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一个高瘦的男子,立于柳凤楼最顶层,凭栏四望周围明晃晃一片的火把,叹了口气,道:“难逃一劫,基业毁矣,咳!”接着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其中夹杂了无尽的心酸与不甘。
这正是李蕴,他有遁术,寻常人即便成千上万,也自是抓他不着,此时面对四周兵马,兀自不惧,但心中却难舍这楼里和院中的一草一木,因为处处皆凝聚其半生心血。
就在他凭栏扼腕的档口,忽然嗖的一声,一支利箭呼啸着迎面破空而来,正入其右胸,箭头深没体内,继而穿出后背,且箭枝力道雄浑无比,使得李蕴的整个身子都被向后带去,如同一只苍鹰,被箭枝死死钉到廊柱之上,当即一口鲜血从他口中喷出。
本来按照李蕴的功夫,不要说羽箭,即便是无数暗器银针同时射来,他亦能从容躲闪避开,游刃有余。但此时一是心中焦急不舍;二是此一箭着实太过突然,连射箭者在何处都不知晓,倏忽间便陡然而至,实在猝不及防;三是周围官军与自己相去甚远,只能隐约可见人影,单是跑上楼来都尚需不少功夫,哪里想到会有人射箭?还是在看不见人的情况下射箭?是以,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李蕴被这神来之箭直接贯穿胸膛,钉到身后的柱子上,顷刻间动弹不得。
而柳凤楼外,韩望遥缓缓放下手里神弓,眼中金光隐隐褪去,嘴角略过冷笑,朝马下部属喊道:“快去楼顶,李蕴已被我射中。”话音刚落,早有一支百十人的小队,虎狼般冲向前去。
李蕴缓过神,胸口传来剧痛,又如火焰在灼烧,连忙运功欲行遁术,哪知却根本毫无效果。须知一切道术,皆依赖自身内力,周天运转,此时胸膛贯穿,犹如水囊上破了一个洞,其中内力如何存得?内力不存,道术枉然。
楼下已然响起吆喝喊叫声,楼道内满满的官军争先抢着上楼,都要抢这抓明教匪目的军功。李蕴左手握住箭竿,喘了几口粗气之后,咬紧牙关,猛地一拔,鲜血随着箭枝的拔出,立马从胸口的窟窿中飙出。极度的疼痛几乎令其瘫倒于地,且血流不止,满脸苍白,那样子已接近死人。
眼看最前面的兵士已经就要到达,千钧一发之际,楼下却传来哀嚎声。但见一个伙计,缠着红色头巾,手中握着一根紫竹龙头杖,立于台阶之下,此人乃是牛三儿。
但见他单人单杖旋风般冲向兵士,官军们见他只身一人,且手里只有根破竹棍,连把刀也没有,哪里将其放在心上,甚至都没人对他动手。
可神奇的是,牛三挥着那柄紫竹杖,只消打到一人,无论是其手中握的兵器,亦或直接打到身上,这人立马便先是全身泛出红光,紧跟着就如同浇了火油的稻草人,被火星子引燃一般,立马凭空烧了起来。
再加上牛三使的那路棍法诡异飘忽,简直是棍风所到之处,一片火海。而且着火之人,其身上的天火,似乎可以传染,那楼梯本就狭窄,互相拥挤,只见下方几人着火后,立马上传,人传人,一直到顶。整个楼梯火人火海一片,惨叫哀嚎震天,场景极为恐怖骇人。
这天火棍与李蕴的遁术、苗月疏的随心化形一样,皆属道术,而非神通。道术可以传授,悟性高者均可习得,而神通则不同,钟耀南的担山移石、陆成林的撒豆成林、秦伟的天眼透视……这些神通,即使有法门,也没人学得会,更何况本就没有修炼之法,全凭天赋异禀、天命神意。
牛三儿虽是个跑堂的伙计,但却是打开始就跟着李蕴从明教过来的。这么多年来一直忠心耿耿、任劳任怨。今天使出的天火棍虽为明教秘传之术,但其本质不离道,乃是在道门杖解、火解二法基础上,融合而成。
眼看天火一路从底烧到顶,危机暂解,可牛三儿自个儿却也上不得楼梯,李蕴想下也下不来。楼外看见里面窜出火苗,冲出浓烟,又兼鬼哭狼嚎之声,情知不妙,于是派出更多军士闯了进来。
