
  
  他的鬓角也有这种香气。
  
  飞在空中的香气,闻起来总觉得是个梦。
  
  女儿香,英雄梦。香常在,梦易醒。
  
  金寒窗觉出唇上、鬓角新易的发丝应是容曼芙新剪的秀发,由这相同的清香他想起容曼芙轻点在他额头、眼角、人中的手指。那指上沾着药水,药水清凉,伊人的指尖冰凉。他回味着那种冰凉,就像是容曼芙不赞成他去杀栾照的态度。
  
  可是,金寒窗权当那些冰凉都是宽恕。
  
  他在易容时,心情既是愤怒又是震惊,对易容的变化趋于麻木。现今走在街上,金寒窗揣着一颗忐忑不安近于杀手的心,他的感官开始敏感起来。
  
  金寒窗不止回想起玉荷楼中的诸多细节,他更捕捉到了一种异样感觉。
  
  那是一种类似丢了东西的感觉。区别只在于:丢东西是丢掉一种羁绊,而此刻是有人想和他建立起联系。
  
  金寒窗没有回头,他知道有人跟踪。
  
  对方节奏把握得很好,若有若无,你若回头,他一定不在,你若不看,他就一定在。应对高明的跟踪,眼睛是不管用的。
  
  武林好手的感官与身体的性能大大优越于凡夫俗子。不过,一味依赖身体和感官的武者也只是武林中的凡夫俗子。
  
  前方茶楼旁边是条小巷。金寒窗不露声色拐了进去,他依靠在巷口,低头沉思,等待跟踪者。
  
  金寒窗倚墙想起陆无归告诫的一句话,“等得起的时候,你就一定要等。”他还有时间,不怕和对方耗。
  
  陆续有人不慌不乱的从巷口经过。四五人后,一个特别的人在巷口顿住了脚。蓦然对视,双方眼中都闪过惊奇之色。
  
  
  
  楚红玉和寇寿题借着“九魂花”断后,闪入陋巷。二人逃遁几十步,就一向左,一向右,分路而去。
  
  官兵合围之前,他们已经突了出去。
  
  陋巷之内转出唐表,他蹑上楚红玉。
  
  楚红玉轻功一流,唐表轻功更是超卓。
  
  两人没有刻意隐藏行踪。
  
  两三平民只见一个人影快如惊鸿,就被吓了一跳。顷刻又有另一道人影更快如闪电,他们愈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安于世俗的人们那里见过这等身法。
  
  紧追一阵,唐表减了速度,前方褐色人影仍在不断加速。
  
  唐表晓得楚红玉一定发觉了他。
  
  双方如此声势,已是追逐而非追踪。可是楚红玉从不回头,绝不看他一眼。
  
  ——简直像变了心一样呵。
  
  唐表在心中暗嘲着。
  
  不过,以他的了解,楚红玉已经到了极限。他不能再逼迫,否则楚红玉拼着内伤继续催动心法,也不会停步的。
  
  唐表放弃立刻追上楚红玉的想法,他望着前方飞快的褐色身影,只是远远衔住。
  
  楚红玉横过陋巷,穿过两条街,绕出一市,到了一处广大府院的后墙。
  
  蒙面的寇寿题亦从前方赶来,两人分路而行但目标一致。
  
  两个杀手身形提纵,进了这宅府的后院。
  
  唐表随后而至,他先一掠而上墙外的一棵高树。唐表登高一望,把院中假山、清池、楼廊、阁台览入眼中,才飞身而入。这一处府院极为阔大,占地恐有百顷之广,眼前则是一片园林,唐表放眼一望竟也看不到园林的尽头,园林建到这般规模,便是一方豪富也承担不起。
  
