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忠道:“其实官府若真心要剿,山寨再险峻,那也是决计顶不住的。天底下险峻之所多矣,当年不都被赵匡胤的宋军给夺了?本寨之所以多年稳居于此,皆因当年我来取回后主尸骨时,瞧准了宋朝已今非昔比,哪还有人真心为国为民?即便来攻本寨,一来军士多贪生怕死,佯打假攻;二来地方官只是以剿匪为名,向上头报请饷银,从中便大有油水可捞。而本寨偏偏除了找富商麻烦,绝不节外生枝,反而有时还做些救济百姓之事,于地方安宁不但无害,反而使得富户更加有求于官府,寻求庇护。你说,地方官怎么舍得真将我们剿灭?再说了,即便某天动真格,咱也不怕,此处只不过权当先锋营地,万一失手,退回大理就是。”
连微笑道:“鹰将军果然思虑周详,从昨日先在山门前诱饵,然后将我们引入山顶埋伏,便可见一斑。今晚听君一席话,更为佩服,端的是慧眼如炬。”
朱忠讪讪道:“哪里、哪里。”
大堂虽设于洞中最深处,但宽敞气派,火烛通明,且似乎有隐秘气道与洞外相连,毫无闷塞之感,冬暖夏凉,算得上一处小洞天。抬头但见一牌匾,上书“忠烈堂”三字,居中靠里供奉着三个牌位,出人意料的是,最中间的牌位上竟然写着“威德昭显王陈文玉”,右边牌位方是“圣文灵睿玄逸皇帝李煜”,左边是“大唐镇南军节度使朱令赟”。且李煜牌位前方的供桌上,有一柘黄木箱,上雕龙纹,想必便是盛殓着后主尸骨。
钟耀南见此,先朝着牌位略微打个稽首,以示敬意,然后奇道:“朱忠,左边那位是你祖上朱令赟朱将军;右边的不消说,自是后主;但中间所供为何人?”
朱忠道:“这便是我昨夜跟你们说过的,贞观年间雷州刺史陈文玉呀。因他有双翅,升天后被封为雷神,应当与我一样,同为羽人后裔,故而我拜他。”然后话锋一转:“今日几位贵客来寨里,山路崎岖,在下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唯有备下好酒好菜,弥补一二,走,咱们先去喝个痛快!”
崔五魁道:“先别忙,酒菜放在那里跑不掉,咱们还是将正经事先办完。否则管他琼浆玉液,也喝不下去。”然后转向连微,道:“连微,你这就作法吧。”
连微嘴角含笑,望了众人一眼,道:“行,还请各位退到堂外。”说着,开始着手准备天师符、三清铃、引磬、水盂、法剑等。
诸般物事尽皆准备完毕,连微先手捧水盂,口中念念有词,以法水撒出一个区域,将后主供桌围在中间,然后绕供桌缓缓步罡踏斗,正向反向诸多回合,几个回合,手中便换上一样法器,口中咒语更是由始至终,未曾停歇。
其余人在堂外,看了一会儿,林冲道:“这仪式怎地如此磨叽,反反复复,还不叫人都走晕了。”
崔五魁一边昂头看着,一边道:“是啊,这估计是大法事,没那么容易的,听说很多时候,最开始的仪式,其实都是让法师集中自己的意念,只有等法师能够守一凝神,再加上天师符的道力,才能有效。你别说,连微这架势,还真是一派大家的气势。”
朱忠在一旁瞧了一会,轻声道:“几位失陪,在下先去查看一遍山寨,免得到时弟兄们喝酒时出情况。”然后,先行离去,巡夜一番。
堂内的法事,足足做了约莫一个时辰,而诡异的是,原本月朗星明的夜空,逐渐卷起乌云,继而闷闷雷神响起,最后随着连微焚化天师符,空中骤然劈下道紫闪,随后响起一声炸雷,似乎整个山岳都在颤动。瓢泼大雨紧随其后,噼里啪啦下了起来。
钟耀南看看山谷里的雨夜,然后回头看看堂内,心中有些起伏,此时连微法事已毕,正边用袖子擦着额头汗珠,边收拾着供桌上的法器。而地上最初所撒的法水,说来也很是神奇,一个时辰内都未干,此时法事一毕,地上的水迹也随着消失无踪。
几人见状,连忙都进了大堂。
崔五魁急着问:“小连子,怎么样?成了吗?”
