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画卷

  
  那时,屠兰暮冲进内廊。
  
  金寒窗没有追击,也决定速去。
  
  他做这个决定,主要是想起了那个孩子。
  
  ——那孩子看过他的本来面貌,以其聪明绝顶或许晓得自己的身份。如果是这样,孩子诱引他来江记绸缎铺,很可能并非要他救人,而是要他入瓮。
  
  ——不管前门楼来了什么人,都不会是他的朋友,此处绝非逗留之地。
  
  金寒窗奔去后院门。
  
  他甫到门前,院门自动。微开的门缝之间,有一记掌风如刀削至。
  
  金寒窗吃了一惊,扭身堪堪避过,提纵上墙。
  
  一人在院外同跃上墙,正逢上金寒窗,那人见面就是一掌。
  
  金寒窗出掌相拒。两人于墙头对击一掌。
  
  相较之下,金寒窗感到对方的手掌似是铁石铸就,他的一条臂膀顿觉痛彻心肺,人也被院外客一掌击落回院内。
  
  墙头立上一个老妇。
  
  老妇身高刚过五尺,其脚下红绣鞋,下身红罗裙、腰扎红丝带,上身红短襦,头束红绸巾。老妇年纪少说有六十,可是她一身红装却如火如荼的招摇无忌。不仅如此,她的唇上也点着绛红的胭脂,炽烈灼然,一点夸张的樱桃红。
  
  金寒窗从未见过打扮到如此艳冶程度的老妪。可他此刻见了,就不能不晓得:这独家的扮相正是“复梦派”“红娘子”苏娆的标志。
  
  
  苏娆的目光审度金寒窗,再扫视过墙边的死者,她亦不由得绷紧了一张老脸。不过,当苏娆瞥到血染的红绸,其表情就舒展开来,她的嘴上更露出了难抑的笑意。
  
  她笑的有点毒,随后也有一点伤戚。毒的快意,伤戚的做作。那虚假的伤戚更衬出笑容的阴恶。
  
  她细听下内廊的争斗,摇头自语道:“想带娃娃走,时间却不够了,该死的刀疤脸。”
  
  金寒窗正揉着臂膀,不解话意,那内廊中便有屠兰暮飞跌而出。
  
  屠兰暮再次倒地不起。
  
  只是这次却无演戏的成分。
  
  全轲的一拳一直贯穿到他背后的刀伤里。
  
  这一拳几乎要了他的命。
  
  屠兰暮背肌撕裂,腰椎伤损,只剩下低声的呻吟,他连大声呼痛的力气也没了。
  
  全轲提着一只粘黏着血肉的拳头从内廊走出。
  
  他身后鱼贯随着六名帮众。
  
  全轲扫过院内情况,直奔裹着卢笑璇的红绸。
  
  苏娆在墙上笑道:“没用啦,看了白看,小贱人是早死了。刀疤脸,你带这么多人来,莫非是要就地作丧事不成。”
  
  全轲掀开红绸覆面的一端,看了一眼,伤疤处抽动了一下,他闻言狠厉道:“老妖婆,记得你刚才的话。”
  
  苏娆讥嘲道:“小贱人死有余辜,我说百句又如何?要是先奸后杀才好哩!”
  
  全轲霍然而起。
  
  两大帮派暗里厮杀,背后下刀是常有的事情,互相损贬挖苦已经不算摩擦。
  
  可是今日不同,死的毕竟是帮派的千金。
  
  全轲对上苏娆的怨毒眼神,愤怒的表情又倏然平静下来,淡淡道:“你的小孙子连尸首还找不到吧。要我说,不必找了,明摆着教人喂了山上的狼獾。算上今日同心街之事,老妖婆,你们尧家竟绝后了哩。”
  
  
  苏娆气得老脸作色。她在墙头晃了几晃,竟也忍住了怒气。
  
  全轲吩咐手下道:“去前面拿些绸料把小姐裹好,护回府上。另外记得,这件事情暂时不要让少爷知道。”
  
  几人应命。
  
  全轲指着奄息于地的屠兰暮道:“把这人解去府衙,附言我‘恨愁帮’誓死效忠朝廷,绝无二心。”
  
  全轲把手下都支走。
  
  几个帮众把屠兰暮提走的时候,金寒窗欲动,苏娆也欲动。
  
  金寒窗准备逃走。
  
  苏娆是要抢功,抢屠兰暮这个功劳。擒得同心街一刺中的杀手,对于向朝廷表白帮派心意,大有益处。
  
  全轲观察到苏娆的心思,冷笑一声,道:“老妖婆,你要分那小的,还是分这大的。”
  
  苏娆闻言放弃原先目标,从墙上一跃而下,截上欲走的金寒窗道:“老身就与你分这大的!”
  
  全轲亦从后方拦住金寒窗。
  
  金寒窗以为两人错认他是凶手,沉声辩道:“人不是我杀的。”
  
  全轲不听他辩驳,只向苏娆道:“你是怎么得到消息的?”
  
  苏娆嗤道:“刀疤脸,不要以为只有你的‘寒食堂’消息灵通,城中举动,老身亦是了如指掌。”
  
  全轲正色道:“你我即使争执出个长短也于事无补,咱两帮派都到了风雨飘摇的时候,若他趁机逃脱,这块肉谁也吃不着。老妖婆,我们联手拿下他,功劳平分,解了当下困境,你意下如何?”
  
  苏娆老眼一转,道:“好,好,我们两派虽有恩怨,但救当家要紧。”
  
  金寒窗隐觉不妙。去路被堵得严实,这两人言谈间做着买卖,似乎将他当成了向朝廷邀功赎罪的资本,金寒窗皱眉道:“你们?”
  
  全轲脸颊上的伤疤抽动一下,猛地喝道:“认命吧,金寒窗!”
  
  金寒窗心旌摇动,耳目间掌影拳风骤起。
  
  “恨愁帮”、“复梦派”的两大高手同时向他下手!
  
  
  
  苏娆的“折碑掌”、全轲的“莫贪欢”均是刚烈的技法。这两种武功待到炉火纯青,劈岩断碑只若等闲。
  
  单对其一,金寒窗就硬接不下几式。
  
  如今二者齐攻,金寒窗更加不能接了。只要接了一式,随后二者的攻击就会连绵不歇,直至将他击倒。
  
  金寒窗只是躲闪。
  
  在两大高手的夹击中,几步就会被逼到死角,要求避趋谈何容易。但是,有一种步法却可以做到。
  
  单打独斗,这种步法几无用处,可是愈是逢上群攻就愈显奇效。
  
  这步法就是金家的“騞砉步”。
  
  说到金家的几门绝学,金寒窗掌握得最纯熟的就是“騞砉步”。
  
  当初,他立意闯荡江湖、增长见识,其父金月游提出的一个条件就是:把“騞砉步”练到七分成就再说。
  
  举凡多人合击,攻击者为了不妨碍和伤害同伙,相互之间就有顾虑、有余地。“騞砉步”就是周旋于这毫发其间,它能让施展者走出一条游刃有余的路线,而相对的把敌人放在捉襟见肘、难展拳脚的位置上。
  
  依仗这步法,金寒窗穿梭在敌手招式的缝隙之中。他在苏娆、全轲密集的掌风、拳劲下仍能坚持。
  
  
  全轲与苏娆一时取金寒窗不下,大出二人意料。金寒窗只是闪来避去,偶有还手,却屡屡引得两人招式重叠,有几次的攻击几乎自戕,全、苏二人出招变得小心翼翼,逐渐看出了金寒窗的玄妙步法。
  
  全轲、苏娆变了合击的节奏。
  
  二人由同时出招,改成交替攻击。
  
  这一下,步法未到巅峰的金寒窗就难以应付。
  
  全轲与苏娆收到效果,两人加快节奏,一时间鹘落兔跃,左穿,右出。金寒窗顿觉眼前攻式应接不暇,他仓促间接了两拳、一掌,双臂几乎酸麻的难以抬起。
  
  金寒窗狼狈倒退数步,一脚踩上滑软之处,那是墙边死者的脚踝。面对敌手狂风暴雨般的进攻,金寒窗缩到了墙角。
  
  全轲封住方位,不着急下手,劝诱道:“金寒窗,你是朝廷重犯,早晚都要自投罗网。今天落在全某手上,全某不会为难于你,只押解你到府衙,为我帮主脱罪。你若顽抗,我可不敢保证下手之轻重。”
  
  “你们怎么知道我的身份,呃呀,还有行踪?”金寒窗搓揉几下臂膀,忽然间就传来一阵疼痛,让他顿时为之呲牙咧嘴。
  
  苏娆怪笑数声,道:“娃娃,你以为是站在谁的地盘上?我们两家发动起眼线,就是想知道你在暮望掉过几丝毛发都没有问题。婆婆念及你爹爹名声,不让你难堪,捉你在官牢里,婆婆也会多方照应,替你打点。现在你逃来逃去的,又能跑到哪呢,赶快伏法吧。”
  
  金寒窗对苏娆的话不以为然,他和唐表入城行事隐蔽,唐表的手段他是知道的,那一条街应该是安全得很,不会有消息泄露出去。如果有问题,问题还是出在那个孩子身上,金寒窗道:“老太婆,你没事吹牛,指望着返老还童吗?你们恐怕连个孩子都不如吧?”
  
  金寒窗讥嘲有所指,苏娆和全轲的表情都有所变化。
  
  很不自然的变化。
  
  金寒窗更印证了自己的猜测。
  
  苏娆转而阴笑道:“娃娃,城内天罗地网,识相的话,快快束手就擒。”
  
  金寒窗冷冷道:“少顷,即使无人抓我,我也会投案自首。”
  
  苏娆的老脸笑出了层叠的皱纹,喜道:“那……”
  
  金寒窗嘴角一撇,道:“哼,但现在尚未是时候。”
  
  苏娆怒道:“娃娃,你不要给脸不要脸。想讨苦吃,老身劈断你的手脚四肢!”
  
  金寒窗冷笑一声,缓缓将手插进怀中,寒声道:“惹急小爷,死的却是你们!”
  
  苏娆急退两步,全轲也露出了怯色。
  
  
  他们一时不下杀手,首先顾虑到金寒窗家境深厚的因素。金寒窗的背后就是金月游与唐棠,这两个人在金家、唐门有着莫大的影响力。他们于此拿了人,再伤得重了,日后江湖上见面,不好说话。
  
  除此外,更紧要的还有一点:金寒窗身上会有的东西,让他俩忌惮非常。
  
  ——那可怖的盒子!
  
  ——这小子身上带着杀死栾祥光、杀伤十几位高手的“清明时节”!
  
  “清明时节”被“无双门”取走一事极为隐秘,参与者甚少声张,只有利益攸关的几方知晓详情。
  
  苏娆、全轲根本不知道金寒窗早失了盒子,揣测不到金寒窗是在虚张声势。
  
  他们只觉喉咙发紧。
  
  教金寒窗动用“清明时节”绝对是最坏结果。
  
  “清明时节”是金家左派倾力打造的杀人机关。据说,那盒子打出的暗器如同莹莹鬼雨一般。院中无遮无避的,如何接得下那传说中铺天盖地的针雨!
  
  两人不想逼急了金寒窗,皆不敢妄动。
  
  一时间,三人对峙于墙角。
  
  唬住敌手,金寒窗偷瞄墙头,其眼神滴溜溜乱转,逃走的意愿表露无遗。金寒窗稍一分神,全轲就瞅准破绽,向前移步,要冒险出拳。
  
  金寒窗厉喝一声:“咄!”
  
  他插在怀中的手霎时祭出!
  
  顾不得什么变化,全轲跨前的步履瞬时变为倒掠,苏娆亦倏然后退。一声虚“咄”之下,两人感觉整个庭院的细松都因那背后隐藏的恐怖气味而轻颤起来。
  
  不过,却是一场虚惊。
  
  金寒窗拔身而起,窜墙逃出。
  
  
  江记的后院毗邻一大片交错板铺,这一片板铺错综复杂,是绝佳的逃亡途径。金寒窗甫一落脚,就展开身法掠入其中。
  
  板铺搭建的杂乱而密集,挤出来的过道空间里更胡搁了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情急的金寒窗一不留神就碰到诸如水桶、扫把、夜壶、晾衣杆、柴薪、烧火棍、鸡笼之类的物件,屋内人听得外面“叮当”作响,好奇探头,街上俨然有一个疯癫老年在撒欢狂奔。
  
  这一块街坊称作破板道里。破板道里白天甚少住人,大人都出去忙着生计,留下的尽是一些孩子、老人。
  
  破板道里的居民大多是苦役、劳夫、集市商贩等暮望城低下阶层,整日劳碌只为一顿饱饭。对于住所,他们只求遮风避雨而已。这些板铺、木屋俱是自发搭造,没有什么整齐划一的讲究。破板道里纷杂污乱,连通着鱼市、菜市、前清街、同心街、福远街,距此往东,再远穿一两条街可以抵达东城门。这一带流动人口极多,向来是暮望差役头痛的区域。
  
  金寒窗不熟悉破板道里。
  
  他只认准了向东跑,城东是他来时方向。
  
  金寒窗一路纵情狂奔,搅得鸡飞狗跳,等他累了喘口气,已到了破板道里的东头。
  
  摆在金寒窗面前的是三条并排路口,分别去往东城门、鱼市、菜市。金寒窗略看第一条巷口,巷子尽头阔街畅道,这巷通的是大街,他不能去。
  
  金寒窗冲进了中间的小巷。
  
  他奔出去二十余步,那巷头转角处红影一闪,一个红装老妪堵在了前方。金寒窗心下大惊,掉头就走,不到出口,又有一个疤脸汉子晃出,正挡在眼前。
  
  他逃得飞快,但仍在圈套之中。
  
  
  此次行动,全轲与苏娆得来的情报隐秘,想达到目的也是为了私事,他们不敢大张旗鼓,全轲甚至把带来的手下都支走,以防碍事。
  
  城中巡查的兵勇尚未渗入到破板道里,这里似乎是府衙留待最后清查的地点。以目前形势,两人不想把金寒窗迫到大街上去,闹出动静。除此,他们也不愿金寒窗躲进人流拥挤的鱼市、菜市。
  
  在破板道里拿下金寒窗是上策。
  
  逃者无心,追者有意。苏娆、全轲熟悉地形,两人分头行动,苏娆绕行前方,全轲则紧蹑在金寒窗之后。经过一番追逐,两人终于在向着鱼市的小巷将金寒窗截个正着。
  
  面对全轲,金寒窗把手探到怀中,想故技重施,再次利用不存在的“清明时节”骇退全轲。
  
  孰知,这次全轲竟不为所动,拼命三郎一般的急扑过来。
  
  巷子窄短,金寒窗略一犹豫,两人便接近。
  
  命里有时终会有,命里无时莫假装。金寒窗面色先变。他身形倾转,就欲窜上墙头、翻出这条小巷。
  
  全轲怎能放他走,疤脸汉子隔空一拳击出,拳风呼啸,封向高处。
  
  三条小巷,左路通大街,右路奔菜市。
  
  金寒窗跃去的是菜市一面。
  
  他的意图早被全轲猜中。
  
  全轲和苏娆顾忌事情节外生枝,引动官府和其他帮派。金寒窗更是惊弓之鸟,能躲到人丁混杂的集市是首选。
  
  
  全轲要一拳将金寒窗压下来。
  
  出手“莫贪欢”!
  
  这一击卷得尘土飞扬,旋转的力道破擦空气,发出了刺耳的啸声。
  
  屠兰暮的惨状历历在目,金寒窗将刚起的身形一低,单脚在左边墙面一触,借力折返。若被截留在此处,恐怕凶多吉少,金寒窗心下一横,奋起几个起落,楞是窜进了反方向的巷子,那条通去大街的巷子。
  
  然而,金寒窗双脚甫落地面,就耳听风起,绛影临空,一身大红的苏娆斜纵而至。
  
  苏娆在远处看清金寒窗与全轲的一个照面,谋定而后动。她这一跃而来,离金寒窗的距离亦拉近了许多。通过在江记的交手,苏娆已经知道金寒窗的功底,她正考虑是不是要逼得金寒窗硬拼,震断少年的臂膀。
  
  不过,苏娆看见金寒窗的神情有瞬间茫然,然后这小子就向着自己冲过来。
  
  ——这小子竟是要去正街!他不怕惊动官府?
  
  ——小子敢耳!竟也不怕老娘的铁掌!
  
  金寒窗心志坚定,苏娆却由迷惑、毒辣转为恐惧。她看到那飞身踏墙而来的少年再一次将手抄进怀中……
  
  在院内金寒窗是虚晃一枪,苏娆对少年有无携带“清明时节”已经产生怀疑。
  
  ——这小子是否在虚张声势?
  
  苏娆心念电转间,听得追击过来的全轲惶急叫道:“休教他瞒过!”
  
  通过刚才在巷口的冒险一试,全轲有八分把握敢说金寒窗是在虚张声势。可是,全轲不提醒苏娆还好,他一开口,苏娆立刻避让。
  
  紧要关头,是否能听从一个宿敌的判断?
  
  苏娆的做法是:当然不能。在情理和面子上都不能!你要我留,我就偏要放!
  
  金寒窗踏着边墙越过苏娆。
  
  全轲怒极。
  
  
  巷子尽头即是长街。
  
  从这里转几个街口就到东城门,街上的戒备是格外森严。
  
  金寒窗翻到这条巷子,实属无奈之举。当金寒窗腾跃于空,心中颇有插翅难飞的感觉之时,他忽然注意到巷口处站着个人,那人刚刚抵达,身后还停下一辆华贵的四马车驾,驾前四匹雪白骏马正低头吐着鼻息,不知所待何人。
  
  金寒窗扫巷口那人一眼,落地之后就不顾拦阻的苏娆,面无表情的冲那人急掠而去。
  
  那个人静默立着,表情轻松平常,难辨敌友。重要的是:他的手中撑着一把黑伞!
  
