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雨长篇小说《开埠》

  
  内容简介

  同治十三年(1874年)夏天,宁承忠做了他最为痛快的事情,扣押了六十九艘外国走私船,惹下通天祸事。洋人发难,朝廷震怒。小说通过宁承忠的视角,以独具特色的重庆城区、码头、川江为主场景,描绘了宁家的大起大落和人生悲欢,展示了一段独特而令人深思的重庆开埠史。
  洋人中既有冒险家,也有侵略者;袍哥中既有投靠洋人的小人,也有捍卫国权的志士;买办中既有卖身为荣的,也有追求强国富民的;官员中既有贪腐一生的,也有时时以国家民生为念的。皇上、太后、官宦、商贾、军人、袍哥、贫民、贩夫走卒、东西洋人等各色人物纷纷登场,涉及京城、上海、烟台等地。其中透现的其实是中国近代百年来的“改开史”。
  《开埠》刻画了社会嬗变中人物命运的沉浮、心灵阵痛和世间万象。



  第一章

  宁承忠饮下大半壶白沙烧后,胆气好壮,呼地起身,从餐桌上拿起官帽戴上,抚了抚官袍,走出“一壶醉”餐馆小包房。他掀开竹篾门帘出餐馆后,热浪滚滚扑来,如同走进了巨大的蒸笼里。他留恋地回看身后的吊脚楼餐馆,还是餐馆里凉快。餐馆挨临万县水码头趸船通往城区的陡峭的石梯道,上行下行的热汗涔涔的人摩肩接踵。
  他穿过人群朝江边走,边走边罩目看江。
  烈日引燃大江,天地山水一派炫目的黄红。涨潮的江水怒兽般横冲直闯,扑向江岸,撕咬停靠码头的六十九艘满载货物的重船,欲将其吞噬。宁承忠觑眼看那些晃动的木船,得意地笑,我偏就要惹这捅天祸事,也还是心里忐忑。才看清楚有几个洋人在木船附近踯躅,比手画脚说着。他盛怒,黝黑的长条形狼脸涨得血红,头上那顶竹编圆锥凉帽的红色帽帏、罗纱和顶珠频频抖动。洋人是迟早要来的,本官我不怕!他大步流星走,官靴踩得在烈日下冒烟的鹅卵石翻飞,鹅卵石让他的步态不稳。妈的,这官靴就是不如夫人做的布鞋舒适。
  而立之年的宁承忠瞠目走到他扣押的这些重船前,两手叉腰,腰直如椽。看守船只的他那年轻副手邹胜和几个差人迎过来。他高声说:“你们都给我听清楚了,没有本官的指令,谁也不许放行这些木船!”抹去满脸汗水。差人们齐声应诺:“喳!”邹胜把胸脯拍响:“宁大人放心,就是天王老子来,老子们也不放行!”他挑眉笑:“你娃有种。”
  同治十三年的这个夏天,宁承忠做了他最为痛快的事情。
  他扣押的这些木船上装载的全是洋人私运的洋货,他过细地查看过,都是些走私的洋纱、洋布、洋皂、洋化妆品、洋蜡、洋钉、洋火、洋漆、洋油、洋家具等物。万县码头乃是川东的门户,是重庆城下游河运的第二大码头。他这个夔关监督有权扣押违章船只,尤其不能放过霸道的洋人的违章船只。
  河沙飞扬,那几个洋人围过来,其中有英国驻华公使威妥玛。这个五十六岁的全身汗透的英国人,典型的撒克逊长颅,金发赪颜,高鼻大嘴,下巴两边蓬松的胡须被恼怒焦躁的他搓揉得如同乱麻,两颗深陷眼凹的眸子欲迸射出来。他那吃惯面包奶酪的嘴要吐出窝在肚腹里的脏话,又没有,中国通的他知道,官管不如现管,事情最好不要弄僵,竭力软了话:
  “宁大人,您好!您怎么无缘无故扣押我大英帝国雇佣的船只?这船上载的都是贵国民众需要的物资……”
  宁承忠知道,眼前这位英国人曾在剑桥大学读书,加入英国陆军后,随英军侵华,参加过第一次鸦片战争。退伍后,任英国驻华商务监督署汉文副使、英国驻上海副领事、上海海关首任外国税务司、驻华公使馆汉文正使、英国驻华使馆参赞,三年前年升任驻华公使,他发明有威妥玛式汉语拼音。