  楚红玉、寇寿题穿梭前行,瞬息无踪。唐表根据入前的一望,摸索着路径追寻二人。
  
  后院静頥,不见仆役。唐表追过两道圆门,可见一方清池,池中远荷近莲,旁堆叠山,上跨长廊。
  
  唐表在长廊行了几步,快到中央小亭,忽听前方隐约传来呼咤之声。声音起来的方向正是唐表判断楚红玉行踪的大致位置。
  
  起先,唐表认为这里是楚红玉行动失败的藏身之地。
  
  现在,他感觉并非如此。
  
  那些呼咤之声近于遽然侵入而引发的争斗。
  
  
  唐表收慢脚步,在小亭之前停住。
  
  这是寻到楚红玉的好时机,只要再紧追过几道院墙就能见到楚红玉,可是唐表没有匆忙行动,他止步于亭外,像是被一顷莲池之美惑在了这里。
  
  亭在水上,亭在水心。亭下一池荷莲锯碎云影,风过池,千叶轻行,飒飒多姿。这里逸美而不险峻,但依旧是脚下华山一条路。
  
  去前方就要过小亭。
  
  唐表哼了一声。
  
  他侧目看着廊下清池,一声轻哼似是对莲荷出淤泥而不染的嫉妒。
  
  须臾间,唐表忘了来时目的,成了园林间的一名赏客。
  
  随着哼声,碧池中一个倒影漾漾而起。他本伏倾的身影全投在绿荷之中,直到起身,他才被映现在荷群边上的池水中。
  
  他立在小亭之上。
  
  小亭之上传来森然刀声。
  
  收刀声。
  
  唐表冷然道:“如果我适才走过,你会出刀?”
  
  亭上人道:“我的刀只斩因果之人,不斩如果之事。这路你既未走,这刀我也未出。”
  
  唐表道:“好刀,好一把因果之刀,听说刀名‘折腰’?”
  
  亭上人傲然道:“天下英雄尽折腰,当然好刀。”
  
  唐表道:“刀好,只是人狂。”
  
  亭上人道:“狂得起就狂,狷得起便狷。人,生来自当随心所欲,心行如一。你的暗器手法叫做‘随杏所欲’,若我解得不错,随杏即是随性,随性也是随心,你说我狂,我亦道你狷。”
  
  唐表微微一笑,道:“你一直追踪至此,恐怕不是随心、兴起而来吧。如出刀,请立决。我还有要事在身,你我之间的恩怨不妨先在此解决了罢。”
  
  两人间静了一刹,池中莲叶随风振了三振。
  
  亭上人道:“人要杀,但还不到你。”
  
  唐表的确感觉不到杀气,他一声示警,亭上人也收刀回应。双方似乎都有意避免无谓的战斗。
  
  因此唐表明言道:“我要救一人走。”
  
  亭上人道:“很好,你救人,我杀人。你已在我手上劫走一人,我本该与你一战,但是还未到时机。”
  
  唐表正容道:“青州之事一过,静候阁下赐教。”
  
  亭上人漠然道:“很好。”
  
  池中人影一晃,亭上人便不在。
  
  
  唐表方舒一口气。
  
  亭上人是当下杀手一行中声誉最隆的高行天,此人刀法绝伦很难对付,所以只要高行天不向楚红玉动手,他就会尽量避免与其冲突。
  
  盘古道瀑下一战是狭路相逢,为了带走金寒窗,他避无可避。
  
  同心街一刺后,城中局势陡变。唐表相信高行天也应报着与他一致的想法,那就是躲开城中凶险的漩涡,只行附和自己利益的事情。
  
  两人初见就互创对方,但是第二次对峙都显得很克制。
  
  唐表唯一意外的,高行天没有问金寒窗的事情。
  
  想及高行天身边还有一个陆无归,唐表推断表弟金寒窗的行迹已在杀手的眼底。
  
  在陆无归的眼底。
  
  陆无归虽在杀手一行声名不如高行天显赫,但唐表从与其交手的过程了解:这人是故意掩藏身手,韬光养晦。否则,以其剑术怎会进不了杀手通缉令的前二十名。
  
  金寒窗并非其对手。
  
  唐表不知高行天、陆无归挟着金寒窗要做什么事情,唐表只不想让金寒窗沦落到与杀手为伍。
  
  ——幸好通知了曾老街,有曾老街至交好友的帮派势力,可保金寒窗无事。
  
  唐表一见楚红玉,就从人群中找出曾老街的眼线。唐表让这个眼线速去通知他们的主事之人,唐表将金寒窗交付给了曾老街。
  
  同心街高手隐伏,难料收场。唐表怕一旦顾及不了金寒窗,提前留了后路。
  
  远处传来的呼喝之声渐弱渐匿,前方的遭遇结束了。
  
  唐表不再耽搁,掠奔过去。
  
  
  追踪金寒窗的是个孩子。
  
  金寒窗更一眼认出是那个曾在玉荷楼中给自己指过路的孩子。
  
  孩子眼睛眨了眨,微微讶然的小脸回复成天真无邪的模样。小童穿着白衣,上下整洁,小小人儿干净得像是天空中最明亮的云朵。
  
  白衣小童一吐舌头,试探道:“哥哥?”
  