连微笑道:“成一定会成,就算我的道行尚浅,但有圣上几道天师符相助,只要科仪上不出差错,便一定能行。但至于官家那边有何反应,回忆起什么,是否确是后主李煜转世,那就得回到京师,面见圣上后才知道了。”
几人出了忠烈堂,朱忠将他们带到宴饮处,好酒好菜伺候一番,自不必说。是夜,钟耀南正在寨中休息,忽然有人敲门,打开一看却是连微。
屋中桌上有一壶山里鲜果所榨汁饮,钟耀南随手倒了一杯,递给连微,道:“此果汁味道甚佳,正好用来醒酒。这么晚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连微一口气喝光一杯,自己又倒满,再抿一口,然后打开窗户,透进些山风,看着满天星斗,道:“皇差已了,明日我等便要启程回京,有些话再不讲,恐怕就晚了。”
钟耀南听这话觉得好生奇怪,寻思:“有什么话不能等到回宫后,非要此时讲?”道:“你要说什么?”
连微转头看向钟耀南的眼睛,盯了片刻后,道:“皇宫恐非久留之地,咱们当另寻出路!此行赤城山,一路上时有饿殍、流民苦多。民生凋敝,皆因官家赵氏而起,我等岂可再助纣为虐?此乃其一。其二,由南阳之危、天台朱忠,便可见天下匪患之一斑,用不了多久,势必还有陈吴之流、黄巢之辈,揭竿而起,介时天下大乱,鹿死谁手犹未可知,而乱世之中,无论助谁都不可取,独善其身方为正道。由此两点,即便是留在朱忠寨里,也比回那赵氏皇宫来得强!”
钟耀南听得大惊失色,其实前一晚在玉京洞,连微已有类似言辞,但尚算隐晦,而此时一番话,当真是大逆不道之言,反意昭然若揭。
钟耀南心中举棋不定:“他莫非是圣上的密探,特意来试探我?”想了想,觉得实在不像,但又拿不定对方到底是何意图,只得先顺着话,不动声色道:“连微,我记得当初路过信阳时,咱们在驿道边的茶馆,看着前往南阳增援的大队兵士,你说大宋百年盛世,岂一处流民便可动其根基?依你之见,少说还有十几年的光景,咱大宋方有真难!怎么到了今天,又说得好像过不了几天就要国破人亡了似的?”
连微坐了下来,摸着茶碗口,半晌才缓缓道:“因为那时我还不了解你。但是现在,我知道了,你到皇宫并非真心替赵官家效力,而是有自己的算盘。”
钟耀南吃惊不小,强作镇定道:“连微啊连微,人要是聪明过了头,就容易瞎猜乱想。我孤儿一个,能吃上碗皇粮已是心满意足,除了想升官发财,能有什么算盘?再说,不替赵官家真心效力,又怎么升官呢?”
连微轻笑了几声,道:“看来钟兄还是不信任我。连微向来不说没把握的话。你有移石神通,但为何在宫中时却要隐瞒?直到玉京洞被围被烧,万般无奈,才使将出来?若你真心为圣上效力,想官运亨通,光宗耀祖,这等本事显耀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刻意隐瞒?”
钟耀南道:“这没什么可奇怪的,因为移石神通太过骇人,我师父说过,不到紧急关头,切不可在人前展示,否则恐惹无穷祸患,毕竟神通再大、大不过人心!”
连微倒了一杯果饮,递给钟耀南的同时,轻声说道:“那万石图录呢?!”
这下钟耀南着实狠狠吃了一惊,头皮上汗珠顿起,手里一哆嗦,茶碗没接住,掉落地上,摔成几瓣,死死盯住连微片刻后,道:“什么万石图录?”
连微弯腰捡起碎碗,道:“你到宫里,难道不是为了偷万石图录吗?”
钟耀南走到窗边,双手抱臂看着外面,以掩饰自己心内的慌乱,故意噗嗤一声,笑道:“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什么破书?偷本书,我何必要跑皇宫里去?”
连微踱了几步,道:“话已至此,钟兄若仍执意一赖到底,死不承认,那我也没办法。只是我已吐露心声,你又何必苦苦相瞒呢?说出来,连微还能帮上忙,也未可知,毕竟找本书并非难事。”
钟耀南此时心中如有疯牛撞怀,暗骂:“这个天杀的连微,怎么什么事都知道?不过既然他都已经全清楚了,我再赖下去,也无必要,若该是坏人,又何必说出来,早直接去告他娘的密了。”于是稳住情绪,道:“兄弟,你到底是如何知道万石图录的?又怎能肯定我想要那本书?”