就在这进退两难之际,明朗的夜空忽地暗了下来,头顶传来阵阵嘈杂。韩望遥骑在马上,抬头仰望,却见黑压压一大片乌云,在天空游走,遮住了皓月。尽管情形诡异,但驻守在楼凤楼外的劲旅,却未有交头接耳,依旧鸦雀无声,只是队伍中偶有长官,仰头观察一番。
韩望遥冷凝的面孔,掠过一丝狐疑,喃喃道:“怎么又有怪鸟飞来了?”之所以说“又”,列为看官许还记得,大半年前,柳凤楼已被群鸟夜袭过一次,可说是伤亡惨重,此事在京师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而眼前遮天蔽月的乌云,其实也正是一大群夜鸟。
李蕴在重楼之上,虽身负重伤,却也立马察觉,依靠在廊柱上,朝楼外空中看去。那群怪鸟顷刻间便飞到近前,绕着楼凤楼楼顶打转。
身后的楼梯火海一片,但已有三两名官军已经爬了出来,到了最顶层,离李蕴不过丈许。依当时之情状,胜负不言而喻,而那三名兵士似乎也知晓,只要追上来,那匪首毫无还手之力,吹灰间便可立上一记军功,因此手中挥舞着刀剑,呀呀喊叫着就冲了过来。
眼看最前面一人,身形几乎已欺至面前,刀锋瞬间就要劈下,靠在那里许久不动的李蕴,却突然间朝前跃出,越过栏杆,直接跳到楼外,跟着便掉了下去。
那人的大刀劈了个空,愣在那里,抬头顺着李蕴跃出的方向看去,心道:“这厮跳楼自尽了?”剩余两人,则三步并作两步,追到栏杆边,向下看去。
还未来得及看仔细,一只巨雕从三人眼前升起,翅膀挥舞带起的风,扑面而来。只见巨雕背上,前面是一名白衣郎君,双腿骑跨于雕颈两侧,稳坐在两翼间的雕背上;另有一人则横趴于后,半死不活,可也已被两道绳索牢牢固定于巨雕之上,正是李蕴,他虽然力竭气虚,然神智未丢,此时双手紧抱巨雕,以保持身体平衡。
其余怪鸟,开始蜂拥而上,无孔不入,大半年前的鸟灾重现楼凤楼。另有无数夜鸦,铺天盖地朝楼外驻军袭去。韩望遥尽管此时早已挽弓搭箭,屏气凝神,双眼中现出金光阵阵,但奈何眼前空中飞的全是怪鸟夜鸦,遮扰视线,而那只巨雕,飞径也空灵飘逸、捉摸不透,眨眼间就消失在夜空当中,没了踪影。
韩望遥哪里甘心让李蕴这般溜走,双腿猛一夹马,嘴里喝一声驾,胯下宝驹便朝外奔去。那空中的群鸟,只是盘旋围绕柳凤楼,袭击楼里的兵士,而那匹马转瞬就冲出了鸟群范围。夜色之中,一人一马穿梭如飞。马背上的韩望遥,一对金色眸子清晰可见,远远看去,不见人影和马匹,却能见到他的眼睛如同一只会发光的金虫,伴着马蹄声,在暗夜中极速游走。
尽管以寻常人的目力,此时天空中除了明月和云影,根本见不到其他物事,可韩望遥却一直抬头望天,同时通过缰绳驾驭马匹调整方向,一气从城中柳凤楼,狂奔至城南郊外树林左近。
此刻似乎得个机会,马匹不停,人却松开缰绳,于马背上抽弓搭箭瞄向夜空,屏气凝神之际,眼中金光更甚,接着的一幕更为惊人,但见韩望遥一支穿云箭射出之后,右臂旋即搭上第二支箭,瞄准又射,抽出第三支箭,再射,第四次时,竟摸出三支箭,同时搭于神弓之上,三箭齐发,射出后弓弦的嗡嗡声许久方停。
连续六箭射出后,他似乎观察到了什么,得意一笑,仅凭双腿之力,便操控着马匹转朝林中而去,片刻后单人单马进入到子夜的大片林荫之中。
柳凤楼中的牛三儿,见着李蕴为雕郎所救,心中略微一宽,仗着手中天火棍之威,在一片火海中且战且退,最后趁着混乱,避入后花园,竟尔不见影踪。
楼中大火,逼迫得客人和姑娘们拼命往外逃奔,但守在外面的兵士,个个抽出明晃晃的尖刀,不准一人逃逸,最后全都聚集在楼前的广场。那柳凤楼便在众目睽睽之下,逐渐烧成灰烬,慢慢垮塌……
延福宫里,钟耀南正在担心天降大网,将他们三人一股脑全都罩住,那便极难脱身,哪怕会飞也无可奈何。但天底下的事,总是越担心什么越来什么,此时一张遮天大网,果然从巨壑顶端铺洒开来。
钟耀南心道不妙,刹那间心念动处,便有数块巨石分散着上升,等到托住时,巨网几乎已到三人头顶。岩石托着巨网朝谷口浮起的同时,钟耀南又施腾云驾石之术,带着苗月疏便往上飞去。