  金寒窗扭头不看他,沉默不语。他才没有那么傻,一下便被诱出身份,他知道即使有人凑近看,也看不出他易容的什么破绽。
  
  白衣小童见金寒窗不语,更添烂漫道:“嗯,但看样貌我是认不得哥哥的。可是出入楼内的人我都记得,大家都没变,只有哥哥老了。老得像是童话里的那个农夫,一不小心进了一日十年的仙山。等他过几天再出来,哈哈,大家差不多都老死啦。这个世界上谁还会认得他呢?听完这个故事我就想啊,也只有如我这般年纪的才可以。哥哥,你说对吗?”
  
  孩子天真稚气,金寒窗心中惊疑,愈发不开口。
  
  白衣小童失望道:“哥哥是不想听我的秘密了。”
  
  金寒窗权当耳朵老聋了。
  
  白衣小童撅嘴道:“这个秘密可是关系到哥哥朋友的生死,哥哥也不想听?”
  金寒窗泄了气,板起面孔,狠道:“小朋友,不要在我面前胡说八道。如果惹我生气,是很可怕的。”
  
  孩子用一种鄙夷的神色打量着金寒窗,道:“主人说过,讲出来的都不可怕。那些自称可怕的人啊,他们全都是装腔作势外加自欺欺人的蠢材。不过,我看哥哥并不像是蠢材,我只是好心告诉你一个秘密,你若不愿听,损失的只是你。或者哥哥的朋友很多,不在乎少一个两个?”
  
  金寒窗不想会被一个孩子抢白,气道:“扔下你的秘密,然后赶紧走人。”
  
  
  孩子喜笑颜开,甩甩手道:“你果然是这个性格。”甩着一双小手似乎是他走到何处都不变的习惯。
  
  金寒窗皱眉道:“让你说就快说,我没有心思和你耍闹。”
  
  孩子面容转为认真,字字清楚道:“江、记、绸、缎、铺。”
  
  金寒窗问道:“江记绸缎铺?那里怎么了?”
  
  “哥哥一去便知。”孩子注视着金寒窗的神情,缓缓道:“你会去是不是?嗯,你一定会去,那么剩下的事情我自然不必告诉你了。”
  
  金寒窗压下内心悸动,淡然道:“你是不必告诉我。因为,我听了也是不会去的。”他暗想自己在暮望还有什么朋友呢?当初逃亡的时候,唯有害他的,没有帮他的,甚至连暗中扶持一把的人都无,唯有给官府通风报信出卖他的人。倘若不是陆无归接引他到蚂蚁窝,他早就在陷阱中束手被缚了。他是钦犯,不愿牵连朋友。不过,遭遇世情冷暖,他内心的失望是难免的,这是人之本性。
  金寒窗心思起伏,白衣小童却不再逗留。孩子走出巷口,嘟囔道:“是个女人啊,哥哥,不救会死的。”
  
  金寒窗跨步追出巷口,那孩子一溜小跑,挑着有人流的地方去了。街上三两军士巡行,金寒窗不能施展身法,不能叫嚷,他紧跟一段路,那小小身影就消失不见,一个人懂得跟踪就会擅长摆脱。金寒窗心情纠结起来。江记绸缎铺在那?他要不要去救人?那孩子究竟是什么来路?他心里想着,脚下不停。走不出数步,金寒窗猛然间把头抬起,眼前“江记绸缎铺”赫然已在面前。
  
  
  暮望有丝绸特产。该地织造有一种蜚声天下,远销异邦的名贵绸缎,其名水绸。
  
  城中有四大绸庄,分别为陈记、江记、苏记、古记四家。四家绸缎铺基本供应了暮望城九成以上的丝绸买卖,高级丝绸更是已被这四家垄断,要想购得水绸,除开这四家,别无他选。
  
  水绸素织无花饰,单凭清纯而艳丽绝伦,直看如夕光下的潋滟水纹,华贵无双。水绸质感更是盈飘滑柔,倾倒大众。水绸中有极品,名曰:“云想”。名工巧匠竭尽一年时光,出几寸,此物作为暮望贡品只奉皇室。一袭“云想”披上身,穿者宛觉遍体生云烟,那才是真正的“云想衣裳”。
  
