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画卷

  
  “看来你是习惯了做宫无上的奴才,我问你,唐卡是否死在你的手上?”
  
  “西北那一局杀了二十三个人,我只记得有个小美人叫做唐水,这女子能接下我两枚白子,算是不错,其他人的身手实在太差了,根本没有印象。”听到星罗棋布轻描淡写的回答,唐表的眉毛皱紧压低,而星罗棋布愈发淡然的声音隐着几分激动的说道:“唐门不过占了其中几条命而已,怎么了,两三条命你们就受不了了?呵呵,你们忘记了当初是如何羞辱构陷我的?杀掉他们只是钓大鱼罢了,我没料到唐霄仪竟然派了你出来,看来他还没有老糊涂。但是,你也要死了,我要证明给天下人看,唐门的暗器只配给我提鞋!”
  
  “门主根本没把你看在眼里,你不过是一个连原名都不敢用的烂人,不过是一只曾跪在唐门门口求人饲养的狗。”唐表剑眉上扬,言外却不带丝毫感情。
  “……,过去的事情我没忘,怎么可能忘,但我今天不会生气,因为你快死了,‘八琼’的你要死了。”
  
  站在一旁的金寒窗见那人得意姿态,忍不住怒骂道:“卑鄙小人,无耻东西!”
  
  “呵哈哈哈哈,卑鄙?什么是暗器,暗器就是这么用的,不卑鄙一点学什么暗器。”那阴暗人影发出一阵狂笑,踢开脚边贾文的尸体,冷嘲道:“卑鄙是运气,是老天给你的小礼物,卑鄙是手段,是胜利者的大手段。唐表没有发现我,那是他的失误,而不是我的卑鄙。小子,今天我很高兴,所以跟你说几句话,你记住了。只要能杀人,卑鄙一点又如何?”
  
  唐表不用转头也知道星罗棋布踢的是什么,那是一具死尸。贾文的死尸。正是这具尸体帮助星罗棋布隐匿了声息。贾文那时已死了,龟藏于草土之下的星罗棋布用诡秘的功法暂时封闭气息,却操纵着贾文没有生机的心脏,让其继续微弱的跳动着,用一个真死人掩饰了他这个假死人的存在。唐表进院后有警觉,但只觉墙角那人奄奄一息没有什么威胁,他吃亏在入局太晚,不能对场中情况面面俱知。唐表本有机会修正这个误判,但他骤见金寒窗遇险,上来就杀气大露,逼得关姨全力发动,双方当即决战。关姨被相府信赖,被容曼芙倚重,实力的确非凡,终迫得唐表出了“七宝树”。
  
  唐门四大秘,没有一件不是绝世杀招。“七宝树”下,关姨神魂俱灭。
  
  但是“七宝树”有一个弱点,那就是收招之时极易被“树”反噬,这也是四大秘的通病,星罗棋布精准把握了时机。
  
  星罗棋布信手托出一方棋盘,那棋盘似石非金,泛着胧胧的青色,他看着这一盘满意的残局,悠悠拈起一颗黑子,怡然道:“唐表,你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还能变出什么来?都说你是唐门少有的天才,那让我看看你和他们不一样的天才在那里。”
  
  
  高手互搏需讲天时地利,一个暗器高手把后背暴露给另一个暗器高手,无疑是不利到了极点。星罗棋布注视着那个孤单背影,明白先机牢牢掌控在自己的手上。作为宫无上座下第一杀将,他来暮望就是来杀人。他第一个要杀的目标是李纯一,但是上面突然变卦,星罗棋布甫到暮望便接到不可伤其性命的指令,不管是不是王府知道了风声,施加了压力,他总要执行,终究和李纯一有仇的不是他。而唐表么,这个人是必杀的。宫无上积极的在西北王和金月游之间穿针引线,西北王对金家是一心结纳,金家却态度暧昧,进一步退半步,好像有意外的势力暗中较力一般。“大罗教”知道这个阻力恐怕还是来自唐门,若要金家心无旁骛的倒向西北方面,必要断了金家和唐门的暗中盟约,宫无上信奉实力至上,打击唐门这个金家的旧盟友是彰显实力的最好方式。执行命令的星罗棋布出于私怨亦要对付唐表,不过除了唐表的性命,他更希望亲眼看到一些东西。
  
  唐门最精髓的那些东西。
  
  只有掌握了那种技术,他才能压倒唐门。他已经看过了那一株寂静、深情又疯狂的“树”,那么“花”呢?
  
  星罗棋布不断地给唐表施加压力,他要逼唐表孤注一掷,而与那个伶仃寂寥的背影对峙久了,他的心中不由得更加警惕,这个人被他重创之后,竟然还能稳立这么久,站得这么安定坚韧。刚才暗算之时,金寒窗亦被他绑在暗器的路线上,那一刻三人标成一线,但是棋子穿过唐表的身体就变了轨迹,是“随杏所欲”这个法门起的作用?这小子被杀伤的时候还有余力搞这手段,保护金寒窗?倘若抛去金寒窗这个因素,唐表是不是还会中子?莫非适才那一株“七宝树”的破绽是诱自己出来的饵?
  
  看着那个男人的背影,一系列的想法在星罗棋布的脑子里闪过,但是这个过程已经不重要了。
  
  他知结果已定。
  
  
  于是,星罗棋布倏然踏前一步。他与唐表的距离并不算近,一个在院心,一个在院角,金寒窗则在小院的另一角。
  
  以对峙双方的层级来说,这点距离根本影响不到他俩暗器的杀伤控制,所以重要的不是当前距离,而是方向。
  
  星罗棋布这一步偏向踏出,向着金寒窗。方向代表着意图。点燃战火,这一踏就够了。他要逼迫唐表先出手,而唐表一出手势必要先扳转背身这个不利的局面,星罗棋布不会给唐表这个机会,这个先机他站定了。
  
  毫无预兆,唐表竟冲天而起。
  
  没有转身,没有向前拉开距离。
  
  而是向天。
  
  天意高不可问,唐表一跃问天,一跃破了局,又立了局,这一步棋没有落在星罗棋布估算的棋盘之上,而是落在了虚空。
  
  星罗棋布手托的棋盘骤然旋转了起来,棋盘旋成混沌模糊的光影,由方正变弧圆,看去如同一颗暗青色的飞旋大星。棋盘上的黑白余子飞射而出,棋子与天上的金枝银叶或穿掠错过,或与其对撞成碎片。“杏在天”凌空而下金枝亦极其强悍,金光即使撞成了残片,也粉身碎骨霸道的攻了下来。
  
  半空中溅起了无数的小小星芒,夜风过处,更吹落星如雨。强劲的星雨扫射着地面上的鬼魅身形,星罗棋布于荒草中游走,似乎总能在最后时刻跨出一步,避开天上的暗器,而且凡是被他那飞旋棋盘接住了的暗器都反射了回去。
  