连微听到钟耀南口风渐松,笑道:“今日上午,崔大哥他们都回去睡觉了,但你一人上了山顶。后来黄道长跟你闲聊许久,他回玉京洞后,我便去打听,知道你们谈了好久的万石图录,并且道长说你似乎对此事极为上心。而偏偏大内一直有消息流传,说是延福宫里藏着赵官家的宝贝——万石图录,前些年被处死的那个贼王,就是奔着这书去的。再结合之前种种端倪,要猜到并不很难。并且我以前给你占过几卦,你父母乃是冤死,可你却又说自己是朱勔的亲戚,朱勔在朝中是何等的势力,他能拼命举荐你当殿前侍卫,那么你家和他的关系必定非同寻常,又怎会冤死?既然父母是被冤死,那么你又怎么可能死心塌地为赵家效力?所以我唯一能够推断出来的解释便是——钟耀南,你定有什么把柄落在朱勔手里,所以被他逼进宫,替他去偷万石图录!”
【最近一阵子可能烟抽多了,嗓子发炎很厉害,多日高烧不退,浑身酸痛无比,所以对于朋友们的顶贴,没怎么有精力去回复,很是抱歉。等我身体略微转好,一定逐一回复,向各位顶贴支持的朋友道谢!】
钟耀南惊得目瞪口呆,愣在那里,半晌才道:“你到底是人还是鬼?”
连微笑道:“我当然是人了。”
虽然自己竭力隐藏的东西,被人一言揭穿,钟耀南心中震惊不已,但同时却也明白了,这可能并非坏事,因为连微如果存了坏心思,那就绝不会来向他挑明。而既然主动来说破此事,又吐露心声,这就意味着,连微是想拉拢自己,从今往后,两人便是一根线上的蚂蚱。要想让别人信你,你得主动交个把柄给对方捏着,人家才放心,所以连微一进屋就讲了那番足以杀头的谋反之语,为的正是如此,这样两人互有把柄,即使无法暂时统一意见,至少也能忘机相对。
钟耀南叹了口气,道:“连微,你太聪明了,简直有点令人害怕。到了这份上,我也没必要再瞒你了,你猜的基本上都对。但不是我有意想瞒你……”
话尚未说全,连微道:“钟兄,我都明白。此事并非儿戏,换作谁都会小心,这个怪不得你。只希望你能将前因后果,细细说与我听,说不定我能给你出点小谋呢。”
其实钟耀南一直以来便想能找人商量此事,但却始终未有可足够信任的人选,特别苗月疏“假扮”夏敏一事后,更对谁都不敢全信,心中伤恼无比。对于连微,钟耀南其实不止一次想过找他,但每次思虑一番,还是作罢。现在大家所有话都挑明,那便无所忌惮,于是便将这些年来的遭遇,从飞石之灾起,尽皆讲与连微。
两个少年郎君,促膝之狭坐,交杯觞于咫尺,当真是坦诚相对、鸥鹭忘机。最后,钟耀南叹了口气,缓缓道:“其实我最为苦恼的,便是苗月疏,真的既令我朝思暮想、寝食难安,但却又有股寒意透在骨子里。”
连微细细琢磨片刻后,道:“苗月疏既然有随心化形的本事,那怎么可能变为夏敏的模样后,腕上的红痣却没有跟着变掉?这点有些说不通呢。”
钟耀南有些兴奋,道:“你的意思是,夏敏那个小蹄子不是苗月疏?其实我也曾经这么考虑过,说实话,我心里真不希望是她,如果不是她,那我什么烦恼便都没有了。”但随即顿了一顿,“只不过两人腕上的红痣真是像极了,连位置都不差分毫,让人不得不起疑。”
连微道:“虽然现在没法认定,但人做事总有目的,如果真是苗月疏变的夏敏,那么他们的目的便是——故意让你夜闯朱府;而在你确定要闯朱府后,又去暗地给朱勔通风报信,说有人夜里要来行刺,这个目的便是——不但要你独闯朱府,还得让你被抓!但你与苗月疏、李蕴之间,非但没有任何仇恨,反而还有恩情,他们又为何煞费心思地非要让你被朱勔抓呢?”