  “威妥玛公使,此言差矣。”宁承忠佩叹他那流利的汉语,以为他要大动肝火,不想他却如此问话,也软话说,“事出是有因的,您比我更清楚。打个比方说,我要是不经过您的许可,偷运了我家的狗儿猫儿猪儿闯进你家去兜售,您作何感想?”威妥玛揉须笑,这是不可能的,我大英帝国是不可以随便进入的,闯入私宅是犯法的,却说:“好呀,送上门的买卖,我全部都要。”邹胜用手肘顶宁承忠的后腰,宁承忠发觉此比喻不妥,被威妥玛套住,又有股拗劲:“您说的不是内心话吧?”“是内心话,真的!”威妥玛一幅认真样,“做生意就是你卖我买我卖你买,用你们的话说,天经地义。”这家伙老辣,宁承忠想,顺他的话说:“您是个中国通,请教一下,何谓‘天经地义’?”威妥玛说:“就是正确的做法。”“不错,是这么回事,是天地间历久不变的常道,是绝对正确不能改变的道理,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宁承忠感到自己占了上风,“古人曰,夫礼,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威妥玛先生,您乃英国驻华公使,应该明白,家有家规,国有国法。你们不经我国允许,走私物品,违犯了我大清国的法度,做了大逆不道之事,我们扣押这些船只是天经地义的!”威妥玛一时语塞,这个宁承忠不好对付,窝在肚腹里的怒气升腾,白脸涨红,恼羞成怒。他可是大英帝国的驻华公使,就是清朝的高官对他也是客客气气甚而唯唯诺诺,不想宁承忠会这么顶撞他。他出言不逊了:“宁承忠,你一个从四品小官胆大包天,胆敢扣押我大英帝国的重要货物,你知道其严重后果吗?”宁承忠不屑:“官大也好官小也罢,我总归是大清国的朝廷命官,严格执法乃我本分,我是在捍卫国家的主权和尊严。”
  习过武念过书院的宁承忠自幼聪颖,博学强记,十三岁应童子试名列前茅,十七岁进秋闱中正榜举人,因上书万言书论说世事,得到省府赵连武大人举荐,朝廷重视,受命夔关监督。他父亲死于同治二年重庆发生的那场教案,国仇家恨使他对洋人深恶痛绝,怒斥了英法洋行雇佣民船私载洋货上驶重庆诸事。
  威妥玛听着,自知理屈,依旧蛮横:“你私自扣押这些船只、货物,会造成我们巨大的损失,你扣押的时间越长我们的损失越大,你们是要给予赔偿的!否则,我们将扣缴一半的厘金,我要去湖北宜昌等地截留上缴给中国海关的关税来做抵押!”宁承忠不惧:“你们胆敢再次违法,会再次受到严惩!是你们违犯了我大清国的法度,即便有损失也得由你们自己承担!”威妥玛威胁:“你要知道,法国公使罗淑亚说了,你们再不放行这些船只,法国水师提督要带兵来打。”对于其尊严遭到挑战而恼火,对于其造成的经济损失而心疼。宁承忠仰天笑:“这是我中国的领土、水域,你们带兵来打就是,本官不怕!”鄙夷道,“你念过剑桥大学,不好好做学问,却随英军侵华,还为英国专使额尔金当翻译,参与了迫使我国签订中英《天津条约》、《北京条约》,这是丧我民权辱我中华的不平等条约。你不感到有愧?你为英国侵略者为虎作伥,动不动就以武力威胁,你以为能吓到我中国人?”威妥玛又气又恼,盯宁承忠那张生怒的狼脸:“你,我们走着瞧!”招呼走人。“不送!”宁承忠叉腰说。
  威妥玛抱着希望来带着失望走,耸肩摇头,带领部属离开河滩,艰难地攀登陡峭的码头石梯。一行人渐渐变成几个小点,在炎夏的热浪里蒸发。
  宁承忠看着,很是解气,也有隐忧,还是硬气,本官偏就要与他们斗。几个赤胸亮臂扛扁担拿绳子穿草鞋浑身淌汗的汉子路过,其中有个十二三岁的小崽儿,一路吵嚷热死个人,对了炽烈的天空喊骂,我日死你妈耶!水上人下力人闲谈或是发泄都爱带把子说脏话,自然而痛快。宁承忠看着听着呲牙笑,叮嘱邹胜和差人务必看管好船上的物资,独自又向“一壶醉”餐馆走去。妈耶,硬还是热死个人!