  阳光灿照,黑伞幽漆。
  
  那颜色是一团隆稠而孤独的黑,黑色撑起一片小小苍穹,熄灭了所有落到伞盖的光亮。这伞黑得像是隐秘的财宝,黑得让人一片惘然。
  
  金寒窗在心里暗叫:我的“锦瑟伞”!不论这人是什么身份,也不管存在曾老街的伞是如何到了这人的手上,甚至顾不得街上随时会巡行过来的兵丁,他都要冲过去。
  
  打伞人的样貌好似个教书先生,面相亲和,一派温儒敦厚。金寒窗刚冲过苏娆阻隔,此人的左右倏又闪出两个人来,左边多出一个汉子,身高过九尺,威武豪壮。右边来人则是一副舟子打扮,细瘦身材,肤色古铜。
  
  这突然出现的三个人一下子就卡死了巷口。
  
  金寒窗到了这三人跟前,不等他开口,那中间人将“锦瑟伞”一收,递予金寒窗。同时,右边的舟子让开路径,道声:“请公子上车。”
  
  金寒窗接了伞,依稀觉得这三人的样貌好像在哪里见过,他瞅一眼后方,没时间细想,穿出了巷口。
  
  全轲与苏娆顷刻追至。
  
  舟子退回,三人守住巷口如同铜墙铁壁。
  
  中间教书先生朗笑道:“全堂主,苏老夫人,二位联袂出现在破板道里,是比试轻功么,真是好雅兴啊。”
  
  苏娆尖声道:“丁驰周,你少来装腔作势!那小子我们‘复梦派’是势在必得,不管你们得了什么消息,这杯羹再分不得。你们三友速速让开,否则休怪老身翻脸。”
  
  丁驰周充耳不闻,回身向金寒窗温和的点点头,金寒窗犹豫片刻,踏上了马车。
  
  马车车夫没有动作,并不是载了人就走的想法。
  
  马车仍在等待。
  
  
  全轲开口道:“三位香主,‘恨愁帮’与‘复梦派’立场一致,大家在城中抬头不见低头见,不要伤了情面,请把这小子交给我们。”
  
  丁驰周不语,舟子无言。那名威猛大汉倒是摩拳擦掌,耸动肩膀,歪扭脖子,仿佛对伤了情面又会如何的事情很是期待。三人竟根本不答苏娆、全轲的问话,这态度挑明了是没有谈判余地。
  
  全轲终于难抑心绪,恙怒道:“丁驰周,不要以为全某怕了你们‘水翰三友’,怯了你们水路风烟。我与苏夫人联手,你们未必拦得下。那人,我们要定了,闪开!”
  
  苏娆此时巴不得全轲拉上她。“水翰三友”是难缠的狠角色,要突破三人阻拦拿下金寒窗,只有两人并力才可一战。苏娆厉声接道:“全堂主,和他们嚼什么舌头,我们联手上就是了。”
  
  丁驰周忽道:“二位想要过去,无妨。拿人,也没有不妥。只是,我家舵主正在车上。”
  
  他说完这番话,与左右两人示意,“水翰三友”让出了一条路来。
  
  苏娆与全轲望向车驾的眼神顿变。
  
  全轲疤脸默然抽动。情势的发展和他预料的差了太多,先是卢笑璇身死,再是水路风烟也半路杀出,他的面容浮上了绝望的表情。既然这个人都挡在这里,那“恨愁帮”的命运已经不可逆转。
  
  苏娆还试图讲清状况,向马车扬声道:“靳舵主。我们两家掌门的安危都寄望这小子了,水路风烟蓄意横插一脚,这是诚心要和我们做对么?倘使靳舵主把这小子让给老太婆,那么,今后在暮望河道上的许多事情,‘复梦派’都可以给水路风烟全力支持!”
  
  没有回答。
  
  马车车厢被裹得严实,看那车头马夫的神情都是淡漠的,漠不关心,心不在焉的。
  
  “水翰三友”分立在巷口两边。
  
  路他们是让出来了,至于对方敢不敢走,那就不是他们关心的范畴。
  
  
  却说那时金寒窗踏入车厢,拂开柔软的绫罗帘幕,见车厢中早坐着一个身着白衫灰褂的青年,那青年深目隆鼻,相貌英奇,双鬓发绺颀长,静垂如高山流涧。
  
  车厢空间很大,青年坐在厢边,姿势倾斜,似有点抑郁难伸的滋味。他倚着车帘,点了点身旁位置,道:“坐。”
  
  金寒窗惑道:“你是谁?为何帮我?”
  
  青年斜看金寒窗一眼,青年双眉生的黑亮匀长,一瞥之下,剑眉斜起欲飞,像是化为一只与落霞齐飞的孤鹜,青年反问道:“我已经帮了你。你现在问为何帮你,岂不是问的有些无聊?”
  
  金寒窗弓着身子,尚不坐下,率直道:“我总要知道你的身份。”
  
  青年道:“身份是什么意思?你若想借此来判断我的意图,那就大错特错了。身份的答案不是唯一的,你要我怎样答你?”
  
  车外传来连番的应答。金寒窗听到,判断起这青年的身份就有些吃惊,道:“上错车很麻烦的。”
  
  青年重新打量下他,饶有兴味道:“有趣,你做出的事情离经叛道,但骨子里却是个守旧无聊的人。”
  
  “我无聊守旧?我,我那里守旧无聊了。”
  
  金寒窗不愿走既定陈规的家族旧路才孤身闯荡江湖,他最厌烦的就是死板处事,他最兴奋的就是每天脑海都能浮现出惊奇的念头。青年说他无聊守旧,金寒窗就张大了嘴巴,一脸被冤枉的表情。
  
  “见面开口就废话连篇,然后还一定要听人自我介绍才能安心,这不无聊加守旧么?你近于古董了。”
  
  “做一个明明白白的古董也好。你不说明身份,那我也没必要搭你的车。”
  金寒窗转身就要下车。
  
  青年摇摇头,终答道:“我叫做靳雨楼,是水路风烟的人,唐表是我至交。前几日,你们住在曾老街,曾老街就是我的势力范围。”
  
  金寒窗诧异道:“你,你就是水路风烟暮望分舵舵主,‘薄幸人’靳雨楼!”
  
  青年点头:“不错,这样可以坐下了吧。”
  
  金寒窗顿觉如雷贯耳,坦然坐下。他亦记起为何感觉“水翰三友”面熟了,那三个人就经常在曾老街抛头露面嘛,只不过一个总在杂货铺前看书,像个书呆子,另外两个喜欢随着货队闲聊,三个人表现如同普通路人,所以印象就不深刻,很难让人猜到他们是三位香主级的人物。
  
  
  “天下水路风烟会”是一个势力遍布大江南北的庞然大物。天下人皆道:但凡一处,只要水可载舟,风可扬帆,烟可炊米,就会有“天下水路风烟会”的门徒。水路风烟可以说是中原水路当之无愧的霸主。
  
  近些年来,水路风烟的触角更渗透到北漠南疆,在中原势力亦难进入的两地已经颇有影响。
  
  “天下水路风烟会”共计有二十位舵主,他们被称为“九沧浪,七惊涛,四柱石。”沧浪舵主负责支系水脉,惊涛舵主掌管要害河道,而二十位舵主中地位最高的柱石舵主则领辖枢纽江系。
  
  靳雨楼绰号“薄幸人”,即是“四柱石”之一。
  
  暮望分舵是“天下水路风烟会”在五年前新设的分舵。靳雨楼奉命至暮望,仅用不到三年时间就将怒江、归江、天女河上的大小林立排帮打压得只剩下“水龙会”与“狂沙帮”在苟延残喘。
  
  水路风烟的暮望分舵俨然有了东南中原水系枢纽舵口的雏形。
  
  
  
  马车停了一会,方才发动。
  
  马车静止这一段时间就像是等着苏娆与全轲滋事。
  
  苏娆与全轲未有妄走。
  
  即使心有不甘,两人却只是睁眼看着,如临大敌。要说留下金寒窗,他们没有这个实力。靳雨楼行事常用雷霆狠辣手段,贸然出手的结果,就是自身可能赔在这里。水路风烟和“复梦派”、“恨愁帮”没有过大的冲突,表面上还分别达成了结盟关系,但内里面暗流一直在涌动。
  
  暮望武林自来是“恨愁帮”和“复梦派”的天下。水路风烟突然要在暮望成立分舵,这消息曾让两家惴惴不安。以水路风烟的雄厚实力,只要在暮望扎下根系,暮望武林就有从二分天下变成三足鼎立的可能,甚至最后变成水路风烟的一家独大,水路风烟是一面罩在它们头上的阴影。“恨愁帮”与“复梦派”当然不愿意看到这种演变,两家的对策是暗地扶持水道的排帮,借此阻扰靳雨楼。
  
  不过,这策略没有什么效果。靳雨楼组建的分舵一直盘踞曾老街,发展极快。躁动的排帮们不是被兼并就是被扫除。“恨愁帮”、“复梦派”觉察道水路风烟称霸暮望水系的势头不可逆转,两家才顺势和水路风烟形成口头联盟。
  
  “恨愁帮”与“复梦派”一边牵制水路风烟的发展,另一边也相互间争斗不休。就在两家年复一年的缠斗中,水路风烟成为暮望第三大势力。说是第三,其实除了水路风烟在暮望的基础没有“恨愁帮”、“复梦派”深厚外,其他在财力、人力、战力等方面都比“恨愁帮”、“复梦派”有过之而无不及。
  
  “恨愁帮”和“复梦派”在水路风烟的压力下,曾有过和解宿怨的打算。如果不是这次同心街一事,双方不再互耗也是一种可能。
  
  江湖中没有如果。
  
  “恨愁帮”、“复梦派”掌门互创伤重,并被官府收押,两帮派群龙无首是如今的事实。卢照台、尧汗田所犯之罪说重到枭首于市亦不为过,然而,若有途径可以委曲通融,未必不能缓释二人,这也是苏娆与全轲对金寒窗这么执着的原因。
  
  
  因此,即使听闻车中是靳雨楼护着金寒窗,苏娆也没有放弃,她心下狐疑:水路风烟是怎么得到消息?难道那孩子将情报卖予三家?苏娆的心底又多了一股暗火,“红娘子”嘴上却道:“这小子上车上得那么情愿,水路风烟不会是和朝廷钦犯有勾连吧。”
  
  威猛大汉哂道:“老婆子,自重点吧,勾连朝廷钦犯的,可是你们两家啊。”
  
  “不长耳朵的蠢汉,‘复梦派’什么时候勾连过钦犯,我们是被人陷害,你再胡言乱语,老身拔了你的舌头!”
  
  “被人陷害还这么凶,来来来,这会差役还没到,大爷陪你过两招,看看你的‘折碑手’到底有多硬,哈哈哈。”
  
  威猛大汉露出挑衅的豪笑,苏娆一向色厉内荏,他早就鄙夷苏娆的种种作态了。中间教书先生模样的丁驰周瞪大汉一眼,道:“老三,现在能打么,不像话!”丁驰周向全轲、苏娆轻揖道:“此事已了,各回各处吧。”
  
  苏娆旁顾全轲。全轲没了战意,疤脸汉子黯淡道句:“后会有期。”就无顾苏娆的暗示,转头而去。
  
  威猛大汉嬉笑道:“臭老婆子,别看了,好汉打架不寻帮手。”
  
  要回金寒窗再无可能,苏娆恨声道:“好,好,好,你们水路风烟落井下石,做得好哇。从此‘复梦派‘与’水路风烟’不再是盟友!”
  
  威猛大汉指着掉头而去的苏娆喊道:“老婆子,是好啊,这样你们就可以明目张胆的帮持“狂沙帮”、“水龙会”的兔崽子了,哈哈哈。”
  
  苏娆远去的身影闻言缓了一缓,然后更加急速离去。
  
  
  暮望白天闹出这么大的事情,晚上自然宵禁。每条街上都笼罩着不安的气氛,城门早封,城外进来做生意的农户、外地商贩提前开始寻找过夜的地方,热闹的人群在日色明媚的半午就开始散去了,一个卖糖炒栗子的商贩正推着栗子车尾缀在一辆华丽四驾马车的旁侧。
  
  马车徐驶。
  
  绫罗车厢之内的金寒窗思前想后,不安道:“靳舵主,你公然帮我,不怕他们去府衙告密吗?”
  
  “告密要讲证据。你这个真凭实据在我这里,他们两个拿什么告我?一双肉眼?哼,两家破落户就是告我又怎样。只要告密的不是你,府衙就没有打击我的理由。”靳雨楼皱眉道:“不过你这个古董,不会为了莫名其妙的理由去自首吧?那样我就有些麻烦。”
  
  “我一天到晚东躲西藏的,要想投案早就去了。栾祥光腐化一方,我没有杀错,可能这个人不该我杀,但既然杀了他,我就不后悔。我不投案,是留待有用之身还有事要做。”
  
  “留待有用之身么,呵呵。”
  
  “适才被人追逐,如果不是靳舵主解围,真是不知道如何是好。我欠靳舵主一个好大人情。”
  
  “不,你不欠我。”
  
  金寒窗一怔。
  
  靳雨楼冷漠道:“欠我的是唐表,不是你。”
  
  金寒窗带几分不悦道:“靳舵主认为我还不上你的人情?”
  
  “人情是限于朋友间的相交,人情即交情。交情以外,那是利益的交换。我的人情是卖给唐表的,至于利益,和你也谈不上这一点。今夜,就送你和唐表出城,你走了,就算是还我人情了。”
  
  靳雨楼的话说得很明白,很露骨,其眼中更闪过一丝蔑色。
  
  
  金寒窗感觉靳雨楼言谈之中那种“你不配和我谈交情”的藐然气味昭然若揭,他心底的不悦一瞬间都转化成了不服,冷声道:“靳舵主,恐怕今夜我还不能走。”
  
  “不走?你想赖着留下做甚?想再揭一次暮望的地皮?再演一遍锄奸扶弱的把戏?城中正到处缉拿逆贼,可你身上的价码丝毫不比逃窜的逆贼低。你杀的是一方命官,刚刚同心街上刺的也是朝廷大员,都差不多。只不过,那些逆贼经过一番精心布置,来了诸多高手都没有成事,而你呢,你却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做成了的!在这个江湖,有人敢对朝廷阴奉阳违、勾连上下、贿通要臣,那不稀奇。如果只是朝廷想拿你,你还有的躲。但是现在‘武陵山庄’亦出了敕令要捉你法办,这一点是没有人能够抗拒的。中原不再有你容身之处,你家里保不住你,水路风烟也不能。”
  
  金寒窗心想:我寻曾老街的助力,可不是祈望水路风烟苟全。我接下来要做的可是一件替天行道、早置生死于度外的事情。
  
  “靳舵主……”金寒窗正待细说原委,靳雨楼甫立一指于唇上,要他噤声。
  
  金寒窗把解释的话吞回了肚子。靳雨楼言谈举止间倨傲凌人、颐指气使,金寒窗老大的不高兴。
  
  靳雨楼拉动厢边的暗绳。脆铃响动,车夫长吁一声,车驾停顿。
  
  一小会儿,车前过来哒哒的马蹄声音。
  
  那马蹄音混杂着远去的“糖炒栗子”的叫卖,“嗒嗒”的声响似是那栗子上炒热又温凝下来的糖豆。
  
  马蹄声好甜。
  
  城好乱。
  
  金寒窗的心不定。
  
  这个时侯能骑马在街上游荡的一定是官府中人,离得近了,果然马蹄声后随有齐刷刷的脚步声,应是巡街的官兵无疑了,金寒窗虽然知道易容几无破绽,他的内心还是有些紧张。
  
  
  靳雨楼撩起车帘,便逢见一员绰银枪骑黑马的将官近在车边,靳雨楼笑语道:“叶大人,安好。”
  
  将官领着一列兵丁从东城门方向而来,正是“翠羽营”副都指挥叶东风。
  
  叶东风枪不离手,抱拳应道:“靳舵主,别来无恙。”
  
  “叶大人意气风发,雄姿不减燕州当年。都指挥公事在身,此行莫不是从我那曾老街而来?”
  
  靳雨楼在燕州龙城分舵主事之时,叶东风适任燕州戍边卫的先锋校尉,两人有过数面之缘。叶东风后经丞相朱文正的提拔,平步青云,一路直升到翠羽营副都指挥。
  
  “午时同心街一事,想来靳舵主耳目灵通,已经清楚。曾老街一带较为特殊,品大人交代在下亲自巡检,本官是奉命而为,不敢怠慢。”
  
  “青州镇逆,顺应民心。曾老街不纳外人,绝无疏漏,若有贼人逃到曾老街,水路风烟必当将其拿下,解送予官。在暮望,水路风烟从来都是克己守法,是非分明,在广多帮会中向为表率。”
  
  “靳舵主深明大义,本官也不用多说了。”叶东风瞥了一眼车内,顺口问道:“靳舵主身旁的人是?”
  
  靳雨楼道:“近来账目繁多,新聘的账房先生。”
  
  金寒窗调心静气,侧脸避开叶东风的炯炯目光,他的面上本事远不如一双巧手,其眼睛快眨了几下,嘴唇多抖了几次,看起来并不自然。
  
  叶东风有意无意道:“这位先生有点紧张啊。”
  
  “本舵的账目不好做,在下请他做的更是非一般账目。”靳雨楼干咳一声,道:“怎么,叶大人对本舵的账目感兴趣?”
  
  许多帮会俱有可称之为“非一般账目”的存在。这种账目是典型的江湖账目,涉及的范围就是杀人越货也不稀奇。“非一般账目”的压力自是非一般大,主管这种账目的大多是帮会主事人的心腹,若不是心腹,那就是替死鬼了。
  
  靳雨楼说出“非一般账目”不一定就是指分舵的江湖账目,但是语带双关,叶东风怎会不明白,忙道:“靳舵主多心了,贵会在各地的生意是越做越大,靳舵主的曾老街这两年稳扎稳打,渐起规模,令人心折。大司马亦几次钦表贵会,说在漕粮、盐铁的运抵上,贵会为朝廷出力不少,并且居功不傲。”
  
  靳雨楼恭声道:“为朝廷效力是份内事情。水路风烟虽然在北漠南疆也有经营,但中心还是放在中原的,水路风烟永远都是朝廷子民,尽心尽力是应该的。”
  
  叶东风和颜道:“若有机会,代问会长好。”
  
  靳雨楼含笑道:“叶大人有事在身,请便。”
  
  临行,叶东风凑前低声道:“黄昏以前,靳舵主务必到府衙走一趟,品大人有约。本官虽从靳舵主的曾老街而来,本意并非搜查,只是捎个信给靳舵主。”
  说罢,翠羽营副都指挥策马而过。
  
  
  马车辘辘而行,车内两人半晌无言。金寒窗不喜靳雨楼高傲的态度,不想话不投机找教训,乐得清静。
  
  “今夜好大雨。”
  
  金寒窗还沉浸在叶东风盘问的紧张之中,不想沉默许久的靳雨楼却突然道出这么一句话来。金寒窗顿觉对方这话不知所云。他撩拨车帘,见浓云散净,天空晴朗,蓝色的天际高缈清澈,不见一丝有雨的先兆。
  
  “品无三的黄昏之约,约的绝不仅仅是我,他约的是整个暮望的武林中人。他要做一场大戏,这场大戏落幕之后,暮望有谁还能够重新登台呢?”
  