钟耀南摇了摇头,道:“这个我还真想不明白,我被朱勔抓了,对任何人都没好处呀。”
“未必。被抓,表面上是没有好处,但被抓之后的结果是什么?是直接导致你入了皇宫。那么入了皇宫,会不会对他们有好处呢?”
听到这里,钟耀南倒吸了口凉气,道:“莫非李蕴知道如果我落到朱勔手里,因为有移石神通,朱勔不但一定不会将我杀掉,反而会想法子让我进入皇宫,去偷万石图录。因为普天之下,除了我,可能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能有本事独自从宫里抢出这书来。”说到这里,突然又皱起眉头,“也不对啊,我去宫里替朱勔偷万石图录,对李蕴有啥好处?他这不是白给朱勔送份大礼吗?”
连微道:“未必,未必。首先,李蕴应该是相当了解朱勔的,所以才会知道,将你送进朱勔的掌心,朱勔一定会利用你来干入宫偷书这事儿,但又不能让朱勔发现,你是李蕴故意送来的,所以最初苗月疏一直没说他的师父是李蕴,所以才变成夏敏来故意推你一把,这样你被抓后,即便被朱勔严刑拷问,也不会与苗月疏,更不会与李蕴产生联系,也即你去行刺朱勔是自己想去的,其实呢,背后是李蕴他们一手策划的,为的就是达到让朱勔送你进宫偷书这步目的,这就是我们刚才分析到的;
其次,走到目前这步后,再往下,李蕴就应该会找机会跟你接触,直接或委婉地劝你反水,从替朱勔偷书,变为替他李蕴偷书,这才是他们的真正目的!”
钟耀南道:“那何不当初直接跟我说,让我进宫给他们偷书,不就得了?”
连微道:“因为李蕴没法安插自己人进宫,特别是进延福宫,或者当殿前侍卫!只能借助朱勔的手,来达到进宫的目的!但又不能让朱勔发觉你是他们给派来的,否则他不但不会将你弄进宫,反而会杀了你。所以,你去朱府之前,苗月疏从来没告诉过你,他的师父是李蕴,也从来没有主动说过,让你去朱府,倒反而假惺惺叫你小心别去。背后呢却化为夏敏,推你一把,将你送进狼窝。这样你被朱勔抓住,即使严刑拷问,也不可能说出是李蕴他们派你来的,因为你根本不知道,其实自己是被他们暗中一步步推进来的,你只以为是自己来报仇的。为什么要化为夏敏推你一把?因为石泰反复劝你要小心,没有查明朱勔底细前,绝不能妄动,如果不出意外,你九成是不会真正夜闯朱府行刺的。而苗月疏知道这点,所以才要变成夏敏,让你放心大胆进虎穴。”
钟耀南气得攥紧拳头,砸在桌上,道:“我算是彻底明白了。李蕴这个老匹夫,早就发现了我的移石神通,但又不够强,所以石泰将我从柳凤楼带走时,才丝毫未做阻拦,为的是借助石泰之手,增强我的移石神通;而后又派苗月疏一直暗中与我交好,一来联络感情,以备后用,二来观察我的移石之力,到底威力如何;最后确定我可为他们所用,便让苗月疏化为夏敏,将我推进朱府这个虎穴狼窝,借助朱勔之手,将我送进宫!
李蕴啊李蕴,不愧是江湖老手啊!先借石泰之力,再借朱勔之力,最后他李蕴得便宜,唯独我一人被蒙在鼓里,任人摆布!
我意已决,他日,只要李蕴与苗月疏,胆敢提及要我给他们偷万石图录,老子一定轰了他娘的柳凤楼!”
连微道:“李蕴他们那时有没有问你,为什么会听从朱勔的摆布,答应帮他进皇宫偷书?”
钟耀南道:“这个自然问过,但当时我寻思,对于我而言,最重要的事情莫过于救我姐姐,而且他们如此待我,分明是只想着自己,所以我没敢将朱勔扣我姐姐为人质的事情相告,因为对李蕴和苗月疏,我已经失去信任,只说朱勔答应事成后给我高官厚禄。”
连微点点头,道:“想来如果后面他们想要收买你,让你替他们偷书,一定也会出些优厚条件的。否则,凭什么来拉拢你呢?不过也说不定主要是想靠苗月疏,毕竟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所以钟兄你自己心里可要想清楚。”
钟耀南咬牙切齿,道:“不要说我还得救姐姐,哪怕朱勔真的只是以高官厚禄为条件,但李蕴和苗月疏竟然如此对我,当真连朱勔都不如。我适才说了,只要他们敢跟我提半点偷书之事,那就说明我们所猜测都是对的,那我一定对他们毫不客气,从此恩断义绝!”