  进得餐馆,一阵凉爽,全身水湿的他敞开官服,走进小包房坐下。小包房面江,竹篾窗外,来自大雪山的长江流水气势滂沱。
  十七岁的女老板喻笑霜端了他刚才没喝完的那小半壶白沙烧和余下的花生米进来,递给他一把折扇,为他斟酒:“宁大人,还是你凶,那些洋人脚板底下抹油--溜了。”他扇折扇,饮尽杯中酒:“不是溜了,是逃了。”解气的他借酒壮胆,捧了酒壶咕嘟嘟喝,“嗨,安逸,再来一壶。”喻笑霜吃惊:“宁大人,我这餐馆可是一壶醉!”宁承忠抹嘴笑:“去,再拿一壶来!”喻笑霜就又去取了壶白沙烧来。
  他自斟自饮,要来个一醉方休。
  第二壶酒喝至近半时,喻笑霜给他端来河水豆花和麻辣作料。他最喜欢吃河水豆花,吃了几口:“好吃,好吃!”喻笑霜咬嘴唇笑。他那目光不离开她。年轻的喻笑霜桃腮杏脸,肤白如河水豆花,好看的眼睛清亮亮的,柔发垂腰,似瀑水下泄。自从扣押了这六十九艘船只后,他就常来江边巡查,常来这餐馆吃饭。其实,江边的餐馆多,他就喜欢来这里吃饭。他打问过她的姓名,说这名字好,笑傲霜雪。开先,是他问一句她答一句,她对他这个当官的有种警惕。后来,她的话就多,很感激他常来照顾她的生意。
  喻笑霜被他看得脸红,转身出小包房去。
  她那背影动人,窄小菲薄的青色衫裤显露出浑圆结实的屁股,粉红色系带在股沟间飘摆,穿青色布鞋的脚轻柔地翻动。这年轻的小女子奇了,竟会是老板,竟敢独自在河滩码头开店,着实让他新奇、佩叹。这河滩码头鱼龙混杂,来往的官宦、军人、洋人、袍哥、黑道、苦力、乞丐众多,不是太平之地。她就不怕餐馆被人霸占,不怕自己被人掳走?他问过她,她说,这餐馆是她故去的父母留给她的,她有丘二和厨师们护着,才不怕。他这么想时,喻笑霜又走进来,端来碗凉茶,说是老鹰茶,茶味厚纯,喝了消暑解酒,还可以止咳祛痰。他注目听她说话。她笑问:“宁大人,你信不?”他笑道:“我信,我信你说的。”
  大热天喝这老鹰凉茶确实爽快。
  喻笑霜得意地抿嘴笑,说:“宁大人,其实,洋人运来的这些洋货好呃,就说那洋火、洋蜡吧,用起来好方便的。那洋皂才好,比用皂角洗衣服方便得多,还有股清香味儿。”“那倒也是。”他言不由衷。心想,洋货还是不错的,可洋货大量涌入后,国货、川货就遭殃了。可恶的是,洋人把害死人的鸦片也偷运进来贩卖。使人不能容忍的是,他们得寸进尺肆意践踏我大清国的尊严。他想说这些,感到头好胀。喻笑霜坐到他身边为他打扇,俏皮地笑:“宁大人,我晓得你不喜欢洋货。可是呢,人们都还是要去买洋货,这又是为啥子呢?”咳,都去买洋货,国货就遭殃了,家父一个经销土纱的朋友,就因为洋纱抢了生意而除脱了老本,上吊自杀了。他欲回答,头胀得更厉害,舌头不听使唤,只觉得她扇来那风带有她身上诱人的汗味儿。他用手掐头,她那汗湿的胸脯离他好近:“呃,我说,喻,喻妹崽,你说洋布好,那,那你啷个又不穿,穿洋布衣服?”“人家才不喜欢洋布呢,人家就喜欢穿苎麻做的夏布衣裳,你看,”拉胸襟,“这衣服又薄又透风,穿起来好凉快的……”他听不清楚她说的话,头欲爆炸,身子发软,眼前的她模糊了,还说要她为他斟酒。喻笑霜就将酒壶里余下的酒喝了,倒酒壶说:“你看,没得酒了。”他说:“你,你咋把我的酒喝,喝了。”掏出碎银放到餐桌上,“给,给你的酒菜钱。”