陆成林此时虽然不敢造次,因为若扰了钟耀南,头顶的那张大网便会落下,到时自己也跑不了,不过见到钟苗二人乘石而起,自然也不心甘,袖口中登时甩出一根长藤,仅仅缠绕于钟耀南所驾岩石之上,借飞石之力,亦带着自己朝谷口而去。
此时景象堪称神奇,数块巨石托住一张大网,在巨壑中缓缓上升;同时无数的碎石不断游走在几块巨石之间,似乎形成一道防护层,可避御射下的箭枝;巨网之下,一男一女立于一块飞石之上;飞石下面又吊着一根长藤,藤条尾端紧紧缠在陆成林腰部。巨壑谷口的兵士们,惊得目瞪口呆,但无不握紧兵刃弓箭,如临大敌,只待三人升到地面,登时就要开杀。
苗月疏道:“陆成林那厮缠在咱们脚下的石头上。”
钟耀南双臂保持运气势不动,转头轻声道:“暂且先不理会,上面不知聚集了宫里多少人马,多他一个,好歹算个帮手。”
说话的功夫,眼看就要到达谷口。四周围了一圈的弓箭手,此时一声令下,万箭齐发,雨点般射将下来。然而那张巨网被石块顶铺在最上头,缠住了大部分羽箭。少数透过网孔射下来的,尽皆被旋转如轮的碎石击飞,最后竟没有一支箭能够射穿的。
这碎石转盘的手段,在柳凤楼时也使过,不过那次的阵势要大得多,无数石块被吸引后旋转而起,形成一具超大的风车,碾得那些鸟鸦血肉模糊。
及至两人到得谷口,不待官军反应,原本如同转盘的碎石阵,眨眼间向四周爆裂开来,流星火雨般射向簇拥在谷口的兵士,登时又躺倒数层。
但钟耀南并不停止腾云驾石之术,过了谷口后,仍旧一路飞升,转瞬便已到了众人头顶,而巨石下吊着的陆成林倒成了活靶子。
殿前司的侍卫们绝非等闲之辈,只不过实在是因为遇到了异士高人,这等鞭山移石的神通,人世间恐怕千年难得一见。然而虽然死伤惨重,似乎毫无还手之力,但阵脚却丝毫不乱,未伤到的个个虎威凛凛,兼之人多势众。尽管先前被湖中巨石压死的,加上此时被碎石射死的,已达数百人,但整个皇宫中,殿前侍卫多达数千人,且皇宫之外,还有多支禁军可随时调入。如此多的人马,即使站着不动,任由钟耀南移石来砸,恐怕一时半刻也难以杀光。
此时,因三人腾空,歩军难以触及,因此弓手们个个挽弓怒射,新一波箭蝗又从四下窜来。
钟耀南与苗月疏在巨石之上,闻得下面箭枝呼啸声,两人立马弯腰伏贴于石面,即便再多箭枝也难伤二人;可陆成林一人吊在下面,眼看就要被射成蚂蜂窝时,他两只大袖同时一甩一抽,跟着便有无数芝麻大小的种子从中射出。这些种子在黑夜中根本瞧不见,只与蚊虫相当,可几乎在与被甩出的同时,种子颗颗在空中炸裂绽放,初如只只蒲公英,接着陡然便长成蘑菇大小,最后竟像一柄柄撑开的雨伞,倒转着伞柄,所有伞面互相拼接得严丝合缝,形成一柄巨伞。下面射过来的箭枝,尽皆钉于伞之盖面上,那笃笃之声,就像是射进了硬木桩。
接住了一波箭雨后,巨伞重又分裂为只只小伞包,被箭枝拽着纷纷掉落下去。
殿前司都指挥使袁信陵,一身戎装,满脸忿怒,右手一把抓住从天而降的一根箭杆,睚眦欲裂的同时,左手摘下尖头钉住的伞面物事,举至眼前,大声怒道:“这到底是什么妖物?”
旁边一名副将也捡起一颗,掰下一角送入嘴中,咀嚼片刻后,道:“都指挥使,这些似乎都是灵芝。”
“灵芝?你见过如此大的灵芝?”袁信陵举着手里的那只盖面,仅比撑开的雨伞小些,且整个伞面又由无数小的叶片组成,整个看起来如同孔雀开屏,颜色赤红如血。
“末将生于山中,识得诸多药材。这的确是灵芝,只不过如果要长成这般大小,不经数百年难成。”
袁信陵仰头朝天片刻后,暴怒地将这带着箭枝,从天而降的伞状灵芝狠狠摔到地面,紧跟着一脚踩上去,连跺四五下,但只是干吼,却气得骂不出话来。
这时一阵风吹过,那些从天而降的千年老芝,竟在众目睽睽之下,立马全都化为了粉尘,三五阵风后,便只剩下满地的箭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