连微劝慰道:“这倒也不必,我们只要做到心中有数就行,而且这些事情也不必提前点破,且看他们到底准备如何行事,到时咱们再做商量。”
钟耀南叹了口气,道:“只怕到时我怒火难抑,一时冲动会不计后果。因为你不知我对苗月疏用情有多真!被人骗的滋味可实在不好受,尤其是你最在乎的人。”
连微道:“有时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苗姑娘说不定为人所迫,夹在中间,那也未可知。上次在柳凤楼,我见过她一面,单从面相而言,实不像薄情寡义之人。”
钟耀南苦笑道:“但愿吧。”沉默了片刻后,续道:“所以你看,如果不是要救我姐姐,或许我可以不再回皇宫,其实那样的话,从开始我就不会进皇宫了。现在呢,至少也得将万石图录一事了结,从朱勔处将姐姐救走,我才能考虑其他的。连微,你呢?你真的就此不回去了么?”
连微叹道:“今晚我之所以谈这些,皆因自认为看准了兄弟你,准备义结金兰。既然哥哥有这等要事,小弟我岂能坐视不理?自然与你同去,共渡难关!”
钟耀南转忧为喜,道:“那太好了,有你连微在,此事把握便高了几分,否则还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找到那什么万石图录呢!”
连微笑着点点头。
及至两人聊完,天色已经大亮,两人却愈发清醒,看着山谷中腾腾升起的雾气,说不出的心旷神怡。
吃完早点,钟耀南一行便收拾行李,准备动身回京,但是对于秦伟的去留,意见却颇为不一。钟耀南和连微均觉得应当将秦伟带回京师,一来透视神通,颇为不易,也算得上是奇人异士,上报殿前司,一定可以留在宫里;二来如果让他继续呆在天台,要么是继续东躲西藏,做他的叫花子,要么时运不济,被人抓走,说不定一个不小心,就叫人几棍子给打死了,岂不可惜?
林冲则觉得,招募奇人异士这种事情,不是他们应该管的,擅自做主带人回京,不管是都指挥使韩望遥,亦或是赵官家,都不会喜欢。
而崔五魁则无所谓,带也行,不带也没意见。
所以到最后,还是得看秦伟,让他自己拿主意。
最开始跟着钟耀南几人时,秦伟倒是很不适应,包括连晚上都想回家找吴爹,但多待了一阵子后,发觉几人非但不是坏人,反而是从幼时起至今,遇到的待自己很好的,屈指可数的几人。而且秦伟时运不济,从出生起,原本好好的一个大户人家,硬生生落魄为家徒四壁,空有个少爷的名声而已,却跟叫花子没什么分别。脑袋虽然不太好使,但跟着谁有饭吃,跟着谁不会被抓,这个道理他还是很能想得懂,再说自幼乡里小孩子总是欺他,难得钟耀南和连微两人,像兄长般爱护,所以真到了临行前,秦伟自己还真犹豫起来,最后边咬着个烧饼,边说:“我,我,我想,跟你们,去,去京师。”
林冲急道:“你这个样子,去了京师留到哪里?总不能直接就跟我们进皇宫吧?”
崔五魁抱着一双粗臂膀,想了想,道:“钟兄弟,林冲担心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我们刚办完差,直接将秦伟带进宫确实不合时宜,再怎么着,也得向官家报完差事,然后见机行事,看圣上脸色,再启禀秦伟一事。所以如果没有个让他提前落脚的地方,还真不太好弄哩。”
第九回 造化无极
钟耀南道:“这个自然,我等区区侍卫而已,即便是蔡京,也没法随意将人弄进皇宫。所以此事最终还得从都虞候韩望遥身上想办法,别看他官位不及蔡京、朱勔,但要把人弄进皇宫,还就找他好使。”
连微略加思索,道:“我看不如让秦伟先在柳凤楼落脚住下,反正李蕴是你的老东家,安排收留个人,这点小事应该没什么问题。”
钟耀南喜道:“如此甚好,就这么办。”
这时,朱忠进了屋来,道:“我听说几位今天就要动身回京了?”林冲道:“正是。此处差事业已办完,我们自需速速回京交差。”
朱忠又朝崔五魁道:“多住几日不成吗?我寨中酒菜可多得很呐!本想与几位痛饮三天三夜,怎知才喝了一晚,今日你们便要走了?”
