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已深,露水凝结在天井里的苔藓和草木上。微凉的空气湿漉漉的在天地之间飘来荡去。
屋里的人似乎很享受昏夜烛火里的对饮,他们彼此并没有言语,只你一杯,我一杯的慢慢浅酌。
穿过窗户看深秋的萤火,早已没有了夏日的热闹,零星几只,在草木墨团似的浓影里一闪一灭。
也许这样的秋夜太会撩拨,花奴的内心里无端涌起了许多的情绪,平静、缓和、温柔、哀婉……她任由自己沉溺其中,不做反抗,不做思考,神思在晶莹冷月里漫无目的飞舞。
她旁若无人的发着她的呆。
青栾喝酒时,眼尾微微勾起,不着痕迹的扫向花奴,片刻又收敛回来。他觉得她发呆的模样像一只笨拙的大头鸟,傻乎乎的。
桌上,兔子师晏蜷缩着圆滚滚的身子,已有微小的鼾声。
“哈,真是有趣啊!”花笑尘的声音在夜里变的低稳缥缈。
“什么?”青栾放下酒杯,问。
“时日啊,不知不觉就这样偷偷轮转了。在不久前,树上的蝉鸣还跟鼓雷似的,现在呢,唱曲的已换成躲在墙角草木里的秋虫了呢。”
“万物运转皆有度,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你以前可是一直这样说的。”青栾眉头不自觉的蹙了蹙。
“哈,的确如此。常常,我们看不到时光的流逝,却能看见四季的轮转,夏蝉秋虫,草木霜露,且生且死。”花笑尘抿一口酒咽下,“所以人的情感和心态在时间的流逝里,也是会运转变化的吧。”
“嘁。真是个高深的问题。”青栾不客气的伸出手,提起酒壶为自己的酒杯斟满。
花笑尘:“想不到,我们竟还能一起喝酒。”
青栾仰头将酒一口喝尽,笑道:“凡事都有不可预测之时,比如你和我,又比如……”,他的笑明亮到艳肆,狭长的眼若吹进了烟云似的看不透。
花笑尘看向他,不疾不徐的等待着他的下文。
“又比如我和阿谣,你和玉国师,现下还有她。”青栾的眉眼挑起,瞟向发呆中的花奴。
花笑尘默然呷一口酒。
青栾又说:“许多人与事看似有了结局,其实只是新的开始罢了。”
花笑尘:“这才是活着最诡谲也最有意思的地方。”
“活着?”青栾眼眸低垂不见涟漪,许久,恻恻一笑,道:“为何而生,又为何而活,你可有想过?曾经你抛却仙根仙身,却又徘徊于天地间不可离去,又是为何?”
借着几分酒意,青栾对这个许久未曾谋面的熟人问出了自己的疑惑,青栾发现自己活得时间越久越发觉到生命的无趣,存在的无趣。他有生却无死,有寿却无终,而他身边的太多的人早已在红尘中生死轮回,化作泥土飞尘,那种被扔下的感觉让青栾的心渐渐被挖空了。
片刻的冷寂,花笑尘才开口答道:“爱,我是因为爱活着。仙根仙身只是累赘,我所以弃之。不过值得庆幸的是,除了爱,我和青栾一样,也还有思念,也还有被吸引的东西。只要有爱,就有活着的理由。只要有思念,有想要的东西,就不会害怕孤独。所以,这个世界很美好,不是吗?”说罢,他再次抬眸望向青栾,那深灰色的瞳仁里似流淌着一泓清水。
青栾握着酒杯,有些呆怔,头脑里压着的石头似乎一下子被撬了起来。
一个凡人从生到死只不过匆匆几十个春秋,他们活着的秘密是寻找死亡。而神仙妖怪呢,寿有千万岁,悠悠岁月,总有看够的风景,享够的繁华,最终,他们除了孤独便是寂寞。漫长的时间销蚀的是他们继续存活下去的动力。所以有太多的神仙妖怪,最后会选择流连红尘,把自己伪装成一个人,像人一样拼命活着。因为,面对生命和世界,唯有感受爱,学会爱,才能于生活的苦痛中得以持之。
想到这里,青栾忍不住低笑起来,原来活着就是这么简单。
“哦!真是有意思啊。”他喝着酒,感叹。
花笑尘弯了弯眼,浅笑。
“好了,你的酒也被我喝得差不多了”,青栾放下酒杯,若无其事的耸耸肩,又道一句 “夜深了,睡觉去了”。话落,他便化作一股秋风杳然消失,悄寂的像是这个人根本就没出现过。
桌上,他喝过的酒杯边缘还缱绻着一息唇温。
其实花笑尘还听到了青栾留下的最后一声轻若叹息般的话语,他说,阿舅头顶的雪莲花太扎眼,太艳俗,也太可笑了。
夜气渐重,从窗外散进丝丝冷气。
神游太虚的花奴不禁打了个哆嗦,收回心神时,猛然惊见自家公子面色柔润的立在咫尺眼前。
“公……公子”花奴惊愕的往后退了一步,心里直骂自己大意,怎么连公子何时站到自己眼前的都未知晓。
显然她太过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
“青栾走了。”花笑尘说。
“哦?走了。”花奴侧头看向花笑尘身后的桌子,果然没了那厮的身影。
“花奴。”
“嗯?”