  金寒窗怔怔道:“靳舵主……”
  
  靳雨楼肃容问道:“金寒窗,全轲和苏娆怎么盯上你的?”
  
  金寒窗略一思量,将所知尽数言道,其间只把容曼芙隐去不提。靳雨楼是唐表至交,曾庇护过他,今番又救下他,金寒窗对此人的姿态虽有芥蒂,但还是把靳雨楼归在可以信赖的范畴。
  
  靳雨楼听金寒窗讲到到白衣童子,面色微变,等金寒窗说出江记绸缎铺里面十七人的死相,靳雨楼两道长眉瞬时如云关紧锁。
  
  江记绸缎铺的惨剧涉及那白衣小童,使斧杀手,还有令江记灭门的凶手以及卢笑璇之死。数个谜团让金寒窗耿耿于怀,他见靳雨楼有所反应,简略后话,道:“我从破板道里一路逃到这里。整件事情云里雾里的,我就识得全轲和苏娆两人,靳舵主可明白这事中蹊跷?”
  
  “那被擒住的使斧汉子,名唤屠兰暮,隶属杀手组织‘一家亲’,今天同心街的刺杀就是他们做的。”
  
  金寒窗晓得制造惨剧的凶手肯定不是屠兰暮,屠兰暮和他一样不知庐山真面目,他对屠兰暮的身份无太多想法,虽然这个人是‘一家亲’的杀手让他少许意外。金寒窗失望道:“屠兰暮么?人应该不是他杀的。靳舵主能否动用力量,追查到那孩子是谁?”
  
  靳雨楼摇头道:“如果分舵的江湖档案能覆盖到十岁的孩童,我会知道这个小孩是谁。不过很遗憾,暮望分舵的信息包含不了这么广。城中大乱刚起,要搜人的是官府,我不能越俎代庖。”
  
  
  “这个孩子的身份很特别,我想他和江记的惨剧一定有重大关联。”
  
  “重要的不是这个孩子的身份,重要的是这孩子代表了那一股势力,或者说是谁在指使他。这几天来暮望的人马,有逆贼那边的杀手,亦有朝廷的高手。杀手们是‘一家亲’的骨干,朝廷则是‘逆鳞卫’和‘翠羽营’的混编卫队。从这小孩儿的年纪、处事、动机来看,他不会是这两方面的人。关于幕后凶手,你认为屠兰暮不是制造惨剧的凶手,我的观点和你一样。杀人者是个可怕的人物,屠兰暮没有这个能力,他也没有这个杀人动机,他潜伏在屋檐恐怕只是想看看是谁动了他的猎物。以他的处境,卢笑璇对他的价值最大。屠兰暮可以杀掉江记一十七人,却绝不会连卢笑璇的性命也要。因为,那很可能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只可惜,他最后的护符却毁在别人手里。你说屠兰暮曾质问你,问你是朝廷的人,还是‘大罗教’的人?”
  
  “是,他确曾这样问过我。他是杀手,自然担心官府追缉。可是他提到‘大罗教’时,其警惕程度一点不亚于对官府的忌惮。他心里在想什么?难道……”金寒窗醒觉道:“难道这件事情和‘大罗教’有关联!?”
  
  “朝廷在这节骨眼上,不会胡乱下手。屠兰暮知道些什么内情,我们无从得知。如果是‘大罗教’的人在暗算你,却有一点不合常理,使我无法相信屠兰暮的判断。”
  
  “哪一点?”
  
  “你。”
  
  金寒窗诧异道:“我?”
  
  “那孩子用心极为狠毒。他诱你到江记,一是借屠兰暮的手杀你,二是教全轲、苏娆擒你。即使以上两项都不成功,只要事情闹大,府衙也能抓了你。如果是‘大罗教’所为,就不合情理。这里是青州的地界,不是西北,‘大罗教’根本没有压力,他们不至于如此难为你。”
  
  金寒窗听得糊涂。确切的说,他是没听明白。靳雨楼话里话外似乎透露着他和“大罗教”能扯上关系。
  
  “大罗教”威震西北,金寒窗很清楚。
  
  “大罗教”教主“太乙真仙”宫无上号称西北第一高手,甚至连高行天也曾伤在其掌下,这些名头和传闻,金寒窗也是知晓的。
  
  但是“大罗教”和他能扯上什么交情,他和“大罗教”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啊。
  
  到上次的断点,下周估计就可以了。明后几天出差,没空更了。
  
  金寒窗道:“你不明白,我却不懂。”
  
  靳雨楼道:“‘大罗教’这些年能在西北屹立不倒,声势日壮,多半是依仗背后有西北王这个大后台。不久之前,你们金家通过宫无上的引见,也和这个藩王势力数第一的西北王攀上了关系。所以说起来,‘兵之祖’金家和‘大罗教’是有共同利益的。在这蜜月期,‘大罗教’应该是不会对你动手的。令尊金月游的手段真是让人刮目相看呢。”
  
  这种涉及家族的言论从来听起来都是怪怪的味道,金寒窗颇为厌恶,他冷笑道:“我是金家的累赘,我有什么价值?要和金家合作,那就应该杀了我,替金家解决掉后患才对。”
  
  靳雨楼道:“活人的价值永远大过死人。动不动就杀人,那是愚者的表现。”
  
  “愚者?在江记连杀十八人的杀人狂也是愚者?”金寒窗有些恼:“这个愚者是谁呢?这个愚者敢在朗朗白昼之下行凶,我们却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杀死江记一干人等的物件必是暗器无疑,单凭几个细节……”靳雨楼忽转所指,道:“此事最好让唐表知道,唐表现在何处?”
  
  金寒窗提及楚红玉。
  
  靳雨楼眼中闪过几丝焦急的神色,叹气道:“儿女私情不过是逢场作戏,他却也忒得认真。”
  
  金寒窗驳倒道:“他们的情谊并非虚假。”
  
  靳雨楼哂道:“仿佛你都知道。”
  
  “我都知道!”
  
  少年易了容,一脸沧桑的坚定驳斥着,如同真的经历多少岁月一般。
  
  靳雨楼微笑,笑过一叹,黯然道:“男女之事,一时之欢。情到浓时情转薄,爱到深刻心掏空。人最终追求的是一条自我圆满的道路,而不是什么与子偕老,如果看不清这一点,只会伤人伤己。”
  
  “你的想法真灰暗。”金寒窗拈着假须道:“怪不得你的绰号叫‘薄幸人’。”
  
  靳雨楼一改倾斜的坐姿,端挺身姿,一边伸个懒腰,一边问道:“你今夜有要事?”
  
  “不错,我有非去不可之约,我……”
  
  金寒窗斩钉截铁的一番话未完,靳雨楼高举的右手突然疾出,如鹰啄之势的一指正中金寒窗肩上要穴,金寒窗半身一麻,胸前要穴也随即被封住。
  
  变化兀厄,金寒窗震惊道:“靳舵主,你!”
  
  靳雨楼又连点两指,完全制住金寒窗,沉声道:“金寒窗,我要你明白,世间没有什么事情是一定要做的。世事变化无常,你要做的,只是今晚出城,如此而已。”
  
  
  金寒窗倏遭暗算,愤忿非常。可是,他一瞥靳雨楼阴沉、郁然的脸,心底竟起了一丝惧意。
  
  那是一张顺我者生,逆我者亡的森然面目。
  
  ——这个人真的是来帮助他的吗?
  
  金寒窗辩道:“靳舵主,出不出城,我不在乎。我身上的确有要事,你赶快解了我的穴道。”
  
  “金三公子,你还想我封了你的哑穴?”
  
  靳雨楼又松垮靠回车厢角落,还是一派难展拳脚的坐姿。
  
  金寒窗勃然怒道:“你,你这个人怎能如此,亏我那么信任你。”
  
  靳雨楼无动于衷道:“我不知道你的信任从何而来,不过,我还是要感谢你的纯真感情。放心,不会把你送官,但我也不能放你任性妄为。唐表将你托付给我,自要按照曾老街的方法去做。”
  
  金寒窗叫道:“帮我?有这种禁锢自由的帮助吗?解开我的穴道!我下车!从此和你们曾老街挂不上半点关系,老子不用你自以为是的帮助!”
  
  靳雨楼对待金寒窗升级的怒火是一脸的轻描淡写,悠然道:“我不轻易帮人,可一旦帮了,我怎能轻易言弃呢。我倒是好奇,你晚上要做什么?”
  
  金寒窗恶声恶气道:“杀人!”
  
  “哦,蛮冲动的,我相信了。可是,今夜太乱了,暴雨将至,静守居室方可不溅上泥泞。我想帮你,但是,我并不想被你卷进去啊。”靳雨楼单指触额,掂量问道:“你想杀谁?不妨说来听听,差不多的话,我替你动手,如何?”
  
  金寒窗讶然道:“你……”
  
  靳雨楼轻笑道:“只是一次机会,为了报答你对我的信任,我可以考虑。”
  
  金寒窗怒目咬牙道:“不用你动手。”
  
  
  
  与“恨愁帮”、“复梦派”涉及绸庄、酒楼、青楼、赌场的广泛经营不同,水路风烟暮望分舵的势力范围只限于曾老街。
  
  暮望分舵的弟兄无事不到城中走动,街上一应俱全,自给自足。曾老街更几乎拒绝一切外力的进入。如有不邀自来者,则会被或者温柔,或者暴力的请出曾老街。
  
  立足一隅,却是固若金汤。
  
  水路风烟暮望分舵据此一点,势力范围连结青、并两州。其中只要沾上水道,不论大宗小件、转贩运托,皆有水路风烟的二分利益。
  
  曾老街每年向府衙输纳大量税赋,所以,官府也不大插手曾老街的闲事。
  
  在暮望城各处萧条的当下,曾老街上照旧车水马龙。大宗的货物被不断输送到城南的船坞,然后由专属船队输送到全国各地,乃至远邦他国。
  
  近黄昏,黄昏近。
  
  街上米铺二楼的一间向阳居室,夕影沉阁。室内的光正孱弱,影正凝聚,一下午的光阴就那么过去。一桌一椅,一杯一碗,墙上的毛掸、地面的竹篓,屋内的一切事物都浸泡在缓缓来临的黄昏中。室内,金寒窗被绑成一个粽子,表情死丧的,躺在床上无语对着窗外日影。黄昏如酒,金寒窗如同泡在这酒中的一只药蛹。
  
  靳雨楼不单制住他的穴道,还多此一举的施以五花大绑。
  
  金寒窗一百分的动弹不得。他的目光朝着窗口,门外有两个模糊人影,是两个水路风烟的帮徒。
  
  身体遭禁锢,思想愈活跃。金寒窗绞尽脑汁,但是找不到逃脱的方法。半个时辰之前,靳雨楼来望他,靳雨楼解开他的哑穴,仍开玩笑似的问他要杀谁。
  
  金寒窗左右无计,吐露真言,怒道要杀栾照。
  
  靳雨楼听后,一脸平静,只道:“果然是个不值得杀的人。”
  
  “他作恶多端,你懂什么。”
  
  金寒窗愤急,只差一时半会讲不清缘由。
  
  “此人引颈带戮,早晚是死,你何必抢着下刀。我已派人去找唐表,到了晚上,会有人送你们出城。”
  
  语毕,靳雨楼再次封了他的哑穴,孤身去赴府衙之约。
  
  
  金寒窗推断不出靳雨楼心思所指。
  
  ——谁会想杀栾照,谁能杀得了栾照?谁敢动执掌一城兵权的步骑校尉?
  
  ——倘若真像靳雨楼所说,栾照只是一只秋后蚂蚱,死期将至。那么,是否还值得还不顾一切的去杀他。
  
  ——所谓的恩怨是否一定要亲手了解才有意义?
  
  金寒窗转念再想,他怎能容许这个恶贼继续苟活!栾照多活一刻,说不定就会多害一个人,这个万死不赦之徒!
  
  ——要出去!
  
  脱出曾老街的念头又在金寒窗的脑袋里强烈复苏。
  
  靳雨楼的禁制手法厉害得很,强横的节制了金寒窗的主要经脉,他暗中努力了一下午都一筹莫展。金寒窗对自行解开穴道虽未放弃,但是不抱太大希望了。
  
  ——只能期待有人来救,这个时侯谁能赶来呢?
  
  ——唐表?
  
  ——若是唐表归来,救是救得,晚上做事却不方便。将行动计划告知唐表,唐表的反应应该和靳雨楼并无分别。
  
  ——抑或……高行天、陆无归?他们在那里呢?
  
  金寒窗猛然间发觉,事到如今,最能和他同行的竟是两个杀手。
  
  “谁!?”
  
  寂然无声的门外传来了声音,是两个看守帮徒的警问。
  
  “你!?”
  
  还是两个帮徒的声音,只是警问成了惊问。
  
  “扑通”两声,门外的两个模糊人影接连倒下。
  
  
  
  金寒窗盯着门口,眼睛一眨不眨。
  
  只见一个年轻人推开房门,走了进来。
  
  年轻人手中提着一把大约只有其小臂长度的短剑。年轻人的神情是懒洋洋的,像是一种万事不关心,拥剑留寂寞的百无聊赖。
  
  这年轻人见金寒窗的样子,不由露出了微笑。光是微笑,似乎还不够。年轻人迅速以拳掩唇,转了头。
  
  转头干什么?当然还是笑了。
  
  陆无归不掩饰还好,金寒窗被这偷笑的举动一激,当初差点熔断五花大绑的火气就又上来了。
  
  ——死小六,不快点来解开禁制,反而嘲笑于我,呜呼。
  
  陆无归来到床前,一边打量金寒窗精彩的易容,一边解开金寒窗的哑穴,笑意冉冉。
  
  金寒窗迫不急待的低吼道:“快解开我穴道,还有这破烂绳子!”
  
  陆无归没有立刻动手,他将床看了个明白,才道:“这绳子连着四角床头,上面都有机关,断开就会出发警报,警报一响,曾老街那么多水路风烟的帮众,我们出不去的。”
  
  金寒窗急躁道;‘那怎办?”
  
  陆无归道:“好办。我割断绳子,再小心系到别处,维持原先的力度就没事。不过我解开你穴道的时候,你要维持这个姿势,不可妄动。”
  
  金寒窗道:“好办就快办。”
  
  陆无归在金寒窗背心、肩头、大腿推拿几下,活血的功夫做足才解开金寒窗的穴道。
  
  金寒窗的大部分穴道俱在马车上被点中,时间较长,陆无归也是以防万一,一旦金寒窗身体僵木,不能自控,那么他接下来的事情就不好办,这张床可是很不简单。
  
  
  陆无归着手处理木床的机关。
  
  金寒窗听了一会的悉悉索索,催道:“小六,好了未?”
  
  须臾,陆无归走到他面前,伸出一只手,道:“差不多了,不过不要按床,床边还有东西。”
  
  金寒窗拽住陆无归的援手,借力而起。金寒窗脚踏实地之后,直奔桌前抓起“锦瑟伞”。他长出一口闷气,缩头乌龟一样的挨到晚上,借水路风烟的关系蒙混出城可不是他的意愿,他终于可以做他想做的事情了。
  
  “这就去宰了栾照那狗贼!”
  
  陆无归看着恶狠狠的金寒窗,道:“先出去要紧。”
  
  金寒窗随着陆无归出了房间,见门口有两条汉子软倒在地上,昏迷不醒。他不安道:“小六,你没下杀手吧?”
  
  陆无归头也不回道:“点倒而已,没事我惹动水路风烟做什么,赶紧走。”
  
  两人下楼,他们离开的房间却正发生着微妙的变化。那床榻的板铺不承重后竟缓缓轻摇起来,终于倏然向内翻转。
  
  机关触动,旋发出“喀拉”的连串响声。
  
  陆无归、金寒窗冲到街上,曾老街响起了钟声!
  
  洪亮的钟声缭绕长街。
  
  街上忙碌的人们纷纷停下手上活计,聚集向米铺,这些人有屠户、渔夫、小二、掌柜、艄公、力工、酒徒、商贾、公子、女郎等各种人物。他们角色不同,但共同的一点是:他们无疑都是武林好手。
  
  陆无归、金寒窗瞬时被围得水泄不通。
  
  陆无归没有料到,水路风烟对金寒窗的“照顾”是如此周到。他解除了那张木床的三十六处机关,竟然还是大意了!
  
  
  群龙有首。人群里一个身高九尺,须发戟张,相貌堂堂的威武大汉站了出来,他向旁吩咐道:“阿大,阿九,你们进去看看苏家兄弟。”
  
  两个肌肉贲健的汉子领命进了米铺。
  
  威武的汉子向陆无归一拱手道:“在下是水路风烟暮望分舵的香主杜柏,不知阁下是何人,来曾老街是何意?”
  
  陆无归也一抱拳,有礼答道:“在下是寒窗的朋友。”
  
  杜柏向金寒窗求证:“这位是公子的朋友?”
  
  金寒窗点头道:“他当然是我朋友,比你们还算朋友的朋友。我俩还有要事,不合适留在曾老街,杜兄请让开一条去路。”
  
  杜柏向金寒窗露出笑容。
  
  一个超大号的肆意笑容。
  
  笑容友善、豪爽,但是没有其他的实际意义,围堵的人群没有丝毫松动的迹象。
  
  金寒窗向陆无归递个行动的眼色。
  
  金寒窗郁闷了一下午,他的意思是:出其不意的冲出去?
  
