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跟着下去,是清楚我来了?”
陡然的语音传自殿外,刺耳如刀,短短的一句话被说得上半拉刻薄,下半截阴倨。伴着语音,有一人大步迈入供殿,来者头发花白,身材健硕,头戴正反玄黄三尺长冠,腰缠七彩琉璃玉石宝带,大蓝袍,短马靴,一对金钹系于背,一双铁手交拢于袖,冷面微昂,目光寒鸷。
陆无归深吸一口气,握剑的手亦紧了一紧,一副如临大敌的姿态。他虽背对殿门,但已晓得了来者的身份。陆无归的表情有着复杂的变化,交战还是逃遁?两种态度一同闪现。不过,瞬即青年的两道剑眉挑起,痛下决心,陆无归一丝不苟地回过身,面无表情的道:“若是宇文总长断后,以您老的英明神武,晚辈实在不能放心。”
那人嘴角微微牵动,阴声道:“嘴很甜,话很直白,倒挺讨人喜欢。陆无归,你狼窜豚奔,拼来今天的名声殊为不易,本总管有点怜才之心,再加上我身边正缺个贴身小奴才,就收了你,如何?”
陆无归拔剑出鞘,俊容在幽烁的剑芒中冷笑道:“劝总长认清晚辈面目。”
那人有些意外,却用不屑地语气道:“不识抬举的蚂蚁、渣滓,你以为我是冲谁的情份儿说这话?本总管之所以给你条明路,那是念在你也算名门出身!眼下青州岂是你们‘蚂蚁窝’搅混水的地方!若和我一起捉了金家那小子,立下大功,你对抗朝廷的诸多罪过俱可既往不究,我亦能导你回正途!”
陆无归淡淡道:“总管说不再计较就不计较?我所犯下的那些罪孽,可是连我自己都无法原谅啊。何况蚁窝铁训,王为上。我不会背叛屈洒,做出对‘蚂蚁窝’不利的事情。”
“哼。”那人转口道:“屈洒让你来的?”
陆无归反诘道:“大司马让总管来的?”
“嘿嘿,无知小辈!本总管原想替你家保留点血脉,看来这想法完全是多余的。”那人不再劝诱,抽出袖中的手掌,摘下了背上的金钹。
这一对金钹是一大一小,大的直径约有两尺,小的直径仅有七寸,大钹圆润古雅,铭着古怪的文字,小钹则残缺了数处,看起来破旧凄怆。两钹边缘俱有穿孔,一线银色锁链将两钹串联。
陆无归同时间剑指敌手,充满了斗志。
他必须全力以赴。
他知道敌人手上这件奇门兵器名为“二一天作钹”。
这“二一天作钹”据说隐藏着五种奇技,不过江湖中人只晓得它可发邪声惑敌耳,可飞旋斫敌首,可缠锁夺敌刃。除此之外,这钹还有两种奇技是什么,没有人知晓。
因为逼出那两种奇技的人都已经死了。
死在大内“逆鳞卫”副总长、宫廷内侍第二号人物宇文商奘的金钹之下。
“外面闹着什么动响啊,姨娘,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喊救命。”
“臭丫头,栾大人府上这种事情多了去呢,大惊小怪!夜了,胡起甚么闲心,睡啦,明天一早还有大堆的事情忙不过来。”
那丫头翻过身躺着仍是竖着耳朵在听,过小半会,这丫头忽的立起,叫道:“姨娘,姨娘,刚才真的有人嘶喊啊,姨娘,你听,又有声音了,松竹堂那面过来的,越来越近了,像是瓦片都碎了。”
那妇人亦起了身,惑道:“噫诶,倒真奇怪了,姨娘下去瞅瞅。”
这段对话发生在栾府、前院、浣衣居。对话的是浣衣居的两名浣衣娘。二人忙完一天琐事正欲安寝。
禁不住这反常的骚动,中年妇人披衣起身,想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这妇人刚推开房门,就有一道黑影窜进了屋内。妇人意识到陌生人的入侵,惊骇失色,而她未来得及作任何反应便觉得胸口闷痛,就遭紧追黑影而来的“逆鳞卫”一指点倒。
追击黑影的“逆鳞卫”有三人,领头者见室内丫鬟失声尖叫,又立刻禁制了丫鬟,他观察到后窗完好,室内更不见追击的人的踪影。
——目标不见了踪影!?
然而,不等这“逆鳞卫”细加思索,遮覆丫鬟的被褥中就刺出一剑。按常理来说,那被褥绝对不可能再掩住一个人的体型,但是那人确实躲了进去并已化成了一道剑光。
偷袭而来的剑光好似师兄弟间陪练剑招的一次失手,它来得和气, 半点杀机也没有预泄。
绣花被褥!黄金剑光!
“逆鳞卫”吸气收腹,肚子仍着了这一剑。负创的“逆鳞卫”一边倒退一边还击,脱手掷出手中短戈。
“呲啦”裂帛,锵然刃鸣,被褥纷碎,棉絮乱飞,黄金宝剑切割了褥被,架开了短戈。
寇寿题伏伤一人,另外两名“逆鳞卫”也跟进了屋内,见同伴负创、疑犯欲逃,他们当即出手援阻。这两人一个舞着细铁鎏银鞭,一个打出牛毛飞针。
鞭影追命,飞针索魂。
寇寿题一到前院就被这三名“逆鳞卫”缠上,一路无法摆脱才将其引到这里。寇寿题对于攻击之后的退路早就有算计。他抓起身前的丫鬟做盾,防住飞针,然后单手黄金剑挥格细铁鎏银鞭。
剑鞭相交,二者立刻纠结在一起。
棉絮在室内乱舞,略一较力,寇寿题就夺路而走。
他将奄奄一息的丫鬟掷向负伤的“逆鳞卫”,同时,反冲向房门。
他反冲而出、弃剑。
寇寿题弃了被鞭子锁住的黄金剑,就冲到两名扼守门口的“逆鳞卫”夹击之中。
在没有武器更为方便的距离中,拳影交错。
痛哼连起,以及拳拳到肉的闷响。
寇寿题只攻不防,两名逆鳞卫亦是攻多防少。一方要走,一方要留,双方瞬间的肉搏皆无保留。
结果竟是两败俱伤,搏杀的双方都遭了重创。寇寿题飞撞而出,扑倒了一片晾衣竹竿,“噼啦啦”的一阵乱响。门内的“逆鳞卫”追出两步就觉脚下发软,险些跪倒在地上,两人望着一跌之后迅速起身逃掠的寇寿题,再追不上。
浣衣居的格斗只是豹纹一斑。
此刻前院是一片大乱,灯火复燃,众声沸沸。重甲在身的兵士从栾府大门涌入,接收了被“逆鳞卫”扫荡过的区域,栾府的自卫武装被彻底瓦解。
寇寿题遁往后院。
再去前院,无异于找死,“逆鳞卫”的战斗力不可小觑,遇上三人一拨的小组就难以摆脱。寇寿题一边奔逃,一边在怀中掏出两个瓷瓶,他接连倾出大把丹药,张口吞了。他为突出重围所付出的代价并不轻。寇寿题逃至一处造景假山,为寻喘息,闪身躲进了石间阴影之中。
他一一拔出背上的三根飞针,迎着月色看出细针闪动着谲恶的碧色。
——毒!
——而且是如果不及时调息日后必然侵损元气的阴毒。
寇寿题却根本没有时间运功逼毒。
——再被“逆鳞卫”追蹑,势难走掉。朝廷行动的激烈、鹰犬们的扎手,这些俱超出想象,眼前栾府行动的声势简直是提前抄家、彻底族诛的势头了。
——后院那边怎么样呢?扳指在接星居上转动最速,如果说那高台就是矿心,按前后院对比所示,首脑多半在扳指响应更敏疾的后院。倘使纯一真在“星罗棋布”那魔星手上,恐怕凶多吉少,必须早做应对。不过这后院阔深非常,要从那里找起?
寇寿题经过短暂平息,就急着穿出假山。
这个夜晚步步杀机,一刻也是不能耽搁的。
可是,他刚一探出孔隙,蓦地浑身绷紧如木偶。
假山之外有了一条人影。
那影子斜斜铺至他的脚下。
寇寿题把那影子看在眼里,恨在心中,影子投进他的心底迅速化成一条扩大的裂谷。
人影佩着刀影,刀影在风中轻摆。
刀客微昂头,欣赏残月,其常年执掌权势的双手一在抚着冠侧朱缨,一在叩着刀柄。
刀客悠闲,夜色优容。
月儿弯弯,刀客未出鞘的长刀则是另一弯明月。
杀人的月!
刀客没有蓄势待击的剑拔弩张,他浑身透着自在温雅,如同一位似夜露般初降人间,感问“百年几见月当头,此月何年初照人?”的哲人。
“品无三!”寇寿题一颗心彻底凉透。
“阁下是自行了断还是要我动手?”品无三看向寇寿题的眼神充满着鄙夷、冷酷、厌恶以及打量丧家之犬的怜悯。
惨乱的心绪像是在体内肆虐开来的毒,寇寿题强行定下心神,试探道:“可以有第三种选择吗?”
“哦?本官以为‘一家亲’是向来不愿苟且的,因此也就没给你们准备什么后路。”
“我会说出你想知道的一切。你一定想知道是谁站在‘一家亲’的幕后?他们下一步的目标会是那里?此外,草民奉上一半家产,品大人,这些能换小的一条残命吗?”寇寿题的语气近乎乞求。
品无三轻否道:“你太奢望了。”
“嫌我要价太高?那么,就是还有的商量?”寇寿题向假山之外略微的挪动了一下,颔下的汗水无声滑落。
“该明了的我已明了。”品无三叩刀的手型由单指变为三指,柔声道:“汝,切勿乱动。汝欲起身,我即出刀。总之,想出来,就保持这个姿势,保持这个像狗的姿势。”
闻言,寇寿题竟直接跪下,手膝齐用,移出假山,谄笑道:“这样如何?”
品无三不置可否。
寇寿题道:“我需要保证。”
品无三应道:“对于你我还保留着一点点的好奇,我即将听到的,那就是你的保证。”
寇寿题翻瞪着眼睛,显出大量的眼白,用低喑的语调叙道:“大人的行事手段,草民不是不知,就凭品大人十年前办下的铁案,我怎敢轻易的和盘托出,贱民是命只一条,不像那些遗老们拖家带口,惶惶顾全却还是输得精光。”
品无三叩刀的动作倏然停止,虽然其面上依旧是不动声色,但整个人看上去冷得像一座风雪寒山,小半会品无三才笑道:“哎哟,你这话已经超出我容忍的极限了,你想换取‘一家亲’的苟延,只拿这话激我,你很是站在我的立场上替我考虑啊。”
寇寿题赔笑道:“品大人既然对那旧朝秘事也如此上心,就更不能不听一些今朝之事了,我现在中毒受创,取我性命容易,但再想我细说两三事,难矣。”
“呛”的一声,品无三腰畔长刀出鞘二分,“本官不想再听废话。”
寇寿题缓之又缓的抬起左手,他小心翼翼的弹落中指指环,闷声道:“大人想知道的、不知道的都在这指环中。”
品五三冷谑道:“寇大员外,可惜嗳可惜,可惜你选错了主子,李纯一的脚下并没有能驰骋千里的原野,他终不是嫡出,继不了正统。”翠色指环在地面打着晃儿,品无三却看也不看它一眼,径直逼问道:“本官没工夫和你猜哑谜,汝拿人头开玩笑的事情是什么,代替指环说出来吧。”
寇寿题体内的毒气上攻,搞得他青色上头,手脚开始有些发抖,他一直抵御着品无三的强大压力,几乎无力控制毒劲的扩散。寇寿题希翼用救命指环来摆脱危机,岂料品无三洞若观火,毫不上当。寇寿题明白必须透露一些意外的内情来取信对方,否则不用品无三下杀手,他亦被毒力熬透了心血,寇寿题脑际闪过栾照的说法,于是开口道:“品大人,您在青州如此雷厉风行,想必顾铁心还未到暮望吧。”
品无三轻蔑道:“顾大人到任抚顺民心,安居一方,这里渣滓未净,会污了顾大人的法眼。”
寇寿题哼声道:“我想说品大人的宝刀还未到擦拭的时候。”
品无三沉声道:“贼厮!休来考我的耐心。我问你:在同心街接引你们的可是‘八琼’唐表?唐表既然来了,那么唐门是否亦参与此事?还有,李纯一现在藏身何处?你们‘一家亲’是西北王最为执重的杀手集团,一直替他清除异己,屠灭忠辜,不要说此事和西北王毫无干系!西北王反心竟起,还有何谋划?你若再搪塞一句,我立刻取汝狗命!”
“唐门和同心街之事挂不上关系,唐表迷恋我组织中一女杀手,所以一路跟来暮望。西北王有逆反之心,路人皆知。青州因何而耸动,品大人心里应该再清楚不过。”停了一小会儿,寇寿题瑟瑟道:“朝廷在暮望布下如此阵仗,‘一家亲’是自投罗网。不过,大人问纯一在那里,但大人可知‘大罗教’也来了这青州暮望?”
品无三眯缝着眼睛盯着寇寿题,口气忽转揶揄道:“李纯一不是一直和宫无上对着干嘛,怎么,现在‘一家亲’却成了‘大罗教’的先锋?”
寇寿题故作平和道:“‘大罗教’三大护法之首‘星罗棋布’已在暮望,而且此人当下很可能就潜藏在这栾府之中。”
品无三道:“栾照勾上‘一家亲’的同时也勾上了‘大罗教’?”
“不。”寇寿题恨恨道:“栾照这厮直接搭了岑玉柴的贼船!”
岑玉柴即是当今西北王。
——西北恭王!
西北凉州乃塞外重地,它和同样幅员广袤的关外燕州遥相呼应,都囤积重兵,钳制着北漠两翼。近年北漠弓马日盛,锋锐直逼中原,双方在边界常有摩擦。岑玉柴的地位更加重要,其承担的戍边重任和藩王第一的地位是匹配的。中原王朝依此北方强邻,国策上一直采取息事宁人的方针,轻与计较,只因新朝甫定,根基未深,希图休养生源,不欲轻启战端。是以,即使岑玉柴时不时露出不臣之心,朝中为了定边也不敢动他一根毫毛。而且,岑玉柴为了护身,遂养、圈护了大批的江湖豪杰,这其中就囊括了‘大罗教’‘无双门’‘一家亲’等等强大的武林势力。
这种姑息导致西北王的羽翼渐渐丰满,如今的岑玉柴重兵在手,要塞在握,府内智士、良将无数,门下豪杰、高手如云,其雄心显露无疑,于出游、会宴时屡破规制,早不把御史的弹劾当回事,他只是一直忌惮“大司马”司马穷途天下无二的威名,再加其智囊‘鬼谋’苏艳邦一直劝他忍耐、匿息,否则岑玉柴早已作乱犯上。
闻罢,品无三手拂垂缨,叹了一声,眼眸精芒闪动。暮望发生的事情和出发前的揣测完全吻合。
但听寇寿题续道:“草民曾在‘蚂蚁窝’出没过一段时日,不知大人对‘蚁王’屈洒有什么看法?”