  江记绸缎铺的名声在四家中仅次于古记,出的水绸皆属上品,平日一向顾客盈门,贵客往来。如今在周围店铺纷纷重开经营之际,它却依旧不声不响,紧闭窗门。
  
  金寒窗狠心走过江记绸缎铺,只是脚步虚浮如同做贼心虚一样。三步之后,他立马折了回去。
  
  手按门扉感觉出铺门虚掩,金寒窗把心一横,拨门而入。他的动作迅疾,如同是在弥补适才的错误念头。
  
  店内和金寒窗猜想的一样,没有人,没有动响。寂静像是挂在墙壁的名贵黑色水绸,千丝万缕,深邃无言。
  
  金寒窗深吸一口气,他相信这个决定是对的。
  
  如果那个孩子说得没错,店中真有一个性命危急的人,那么不管此人是否是他的朋友,都是要救助的。
  
  金寒窗掩门,屏息,他尽量消去足音,先去了二楼。未见异状,金寒窗又去通向后院的内廊。江记绸缎铺由两部分组成,前面是座门楼,分为上下两层,做挂牌经营之用。后面则连着一个四合院落,乃是日常起居之所。前楼、后院之间一条内廊相通,行到内廊尽头,金寒窗面色顿变。
  
  他未见内里情况如何,却先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之气。金寒窗点开小门,“吱呀”的一声如同惊涛震堤,院落之内的杀戮景象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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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铺内无人,人俱在此处,死在此处。
  
  院子四角,几颗小松,中间一套桌椅,没有什么遮拦。
  
  一共有十七个人并排倒倚在墙根,他们的头颅尽皆侧歪,每个人的额头都开了一个月形小洞,十七人的生命都从这个小洞流逝。
  
  击穿他们额头的事物反封住伤口,不见血迹。
  
  那件杀物封住了鲜血、脑浆,只让生命与灵魂肆意流溢。
  
  看十七人的衣装打扮,他们之中有掌柜、伙计、仆役,甚至也有顾客。这十七个人被从不同位置杀死,然后教人一齐拖曳到院角。
  
  凶手出手太快,大多人面上的恐慌之色竟来不及展开,看之让人惊悚。
  
  院中摆有一套桌椅,应是品茶歇息之用。梨花木的红赭色调曝在过午的晴光下,像是死者体内窒涸的血。
  
  没有过分的惨状,只是单纯的死状。
  
  金寒窗乍看一眼就觉得想吐。未见生死难称江湖,不睹离别休言世间。死人,金寒窗当然见过,可是连死十七条人命,并且个个还是平民,这种屠杀就让金寒窗接受不了。
  
  金寒窗震惊之际,疑问也来了。他在暮望时,只久仰江记绸缎铺大名,从未光顾,没有朋友在此。
  
  ——要救的朋友在何处?
  
  ——血腥之气是那来的?
  
  
  
  金寒窗立在阶上,真相只在一转首间。
  
  左侧屋檐下停放着一卷上等红色水绸。绸料现出惊心怵目的红,红的像是被锯掉的一截血色神木。有神灵化身其中的神木。
  
  那红仿佛就像是神灵流出的血。
  
  金寒窗的表情变得难以置信,身躯僵如庭中细松。
  
  那红色殷透阶上的木板,坠到阶下的土中。血腥之气就在那里盛开,阶前台下,血色弥绛,薄影之中血气如花盛放,吞光噬影,一角檐廊仿佛变成恍恍惚惚的白日鬼蜮。
  
  ——绸中有人!
  
  那绸缎里不是神灵,而是人。
  
  只有人才会流淌出那么多鲜活的血液,染红水绸。
  
  金寒窗明了:绸中捆卷的应该就是他要找寻的“朋友”。
  
  流了这么多这血,任谁也活不成了。他有些不敢揭开真相。
  
  ——有朋友死在你的面前吗?
  