  陆无归摇头。
  
  这些曾老街的帮徒,相貌五花八门,身分三六九等,看起来像是乌合之众,但是里面没有一个是庸手。
  
  出面的杜柏就是个一流高手。其一身雄铮铁骨,定负有浸淫多年的横练功夫,看他面色红润,眼光灼灼,声气洪迈,外家功力是到了相当的境界。
  
  只此一人,就不好击败。何况,还有强手暗伏。人群中一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舟子样人就更有些门道,陆无归看他神色轻松,一脸悠闲,那是作为高手达到了收放自如的火候才有的表现。
  
  除去这两人,最令陆无归不敢掉以轻心的是在圈外杂货铺门口的椅子上安坐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神情温和,只低头看书,读到精彩处还露出会心的微笑,仿佛即使待会发生殴斗,那些剑光、刀声也都与他无关。
  
  他是位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学究。不过,要论武功,陆无归判断这个人可能是目前曾老街诸人里面最高的,这个不为乱局所扰,超然脱俗,已经修到了八方变化,唯我不动的心寂境界。
  
  
  威武大汉“铁达摩”杜柏,细瘦舟子“梅花桨”文竹,读书学究“飘零书剑”丁驰周,三人合称“水翰三友”,是靳雨楼最为依仗的三大香主。
  
  要与“水翰三友”这种强敌正面冲突,并且地点选在曾老街。地利、人和皆失,没有人会认为这是上策。
  
  陆无归静观变化。
  
  一会儿功夫,起先进米店的阿大、阿九将昏迷的苏家兄弟抬了出来。杜柏看出二人只是被一时点晕,并无大碍,就一指陆无归,道:“你,可以走了。”
  
  铁桶一样的人群如潮水般分开,让出了一条道路。
  
  陆无归携金寒窗迈步就行。
  
  杜柏喊声:“慢!”
  
  陆无归止住脚步,笑道:“杜香主变了心意,要将我留下?”
  
  “阁下擅闯曾老街,犯了规矩,但没到和我们结仇的地步。你,可以走,一个人走。金公子是舵主的客人,尚需在这里盘桓几刻。”
  
  金寒窗闻得杜柏的留客之语,恼道:“有用绳子留客的吗?这些激烈手段我念在靳舵主是一心维护,仍是感激不尽。但眼下,小爷有急事在身,非走不可。”
  
  “相关事宜,舵主早已吩咐。金公子想要出街,只能等舵主回来。”
  
  杜柏语气强硬,没有商量的余地。
  
  金寒窗骂道:“你这个不通人情的蠢汉。”
  
  “这是规矩。”杜柏魁然而立,也不生气。
  
  陆无归的目光在人群中睹了一圈,温言道:“不能通融?”
  
  杜柏道:“要违背舵主的命令,除非摘下我的脑袋。”
  
  
  陆无归面容冷峻下来。若此时带不走金寒窗,等到靳雨楼返回曾老街再行动,无疑难上加难。
  
  陆无归环视四周,伸手搭上了短剑的剑柄,气定神闲的道:“剑利则路阔。一条路是大是小,能容纳几个人并行,看来还是要靠剑来决定。”
  
  陆无归话音刚落,“呼啦”一片响动,围拢的近两百余人纷纷擎出了兵刃。闪成一片的兵刃寒光下,不需要刻意的狰狞表情,一人一点杀意,杀气就如摄魂之海。
  
  金寒窗在这等阵仗之下,觉得头皮发炸,提着“锦瑟伞”的手腕都有些轻颤。
  
  这近两百人尚且不是曾老街的全部战力!
  
  根据金寒窗的印象,曾老街上几乎没有不会武功的闲人,那些在远处忙碌的工役随时都可能过来支援。而且靳雨楼手下除了三大香主之外,还有一只名为“美人鱼”的直属部队,这支神秘的部队尚未现身,不知她们是不在,还是正暗伏着。
  
  战局一开,敌手是多到打不垮的,唯有死命冲出去。
  
  ——可是能行得通吗?
  
  金寒窗掂脚相望,长街出口就在五十步远处。真动起手来,毫无缓冲的和数百人乱战,金寒窗估计走着“騞砉步”也要七步溅血。
  
  
  金寒窗急忙打个圆场,笑着道:“大家有事好商量。又没有深仇大恨,何须动手呢。”
  
  “金公子,你能认识到这一点很好。不过我看,你这位朋友的想法并非如此啊。”
  
  杜柏冷看陆无归,语气严寒。
  
  金寒窗转目一看,陆无归竟在拔剑。
  
  ——疯了!
  
  ——真的要动手!?
  
  金寒窗依然保持着笑容,不过笑容却开始走形,他低声道:“小六,我刚才的想法没有深思熟虑,不要当真。”
  
  陆无归剑刃出鞘,怡然道:“我知道。”
  
  金寒窗难以忍受陆无归这种明知故犯、身心背离的举动,怪叫道:“既然知道,那你这是做什么!一街的人!你对付的完吗?”
  
  “我没准备对抗整个曾老街。”
  
  “那,那拔剑做什么?”
  
  陆无归搭剑在肩,看定杜柏,挑衅而轻蔑的道:“摘下他的脑袋就行了,他说的。喂,傻大个,你说话算话吧。”
  
  金寒窗的表情成了哭笑不得。
  
  ——向来精明的小六,今遭怎变个白痴?小六武功很高,但杜柏的武功并不弱,杜柏更不会和你单打独斗,要想在人群中制住杜柏,这难度可是远大于直冲出曾老街。心里有这种想法,你可以偷袭,而如今公然说出这种话,只是在触怒曾老街罢了。
  
  果然,听到陆无归的狂言,人群一阵躁动,没有人能允许这种刻意的猖妄。“想找死,成全他。”水路风烟众门徒只等主事人一声令下,即群起攻之。
  
  
  陆无归言谈间看扁了曾老街,他好整以暇的样子就是没把在场数百名好汉放到眼里。似乎在陆无归的眼中,杜柏如插标卖首,曾老街的门徒统统是酒囊饭袋,其轻松的口气像是一个说书俳优在随便调侃。
  
  杜柏面色铁青,沉声道:“小子,报上名来,我不杀无名之辈。”
  
  “陆、无、归。”
  
  “‘蚂蚁窝’?‘背水一剑’陆无归?很好,陆无归,你尽管出剑试试吧。”杜柏戟发而立,额角青筋峥嵘,指骨握动作响,小臂上的血脉如蚯蚓蠕现,气势骇人。
  
  “不用试了。”稍触即发的节点,一个声音遽然响起,响在杜柏的背后。
  
  杜柏的躯体登时僵硬,像是被这声音的冰冷所冻住。众人闻声看去,举目皆惊,一把刀早架上杜柏的肩颈。
  
  一个突然出现的人,一把倏然出鞘的刀。在场众人的注意力俱被陆无归吸引的时候,这两者才显露了杀机。
  
  刀很特殊,刀尖如剑,剑身如刀。暮色里,刀的刃、背并行走出一道优美的弧度,这一线弧度弯缀着黄昏的薄光,时而森寒的像野兽獠牙,时而温柔的如美人期许之眸。至刀尖处,背的厚重与刃的锐利合流,狭路相逢是锋芒一现、寂寞无解,让人曼想妃子一舞不再来,君王折腰江山去。
  
  这把刀天生就要让人臣服,一出便要分出胜负。它起自不见天日的地下修罗场,如今在新主的手上经历大小杀戮数十阵,回复了真容。
  
  刀手制住杜柏,发出一声断喝:“退下。”其语音中有着断生判死的威严,周遭人哗然散开。
  
  水路风烟的一众门徒脸上闪烁着几种表情,有仇恨,有畏惧,还有些无法置信。“梅花桨”文竹的神情凝重起来,杂货铺前的丁驰周亦放下了手中书章。
  水路风烟占据地利、人和,但是失去了天时。杜柏的受制使曾老街陷入被动。
  持刀人被杜柏高硕的身躯挡住,金寒窗不见刀手的全貌,但是看刀、听声,他早猜出是谁来了,金寒窗的心头激荡起来。
  
  ——高行天!这个可怕杀手一早就混在人群之中!
  
  
  高行天再次扬声道:“放他们二人出街,否则,刀下无情。”
  
  杜柏被擒,人群中的文竹就成了主事之人,但文竹不能决断,他向外瞥看,众人的目光都齐刷刷投向丁驰周。
  
  丁驰周耿然起身,厉声道:“高行天!你是自投罗网。水路风烟正愁你不送上门来,识相的就放下兵刃,或许给你留条全尸。”
  
  “我说放人。你听不懂么?”高行天手上稍一用劲,杜柏的颈上就见了血,“既然你听不懂我的意思,我的刀也听不懂你的话。”
  
  九尺大汉杜柏不负他外表的威武豪壮,怒吼道:“大哥,水路风烟和他睚眦深仇,甭管我,今日就让他血债血偿!”
  
  高行天与“天下水路风烟会”的梁子结在南疆。
  
  追溯起来,这个梁子是非同小可。
  
  原先的水路风烟南疆总领事“摘云侠”风不免遭人刺杀于哥舒河。帮会损失一员骨干大将不说,这件事情给水路风烟造成的影响亦是深远,起码打乱了“天下水路风烟会”在南疆的布局。
  
  南疆与北漠一样独立于中原之外,地域广大深邃,不受节制。不过,两者有着明显的区别,北漠一统,号称控弦之士三十余万,其力可与中原争锋。南疆却仍是混沌一片,大小林立帮派数以百计,纷纷划疆而治。其中势大的帮会有一方霸主“朝天门”、独据绝域的“梦斋”、声誉甚高的“焚琴崖”,神秘莫测的“参心院”,少为人知的“缥缈峰”,更有新晋飞速崛起的“身体帮”,势力间犬牙交错,争斗不休,难以渗透。
  
  风不免一死,南疆各大势力开始一致排挤“天下水路风烟会”,“天下水路风烟会”立时将南疆水路分舵提升到柱石级别,并付出重大代价才安定下局面,仅此折损的威名便无法挽回。
  
  江湖俱传杀人者是高行天。
  
  高行天也从来没有否认过这件事。
  
  
  杜柏颈上,利刃切肤。
  
  文竹暂且抛开仇意,呵斥道:“老三!你少说两句。”他向丁驰周催道:“老大,先依了他吧,以城里现在的局势,他们跑不了的。”
  
  杜柏背着对丁驰周、文竹,面上没有一丝惧意。而他听到文竹的建议,气得面红如赤,瞠目欲裂。
  
  他不是一个妥协的人。
  
  他甚至不是一个惜命苟且的人。
  
  他知道高行天的份量和追杀的难度。
  
  此人游踪不定,精于潜伏,擅于隐藏,如果拿他的一条命来换高行天的死期,他认为值得!
  
  杜柏摇头否定,他在这刀口上的决绝一动,便见了血。
  
  丁驰周一拂袖,叹道:“让。”
  
  杜柏的面上浮现出耻辱的神色。
  
  三大香主,以丁驰周为魁首。丁驰周一声令下,人山人海的帮徒就分出了一条刀枪剑戟遮顶的小路。
  
  趁着人群变化,陆无归朝高行天做了个动作。陆无归的右手食指凭空画圆,连续画了三个圆。
  
  高行天领会陆无归的接应暗号,点头应道:“先走。”
  
  陆无归、金寒窗步出曾老街。
  
  两人在一片肃杀的氛围中缓步出街。
  
  其间,金寒窗几次回头。他在心中暗问:倘若曾老街不惜一切代价,执意截杀高行天,高行天能对付得了这一街的高手?刀山人海之中,那个人站得稳如磐石,了无怯意,似乎没有什么人能令他畏惧,没有什么场面能将其震慑。
  
  ——做到这一点,他靠的是什么?
  
  ——圣贤有道:“勇者无惧”,勇气可以让人忘我,超越凡境。但杀手从来不恃勇而为,杀手讲究的是效率和结果,只有对局势精准的把握才能造就这种冷静,而这需要高人一筹的能力。
  
  ——他,只是单纯的依仗着武功吗?
  
  
  金寒窗跟紧陆无归,出了曾老街。两人匿行慎顾,从城东门前兜过,向着散场的菜市而去,几转几绕间暮色始深。
  
  暮望寻常傍晚时分,主街两边总有些饮食、奇巧之类的营生。暮望晚市不仅仅局限在夜坊、天女河畔画舫、同心街几个繁华中心,它没有严格的规矩,人来人往的地方随处都是热闹。
  
  不过,此刻街道是人烟稀廖,剩下少量的城内商贩挑担推车往家返,过客也面色匆忙,急似归巢的鸟雀。
  
  街上的人们消失了。人流像雾一样从城中隐去,城市没有变得更加清晰,只有更深的昏暗,暗夜君临。
  
  金寒窗越走越觉城中死寂,放目远看,天边出现了第一颗亮星。这一点不知从几亿、几亿亿里以外传来的星芒微弱又渺小,光辉落进金寒窗心里没有转化成希望,少年知道它之所以能够到达凡人的眼睛,正是依赖着夜幕的深沉与黑暗。
  
  金寒窗、陆无归过了暮望东城门不久,封闭的东城门缓缓开启。一百二十余人押着一辆囚车进入暮望,车中的囚徒披发素衣,如同一具待敛之尸,毫无生气。
  
  护车的众多高手全部穿着布衣,普通如常人,只有其腰畔的配饰昭显出他们“逆鳞卫”的赫然身份。城门的卫兵心存敬畏,低头不敢正视这群大内精英。在他们的印象里,暮望何曾有过这种高手云集的场面。百二十名高手的入城,除了囚车发出“吱扭”的酸音,一大拨人俱是无声无息,好似鬼魅一般。
  
  一名卫兵偏头望着“逆鳞卫”消失在远处的街巷,惊讶的张着嘴。他还没回过神来,就耳际忽闻城门外骏马长嘶,卫兵震动回首,遥见数十骑率先从城外飞驰而来,烟尘漫起,蹄声如雷,其后更有脚步轰然,那是大队的重装步兵鱼贯相随。
  
  
  暮望城菜市口。
  
  陆无归、金寒窗藏在菜市口道旁屋棚相夹的角落里。
  
  一般提到菜市口,百姓的第一印象都会想到斩立决的法场。在菜市口这种公众场所行刑,所带来的震慑效果是无与伦比的,京都的菜市口便时常起着这种以儆效尤的功用,有些地方亦跟风而行,将菜市口这个名字搞得愈发阴森恐怖。但在暮望,菜市口只是卖菜的场所,此处尚未处决过犯人。
  
  陆无归在曾老街留下的暗语含意分明。他划一个圆是表明回到原处会合,这个原处便是菜市口,连续三下的意思是等高行天三刻钟。
  
  “这里算是要道吧,在这里等,安全吗?”菜市口前面的街上就有一队差役往返巡逻,金寒窗心里很不踏实。
  
  “我们待会要去的才是危险的地方。暮望的差役平日懒散惯了,根本没有心思缉凶,他们只是贴贴杀手的画像,敷衍了事,我想就连钦差也不会指望他们卖力擒拿凶手。菜市人走茶凉,连个人影都没有,那些差役不会来反复过来查看这一地菜叶的,他们只会借着机会向富户横加勒索。”
  
  “我们稍后去那?”
  
  “栾府。”
  
  这两个字可是说到了金寒窗的心上,他又惊又喜的道:“我正想去栾府。”
  
  陆无归问:“为了谭家的事情吗?”
  
  “是,正是。谭家家破人亡,不是别人做的,都是栾照逼迫,这个狗贼害死谭婆婆,奸辱谭小娘子,还将她卖给山贼,杀千刀的……。”金寒窗说着情绪激动起来。
  
  “提防有人。”陆无归适时制止金寒窗加大的音量。
  
  金寒窗压低声调,神秘的问:“你们去栾府做什么?”
  
  陆无归道:“杀人。”
  
  金寒窗愕然道:“杀!?杀谁?”
  
  陆无归道:“惊讶什么,你不是也要去行凶吗?我们的目标是‘一家亲’。”
  “‘一家亲’?你们要杀楚红玉!不行,绝对不可以。大家在盘古道上有过冲突,那是她配合唐表来找我,没有什么恶意,冤家宜解不宜结,干嘛以死相拼。”
  
  “那个女人吗?不是她。”
  
  “呃,那你们要杀谁?”
  
  “这个人也不是非要杀掉。不过,我想高行天不会放过他。”
  
  
  金寒窗看出陆无归不愿明说,转问道:“小六,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你心里面那桩事情,路人皆知啊。这么明显的动机,推断出你会去那几个地方是易如反掌。在玉荷楼时,我就盯上你啦。”陆无归拍拍金寒窗的肩膀,柔声劝道:“寒窗,我和高行天不会害你,不会束缚你的自由,更不会点你的穴道,把你捆成麻花。我们交情不浅,当然,这比不上你和唐表之间的亲情,但是你和唐表走,并不一定好过和我们在一起,你想想吧。”
  
  金寒窗默然呆望着天空,好一会的功夫,他才正容道:“去凉州的事情,我承诺过高行天,我会做到。”
  
  陆无归点点头:“你这脸怎么搞的?这胡子?”
  
  “唔……”金寒窗嗫嚅道:“小芙,帮的忙。”
  
  “噫,小芙!真亲切。”陆无归的眼神发亮,忍不住笑意。
  
  “你……去死!”
  
  金寒窗俊脸赧红,做出大吼的口型,最终只发出了小小的声音。
  
  陆无归、金寒窗两人在菜市口等候了两刻有余,天色迅速的暗了下来,晚空淡星乱点,菜市口没有灯火,四处格外黑暗。
  
  此时,远处漾起一个人影,转眼就到了菜市口。
  
  “高兄到了。”
  
  金寒窗听了就要从角落中闪出,陆无归忽然按住他的肩头,悄声道:“慢,高兄身后还有一个人。”
  
  金寒窗刹住脚步,仔细一看,在高行天变得清晰的身影之后果然还跟着一个人。那人身形高大魁梧,离得很远也好辨认。
  
  高行天显然知道身后有人跟踪,进入菜市口后就转身向后站定。那人一言不发的迫近,最后停在高行天对面。魁梧大汉目光灼灼的俯视着背刀的杀手,眼睛里充满了仇恨。
  
  金寒窗轻呼一声,“杜柏!”与陆无归一齐现身。
  
  高行天的表情略微有点意外,他用锐利的眼色打量一下杜柏,就将其投向了更远处的黑暗,用失望的语气道:“回去吧。”
  
  杜柏道:“回去?你以为我为什么跟你过来。”
  
  “出了曾老街,你已经没有人质的意义,我不想在当下的暮望和水路风烟开战,你可以走了。”
  
  “我要杀了你,取下你的人头,替风舵主报仇。”
  
  “杀我?就凭你?”
  