此言倒真出了品无三的意料之外,他面浮疑色,凛虑道:“十万八千里,这事跟‘蚂蚁窝’有甚干系?”
寇寿题道:“草民亦是蚁窝一员,如果我告诉品大人‘蚁王’下给草民的密令,品大人或许会改变看法,不会对草民如此强逼。”
品无三先是发出一记你脑子坏掉的冷笑,但瞬即他捕捉到了事情的怪异之处,露出了琢磨的表情。
寇寿题察言观色,晓得还是勾起了对方的心思,其一边捏紧剩下的救命指环,一边故作不胜毒力的喘息道:“大人神机妙断,但青州之事牵连甚广并非从一面解析就可判断全局,草民离开蚂蚁我之时,屈洒曾交代草民一件西北的……”
就在此时,一记刀光打入寇寿题的嘴里。
刀光乍亮,来自假山。
刀光是耀动的一股悚异明媚。
明媚直如异世冥火。
这一股来自异世的灯火一闪就熄,迅快、诡谲到了极点。
刀光飞隐,寇寿题的半旯脑袋连同未出口的秘密就被一齐削飞。
喷溅的血泉红里有白,“财气杀人”立丧当场。
品无三一路追踪寇寿题,亲眼见其藏于假山之内,出于对局势掌控的自信令他没有推及假山之中竟早就藏有杀手。
离其仅仅丈许的假山竟能藏住杀手!而藏身于其中多时的寇寿题竟毫无察觉!
然而,品无三的反应亦算奇快无比,他在瞬间亦出了刀。
第一时间,刀光逐着刀光,像是纠缠的一段孽缘。
两记刀光一去一消,一追一逝。
假山中人一刀得手,品无三的长刀也劈进了假山。
假山内起一声闷哼。
品无三一刀中的,但难以按常规经验判断斩到了假山杀手的什么部位。不及深思,霎时间假山的孔隙飘出数记逆袭刀光,灿如银线!
品无三反挑刀花,护身、急退、、、、、、再攻!
守得一半之时,杀意大起的品无三就又攻了出去!而另一把刀亦不甘示弱,双方同时刀势大盛,抢攻的刀花如怒兽獠牙,当之即死。
刀刀相交,发出微弱却极其刺耳的鸣响。
假山轰然垮塌。
石屑激扬,土尘扑飞,内里不见一人。这两人仅换了几式,隔在其间的小型假山就像纸糊一般遭到切毁。
山已倒,人未甘。
品无三震怒。
他先被寇寿题戳到旧年痛处,当年他刑讯逼死几名元老重臣的事情竟然还被人念念不忘!光这也罢了,然而这个于青州案价值颇大的要犯便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遭人斩杀,这教他怎能甘休。
碎石迸砸,烟尘膨起。
一道黑影在崩溃的假山中欲遁,此人本不想选择这个时机出手,但是他不能让寇寿题继续说下去,所以一击得手,只求远扬。
不过品无三怎能放他离开,御前带刀充满杀意的眼神捕捉到杀手身影,立时横刀迎进石尘之中。
两人既要短兵相接之际,忽听“啵呲”声响,有几颗石子脱离了正常的轨迹,急速砸到寇寿题遗落的指环,那指环粉裂,环内散出大团初见瓦蓝、再见赭红的毒气。
——“秋色垂暮”!
品无三瞳孔收缩,斜翻而出,避开毒气十数步的距离,而那黑影借机高飞过墙,消失在品无三眼界之中。
遭“秋色垂暮”片刻一阻,品无三知晓再难追上假山杀手,他习惯性的捻动冠边垂缨,手指拿捏之处却是空空如也。侧眼视之,原来于适才刹那间的交锋中这冠缨飘动遭到刀光侵掠,早是两边皆断。
“蚂蚁……蚂蚁么……”品无三紧皱眉头,一指弹飞了刃缘上残涎欲滴的血珠。
月是故乡明,月是今夜残。
天色垂怜,黯魅夜色仿佛就按在众生的头顶,无声的汲取着灵魂。
楚红玉以倾听的姿势僵立了很久,其耳际唯风声而已,风声在窗口呼啸而过,寂寞如斯,她是听着一座城的声音。那些盘踞耳膜的掌声、刀声、碎骨声、咽气声,这些无比沉重的声音在当下似乎像一副遭遇霜袭的彩绘,正被剥离、褪色。
夜里春风,依稀料峭。
在这城的西门,还望不见杀戮。在这危乱凶险的城中,楚红玉感觉到丝丝裹着幸福的寒意。
她在听着那个人的脚步。
她在等着一个于风中或许会显得跛脚的青年。
——他能追上来吗?
——他的脚还有伤,他的轻功势必受损,这会不会影响到他的暗器?
绕过这些问号,楚红玉却是无比明晰的意识到:“一家亲”是毁了。
彻底的毁灭了。
而她,自由了。
楚红玉对这个教她卖命多年的组织的覆灭竟然带着痛心。这种痛心非是无由而起,她只是觉得自己没有对李纯一做出更多。李纯一毕竟待她不薄,若没有其提携甚至是保护,楚红玉知道自己早就成了组织的一件消耗品,而且李纯一抱负远大,本不应该栽在这里,楚红玉想及他已落在“星罗棋布”手上,多半性命堪忧。
思量下去,这种痛更多的变成一支囚鸟摆脱牢笼重新振翅的痛。
束缚的久了,自由也会是一种痛。
小祠楼,窄巷路。谁家良人独倚小楼望归人。
楚红玉轻启阁窗,无语凝望。
她虽给唐表留了暗记,但还是不放心。
街上萧索,空无一人。
楚红玉拾了把椅子,紧贴着窗边坐了下来。楚红玉选择藏身的小楼是一座家族祠楼。祠楼两层,一楼分成两个厅,供奉着祖宗牌位、族谱和法事用具,二楼则摆放着氏族荣誉的牌匾,另有些名画墨宝之类,这祠楼属于青州城颇具名望的氏族白水王姓,楼旁还连着一间专供王氏子弟读书的私人书院。
依着调度,巷上刚刚过去了一队兵卒。楚红玉将目光放远,兴许是巧合,竟教她发现了一个人影。今夜,因为宵禁,街上几难见人。所以,楚红玉一发现有人踪,就思量着是否是唐表赶来了。那条人影急速移掠动,在夜幕里快如鬼魅,楚红玉一不留神再找不出那人的影踪。街上巷心空无一人,多数房屋都熄了灯火,除了远处有几点微弱的火光在飘动,四周再无动静。楚红玉的内心焦急起来,伤口也跟着痛起来,夜风从窗的缝隙渗入,撩起了散乱的几许青丝,伊用牙咬住,这时她的心中泛起一阵不安,仿佛感觉到有什么东西随着夜风一起进入了祠楼,恰巧那楼下的庭门酸涩的响动了一声,紧跟着传来一个瓷瓶砰然摔碎的骤响。
——此楼进了人。
楚红玉皱了眉,她听出一个人正明目张胆的踏着楼梯缓缓而上。
——应该不是这个氏族的人。
蓦然间,她就联想到街上那个鬼魅般的人影。楚红玉轻推窗扇,纵下祠楼,本能的避开了这个人,而那远处几点火光是巡城的队伍,官府展开地毯式的强力搜索,白家祠楼也不可以久留。
祠楼窗前,原先楚红玉立定的地方已站了一名青年男子,男子稍停了一会儿,然后跟定楚红玉的方向,一步踏出窗外,飘落如一颗月下尘埃。
暮望城的搜查任务主要依靠赵获编排的四十余个巡逻小队。小队中有捕快、差役以及校尉府的兵丁,他们约二十人一队,五队一组,各有负责区域,在赵获的调配下进行着拉网式排查。
朝廷的三股力量则各司其职。大内“逆鳞卫”的一部分人马守备在府衙,监视着暮望武林的大佬们,一部分秘密突击在栾府,负责瓦解栾照的私人护卫,另一部分侍卫则实施斩首行动,控制栾照在暮望大营中的骨干亲信,防止兵变。“逆鳞卫”只有很少的一点力量参与搜查。至于晚间新入城的“夜魅营”和部分调自北华、遗石的兵勇以逾两千人的队伍迅速包围了栾府,楚红玉能够顺利突围,“红眉”链镖自是起了很大作用,再者栾府的超级奢侈腐败也帮了大忙,这宅子修的过于宏大,超过两千的兵丁竟都无法彻底围死栾府,这事报上朝中,礼部、工部恐怕要对天下私扩违制的宅邸做一次严厉的清理。而两拨汇合的“翠羽营”则均驻扎在东南西北四个城门方向,从原城卫部队的手中接过了指挥权,城门区域的警备与往日不可同日而语,叶东风已传令,今夜任谁都不准出城,就算有天大的事情在身,也要留在暮望。暮望江湖各派的首要人物早被请至府衙,请柬上已写明分寸,大意是谁要不想来也可,不过一旦发现其门人在街上游荡作祟,即以勾连作乱定罪,格杀勿论。在这种赤裸裸的威胁手段之下,那个敢不去府衙报道?
王氏祠楼靠着的这条窄巷名为富贵巷,据说此巷所以这么命名,一是因为住在这里的人家的确是非富即贵,二是这条巷子历史上曾出过两名状元,乃是暮望佳话,三者这条巷子因为地角不错,临着繁华的天女河画舫,所以宅子的价格卖得都很高,想在此置所宅子须得相当的家底。
楚红玉沿着富贵巷行出两百余步远,就逢上了先前那一队兵卒。这些兵卒整齐的从一个大宅的后门走出,那宅中的长者携两名中年男子一路将其送至院门口。这一次前来搜查的兵卒纪律严明,没有摆谱,没有扰民,没有勒索,让此户人家非常庆幸,本已经准备好的银子竟是没递出去的机会。楚红玉跃上屋檐上伏着不动,由于左肩中了居右禅一掌,她的整个左臂乃至半身逐渐有了麻木感,真气渐渐不能循环一体,经脉隐隐的灼痛,这伤势不及时调治竟有愈演愈烈的迹象,伊的行动力力大不如前,不愿冒险从兵卒的眼皮子底下溜过,她连刚刚跃上屋脊这一下提纵都是非常吃力。估量着唐表赶来尚需时间,楚红玉并不着急,靠着屋脊隐藏起来,但那队兵卒似乎也不着急,其中领队的低吼道:“干他娘的!歇会!摊上这等破差事,窝火!”
这领队的军官一张圆饼大脸,颧高眼小,生的满脸络腮胡子,即使此刻露出沮馁神情也能从其面相上看出几分顽恶,这军官一声令下,其他众人亦停住脚步,聚拢在一起,嘈嘈而语。
“杨老大,你说这‘翠羽营’在皇城根子耍耍威风就罢了,如今偏偏跑到我们暮望来称王称霸,呼三喝四的,弄个破活儿大半夜不让人歇,更一点油水也捞不到,还搞他妈的纪律严明,约法三章,我干他姥姥的!冤没见过这么冤的,三队的李大菜刀稀里糊涂便教人给斩了。”
“哎,不过三两银子,李大菜刀算是霉运到家,引了血光灾。不过你那话说得不对,皇城里多少大人物,大世家,‘翠羽营“算哪根葱?哼哼,咱栾校尉去那儿也得装孙子,‘翠羽营’不过是皇帝的看门狗,能耍什么威风,可不也就来暮望扮他妈的狗屁禁军!”
“喂,喂,注意点,现在开始少提栾校尉,栾府那边听说出事了,消息虽没透出来,但究竟怎样,不好说啊。李大菜刀的脑袋没了,我们都得加倍小心。”
“头儿,还搜个什么劲,‘翠羽营’就在旁边驻着一队,这片发生什么事儿咱还能抢得过人家?杨头儿,咱们干脆收队得了。”
“是啊,杨老大,这等没意思的活儿还干它作甚!”
那被唤做“杨老大”的军官本低头寻思着,听了属下七嘴八舌的嚷嚷不由烦躁起来,于是喝道:“收队?操,收个屌队啊!你们这群蠢货都他娘的不想要脑袋了!别给老子吵闹!等二队、三队、四队、五队过来,咱爷们儿就往城内转转,离这该死的‘翠羽营’远点,惹不起还躲不起嘛,这群王八蛋,不给老子好处就休想咱弟兄替他们卖命。”
有栾照这等人执掌着暮望大权,城内风气可想而知,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暮望的这些军卒于执行公务时顺便捞油水已是不成名的陋规,只是没想到今次遭“翠羽营”撞见,当场就被斩了一个负责的小头目,余下的兵卒因此事暗生怨恨,士气低落。
一会儿功夫,从东西两面皆来了两队兵卒,人员聚集,所有兵卒都听那杨老大的号令,转了方向,不继续向南城门方向搜去,而欲返回。这一大队兵卒足有百人左右,行进时也不停止喧哗,五七一伙,七嘴八舌,很是醒目松垮。他们沿楚红玉藏身的屋檐下经行,没有一人向四周观察打量,真是平常散漫惯了。
楚红玉潜伏着,像是一片褐色的叶子紧贴着屋脊,按照与唐表的约定,走到此处已差不多了,她又不能真的站在南城门下大喊接应的人在那里,她想只需要等到唐表到来,即可。楚红玉的一双明眸略有倦意但清澈如昔,她观察到远处那几点火光已经到了街前,手持火把的人影依次映入楚红玉的眼中,乃是一队七人的“翠羽营”禁军,翠羽军士亮甲艳羽,成扇形队行进,拐进富贵巷,正好迎上了这一伙兵卒。
猛然间相遇让兵卒们一愣,他们顿时有种杂牌军遇到正牌军的尴尬,之后仗着人多势众,兵卒们冷冷地横在街心。
几名翠羽一直前行,直到被挡住去路才停下脚步,中间那名按剑在胯的彪形汉子沉声问道:“周边可有异常?”
“一切正常。”杨老大答道。
“你是这一队的哨官?”翠羽看着兵卒充满怨气的目光,心中不太舒服,皱眉道:“有事报告,无事让开道路。还有你们的搜索方向错了,前面才是你们的重点。”
杨老大冷哼一声,道:“这个不用你教,这地方也用不找你们搜查,你们越界了。”
“越界?赵获难道没有跟你们交代清楚?翠羽营有权在全城可疑之处进行搜查,并且隶属暮望的兵士都要听从翠羽的指挥。”那翠羽不悦道:“你在这里杵着,不听令行事,我问你是什么意思?”