  邹胜和两个差人进小包房来。邹胜说:“大人,你喝醉了。”他挥手:“我不,不会醉……”邹胜就招呼两个差人扶了他出门。早有乘藤轿候在门口,他坐上藤轿,还说不会醉,探身子看,喻笑霜在餐馆门口朝他挥手,他费力地朝她挥手。喻笑霜转身进店复又出来,撵上来,拿来折扇给他:“大人,天气好热,送给你扇风。”他接过折扇:“要得,我就收,收下了。”
  码头石梯陡峭高远,活像天梯。两个轿夫吃力地攀登。坐在藤轿上的他随了轿子摇摆,昏昏欲睡。邹胜跟在藤轿边为他打扇。醉了,真是醉了。酒醉心明白,他心里舒坦,首战告捷,洋人败了。嘿,那个女老板,那个喻妹崽,真是,可真是……沉沉入睡。
  太阳不把暑热带走,入夜时分依旧燥热,此时,是万县城躁动的时刻。官驿门外临江的这条街市热闹非凡,挨门接户的餐馆、布庄、杂货店挂出闪亮的灯笼,卖水果、卤菜、担担面、豆腐脑、绿豆汤的摊子挨一接二,算命的、代写书信的、剃头的、掏耳朵的、补锅的摆了地摊或是满街游动。不时有轿子、马车穿过。吆喝声、叮当声、轿夫声、马嘶声此起彼伏。窑子门口那些妖艳女人开始拉客。一觉醒来的宁承忠在官驿里待不住,不让差人跟随,穿便服拿折扇出门找馆子吃夜宵。他办差和住家都在重庆城,来万县办差就住官驿。他打折扇迈八字步转悠,选择了“家常菜”餐馆,抬步进餐馆又收回脚来。
  借助餐馆门前的灯光,宁承忠才发现手中的折扇很精致,扇把上嵌有“荣昌金楠纸扇”字样。是荣昌县有名的折扇呢,荣昌是他故乡。扇面绘有他喜爱的叶绿花白的栀子花,从右至左有字迹娟秀的诗句:

  扇在君手妹扇中,
  妹做扇子君扇风。
  风来无影去无踪,
  人生似风未必空。

  宁承忠那双脚调了方向,带他来到河滩码头的石板梯道。月色与河灯辐照,陡峭的石板梯道泛出幽光,令他有股莫名的兴奋。他扑打喻笑霜送他的这把折扇,决意去她那餐馆吃夜宵。
  河滩石梯道边,餐馆、面店、水果摊、卤菜铺灯火明亮,江上船灯点点。唯独“一壶醉”餐馆黑灯瞎火。宁承忠摇首笑,这个喻笑霜,咋这么早就关门了。“喻老板,喻妹崽,本官吃夜宵来啰。”他喊,迈步走进店门洞开的馆子里,心想,她定会立马点燃火烛笑迎前来,却没有人应答。他借助月辉看,大吃一惊。店内的餐桌被掀翻,锅碗瓢盆洒落满地,一片狼藉。“喻妹崽,喻笑霜,你在哪里,出啥子事了?”他急了,大声吆喝,依旧无人应答。隔壁餐馆一个老年丘二举了蜡烛进来,照了他看,连忙拱手:“啊,是宁大人!咳,唉唉,喻老板这餐馆遭人砸啰!”“啊?快给本官说说,是咋回事?”老年丘二说了原委。太阳落山前,突然闯来几个手持刀棍的汉子,其中还有个小崽儿,说是来为袍泽兄弟报血仇的,对店内人大打出手。幸亏喻老板武功高强,夺路逃了。后来,店里的丘二和厨师也不见了踪影。他怒道:“你们咋见死不救?咋不拔刀相助?”老年丘二战战兢兢:“他们人多势众,一个个凶神恶煞的。我们老板说,这年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管不得,我等还要做安稳生意。”