  杜柏咆哮道:“不错,就凭我!”
  
  “你还没有资格跟我说这种话。想杀我,让靳雨楼来。”
  
  “狂妄!江湖上有人叫了你几声‘杀手王’,你就真以为自己是王了!你刚才能制住我,不过是靠偷袭。”
  
  高行天冷淡的重复:“回去吧。”
  
  杜柏被高行天的语气激怒。他张开双拳,肩部与脖际的骨节发出“噼啵”的声响,“铁达摩”沉喝一声:“拔你的刀!”斗大的拳头猛然击出。
  
  
  这是声势绝伦的一拳。
  
  目睹这一拳的金寒窗离两人足有五丈之远,而金寒窗的面庞都感觉到了这一拳所带来的劲风!
  
  好刚烈的拳头。这拳的威力简直如同一柄从巨神手中飞掷而去的千斤铁锤,仅是刮起的拳风就铺天盖地。
  
  金寒窗联想起全轲的“莫贪欢”。
  
  全轲的拳法是带着一股旋转的力道,一股错开的力。杜柏的拳法没有那种隐秘的发力,但是这一只拳头的绝对劲力肯定是超过了全轲的“莫贪欢”。高行天被拳风所激、拳势所压,或许是眼睛吃痛,他竟然闭上了双目。
  
  愤怒的杜柏双目圆瞠欲裂,其中恨意如同火焰一般,直似要喷射出来。除去高行天和水路风烟之间难以化解的梁子,杜柏心中还有一种耻辱感。在曾老街众目睽睽之下,高行天一出手就制住了他!虽说陆无归吸引他的注意力在前,可是在自己的地盘并以这种窝囊的方式成为人质,杜柏感到他就如一个稚童被人戏耍了。高行天出了曾老街就收刀而去,杜柏一直追踪其后,仇恨与耻辱教他置靳雨楼立下的“不得轻出曾老街”的训令于不顾,他不仅要诛杀高行天,同时亦要讨回颜面。
  
  ——这厮为避拳风竟然闭上眼睛,真是愚蠢的举动啊。眼睛被我封住,看你还怎么招架还击,就这样永目难忘吧!
  
  他的拳头运足了力道。杜柏恨不得一拳把高行天击飞到千丈之外,即算那般也难消他心头之火。
  
  可是,他的拳头在即将得手的一刻却停了下来,倏然停在离高行天鼻梁几毫厘的地方。
  
  宝刀“折腰”再次架在他的脖子上。
  
  高行天合着双眼,刀却循着简短的轨迹,精准无误的落在杜柏的脖颈。没有花巧的变化,没有声势骇人的气魄,此刀唯快而已。快到旁观的金寒窗亦无法看清高行天拔刀的动作。金寒窗只捕捉到:遭受攻击的刹那,高行天的右边肩膀突然动了一下,那颤动仿佛是被杜柏的拳风吹荡起来一般,然后高行天在颤动中就出了刀,这一刀完全像是被杜柏的拳风吹荡起来的一般。
  
  如果这一刀不收住,就那么径直斩将下去,毫无疑问这就叫做武学上的借刀杀人,这借的力还是攻者自身的力道,几乎等于自杀。高行天闭目出刀,看起来无比自傲,但旁观者清,金寒窗见过高行天的几次出手,他明白这种张狂是高行天对刀的驾驭到了极高的境界才衍生出的自信,这个人对刀的信赖多过眼睛。
  
  
  杜柏盯着脖子上的刀,错愕的神色慢慢隐去,汉子挺直腰背,铮铮道:“杀了我。”
  
  “你的性命系于我刀下,又有什么资格命令我?从一个弱者口中听到命令的口气,真正是令人厌恶的口吻。”高行天收刀入鞘,面无表情道:“你不在我的杀人名单上。想死,就请吧,请自己动手。”
  
  “你放过我,必定后悔。”
  
  “我从不后悔。一个人若有时间后悔,不如去做些有意义的事情。”
  
  “高行天,我承认你的快刀。可惜我的流星锤不在身上……”
  
  “你,不服气?”
  
  杜柏冷哼。
  
  “好。”高行天退后两步,道:“我知道你几乎全身横练,但我不用刀照样能破你的护体罡气。”
  
  杜柏对高行天的狂言愈加恼怒。他不相信高行天除了宝刀之利,还能有什么手段。固然高行天的刀是他碰过最强的一把,但一件事物若想达到极致就非要专注不可,传说中有位著名剑客剑法绝世,可是这位名剑客一旦弃了剑,立马连草包不如,杜柏坚信无刀的高行天亦强不了多少。
  
  高行天已然出手。
  
  没有拔刀。
  
  他出的是掌!
  
  高行天右掌併伸如刀型,弓步一击闪电般刺出。不需拔刀,手即是刀。高行天在刀道上的磨练让他随意施为无不成刀法,举手投足无不是攻击的利器。
  
  杜柏铁掌横封,他的防御向来都是牢不可破,说成铜墙铁壁也不为过。但是杜柏的速度输给高行天不止一筹,速度的劣势使他的铜墙铁壁出现了锈迹和裂痕。
  
  高行天的掌刀锐不可挡,穿过杜柏双臂的封锁,直抵在其心窝偏右的位置。随着杜柏一声闷哼,掌刀一抵即收。
  
  “我说过,你不够资格。回你的曾老街吧,我对你这样的对手没有兴趣,曾老街若一意与我冲突,在下随时奉陪,但我现在没有时间。”高行天转头便行。
  
  杜柏本锁着高行天的手掌,可对方说抽回就抽回,宛似一把真正的利刃,而他自豪的一双铁手是豆腐做的吗?杜柏低垂的铁面在夜色之中黑濛难辨,实力的差距太大了。杜柏心知即使兵器在手,竭尽“疯魔流星锤”的奥妙,他亦接不下高行天的刀,他追来的时候想过会败,但是没有想到败得这么惨,败得和在曾老街上的受辱没有区别。
  
  高行天适才一抵,最后指尖一缩,纯用指节叩中他的罩门,虽然没有彻底废了他的横练,但是横练护体却是在短时间内失去了效用。
  
  这一切强烈的挫伤了他的自尊。
  
  “站住!”杜柏嘶吼一声,跨步追前,疯狂如兽,再度出拳!
  
  
  高行天陡然顿住,不见其任何动作,却听“铮”然的一声响,高行天背上“折腰”刀脱鞘而起,冲天而飞。
  
  急速飞翔的刀光盖过了初月华彩,刀在天空旋起无尽的刀花。刀光粲然,卷着一天星月怒舞如龙。此刻,刀不再是刀,飞旋在夜空之上的是一只挣脱束缚而去的精魄,是一个向往自由而狂欢的灵魂。
  
  杜柏情不自禁仰天而望,心神全然被高悬飞纵的“折腰”刀吸引过去。
  
  ——这刀,何时斩下?
  
  ——斩下,斩向何处?
  
  ——发是如何而发?去向何处而去?简直是追寻不到因果的一刀。
  
  天空之刀飞旋。
  
  地上的刀主静默,静默如冷刃。
  
  茫然间,杜柏知道高行天如果这时候向他出手,他已经死了千次。
  
  “折腰”返坠入鞘,高行天根本不向后看,急匆领路而行,陆无归、金寒窗紧随其后。杜柏则像一座倒掉的塔,双膝跪地,头颅深垂。
  
  先是盲刀,再是掌刀,最后是无因之刀,三次高行天都没有下杀手。可是,在某种意义上他已经斩杀了敌手。
  
  金寒窗经过杜柏身边的时候怀有一种同情,他晓得这个汉子的信心与尊严完全被高行天击垮了。
  
  杀掉一个人容易,彻底打败一个人难,更有一种失败叫做绝望。摧毁一个武林人的心,远比杀了他更加残忍。
  
  杜柏的手臂淌下鲜血,他引以为傲的横练功夫在高行天的掌刀收回之时已经和普通人没有分别。
  
  杜柏欲仰天而呼,心中鬰丧之气让他悲愤至极。他抬起脑袋,不知想哭想笑,却发现菜市口不知何时又到了一个人。
  
  
  
  这个人已到了杜柏身侧不远的距离。
  
  新来者是个孩子,其瘦小的身躯穿着白衣像是一个夜间的幽灵,孩子惊讶道:“叔叔,你在流血。”
  
  “流血?流你他……”杜柏看见是个孩子,一句脏话就没出口,大怒道:“滚。”
  
  孩子从怀中牵出一块白色的长巾,关切道:“叔叔,你需要包扎。”
  
  城里这么紧张,任谁家都会看好自己的孩子。杜柏心想这孩子倘是贪玩跑出来,倒有可能。但是,这孩子的举动却太过反常,他心生警惕道:“小东西,站住!你是什么人?”
  
  孩子顿住脚步,上下仔细的打量了杜柏,面上挂着浅笑。
  
  孩子若是笑在阳光里,一定会让人感觉到灿烂而天真。可是,笑容衬在夜色之中,显得非常不合时宜。
  
  杜柏的感觉就是:毛骨悚然。
  
  孩子手腕一甩,展开一只白巾。
  
  小小白巾迎着夜风一展,由小变大,从白转黑。小白巾瞬间被抖成了一片黑幕,与夜色融在一起。
  
  白只一溜,黑才是这块绸缎的本色。
  
  黑色遮住了杜柏的视野,破空之声响起。
  
  濛濛黑幕,杜柏分辨不出对方用什么事物攻击,但毫无疑问,那是暗器。
  
  他急忙闪躲。
  
  那击发的暗器快的不像话。
  
  仓促间,杜柏已是晚了一步,他只觉胸部一痛,一物打进了他的心口。
  
  杜柏全身横练,寻常兵刃根本难以伤到他,其唯一的罩门就是心口右上的天宗穴。那暗器是要打杜柏的罩门,杜柏闪躲是迟了一步,但足令罩门避开了这一击。若在平常,这一击对杜柏构不成威胁,可是他的横练护体一时间被高行天破掉了。
  
  黑幕谢地,杜柏重伤。
  
  黑巾从孩子的手中滑落,一把匕首赫然出现,孩子持着利刃,有趣的看着呛血无力的杜柏,孩子的眼神不像是在审视着人,那是孩童玩耍一只蝼蚁才有的眼神,充满漠然的微喜。
  
  
  “住手!”忽有人在远处清咤一声。
  
  孩子笑看远处,遽然一甩手,锋利的匕首迅疾飞出,正擦过杜柏的颈部伤口。杜柏早先被高行天割伤的细小伤痕瞬间扩大数倍,动脉中的鲜血把握到这千载难逢的一刻,争先恐后的喷射而出。
  
  远处来人停下脚步,那人头戴着斗笠,坠着面纱,不见面目,从纤柔的身姿来看,是个女子。
  
  “姐姐,你来晚了。”孩子拾起飞出的匕首和地上的黑巾,小跑着返身回到杜柏的尸体旁边,用刀在其心口挑出了击杀杜柏的物件。溅出的血被孩子用黑巾遮住,巾上的一点白迅速被鲜血殷染,成了黑夜中看不清的红。
  
  女子寒声道:“我是来晚了,你这个小恶魔。”
  
  孩子一边裹拭着那暗器,一边道:“哎呀,姐姐,不是在说这个哦,我说晚,是说主人已经走了,你来晚了。还有啊,我的名字叫小白,不叫什么小恶魔。”
  
  “大护法约我来此,不现身却是去了哪里?”
  
  这叫“小白”的孩子把黑巾捏揉成团,用其中洁净的面料揩了揩手,夜里难辨红与黑,他却分得很清楚,孩子举起洁白的小手,对着不甚明朗的月亮照了照,满意的微笑道:“你来,我就告诉你。”
  
  “去那里?”
  
  “到了再说。”孩子迈开脚步,在周围找寻着什么地方。
  
  “若我猜得没错,是栾照请你们到暮望的吧。你们不在刺杀中下手,事败后也不退走,究竟想做什么?还有,你犯下大错,你不该杀这个人的。”
  
  “姐姐,你怎么能乱猜呢。靠猜的话,永远不可能全对,不会被夸奖的。主人说把暮望搅得越乱越好,我只是奉命行事。”
  
  “想让暮望大乱,何必找上水路风烟。‘复梦派’、‘恨愁帮’两家实力大损,都好下手,可你们偏偏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靳雨楼岂是轻予。再说,暮望帮会的首脑们现在都在府衙被控制着,他们的下属没有上头指示,只会龟缩在自己的势力范围,想把暮望搅得翻天覆地,品无三那里早有准备。”
  
  “哼哼,‘复梦派’、‘恨愁帮’?他们根本没用嘛,这两伙人连一个钦犯都对付不了,真差劲透了。最终,还是高行天厉害!高行天在水路风烟的老窝胁持了杜柏,押到菜市口再将其斩杀,并且剖心示警。嗯,心狠手辣,完全符合他的一贯风格。哈哈,姐姐,不是我得罪靳雨楼,下手的是高行天。”小白随手一甩,将黑巾抛进了菜市的下水沟渠,他说得兴起,转头却见那女子仍伫立不动,便呼道:“差役马上就到,你再不跟来,得罪靳雨楼的就不是高行天,而是姐姐啦。”
  
  
  月儿高升,月儿弯弯照九州。
  
  月儿如钩。
  
  年年花相似,夜夜月不同。今夜月轮又残了一圈,以月成诗为号的“一家亲”也支离破碎,这个卓越的杀手组织事败同心街,首脑伤重不知所踪,组员一人被杀,一人遭擒,剩下两名在逃。
  
  “一家亲”遭到重创,丧失了在暮望重新起事的可能。府衙一面却没有放松警惕,挫败“一家亲”的刺杀仅仅是暮望行动的一个开始。朝廷肃清青州的使命可以说完成了三分之二,北华、遗石基本平定,而暮望城由于武林势力介入,搏杀虽然酷烈,但牵一发而未动全身,谋逆者见风转舵,匿旗不举,情势复杂。不论如何,只要一天主谋未办,余孽未除,暮望就不算尘埃落定,新任郡守顾铁心就不能安心到任。
  
  追缉杀手之事进展缓慢,唯一的新线索是全轲押解来了屠兰暮。府衙的差役急于邀功,立马审问屠兰暮一通,他们把平日施加在刁民身上的手段用尽数拿出来,可在屠兰暮身上全然得不到效果。
  
  屠兰暮是个很能忍耐的杀手,他提出交换条件,不答应要求他就不开口。
  
  一筹莫展之际,品无三的嫡系部队“逆鳞卫”到达了。工作转手给“逆鳞卫”中专门负责刑讯的高手,在刑讯领域,他们才是真正的绝顶高手,犯人落到他们手中只能后悔在这个世界出生。这几个绝顶高手略动一根手指头,便让屠兰暮发出了杀猪般的哭喊,暮望衙役看着那戳入屠兰暮脊背伤口轻轻弯转的手指,才知晓原来那里竟有一个左右痛楚的秘穴,俱露出了崇拜的眼神。
  
  酷刑之下,屠兰暮极力想说出点什么,可他的回答都不让人满意。屠兰暮嚎叫着“他们在江记”。当审问之人要他确认的时候,屠兰暮又改口说“他们在广德书院”,审问之人问究竟在那里,屠兰暮惨呼“也有可能在杜家店。”
  
  如同屠兰暮高低不一的悲鸣,“逆鳞卫”得到了十多个瞬息万变的回答。屠兰暮是真的不知道李纯一的下落,不了解寇寿题、楚红玉的动向,以他的资历还无法参与到“一家亲”的决策层。开始屠兰暮的回答还是思索得出,及至最后就成了历数他到过的暮望地名了。
  
  屠兰暮的答案不是没有对过,他说出栾府的时候,其实猜个正着,眼下寇寿题、楚红玉的确是在栾府。
  
  可惜,他的答案不是唯一的,什么都说就等于没说。所以屠兰暮继续忍受着酷刑,施刑人再次换回了旁边眼光狂热的崇拜者,“逆鳞卫”向顶头上司报告这个人价值不大,便将屠兰暮扔回给了差役。
  
  
  转说栾府,这里一场盛大的庆功夜宴成了空谈,夜夜笙歌的栾府从来没有这般气氛冷清过。人不欢,灯依旧。无事燃灯到天明是栾府的传统,不过栾府后身一栋叫做月门楼的阁楼是漆黑一片,没有掌灯,在周围一片灯火辉煌中显得并不搭调,而那阁楼之内坐着“一家亲”的二号人物寇寿题。
  
  寇寿题扭动着右手拇指的扳指。原本十枚指环,寇寿题手上独少了左手拇指的扳指,他此刻把玩的扳指亦与其他指环不同,翠玉之中隐隐有一线黄芒,黄芒如蝌蚪状,慢悠悠的打着旋。此时,黄芒的尖头一顿,指停在门口的方向。
  
  房门轻响,楚红玉走了进来。寇寿题缺失的一枚扳指正戴在她的手上,同样,一线黄芒内隐其中。
  
  寇寿题问道:“有发现?”
  
  楚红玉道:“依照月磁针指示的方位,纯一就在这里。不过我在附近寻了一圈,磁针总在无规律的旋转,好生奇怪。”
  
  寇寿题道:“此处的地脉蕴有巨大磁矿,干扰了月磁扳指,扳指在几尺的距离间还能够奏效,但若离的稍远就无法明示方位,不过月磁相吸,首脑在此处无疑。”
  
  楚红玉上卸下扳指,递还给寇寿题,寇寿题阻止道:“你留着吧。”
  
  楚红玉幽幽道:“这是一个我不知道的秘密呢,从未料到你和纯一的联系竟有如此一层。那次大漠追杀,你就是依靠这个没和他走散吧。”
  
  “大漠吗,那次刺杀的目标是铁戈部落的小王子,北漠之王也派人保护他,可是我们仍旧成功了。你虽然是‘一家亲’的三号人物,但是‘一家亲’你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我们必须找到首脑。”
  
  “事已至此,‘一家亲’再无从不失手的记录可以缅怀。我只是不明白以纯一的才智怎么会接下这个任务。即使成功刺杀顾铁心,‘一家亲’也把天下人得罪光了。”
  
  “首脑有他的理由。”
  
  “什么理由,栾照拿下郡守之位,把暮望和我们平分?”
  