杨老大猛的吼道:“干你娘的!你有什么资格对老子指手画脚。我敬你,你是禁军,我不敬你,你连根鸟毛都不是!我问你,你有什么官衔在身?你不也是小卒一名?别以为出了皇城就能装大爷!”他忽地说出这话,所有的兵卒都吓了一跳,其中也包括杨老大自身,不过说都说了,杨老大耸了耸肩膀,硬撑着凶狠。
众翠羽听杨老大口出恶言,那中间领头的彪形汉子怔了怔,似乎想不到这人的怨气如此之大,不过他片刻便恢复了冷静,其他几名翠羽皆怒气上冲,拔出佩刀,作出了战斗准备,“翠羽营”还从未遇到过这种侮辱。
杨老大一双凶恶的小眼滴溜溜的乱转,其身后的兵卒亦纷纷擎起了刀枪,眼看双方就要动手,以百人对七人,杨老大晓得即使翠羽营再骁勇也是必败,但这一闹将起来,无论谁输谁赢,都不是他一个小小的哨官能扛下来的,暮望的天已经翻了个个,据说貌似连栾校尉都垮台了,他一个区区哨官怎敢捅娄子,这个夜晚可是随便定点罪名就能满门抄斩的,但是背后站着的近百名兄弟的情绪已经起来,杨老大这个台阶不好下。此刻,对面的翠羽缓缓举起了右手,寒声道,“兄弟们,先不要动手,校官大人正赶过来,让大人给断个是非。”
缩在屋脊后的楚红玉不仅对这个翠羽有几分刮目相看,以她的耳力也是片刻之前才听到“嗒嗒”的马蹄声,这也让楚红玉心中迷惑起来,是她实力下降的太厉害,还是这个翠羽能力太出众?
那翠羽这么一说,人多势众的一干兵卒亦不敢妄动,校官是“翠羽营”仅次于正副都指挥的官职,与栾照的地位相当,一言可以定他们的罪过了。
小半会儿的功夫,一人才慢悠悠打马而至。此人一身薄衣,外罩软甲,头顶银盔,肩挎一张暗红色的小弓,背上一只装满箭矢的箭筒,那头盔顶部插着三根翠羽,其座下马却重甲覆体,铁罩遮面,马头部位只露出了鼻眼。来者看来年纪较轻,约莫三十许人,凤目朱唇,面如冠玉,生的颇为好看。
翠羽默然分立两旁,于让出路径的两旁单膝跪拜。铁面重甲马缓慢前行,穿行过翠羽,最后喷出一记浓重的鼻息,停在杨老大的面前,马上人倨傲道:“尔等小卒可认得我?”
杨老大那里识得此人,但看一眼那银盔上的三根翠羽,心底一个激灵,毫不犹豫的随七名翠羽军士一并单膝跪下,他双手抱拳,异常恭谨的应道:“下官参见校官大人。”这杨老大能得到哨官的位子除了会使银子,心思也是奸猾。“翠羽营”的官衔可不是易得的,他深知这般年纪便能坐上“翠羽营”校官的只有两种人:一者是能力卓越罕有,乃是从那万众军士中破格提拔起来的,不知经历了多少铁与血的洗礼,另者则是仗着家境雄厚,凭借族系力量越级上升,仕途早就有人打点好了。这两种人都得罪不起,别看“翠羽营”的校官看似官爵不高,只是个从六品,但能在四大营中混出头的,将来迟早有机会拜将。所以杨老大可以跟“翠羽营”的普通的副官顶撞几声,那是告诉对方你强龙难压我地头蛇,可是他绝对没有面对校官也敢猖狂的胆子。
那校官面无表情道:“你本是死罪,只是情势从急,本官暂且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倘再不听调遣,违反军规,本官定斩不赦。”
杨老大叩头称是,他不想这人如此聪慧,未问一言就明白了双方对峙的原因,此下更不敢辩解。只听那校官又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本官也不难为你,你就自断五指吧。”杨老大闻言大惊,背上立刻冒出了冷汗,颤声道:“大人高抬贵手,小人知错了,小的定效死命。大人饶过小的,饶过小的这一次吧。”
校官冷笑一声,道:“‘翠羽营’代表的是皇家威仪,你以为冲撞的是什么?你不敬的是天子!大不敬罪依律当判族诛,斩首已是从轻发落,何况我只要你五根手指!你还有何说道?快些动手,不要误了本官的时间。”
杨老大顿首再三,不断讨饶,其身后百名兵卒无一人敢吱声。
那校官见此人仍死皮赖磨就再不废话,脚跟轻敲马腹,一抖缰绳,那铁面重甲马嘶声立起,杨老大惊骇欲绝间,那马蹄瞬落,捣浆糊般一下砸烂了他的右手。
一声杀猪般的惨叫划破长夜。四周许多熄灯未睡的人家传来婴童涕泣的哭声,侥幸睡着的人也悚然梦醒。那些小卒们脸上露出难以忍受的表情,下意识攥着手掌,如同这一马蹄是砸到了他们的手上。几名翠羽悄然起身,面上并无一丝表情,翠羽营戍卫禁宫,职责重大,赏罚分明,这等小事对翠羽来讲根本算不上大刑罚。
潜伏于屋檐的楚红玉运动真气已沿着伤处行了几周,正自闭目调息,听这一声叫唤也皱了皱眉,她觉得经络舒缓的时候也萌生去意,借着杨老大超长时间的惨叫伊的清澈杏眼没于屋脊之下。
那校官的心神丝毫没有沉浸在碾碎杨老大手骨的快感中,在那漫长的惨痛嘶吼中,轻微的一声屋上瓦响勾动了他超乎常人的听觉。这一声响听在他人耳中不会觉得有何特殊,只会当是长风拂层瓦,沙砾蹭面墙,可是这声音进入他的耳朵就被立刻抓住,从这一点声音起,犹如顺藤摸瓜一般,那浮空振衣、落地缓步,链锁滑动的声音一丝不差的被他搜集监听。
由于正好是这片区域,他一时间就联想起叶东风紧急交代的事情,当即撩开马镫,踏马纵起,立在了楚红玉藏身的屋顶。
屋顶月光荡荡,并无人踪。
屋下众人皆仰首看去,却见那年轻校官缓缓闭上了双目,一只手摘下肩头的暗红色小弓,另一只手从箭筒中拈出四只箭。诸人皆知状况有异,但惟有几名翠羽清晰的知道,何校官天生神耳,能夜听八方,此时弯弓搭箭,四周必定是潜伏了逆党贼子。
场中静悄悄的,杨老大几乎昏厥过去。
屋顶人五指挟四羽搭上了小弓,暗红色的小弓像是一轮邪月迅速盈圆,这校官的一心多箭乃是仿着南疆的那位箭术大师而来,在禁军中亦有不小的名气。他随着耳中追踪到的那个声音渐移步姿,正当一道褐影掠出巷坊间阴影的时候,他手指电般划拨,一心四箭,箭羽离弦而出。
铮!铮!铮!铮!
脑后破空之声疾响,遁走的楚红玉不回首,她没有时间回首,那箭矢来得太快教她无法回首。楚红玉深吸一口气,身形一沉,右手飞扬,“红袖”脱袖而出做狂舞状,链幕尽数拦截下箭矢。两只箭被拨歪了方向,另两只箭却是毫不客气的撞在“红眉”这道墙上,势大力沉的箭矢震得楚红玉凝结起来的真气又有了涣散的征兆。
刚刚拦下这四箭,身后“咻咻咻“再响,又是连排八箭。这一排箭发得快而密,每一箭又着力极大,硬挡硬架的话,楚红玉知道真气说不定真就会衰溃,她心中一横,拼力而起,向着身旁院墙纵去,她知那人居高临下,唯有借了院墙的掩护,才能从箭下逃脱。
射来的箭矢似有灵性一般,四箭钉在楚红玉甫离的地面,另四箭随着楚红玉纵起的方向,呼啸而至。楚红玉素手抖动,链幕掩身。一簇急响,夜色中溅起数点火花,三记箭矢被弹飞,扎进了巷侧的墙体,最后一箭虽受了“红眉”阻挡,却仍透过重重链幕射中楚红玉的左腿。楚红玉心中暗叫一声不好,竟是眼前发黑,就欲栽倒下去。楚红玉失算在没有料到这校官的听觉敏锐到如此地步,她已潜藏的很好,只因伤重的半身麻痹,下落前轻挪了点点就被发现,这个人虽然品级低于叶东风,但是其武功箭术绝不逊色于“雪、炎、夜、翠”四大营任何一个副都指挥,甚至在观感能力上有过之而无不及。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楚红玉也无暇考虑“翠羽营”还有此等人物,伊无力施展高起高纵的身法,横下心催动保命的霸道心法,榨干仅余的体力、真气,贴着墙线踉跄奔逃。
街上百十来号人,痛的眼神呆滞的杨老大竟是最先反应过来的,这家伙哭吼着叫道:“快助校官大人拿下这逆贼。”
岂知那屋顶人抛下一句,“牵好我的马,谁也不许追来。”就一掠而去。
巷子里响起“嗒嗒嗒”的密集脚步声,以及“哗啦啦”锁链拖地的响动。
何校官知道那个少女重伤在身,逃不过他的手心,这不,连消声敛气都做不到了。他不急。他欣赏着,亢奋着。那少女像是一片掌握不了自身命运的飞絮,只管向前,但是连路线都跑不直,偏偏扭扭随时可能会倒下。
他联想起第一次随父辈们打猎,追踪一只受伤红狐的事情。当时那只狡猾的狐绕来绕去,偏偏不肯躲回窝,被他一箭射伤,死于猎狗的犬牙。待找到狐窝,他看见几只嗷嗷待食的小狐方晓得那只觅食母狐的念头,而他的内心则充满着一种莫名的快虐。想及往事,他虐杀几只小狐的手脚都有些麻痒难耐,这个暮望就像那个大大的猎场。他在“翠羽营”拘束了五年,平日做事谨慎小心,不敢有怠慢,生怕辜负了前程。今夜终于有了一个发泄的机会,眼前的猎物很可口,他都舍不得一口吃掉,猎物已快筋疲力尽了吧,可是却还能跑出这么长的距离,那么顽强,是什么东西在支撑着她?待会像碾碎那个哨官的手一样碾碎她的信念的时候,她会变成什么样子?校官的嘴角挑起一丝笑意,非常享受这个猫捉老鼠的过程。
两人冲出富贵巷之后,兜着一个圈子向南城门反方向奔去,始终不脱离这片属于杨老大巡逻的区域。追击者不慌不忙,可是出乎他的意料,那少女绕着绕着便突然停了下来。
少女只能用一条腿掌握平衡,另一条腿则斜屈着,那腿上的箭还未来得及拔下,除了滴淌的鲜血,一条红色链镖亦从袖中悬坠到地,与血迹并排拖出一条长长的血路。
“我已下了命令,这个方向不会有巡逻的小队,所以只要你摆脱了我就可以逃走,你不想再试试?”那年轻校官看着低头喘息的少女,皱眉表达着失望,这场追踪的游戏他尚未玩够。
楚红玉脸色苍白,覆额散发中的一双眸子却清澈如晴,她扫了敌手一眼,衰弱道:“留点自尽的力气。”
“被擒也未必就是死,说出我们想要的,指证我们要抓的,那么留下你这一条贱命并非不可。先前抓住的那个杀手扛不住,已经变成了白痴。你怕是‘逆鳞卫’的酷刑?”那校官不介意多给楚红玉些喘息的时间。
少女感受着伤损的经脉,试图从中调出几丝真气,仿佛没有听到这些话语一般。
“不是怕‘逆鳞卫’么?那就是你还有把柄在组织手里?‘一家亲’应该已经完蛋了,你还怕什么?”
少女不言,只是沉默。
“那……”他揣摩着少女的心思,颇为不解的问道:“那你怕什么?”
少女轻轻哼了一声,自言自语的微嘲道:“死了也好。”是的,旁个女子皆喜欢英雄救美,独她只求速死。她爱唐表,但是过往的那些爱意背着沉重的压力,唐表对她的好都会成为压力。
那校官笑了,眉清目秀的脸孔笑起来邪艳,他觉得少女说话的语气再配上细弯白皙的脖颈像极了一只天鹅,他尤有深意的道:“你很美……你就不怕我?你就不怕落到我的手中吗?”
楚红玉对视那变得肆无忌惮的目光,那目光她早已习惯,她甚至也习惯把自身过人的容颜当做武器,少女并无一丝慌张的说道:“你不会得到你想要的。”
“喔,你有自绝的勇气吗?你放心,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不贪婪,我只用你一次,一次就用废了你。你现在最好是活的,不过就是死了,我也可以要你。”校官看着虚弱如将息火苗、美丽如淡隐月光的少女,不自主的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阴寒道:“记住了,我叫何必飞。”
话音未落,何必飞攫住袭扫过来的红链,瞬间侵进楚红玉。他感受到红链那一端的力道明显不足,是以猛地一抡链镖晃得少女重心不稳,然后兜腹就是一拳,这一拳迅疾结实的凿进少女柔软的小腹,让他几乎产生了深入的快感。得手后,何必飞昂然立着,昂然如他胯下早已坚挺至无法忍耐的事物,他对着蹙眉倒下,身躯弓成虾状的少女,鄙夷道:“像你这样的杀手一定有很多故事,所以你一定有牵挂着的东西。我知道你下不了死的决心。不过,待会儿你即使想死也死不成,我会成为你故事中最痛苦最快乐的那一部分。”何必飞一边说着,一边俯下来搜身,这少女虽没了威胁,但是他可不想欲仙欲死的时候被突然蛰到。少女的身体微微流着虚汗,衣裳下的胴体细腻丝滑中带着迷人的弹性,何必飞只觉手掌传来的触觉是那样的惊心动魄。绮念丛生,何必飞匆匆确定少女身上没有什么危险物品,展颜一笑,随手卸下了楚红玉右臂的关节,相比禁制穴道,他更喜欢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
楚红玉的左边身经脉受损,真气涣散,加之现在右臂脱臼、左腿中箭,已经没有反抗能力。何必飞满意的看着处理后的羊羔,发现这个女子没有咬舌的意思,被轻薄亦没有丝毫的异样,即使遭受了卸掉关节的剧痛都没吭出一声,那女子的眼神空洞洞的连屈辱都没有,只衰弱的道:“你,不会,得,到你,想要的。”
何必飞摇着头,邪笑道:“这话说得太早,等你领略了我的与众不同再说。”话语间,一把暗红色的小弓套上楚红玉的脖颈,何必飞将弓身旋转着,绞得少女张大了口却依然吸不进什么空气,直到那张苍白的脸迫成了涨红之色,何必飞才俯下身,又是重重一拳,然后拖曳着呕吐着的楚红玉往巷子里走。
他生性喜淫,耳力敏感,最爱于销魂之时听那女子婉转求饶的呻吟,楚红玉容貌清丽,声若黄鹂,骨子里又有一股子不屈气质,何必飞见了就想把这个女杀手沾上一沾,虐上一虐,一旦用强逼死了,那也无妨,暮望镇逆,死个人太正常了,何况是个刺客。
何必飞行了五六步,却听得那身后传来甲胄的响动声愈来愈近,他早听到有人接近,但一直没予理睬,他知道不会有人敢违抗他的命令,干扰他的好事。可此时那声音已近在身边,何必飞凤目微眯,一股无明业火顿从心头涌起,他听出应是营中人,却不知是那个下属这么大胆!