  星罗棋布走出一个迅疾的之字路线,身形剧停,两枚“杏叶”当即切进他的后背,而他依旧纹丝不动,占住了唐表的落地点。
  
  飞得再高的鸟也有歇息的时候。星罗棋布就站在了鸟儿要栖息的树枝上。
  
  唐表的双脚挂着一勾弯月,飞返而来,一掌印下。
  
  这一掌轻柔飘忽,掌含微光,像是暗夜中的天启。
  
  星罗棋布一见那光,立即单手托举棋盘,掠起迎上了唐表。
  
  光华一掌正印在那青色棋盘之上,飞旋如大星般的棋盘瞬间静止了下来,双方对撼的一点泵射出无数厉芒,宛如一轮月亮湮碎在了星辰之中。
  
  这一瞬间,两人只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但无法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做到。因为两人的出手均快到让对方无法精确地去判断。
  
  人影交错。
  
  光辉散尽。
  
  
  金寒窗看见唐表一落地,双脚就如暗器般扎住了地面,笔直立着。那边的星罗棋布冲出几步也停了下来。
  
  星罗棋布左手托着的一局残棋没了棋子,唯有右手二指挟着一枚黑子。他看着黑子上滴淌的鲜血,面上没有什么表情,竟似感知不到自身亦有十数道伤口在流血,那每一处伤口都嵌着一枚独特的枝叶。
  
  金寒窗见两人都不怎么动,他也不敢动。心脏在金寒窗的胸腔猛烈地锤击,他看不清两人具体的交手过程,但他隐约觉得经了适才那一博,场中似乎分出了胜负,甚至更可能断了生死!
  
  只是现在场中两人都不动,背对而立,却不知是谁胜谁负,谁生谁死。
  
  金寒窗依唐表之言退在墙角。因为唐棠算是唐表半个授业老师,他从小就与唐表熟稔,他深知即使在人才济济的唐门,唐表也是天才人物。唐表十六岁练成“七宝树”,十八岁习得“九魂花”,二十岁“九魂花”即破了七瓣之数,这种天资比之当年唐棠亦不遑多让,看多了唐表的锋芒,金寒窗对其的信心可谓根深蒂固。但此时,他远看着唐表伶仃寂寞的侧影有些单薄,看着那高傲的头颅慢慢低垂,看着那愤怒的拳头逐渐舒缓,金寒窗心中生出了不详的预感。
  
  ——动一下啊,唐表!
  
  场中寂静,听不到心声的澎湃。金寒窗的企盼只唤来了一阵夜风,那风越墙而来,拂动唐表的衣袖,宽短衣袖边缘起了花样的纹澜,像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凋谢,笔挺的人突然倒下。
  
  这一瞬间异常清晰,将金寒窗心中的不祥演绎的如此决绝。唐表的倒下如同刀斩,毫不留情的割裂了金寒窗。他刹那一分为二,一个是嘶吼的疯子,一个是干巴无言的泥塑。金寒窗不知道存在于这个现实世界的是那个自己。抑或这个世界不是真实的?
  
  
  星罗棋布蓦然转身,阴鸷的盯着金寒窗,哑声说道:“可惜看不到‘花’,不过没关系,只要我抓了你,不愁从唐棠那儿得不到。”星罗棋布的语音有着兴奋,亦有着失望。他费尽心机伏杀唐表,结果只见树木不见花朵,最后与垂死的唐表一搏,竟也被未施展开的“七宝树”伤的不轻,唐门的四大秘就像四座大山,牢牢地把他压死。他知道不破了四大秘,他永远难在唐门面前真正翻身。
  
  他眼光扫过像是得了失心疯一样的金寒窗,如看囊中之物,然后向倒下的唐表走去。星罗棋布非常谨慎,他偷袭的第一击凝聚了全身功力,理应在那时就断了唐表的生机,可是这个男人竟然还能勉强发动“七宝树”,他必须查验一下这个大敌是不是真的倒下了。
  
  金寒窗散开的瞳孔逐渐聚拢,仇恨的怒火能溶透身躯,唐表事先交代的话语被他抛到一边,他不惜一切代价扑向星罗棋布,忽然间一枚黑色棋子如同从黑暗中分离出来一般,无视距离,骤然间打在他的气海。金寒窗腹部淤痛,竟是站立不能,双膝软跪了下去。
  
  离得那唐表越近,星罗棋布就愈发明确这人的生命已无。强敌殁亡,万事尽在掌握,胜利的感觉自然而生。唐表倒下的地方不远,还卧着一名女子。星罗棋布淡褐色眼珠微微转动,捕捉着那女子虚弱的气息,他盘算着是否要将那女子也杀了。
  
  
  容曼芙是相爷府的人,他这次来暮望的第一联系人是容曼芙,有了相府这层关系网,星罗棋布根本不屑与栾照打交道,暮望计划已经变动,栾照由棋子变成弃子,没有什么价值。于是,他玉荷楼上坐看同心街一刺,冷看“一家亲”覆灭,并亲手断了李纯一江记绸缎铺这条后路,又顺道用“复梦派”与“恨愁帮”试探了金寒窗的底细。“一家亲”之事,星罗棋布做得很绝,这其中有“大罗教”与一家亲不和的缘故,但还有复杂因素。李纯一越来越被西北王倚重,固然因为武功高绝,出手无情,但是李纯一与西北王的血缘关系才是根本。李纯一属岑玉柴民间遗子,此乃西北的一件私密,明眼人猜得出来,可大多讳言此事,岑玉柴一直暗中培养着这个私生子,近年来尤其疼爱。而与“一家亲”争宠相抵的“大罗教”则结好恭王府的大世子岑文海。
  
  岑文海对这个私生子弟弟是轻蔑其出身,嫉妒其才能,总觉受到威胁,他借机定要李纯一死在暮望,即算坏了青州之事也在所不惜,岑玉柴要的是天下,而他岑文海只要凉州一隅就足够了。
  
  这些秘事,容曼芙知晓一二,为了取得这女子的信任,星罗棋布也不得不给予一些信息,他更知道以这个女子的聪慧,有了一二便能猜得到八九,只有连容曼芙也杀了,青州之事才算干净利落。西北王与相府一方有着共同的利益,但也非就是一条船上的渡客,当今天下,应各行其道,今夜这么乱,正是做事的好机会,随便栽赃给那个势力都说得通。譬如说:那两个杀手。
  
  星罗棋布嗜杀成性,念想间心意已决,就准备给地上的两人各补上一击,不留下一个活口。
  
  那两个人卧在荒草中,寂寂长眠。时节近夏。青州的天候还没有完全转暖,荒草中的小野花大多还打着蓓蕾,但是总有些提早盛开的,这些耐不住寂寞的花儿开的娇羞了些,姿态不够端庄也不够狂野。
  这里却还有着例外。
  
  早开的花中有一朵最美。它开在风中,无根无叶,肃穆而飞,小花冉冉浮空犹如魂魄,自由自在的四片花瓣并不完整,但简洁之美压过了残缺的遗憾,它寂静的从唐表衣袖起航,径向场中唯一行动的星罗棋布翱翔而去。
  
  风在吹,草在动,月倾斜,星在天。
  
  如果说动起来的事物像是吸引它的磁铁,那么为何它却只向人去?莫非因为一切变化皆为心动?
  