  寇寿题一直在抚弄着扳指,这时抬起头,正容相对,一字一顿的道:“纯一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楚红玉冰冷的对视着寇寿题,最终还是平息了怨气,分析道:“栾照表面客气,可如果是他藏着纯一,那我们要赴的很可能是一场鸿门宴。”
  
  寇寿题道:“是什么都不重要。如果是场鸿门宴,那也轮不到他做主。”
  
  楚红玉露出掩饰不住的痛苦,喟息道:“是啊,是什么都不重要了。”
  
  
  月色泊上楚红玉淡褐色的衣裳,楚红玉的痛苦之色一闪而逝,但那些月光却永久的带着些悲伤的意韵,寇寿题观察着楚红玉,那并不是他熟悉的少女杀手。如今“一家亲”到了紧要关头,寇寿题绝对不能让楚红玉丧失斗志,他温言道:“一旦救回首脑,就允许你脱出‘一家亲’,我保证说到做到。”
  
  楚红玉道:“好轻松的话呢。”
  
  寇寿题道:“前提是你要退出江湖,你知道的东西太多了。”
  
  楚红玉失笑道:“退出江湖?呵呵,你告诉我,那里没有江湖?想退,能退到那里去?江湖只有进来的门,没有退出去的路。原来你也会说这种不讨好的冷笑话啊。”
  
  寇寿题默然,道:“我已经做了承诺,到时随便你怎样。”
  
  楚红玉道:“我不会自行逃亡的,虽然这是最大的保身机会。还有请你清楚,我的决定和你的承诺无关。纯一对我有恩无仇,你走了,我也会救他。”
  
  寇寿题微笑道:“很好。没想到我们快到一无所有的时候,才有了默契。”
  
  楚红玉哂道:“你家财万贯,又买通了‘蚂蚁窝’,修到狡兔三窟却肯为纯一卖命到现在,这才是出乎我的意料,你到底有多富有?”
  
  寇寿题道:“天下第一富豪是商会之长曹影贵,与之相比,我的财富只是他的十分之一吧。”
  
  楚红玉咋舌道:“真是难以置信,你不是家财万贯而是富可敌国了,栾照恐怕连你的十分之一也比不上了。”
  
  寇寿题自嘲道:“钱有何用。没有智慧和力量,珍宝堆积的再多,也只是一堆破铜烂铁罢了。我好不容易找到李纯一这种人,绝不能失去他。”
  
  
  
  有一片光亮从楼下沁入了黑暗的阁楼。
  
  楚红玉推开窗户,见楼下候着几个提着灯笼的仆役,“栾照来请了。假使他没有举动,反而有心和我们互相扶持,渡过难关,怎么应对?这个可能性并非没有。”
  
  “他不动手,我们下手。拿下他问个清楚,不管是不是他劫走了首脑,他肯定知晓些什么。”寇寿题长身而起,“我们没有时间在暮望厮混下去,尤其是和这种人。”
  
  
  回府后的栾照很不高兴。他先在静心斋待了一会,忽然间就勃然大怒,扯烂了十四幅名画,顺手又用画轴凿落了五名仆人的牙齿,然后将碎画全部塞到了仆人的喉咙里。暴走持续不断,直至他扼住一名小妾的喉咙,瞪视着可怜女人因窒息而反复晕死过去,栾照这才稍稍感觉到发泄了一点怒气。
  
  栾照很少有这么恼怒的时候。以往有谁让他不惬意,栾照立马就撕破脸皮,可不管对方是谁。这次憋着一肚子火气,栾照却不敢报复,到底对方是钦差,更有武功卓绝的高手,明里暗处他均斗不过对方。暮望事过,他发誓要好好修理一下“恨愁帮”、“复梦派”这两帮墙头草,至于那个新来的郡守顾铁心,栾照盘算着也要给其几分颜色看看,暮望还是在老子的手里!
  
  紧要的是,先撑过眼前这一关。
  
  他不敢去府衙,府衙三番五次传他过去,栾照皆以病重为由推脱,这不是个办法,但是栾照宁愿这么拖下去。病重难行,品无三能拿他怎样?敢拿他怎样?即使尧汗田、卢照台这两个孬种供出他在幕后主使,他俱可以矢口否认,口说无凭,他绝没有证据落在外面。就算那帮钦差不择手段的栽赃,他在朝中尚有高人保佑,府院之内尚还存着爷爷的一件宝贝。嘿嘿,有了这个宝贝,他可谁都不怕啊。
  
  栾家三世为官,第一代的栾寇虽是旧朝之臣,但因顺应时势有开朝换代的功劳,被当今皇上颁以免死铁券。栾照本对其父栾祥光在大堂供着一张废铁的举动,甚为不屑。而如今他也感觉到了那事物的份量,栾照将铁券捆在怀中,颇有皇命在胸,谁敢动我的威风。
  
  栾照方将信心恢复,情绪稳定,下午发生的一件事情却让他再次恼了起来。他托前来执行搜查任务的主薄苏冲做个中间人,孝敬点路费给钦差大人们,苏冲竟然推诿,不受。
  
  这算什么?
  
  那个钦差来的时候不捎走几万两银子的?做个中间人,你苏冲也能捞到几千两的好处,寻常没少吃我喝我的,现在装起清高了!栾照当时就想揪下额头的汗巾,从装病的床榻跳将起来,狂抽苏冲几个耳光。
  
  还不能闹。除了钦差,他的后院还藏着两个杀手。这可是真凭实据,两个杀手直接参与了刺杀,说出来的话和卢照台、尧汗田的份量云泥之别,必须安顿好。
  
  
  栾府广大,分为前、中、后两院。
  
  前院是主仆起居的地方,亦是议事、会客之所。中院则以一座红楼为中心遍起小楼,俱为玩乐而修建。后院最为广大,造景几十处,是请名家精心打造的广大园林。
  
  三院之中,栾照最少去的是后院,名为“怡情园”的这片水石、花木、幽径陶冶不了他的情操。栾照象征性的去转过几次,之后他更加清楚想要的是什么,栾府号称四美齐全,而这四美他只要:美食、美服、美人。父亲、爷爷都看重的这片园林在栾照的眼中一文不值,人生快意,何需美景,美人如花更如画,左拥右抱尚忙不过来,还要什么景色!
  
  夜宴的规模缩小百倍,地点从中院红楼搬到了前院接星台的花榭,请的客人也由暮望各界名流变成了两名杀手。
  
  宴席各方面都有违初衷,栾照却是一反常态,谈笑风生。栾照养尊处优,应酬熟惯,对酒前酒后的夸夸辞令颇为擅长。席间,栾照极力想把气氛搞得热闹起来,随着酒兴上涌,他的言谈像桌上的珍馐美味一样荤素交杂,肆言无忌。主人的心情突然转好,陪坐的史都、贾文跟着栾照豪饮不断,早已酒酣耳热,可是两个杀手一个冷如冰山,一个温吞不火,不为所动。
  
  主热客冷,这酒宴还怎么继续,于是栾照笑如春风,满脸真挚的表态道:“二位尽管放心,府上绝对安全,这暮望没人敢找到本校尉的头上。今日之事虽不成,但栾照不是那种以成败论英雄的鼠辈,二位都用心了,栾照敬二位一杯。”
  
  寇寿题一直低头观察着扳指,恍然有思,似乎未觉对面的栾照说了些什么。扳指内的月磁针急速打着旋,比在月门楼时快出许多。接星台建于隆丘,花榭窗扇四合也挡不住夜风的渗透,楚红玉偏头看着跃然灯火,樱唇微叹,像是随着烛火陷入了往事之中。
  
  两位杀手一言不发,沉默如金。
  
  装成开怀畅饮,不胜酒力的史都和贾文安静下来,他们演不下去了,另外二人也期待着戏的结尾,那应该是一场碎杯为号的好戏。两人观察着栾照的眼色,之间栾照脸色阴了一下,瞬即又回复了笑态。
  
  栾照的酒杯仍稳稳的捧在手上,保持着敬酒的姿势。对面寇寿题、楚红玉的厉害,他不是不知道,一旦出现麻烦,指望史都、贾文恐怕是不济事的,所以他还邀请了一名贵宾,有那人在,大可高枕无忧。
  
  
  两名杀手没有反应,栾照收回姿势,将瓷杯缓缓捏转,并没有如史都、贾文所预料的翻脸。
  
  不过,看栾照的情形,他的酒杯迟早要掉到地上,不是因为杀机,而是美色。栾照的目光黏在楚红玉的身上,神色贪婪如坠进蜜糖之中的一只蝇,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女子。
  
  论容貌,他的十八名小妾并不逊色这个女子多少,可是他的妻妾缺少了神韵,外表的精致惑目一时,内在的气质却是永远动人的。
  
  她微微侧着头,哀伤,无力,如同一朵盛了太多朝露的睡莲,载不动那许多愁。女子看起来很凄清,但是又带着那么一点媚,媚在一眨眼,媚在无声轻叹的红唇,晕染的烛火映到她的身上都成了艳色。
  
  栾照在笑,笑得有些迷醉。他无法自拔之时,花榭小屋的窗纸忽然映出一个影子,那影子浮上窗纸就转瞬消失,仿佛云破月来花弄影。内心有鬼的栾照扫到那隐约的人影,陡然一个激灵,然后他的念头开始乱起来:两个漏网杀手在事发之后不依后路遁逃,为何找到我的府上?这两人就不怕遭我灭口?而他!他已经来了!杀还是不杀?这个美人也一起杀掉?
  
  疑问和强力的欲望压制了杀意,栾照放下酒杯,少有的谦恭道:“不知本校尉有什么得罪二位的地方,请二位直言。”
  
  “如此,我就明说了。”窗外花枝疏影横斜,室内杀手终于开口,寇寿题道:“栾校尉,‘一家亲’来暮望所办之事是和你的利益有关联,但你应该明白,我们并非应你的请约而来。说实话,我们之间本不该见面,‘一家亲’与你不想扯上一点的干系。”
  
  栾照面色凝重道:“不错。”
  
  
  “既然栾校尉深明其中道理,那为什么要暗算我‘一家亲’!”
  
  听到寇寿题兀厄的一问,史都、贾文以为宴席暗藏的杀局被寇寿题拆穿,震惊不已,栾照亦慌张道:“先生这句话是从何说起?”
  
  寇寿题“啧啧”两声,续道:“栾大人这就是装模作样了,我们首脑伤重,恰巧落到了你的府中,难道不是你所劫持?栾大人这过河拆桥的手段真不可谓不快啊。留我们二人在府上,栾大人是想把我们一网打尽,变谋反之罪为镇逆之功么?”
  
  几个意像从栾照脑海里电般闪过,霎时间,栾照明白一切都不在他的掌控之内,他喝止了怒然起身的史都和贾文,急切解释道:“误会,误会。”
  
  寇寿题低着头道:“能消除的才是误会,我却没有看到栾大人做点什么。”
  
  史都与贾文保持站立姿势,眼光却向着窗外转悠。栾照捏着手中杯,叱道:“妄动什么!还不坐下。”
  
  楚红玉手臂所系的“红眉”尖镖早坠到手心,一言不合就要出手,栾照的克制却是出于她的意料之外。
  
  寇寿题对史都、贾文的异常表现渐有所觉,一种诡谲的气氛随着栾照尴尬的脸色蔓延起来。屋内除了五个人,没有杂人,在栾照开口之前,厅中持续静隘了一阵。
  
  “我知道你要的人是谁,但我交不出你想要的人。”栾照惊出一身冷汗,说出每一个字都非常谨慎,“李纯一可能到过我的府上,但是现在应该不在了。”
  
  楚红玉听到这种荒谬的说辞,面如严霜,怒道:“可能和应该?”
  
  
  伊人颜冷似雪,眉目如画,美艳不可方物。栾照只觉无论楚红玉做出什么表情,都只添艳色,在女杀手面色转为嫌恶和鄙夷的时候,栾照脱口喊道:“‘大罗教’有人来。”
  
  说完这话,栾照神情惴惴,他是在赌博,如果押错了筹码,血溅当场就是现在。
  
  “大罗教”三个字在寇寿题、楚红玉心地掀起巨大波澜,两人遽然色变,暮望的情势超出了两人的估计范围。
  
  栾照吐露实情憾动了杀手,史都和贾文亦惶然搞不懂栾照的想法。贾文观察到栾照的眼色,犹豫间,贾文离席而出。
  
  接星台上是空寂无人,贾文又去察看花榭后面的供殿,皆无发现,贾文折返门前,惊疑道:“校尉,人不在。”
  
  
  “瞅准了,再去察看。”栾照吃下一颗定心丸,望定楚红玉,续道:“在下绝不想与‘一家亲’为敌,但为了表明诚意,可以再告诉你们一个封锁的消息,你们另一名逃亡的同伴已经被抓,落网在江记绸缎铺。”
  
  楚红玉听了屠兰暮被擒的消息仅是微微一怔,至多想的便是屠兰暮怎么练一天也躲不过,就追问前事:“‘大罗教’来的是谁?”
  
  “护法第一‘星罗棋布’。”栾照面色紧绷,紧张道:“他下午到我府上,要借我的地方暂且安置一个人,他叫我藏的莫非就是你们的首领李纯一?我被他蒙在鼓里,并不知情啊,何况现在人已经被转走了。”
  
  “‘星罗棋布’!?人被转到了那里?”楚红玉既忧且急,李纯一竟然落到了这个人的手上,恐怕凶多吉少。
  
  “此事不经我手,我那里晓得。”栾照见少女杀手神色间已是杀意大起,心慌道:“我是不敢过问。”
  
  “不敢过问?只有死人才不过问!”楚红玉手中“红眉”几乎要击发。
  
  寇寿题忽插一言:“栾校尉,你和‘星罗棋布’的联系并非仅止于此吧,适才窗外藏着一人,是他?”
  
  栾照尴尬道:“……是。”
  
  楚红玉震悚。她的位置背对着窗阁,但她在宴席间心静如水,并没有放松对周围事物的感知,相反她还加强了戒备,即算这样,对窗外暗伏的“星罗棋布”她竟毫无察觉,倘使“星罗棋布”偷袭出手,后果难测。
  
  寇寿题同样心有余悸,如不是史都和贾文的异状让他心生警兆,他亦无法猜出身后咫尺之遥的窗外竟曾伏着一个绝顶高手。寇寿题不动声色道:“‘一家亲’和‘大罗教’同在西北王帐下效力,但彼此间水火不容。你与‘星罗棋布’勾结,是想取我二人性命?”
  
  “绝无此意!二位,在下绝无此意!我说了,这只是个误会,是误会!”栾照神色大惧,依仗“星罗棋布”的能力,栾照早将这房间四周冗人清除,身边帮手只剩史都,如果寇寿题、楚红玉借机发难,他无法应付。他吩咐贾文再探外面情况,含有叫贾文暗里召集府内好手的意思,栾照不知贾文领会了没有。
  
  
  寇寿题扭了扭扳指,与楚红玉缓缓站起,他们明白栾府已经没有停留的价值。
  
  史都硬着头皮也撑桌而起,他面上仍旧凶恶,但底气明显不足。栾照悻悻望着楚红玉,女杀手灵动眼睛是睨视的,充满了杀机,栾照发现这女子的杀意才是那一点媚色真正的源头,这媚色直接唤出死亡的幻觉,仿佛有金戈铁马之声渐起耳旁。
  
  ——有杀戮之声?
  
  ——是幻觉吗?
  
  栾府占地广袤,那声音似从极远处而来,遥远的唤起了栾照记忆中的诸多杀人放火之事。
  
  寇寿题闪出了花榭小屋,低喝道:“由他自生自灭,此地不宜久留。红!”
  楚红玉冷哼一声,随寇寿题穿窗而出。
  
  栾照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心中却有些不甘,或许在那一线间应教‘星罗棋布’解决两个杀手,落得干干净净。可是,那一线杀机若被触动,栾照感到死的可能并非仅是两个杀手。
  
  ——“一家亲”是祸患,“星罗棋布”也是个煞星。自打进入暮望,这个煞星就一直在利用我,他在同心街上不出手,现在更把“一家亲”的余党引过来,说是联盟,却暗地想让杀手取我的性命吗?
  
  ——还有逼迫愈紧的品无三,暮望是怎么了?突然就在自己手上失去了控制。悔不应该听那些朝中老人的建议,行险走这一步。原先的暮望蛮好,我早就是暮望之主,何苦争个郡守的虚名。
  
  远处而来的声音时断时续,栾照依着微醉,并不当意。他胡思乱想中自斟一杯,正欲一饮而尽,屋外突然闯入没有带来一个帮手的贾文,贾文惊惧欲绝的喊道:“校尉,大事不妙,品无三来了……”
  
  栾照愤然道:“来了就来了,大惊小怪的。本校尉清白无污,怕他作甚!我去卧病,你们给我阻着,拦不住的话,他爱探就让他来探。”
  
  贾文骇然道:“校尉,品无三是杀进来的!”
  
  杯酒迸碎于地,栾照失声惊叫:“什么!”
  