他勃然一转身,只见两名翠羽一路小跑奔抢至前,来者前后齐齐跪下,禀道:“校官,卑职谨传叶副都指挥口令,叶副都指挥命大人速……”
“传你妈的令!”他没给对方说完一句话的机会,一脚蹴在近前那人的胸口。何必飞出身门阀世家,父亲任工部侍郎,舅舅任户部尚书,进入翠羽营只是为了镀层金边,为以后的锦绣前程铺好路,他平日自是尊重叶东风的,但也没太把这个副都指挥看在眼里,皇宫内外的戍卫系统令他真正忌惮的只有三个人,三人中有两人是他的顶头上司,即总辖禁军四大营的正、副两大统领,除此再就是“逆鳞卫”的总长品无三。他若不是觉得今夜的猎物可口,跟本不会听从叶东风的调度,来跑这南城门一趟。而正在欲望满溢的当口,两个无知下属竟敢扫他的兴致,于是憋了数年的怒气瞬间爆发。
那名翠羽被踢得飞了出去,落地翻滚几圈之后,伏了片刻马上爬起,走上前来依旧恭声道:“大人,下属只是传达叶大人的口令,叶大人命您速回府衙,有要事安排。”
何必飞怒道:“狗屁要事!先前让我来,如今要我回,当老子是什么?叶东风的脑子怎么想的?莫非……莫非那群暮望的杂碎在府衙闹起来了?”
“小的不知,副都指挥既然要大人回去,自是有要紧的事情。”
何必飞收回小弓,压下腹间的燥热,细细打量起面前两人,他看着那军盔之中稍显稚嫩的脸庞,心生疑窦。这次来暮望的翠羽两拨加起来一共四百七十四人,何必飞虽叫不出每个人的姓名,但他在翠羽营待了两年,营中九百将兵他基本还能认个脸熟,特别是新进的年轻一辈,多有家庭背景,他是格外留意的,而今夜这个挨了他三成脚力还能爬得起来的小卒让他感觉到了几分陌生。
“你们是那个营列的?隶属那个校官?我怎么不认得你们两个?”
“大人不认得我们实属正常,因为我俩今天刚刚入营。”
“今天才入得营?”
“是的,今天。呃,准确一点说,应是今夜,或者说是方才。”那翠羽说着说着,抬起头默默打量着何必飞,何必飞想从这翠羽的身上看出古怪,这翠羽似乎也想从何必飞的模样中判断出什么。
何必飞听得那人话中的古怪,反而恢复了冷静,阴寒道:“原来是两个小贼。不管你们从那扒了这身皮换到身上,冒充我翠羽,你们撞到我的手上却是自认倒霉吧。”
那仍跪地的一名翠羽忽然站起身来,冷厉道:“龌龊的鹰犬,你的这身脏皮我们也要扒了。”
何必飞喝道:“大胆小贼!”他断定这两人属奸细无疑,心中便起了杀机,不过他一运气,便发觉到有些不对劲,他喝的这一声嗓音嘶哑,中气不足,该有的气势一分都没有,而脚心处逐渐传来丝丝麻痒感觉,手掌亦觉得有些握不紧,此时对敌他不方便查看脚底究竟怎么回事,心中可是有了凉意。他暗忖:妈的,莫不是刚才那一脚的缘故?
只听那远处个量稍高些的翠羽“扑哧”一声,笑骂道:“蠢材呀蠢材,正蠢材!小爷这只毒刺猬也是你能踢的?中了我的‘七年痒’竟然才有感觉,你真的离死不远了!”
他随手抚了抚被踢中的肩头,指尖便多出了数根细针几枚铁蒺藜,继而森然道:
否则我保你不过两个时辰就会皮肤溃烂而死,惨得像只 X 狗一样。”
何必飞未想贼人肩头藏着毒器,一时大意竟中了暗算,而且中的还是剧毒的“七年痒”,这毒毒发时据说浑身溃烂,奇痒揪心。何必飞想及那种惨状,眼角抽搐了两下,暴起之前吼道:“快把解药给我,否则我活活拆了你们的筋骨。”
远处那人见他异动,嘿然笑道:“张开狗嘴,解药给你!” 一扬手便打出一把飞针外带七八道铁蒺藜,何必飞拨弓护体,化前扑为退掠,同时探手便向后背的箭筒摸去。那近处一人早抽出佩刀,贴身黏上,瞬息便是上中下连续三刀,丝毫不给他施展箭术的机会。这一动上手,真气运行,血脉激荡,毒力发作的格外快,何必飞感觉阵阵眩晕间麻痒之感涌上脑袋,功力散了一大半,愤恨交加竟是无可奈何。那发难的两人实力都不弱,且每每招式中有惊艳之笔,不过这身手算得上一流却也并非顶尖,若在平常给他适当的距离,别说是两人,就是十人他也杀了,只是这两人吃定他中毒在先,一人贴身抢攻让他不能施展箭术,一人不断地用暗器打他难防之处,加上何必飞心中对毒力蔓延的惊恐,须臾间他已是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落了下风。
何必飞愤恨之余提气而喊,只觉喉咙肿痒,发出的呼声嘶哑无力,根本无法让远处的巡逻队听到。那远处的一队翠羽早已行去南城门,剩下的兵卒也向南城门方向搜查过去,而且有他的命令此处一时半会儿都不会来人,这时何必飞才感到了恐惧,妈的,不能再战了!
楚红玉仰躺着,默默看着头顶刀飞刃舞,唯一能动的右脚脚尖缓慢伸出,轻柔的勾起了“红眉”链镖。少女呼吸着,伤痛与荣辱都不能在她的心头停留,她这时偏偏起月门楼内的烛光。烛光如豆,还有烛光下青年的话语她一生都不会忘了,她暗自许愿:倘若,倘若能与唐表脱出暮望,便将这江湖抛在脑后吧,平凡的生活不就很好么,她将封镖藏剑,相夫教子,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这个念头在她心间一闪而过,然后玉足急踢,“红眉”链镖飞旋而出。
何必飞无心恋战,他掷出手中名贵小弓,这才逼退了缠身的刀手,换来了一丝逃跑的机会。他一翻身,还未腾空就觉脚上一紧,脚踝处被楚红玉的“红眉”缠了个结实,他眼中的天地猛然倒悬,心中骤失应变之策,同时背心剧痛,“扑扑”几声已是中了数支铁蒺藜。
楚红玉听着何必飞摔落的声音,面上终于有了一丝轻蔑的冷笑。
随之街头响起“咔嚓”一记切肉断骨的刀声。
刀手一脚将何必飞的头颅踢飞,暗骂着,却听身后人叫道:“唐海,楚姑娘伤的有些重,你快过来帮个手。”
唐海却不回身,懦懦一会儿道:“我……,我已看出手臂脱了臼,腿上中了箭,你给脱臼处接上,中箭的地方处理了,用我干嘛,你可是这方面的行家,我再补上这家伙几刀。”他顿上一顿,忍不住居心叵测的道:“再说,少爷的女人我可没有胆量碰,我也受不得人遭这个罪。”
“头都砍了你还补什么刀!补你妹啊!”那用暗器的听了同伴后面的话,气的咬牙切齿道:“好哇,好哇,你个小兔崽子,你看今后唐风他们欺负你我还会不会帮你。”
唐海冷哼一声,道:“帮我,嘿,你是帮我吗?你是恨唐风偏把妹妹介绍给外人也不便宜你。”
身后那人被噎着,低吼了一声,手上却是一点不慢加紧料理楚红玉的伤势,他第一步先给楚红玉接上了手臂。楚红玉中的那一箭因格挡了一下,伤口没有深到血脉,动手治疗的这个人伤药、小刀、纱布等工具带的齐全,他轻声安慰道:“忍着点。”
楚红玉看着替他起出箭簇,包扎伤口的少年郎,依稀从那紧抿的嘴唇里找出了昔日的印象,“你是……唐江?当年方寸庭院中的那个……小结巴?”
唐江手上忙着不敢回话,含含糊糊的“嗯”了一声,脸色红红的在暗影头盔中显不出来,他动作麻利,接完骨,箭伤也快简单包扎完毕。
楚红玉露出罕见的温柔声音,追忆道:“几年前你还是个孩子,现在也成为能救姐姐的英雄了。”
唐江用铁蒺藜划断系好的绷带,抹了抹额头的汗水,此时才害羞答道:“蒙姐姐当年不杀之恩,姐姐那时来刺杀少爷,真的好难抵挡。”
“我不杀儿童。”楚红玉笑笑,柔声道:“小江,扶姐姐起来!”
其实唐江比楚红玉也小不了几岁,他没有反驳,小心翼翼的搀起楚红玉,关切道:“少爷吩咐我们保护好姐姐,让我们先走。小海,还不来拜见楚姐姐。”
“小仆唐海,见过楚姑娘,呃,楚姐姐。”唐海看了楚红玉睨过来的眼光,立刻改了口,面对这将来可能是主母的人物,他可不能得罪。两名少年都是十八岁年纪,属于伴着唐表成长的仆童,他们本不姓唐,乃是外姓氏族,后因侍奉的主人尊贵就都被掌门赐了唐姓,这种情况在大世家里非常普遍。唐表这次出来也仅与这两名小仆保持着联络,两人从小跟唐表一起习武,打下的根基颇深,近几年随唐表常在江湖历练,接触的不是一派掌门、一方豪强,就是绿林英杰、江洋巨盗,学来的手腕颇为老道狠辣,这样方暗算了何必飞。
楚红玉还是不能立刻行走,唐江、唐海憋红脸争了片刻,最终还是决定由唐江来背楚红玉。楚红玉寒声道:“唐海,你敢嫌弃姐姐?”
稍稍靠前走的唐海只觉帽盔一歪,赶紧扶了扶,结巴道:“小海那敢,小海……力气不如小江大。”
“你的意思是姐姐太重了?”
唐海一个趔趄,险些没摔倒,低声慌张道:“冤枉啊,姐姐。”
楚红玉甜甜一笑,见了这两个小仆,心中自觉离唐表也近了些,开了几句玩笑后她话锋一转,正儿八经道:“今夜怎么脱身?”
“少爷教我们去寻南城门姓黄的城门官,少爷对他族人有大恩,现在到了他该回报的时候了。”唐江的回答很简练。
楚红玉不再问话,心中想着唐表应该突围而出了,居右禅和“逆鳞卫”虽然可怕,但是还封不住一心想走的唐表。只是他为何还不到?他是为了什么事耽搁了?莫非是他那条伤腿的原因?抑或是遇到了其他高手的阻击?想及此,楚红玉暗咬银牙,心绪就乱了起来。
夜色已深,他们挑着幽暗的小巷向南城门行进,因为有内应,路线把握得很准,他们只需躲开翠羽可能驻守的方位,一路谨慎下并未被发现。
走出巷子群落,迎面一条绵延河堤,堤上杨柳依依,提下河水静流,靠着堤岸泊着十七八艘船只,这些船只普遍长达七丈余,高有两层,各自雕修装扮的美轮美奂。若在平日,这些豪华花船竞相游弋,船上灯火通明,墨客佳人云集,彩带飘空,仙乐弥扬,好不热闹,但今夜宵禁,除官府公务之外,河上不许行舟,路上不许乘车,因此这条萧索的河段怎看都不似暮望那著名的天女河画舫。
三人一路行来都比较慢,到了此处,唐江、唐海骤然提了速度。背上负人的唐江速度丝毫不慢于领路的唐海,其身法已隐约有着几分唐表的样子。他们在河堤上一掠而过,钻进一艘寻常二层游船之中。
游船舱内是一派筵席模样,只是杯盏皆空,座上散放着如琵琶、长筝、笛、箫、鼓等乐器,无人收拾。这内里早站着一名男子,男子一身军士打扮,年纪四十有余,留着八字胡,眉目间倒透着沉稳,看见三人进来他并无多余冗言,只先打量了散坐于地的楚红玉,才慎重道:“这位姑娘要是也出城,却需一位水性极好的人带着。”
唐海的脑子灵快,立刻道:“黄门官,莫非要从水路出去?”
黄门官答道:“现今四正门两偏门都驻着翠羽的将官,上面夺了我们这些门官的管辖权,南城一路是行不通了。”
唐海问道:“那水路怎么个走法?”
黄门官道:“河上的大闸早沉了底,整个水道按道理应是封死的,但是我和少数几人晓得这水闸因年久失修,河床淤积,底部空着可容一人通过的洞口,要想出城,从闸底游过最好,在水道把守的皆是我手下兄弟,有什么动静我会第一个知道。”
唐江提醒道:“少爷说千万妥善行事,不能让黄老哥受牵连。”
黄门官低声笑道:“我往日受唐公子大恩,家中老父老母都是唐公子仗义出手救下来的,所以今日有了机会,定是肝胆相报,敢不尽力。知道这水闸秘密的都是当年检修的一批水工,因为没有银子,水闸也修不了,也没人愿意出力干个不讨好的活,大家就把这事瞒了下来。当年那批人除了我留在暮望,提了门官,其他人都不知在那处洪堤上熬着呢,所以从这走隐秘是没有问题的。我担心的倒是这位姑娘,以她的伤势恐怕是游不过的,不知你们两位小哥的水性如何?”
唐江、唐海互看一看,都没从对方的眼中看出多少自信。楚红玉靠坐在酒案旁,冷冷道:“下水时你们先游出闸门,手中拉着我的链镖,我在后面屏了气,你们能使上力时就用链镖拽我出去,这有什么难商量的。”
其余三人听后无语,但也不能否认这生拖硬拽是个办法。计较已定,黄门官掏出一瓶伤药递给唐海,道:“我擅离职守久了,怕有不便,先行一步。小哥儿,请替我还有家中老父老母向唐公子问好,这瓶伤药是我家祖传秘制,效用极灵。”
唐海接过伤药,道了谢。
黄门官向三人道声:“珍重。”就出了船。
唐海拔出瓶塞,唐江便凑过来闻了闻药气,他以前跟着本族修过毒理之学,对药物是认得不少的,他辨出了几味止血化瘀的草药,高兴道:“楚姐姐,这药可用。”
楚红玉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她深知箭伤经唐江妥善包扎后已不算大碍,要命的还是那加重的掌伤,为了不成为出城的拖累,她决定利用等唐表的时间运功调息。见楚红玉摆起架势,旁边的唐江唐海自觉地替她护起法来,两个小兄弟从舷窗处看着黄门官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轻轻私语着。那边的楚红玉将一缕真气从丹田提起,真气后经中枢、灵台、神道向上而行,就欲先走上一个小周天,修复受损的经络,然而这一缕真气刚过凤府,楚红玉耳中骤起一声沉响,刹那间感觉所处之所突然间地崩河倾,伊只觉灵识飘摇,竟是要走火入魔!