“今晚是时候了。”
“咦?”花奴不知所以,一脸迷糊。
“喏,头上的雪莲可以制药了。”花笑尘嘴角笑涡清浅。
“咳”,花奴不自然的垂首,不敢看他,“这……这……好啊,辛苦公子。”
“唔,再涂一层雪莲膏,花奴的脸就可以恢复啦。”说话的时候,花笑尘伸出手指,用指腹在她的脸上缓缓抚移,轻柔像是在抚摸一个易碎的瓷器。
花奴眉眼微动,感觉心跳如鼓。天拿,是何时又是何人在她心里悄悄装入了一个敲鼓的小人呢。
“月夕节,花奴为我做十色饼好不好?”花笑尘的指头停在她的鼻尖上,低声细语。
“好……好啊”,花奴咽口吐沫应答,殊不知,公子的指头并非点在她的鼻尖,而是点在了她的心尖儿上。而她的心险险儿要被他点炸。
“嗯。就这样说定了,不许忘哦。记得一定要在月夕节之前好起来哦。”说罢,花笑尘嘴角勾一抹诡笑,朝着花奴吹了口气。
花奴不及反应,只觉登时两腿发软,浑身力量若抽丝般散去。
他娘的,这个时候,他给她吹什么仙气哟!
花奴在完全失去知觉,昏睡过去之前,忿忿如斯。
花笑尘伸手将软倒的花奴抱入怀中。
桌上,灯前,熟睡的兔子睁开了眼。
“啧啧,妖龙的温柔,真乃毒药。”兔子张嘴龇了龇牙,神色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花笑尘挑了挑好看的眉,粲然一笑,“是毒还是药只有亲尝者才知道。”
“嗤。天下万物一旦遇到你这妖龙便是再劫难逃。”兔子忍不住翻个白眼,苦兮兮道:“比如可怜的老夫,即便非常难得的在九重天参加宴饮也要被你千里传唤。”
“收人钱财,替人消灾。”花笑尘抱着花奴,放到榻上。
“唉,老夫亏啊,才问你索要了那么一点东西。”兔子悔恨连连,“今夜就是为了赶来帮你,老夫才不得不从梧桐宫抄了近道,谁想,一不小心被秃凤凰察觉,误以为我上门挑衅呢。最后又是放火又是放狂犬的,老夫奔跑不及,不但被烧了皮毛,还被狂犬打断了腿踹下天来,真是倒霉透顶。”
“哦,这一脚踹的极好,否则,以仙君的速度怕是不知何时才能从九重天赶到我处呢。瞧瞧,人家一脚直接让你提前两个时辰就到了。多好。”花笑尘如是说。
原来,花笑尘传唤师晏仙君不假,且是彼此在老早之前就约定好的。只是花笑尘并不知兔子今日去了九重天参加宴饮,还以为他在昆仑山,所以傍晚时候看自己头上的雪莲有全盛之相,遂急忙给师晏仙君使了传召术。心里算准了,从昆仑到花府别院,正好在半夜时分能赶上雪莲全盛。
雪莲全盛才能摘取制成凝膏。
不过,将将猛然看到师晏浑身落魄的从天上栽下来,花笑尘倒真以为师晏又闲得无聊,跑到天上寻衅梧桐宫去了呢。
如此这般,他刚才的确是对兔子师晏说了些风凉话。
“狡诈妖龙,老夫冤死了,老夫要抬价。”兔子瘸着一爪,笨拙的跳下桌子,因为伤腿不便,落地时还滚了两滚。
“仙君是要坐地起价吗?”花笑尘脸上的笑意不减,温润有加。
“嗯,的确。此次帮忙,老夫想要高价。”兔子仰着脖子,说。
“哦,高价?”花笑尘睥睨着地上的兔子,眼微微眯起。
兔子蹬了蹬后腿,顿觉迎面有龙气浑身逼来。
双方对峙,空气里的气息冷冽尖锐如冰剑,桌上的酒杯受不住如斯迫力,纷纷炸裂。