  
  星罗棋布的表情冻结在惊悚的一刻,感应到那“花”已然不可控!也不见膝盖弯曲,星罗棋布就如惊风般狂掠退走。他电般倒掠,那花却似来自幽冥一般,以更加不可思议的速度追上了星罗棋布。
  
  小花燃烧一般的追击,狂欢一样的怒放。
  
  这怒放如最残暴的黎明挟着千万缕曙光杀进黑暗,开到那里就摧毁切割到那里,追袭引动它的身影。星罗棋布整个人蜷缩在棋盘之后,发出破了音的惨嘶,他像是一只无头苍蝇于院墙中生生地撞出一个大洞,逃了出去。那一声惨嘶拉长拉远,藏着无尽的恐惧与怨念,如同来自幽深炼狱。
  
  院内人静,漫漫荒草倒伏了许多,尤其是破洞院墙前的区域,那里像被巨大蝗虫群啃食过一般,泥土倒翻,寸草未留。院中依旧有大片草植在风中摇曳,仿佛并不在乎谁在这里撒野,荒草间光芒闪烁,金枝银叶几乎遍插院心。
  
  金寒窗伸手极力探向唐表的方向,终于失去平衡摔倒在地,他的下肢淤麻无力,就靠着两手趴泥抓草的向唐表爬去。荒草涩涩的拽在手中,像是扭成一团写满恨意的乱麻,好比一把扎进心头的芒刺,金寒窗眼中的天色是红的,天际的星星一齐滴着血。唐表的侧面已在近前,泪水从金寒窗易容的老眼中淌下,那触手可及的血色俊颜面朝着暮望的南方,没有了神采的双目透过荒草野花,穿越重楼层阁,似乎难以忘却这有情世间。
  
  小院的柴屋中无声无息出现了两个男子,两人从地道钻出,显得有些狼狈,其中的魁梧汉子望见了金寒窗,就要上前,旁边持着短剑的男子却探手挡了他一下,隐含伤悲道:“高兄,让他放肆的哭一场吧。”
  
  
  暮望城外不远有着一片杨树林,林内停着不少马匹车辆,停留在林内过夜的都是些商旅,暮望封城事出突然,这些商旅本是赶着日落时分进城,他们平常与门官交好,晚个几刻也能进城,不想今遭却被声词严厉的堵在门外。
  
  夜已深了,林内还留着几点残余灯火。有些人还未安睡,正于树林旁边商议着什么,短短几言,一边人就痛快的递上银子,卖方则高兴的牵出一辆破旧马车,购得马车的两个少年人扶着一个受伤女子上了车,然后一言不发的扬鞭而去。
  
  马车慢悠悠的起了速度,车头少年仔细的控制着缰绳,生怕颠簸了车内的女子。车厢后帘被女子卷起,女子伤势沉疴,她做完这件事就斜靠着垫子,匀长的喘息。女子痴痴望着北方,不一会儿,那片树林远了,灯火远了,暮望也远了,不知怎地,伊像是伤体难敌夜凉风重,杏目轻阖,落下了几滴泪珠,泪珠晶莹剔透,如那官道衰兰上凝结的夜露一般。
  
  ————————————————青州篇完
  
  
  第四卷 西北望
  
  龙门关东接雁岭,西临玉虚山,雄踞甘凉两州之界,号称西北第一大关。出了此关,便是塞外凉州。
  
  初出塞外,迎接旅客的是无边的戈壁荒漠,而非那传说中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地见牛羊的奇美景致。这里常年风沙蔽日,晨昏日午间寒暑交替,熬人极苦,然而穿过这四百里死亡地带,富庶的塞外江南便在眼前。这片大好平原依托着从天脉大雪山蜿蜒流淌而下的清冽香河,香河冲击出肥沃的土壤,携着孕育生命的气息,它的九曲回肠亦载满了历代中原王朝拓边的荣光。纵死犹闻侠骨香,马革何曾裹尸还,自两百年前的龙门大捷之后,北漠部落的骁骑退回了远方的大草原,中央王朝新辟的这片疆土就以凉州为名,历经风霜与铁血直到如今。
  
  凉州有七大城,两大关,十二连环屯军营,在此之上还有一个王,藩王第一的西北王。本朝虽封了几个王,但都是只封城不裂疆,这些藩王仅能作用于一城而已,对中央的集权威胁并不大。皇下十五州,其中的燕州、凉州是抵御北漠的两道屏障,两州卫疆捍边,享有些许不一样的特权,岑玉柴占据着凉州中心大城平朔城,实力雄强影响着整个凉州局势。西北王有着保荐其他六城城主的不成文惯例,并且大战时期可以便宜行事,调动整个凉州的军马,岑玉柴实际上将这塞外宝地都纳入了自己的独立王国。
  
  能够做到独霸凉州,西北王的确有不可替代的功勋。凉州的北边疆界原先一直和北漠的势力范围重合,双方缠战不休,西北王利用北漠内争之机突进三百里,占据了墨梦山、九烟峡谷、古海等天险,连修十二连环屯军营,一举定边。七大城中的襄城、云野城就是分别坐落于墨梦山下和古海一畔,两城新建不过十年,当初筑城、迁民所耗的巨资有七成出自平朔城,固然这两座新城的财政大权被平朔城方面所控制,但是两座边城对凉州的繁荣起着巨大贡献,愈见成为凉州的商贸集中地。岑玉柴曾说,凉州的一切是孤奠定的,他有这个资格,而凉州的民心亦趋附之。
  
  西北的这片天空属于西北王。
  
  
  黄沙扫过这片寸草难生的戈壁,掠向远处隐约的山峰。滚烫的沙砾随风抽打着偶尔出现的行者与商旅,教人压低了身躯几乎无法抬头。
  
  一列走镖的队伍正艰难的行进在这片荒野之中。放眼望去,十七名镖师骑手护着五辆马车,外加六十六名趟子手,没有一个无用之人,这阵仗已然不小,大镖局倾巢全出也不过如此了。队伍只插了一面镖旗,插在队伍中间的马车厢旁。这一杆黑旗被风沙刮得猎猎作响,上面绣着四个金字“远威威远”。
  
  赶车的马夫用布条缠着头脸,露出两只略显疲劳但仍专注精炯的眼睛。这一趟镖自幽州起,横过中原,直至出塞接近了目的地,依仗镖盟的显赫声威,路上没历什么大的风波,如今胜利在望,几个当家人正在中间的马车里商讨着事宜。
  
  车厢中一名老者默不作声的吸着烟斗,淡蓝色的烟雾袅袅升腾,一会就笼罩了并不宽敞的空间,老者身边的中年妇人皱起不耐烦的眉毛,打破沉寂道:“老烟鬼,分不分个场合?你想熏死谁吗?再抽,看我不掰断你的烟枪!”
  