崔五魁道:“朱忠兄弟,皇差可是实在耽误不起的。咱们也算不打不相识,尽管各为其主,但好交情,只要不违忠义即可。此番虽要离去,不过你这兄弟我算是交定了,来日方长,咱们后会有期!”
钟耀南道:“汴京天台两渺茫,痛饮从来别有肠。他日功成名遂了,醉笑陪公三万场。不过说不定,咱们用不了多久就会再见面,也未可知。缘分这东西,最难琢磨了。”
朱忠拱手肃然道:“钟兄不但身手非凡,想不到诗词造诣也如此高超,实在令愚弟敬佩!”
其实若论年纪,朱忠要比钟耀南长上两三岁,但因为是钟耀南的手下败将,性命也可算是他给的,因此朱忠称钟耀南为兄,自称为弟。
钟耀南不自在地笑了笑,道:“这哪里谈得上什么诗词造诣?只不过是将苏东坡的词,改成打油诗罢了。另外我不过才十七岁,可当不了什么兄长。”
朱忠道:“钟兄此言差矣,当年孙坚死时,孙策正好十七岁,便开始统率部卒,而周瑜其时亦为十七岁,为丹阳太守,及至平定江东,将兵数万人时,两人才二十一岁。所以钟兄现在十七岁,正是大好年纪,怎可妄自菲薄?有志不在年高、英雄不问出处,日后只要有用得着我的地方,钟兄尽管开口。”
连微笑道:“放心,只要到时别让我们吃闭门羹,翻脸不认人,我们就一定会再来。”
及至一切收拾完备,几人在寨口与朱忠道别,步行下了山,来到秦家老宅,取过马匹。秦伟也与吴爹挥泪辞别,吴爹虽有万分不舍,但情知公子去了京师,终究要比窝在赤城山脚下当乞丐,好上百倍,因此既哭又笑,感激不尽。
但奈何五人只有四匹马,崔五魁想了想,道:“他娘的这帮县衙的废物,咱几个堂堂钦差到了他地界,这么多天也没见一个鬼影子过来孝敬孝敬。今天刚好趁这机会,好好教训他们一番。秦伟跟连微同乘一匹马,咱们先去巡检司,讹他们一顿,再吓他们个半死,最后才要匹好马上路!敢让爷爷我有半点不爽,就拆了他巡检司的大门!”
崔五魁本就对地方官府借保甲法的由头,找秦伟和吴爹的茬一事,恚愤难抑,但碍于要先办赵佶的事,因此将火气一直憋在肚子里。现在临走,刚好找到缺马这么个借口,与几人到了巡检司后,亮出钦差的身份,着实耀武扬威,狠狠耍了一把威风,最后连县令都闻风赶了过来,摇尾乞怜,恨不得赔了十万八千个不是,就差立字据保证,以后再也不敢因保甲一事踏入秦府半步,崔五魁才怒气渐消。最后县令派人找来当地最好的马,还在马背上的袋子里塞满银子,送瘟神一般,才将几人送上了路。
等离县衙远了,五人一边放马赶路,一边高谈此事,狂笑怒骂不已,秦伟虽不说话,但却也一直跟着傻笑,似乎此生从未如此开心过。
一行人白天早早赶路,晚上住店喝酒,遇到大的集镇便留宿青楼,只觉得没几天的功夫,便已快到汴京,想到不日即将回宫,下次再出来,真不知是猴年马月,几人不免有些失落。其实偌大的皇宫里,有没有能经常出宫的?有,比如专责集市采购的太监,自可频繁出入宫,又或如同都虞候韩望遥一类,本身司职就需要宫里宫外走动的。但绝大多数侍卫、宫女等,如果非有公差,或者陪同皇帝皇子等,是少有出宫机会的。因此几人想到快要回到宫里,即便林冲,都生出些落寞悻悻之意。
@asv2000 时间:2015-09-14 23:19:00
狼总,刚才发现了一篇徐克的专访的文章,也许对你有点用,俺转载过来
————————
收到,多谢ASV兄。
几人进京后,来到柳凤楼,那里已经几近修葺完毕,看样子,似乎不久便可重新开张。钟耀南带着秦伟,找到李蕴和苗月疏,说明来意,李蕴满口答应下来,秦伟像只胆怯的鹌鹑一样,趁没人时小声道:“哥哥,你们不会把我扔在这里不管了吧?”