  ——不管他们做过什么,他们毕竟曾是你的朋友。
  
  金寒窗蹲下身体,用手指勾开覆住人面的红绸。
  
  绸下是一张惨白撕心的脸,脸上的斑斑血迹不添颜色,只显凄惨。人已经死了,可恐惧似乎还在其她的面上蔓延。
  
  金寒窗心头一跳,他认出死者是“恨愁帮”的千金卢笑璇。
  
  没有负过他的朋友,卢笑璇应该算一个。至少她在他落难的期间没有落井下石。
  
  她应是裸的,金寒窗不能再看下去。看脖际的几处伤口,他知道卢笑璇是先被人封住穴道,然后割开血脉,逐渐失血而死。
  
  金寒窗遮回血绸。
  
  他心中伤戚、震悚,动作迟缓,一时竟站不起身。
  
  金寒窗一站未起,那木板台下却伸出了一道影子。像是因为杀气、血气,酱赭的土里突然生出了一只黯魑一般。
  
  ——有人潜伏在屋檐上。
  
  ——杀人者?
  
  金寒窗眼中怒火骤燃。
  
  
  
  屋檐不高,暗藏之人原想趁着金寒窗起身,顺势一击。熟料檐下的金寒窗只动了一下,却没有起来。
  
  暗藏之人探身遇袭便暴露了踪影,于是杀手再不迟疑,檐上一记寒光登时劈落。
  
  金寒窗已觉出端倪,岂能中招。他立刻侧身翻滚,紧接手臂一撑,一个跟斗翻出七尺远。落地时,金寒窗连续兜起三个花盆,头也不回的向后摔出。
  
  “咔嚓”的连续声响,偷袭者格了花盆,金寒窗冲到庭中央的桌椅前。
  
  金寒窗双手各按住一把椅子,怒目回看。只见偷袭者身材高瘦,半裸上身,手握利斧,正是在刺杀中逃出的屠兰暮。屠兰暮劈碎了花盆,正飞花上头,乱土蓬面,他吐出一嘴泥末,阴声道:“老头,你是什么身份?朝廷?大罗教?”
  
  初听称呼,金寒窗还是一愣,然后才意识到面上尚有易容之术,他见屠兰暮神情毒恶,知其非善类,于是回道:“管你爷爷是谁,人是你杀的?”
  
  屠兰暮眼中闪过异色,慢步逼近。
  
  金寒窗冷道:“是你干的?”
  
  屠兰暮狞笑一声,侵进。
  
  金寒窗拎起两把椅子,对手已经攻至,斧光急闪,亮如银线。金寒窗舞动双椅遮挡在前,斧椅相交,剁脆之声连响,碎木飞陨。
  
  几个来回,一把椅子就没了形状。
  
  椅子被消灭一把,金寒窗便拎起一把。缠斗一会,一套四副上好的梨花木椅全被销毁。无椅可用,金寒窗瞬时将手中残木飞掷阻敌,屠兰暮护挡两下,金寒窗借机转到桌后,一脚踢飞了圆桌,屠兰暮蹿上一斧,劈桌如裂帛。
  
  屠兰暮再次上前搏杀,面色一变。
  
  不知何时,对手手中竟多出了一条长棍。那老者挑了一个棍花,将一条方棱的长棍向他当头打来。
  
  屠兰暮实在难想这老头是如何变出一条长棍的。
  
  简直是无中生有的长棍!
  
  金寒窗长棍在手,虎虎生风,愈战愈勇。
  
  双方各抢几招,屠兰暮吃着棍风,硬是侵到金寒窗近边。
  
  屠兰暮狂逃出同心街,赵获等七人是一直穷追不舍,并呼号兵丁合围。屠兰暮在几处无辜人家连纵三把大火,才甩掉追兵,潜到江记绸缎铺。
  
  屠兰暮不能在这里耽搁久了,金寒窗棍法凌厉,他就用险短搏命。
  
  
  