  
  大约在栾照宴请寇寿题、楚红玉的前一刻,栾府的大门被扣响。
  
  老门仆听到门外传来一句:“府衙奉钦差之名前来公办,速速开门,不得有误。”那声音是字正腔圆的京腔,不像有假,老门仆赶忙上前。他推开朱门便睹见门外站着一队人,数目有三十人之多。领头一人对着开启的府门轻轻摇着头,那人腰畔挂刀,身材颀长,与其身后布衣相随的人手不同,此人衣裳所绣的金线在门前灯笼的映照下浮现出夸张的飞鱼之形。
  
  门仆愣愣道:“大人,敢问……”
  
  “朱漆啊。”那人用手指揩过栾府大门,不理通报的程序,径自而入。
  
  飞鱼服象征着身份与地位,只有立下奇功的重臣才有资格受赏。老仆暗想:听说城里来了钦差大臣,莫非眼前这人就是?这焉能阻拦!老门仆贴在门边,看着三十余人从他身边幽幽穿进府门,大气也不敢出。
  
  
  一条笔直的汉白玉石道铺向前方,两侧苍松古柏擎起树冠如伞盖,眺望过去是层叠的楼台亭榭。品无三带领一众“逆鳞卫”进入栾府,沿着“明月松间照”的石路刚走出几十步,忽听一声大喝,“何方人等?统统给我站住!”前方屋宇闪出百余护院,个个刀剑在手,阻住了去路。人群中挤出栾照的亲信“雷影脚”巴峰、“一日寒”欧阳坚,高喊之人正是巴峰。
  
  见是品无三,巴峰先倨后恭,假个笑脸道:“小人该死,以为是那里来的不速之客,没有认出是钦差品大人,大人是来探看栾校尉的吧,校尉重病在身,不能见客。”
  
  品无三“喔”了一声,信步不停。
  
  挡着路线的巴峰退步,慌乱道:“校尉重疾外染,为大人贵体着想,还请改日再来。”
  
  品无三淡淡道:“无妨,就今日。”
  
  巴峰对着一直前进的品无三,再略退两步,颇为不知所措。品无三的到来极其突然,府衙的内线竟没有先行知会。他已派人前去通告栾照,但考虑栾照在接星台还应付着两个杀手,时间上应该赶不及准备,所他怎么也需要挡着品无三一会。
  
  ——可是怎么挡?
  
  巴峰绞尽脑汁、琢磨言辞的时候,品无三俯了身。
  
  月下的品无三俯身、沉肩,一弯手搭上了刀柄,其冠帽垂下的朱缨与刀把的红穗同时在风中飘动,那是斑驳树影中难以察觉的一抹红。
  
  刀光骤现。
  
  突兀而起的刀光像是人群面上的错愕。
  
  没有人会想到品无三如此就动了手。
  
  巴峰亦没想到。
  
  巴峰更没有想到品无三一出刀,他的腿就断了,他侵淫一生功力的双腿自膝往下被一刀横断!
  
  巴峰的轻功、脚法俱被这一刀夺去。
  
  
  血未狂飙,刀光连闪。
  
  品无三俯身一刀斩了巴峰的双腿,那刀光紧接追着欧阳坚而来。
  
  月光普照,刀不可避。
  
  欧阳坚出掌,急退。
  
  但刀光更快,刀光快似一阵月下清风,简直快过了欧阳进心中的念头。
  
  中刀!
  
  品无三应手一刀斩在欧阳坚肩头。
  
  中刀的瞬间,欧阳坚祭出的一掌正印到自身丹田气海,他这一掌不为攻敌竟是自戕!欧阳坚随即单手疾点手少阴经脉的少海、青灵、极泉三穴。
  
  品无三眉头微皱,他本以为一刀可将欧阳坚斜劈为两截,可是一刀下去,只入肩二分,那刀斩骨肉的声音也不同,是“喀喇”的一响,听来仿佛是冰山碎裂的滋味。
  
  “‘雪山老祖’是你什么人?”品无三一边抽刀询问,一边二指一挥,向“逆鳞卫”打出斩杀无赦的手势。
  
  那巴峰翻滚在地,血涌如泉。众护院弃之不顾,惊恐哗散,但几十名“逆鳞卫”快如鬼魅的追击在他们身后,刃冷无情,不出片刻功夫,这些栾府爪牙就全部魂飞天外,血流成河。
  
  品无三从欧阳坚的肩头启刀而出之时,欧阳坚的创口没有标血,只有一些红色的晶体从肩头散下,坠地即碎,然后慢慢融化。
  
  欧阳坚施展“雪山派”奇功“冰血暴”化血为冰,硬捱了品无三一刀,元气大伤,体内寒意和恐惧令他浑身哆嗦,此时听品无三一言,欧阳坚回过一张惨白的面目,颤声道:“大人认识我师尊。”
  
  品无三淡淡道:“算是老相识了。”
  
  欧阳坚面色一喜,自觉抓到了生机,“看在师尊面上,大人饶……”一道光恰时照在他生出希望的脸庞。
  
  光是刀光。
  
  乍起乍灭。
  
  欧阳坚一颗欢喜头颅凌空飞起。
  
  “因为有点交情,所以才替他清理门户啊。”品无三一震长刀,藐视着正在地面惨嘶爬行的巴峰,柔声道:“供出栾照所在,就替你止血。”
  
  
  接星台的模样是一间新起花榭连着古旧的歇山小殿。接星台与中院的红楼遥隔百丈相对,再延连上后院风过阁,三处楼台恰好位于一条线上,顺此线路从正门直铺过来的石路是栾府的中枢通道。
  
  此台取名“接星”,因其筑于迎客厅后身的隆丘之上,主建筑的那座歇山式小型供殿翘角四起,远观其态,如见一只欲接夜空飘陨星光的梵手。此台兴修于栾寇尚在之时,原初被设计成祭祖、祷天的庄严场所,现今栾照在殿前添修一花榭,就成了玩乐的空中花园,祖宗的灵牌都被他迁到了后院的风过阁。
  
  有三个人在迎客厅后窗观察着接星台的状况。说是三个人,这并不加上被捆绑在一旁的栾府管家。
  
  三人中,一个人雄躯伟岸,剽悍冷酷,是抱刀在胸的高行天。一个人挺立如松,俊朗年轻,是提着短剑的陆无归。还有一个人仰望着接星台,痴痴道:“不是楼宇就是台阁,好家伙,府邸搞得这么气派。”这个人是金寒窗。
  
  高行天道:“小六,一会分开,看好他。”
  
  金寒窗把这个“他”对号入座,蓦地不满,愤愤道:“‘他’是指谁啊?什么叫看好我?”
  
  高行天补充道:“别让这家伙死了。”
  
  金寒窗为之气结。
  
  陆无归道:“你在菜市口的最后一刀……”
  
  高行天道:“怎么?”
  
  陆无归道:“站在你的立场上,我也想不明白。杀鸡却用牛刀,是还有其他的事情在影响?”
  
  “如果是同类,那怕对方骨髓的气味也闻得到,敌意的,嗜血的,兴奋的……,离了曾老街,必定有人一直跟我到了菜市口,那一刀是被强烈的敌意所催,或许我不出刀,那一刻有人就会出手。”高行天肃容道:“除了‘一家亲’的刺客,朝廷的高手,极可能还有别的势力插手暮望,万万小心。”
  
  “暮望这滩浑水变成一个漩涡了,会一点水性的人反而更加危险。”陆无归沉吟道:“你一定要杀了他?过来时,你也看到了,栾府正被重兵包围,进来容易,出去困难,那前门有了骚乱之声,想必朝廷人马突入了。算算时间,我们帮寒窗刺了栾照,迅速离开是上策。”
  
  高行天虎目森寒,坚持道:“他知晓我们此行的秘密,我焉能留他活在这个世上。”
  
  
  “唉……”陆无归耸耸肩膀,道:“杀手杀人,逃犯也要杀人,而我却劝其戒杀,看来今夜只有我不正常。”
  
  金寒窗无奈的接上一句:“不要把我和你们混为一谈。”
  
  高行天道:“上策是在菜市口就远走高飞。既然进了栾府,我们各自的目的早不言而喻,无论是打着伸张正义的旗号,还是为了一己之私,都是前来剥夺他人的生命。我们做的是同一件事情,打扮的再漂亮也没有区别。”
  
  金寒窗道:“有的人是无辜的,有的人是十恶不赦,你下手前就不想想,哼,把杀人当做乐趣的你,每次挥刀就是那么心安理得?”
  
  高行天道:“想法越多,刀法越慢。杀人者不眨眼睛,无聊念头是倒在血泊中的失败者的特权。一个杀手知道如何下手,何时下手,这就够了。至于杀戮的刀究竟代表了什么,把这个问题抛扔给苍天吧,因为深究下去,那多半又是一个谎言。”
  
  金寒窗嘀哝道:“冷血,更将冷血当做借口。”
  
  “热血一洒随风凉,当然再煮一煮还是会热的,找另外的白痴去煮血论英雄吧。”高行天不再理他,全神贯注在接星台。
  
  陆无归笑笑,和高行天一样静默起来。
  
  一会儿功夫,三人睹见一条仓惶的人影奔返向接星台奔,与之同时,两道急影从接星台掠出。
  
  高行天眼中露出了厉芒,那是猎人等到了心仪的猎物才会露出的神采,“小六,你尽快和蠢材去完成那小小的正义,能出城就出城,不必等我。”语毕,这个近期江湖声誉最隆的杀手,紧蹑目标而去。
  
  金寒窗向高行天远去的身影舞动一下拳头,然后犹疑道:“我们?”
  
  陆无归笑道:“怎样都可以,你决定。”
  
  金寒窗道:“那厮慌张上去,是向栾照报什么讯吧,我们杀上去?”
  
  陆无归依然道:“你决定。”
  
  金寒窗望着在月辉中花团锦簇的接星台,咬牙道:“我们上去。”
  
  
  楚红玉和寇寿题两个起落就下了接星台,急行间两人迅速交换意见,他们不能放弃李纯一。
  
  寇寿题道:“栾照说人已转走,一派胡言,即使那接星台就是磁点,但月磁针的转速非常异常,正显示出人在移动,但还没有脱离栾府的范围。没有时间了,我去前门,你去后院,最后搜寻一遍,万事以自保为上。”
  
  楚红玉道:“前面有嘈动之声,我们不宜久留。事后何处会和?江记不能去了,很可能暴露了。”
  
  寇寿题扬了扬扳指,“见机行事,提防‘星罗棋布’。这人是‘大罗教’除宫无上之外最神秘莫测的人物,首脑若在他手上,更不可轻举妄动。”
  
  楚红玉颔首,二人倏分。
  
  栾府中院灯火亮如白昼。中间一座名为红楼的三层楼宇大放光明不说,周围还有三座小楼也是华彩照人。
  
  楚红玉斜回交纵而行,务求手上的扳指感应到每一个角落。扳指没有特殊的反应,楚红玉却感觉到了栾府的变化。
  
  危楼,红灯,檐影,疏院,偌大的一个栾府中院竟见不到几个人。
  中院只剩下了孤寂的光明。
  
  宴乐取消,大量的歌妓、乐工不在,那么仆役、管家也应该留下几个。但是没有,人已经很难见到。
  
  楚红玉遁身而行,掠过几处楼宇、厢房之时,能听到一些沉闷的微微响动,楚红玉醒觉到那每一声都代表着一个消失。
  
  沉闷的响动解释了秘密。
  
  栾府果真进了人。
  
  来了高手。
  
  似乎到处都暗藏着大量的高手。
  
  骨节错位、经脉扭裂,气闷息弱,这些密微难辨的声音传到楚红玉的耳中,化成了只有杀手才能领会的语言。侵入的不速之客做的是杀戮滔天却不闻于众的事情,这是一个不用细嗅就能闻到血腥气味的夜晚。她必须尽快搜完栾府,楚红玉深知当下唯有朝廷具备这种力量对栾府发动突袭,品无三终于对栾照下手了,黎明以前,这座府邸就将更名,青州栾家将被彻底的抹去,品无三对付栾照用的是最厉烈的手段——先斩后奏。
  
  
  楚红玉不断前行,步步惊心,陆续发现新的潜藏高手,当达到中院与后院的毗邻处,楚红玉发现了一件严酷的事实:周围正有至少五名高手在向她有意识的围拢。
  
  她发现了别人,他人也发现了她。
  
  ——究竟是什么人马,聚集了这么多好手?品无三的嫡系部队“逆鳞卫”吗?搞不好就是这群家伙,这些鹰犬不光武功高强,而且纪律森严,冷血无情,在平灭朝纲纷争,剿荡江湖逆动的事件中屡立战功。
  
  ——搜寻李纯一已经做不到,当下要做的是甩掉这群大内高手,先求自保。
  楚红玉来不及细想,她到了早先栖身的月门楼。
  
  楼畔是湖,湖水盛着满天星月,星月照不透月门楼的漆黑,楼边几丈之外就是通向后院的月门,楚红玉既知被数人盯上,索性不再隐匿行踪,躲是躲不过了,她全力施展身法向月门冲去。
  
  孰料那月门之中却有一位老者踱出。
  
  楚红玉拔身而起,老者踱出。不是双方无意间撞上,就是有一方对时间的节点拿捏得恰到好处。
  
  老者倏然点出一指,指风巍然如山,顷刻就将楚红玉的身形压了下去。
  
  老者白发苍银,威严从容,历尽沧桑的智慧似乎都凝缩在那眇然的目内,正是独眼候居右禅。老侯爷淡淡道:“姑娘,不要走了,你的路到了尽头。”
  
  楚红玉深吸一口气,冷道:“独眼老头子。”
  
  居右禅面现慈悲道:“姑娘,束手就擒的话,老夫保你不受刑讯。如果顽抗,本侯亦不得不施杀手了。”
  
  
  “沙沙”声响,一直围追的高手俱抄了过来,截断了女杀手的后路。
  
  面对居右禅这样一等一的高手,再加“逆鳞卫”重围暗伏,楚红玉直觉告诉她今次是断难逃脱。身处逆境,勇气与坚韧必不可缺,然而目及无垠的夜空,楚红玉却发现她的斗争之心不再如以往那般强烈。
  
  ——四面埋伏,要折在这里了。
  
  清楚的把握到境况,没有绝望,楚红玉有的是一种如抛重负的释然。
  
  闭目长吁一口气,仰面向天睁开眼睛,楚红玉第一次如此轻松的接受星光的洗礼。
  
  河汉无声。
  
  她累了。
  
  一个人在杀戮的螺旋之中挣扎那么多年,她早疲倦了。湖畔月下,能死在这位德高望重的老者手中,楚红玉觉得那会是一种幸福的终结。
  
  ——可惜有些事物转瞬远成咫尺天涯,是遗憾啊。但人生总是这般循环往复,不将美好的反转看得那么残忍,遗憾也将是一种证明。
  
  ——这样就很好!
  
  楚红玉带着笑意出了手。那一道红链像是嗜血的蔷薇脱袖而闪,暗褐色的身影追在血色蔷薇之后,杀意决绝。
  
  居右禅叹息一声,斜起一指。
  
  宽宏无匹的指劲如同一面叹息之墙,让人绝望,楚红玉的身姿被指劲完全笼罩,飘摇不定,“红眉”飞链亦偏了方向,攻不出去,楚红玉喷出一口鲜血,强行扭转链法。
  
  瞬间,独眼候指上劲道未消,左手疾飞一掌。
  
  居右禅“指掌双绝”,那掌风似锥,锐聚一点,楚红玉的“红眉”尚未完全展开,居右禅的破空掌风就后发先至,击中了“红眉”的镖尖,细成一束的掌劲扫得利镖改了方向,两者一起击上楚红玉的肩膀。
  
  楚红玉急速飞跌,撞破月门楼的门窗,失衡栽了进去。
  
  居右禅施用劲道宽宏的“须弥指”封住楚红玉,紧接发出截然相反的“芥子掌”重创敌手。
  
  
  
  楚红玉滑坠在冰冷的地堂,她对溅血的伤口亦麻木了,除了责怪居右禅没有一掌杀了她之外,楚红玉还有一点不满。
  
  那就是没有光。
  
  太暗了。
  
  作为杀手,她已经在黑暗的地方滞留了太长的时间,她不希望死的时候也是被黑暗所包围。
  
  ——总是如此,怎么能知道那里是可以闭上双眼的终点?
  
  楚红玉等待着进来结果自己的人,完全丧失了斗志。
  
  可是,冥冥间,竟有了光。
  
  突然的光亮像是一个漫长的开始,晕黄的光在黑暗的室内切开一个剖面,微弱的连接了沿着破碎门板铺入的皎洁月色。
  
  一个青年从侧窗进入,点燃了烛火。
  
  青年的手掌托着烛火,烛火跳跃像是一个伤痛的心灵,青年的眼神深沉而哀怜。
  
  唐表。
  
  烛光是一记充满力量的推手,令楚红玉直起腰背,趺坐于地,内心忽明忽暗,竟又萌生了希望。
  
  伊先是迅出几指封了伤处可以止血的穴道,然后咬下袖口一条布缎,仅凭牙口和单手包扎了伤口。惊喜在她的面上只停留了一瞬,随之而起的是酸楚的表情。
  
  
  唐表一手托着烛火,一手震颤如蜂鸟之翼。
  
  银色的“杏叶”连续闪动,窗外黑暗之中激起了嘈碎的脚步声与格挡声。数发以后,楼内楼外的人对彼此的实力都有了了解,外面的不再接近,唐表也停了暗器。
  
  楚红玉的眼眸挂着凄红的色调,伊勉强一笑,恨恨道:“你还是来了,你是成心的,成心的啊,唐表,你竟让我最后的心愿也落了空。”
  
  唐表寞寞道:“许了什么,让我丢下你?见到了娘亲和哥哥,你是没有了牵挂,但也失去了骄傲吗?这种泡影似的愿望,碎掉很好。”
  
  “事到如今,为何还执迷不悟呢,我只是你的一块绊脚石啊,不光如此,你若抱着不放,还会拉你沉入深湖,不要幻想我是成可以共舞的人鱼,放弃我吧,城内重重围困,你身上也有未完之事,趁居右禅没有发觉,走吧,我一个人有办法的。”
  
  “有些东西,一旦放下就再拾不回来,我很清楚的知道啊。丢下你?你有能力丢下我试试。”
  
  “唐表,你凭什么如此自大又不自重?田下一别,再见已是陌路,你滚回唐门吧。”
  
  “陌路吗,那也是出了暮望之后的事情……”唐表将蜡烛点在地上,用手指撩动着寸寸光辉寸寸灰的烛芯,“何当共剪西窗烛,此刻正是归期,难道我们不曾有过约定?”他扶起楚红玉,冷望月门楼外的人影朦动,决然道:“我和你冲出去。”
  
  楚红玉黛眉紧蹙,道:“外面除了居右禅,少说还有十余名高手,应该是份属大内的‘逆鳞卫’,你有我这个累赘,怎么冲?如果品无三、宇文商奘、叶东风也来了,还有那个轿中不曾露面的绝世高手……”
  
  唐表打断她,道:“你还能施展身法吗?”
  