钟耀南道:“我们几个哥哥都在皇宫当差,不管谁得了空,都会来瞧你的。只要时机适合,会想法子将你也弄进宫的,放心好了。如果扔在这里不管,又何必千里迢迢将你带进汴京呢?不如留你在天台好了。”
秦伟低头摆弄衣角,不情愿地点点头。
苗月疏将钟耀南拉到后院,牵着他的手,满心欢喜地看着,道:“几个月不见,愈发英俊了,也不知路上有没有招蜂引蝶呢?”
钟耀南看着苗月疏那娇羞无限的模样,心中一暖,原本告诫自己的铁石心肠,亦化为绕指柔,百感交集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苗月疏听了,霞飞双颊,笑道:“好端端的,作甚么诗呢?”钟耀南道:“我无一日不在想你,只要手头无事,你的样子便会跳到我眼前。在赤城山时,一个人坐在山顶,就想要是能与你共赏那栖霞美景,就好了。”
苗月疏将头埋进钟耀南的胸膛,搂着他的腰,道:“我可也想你得紧呢!若不是这次柳凤楼突遭意外,我本想跟着你一起去的。”
“查清楚那少年的来历了么?”
“师父本就知道,只不过他不愿说,我也不方便问。估计是世仇吧!”
苗月疏抬头,闪着一双清澈的眸子,道:“你想过我们的事吗?”钟耀南不知所以,道:“我们什么事?”苗月疏轻踩了一下他的脚尖,嗔道:“那晚你做的好事,现在想装疯卖傻,不认账么?”
钟耀南这才稍微明白过来,但却猝不及防,支吾道:“这个,这个,你说该怎么办?”
苗月疏娇羞道:“你个呆子,自然是得找机会,向我师父提亲了!”
到这里,钟耀南才算彻底明白苗月疏的意思,不禁自责道:“我只顾着每日想你,却从未考虑过谈婚论嫁,真是呆子、呆子。”
“不过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呆子。”苗月疏嘻嘻笑道。
“等我将此次的差事,回宫禀复完,定然会找机会先探探李爷的口风,我怕直接就提亲,太过唐突。”
苗月疏轻声道:“嗯,只要你想着这事就好。”
“对了,有件事我从未问过你。你父亲是苗记玉津的山主,家里世代叠山造园,怎地会拜李蕴为师呢?我虽然对这柳凤楼没什么意见,但女孩子家,一直藏身于此,总觉得有些不太好。”
苗月疏道:“此事说来话长,其中缘由非三言两语可以讲清,日后得闲时,再慢慢说与你听。至于栖身柳凤楼,我又不是楼里的姑娘,汴京城里又没人认得我,何况我平日所行之事,你大体也知晓一二,楼里姑娘众多,又是鱼龙混杂之所,栖身此处,不是更安全么?”
钟耀南讪讪道:“我只不过随便说说罢了。”
钟苗二人又缠绵温存一番,怕崔五魁等人在外面等得不耐烦,才依依不舍分开。几人出了楼,跨马离去,苗月疏带着秦伟,在楼上目送许久。
及至入宫,已是傍晚时分,钟耀南与连微再次回到延福宫住所,回想到一年前二人在此处初次相识,连微不仅尚未谋面,就被钟耀南击晕,后来脸上还挨过一拳,而此时的两人已是兄弟,坦露胸怀、忘机相对,想到这一切,二人不由唏嘘。
本以为过不得多久,立马便会有侍卫来传二人,会同崔五魁与林冲,四人共同面见圣上。哪知左等右等,硬是没有消息。问过别的道童,说官家最近连原本每日的晚课,都许久没有练了,甚为奇怪。
两人只得作罢,延福宫的道童们,本就是专为陪赵佶练功而准备,现在圣上不练功了,他们自然也无所事事,所以两人乐得清闲,早早躺上床,天南海北神侃。
次日,钟耀南和连微又等了一个上午,怎知还是未有丝毫动静,不禁起疑道:“昨日回宫后,崔大哥应该已经向圣上启禀,官家会知道我等已经回宫。但为何一直不宣我们四人觐见?”连微道:“咱们下午找个机会,去问问崔大哥和林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