  位于正中的老者依次看向身边表情凶悍的中年妇人,抚着长发的姣好少女,沉稳持重的年青汉子,闭目养息的独臂怪客,以及年纪比他稍轻几岁的师弟。他故作尴尬的清了清嗓子,将烟锅探到车外敲灭。
  
  车帘一掀,黄沙就吹了进来,那中年妇人脸上不悦之色更甚,重重地哼了一声。
  
  老者仔细的收起烟枪,温言道:“关二娘,你是不是觉得这趟镖太过轻松,我们出动这么大的阵仗,熬了这么长的路程,根本是多此一举呢?有什么意见就说嘛,不要拿老夫的宝贝儿撒气。”
  
  那中年妇人不耐烦道:“是,我是这么想的,这一路上也没碰到什么扎手的货色,为了这一趟没什么价钱的破镖,我们见龙镖局如此兴师动众,不仅你总镖头亲自出马,连我们五个都一并带上了,搅黄了镖局半年的生意不说,还连累着骆小姐受苦。这要是什么好镖,总局发镖书的时候,那几家还不疯了和我们抢?当家的,你知道我心思不行,所以有什么话,当家的你就直接说出来,我不喜欢拐弯抹角的。总之,我是不明白。”
  
  老者静静地听完关二娘的牢骚,然后对其他人道:“你们也都说说,惠师弟你先说,走了这么长的路,大家伙各忙各的,都很辛苦,没有时间坐在一出闲谈,现在可以好好唠唠。”
  
  被唤作“惠师弟”的年纪也接近了六旬,他平淡的道:“师兄自有主张,我只负责镖队的安全,这塞外凶险,大意不得,编筐窝篓全在收口,咱们走镖的更是如此。”
  
  老者露出一丝微笑,看着那沉稳青年,道:“鹤求。”
  
  那青年汉子却瞥了一眼对面的少女,低头道:“师傅,弟子一向听您的吩咐,为什么接这趟镖,为什么如此重视,师傅必定深思熟虑,我觉得要听意见,还是骆小姐和盖剑客见多识广。”
  
  “怎敢怎敢,黄师哥太高看小妹了。”那少女眯着月牙般的明眸,柔柔说道:“鲁大镖头愿接这趟镖,爹爹也是非常高兴,爹爹派铃儿在鲁大镖头身边只是历练历练,增长增长见识,顶多打个下手,还不知道鲁大镖头能不能用得上。”
  
  老者笑道:“骆小姐,过谦。有话可直说。”
  
  “大镖头,那铃儿提点小要求,过了这片戈壁,我要洗澡!要睡香阁!”骆铃一脸委屈地道:“铃儿的头发都被您老熏得满是烟味,这样下去,铃儿都嫁不出去了!”
  
  “哈哈哈哈。”老者开怀大笑起来,道:“可惜俺鲁松没有本事,否则一定给小姐介绍个好夫婿。”
  
  关二娘看着骆铃柔润如玉的侧靥,心道:这小妮子美着呢,再加上人家的身份,怎会愁嫁,那用到你这个老糟头子。
  
  
  
  车中没有发话的只剩下了独臂剑客,他单臂搂剑偎在最远处,剑客注意到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不得不开口道:“盖某听小姐的。”他很少说话,平日只是默默地守卫在骆铃身边,像是家仆一般。他虽自降身段,寡言少语,但镖队中没有人敢看轻这个人,因为他是“独臂神剑”盖幽,远威镖盟总局仅有的五名金牌镖师之一。
  
  远威镖局为了扩大影响,方便行镖,于各州吸收了六家镖局加盟,分别是诚通、瞻极、会友、长风、百灵以及见龙。远威组建镖盟后,行镖的任务分给了加盟的六家镖局,六家镖局改弦易辙,走镖时均打着远威的旗号。作为总局的远威变得极少接镖,渐渐演变成管理与制裁者的角色,主要负责夺回被劫的镖银,打击敢于挑战镖盟的敌手。远威镖盟执行夺镖的是五名金牌镖师,这五人的地位并不逊色于下属六家镖局的大镖头,而能够让金牌镖师做护卫的骆铃则是远威镖盟盟主骆千河唯一的掌上明珠。
  
  鲁松知道这趟镖非同小可,其他几家不争抢一是不知道内情,二是不敢接这个烫手山芋。如果不是担心声势搞得太大,这趟镖恐怕会直接由总局押送,不过总局以锻炼并保护骆铃的名义派来了盖幽,等同于总局亲自出手了。鲁松暗自权衡一阵,开口道:“我们这一趟镖能不能送准时送到客人手中,塞外行程至关重要。中原各处咱依仗着远威的名号能够处处得益,这西北王的脚下可并非坦途,若说咱远威镖盟未疏通的地段,这里绝对算是一处。”
  
  关二娘目露杀机,寒声道:“听当家的意思,有人已经盯上咱们了?是那路货色?”
  
  “二娘,就算知道是谁,怎么,你还能找到人家门上?我们是押镖的,不是别人手里的枪棍,遇事我们永远先让一尺,退一步,能不撕破脸皮就不起刀光剑影,这些道理你十几年还没明白?真是越混越糙,比爷们还糙。”鲁松撑起眼皮瞪视关二娘,字字严厉的训斥过去。
  
  关二娘见鲁松动了怒,闭口无言。
  
  鲁松保持吹胡子瞪眼的尊容,将车中人扫视一遍,沉声道;“骆小姐与盖大镖头和咱见龙一起处了这么久,不算外人了,既然都是自己人有话老夫就当面讲出来了。这趟镖是没有很高的酬金,论银子,见龙是亏了,但咱见龙缺钱吗?半年之内接不了大单又有什么关系?咱见龙就是闭门三年,坐吃老底,维持镖局上下六百口老小的生计也不成问题。所以,这趟镖究竟会给见龙带来什么,你们现在应该清楚了,那是金钱绝对买不来的。这话我在塞内时不讲,偏偏拿在这个时候说,是叫你们动脑子也多想想,镖师走江湖靠得不是身手,而是头顶上能比别人多转几个弯的脑瓜子。在这件事情上,惠师弟与我这么多年,心意相通不用评了,二娘,你这个性子,唉,也不用评啦,倒是鹤求很令我欣慰,你一路上做得很好。”
  
  
  关二娘暗忖不是钱,那就是名,或者是其他的利益补偿。她听到鲁松的表态,知道这趟镖对见龙有着莫大好处,不由咧嘴笑笑,不介意鲁松的怒批。
  
  鲁松的师弟姓惠名良谷,威望仅次于鲁松,是见龙的二当家,鲁松有事皆与其商讨,这一番话听在他耳中,并无什么突兀。他身旁沉稳的青年汉子是鲁松最为器重的四弟子黄鹤求,黄鹤求嗓子咽了咽,低声道:“师傅,弟子敢问这趟镖的镖主是什么大人物?”
  