唐江唐海守在舱口一边,无法观察到楚红玉苍白的面容上闪现出复杂表情。
短短一瞬,楚红玉的已不知在鬼门关上挣扎了几遭,“啊喝”,随着一声清咤,楚红玉咬破舌尖,吐出一道飞血,杏目带着寒光瞥向通往二层的楼梯。
此时,唐江唐海方警醒望来。他们正看见楚红玉的一道艳血吐在琵琶弦上,他们正看见自游船二层施施然下来一个穿着白衫灰褂的青年。唐门二人大惊,这人是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来的?二人跟着唐表行走江湖两年有余,今次是他们头一遭独立行事,凭借着历练来的老辣手段两人一上来就除了何必飞,信心大增,但他们盯着那青年,却暗问这是在暮望吗?仅凭这人现身露的一手,就可知是个顶级高手,暮望已经严禁武林人士私自走动,如有违者便是灭门的下场,这个人多半会是朝廷那一派系的,可朝廷是从那里弄来了这么多强者?杀了一个又来一个,杀了一个还有一个强!
两人并不知道楚红玉为何吐血,只当是楚红玉一时功法不当所致。其中原因只有楚红玉心知肚明,真气走逆使她的内伤更重了几分,指望马上恢复些战斗力已是不可能了。
唐江唐海护在楚红玉身前,处于一触即发的临战状态,他们已视这个陌生青年为敌。
月光从镂空的舷窗透进来,微弱的光亮勾画不出每一件事物的具体轮廓,楼梯上那青年鬓发颀长遮着面容,英奇的相貌只让人看到个模糊的侧面,他褒奖道:“真想不到楚姑娘好心志……好心志。”他赞了两遍好心志,第一句让人感觉是发自内心的赞美,第二句则带着杀机,带着些许不甘心。
“祠楼中人是……是你?”楚红玉问道。
那青年将那染血琵琶收在眼里,答道:“你很聪明,这不必问。”
楚红玉心想是多余问了。祠楼中她听那楼梯响动,出于本能立刻遁走,而今这人悄无声息的蹑上,再次利用楼梯响动扰乱她心境,竟能勾动她走火入魔!这是何等的手段!于是伊叹了口气,少见的露出央求神色,疲惫道:“我任你处置,但是放了这两个少年。”她从不求人,但眼前这人武功太高,她又是山穷水尽,若要唐江唐海护着她无异叫两人送死,所以不管成不成,她一定要开口求一求。
英奇青年下了楼梯,闻言潇洒的接道:“那就不杀。”
痛快的回答叫楚红玉片刻愕然,然后伊立刻道:“一言为定。唐江唐海,你们不要出手,听姐姐的话,你们乖一点……”
唐江唐海没有动,在两人眼中那青年缓步而来,浑身皆是破绽。但一个人怎么可能浑身皆是破绽?能做到这一点的人,要么是白痴,要么这人就是强大到了他俩不能揣测的地步。唐江唐海的呼吸变得沉重,不管怎样,唐表已经把保护楚红玉的任务交给他俩,他俩怎能坐视此人对楚红玉不利。“不要再靠近了!否则我要下杀手了!”唐江低声喝道,不顾楚红玉的劝言。
那青年对唐江的警告熟视无睹,一派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干吼的作风。
唐江唐海立刻展开攻击。
那人满是破绽的步伐隐然有一股杀伐之气,逼得他俩出手,若不出手就只能退让!是攻是避,他们当然选择前者,二人舍了命也要护住楚红玉。两人的想法一致,暗器开道。他们知道自身或许不是敌人的对手,但他们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面临强敌反而生出隐隐兴奋的心,他们一定要施尽手段硬拼一下。
他们只看到人影一闪。
他们一动,那人就动了。似乎能猜透他俩内心的想法一样,那人动在他俩的前头,数十发的袖箭、飞镖、铁蒺藜被那青年行云流水的一跨步甩在了身后。然后唐江、唐海腰间的短刀尚未抽出就感受到了自己脖际大动脉的阵阵跳动。两人的动脉要害处各贴着一根手指。那青年冰凉修长的手指。
唐江唐海并排站立着,屏住了呼吸。
“说不杀,那就不杀。”青年淡淡说着,缓缓收回两指,再移动已蹲伏在楚红玉面前,并扣住了少女左手的脉门。到此时楚红玉、唐江、唐海的性命都先后掌握在青年的手上,三人清楚的知道这青年要取他们的性命是易如反掌。
唐江唐海盯着青年的手,不敢妄动。
楚红玉对视着青年的眼睛,平静说道:“动手吧。”不过尺余的距离,青年面无表情,楚红玉却能看见青年幽深的眼眸在缓慢的转动着,像是夜中暗河一般闪烁着摄人光芒,对方是在思考着,判断着。寂静维持了好一阵子,整个舱内的空气都似停止了流动,那青年嘴角动了动,看起来勉强牵起一丝微笑,然后楚红玉惊讶的感觉到一股精纯的真气从被青年握住的手上渡了过来。那青年的手是冰冷的,真气是温润浩正的,楚红玉皱了皱眉,心道这人既欲致我于死地,为何又助我疗伤?那青年见她迟疑,靠近她耳旁,密语道:“你死了,唐表便不会有弱点,人在江湖,牵挂太多是个累赘。但既然我暗算你不死,你应该活下来。”楚红玉深深吐纳,压下满腹疑惧,暗想这真气既然渡过来了,那不用白不用,于是闭上双眼,就地打坐。
两人身后的唐江唐海却是搞懵了,他们搞不清楚应是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怎么就成了携手疗伤了?莫非这人是来帮咱们的?
待楚红玉再次睁开双眼,替他护法的依旧是唐江唐海,那青年已正襟端坐在一张摆着古筝的案前。此时她的内伤好转许多,这要全拜青年帮他平复“芥子掌”的内伤之功。楚红玉张口,迟疑一下,还是道了一声:“多谢。”
唐江唐海见楚红玉伤势渐好,甚为喜悦,琢磨了一下觉得向青年出手似乎唐突了些,亦谢道:“多谢大侠不杀之恩。”
“杀了你们,唐表会找我拼命地。”青年叹道:“我怕他发疯啊,这个人疯起来我也是怕的。”
“你是谁?”楚红玉问道,她心中纳罕起这青年的身份。
“唐表的朋友。”那青年随口应付一句,单手摩挲着筝弦,以诚恳的口吻说道:“姑娘,我始终认为你和唐表分开比较好。”青年顿了一顿,与楚红玉复杂的眼神交流片刻,他续道:“你的来历我很清楚。同心街上‘一家亲’高层几乎全军尽墨,能够制约你的人已经不复存在,所以只要你生出暮望,避开朝廷的追击,就可以退出江湖,隐姓埋名,从此再不问世间俗事,逍遥的过你凡人生活。但是唐表如何自处?与你一样退隐?他不行!他是唐门第三代的佼佼者,背负着唐门强盛的重任,他怎么能过这种平淡的生活?唐门四大秘唐霄仪传了他两宗,这是何等的器重,何等的期望,唐霄仪不会同意你们在一起,即使唐表力争,也绝对不会。当初,他将唐棠许给了金家就是最好的证明,唐表的婚姻也只会是另一桩交易。如果唐表选择和你在一起,那他势必要对抗唐门之主唐霄仪的权威,后果会是什么,你知道的。”
楚红玉苦涩道:“处处为唐表谋划算计,你果然是唐表的朋友。”
那青年盯着楚红玉,沉声道:“出了暮望,就离开唐表吧。你是个很好的姑娘,只是你跟唐表不在一条路上。”
唐江唐海在一旁则是听得面色难堪,话里话外那青年矛头都指向了唐门门主唐霄仪,这人直呼掌门名讳毫无避忌,还猜忌掌门会棒打鸳鸯,强拆良缘。唐江忍不住驳道:“你这话也太过分,不要以为我们奈何不了你,你就可以满嘴胡说。”
那青年冷道:“就是胡说也没向你说。”
“你……”唐江是个热血少年,无奈嘴上功夫不行,跟着一句话挑战的话硬生生憋了下去,他知道自己再练个十年也未必能战胜对方,于是试探道:“大侠,你敢报个名么?”
“你不配知道。”那青年的语调没有那种不屑的情绪,平平淡淡的,只是在表达一个不争的事实。
唐海见唐江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便拉了拉他的衣袖,低声说道:“等少爷回来,先不要惹他。”
月下潮汐一波接着一波,夜里起了些风,堤坝上的垂柳略呈张牙舞爪的姿态,看去像是对着船儿施加着不怀好意的魔法,四个人所处的船只不大但很平稳,把该讲的话都讲完了,那青年也静默了下来。舱门闭合,月光与清风只能从舷窗挤进来,二者似乎把这种不融洽的气氛也带进了船内。其实只等了片刻,但舱内的某人却觉得等了数杯茶的时间,那时舱门一开一合,一个衣着伶仃的人入了船。
“少爷。”唐江唐表面露惊喜,迎了上去。唐表拍拍两人肩膀,点头以示鼓励,他的目光紧接着穿过两人落在那青年身上,唐表皱起了眉毛,而那青年看了看唐表的脚,也皱了皱眉。
见面无话,只是皱眉。
靠坐一案边的楚红玉缩了缩身体,骤见唐表的眼眸先亮后黯,然后她发现唐表已在身前。楚红玉抬头看着唐表,觉得有许多话要说,却不知捡那一句开个头,倒是唐表温柔道:“伤势怎样?痛不痛?”
“好多了。不碍事了。”这逞强的话就脱口而出了。
“
红玉,这次一切听我的,不要和我反着来,只这一次。”唐表将手搭在楚红玉的脉搏,感觉到她微弱的心脉,剑眉皱得更紧,微怒道:“你是不是又用了什么霸道的心法?”
“……”楚红玉咬了咬唇。
“出城的法子黄远跟你们交代了吧,就按他说的做,你跟唐江唐海他们先出城,我还要回去一趟……”
楚红玉闻言就抬起头来,不见了柔顺模样,嗔道:“要走一起走,你存的什么心思啊……”
“寒窗那小子不知在那里,我不放心,要去寻他。”
“寒窗……竟忘记了这小子……”楚红玉撑住案子想站起来,唐表赶忙扶起,伊看着这张触手可及的俊美面容,轻声道:“你找寒窗,我不阻你,我也担心着寒窗呀。今日才想明白,才看清楚,唐表,不管将来与你的路有多难,不管旁人说些什么,我都会试着与你走上一走,我不会强求,但更不会什么都不做让你失望。”
唐表欣然笑了笑,他要的就是楚红玉的这个心,这层道理通透了,他一时间觉得月色都亮堂了许多。
忽听一声咳嗽,那筝前的青年站了起来,悄然欲走。唐表也不转身,低声喝道:“靳雨楼,你往那里走,既然来了就再帮个忙吧。”
“我从府衙出来这么久,再不回去,怕要出大事,那群官爷如狼似虎的,真夷平了我的曾老街怎么办。”靳雨楼拱了拱手,微笑道:“所以,我还是先走了。”
“什么狗屁官府,难道你还把官府放在眼里?你鬼鬼祟祟的搞东搞西,以为我不知你在想些什么?改一改你眼高于顶的臭毛病,至少不要在我的面前装蒜。待会,你替我送红玉出城,不要动歪念头,途中你要是对红玉不利,即使朝廷不动你,我也要屠了你的暮望分舵。”唐表向靳雨楼说出来的话杀气十足,片刻,唐表注意到了某件染血的事物,蓦然回头,几乎一字一字的道:“你、是不是、已、下了、手?”
“什么话!我若下手,她还能活着?这里还有你的两个小仆,有四只眼睛看着,我是救她还是杀她,你自己问去。”靳雨楼正气凛然的叫着撞天屈,他知唐江唐海根本不明白他的手段,那楼梯上的黑脚只要楚红玉不说便没人知道,而以楚红玉的性格则多半不会说,因为这是没有实据的事情。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你那绰号我一百年前就想赠给你了。”
“这话不假。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是今天才了解,你既然能忍受唐霄仪,我这点自然不算什么。”靳雨楼根本不把唐表话中的刺当做威胁,自顾自的道:“‘棠而凰之,表里如意’,你唐门二代、三代最强的几人合称八琼,一直是你们引以为傲的战力。要说未来的掌门人选也应从这里出,本来江湖中最为看好的是唐棠,怎奈唐棠嫁了出去,二代剩下的唐而胸无大志,唐凰是个花痴,唐之则是一味阴狠,二代中便再挑不出一个像样的能承接掌门之位的人,唐表,你们‘表里如意’第三代的时代势必提前到来,而这三代中我是最看好你的。”
唐表哂道:“唐门的事情你知道的比我还清楚,你的脑子整天都在想些什么,你疯掉了吗?”