兔子的绿眼幽幽泛着寒光。
花笑尘衣袂不动,嘴角依然勾一抹笑。
窗外树上的夜鸟被惊起,飕得振翅而去。
半晌,兔子两耳一耷从对峙中败下阵来,他抱着自己的残爪呜呜哭起来,“哎呦,可怜老夫这只爪啊。”
花笑尘弯腰将他抱起,语气一瞬变得柔和起来,“今夜着实要麻烦仙君了。”
兔子哆嗦了两下嘴,有些质疑起刚才这妖龙身上迸发出的压人一等的气势是不是自己的一个恍惚。
深深吐纳几周,兔子才道:“妖龙,你头上这株雪莲已是你栽种的第三株了,先前老夫就说过,雪莲极其耗损你的元气。所以,此次摘除后,你往下的日子……”
“这些废话无需多说,还请动手吧。”花笑尘在榻沿坐了下来。
“为了一个小婢女,妖龙你还真是舍得。”兔子嘀咕。
花笑尘面色沉静,微微闭起眼。
“啊,老夫丑话说在前头,此次雪莲膏涂上后,这小丫头的脸皮会碎裂再重生。所以皮没生好,她是不许醒的哦。否则受了惊吓,老夫一概不负责。”兔子喋喋不休。
“要多久?” 花笑尘问。
“这个嘛,要看情况。短则三五天,长则十天半个月,甚至一个月也有可能。呀,这个问题我好像在之前就有跟你说过几遍了,怎么还问。”兔子摇摇头。
“是你啰嗦。”
“嗤。”
……
“开始了”。
“好”。
“啊,啊,拔雪莲会带动你的皮肉,这回可能会更痛的,你得有准备啊,别吃不了痛,一挥龙爪伤了老夫啊。老夫可是很精贵的。”
花笑尘:……
“还有,说好了,小丫头的脸弄好后,你从魍魉盒中放一只兽给我,不许反悔。”
花笑尘:……
“啊呀呀,上祗留给你的魍魉盒中可是关押着许多奇珍异兽呢,老夫应该选哪一个来驯化作为自己的坐骑呢?嗯,选个威武的彪悍的,一定要比秃凤凰的狂犬厉害的……”
花笑尘:“你有完没完!”,声音阴沉冷寒。
兔子打个寒噤,终是乖乖闭上了嘴。
天上,云掩月,风卷云。
花府别院沉浸在睡梦之中。
唯有一个喝了酒的清醒人,坐在屋顶,骂:“大笨龙,竟然为了一只小野猫……可笑,可笑至极。”
一日又复一日。
一日有细雨,一日忽晴忽阴。
兔子师晏在花府别院实在呆不下去了,遂在第二日,乘着花笑尘打盹的间隙,招来一片稀拉拉的云朵灰溜溜的回昆仑山了。
“妖龙,实在欺人太甚。”回到昆仑,兔子放口大骂,“他竟然诓骗老夫。”
明明说好的威风神兽,妖龙最后竟从魍魉盒里给他放出了这么个小玩意儿。
兔子气愤的连吃三根萝卜,喀嚓,喀嚓……
几个小仙童在一旁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你和你,给老夫到昆仑山头去立个石碑,就……就写‘唯有妖龙与狂犬不许入山,否则格杀勿论’。老夫我誓要与那妖龙划清界限,老死不相往来。”兔子将满嘴的萝卜屑喷了一地,显然气得发疯了。
被点名的两个仙童应一声,拔腿便往外跑,立碑去也。
兔子吃罢萝卜,喝完一壶茶,才觉得稍稍有些顺气。
不过眼一落便瞧到了桌上趴着的兽,那只他千辛万苦从魍魉盒里讨来的兽。
嗷~
兔子不禁苦从悲中来,抱着自己尚未痊愈的残爪,哭得那个叫伤心。
许许久,一个尚未脱去稚气的小仙童蹭着脚步走近前来,“仙君,您是在哭这只小小兔吗?”