  交手伊始,金寒窗闪移腾挪就是不离开桌椅的范围。
  
  金寒窗没带“锦瑟伞”,他需要一把兵器。
  
  江记铺中唯有布匹、绸缎。要寻武器,只有去伙房找把菜刀使唤。金寒窗眼前摆放的不过是市井之徒斗殴能用的椅子罢了。
  
  可他属金家一脉,“兵之祖”的传人走到那里,那里就会有兵器。
  
  金家人想要兵器,单凭一双巧手,足矣。
  
  掷残木阻敌、退身之际,金寒窗就俯身连抄地面数根断木。他踢飞桌子求得片刻延缓,手上更极速错、连、接、合、拼、整、驳、扭,等屠兰暮再次追身而上,金寒窗已经返身一扫,打出了一条长棍。
  
  他就凭这条瞬息而就的长棍让屠兰暮再无优势,不得不险招侵前。
  
  屠兰暮侵了进来。
  
  金寒窗则放他入内。
  
  胜负在此,屠兰暮不能久留,易了容的金寒窗同样不能。
  
  金寒窗低头堪堪躲过一斧,就借两人错身之际退身抽棍。屠兰暮得了先手,不依不饶,追身出招。
  
  他斧式刚开。
  
  金寒窗霎时回头,滑溜向棍子两梢的手掌发力一拗,一条长棍被他曲成了箭弦之势。金寒窗这棍是临时拼驳,错力造就一体。
  
  一拗之下,正拗散了接合、拼驳之力。力力相错,长棍立迸,碎棍如乱箭激射而出,劲击屠兰暮脸面。
  
  屠兰暮那想会遭遇这等攻击。这一条棍子,说来就来,说散就散,有无之间全是招法,天下那有一家的棍法是这般用的!
  
  他利斧未落,乱木便扑面凿至。
  
  碎棍的威力不大,但依旧让屠兰暮耳鸣、眼花、鼻歪、嘴斜。
  
  吃痛中,屠兰暮乱出一斧,强睁眼皮。
  
  迎接他的,第一是光。
  
  似乎没有什么东西能快过光了,光华之后是一只呼啸的拳头。
  
  拳头第二快。
  
  快即是力。
  
  
  屠兰暮倒直飞出。
  
  那一拳擂在他右颧骨上,他只觉脑袋如钟,碎牙飞天,听得满世界嗡响的摔出丈远。
  
  金寒窗借着刚才的破绽可以杀了屠兰暮。
  
  他没有下杀手,留了余地。
  
  这人虽武功高强,但未到片刻连杀十七人、不露声色的程度。此人使斧,更怎地也造不出死者额头那诡谲无血的伤口。
  
  ——真凶另有其人!
  
  ——加上失血而亡的卢笑璇,院中这十八条人命究竟是丧于谁人之手?
  
  金寒窗一招得手,就想制住屠兰暮问个清楚。
  
  屠兰暮被一拳击飞,一时扒地不起,挣扎得像是一只近秋无力的衰蝉,似乎无法再战。可是等到金寒窗一跃而至时,这只秋蝉就猛然来了力量。
  
  屠兰暮霎时翻身,奋力撩出一斧。他头脸遭创,但不至于坐以待毙。屠兰暮借机诈伤,以此诱敌。
  
  突兀一斧,疾闪。
  
  金寒窗赶忙单脚点地,刹住身形,上半亦身急速后仰。屠兰暮的一斧在他胸前划出了一道血痕。
  
  要说真正的生死相搏,金寒窗的经验毕竟太少。
  
  性急则无备。江湖厮杀,只要片刻疏忽就是人头落地的结果。
  
  屠兰暮踉跄起身,奔窜向内廊。
  
  金寒窗缓缓停止身躯,没有追出去。
  
  前门楼内传来了响动,那是一阵细嘈紧密的足音。
  
  ——竟又有人进了江记绸缎铺!
  
  金寒窗听脚步的轻重缓急,来者的数量恐怕有七八人之多。
  
  
  屠兰暮早先被赵获在背上斩了一刀,适才又遭金寒窗一拳击得耳膜作响不止,他没有什么继续厮杀的本钱。
  
  江记绸缎铺是“一家亲”布在暮望的眼线,借用江记这个诱饵,“一家亲”毫不费力的捕获“恨愁帮”的千金陆笑璇,顺势把她藏到江记绸缎铺。利用陆笑璇一可胁迫卢照台就范,二可保证在暮望失手的退路。
  