他摇头叹气,问那伙人里有没有洋人?老年丘二说没看见有。是落败的洋人雇人找他解气没找到,便拿这家他常来的餐馆出气?也许是喻笑霜或是她父母与谁结了仇,对方来报复?啊,其中有个小崽儿,莫不是下午阵在河坝里看见的那帮人?宁承忠这么想时,几个手持刀棍的汉子闯进店来,其中有个小崽儿,领首者是个中年汉子,借助烛光看见宁承忠,一愣,仓皇招呼走人。宁承忠大喝:“给老子站到,你们是啥子人?没得王法了,竟敢打砸餐馆……”紧跟出店。几个汉子飞逃,小崽儿跑得风快,消失在暗夜里。宁承忠警醒,对的,就是那几个人!自己穿的便服,那领首者像是认识他,家伙身后跟的那个汉子额头上有道伤疤,脚穿草鞋。
  宁承忠迅疾朝河滩走,快步赶到扣押的那些木船前。
  尽职守则的邹胜举了火把迎来:“宁大人,都恁么晚了您还来,有我邹胜在,大人您尽管放心。”宁承忠说:“我硬还不放心。”叫邹胜带人立即登船挨个儿检查,见一艘木船上有件大包货物有塌陷,令邹胜打开,发现里面的物品少了四件,看得出来,是盗贼偷走四件物品后匆忙复原的。宁承忠查看过这大包货物,里面一小包一小包的是化妆品。奇了怪了,盗贼为何只偷四件?血液上涌,这四件物品会否是毒品?若是毒品则是可以抓到洋人走私贩毒罪证的。他好晦气,怒斥了邹胜和当班的差人。这很可能是那帮人干的,他们盗走的很可能是鸦片,洋人走私禁物多是通过本地不法商人做的。如是那帮人,他们是何许人?为啥去砸“一壶醉”餐馆?得要尽快找到喻笑霜,希望喻妹崽平安无事,找到她也许就可知分晓。
  那之后,宁承忠让邹胜带人四处打探,一直没有喻笑霜和那帮汉子的下落。

  第二章(1)

  天气乍暖还寒。
  宁承忠起床后,照例走步晨练,不是走八字官步,而是院内院外快步走,脚上带着风。
  宁承忠住重庆南岸王家大院下院。下院有十一道门,前门挨临弹子石王家沱河街,后门通水码头。下院里有大晒坝,晒坝当间有棵虬曲苍劲的百年黄葛老树。晒坝四围有雕栏玉砌、琼阁玲珑的厢房和平屋,分住着王家的子孙、管家、保姆、厨子、家丁。各厢房均有其名,镶嵌在门框正中。他住的厢房曰“松鹤居”。院子临江的一面是王家花园。上院称“花朝门”,是居屋和王氏祠堂合一的老宅。王氏家族数十人大家庭群居,女儿出嫁儿媳进门,年年添丁。男人们或是管理庞大的盐业,或是做船运、布匹生意,或是开办钱庄。女人们则一心操持家务,生儿育女传宗接代。
  宁承忠走进圆门开合的王家花园时,额头有了薄汗,脚上依旧带风,身心爽快,就看见了在水榭里翘脚展臂的王雪瑶。她身子绵软无骨,出掌如同推山。他沿了池塘间弯曲的石板道走进水榭,住步静观。王雪瑶练功毕,对他说:“还是练太极拳好。”他说:“中看不中用,我才没那耐心,伸手抬脚慢腾腾地。”她莞尔笑,就是要改改他那急性子:“你呀,性子太急,要知道,欲速则不达。”他说:“我这个急脾气改不了。”想到什么,“呃,夫人,你那太极拳是某个皇帝所创的答案还是不说?”她笑而不答。“咳,你硬是要让我干着急呀。”“我就是要你干着急。”“夫人,我跟你说,我去查过史料问过他人,还是没有找到答案,你就揭秘噻。”她启齿笑:“好嘛,我告诉你,是老祖宗轩辕黄帝所创。”“当真?”“听老人说的,有一天,轩辕黄帝见蛇和喜鹊相斗,心有所悟,就创建了此拳。”“是传说啊。”“道教邋遢派所传老拳谱上有描述:‘黄帝隅行于坡前,看见蛇鹊相斗紧相连。鹊攻尾,首来救。鹊攻首,尾相援。鹊攻中,首尾连。黄帝一见非隅然,从此留下太极拳。’你信不?”她说,掏出手绢为他擦额头的汗珠。他觉夫人说得有趣有理,笑得响亮:“我信,我信你说的。”