  鲁松古怪的看了一眼骆铃,然后才答道:“镖主是谁,师傅都没资格知道。你说来头大吧。”
  
  车中人皆有异色,骆铃忽娇声道:“大镖头刚才诸人都点个遍,为什么不说说铃儿?”
  
  鲁松咳了咳,道:“不说是因为骆小姐的来头也很大呀。”
  
  骆铃摇摇头,巧然倩兮的道:“押镖这行,您老是祖宗,大镖头教我很多东西,铃儿都记在心上,铃儿不敢跟大镖头藏私。就是这事儿爹爹也不跟我细说,铃儿也不能问的。”
  
  鲁松闷哼一声道:“骆小姐冰心慧质,老夫自是明白。老夫是担心这塞外凶险,再走两天就到芙蓉山了。”
  
  关二娘楞道:“芙蓉山怎么了?到了那芙蓉小镇不就是脱出这鸟不拉屎的戈壁荒漠了吗?”
  
  黄鹤求双手抱胸,有所思量。
  
  惠良谷抚须道:“塞外传言芙蓉山外鹰眼峡,插翅难逃断头谷,要有人动了心思一定不会错过此处,师兄所虑极是。”
  
  鲁松再次擎起那杆老烟枪,一边打火,一边道:“惠师弟留下,我们哥俩商讨下物资补给,其他人各回各处吧,鹰眼峡怎么安排,到了镇上再说。”
  
  骆铃挂上面纱,欢快的第一个逃出车厢,伊心思已经飘到了芙蓉镇的天字客房,感觉迎面吹来的风沙都开始带着氤氲的水汽。
  
  见龙镖局行进的这片荒漠名为金沙障。约莫再赶上一夜的脚程,镖队就能横穿金沙障。金沙障外是起伏的丘陵山区,山陵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芙蓉山。山陵植被茂密,挡住了金沙障吹袭而来的强劲风沙,此地开始有了常住民。人烟密集的地带更形成一个小镇,小镇同样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芙蓉镇。山与镇之所以用芙蓉命名,源于相比一身尘土的金沙障来客,芙蓉镇的居民显得衣饰整洁,面容清爽,个个透着芙蓉花开一般的光采。
  
  不过,芙蓉镇是一段艰苦历程的结束,亦是另一个凶险旅程的开端。从芙蓉镇入塞外是最节省时间的路线。但是走这条路线的多为武艺高强的江湖中人,大型的商队旅团是绝对避开此处的。芙蓉镇很美,芙蓉镇前方的鹰眼峡却很凶。十只队伍从鹰眼峡过,起码要灭掉九个。鹰眼峡在塞外人的眼中就是一处专门杀人越货的地方,又被称为断头谷。
  
  
  见龙镖局一行人兼程赶到芙蓉镇,已是第二日的黄昏。近九十人的大型镖队进驻,是芙蓉镇少有的事情。对于镇上居民来说,突然涌入大量外乡人通常意味着凶险,譬如去年秋天不觉客栈就发生了血腥事件,风雨夜中尸堆小楼,惨叫阵阵,不觉客栈因此得了个鬼门客栈的别称,几乎没有什么人敢住。然而,这些外乡人丝毫不避讳凶名,竟将不觉客栈住了个爆满,再加上九龙镖局临时补给了酒水,食物,饲料等基础物资,间接地拯救了客源稀少濒临倒闭的不觉客栈。
  
  九龙镖局并不知道自身的到来造成了什么影响,因为他们不关心这些。九龙镖局要做的是让人睡好,让马吃草,修理整顿,最好每个人都能洗个澡。做完这些简单的事情,焕然一新的镖队伴着清早的鸡鸣离开了不觉客栈,他们迈着比芙蓉镇第一缕晨炊还要轻快的步伐向鹰眼峡挺进。
  
  骆铃白衣白马,兴致盎然的享受着酷夏节气中最好的时光。白马马首左边紧跟着徒步的盖幽,独臂剑客始终与白马保持着两尺的距离,这个距离既不会搅扰了马上少女的雅兴,也能保证他一出手就能挽住烈马的缰绳。两人前面就是领队的关二娘,关二娘背插一双柳叶刀,神色沉静,一反马车密议时的浮躁形象,除了在鲁松面前会露出真性情,她在一众趟子手路面前都是以悍勇果断著称,被深为信赖。
  
  镖队其他三名重要人物鲁松、惠良谷、黄鹤求尚在马车中休息,三个时辰之后他们会接替前面三人。九龙镖局已经认定鹰眼峡为战场,一切配置均为应对危险而设,十七名镖师全部背上挂箭,趟子手们身上亦都藏满了小手段,镖局相信即使面对大帮马贼的突袭也能做到阵脚不乱。
  
  这趟镖不容有失,远威镖盟只等敌人的出现。
  
  日过天心,渐呈颓势,西北的日头要比中原落得晚,眼前光景仍是明亮一片,看天色以为才到下午,其实时间已接近了黄昏,镖队一路不停,凶名远扬的鹰眼峡终于呈现在镖队眼前。平缓的丘陵至此处横亘崛起,四方山梁勾错相连,能行的路只有眼前细窄的长峡。峡谷入口与出口只能容一辆马车进入,然而愈向内里愈发开阔,成椭圆弧形,若从高空俯瞰下来,峡谷被碧树黄岩点缀的苍邃斑斓,得鹰眼之名倒很贴切。
  
  
  惠良谷看到地貌,深吸了一口午后热气,叹道:“他姥姥的,这般险恶,只需安排几人谷顶落大石,那是一走一个死啊。师兄,要是能够选择,还是另走别的路径。”
  
  “没得选择,镖期马上就到了,我们只能从这里走。”鲁松常年走镖,脸色早晒成了酱黑色,很难从这个老者的面上看出什么情绪波动。
  
  惠良谷犹疑道:“此峡多半有敌啊,真要火并吗?”
  
  鲁松沉默一阵,远望着逐渐接近的峡谷,峡谷中的一线小路完全沉浸在暗影之中,无法看清,老镖头口中蹦出几个字,道:“师弟,这一仗是免不了的,九龙打着远威的大旗,这些年来太安逸了,应该磨练磨练了,倘有人要拼命,那就拼掉他们。”他一挥手,镖队立时刹住,镖队的精英环拢过来,鲁松于马上直背挺腰,一改平日蓄而不发的沉敛,双眼精光外露,威武的扫视着一众威武的汉子,包括那个更加威武的娘们关二娘,最后他的目光在骆铃的身上停了一刻,然后用低沉但宽宏的声音道:“别的镖局都是仗剑走神州,我们远威不同,我们一贯以理服人,以礼却敌,甚至以退为进,你们知道为何?”
  