“是的,我是开始有些疯,我忍了许多年,现在想争上一争又有什么错,我需要你这个奥援,需要你走在正确的路上。”靳雨楼认真的说道。
“唐门没有水路风烟那般复杂的派系斗争,你少插手我的事,你也少把利益关系算得那么露骨、赤裸,我知你当我是挚友所以事事明说无忌,但是你不要挑战我的底线,没有人可以安排我,老爷子也不行。”唐表摇摇头道:“该帮你的,我一定会帮你。”
靳雨楼摆摆手,不想在此将这个话题继续探讨下去,转道:“可以,我可以护送你的杀手情人出城,但你也一起走。金寒窗就不要管了,他和两个顶级杀手在一起,安然度过今夜不成问题。就算他倒霉被朝廷抓了,顶多吃点苦头,死不了的,朝廷只想就这事敲打敲打金家,不会真的拿他怎样。”
“不能让他和那两个杀手混在一起,蚂蚁窝的人都太危险,不必再说,如果你也有一个善良倔强的弟弟,你方能明了我的心情。我有点奇怪,你是怎么知道那两个杀手的?”唐表问道。
靳雨楼面上笼上一层煞气,狠狠道:“这两个踩不死的蚂蚁,他们劫走金寒窗,顺道还杀了我的人,我怎能不知。”
唐表面上掠过一丝歉意,“引他们都来暮望,这事有我的责任。”
“生死有命,公道在天,我会替杜柏讨回他的公道。”靳雨楼转而提醒道:
“金寒窗易了容,面上贴了些胡须,看起来似个老者,易容的手法不算差,如果没消去装扮,怕不太好找,所以我不建议你去找。”
唐表心中思量着,拥楚红玉在怀中。怀中人何曾像此时这般温软娇弱过,唐表生出无限爱意,只想这样护着她一辈子。楚红玉俏脸贴在唐表的心窝,听着那阵阵暖暖的心跳,并不想说话,只有在这个男子的怀中她才会感觉到疲倦,她才会触碰到柔情,以前束缚在身,生怕迷失在这柔情中,万劫不复,而今她不会再教他失望,楚红玉睫毛颤了颤,只听唐表毅然道:“雨楼,都托付给你了。”
唐表与金寒窗的感情深到什么地步,楚红玉是清楚的,唐棠从小到大监护着唐表,唐表也自然把自己看作了金寒窗的监护人。她不能阻止唐表。何况盘古路那一道行来,她也喜欢上了那个品性单纯的金寒窗。楚红玉松了紧抓唐表的衣襟,任唐江唐海扶住。
靳雨楼走到唐表身前,无话,只是伸出手掌与其一握。两人各自皱眉看着对方,唐表忽然严肃的道:“如果想对付高行天,你一定不能大意,没有必杀的把握就不要出必杀的死手,这个人凶戾之气太盛,是个大敌。”
“杀人者偿命,何况他欠我水路风烟两条人命。”靳雨楼隐约觉得还有事情没有说清,但一时间难以记起,于是微笑着回道:“不要逗留。”
一头扎进黑漆秘道的金寒窗不知走出去多远,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却依旧估摸不到尽头。这条秘道建的已有些年头,栾家故去的老太爷栾克曾是威名赫赫的东海水师大都督,他于二十年前的社稷之变中拥立当今天子,立下汗马功劳,被颁以免死铁劵,但新朝立后栾克心中总觉不详,也自那时起栾府中便开掘了这条漫长的地道,这地道中不知埋藏着多少诡变阴沉的谋思。
金寒窗用伞谨慎的探着方向。衣襟里尚有窃取高行天的火石,他没有冒险使用,照亮黑暗的同时也会暴露自身的存在,反正你我都在黑暗中,谁怕谁呢。秘道中听不到其他声响,走了这么长都是一条道通向黑,金寒窗推算着栾照已逃出去极远,抑或早就出了秘道,可是他还不能毛躁,如果被人发现将他堵死在地道里,难逃一死,再说这秘道中有没有杀人的机关,还很难说,虽然目前还未发现,但小心一些没有坏处,金寒窗不想做勇为不成反被杀的冤魂。
因为秘道狭矮,金寒窗不得不猫着身子,走太久便感觉到腰背酸痛。秘道中充斥着闷霉腐气,他一道上都尽量不大口喘息,到这儿实在有些气虚,他用鼻子方使劲嗅了嗅,意外的闻到了一股焦灼气味,应该是有谁在这里忍不住黑暗点了火,金寒窗提振了精神,又向前走了十数步,“咔哒”一声,“锦瑟伞”撞到了道壁上的什么东西,金寒窗凑上鼻子,闻着那未散尽的气味,确认了这是一支火盏,由于年代久远,这火盏应是烧了一会就自行熄灭了。火盏虽然光明不在,但金寒窗却觉得密道中的黑暗开始变薄,变淡,他知道终于接近了秘道的出口,金寒窗更加注意掩息,直到看见不远方落进的一道夹杂着飞尘的灰暗光线,他的内心才激动起来,金寒窗猫行而至落光处,看着前方尚余的路径想了想,挺直身躯从头顶石壁分出的缝隙中钻了上去。
井。枯井。枯井底。
金寒窗换了一口新鲜空气,作为一只井底之蛙从望着头顶破陋的屋盖,他判断着,这是一座位于屋内的古井。秘道从接星台一直掘至此处的枯井,选址隐蔽,工程量巨大,而且似乎还有向下延伸的迹象,这就是当年风光无限的栾克暗埋的后路之一了。
枯井内缘的石块垒得参差不齐,井底散落着些烂掉的木柴,金寒窗悄无声息的攀到了三丈多高的井口,屋内和他料想的一样,是个柴房,屋子透光漏风,角落里堆满半人高的干柴。柴房外面是个荒芜小院,依稀能从缝隙中看到满园的野花杂草以及散落的石墩子、破架子。金寒窗把这失望的景色收进眼底,耳中却听到了令他惊喜的声音。
踏草之声。
孤月悬空,虽是近夏之夜,此时的夜风也渐凉了,小院位于这片院落的最后,夜风吹动杂草,显得有些凄清。那前方延展开来的院落倒是繁华,错落有致,一环扣着一环,其间更起了三座小楼,只是因为今夜特殊,灯火好像也并不怎么明亮。金寒窗看着此处院落格局,算着秘道的长度,判断此处已不是栾府。
金寒窗听到院子里嘈碎的脚步声,便脚踩手抓,附住凸出的石块,就那么攀在井口,他四肢用力,眼睛放光,好像一只早熟的青蛙。
目光过处,先发现院中有两个人,一颗光头五花僧衣的史都,以及脱了外衣显出断发纹身模样的贾文,金寒窗瞅见这两个人就知道自己等的恶贼必定不远了。果然在二人的身后,便是不停搓着两手的栾照。
不过,还有其他人。栾照的对面站着一名女子一名老妇。老妇隐在那女子身侧,金寒窗看不清楚,只觉瘦小,而那女子戴着一顶坠着面纱的斗笠,亦看不到面容,但其身姿曼妙,仪态端美,料也应是个可人儿。如栾照、史都这种色中恶鬼却俱对这个女子持着敬畏的表情,尤其是栾照,看栾照的神情,似乎是在求那女子什么。金寒窗用心听清了哪些语句,栾照竟是在求救命。
那女子柔声应道:“栾校尉,奴家就送到这了。”
不知怎的,金寒窗听这个声音再看那女子身段就觉得有几分熟悉感觉,来不及细想却听栾照震惊道:“你!相爷不能就这么把我栾照抛下,如今品无三在我府上疯狂屠杀,这世间的王法何在?还有没有地方能讲讲道理了!”
“王法?栾校尉竟也知道王法了。栾校尉若依着王法,听相爷所言,何至于落到如此下场呢。就迎顾铁心入暮望又如何,等居右禅、品无三一走,这暮望不还是你栾家的?顾铁心清廉无私,可水至清则无鱼,他手下没有暗力相助,单凭一人耿直怎能斗得过你,届时你动动手脚,顾铁心也坐不稳这郡守的位子,相爷再在朝中给你提点一下,你当可得偿所愿,可惜你……,可惜你被西北王说动,挑开局面,成了恭王爷试探朝廷态度的一颗弃子。”那女子讽刺的说道:“现在校尉才想握住相爷的手,晚了。”
“我有免死铁券在身,只要相爷这次能保住我的官爵,栾某必当感恩戴德,甘做相爷门下的一条忠犬。”
那女子生出深深的厌恶之心,心想你犯下何等大事竟然还幻想着讲道理、保官,于是只说了一句,“品无三若认免死铁券,那些年间怎会死了那么多朝中老人。”
“不同,不同,这张铁券是当今皇上亲手颁赐予我祖父,免己身死罪,更可免子孙后代死罪,此券与那些贼老逆臣所持旧朝的东西可不一样。”栾照咬牙切齿的道:“券上明明白白写着‘若犯死罪,罚禄米永’,我即使犯了事,也应是免了我的俸禄,顶多罚没些家产,可品无三一声不吭就杀上门来,这天赐的皇命难道是空口白字吗?”
“对,这就是空口白字。品无三既来之,敢杀之,他早怀着将青州之事办成铁案的决心,你这铁券可不就是废铁一片。”
“品无三不过区区一个四品侍前带刀,却也敢仗着钦差之名行霸道事,相爷就放任他这般胡为吗?”
“暮望这件事嘛,你没做之前,相爷可以插手,暗中提携提携校尉。可现在你做了,还做得如此之大,唯恐天下人不晓,相爷就是说动皇上也保不住你啊。”女子见栾照仍不知所以,无奈说道:“校尉忘记品无三入侍之前的身份了吗?”
“‘武陵山庄’……”脱口而出的四字,栾照意识到这四字时,终于明白了心中那无法摆脱的绝望是来自何处,他怔怔的道:“大司马早已不问朝事,现今的政事不都是皇上点头,相爷打点吗?”
女子叹了口气,看着灰蒙蒙的天际,幽幽道:“一个人站得太过高远,不是说下来就能下来的。何况谁又晓得他是不是真心要退下来。”
青州篇完结后,会停一段时间。状态不好,写点别的找找感觉。
再更几段、、、、、
栾照面上一片灰暗,青州镇逆若是大司马授意,那么丞相府这条路子也是走不通的,可是连朱相都不能依靠,这天下还有谁能救得了自己?“武陵山庄”这四个字一出口,栾照呼吸都暂时的停止了。
要知司马穷途不仅在江湖中坐着天下第一的宝座,其在庙堂之上也是独一无二的圣者,他掌大司马之权,领太傅之衔,位列三公之首,天子侧旁有一席之地,并免一切俗礼,他在二十多年前的动乱中确立了新朝的根基,他一手扶持了更化改制的革新之策,他赫阻了无数来自中原四夷刺杀皇帝的行动,如果没有这个人,太极殿龙椅坐着的不会是当今的这位,几十年间的天下亦不会是现在的模样。
栾照想到这个近乎伟大不败象征的存在,揉搓的双掌开始抖起来,此刻他才将死亡与自身联系起来,颤声问道:“董袭与赵竟都被杀了吗?”
“董袭已经枭首示众,赵竟死牢收押,要办成铁案当然要留一两个活口。校尉唯一活下来的希望就是成为活口,不过看来赵竟已经占了位置,而品无三也似乎没有多留一个的意思。”那女子指着柴屋,无情的道:“没有人能够帮你,你从那里来,那么就回那去里罢,相爷给你的恩情就只有这些了。”
栾照向那女子瞪着眼睛,道:“家里的老人们一去,相爷对我家的态度是大不同了,出了事情更要与栾家撇清关系了,不过你以为我栾照真的无路可去吗?”
那女子似是听不到栾照隐含威胁的语句,微带几分嘲讽的道:“奴家并无此意,的确是帮不上校尉呀。”
栾照看着那女子的面纱,心中恐惧与愤怒一起在翻滚,他恶狠道:“好好好,虽然我一直好奇你这神神秘秘的骚货是谁,不过你既埋名在这楼里,大约不小心我也睡过你几次过吧,你这婊子有什么得意的。”
“小姐……”那一直隐立在女子身旁的老妇忽然开了口,她头发花白,应是到了不饶人的年岁,可面部的皱纹却没有几道,她低头抚了抚头上的长簪,簪是铁的,尾角尖锐,闪着寒光。
“骂就骂吧,关姨,不需要和疯狗一般见识。”那女子淡淡道。
忽然风起,栾照背后的史都也不发话,倏然一掌扇向那女子脸面。他和栾照混得久了,对栾照的心思往往猜的是八九不离十,心想既然和相府的人谈掰了,抽这女人一巴掌也不算个啥,听校尉的口气已是不想回头,那也甚好,大不了大家就一起去那逍遥的去处。
掌风拂乱了那女子的面纱,露出了晶莹的下颔,轻抿的红唇,她不知是由于不会武功还是根本反应不过来,竟没有动,眼看是躲不开史都这一记暗含金刚掌力的巴掌。霎时间,那女子身边被称做“关姨”的老妇突地跃起,缩掌如鸟喙,骤然在史都的掌心敲了一记,然后那老妇便接着反挫之力弹回了原地,垂着手,仿佛没有动过一般。
史都只觉掌心似被一块火红的烙铁印了一下,剧痛入骨,整条臂膀一时间酸软使不上力,汗珠子从秃头上滚滚冒出。栾照见状知道史都吃了大亏,他恨意无处发,闷着嗓子低吼着:“废物!”然后转身领着贾文就走,史都只得狼狈跟着。
关姨轻声对那女子道:“小姐,任他们走,合适吗?”她隐隐觉得这件事情既然沾上了,就应该做的彻底些,不过她最近才从相府调来,而朱相已经吩咐暮望万事皆听身边这位女子的吩咐,所以她只是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品无三疑心太大,这时候拿下栾照送官,时机不好,而且我们也没有必要向那把狂刀献媚。若杀了,倒显得咱们真有多么不干不净似的。相爷没有明示,我们不宜动。”那女子冷静的分析着,明眸看着栾照的背影,心中一动,想起了一个人来,但口上却所问非所想的道:“那个小孩走了吗?”
“走了。身边还带着一个大活人。”
“小时候就这么毒,长大还得了。那小孩毒是毒,但我仍很好奇‘星罗棋布’怎么放心让一个小孩看着李纯一,想弄走一个大活人又不愿意依靠我们,看来西北王的触角比我们想象的要长。”
“他们也并非想立刻遁走,我看是‘大罗教’已经对我们有所警惕,他们在暮望的人手肯定不够,否则怎么会和我们联手,青凉两州相隔遥远,西北王匆匆经营,怎及朱相眼光长量,布局深远。”
“所以我们就静静看着,该走的走,该去的去。有人防着我,我也防着他。‘星罗棋布’连李纯一都能出卖,又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我看要不是李纯一和西北王竟隔着那一层关系,‘星罗棋布’定然一不做,二不休,杀了李纯一。这些王侯世家,真是污秽得很。”那女子平淡说着,看着入了柴屋的栾照一行人,道:“待会找几个人把井填了。这楼子也有些年月了,本是栾家老爷子送给相爷的厚礼,不过楼子将秘道保存了这么多年,也算对得起栾家,不欠他们什么。”
两人低语着。两人也本想今夜就到此为止,撇开与栾家的关系,抛开与‘大罗教’的瓜葛,暮望之事也就此平静下来。青州之事已经证明了那位圣者还在幕后控制着一切,既然如此,冷观时势才是上策。
可是这世间事物一旦扯上联系,岂是那么容易平静下来的。
栾照等人进了柴屋,那屋内忽然间呼啸声大作,惊呼加上闷叫,柴屋的一面板碎裂出一个大窟窿,碎木烂屑四处乱飞,有两人慌不择路地从柴屋中闯了出来。
那女子眯着眼睛,隔纱看夜景本就吃力,并且她还只是个普通人,身上并无一丝真气相助。女子运足了目力,才看清从柴屋退出来的是栾照与贾文,她心中不断的盘算着。关姨则眼皮一翻,老眼略向柴屋瞅了瞅,然后就没了兴趣,仍旧垂手立在女子身旁。
随着栾照贾文出来的人不是史都,史都壮硕的身躯卡在枯井底部缝隙中,史都胸脖处戳着十数根锦瑟伞发出的骨刺,鲜血从创口汩汩地涌出,其身躯间歇的抽搐几下,眼看不能活了。他绝想不到枯井下等待他们的是一把致命黑伞,他更做梦也想不到栾照会在他后背一拍,以他做盾挡了那攒射的骨刺。
一位老者提着一把黑伞,一丝不苟的从柴屋中踏板而出。
栾照睹见那老者审判一般的怒目,心脏猛地跳了一下。他不认得这个人,因为没底,所以他更加惊慌,栾照一边连连倒退,一边口中喝道:“你是谁?”