  楚红玉正依偎着唐表,闻言玉靥暗红,她撑开唐表的怀抱,舒动一下伤处,嗔怒道:“伤的又不是脚。”
  
  “这样就好。”唐表沉静道:“我接下外面的人,你从栾府南边偏门出去,府外还有兵丁,要小心应对,到附近的南城门等我,会有人接应你。”
  
  
  月门楼附近立着九名“逆鳞卫”, 九人从各个方位封锁了月门楼。“逆鳞卫”有许多曾是江湖中名震一时的好手,加入“逆鳞卫”后,他们就抹去了所有的过往,只用代号区分彼此。这次“逆鳞卫”的行动分了数拨人马,分头袭入栾府,居右禅率领一众高手从后院而来,他比于正门而来的品无三还早了几刻侵入。
  
  见到楼内射出的暗器,居右禅抬手示意现身的“逆鳞卫”不要着急抢进楼内。
  漆黑的月门楼内亮起了微弱的烛光,居右禅负手观天象而待。
  
  蜡烛燃久而成灰,天上的星光亦非永恒闪烁。
  
  独眼候在等。
  
  经后院一阵扫荡过来,栾府的爪牙几乎被消灭殆尽,居右禅不知道前院的情形如何,那里是栾府仆役的起居地点,搞不好会有一场大乱。后院这边却已无忧,这里已经变成了他的主场,居右禅并不急。
  
  守在月门楼周边的“逆鳞卫”观察到楼内有人在救助楚红玉,对那人的身份半猜半疑。在这个节骨眼上,竟还有人敢援手刺客!?他们从刚才接得几发暗器判断,楼内的的确是个强敌,大内精英们严阵以对。
  
  楼内一对人走了出来。
  
  居右禅睹了携手而行的唐表和楚红玉一眼,了然心中一个悬疑。居右禅料到出现的人可能便是在同心街发“九魂花”救走楚红玉的唐表,但他不明白唐表为什么和一个女杀手扯到一起,唐门和“一家亲”有关联的这个推测也比较荒谬。
  
  现在,居右禅明白了。
  
  有一种感情可以解释的。
  
  那是人生来所具有的最无由的一种感情。
  
  它可以等贵贱,均贫富,超越人类后天身份这个鸿沟,有了它,即使黑暗组织的杀手和世家的贵公子走在一起也不奇怪。
  
  居右禅对江湖新秀一向留意。“杏在天”唐表狂狷而有节,使气任侠,是居右禅最为看重的几人之一。
  
  ——但照目前这个情形,自己则要亲手扼杀这个江湖新苗。
  
  居右禅暗叹看似简单的执子之手连接了不同领域的人,但这种连接是要代价的,这种代价同样可以倾覆天堂与地狱。
  
  
  一边是湖,三面是敌,甫一出楼的唐表和楚红玉已被包围。但是两人没有慌乱之貌,他们的面上充满着坚定和希翼。
  
  唐表先向居右禅行了一礼,恭谨中充满了歉然。
  
  居右禅道:“孺子,你这么做,唐门将彻底被卷进来。”
  
  一礼之后,唐表口气转傲,冰冷道:“晚辈管不了那么多。”
  
  “不成器的小子。”居右禅摇头,道:“唐霄仪听到你这句话会怎么想?”
  
  唐表淡淡道:“门主会取了晚辈性命。”
  
  居右禅道:“看来你很明白,何苦呢?”
  
  唐表道:“侯爷挡住我,又是何苦呢。晚辈只是想带一个负伤女子离开这是非之地,天下已经变得如此之小了吗?”
  
  居右禅怒道:“本侯还想对你网开一面的,唐表,你是一心要领这个逆反之罪了。”
  
  唐表向居右禅微一欠身,再次行了一礼,沉声道:“侯爷,不到万一晚辈绝不想和您交手。”
  
  居右禅惋惜道:“孺子,那个万一早有过一次了吧。”
  
  唐表讪然问道:“侯爷,我那一朵小花没有伤到无辜的人吧?”
  
  居右禅转了颜色,恳蔼的道:“若伤到无辜,老夫还能站到这里吗?小子,你们出了栾府也出不了暮望,出了暮望也仍在这天下,天下就是这么小啊。这位姑娘,本侯对你的保证依然有效,你只要受降待法办,老夫保你躯体不受私刑,护你家室不受牵连,我能做的就这么多了。”
  
  唐表知道居右禅的这个保证虽然微小,但对楚红玉的诱惑仍然是巨大的,如定为逆反之罪是要诛九族的。唐表只觉楚红玉牵过来的手掌一紧,伊冷漠道:“老独眼儿,如果你想生擒我,我会第一时间自绝。成为杀手我早没了家,我的眼中只有刺杀目标,只要有赏金,任谁都是一样,你的保证对我是一文不值。”
  
  居右禅苦笑道:“你们一定要在这万分之二次交手里找那万分之一的逃生机会?收手吧,两相齐全。”
  
  唐表突然喝道:“难以收手!”
  
  
  不能收手,唯有出手。
  
  唐表名列“八琼”之一,是唐门顶级战力,居右禅和“逆鳞卫”丝毫无大意,一直提防这年青人的暗器,但唐表的出手还是令他们兀愕。
  
  唐表的第一发暗器竟是楚红玉!
  
  唐表挥手一击,楚红玉就像一枚暗器般射了出去,褐影直飞向湖的另一面。
  
  ——“随杏所欲”!
  
  “逆鳞卫”想追击楚红玉,但是那铺天盖地的暗器已然封闭了所有人的视线。
  漫天杏叶似星屑陨射!
  
  “逆鳞卫”中不乏暗器高手,可即算是他们亦难以想像:这青年的一件短袖轻袍是怎样藏住那么多的暗器!?而这些暗器又怎能同时展现出斜飞、弹打、衍绕、旋攒等等不同的手法!?
  
  大量的“杏叶”不仅压制了明里的“逆鳞卫”,连暗处的大内高手亦不能幸免,有潜伏的三两人竟被逼了出来。
  
  唐表一人独力牵制了所有的高手。
  
  飞临湖面的楚红玉凭“随杏所欲”之力凌空而去,几乎横越通向南偏门的月门湖。不过她的身形还是在离湖畔七丈的距离陡然下坠。霎时间,一枚暗器恰好飞至她的脚底,楚红玉心有灵犀般足尖轻点,发力再起,当这一纵又到了尽头,其“红眉”疾飞出袖,搭缠上对岸的一株古树叉枝。
  
  这一刻,千般滋味上心头,楚红玉咬破红唇,才没有回望。伊一挣红链,借上力道投向了茫茫夜幕。
  
  
  楚红玉遁走,唐表的一波攻击恰巧完结。
  
  半空依然“杏叶”呼啸,地面闪烁的片状物则像是湖水波光的延伸。
  
  唐表的发力一击不仅掩护了楚红玉,同时也为他撕开了一个包围的缺口。
  
  这是一个稍纵即逝的机会。
  
  那些追击不成、反被唐表暗器追击下来的大内高手在失去了楚红玉这个目标后,有些不知所措,暗处仍在潜伏的“逆鳞卫”还来不及合围,这些侍卫每一个都是一流的高手,其精擅合击之术,联狩敌手。
  
  唐表亟欲把握这个良机,避免陷入苦斗。
  
  青年高高掠起。
  
  唐表的轻功造诣丝毫不逊色暗器手法,他一掠之下势如惊鸿,衣袍盈风,双手幻动,暗器如雨。
  
  围追的“逆鳞卫”登时领略了唐表为何会有“杏在天”这个绰号。
  
  青年的暗器在空中发来,居高临下,速度更急,威力更大,让人生出无法反击的感觉。那暗器分分合合,变幻莫测,一人痛呼一声,“小心,这厮用‘三叶虫’!”已是吃了暗亏。
  
  唐表倾力欲制“逆鳞卫”制于原地,而“逆鳞卫”的调整也异常之快,其中几名立刻用暗器展开了回击。
  
  几个来回,唐表脱不了身。
  
  脱不了身,亦尽不了全力。
  
  唐表与“逆鳞卫”缠斗,心神却全在居右禅身上。几次对上那老者的灼灼独目,唐表的心底都会浮上一阵怪悸的波动
  
  这种波动是终于找到敌手的警戒号。
  
  唐表知道:今夜,不和独眼候斗上一合,是绝对走不脱的。
  
  任何冲出的缺口,都随时会被居右禅封杀。任何露出的破绽,都随时会被居右禅利用。
  
  
  心念间,唐表的第一跃穷尽。
  
  第二跃再起。
  
  这一跃依然高掠,依旧迅疾。
  
  这一跃如星光倒行逆施,直欲冲破凡间的牢笼。
  
  然而,这一次不等他跃至最高处就有了跌陨之势。
  
  风、风、风、风、风、风!
  
  指风沛然苍广。
  
  指风起自于银海“杏叶”中飘摇不定的老者那轻舒一指!
  
  尾指。指型微弯。
  
  居右禅在唐表即将脱出的时候,终于出了指。
  
  身法未尽的唐表急速坠落。
  
  坠落的还有脱袖而出的银色叶海。
  
  “逆鳞卫”避散。天上的“杏叶”如同银河迸星,带着死亡的气味袭来,这不是他们能接的下的。
  
  居右禅再度出指。
  
  居右禅身子倾斜,恰恰避开袭来的“杏叶”,斜向出指。
  
  指是食指。指势偏斜。
  
  一指未消,一指又起,“须弥指”两指叠加,如同五岳沉顶。
  
  
  唐表只觉轰然的须弥指风如巨手收紧。居右禅没有一指直接攻向唐表,但唐表却有着两指皆中的感觉。
  
  这似乎是一种不能避开的指法!出则必中,攻则必得,“须弥指”的指劲简直是无法理喻的宽广。
  
  闷绝压心头。
  
  唐表怒眉紧锁。
  
  他搜起一口真气,挣动起来,想与指风相抗。
  
  他虽已高飞,却发不出暗器。
  
  与此际,银发独目的老者发出了第三指。
  
  拇指!
  
  指型倒印!
  
  “杏在天”疾陨而落。
  
  居右禅连发三指将唐表从空中截下。
  
  唐表双足重顿于地,两手低垂如伤鸟之翅。
  
  一顿之下,须弥指劲被卸入土中,但唐表起先的伤腿撑不住这种换力、借力的迅猛,伤处瞬间标出了鲜血。
  
  仅凭单脚发力,唐表倏然冲出,其速快如神鹤直向独眼侯。
  
  那个刺杀时没有出手,而后又封了李纯一要穴的中年文士,可是金寒窗去找容曼芙时,正与容曼芙下棋的人,其身份是否就是大罗教"星罗棋布"?
  ————————————————————————————
  不用回答了吧,时间地点很分明的
  
  居右禅的瞳孔急剧收缩。
  
  刹那间,有一种耀动!
  
  唐表右手突现一株事物。
  
  那物招展、延伸,曳起迷人的光华,样状似树。
  
  ——树!?
  
  ——非也!
  
  ——是暗器!
  
  那是一大蓬、一整束的暗器!
  
  暗器之树!
  
  无比繁多的铁干、金枝、银叶绞合在一起,不发出丁点的声音,呈现着一种寂静流动的形态,它光华琉璃,像是一株供凡人许愿的美丽小树,这“树”或是收了念愿太多,极不稳定,深情到随时要爆炸开来,可是其仍在月光之下疯狂的滋生!
  
  滋生在飞速而来的唐表手上。
  
  这一株“树”寂静、深情、而又疯狂!
  
  居右禅处变不惊的严颜终于变色:
  
  ——唐门“七宝树”!
  
  ——这小子,唐霄仪竟把这个也传了他!
  
  居右禅心头百念转动。
  
  (这株“树”倘若炸开……
  
  会如何?
  
  如果用“须弥指”、“芥子掌”与之相较……
  
  孰胜孰败?
  
  在场的人……
  
  能活下几人?
  
  此等杀招若完全爆发……
  
  这竖子竟连自己的性命也不要了?)
  
  
  两人擦肩而过,唐表脱出。
  
  唐表手上树状光华瞬时消散、枯萎,其人如同一道快似闪电的暗器穿过月门,与黑暗同一。
  
  居右禅闭阻止了追击的“逆鳞卫”,喝道:“穷寇莫追。”
  
  一名“逆鳞卫”轻声急道:“老侯爷为何不留下他。”
  
  “拿下唐表不是此间的头等大事。唐门四大秘,他学得其二,逼他以死相拼,代价……呵呵,你知道是什么代价吗,我们与唐门还没到那个境地,不值得啊……”居右禅干笑两声,没有说下去。
  
  那人极不情愿的道:“那就这么放他们走了?”
  
  居右禅正色道:“你去府衙知会叶大人。”
  
  
  
  清风高台,月夜牡丹,美景恒在,独缺主人。金寒窗对着空荡荡的接星居,有些不知所措。
  
  俄尔,他想及:既然未见栾照下山,难道是那个管家在撒谎?栾照一行人若早先在这山上,如今又去了何处?这花榭人去楼空,唯有一残宴。
  
  ——栾照这宴请的是谁?
  
  ——不知小六又查到了什么?
  
  金寒窗寻找陆无归,搜人时两人就分了头。
  
  陆无归停在殿顶,准确来说是伫立在四起的翘脚之上。陆无归以一种眺望的姿态面对着深远的栾府,整个人看起来像是站在那梵手的指尖。
  
  金寒窗从花榭中走出,焦急奋力的向陆无归挥手。陆无归收回目光,面带一丝惊色飘身而下。
  
  金寒窗期待着从陆无归身上得到线索,迎上问道:“怎么办?人究竟在这吗?”
  
  陆无归点点头,向着两步远的几株牡丹示意。
  
  金寒窗没跟上思维,道:“什么意思?”
  
  陆无归指着地面的落花,道:“闲来无事,辣手摧花,明白了吗?不光有栾照啊……”
  
  “……”金寒窗低头细看,果见地面确实落花颇多,这几株盛放牡丹几遭人摘撷,以至凋零残谢,他疑道:“小六,这些被折断的枝叶,做这事的是刚才?”
  
  陆无归郑重道:“来,那小殿有点蹊跷。”
  
  供殿是空的。
  
  花榭与供殿,金寒窗一上来就搜过。
  
  供殿中只有一张深嵌于地的铁铸香桌,空间一览无遗。金寒窗跟在陆无归身后,他上看梁栋,环看窗阁,搞不明白何处有问题。
  
  “噔噔”声响,陆无归敲起那张铁桌。
  
  金寒窗醒道:“桌子?”
  
  陆无归道:“你杀栾照只是为小芙一家人昭雪冤屈?”
  
  “当然。”金寒窗的回答不假思索,金玉做声。
  
  
  陆无归单手在桌上按来按去,盯着金寒窗的眼睛,没有回话。
  
  金寒窗道:“这桌子有什么?”
  
  陆无归忽道:“有的时候,真猜不透你了。”
  
  金寒窗眨眨眼睛,有几分促狭道:“猜不透,你也不必沮丧,本公子向来高深莫测,你区区一凡人,为了何故竟妄测天意?”
  
  见这小子还有开玩笑的心情,陆无归不禁笑了,笑容懒洋洋又暖洋洋的。
  金寒窗却急了,催促道:“有话你快说呀。”
  
  陆无归摇摇头,手形一翻,掌心就按在桌角,他一发力,铁铸的桌角骤然歪斜,同时轧动声起,桌下的地面逐渐移出一方洞口,幽暗的阶梯从洞口顺延而下,两人的脚下出现了一条秘道。
  
  金寒窗挥拳叫嚷道:“我早该料到有机关,怎么可能没有这个,这狗贼跑得倒也快,真是个狡兔三窟的东西啊!”
  
  陆无归道:“真要追?”
  
  “要追!当然要追!狗贼十有八九还没有走太远。”金寒窗低头向秘道内里张望,只觉地道漆黯不知所向,“好家伙,忒长啊,通向那的?”
  
  陆无归道:“要知道它连着何处,只有走通了才知道,想找栾照你还怕这点黑?”
  
  金寒窗想及栾照犯下的恶事,不禁怒气上涌,撩了袖袍,便拾阶而下。金寒窗数步跨入秘道,却迟迟不见陆无归跟进。于是,金寒窗在秘道底部回过头来。陆无归仍然立在入口,身躯似动非动,看起来有些僵硬,而其目光中闪现的惊疑之色也教金寒窗感受到了几许异样。
  
  “小六?”金寒窗轻呼。
  
  “你小心……”
  
  陆无归开了口却没有发出声音,那语意完全是金寒窗在读唇之后猜测的。陆无归开口留讯,紧接着就迅疾挥手,竟催动了铁桌的机关。
  
  在金寒窗的诧异目光中,轧动声起,秘道口开始关合。
  
  在最后的缝隙里,金寒窗看见陆无归的手探上了剑柄。
  
  
  黑暗阻断了金寒窗的思考。
  
  金寒窗闭眼、睁开,举手、蹲下。可是,四周除去黑暗,不见一物。只有鼻际能嗅到潮湿的霉味。
  
  这黑暗是正宗的伸手不见五指。金寒窗仰面想倾听地表动静,但上方传不来任何声音,叹一口气,他张开双臂,摸索着方向,弓身前行。
  
  秘道如同世人初降的子宫。
  
  ——来了强敌,所以小六要阻着?
  
  ——希望小六不要出事。
  
  ——那么,接下来就完全是自己的事情了,没有人可以帮到自己。
  
  对于这一点,金寒窗心绪如冰。
  
  他感觉着敌人留下的痕迹,寻找光明的出口。
  
  他为了杀戮而孤独前行。
  
  这一场杀戮会给他在青州的种种恩怨画上句点。
  
  秘道封闭。
  
  殿门大开。
  
  一扇门关上,另一扇门就会被打开。
  
  这些生命里的门永远在开启,也不断在关闭。
  
  在这循环之中,关键是人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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