边问话,小仙童还用自己的短小指头去戳了戳桌上的小兽。
那只小兽伏着,像一团黑色的小煤球。
“你哪只眼看它是兔子了?你见过长黑毛的兔子吗?你见过拳头大的兔子吗?你见过长两只尾巴的兔子吗?”师晏收了哭声,恨恨的问。
小仙童嘟嘟嘴,歪头思索一会,而后道:“我看它就是一只兔子,和我们仙君长得一样可爱。”
桌上的小兽懒洋洋的半睁开眼,也歪头看那小仙童。
“呀,它的眼睛和仙君你是一样的颜色哦,碧绿的,像天空的颜色。”小仙童笑逐颜开。
“天空的颜色是蓝的。”师晏有些无语。
“唔,唔,反正就是很好看,很可爱。和我们仙君一样一样的。”小仙童巴拉巴拉。
师晏默默舔了舔自己的爪,问:“可爱吗?我可爱?”
“恩,可爱。”
“好吧。”师晏的心里忽的一下子欢快起来,他龇了龇牙,想笑又立即克制住了。“既然它这么可爱,老夫姑且先养着吧。”
“恩,养着,养着”其他几个仙童齐齐应和。
师晏兔子一纵跳上桌,用自己的爪子拍了拍那黑色小兽,“看你和我一样可爱,老夫便赐你一个名字吧,啊,就叫黑豹吧。”
被赐名黑豹的小兽,伏着身子,又懒洋洋的闭上了眼。
兔子师晏抬着爪,拍它的头,拍它的背,拍它的臀……
越拍吧,也就越顺心了。
又过一日,便是人间的月夕节了。
禾熟风缓的夜晚,月圆如盘,清华若水。
月夕节乃拜月之节,贵家结饰台榭,百姓占楼玩月。城里城外丝篁鼎沸,夜深遥闻笙竽之声,宛若云外。美妇儿童,连宵嬉戏,焚香拜月,各有所朝。
花府别院,月色照庭阶。
听雨阁的木榻上,久睡之人,终于从梦中惊醒,坐起。
“啊,我睡了许久?”
“整整三日。”
“公子,今日几时了?”她拍了拍昏沉的头,问立在榻边的人。
“花奴,正好是月夕。”
“嗬,怎么就到月夕啦,做十色饼还来得及吗?”
“是,来得及。我已备好了材料。只等你醒来呢。”
“嗯,我这就去。”
“好。”
……
每年月夕,花府少爷喜食十色饼。
十色取自花果浆汁,由少爷贴身小婢专门制之,其中香气,令嗅者流涎。
25、秋去冬来
因为你,平淡的岁月变得美妙起来哦。
——某久
月夕拜月,登楼或中庭焚香,男则愿早步蟾宫,高攀仙桂。女则愿貌似嫦娥,圆如皓月。
月夕这夜,花奴匆忙作罢十色饼,已入戌时。
“公子,饼做好了。”花奴拎着食篮走进天井里。
为了尽情占享月华,今日的听雨阁并未掌灯。四下里莹亮又幽暗,夜风从墙外带来缕缕桂香。
花奴轻嗅花香等一会,见阁子里的公子没有响动,于是又唤:“公子。”
许久,才见衣衫婆娑,一人从昏暗里走进庭院,步入月下。他立在台阶上,懒懒打个呵欠,似有犯困之意。
“公子,快呀,月要上中天了。”花奴仰头指了指天。
花笑尘悠然走下台阶,不过,他并没有走向花奴,而是转弯到了廊檐下滴水的石盂旁边。
“啊呀,我得把它带走。”花笑尘伸手挠了挠头,嘀咕。
石盂里面有积水还有几片泛黄的浮叶,天上的月将水面照的如同一面镜。
“公子,看什么呢?”花奴几步走过来,也探头朝里面看。
“昨晚,隔壁山头的妖怪们送来的一只王八,是白泽里抓到的哦。”花笑尘眯了眯眼,闪出一抹神秘的笑,“那时候花奴还在昏睡治愈当中,我也没多做理会,随手便搁置在这里面了。”
“王八?为何送来王八?”花奴有些不解。
“哈,他们说我最近气色欠佳,需要补气正元,王八汤最合适不过了。”花笑尘伸出手指在石盂的水面上搅了搅,水里倒映的月亮刹那虚晃破碎成了许多的光影。
“那些个爱拍马屁的妖怪,是不是又有求于公子了?”花奴忿忿起来。
说来也是生气,隔壁山头的几只妖怪,明明长得呆头呆脑模样,却把世俗凡人的逢迎拍马,精明狡猾学得彻头彻尾。
平素无所求时即便是打个碰面,一个个也是爱理不理,甚而会搞些小把戏吓唬吓唬人,花奴可就被他们捉弄过几次,不是晾在外面的衣服被他们藏了起来,就是偷偷把花奴买给公子的酒水偷喝干净。
不过,等遇到麻烦需要帮忙的时候,他们又乖巧谄谀,殷勤十分,今天送只野鸡,明天送只飞鸟,使劲的讨好。
每次花奴和公子都被它们搅的甚是无奈。
“哈呀,妖怪们这回可不是有求于我,而是希望我不要去找他们麻烦呢。”说着话,花笑尘的手指在水中就那么一提,如绳练般的白气果然从水下拽出了一只王八,王八惊吓的缩着头尾。
听罢,花奴奇道:“好端端的,公子怎生会去找他们麻烦?”