金寒窗在秘道中一路摸黑,什么霉灰尘垢都叫他给蹭上了,整个人看起来脏兮兮的如同破板道里中最破落的破落户。他祭起“清明时节”击杀栾祥光一役,栾照并不在场,自是认不出他,而贾文却是在的。那一天栾府出动的高手几乎全灭,唯有几人及时躲进人群才免得一死,这其中就有贾文一个。那一天的阴森鬼雨永远铭在贾文的脑子里,而那少年提着的诡异黑伞也是叫他记忆深刻,他感觉到了金寒窗,可是面前之人却对不上相貌。而且两个人的气质也不一样。那日的少年看似出手无情,骨子里却很多情。此间的老者则是从头到脚的沉默愤怒,以至于阴郁。现在的金寒窗不要说贾文认不出,就是唐棠来了,也会吃惊。
金寒窗在井中出手的那一刻,就变了。为能杀死栾照,即使再卑鄙的手段他都会用。今夜,此处,他一定要将栾照从这个世界上抹去。
或许园中只有一个人识得了金寒窗的身份。那女子面纱下的面容有了一丝无人能察觉的波动。
武侠题材只会写这一篇。武林画卷会很长,青州之后再有两大篇,第一部就完结。本来打算一口气把第一部写完,但是状态不好,还是慢慢来吧。
“你是栾照?”金寒窗的声音寒的像是炼狱中的冰,怨气凝结成的冰,他森冷道:“对的……,是你。那贼应该就是你这般模样,亲眼见到你,让我更加恶心!”金寒窗向前,少年的心海闪回着一幅幅画面,青州暮望的清明鬼雨、蚂蚁小镇的孤独杀手、盘古路的翻山越岭、斑雨乡的温暖团聚,这些旅程不乏美好的一面,但除此之外,更多的是被人抛弃,被人出卖,被人鄙夷,被人追杀,他觉得今天的小院总算是终点了。
——杀了此人,了无牵挂。
在杀栾祥光之前,金寒窗手上没有一条人命。他在家中是老么,排行最末,按理说么子是家中最得宠的,但金寒窗在父亲那里从来没有得到过这种感受。金月游总嫌他优柔寡断,心志懦弱,难堪大用,他也习惯了父亲那充满失望的面孔。闹出青州之事,金月游对他不管不问,这都在金寒窗的意料之中,他认定了父亲心中根本没有自己的位置。
他本不想杀人,虽然因为这一点,父亲更加坐实了对他懦弱的看法,但他有自己的坚持,他不想改变。他小时候就听说过某位大侠的故事,这叫做楚方的侠客一生传奇,败过无数强敌,赢得万人尊敬,但始终未杀一人。
金寒窗想效仿这种仁术,可是他无法做到。人,总是一失控就杀了。命,总是一热血就豁出去了。还是自己太弱了。
可以仁,但是金寒窗知道自己还不行,他只是一个弱者,他只能选择杀戮。
披着月光,脚踏荒草,金寒窗突进!适才于井口狙杀史都,金寒窗才明白使用锦瑟伞的真谛。
恐怖的爆发力才是锦瑟伞的可怕之处!
以往他总依仗着锦瑟伞的射程,把黑伞当做长枪使用,制敌以远。但锦瑟伞并不是一支连弩或长枪,这其实是一把塞满火药的匕首,距离越近,它喷出的死亡气息就越炽烈。
栾照嘶声叫道:“贾文,给我宰了他!”
贾文默然不动。柴屋内的一幕让贾文心底发寒,如果有人在背后推一把,任谁能躲过那怪伞的攻击。他不想冲锋在前,却死在背后。
这一番和相府的眼线接触下来,贾文知道栾照彻底失势,不可能东山再起,栾照要想保全性命只有去獭搭山落草。那山上贼寇贼原本势盛,但五年前匪首皆死于无名大侠之手,此后獭搭山实力衰落,栾照顺势收为己用。贾文从西南“火云洞”来闯中原就是要闯出个名堂,随栾照沦落成山贼?他怎么可能甘心。贾文暗想那地道不知是否真的能通到城外?贾文心中已动了抛弃栾照的念头。再望见那愤怒者手持黑伞突击栾照,贾文再不犹豫,立刻就逃。不料那女子身边的老妇关姨一闪身挡在了他的面前,关姨眼角唇边的皱纹层层叠叠的现了出来,她笑咪咪的道:“小姐吩咐,时候已过,都留下吧。”
面对含着幽冥恨意的敌人,栾照冥冥中感到每退一步,自身气势就弱一分,而敌人每进一步,其气焰就长一分。如若逃遁,对手那雷霆一击就会爆发,而且多半是令他躲闪不及的一击。这种气机牵引听闻只有在顶级高手的决斗时才会出现,栾照此刻却切实的感受到了,他想这是因为什么?难道是因为心底那压抑不住的恐惧吗?而这人究竟是谁?他怎么能知道我的退路?他又何时伏击在枯井中?品无三要我死,“大罗教”弃我不顾,相爷也要杀我?连贾文也叛了我!
刹那间,数个念头从栾照的脑海中闪过,他心底的凶性亦触底反弹。栾家前两代人皆是高手,栾克的声名自不必说,栾祥光也是有一身武艺在身的,只是运气不好碰上了“清明时节”这种凶器,死了个不明不白,而栾照自幼就跟随名师习武,手上是有两把刷子的,平时仗着威势他可是号称着打遍暮望无敌手。
自封无敌手的栾照拔出佩剑,而那伞已来了,破风而来。伞如玄蛇吐信,直刺栾照心胸。栾照怪叫一声,挥剑相格,伞剑瞬息相交的刹那,锦瑟伞砰然怒放,罩住了栾照,伞中暗藏的剩余骨刺悉数击发!
金寒窗保持着刺击的动作。他相信栾照绝无可能在如此近的距离下挡住飞射的骨刺。所有的伞骨都打了出去,机关发动的呼啸声异常的肃杀,伞柄在金寒窗的手心慢慢旋转着,失去支撑的伞盖变得十分柔软,力的震荡使其显现出一个又一个的黑色漩涡,遮挡在金寒窗眼前的锦瑟伞逐渐落幕。
出乎金寒窗的意料,伞的那边露出一张惊惧煞白的脸庞,除此之外还有一道剑光骤然袭来!
栾照竟然没有倒下,他不仅没有倒下,而且也没有受到多大伤害。
栾照没有料到金寒窗的攻击。金寒窗没有料到栾照身上的免死铁券。双方的判断都出现了误差。栾照胸膛处的衣裳毁烂不堪,但是绑在里面的免死铁券实打实的替栾照挡下了这必杀的一击。栾照庆幸之余,抓住机会,迅疾的挺剑前刺!
诧异立刻淹没在金寒窗的怒火之中,他来不及躲开,只是微微调整了下身姿,避开了要害。中剑的同时,金寒窗手中的锦瑟伞暴长数节,几乎贯穿了栾照挥剑的右臂!栾照松了利剑,惨叫后退。
那剑入体之后没有来得及发力,扎的不深,利刃在金寒窗胸前挑出一串血珠就咣当落入杂草之中。
栾照抱臂痛苦嘶叫着:“我有免死铁券,谁敢杀我?谁敢杀我!我乃暮望步骑校尉,执掌暮望大营一万五千人之生死杀夺,暮望若没了我,谁也玩不转!你竟敢!你……,你我素不相识,却为何要杀我?你放过我,我可以告诉你我的宝库所在,我有很多钱,我分一半给你,只要你不杀我……”
金寒窗漠然但难掩苦涩的问道:“栾照,你可还记得谭小娘子?”他问了这一句,这一句必须要问。
“谭?谭什么谭?谁姓谭?”栾照断骨碎筋,不晕死过去已是顽强,你教他此时回忆一个欺辱过的谭姓女子,那是不可能的。
“我知道你记不得,但是我要给你提个醒,你到了阴间再慢慢的想吧!”金寒窗森冷道。
栾照闻言魂飞魄散,恐惧压倒了疼痛,他直勾勾地看着金寒窗,至今不明对方因何要杀死自己?这人到底是谁!?
他欺的人多了,但是不记得得罪过什么名门世家。他是很嚣张,但却自认嚣张的很有分寸,碰到那些大家、巨族、名门、贵阀的子弟,他向来都是毕恭毕敬,唯恐巴结不上的。他杀的奸的玩的辱的都只是一些没有什么地位的寻常百姓,或者直接称之为贱民,贱民生来不就是被愚弄的么,他是贵族,天生就有这个特权。唯一闹出的大动静就是惹动金家小公子的事件,可是那事已经被朝廷列为重案,一向不问世事的“武陵山庄”都插了进来,栾照相信那金家小公子已被逼到海角天涯,不能对他构成威胁。可为何在今天,在这个他最危急的关头,会有这么一位从他最隐秘的退路一路跟踪匿行,怀着滔天的恨意要杀掉自己的煞星?这是什么世道!
“你他娘的到底是谁?老子玩过的女人多了,去你娘的谭!”栾照脑子闪了闪灵光,明白了点对方的意思,却狞叫着,冲前打出一掌。他已失了战力,但骨子里的凶性让他不会轻易接受命运。
金寒窗手中的黑伞颤动了一下,即将发出的攻击忽然停止了。
“啪!”栾照一掌便印在了金寒窗的胸膛。
栾照愣住,怎么都没想到能得手,他诧异地看着金寒窗,却见对方露出的神色亦是不可思议的。搏命之时,金寒窗竟是忽略了他,视线凝在别处,唇边溢出了血丝亦不自觉。栾照搞不明白敌手为何在这关键时刻分了心,但这却是杀死对方的好机会,由于受伤掌力大减,栾照变掌为爪,一记鹰爪手捏向金寒窗的喉咙。
贪生的念头催动着栾照使出了相当水准的杀手,右臂的伤痛都被抛在脑后,这一抓堪堪要到金寒窗咽喉的时候,栾照忽觉浑身一震,那杀手锏就是递不上去。敌手的眼神依旧不在他的身上,只怔怔的看着偏远处,栾照拼了吃奶的力气也只是差了那么一寸的距离怎么也不能前进。
“滴答,滴答,滴答……”,这声音先缓后急,再越来越快,栾照感觉腹部传来了撕裂的痛感,紧接着手臂难忍的疼意也加倍反应上来,栾照抽搐着低头,只见一截白晃晃的伞尖直扎入他的腹部。
金寒窗轻轻一扭伞把,伞尖立刻又弹出一截,以斜而向上的角度扎透栾照的腹腔,“锦瑟伞”一击得手瞬息缩回。栾照凶目圆睁,用手捂着开了个洞的肚皮,另一只残臂畸形的挥舞着,挡在金寒窗面间打着晃,癫狂惨叫了好一会儿才衰绝于地。
金寒窗愕然的目光系在那稍远站立的女子身上。
那女子摘下了面纱斗笠,月色落上她妍丽的容颜,不愿离去的徘徊着,随着丹唇上的笑意打着转,女子回应金寒窗的眼波显得异常温柔,甚至栾照死亡的颠舞都不能干扰到这一丝温柔,因此这一丝温柔也透着点冷血。
金寒窗咳溅出一丝鲜血,收好了锦瑟伞,尤难置信的呓语道:“小芙……,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容曼芙嫣然道:“金公子,这里是玉荷楼,小芙不在此处,那应该在何处?”
金寒窗咀嚼着先前听到栾照与其的话语,心情复杂的不知道该说什么,知道:“这鲜血不应该让你看见。”
容曼芙依旧笑道:“鲜血我见得太多了,比公子要多。”
金寒窗无力道:“我和你的相遇是安排好的么,这……,算了,事到如今也不须问你这些,你告诉我,关于谭家的事情是真的么?”他知道这女子在身份上骗了自己,而在最关键的事情上他要听到真话。
知道:“这鲜血不应该让你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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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道:“XXXXXXXXXXXXXXXXXX。”
容曼芙正色道:“谭家的事情我不曾骗过公子。小芙真心的把公子当做恩人,如果公子不到暮望追杀栾照,我会把你铭记在心里,你是一个很好的男子,很好很好的男子。小芙觉得不该睹见这些血污的反而是公子。”
金寒窗笑了笑,有些释怀,随意的看着园中的景致,清风拂过,他的心情如月光下轻摆的荒草般一时阴暗又一时苍白,但心中那久攥的拳头却在缓缓松开,于是目光由近向远,看着那院外青楼,淡淡道:“那么我既然又回到了这玉荷楼,就自然不能走了,是么?”
容曼芙柔声道:“为了顾全朝中一些贵人的利益,为了不让某位尊者的光辉太过闪耀,你要留在这里。”
金寒窗扫了一眼关姨以及被其压制着不敢妄动的贾文,咽下了喉中上涌的一股腥甜,栾照给了他一剑一掌,也不算小伤了,金寒窗问道:“你上次在楼内为何不动手?易容的时候只要你动一根手指就能要了我的命。”
容曼芙眼波荡漾出丝丝哀怨,柔声道:“小芙不会武功,那像你们这些大侠,说要人死人就死的。再说那时城中刚乱,奴家的心也乱了,你要是死在玉荷楼,我可应付不了追你的人。”
“呵,呵呵。“金寒窗干笑两声,道:”小芙,其实说来说去,我碰巧晓得了你的身份,你决定杀我便是因为这个吧。我金寒窗并不畏惧死亡,但是希望你能真诚一些。”
容曼芙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她生出杀心的确是因为江湖局势难料,金寒窗不可能再间接受她的影响操控。
“武陵山庄”的地位超然于江湖,中原武林敢不听“武陵山庄”调度的派别寥寥可数,而容曼芙一直认为“武陵山庄”发出号令捉拿金寒窗乃是压服唐门、金家的手段。栾祥光之死已给双方提供了一个正面博弈的机会,可是两方面都没有什么动作。唐门、金家竟能隐忍不动,金月游、唐棠夫妇像是忘了有这个儿子一般,任由金寒窗挣扎求存,而“武陵山庄”的动作亦很蹊跷,朱崖之上很少发出声音,这次虽发了通缉令,但却没有持令下山的人,这是从来没有的事。
容曼芙看不透。她看不透金家唐门,亦看不透那武冢朱崖。但容曼芙不是没有深层的想过,倘若这三大老谋深算的势力假意做出不相让的架势,暗里却是想借金寒窗一事来缓和关系的话,那就很危险了。中原武林如果拼成铁板一块,成为王朝中的王朝,这是何其强大的力量,那朝中的大人物们岂不只是些个摆设?