  太阳烤着地皮,几匹马打着响鼻,停下来的队伍很静。所有人都知道鹰眼峡里等待他们的是一场伏击。这是战斗前的寂静。
  
  鲁松指着镖旗上蜿蜒起舞的四个金字,道:“因为我们够强。别人需要掏家伙,亮刀子,拼个你死我活,才能划出条道来,我们远威只须抛句话,至多弯弯腰,就能畅行无阻。这一面大旗的旗影都让敌人恐惧,强者自然威远。但是时间长了,宵小们总想再看看咱爷们手中带血的剑,好比这峡谷或许就埋伏着那些鼠辈,儿郎们,就让他们见识见识吧,让他们见识一下刀尖上的腥味,镖芒上的血沫,我要你们把这些鸟人的鸟卵都割下来,一个不差的给我割下来,都听见没有!”
  
  听了鲁松这话,几乎所有人的表情都变得狂热起来,甚至关二娘的脸上浮现出要将此言付诸行动的兴奋表情。
  
  骆铃好看的秀眉蹙了蹙,略微低头,并拢玉指遮着额前的阳光,芙蓉镇以北地区的温度明显要比金沙障那头凉快许多,而且少了风沙,可以不用总围着纱巾,但是这时节的阳光总是炽烈的。这一路上经历了不少风波,但并未遇到什么惊天大事,如果本趟镖如此走完,骆铃觉得几个月间只学了些黑话、粗字,路上的苦都白吃了,
  
  “骆铃。”鲁松开始了布置。
  
  听见鲁松点到自己,骆铃收起心思,迅速翻身下马,与先前被点到的黄鹤求、盖幽站在一起。鲁松分出两队人马,此是一队。另一队领头的是关二娘与惠良谷,两队各配五名精英镖师、十五名趟子手。鲁松沉声道:“二娘领一队,从右侧上山,盖大镖头领一队,从左侧上山。山顶的事情都托付给你们。我率大队照常入谷,吸引伏击,我希望稍后峡谷顶上掉下来的只能是尸体,明白吗?”
  
  盖幽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关二娘则泼辣的道:“当家的,尸体砸下来太危险,我这边只掉鸟卵,行不?”
  
  “哈哈哈。”鲁松长笑一声,道:“不得大意,也不得心软,给我记住,一个不留!去吧!”
  
  这种伏击战是没有必要留下活口的。伏击者为的是押送的镖物,并不是和镖局有仇怨,因此留下活口,深究下去,对双方都没有好处。
  
  众人应诺。
  
  当镖队距离鹰眼峡五十丈之时,两组队伍突然离开车队,径向山谷两侧的山巅。
  
  鹰眼峡的山体下陡上缓,半山以上才能望见山路的痕迹。山体的最底部几乎差个几分就要垂直,所幸此段只有三丈多的高度,这三丈间巨岩块垒,生着稀疏的枯瘦怪树,虽然尚有不少立足点,但普通人是断难逾越的,就更不要说车马辎重了。转眼间,那几十道人影早迅疾的奔至山下,其中不少人抛出绳索,灵活如猿猴般攀上岩体,更有几人竟不仗外物,仅凭身法踏石曳松,比其他诸人都快的消失在山间。
  
  少顷,鲁松掐指算算时间,扬声道:“出发,过峡口。”
  
  
  左边一队不用绳索攀登的有八个人,分别是盖幽、黄鹤求、骆铃,以及名唤陈金、柯刚、董骠,蓝星节,何方的五名镖师。
  
  黄鹤求的速度最快,领在队伍前方。他提纵使出了八成力,可是心中却微感诧异。骆铃竟然仅落后她一个身位,盖幽则明显没有发力,紧紧跟在骆铃身边。黄鹤求暗忖盖幽就罢了,作为远威五大金牌镖师,武功高超,他不得不服,不过骆铃竟也有不弱的身手,令他不由收起了轻视之心。
  
  八人率先抵达半山。他们仔细观察一番,意外的没有发现敌人的暗哨。八人没有等人手齐整,率先向山顶摸了上去。
  
  这山有不少孤行客翻过,踩出了痕迹清晰的山路,半山以上生着矮丛灌木与野果树,林荫路下留有一些清凉,午后的阳光穿过树丛映下,斑驳支离,摸上来的镖师、趟子手们蹑足而行,但速度丝毫不慢,有若浴光游鱼一般向上攀行。
  按常理说,山顶若埋伏着敌人,应该早就瞭望到远威的到来,不至于现在还没有反应。但山顶偏偏静悄悄的,让人摸不着深浅。
  
  鹰眼峡的山顶并不平整,两边山顶皆自东向西翘起,西侧的出峡口乃是最高点。远威镖盟的众人已经堪堪抵达了山顶,但是从入峡口的东侧还是望不到西侧的出峡口的全貌。
  
  入口处的峰顶无人。自此向下看去,恐有五六十丈高度,镖局的车马已经驶入峡口,五辆马车一字排开,徐徐进发。
  
  黄鹤求稳住队伍,低声向盖幽征询道:“连一个人影都看不见,盖大镖头,你看是个什么情形?”
  
  盖幽沉静道:“他们没有道理放过这个地利。过了鹰眼峡,离接应地点亦不远矣,那时再想伏击我们需要付出更大的代价。这峰顶一定要清查干净,不容有失。”
  
  黄鹤求点头道:“那,突击过去?”
  
  盖幽想了片刻,断然道:“突过去!”
  
  现已登上峰顶,两人皆是经验老道的镖师,眼前林木茂密,山石叠嶂,不能揽峰顶全景于眼下,他们判断即使有敌人,也不会数量太多,可以突击进荡,围而歼之。
  
  
  这时,对面峰顶似有似无的升起几缕青烟。烟气渺茫,几乎难以察觉,青烟一起,黄鹤求就接到了手下的禀报。
  
  青烟是关二娘燃放。
  
  这是远威的独门传信,青色暗示行动,关二娘已经做出了突击的决定。
  
  盖幽果断传令,二十多人拉开一道网面急速向峰顶突进。远威镖盟不再掩饰行迹,每个人都打起十二分精神,亮出各种兵刃,骤然冲出,突发的杀机惊起飞鸟一片。
  
   黄鹤求第一个启动,盖幽和骆铃却瞬间超越他一个身位,领在了前面。
  
  
  “血!”“尸体!”搜寻大半峰顶,忽然有人惊叫起来,突进的队形一下子乱了。
  
  只见崖边有块大石半壁溅血,一名男子被腰斩于石下,死者的脸面一副惊悚到极点的神情。杀死男子的利器必然锋利无匹,死者的一对铁钩都被劈成了四截。
  
  不等这边惊叹,其他地方亦发现了诸多尸体,有一处竟有十多人被击杀。
  
  本来这些趟子手见惯了死人,并不至于失色,但是这些趟子手都是老手了,他们能分析出太多东西了。死者身边有着滚木、大石等伏击用物,很可能是不怀好意的劫镖之徒。但这些劫徒全死了,杀人者实力超绝,不可招架,几乎每一个死者都是连人带兵器被斩成数段,还有大半人根本兵刃都没亮出来就被斩了,巨大的力量震得死者七窍流血,阔怖深长的伤口耸人听闻。
  