  现在暮望封城,不到夜间便会宵禁。
  
  屠兰暮之所以突出重围后又折回到离同心街不远的江记绸缎铺,就是盘算利用卢笑璇作为筹码,通过“恨愁帮”的渠道蒙混出城。“恨愁帮”在暮望根深蒂固,动用渠道送个人出城还是能够做到的。
  
  这是屠兰暮唯一的生路。
  
  孰知,他一从后墙翻入,院中人已尽数丧命,包括卢笑璇也失血无救。有人在他之前来到江记绸缎铺,其人突下杀手,院内人等尽遭屠戮。江记依着前清大街,街上兵丁往来不绝,竟然没有一人觉察到这里出了问题,下手的人手段了得,亦是猖狂之至。
  
  金寒窗闯入江记,误认屠兰暮是凶手。初时,屠兰暮亦然。
  
  二人斗过之后,逃的果决,追的犹豫。一阵打斗,他们都知道对方没有制造江记绸缎铺惨剧的能力,所以不再纠缠。
  
  只不过,金寒窗不追的犹豫还包含着对新入江记门楼之数人的忌惮。
  
  耳中乱鸣的屠兰暮听不到那么多。
  
  屠兰暮冲进内廊,奔前楼。
  
  内廊极短,遭遇极快。
  
  屠兰暮能听得到时,他已经能看得到了。
  
  前方一个劲装大汉也冲入内廊。
  
  汉子叫道:“站……”
  
  屠兰暮更不搭话,迎面就是一斧。屠兰暮的一贯作风就是:管对方是敌是友,先砍翻再说。
  
  狭路相逢,恶者无忌。如果一斧子就撂倒了你,是敌人,省事。是盟友,也无所谓了,没有实力的人,屠兰暮从来没当他们是朋友。
  
  却说那汉子挺剑相架,只觉对手斧式沉猛。那迎面的半裸肿脸汉子连续几斧下来,他就左支右绌。
  
  廊窄,即使有同伴从后方插上也不可能和他并肩作战。
  
  使剑汉子接了几斧就要退回。他心念一起,只觉背心被人揪住,一股大力将他拽出了内廊。
  
  屠兰暮一斧杀空,对面敌手易人。
  
  一个眼角之下长疤醒目的男子将使剑汉子扯到廊外,疤脸男子赤手空空,紧身衣襟打扮,双腕紧束,两三步就到屠兰暮跟前,铁拳如风攻至。
  
  
  屠兰暮手沉声道:“全轲!”
  
  他手上利斧招式不停,翻飞如雪。
  
  全轲双拳交叉,以臂中暗藏护手格斧,毫无规让。
  
  屠兰暮心中暗叫不妙。
  
  ——来的是“恨愁帮”的人。“恨愁帮”怎么晓得江记的玄虚?
  
  ——此路不通,他冲不过此人的阻隔。
  
  全轲是卢照台手下第一号战将,善使一双铁护手,功力比之卢照台亦不遑多让。“恨愁帮”与“复梦派”缠斗不休,双方在帮派规模、实力上旗鼓相当。论门中高手,尧汗田有其母“红娘子”苏娆扶持,卢照台与尧汗田抗衡则少不了全轲的助力。
  
  屠兰暮交手几招,发现对手招式硬的很,立时退身。回身一步,他握着斧柄的手心倏感涩滞。
  
  ——抽身不得!
  
  全轲双腕一绕,两臂相并,一套护腕牢牢钳住了屠兰暮的利斧。
  
  “相见错”!
  
  全轲凭借一对护手专夺敌手兵刃的腕法就叫“相见错”!
  
  全轲锁了屠兰暮的斧子,双腕再绕。这一绕就是要锁屠兰暮的手臂。全轲不光修有腕法“相见错”,其手上更有分筋错骨的“扬灰手”。
  
  被“相见错”缠上手臂,手臂就废,被“扬灰手”拿上肩喉,躯体就残。
  
  屠兰暮微一发力,斧子纹丝不动。
  
  对方攻势已来,他只有弃斧。
  
  全轲与屠兰暮同时弃斧,全轲双臂一绕,紧接就长击一拳。
  
  拳法,“莫贪欢”!
  
  他的腕法“相见错”说到明白其实只是拳法“莫贪欢”的起手式!
  
  这拳的变化太诡,急退的屠兰暮本能的弓起后背,可惜他如龟甲在背的柴盾已经不在。
  
  中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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