但只要金寒窗身死,那么逼得金家公子走投无路的‘武陵山庄’就真成了金家、唐门怨恨的对象,这样下来,金家、唐门虽不会明里与“武陵山庄”为敌,但双方面的缓和却是没有了余地。江湖只是江湖,江湖需要变幻莫测的浪涛,而非横亘不倒的奇峰。所以今夜必须留下金寒窗,永远的留下,即使她对这个男子有着几分说不清的好感。
好感也只是好感罢了,之所以相府会信任她,会教一个不会武功的人来打点暮望的事宜,这是因为她有着清醒的判断力。容曼芙看着她一手易容出来的男子,透出几许赞赏的道:“金公子再锻炼几年,说不定会赶上你那两个哥哥哩。”
“小芙,你取笑我没什么,只是何苦拿两个哥哥与我比。你既这样说,我真就不能死在这里了,我不想给栾照陪葬。”金寒窗明白家中两个兄长并不比自己轻松多少,他扯掇着脸上易容的胡须,心底浮上来空虚与疲累,杀栾照之前他就知道不会有任何成功的快感,或许本就没有什么胜利可言,挺住不倒下就意味着一切。金寒窗一直站在原地没有动,他与容曼芙的距离和关姨与容曼芙的距离是一致的,如果他逃走或者扑击容曼芙,那关姨多半会弃了贾文来狙击他,金寒窗见过关姨的出手,这个瘦小的老妇不是他能对付的,容曼芙身边只带了这么一个高手,绝对不是人手不足和托大。
院子一番打斗已经造了不小的动响,这里的夜却依旧是静的,玉荷楼似有着一层防火神罩,院中一个人都没有走出去,院外也一个人没有冲进来。这种没人打扰的安静仍在持续,这种安静是可怕的。
“关姨,请您老收拾局面。楼内一直挡着外边,平常巡逻队好应对,就恐惊动了那几个扎手的。”容曼芙细细的向关姨交代着,等于下了必杀的指令。这么做她的心情也有些黯淡,不想再停留了。
容曼芙转身的下一刻,关姨的身形便动了。她早等着容曼芙的死亡示意。若要生擒金寒窗、贾文,并且不出这个院子的范围,的确有些难办,但是要直接格杀二人,她有着九成的把握,到目前为止,她的杀人技术可是一直只为丞相大人服务的。
院中容曼芙转身。
关姨与贾文拔取兵刃。
金寒窗逃。
由一个不会武功的女子起头,场中人几乎同时开始了移动。
贾文的刀在后背,今夜他的刀一直没有拔出来,即使在柴屋中遇突袭也没有拔出来,不是他自持甚高,乃是他的刀比较特殊。
他的刀刃涂着一层“火云洞”特产的火磷油,而刀鞘的鞘口则嵌着特制的火石。他的这一把刀一拔就燃,一出鞘就着,一亮就是火光四射。这样的刀当然不能说拔就拔。贾文甚至在一般的打斗中根本不用刀,他藏着他的刀,这把刀是用来斩杀强敌的。阻在他面的的老妇无疑就是个强敌,贾文已拔刀。刀光未起火光先起。刀已热。
容曼芙才迈出转身后的第一步。贾文已经被关姨加速的骨头轰飞了出去。这一步落下,关姨已在巨大的撞击力中折回身形,以更迅疾的速度径向金寒窗弹了过去!
贾文没有任何的反应时间,金寒窗却有着三丈之遥与那一步的时间。这些条件足够金寒窗做出一个生死的决断,金寒窗毅然抛弃了逃的想法,那老妇的身手高出他绝对不止一两个层次,他根本没有逃脱的希望。要想活着,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擒住容曼芙,赌上容曼芙对玉荷楼背后股势力的重要性。
金寒窗扭腰,脚下发力,猛地向容曼芙折掠过去。手刃栾照,了了心愿,可这不代表他就甘愿死在这院子里。戴罪之身的他愿意屈身“蚂蚁窝”,愿意为一家贫民讨回公道,当然也愿意在这绝境中拼上一拼,或许金寒窗的内心仍有着一线洗脱罪名的希望,一厢重回美好生活的向往。
第二步。
容曼芙不会回头,她所处的位置决定了她的无情。伊的步伐很小,裙裾间绣鞋暗金,月光洗礼,纤足于荒草之上步步生莲。
关姨在飞。
睹见金寒窗拐了方向,她只是瞬间沉下去一点高度,手足在地面骤然一敲,姿态有如同缸中的水瓢起了一次沉浮,便校正了方向。关姨瘦小的身躯像低空俯冲的夜枭般擦着草尖追向金寒窗。
这一撞没有减速,只有加速。
金寒窗在追。
所有的功力都被提聚,风声在其耳边大作,眼中只有那伊人渐近的背影,金寒窗身法到达了极限。
金寒窗追至容曼芙身后,关姨已从侧面俯冲而来。须臾间,金寒窗与关姨的距离就被抹平。
容曼芙面色从容不变,她想象得到背后那少年抓过来的擒拿手,但是她亦知道不等这只手触及她的衣袂,那个少年就会被关姨撞得粉身碎骨。隐匿玉荷楼,伏笔青州,这是她加入相府所接到的第一个重要任务。因为金寒窗的出现,她的入楼自然而然。少年一笔巨款不仅买了她的初夜权,也买下了卖身契。她就这样一夜成名,满城皆知来了个价值千金并且卖艺不卖身的名妓。
这个少年真诚,善良,冲动,嫉恶如仇,这些品质都是容曼芙曾经拥有却逐渐失去的,所以她很喜欢少年。她甚至问自己,如果不是那天金寒窗匆匆逃去,她是不是会与这个小公子渡一个春宵?不过喜欢快成了伤感,容曼芙可惜这个少年将死在这里。不过,少年的血会成为一道深深的裂痕,横亘在“武陵山庄”与金家唐门之间。容曼芙清楚脚下的这一步落实,她的身后会发生什么。
伊人美目迷离,月色随之迷离。她心中想法清楚,月色在刹那亦忽然变得刺眼。金色的光辉耀进容曼芙的眼眸,容曼芙大约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她来不及思考这意料之外的是什么,只觉一股力道将自己向前推开,耳边嗡然作响竟晕了过去。
容曼芙晕厥的那刻,是关姨生生刹住撞击金寒窗的身形,一掌柔和的击在容曼芙的后背,引得容曼芙避开了似自天外袭来的一道金光。
那金光擦着容曼芙耳边飞过,金光所附带的强大气劲震晕了容曼芙,然后“扑”的一声闷响打进杂草之下的泥土里,没入不知其踪影。
金寒窗扑了一个空。他踉跄着止住脚步,却见院内已落进来一个年轻男子,一个令他感到既熟悉又陌生男子。年轻男子的宽边衣袖只到小臂,下垂的衣襟也是半短的刚过膝盖,好像被利刃削过了一般,与伶仃的衣裳相比男子的身姿皎然挺拔,长发星目,剑眉挺鼻,刀削一般完美的脸颊配着紧抿的薄唇,让人感觉这个男子英俊中更带着一股丽色,堪比月光的丽。
金寒窗自然认得着年轻男子是唐表。但陌生的是他从来没看到过杀气这么大的唐表。唐表径向金寒窗走来,阴沉着脸,不发一言,只是眼睛迅速地眨了几下。金寒窗明白唐表的脾性,这是唐表在怒极的情况下才会出现的小动作。
唐表动了真怒。
他星目闪烁厉色,混着自身的神质,透出一股厉丽在目的杀气。
唐表于栾府以无畏的锋锐破开居右禅的包围后,并未立刻走远,他胆子极大的在栾府搜寻不走,他知道金寒窗一定会来杀栾照,可是他左突右闯没发现金寒窗的踪迹。所以这次从天女河画舫返回后,他直接来了玉荷楼。玉荷楼要比栾府小得多,而且这小院已传出了响动,唐表循声搜来正逢见金寒窗遇险,盛怒下立发金枝解救金寒窗。
关姨乍看到这个男子,马上心无它物,弃了金寒窗。她弯下膝盖,微沉身躯,浑身骨骼传来炒豆般“霹雳啪啦”的声音,整个人瞬间竟又小了一圈。然后,关姨摘下了发髻上的长簪,无言无语,足底就发力。
根本不需要多余的话语,语言不能杀人。
感应到唐表森森杀心的关姨选择立刻出手,可是她身形一动,唐表的手中陡然射出一道金光。金光狠快凶厉,竟是不给人闪避的机会,关姨长簪划摆,将将撩格上那暗器,金光附的强大气劲瞬时震裂了关姨的虎口,无法,为了抵减那未消的劲道,关姨只得借力闪回原地。关姨面色似铁,兀然再动,而那金光又来,须臾间两人的对攻走了六合。
关姨的头发已披散开来,手中握着那只长铁发簪虽拨飞了六道金光,但她却是未进一步。关姨的脸色愈黑愈厉,她还从未逢到这般的对手,竟能用暗器压制得让她无法还击,而且还是这般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施为,这已不是暗器,而是明器。
但只要这暗器的威力一弱,她就会冲上去,取了那人的性命。暗器高手擅长的是远距狙杀而非近身肉搏。她很清楚对方的弱点。可是这暗器的威力却异常稳定,一发快似一发,一发强过一发。关姨心下暗忖照此硬碰下去,她恐怕再接三发已是极限。
就在这个时候,暗器却停了。像是刚极易折,威极易伤,这暗器停止的时机非常不妙,让人产生一种难以为继的感觉,
关姨一脚踏实,飞起,终于冲了上去。
金寒窗见过关姨这一招的霸道,此刻躺在七八丈外的墙角,软的像一滩烂泥的贾文即是证明。这是一种拼谁的构造更结实更硬朗的杀法,没有任何花招,没有任何技巧,就是用骨头击碎骨头,就是用肌肉碾烂血管,这个老妇暴起的瘦小肉身乃是最直接暴力的武器!金寒窗知道关姨被唐表压制久了,就像是一枚被压紧的机璜,充满着爆裂的杀意。铁干、银叶、金枝是唐表惯用的三大暗器,其中金枝威力最大,金枝怎么能在这一刻停下!
光。
光在唐表手心。
光芒先是微弱一点,再成一团,然后骤然汇成树般样状,耀动的小树光华流转,参差明灭,树中金、银、黑三色生生不息,暴起的这一株暗器之树迎风就长,寂静深情而又疯狂的将关姨绞了进去。
“七……”关姨只来得及哀叫出一个字眼,余下的呼喊连同她的肉身,都被光树吸了进去,空中爆出一团血雾,关姨整个人被吞没的无影无踪。
一团血雾飘落下去,无声滋润着荒草。几只爬行的暗夜昆虫都披上了一层血衣,小东西不停地用手爪清洗着眼睛与触须,空中弥散着浓重的血腥气味。
唐表攻击的姿势不变,箕张的五指却做出复杂细微的抖动,随着手指颤速的加快,那一株光树迅速向他手臂倒聚,收入衣裳,明暗琉璃的暗器看来如潮汐溯岸。
金寒窗张大了嘴巴,被那“树”的威力震到说不出话来。甚至这种震惊压过了重逢的惊喜,不过他并未发现唐表在月下阴沉的神色未变,反而似乎更加焦虑,其手指的颤动也变得更快,“七宝树”迅速回收,直到“七宝树”的最后一片银叶亦收纳入衣内。
就在这最后一片银叶收回之时,唐表猛地晃了一下,胸前衣裳出现了一个暗色的小小圆点,继而圆点的颜色开始逐渐变深,圆的形状开始扩张,金寒窗睹见唐表依旧站着不动,而那傲然的头颅却缓缓的垂了下去,金寒窗一颗心跳到喉间,控制不住的吼道:“唐表!”他走前几步,终于看见了唐表胸口那一团怵目惊心的黑红。
“傻瓜,还不快逃……”唐表一开口,鲜血不受控制的从口中涌溢。
金寒窗心神剧悚。霎那间,唐表来到救下了他,霎那间,唐表就受了重伤!有敌人?但敌人在那里?他是最清楚这场种情况的人,史都已死,栾照已毙,关姨化血,贾文估计也是挂了,容曼芙则晕厥不醒,该倒下的都已倒下,金寒窗不明白为何事态发展成了这个地步。他向前靠近唐表,愈发地看清楚那慢慢扩大的深色污渍,污渍几乎蔓延了大半个胸膛,如果这深色污渍代表着鲜血,那么唐表胸前的伤口会是多么的巨大恐怖!
金寒窗浑身僵冷,他觉得刚才面上也被什么东西掠过了,有些火辣辣的感觉,伸手一抹竟也摸出了血来。
“寒,……”唐表一时间口中全是鲜血,嘶哑着竟说不出几个字来,因此他的内心格外焦怒无比。
“你已经废了。你叫他走,他却往哪走啊?”一个声音自唐表背后的远墙角处响起,说话人的腔调文士一般儒雅,但是因为声音有些尖,听起来总觉带了几分阴戾味道。这个人从杂草中立起,他的旁边则躺着贾文的尸体,隔得远了,这人的形体影影绰绰的显不出真面目,看去只觉像是一株不知深埋地底多少年的植物突然间又复苏了过来,阴暗又腐烂。
唐表忽然抬起了头,望着抢将过来的金寒窗,脸色中有着几分急怒,几分无奈,最后都化成了几分温慰,他吞下了血水,疾语道:“好,你既不走,那就远站一边看着,不要插手,我若真死了,你告诉三姑这里的事情,不要想着为我报仇,那不是你能做的。明白了就答应我,站到一边,不要动。”唐表近乎一口气的说完这些话,再控制不住气息,连连咳嗽,唇颔尽染鲜红之色。
金寒窗紧盯着唐表胸前还在扩大的血渍,咬着牙,重重点了头,退到一旁。唐表哑道:“再远些。”待金寒窗一直退到了院角,唐表才没有了表示。
“真好,听你交代后事的感觉真好。他不可能逃出我的手心,满世界的人都在找他,他落在我的手里算是幸运了,我至少不会要他的命。”远处那人没有动,只是站在远处那么不咸不淡的说着。
唐表忽道:“韩灰旭,你不要太猖狂。”
远处那人默然片刻,像是慢慢品嚼着什么滋味,然后笑道:“这个名字已经很少有人知道了,连我都几乎忘记了,我现在比较习惯‘星罗棋布’这个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