  黄鹤求的面色已经发白。骆铃、盖幽只稍作观察,竟没有停下脚步,直向最高处奔去。黄鹤求紧握剑柄,内心萌了退意,单从横七竖八的可怕死状就能推断出杀人者的强悍,换成下手的是他,即使对方毫不反抗,蓄意为之,他也不可能杀出眼前形神俱灭一般的情景。
  
  ——这些死者多半是准备在山巅伏击,或许目标就是远威押的这笔镖。这些人被悄无声息的灭杀在山顶,血迹还未干涸,那么这场杀戮才过去不久,说不定杀人者还在山上。
  
  ——杀人者是不是针对远威而来?如果是,怎么抗衡?就算有金牌镖师在也难保万一。
  
  黄鹤求强抑惧意,还要招呼一众同门一起压上,硬着头皮跟上骆铃和盖幽。
  
  峰顶出峡口方位隐现一块巨岩,巨岩五丈方圆,镇在峰峡之最顶端,四周生着茂密的松林。一条隐约可现的山路径向巨岩,山路旁一块垒石的平滑处刻着三个大字“仙人台”。
  
  领先的盖幽来到刻着“仙人台”的石前,停下了脚步,露出凝重的神色,并且伸手拦住了还要往前走的骆铃。
  
  骆铃与黄鹤求先后驻足。骆铃一双美目闪烁不定,黄鹤求则是心中大惊。
  
  西北望人物会很多,因为许多线要收,蚁篇会是一个连贯的故事。
  
  长风临空,岩上有人。
  
  十人。十人如仙。
  
  十人三七而分,成对峙之局。
  
  三人那方一坐两立,盘膝而坐的是个少年郎,他面容俊秀,神色清冷,眉心紧皱,挂着挥之不去的伤心,少年黯然而坐,膝上摆着一把黑伞,他的双手在伞骨连接处拨动,不断在调校着什么。
  
  少年郎右手边立着一个魁梧汉子,汉子背上系刀,双手抱胸,其腮边胡须剃得惨青如刀光,眼神凌厉逼人,巍然傲立,大有一种山登绝顶我为峰的气魄。
  
  与之相对,少年郎左边站着一个年轻人。年轻人英俊挺拔,体型修长如猎豹一般完美,此刻他短剑搭肩头,侧目看天际,微笑的嘴角带着一股懒洋洋的味道。
  
  三人被围于仙人台内角,身后就是峭壁绝空,退几步就是粉身碎骨,可是他们并不慌张,仿佛经历了不少这种场面,早已习惯。
  
  盖幽看到这三个人,尤其是站立的汉子与年轻人,心便向下沉,此二人他虽不识,但均是非凡高手,难测深浅,难以对付,希望他们不是为了远威这趟镖来的。当盖幽打量向七人那一方时,再也掩饰不住心底的惊讶。
  
  因为,从样貌,从年龄,从穿着,从器物,从气度,这七人他能认个八九不离十,这七人竟都是显赫一方的不俗人物。
  
  七人的位置站的参差不齐,中央位置立着一位老者,老者嘴角、眼角生出密布皱纹,皱纹嶙长相连,好似老树年轮盘满整张脸,他面色青黑,如同被天雷亟过的古木一般,老者背上拴着一把“十”字型古怪大剑,大剑剑镡奇长,几乎快赶得上剑身的长度。老者浑身散发着汹涌煞气,旁人难进他身边三尺之内。离他最近的是一个中年男子,男子一身金衣,头戴珠玉宝冠,腰系金线丝绦带,五官明朗,华贵儒雅,一把折扇在手心慢慢敲打,含有深意的眼神一直停留在对面修伞少年身上,明显对其兴趣很大。
  
  以上两人位在中心,也最靠前,在他俩后面立着一对年轻男女。七人虽然目的相投,暂时联合,但是没有完全交心,彼此之间都有安全距离。以防范距离来说,这对男女之间的距离不过二尺,小于一把剑的长度,算是十分信赖了。那年轻男子着紧身玄衣,熊背狼腰,高大威武,卓然而立,男子手持一杆丈六方天画戟,鹰目四顾,悍然霸道;他身边女子一袭青衣,飘然凌风,素洁面容,不施点妆,然而冰肌玉肤难自弃,天生丽质不须琢,女子细腰佩宝剑,负手观青天,颇有几分淡然出尘之意。
  
  “仙人台”有两处突起的怪石。一块石上蹲着一个病瘦男子,瘦子长削脸庞,颧骨高鼓,薄唇窄鼻,生得刻薄寡恩的脸孔,他垂吊双手,不断喘着粗气,似有重疾在身,面上不时闪过痛楚的神色。
  
  另一块怪石则靠立着一个青年。青年中等个子,其貌不扬,打扮如一个乡下农夫,粗布衣衫,头围汗巾,半挽袖子,青年怀抱一把长刀,下颔抵在刀把上闭目养神,一动不动,像是睡过去了一样。
  
  最后一个白袍男子立于岩边,他年近不惑,仪表堂堂,凭崖远眺,洒脱中带着威仪。男子腰畔挂着一把乌黑鎏金长筒状物,想来应是武器,除此还有一把小剑贴身别在胸襟,白袍胸襟绣着九朵流云,好像是小剑的剑穗一般,飘逸灵动。
  
  
  盖幽从那老者看到最后白衣中年人,依次小声叨念着:“有光殿长老会第五长老雷沁,金鹏帮帮主展飞鹏,‘周正方圆’四大世家方家的小霸王方猎无、郑家的仙子郑潭心,千秋帮副帮主娄冬风,神刀红叶亭萧家的天才萧衍,风流阁外三堂总堂主江浪云。”
  
  “是……是他们吗?”每听一个名字,黄鹤求的面色就变一下,盖幽念到的名字不是成名已久的名宿就是年轻一辈的人杰,这几个人聚在一起怕是一方霸主也要避退,黄鹤求再也不掩饰内心的慌乱,低声问道:“盖大镖头,他们是为了我们这趟镖而来吗?”
  