“他们,嘻嘻,把青栾掳走了”,花笑尘嘴角轻勾,带着一丝不经意的邪恶。
“妖怪把青栾世子抓走了。”花奴心头一紧,忍不住叫了起来。
花笑尘侧头向她,眸光淡然,“嗯,抓走了。”
花奴:……
“嘿,再过段时日,青栾和那只母夜叉怕是要生出许多个小妖怪来了呢。”
青栾?母夜叉?生小妖怪?
花奴石化。
花笑尘沉吟片刻,郑重道:“花奴,你说说,按照人间的礼法,小妖怪们日后是不是得叫我声舅爷爷。”
月下,呆愕的花奴朝着那眉目清秀的人傻傻眨巴了两下眼睛。小心道:“公子,母夜叉这可是强抢……民男?”
“啊,也谈不上强抢,人家夜叉可是送过大雁纳过吉礼的。”花笑尘顿了顿,又道:“可惜青栾脾气太差,把大雁的毛拔了,把吉礼的绫罗绸缎撕烂了。”
“哈?”花奴张大了嘴,怎么她才睡了三天就发生了这些事情。
“人家夜叉为此伤心不已,遂她的妖怪同伙们便在阴雨绵绵的晚上乘我不备把人捆走了。”花笑尘两手一摊,无奈至极。
真的?
真的吗?
花奴总隐隐觉得哪里不对,“青栾世子还有伤呢?”
“这个呀,无碍,夜叉总会想办法给他痊愈的。”花笑尘转身离开。
“公子,可是……”花奴不甚甘心。
“怎么?花奴舍不得青栾?”花笑尘回头,眼角有朦胧迷离的笑,“若是舍不得,可要我去替你抢回来?”
这是什么话?花奴脸上一红,语无伦次起来,“没有……我…只是……那个……”
“好了,时辰差不多了。我们赶紧走吧。”花笑尘提着王八迈腿朝门外而去。
花奴急忙跟上,又问:“公子,你拿王八作甚用?”
“放生。”
月下,两剪人影,若风下之柳,轻盈无声的出了花府别院。
夜风舒缓,偶有鸟鸣。
花笑尘、花奴走在阡陌上,四周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如水的月色将自然万物浸润淹没,天地间充盈着无限的神秘和生命的兴旺。
夜景虽美,而花奴却没有心思欣赏,她的脑里时不时的会想起母夜叉的脸,再想起青栾的脸,彼此交替出现,搅得她心神不宁。
“如斯秋夜,真是令人惬意。”轻风拂起花笑尘的衣衫,他回头看一眼花奴,笑眯眯的说:“花奴觉得如何?”