  盖幽叹道:“希望不是,如果真是为了我们这趟镖,你能挡住吗?能避则避,实在不行,干脆给他们算了。”
  
  黄鹤求咬牙道:“不行。人可以死,镖不能丢。远威的金牌不能砸在见龙手里。万一有事,盖大镖头你和小姐先走,我和局里的兄弟们断后。”
  
  “不必这么紧张,岩上两拨人明摆着不对路,可能会打起来,不是埋伏我们的啦。”骆铃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在仙人台上扫来扫去,倒是丝毫不在意撞见这种场面,她尤其打量着一身青衣的郑潭心,露出百看不厌的神情,崖上那素洁女子似有感应,转头向骆铃一笑,玉树砌雪一般清新自然。骆铃扯扯盖幽的衣袖,轻声道:“据传郑世家的年轻一辈中,郑潭心是当中翘楚,那个女子就是她?好美的人啊。”
  
  盖幽眉头紧皱,没有回答。峰顶已经死了一批人,看那有光殿雷沁森然的杀机仍未收敛,十有八九是此人动的手。江湖传言此人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疯子,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要血流成河方才罢手。那病态汉子千秋帮副帮主娄冬风绰号“黄泉客”,亦是个凶戾的角色,死于其手上的高手不下百人。再加上悬崖边被围的魁梧背刀汉子,观其气场,多半也是尊杀神。如果一会局面失控,这几人发起飙来,骆铃有个万一,镖物有个闪失,教他回去怎么向老盟主交代。
  岩上两拨人生死相对,这个杀局是要避退的。
  
  此时,岩上已经有数道目光落了过来,华贵儒雅的金鹏帮帮主展飞鹏扬声道:“下面的朋友请留步,我们七人同盟要诛灭几个恶人,方便的话,你们留下做个见证吧。”
  
  盖幽闻言,遥答道:“上去就不必了,诸位高人,我乃远威镖盟盖幽,远威护镖过峡,依惯例巡查山峡,误入此间,既然各位有公干,我们不宜打扰,告辞。”
  
  “叫你们留下就留下,一个都不许走,否则叫你们的镖队出不了鹰眼峡。”三人还未带队离开,蹲在怪石上的娄冬风伸手指道:“你们不服吗,以为打着远威旗号我就不敢动你们?”
  
  背着十字大剑的雷沁亦瞥了盖幽几人一眼,哑声道:“老夫的剑已祭过,留你们不杀。你们替老夫将此间事传颂出去,就说有光殿雷沁斩杀两名蚂蚁,擒获金家逆子。”
  
  黄鹤求被娄冬风喝指,盖幽脑门上青筋闪现,他报出远威名号,对方却根本当没听见一般。远威镖局横行天下,他是主死罚的金牌镖头,专杀劫镖的巨盗大寇,肃清一切远威的威胁。面对这种挑衅,若是平日,他必然一怒拔剑,远威不容侮辱。可是岩上的七人组实力太强,每一个人都难以量度,他还需要周护骆铃,只能隐忍。
  
  
  手持方天画戟的方猎无扬声道:“远威的朋友,我等今日尊奉朱崖号令,在此擒拿金寒窗,顺便一并诛杀蚂蚁窝的杀手。两位前辈的意思是请你等做个见证,没有别的想法。”
  
  方猎无出自四大世家,四大世家与远威镖盟有些往来,所以说话比较客气。
  经方猎无这一提点,盖幽联想江湖传闻,不由醒觉过来。他看向那黯然而坐的少年郎,心道此人莫非就是那个闯出弥天大祸,后来逃至蚂蚁窝的金家少年?
  “方公子客气,朱崖领袖江湖,既然各位依朱崖号令行事,我等自该做个见证。”盖幽向方猎无拱了拱手,回话亦很客气,然后吩咐黄鹤求打出安全信号。
  
  片刻,盖幽望见对面山顶也浮起一缕蓝烟,这表示关二娘那头没有发现敌踪,唯一可能的埋伏都在此山,却让雷沁杀光了。如今山顶尽在控制,峡底鲁松的车队进发有序。盖幽注视着金寒窗,暗忖此子袭杀朝廷大员,惊动武陵山庄,逃窜蚂蚁窝,许久没有被拿下,诸般事迹传遍江湖,而他身边的人就是蚂蚁窝的杀手?不知是蚁窝的什么阶层,蚂蚁窝一向神秘无比,不露行迹,就算盖幽这样阅历丰富的老江湖也没有认出高行天与陆无归来。
  
  岩上雷沁陡然喝道:“高行天,谁指使你刺杀我殿孙鹤长老?乖乖供出幕后指使,爷爷便给你个痛快,否则将你大卸八块,挖心剖肝。”
  
  娄冬风闻言,冷冷插道:“雷疯子,姓高的人头是我的,他杀了我大哥,我要亲手必报此血仇。”
  
  “你们废了他可以,但要留下一口气。我也有话问他,此獠狙杀我家族中人,我要揪出幕后买凶人。”方猎无坚持道。
  
  展飞鹏笑道:“展某算是一方地主,一会儿拿下金寒窗,就交给在下处理,如何?”
  
  七人同时出现在鹰眼峡,却非一路结伴而来。展飞鹏早先和江浪云偶遇,两人算是同行。他这一番话是冲着江浪云去的,希望拉个盟友。
  
  风流阁外三堂总堂主江浪云凭崖远眺,闻言不改姿容道:“风流阁地处南方小隅,攀附不上武陵山庄这棵大树,虽对大司马敬仰至极,愿为朱崖尽点心力,但是我不抢金家少年这个功劳。我阁副阁主死在高行天手下,江某为复仇而来。”
  
  展飞鹏主动揽下金寒窗这个烫手山芋,其他几人并没有站出来反对。展飞鹏笑着拱手,完全把金寒窗视为囊中物。
  
  七人为金寒窗而来,看上去尊奉武陵山庄,行侠义道,但他们岂会没有私利与顾忌。金寒窗的背后有两大实力深厚家族存在,没有人愿意轻易得罪,均有意无意将金寒窗推给其他人处理。
  
  他们盯上的是高行天。不管是有光殿、四大世家,还是神刀红叶亭、千秋帮、风流阁,他们恨透了这个杀手。此人刺杀过他们所在势力的重要人物,其罪当诛。无论谁杀了高行天,回去都是大功一件,甚至高行天的首级已经和千秋帮帮主之位挂了钩,该帮达成一致,谁杀了高行天谁就登上空缺很久的帮主之位。
  
  金鹏帮与高行天素无瓜葛,金鹏帮帮主展飞鹏却是个颇具野心的人,他一心打金寒窗的主意。金鹏帮盘踞凉州,帮徒过千,堂口几十,是个大帮。但是金鹏帮的前景就到此为止了,西北的地界有两座无法逾越的大山,一为大罗教,一为无双门。想求发展的话,没有任何帮派可以绕过西北双雄,西北双雄压的其他门派根本喘不过气来。展飞鹏有心成为归入大罗教,即使不通,成为大罗教的附庸帮派,也可以接受。他知道大罗教为了结交金家,费了很大功夫,更对金寒窗有着非常复杂的想法。展飞鹏若擒下金寒窗,无疑会进一步巩固两派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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