“嗯,还好。”花奴闷头走路,看上去兴致并不高。
花笑尘无奈的摇头,只好继续赶路。
眨眼,他们走进了一片树林,林子里有些昏暗,花笑尘手指轻捻,沿路点了许多蓝盈盈的浮火。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头顶的树叶里或是两边的树丛里总像隐藏着许多悄悄细语的精魅。
花奴恍得一下,发觉自己已经落在公子后面几许远了。
周身是窜来窜去的夜风,如嬉笑玩闹的孩子,吹起她的头发,撩起她的裙衫。
“花奴,我们到了,快来。”远处,花笑尘喊。
花奴望过去,答:“来了。”
原来,树林间有块宽敞的空地,仰头正好可以看到中天的明月,没有任何遮挡。
花奴按照往年的习惯,从带来的食篮里取出一块四方布,在地上铺好,然后依次在上面摆一壶酒,两只酒杯,一碟炒豌豆,还有一盘十色饼。
摆置妥当上,花笑尘与她分坐下来。
明月当头照。
他们没有急着说话,而是静静抬头望了会天。
“公子,你等的东西今年会来吗?”花奴终是按捺不住,低声问。
“谁晓得呢。”
花奴默了默,吸纳一口气,壮着胆子又道:“公……公子你到底在等什么呢?”
好几年了,他总会在月夕节带她来这片林子,公子说他要等一些特别的东西,只有在月夕节从可能出现的东西。
不过他们从未等来过,当然也不曾放弃过。
花笑尘伸手捏一块十色饼慢慢咀嚼,眉眼里露出欣喜的神色,“花奴这次的饼做的真香。”
他和往年一样,依旧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花奴感到有些悻悻。
过一会,花笑尘喝起了酒,神情倒也优哉游哉。
“花奴也来一点。”花笑尘伸手为另一只杯斟满。
花奴从善如流。
他们彼此又沉默下来。
花奴抿酒赏月,可脑海里又浮现出青栾和夜叉的样子。
真是糟糕,怎么一直在想那家伙。她摇摇头,想要驱赶脑中的景象。
谁想,这一摇头就看到许多银白的小点在黝黯的地方一闪一闪。
“啊,终于出现了。”花笑尘压低的声音里满是惊喜。
花奴屏住呼吸,定定盯着四周,生怕把公子所等之物吓跑了。
簌,簌,簌……轻微的,如雨点洒叶的声音。
这些声音渐渐的由缓变急,最后变得越来越促。若小雨变大雨,大雨再变暴雨。
花奴瞪大了眼睛,惊然发现,银白色的光点不是雨而是天上落下的月亮光。
没错,月亮的光像雨一样落下来了。
一滴一滴砸在树叶上,草木上,然后那些银白的光点像水滴一样在空气里聚集流淌起来。
“呀,越来越多了呢。”公子的神情变得异常欢愉。
花奴侧头望他,只见他双手结在一起,幻化出一团白气来。白气慢慢膨胀变形,最后越来越大变成了好大好大的一个……盆子。
盆子缓缓朝那些涌动的银白色月光飘去。
哗——哗——聚集涌动的月光一下子流进了公子的大盆里。
天上的月光还再落,盆里聚合的月光也涨了起来。
“花奴,帮我看好衣物和皮哦。”花笑尘突然吩咐。
“啊?”花奴懵然,正疑惑时,就见身边的公子萎然倒了下去,然后旁边就剩下了一堆衣物和一张薄如蝉翼的皮。
花奴连忙将它们抱进怀里,公子呢?
半空一声闷雷龙啸,银色的龙在蜿蜒腾飞,银色的龙鬓飒飒昂然。
“公子?”花奴起身大喊,仰头看着龙在自己头顶舒展盘旋。
那方白气化作的盆还在膨胀,天上落下的月光还在积增。
龙再一声啸,朝着远天扶摇直上。
感觉,公子要飞走了呀?
花奴的心害怕的揪了起来。
他要扔下她,飞到天上去了呀?
泪不自觉的从眼睛里流了出来。
龙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花奴的腿像被束缚了一样,一步都无法挪动。
她唯有仰着脖子,泪眼婆娑的看。
嗷——天上传来一声啸。
随即风卷云涌,龙……又回来了。
他快如闪电,从天上直飞而下。
四下刮起疾风,将花奴险些要刮走。
噗通,一声巨响。
天上的龙落进了水里。
对,他就那般一头扎进了白气聚起的无敌盆子里。
其实那早已经不是盆子了,而是一个悬浮着的宽阔的白气聚成的水池。
池子里月光闪闪。
“啊哈,吾终于能真正泡回澡了。”
某龙懒洋洋的沉浸在月光水里,舒坦的张目须动,摇头晃脑。
花奴用手捂住嘴巴,久久不能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