  宁承忠这么说时,想到了喻笑霜,他也对她这么说过。唉,喻老板喻妹崽,你现在何处?吉凶如何?都半年多了,还是没有你的下落。她送给他的那把折扇上有“荣昌金楠纸扇”字样,为此,他差邹胜去荣昌县寻找过她。
  “走吧,吃早饭去。”
  王雪瑶说。宁承忠跟了走。雪瑶是王家大院的一枝花,为了雪瑶,他当了上门女婿。
  他是偶然认识雪瑶的。
  那个夏日黄昏,夕阳流金,金光窜进重庆府“宴喜园”餐馆大厅,与大厅内的灯火撕咬交融,给人以美妙的快感,仿佛嗅到新鲜蜜橘的芬芳。厅堂里高朋满座。贩卖丝绸、夏布的父亲领了他去赴宴。席间,“升达钱庄”老板的儿子孙达祥喝高了,面赤如枣,在席桌间走动,摇头晃脑吟诗:“百折来峰顶,三巴此地尊。层城如在水,裂石即为门。涧以高逾疾,松因怪得存。瑞阶金翠色,人世已黄昏。”吟毕,问:“敢问谁能说出此诗是何人所写?”无人回答。就见一清秀的年轻女子出席桌来,她身着宽松的低领浅黄色衣裙,裙带过膝,走动时衣带飘动。她盯孙达祥笑道:“此诗是明朝万历年间曹学佺所写,是他登南岸涂山绝顶有感而发。”引来赞许。孙达祥盯那清秀女子笑:“王雪瑶,你是个才女,也吟诵一首写涂山的诗噻。”王雪瑶,宁承忠记住了这个名字。王雪瑶想一阵,亮目闪动,吟道:“涂山高拱碧云边,禹迹于今尚宛然。千里岩疆吞北楚,百年使节重东川。”又引来喝彩。宁承忠对诗文也通一二,对王雪瑶很是佩叹,向父亲打问。父亲告诉他,“大河钱庄”的王老板今日也来了,王老板是王家大院的第二代,王雪瑶是他的独生女儿,视若掌上明珠,已为她订了娃娃亲,男方就是刚才吟诗的孙达祥,孙达祥的父亲卧病在床,他是“升达钱庄”的实际掌门人。
  宁承忠听后好遗憾,快慰的心蒙上阴霾,他与孙达祥在同一所书院念过书,不想王雪瑶与他定了亲,顿生妒火,尽管孙达祥曾经救过他的命,还是难抑强烈的冲动,拿了酒瓶去找熟人敬酒,目标却是王雪瑶。他走到王雪瑶跟前,礼貌地向她敬酒,王雪瑶大方地喝酒,回敬他酒。他盯她,吟道:“渝州形胜本崚嶒,向夜清幽觉倍增。欲揽全城露中景,宁辞绝献晚来登……”她接吟:“一亭明月双江影,半榄疏光万户灯。独惜鸣钟人尽睡,探奇何处觅高僧。”他越加佩服,自报了姓名,她也对他说了姓名。窜进大堂的夕辉在王雪瑶背后,她活像是个下凡的仙女。她就是仙女,是老天爷赐给他的如意女人。她那流动美妙光波溢露满腹才华的大眼,她那高挑身姿白洁面容令他神不守舍、心旌摇荡。
  自那,强烈难抑的冲动促使宁承忠想方设法接近王雪瑶。
  小宁承忠两岁的王雪瑶对他也是一见钟情,也念过书院的她愿意嫁给他这个硬汉男人。她父亲劝她骂她无果,就狠心地将她锁在闺房里,她依然坚持非他不嫁,还绝食抗争。那个漆黑夜,有武功的宁承忠翻越过王家大院下院的高墙,越窗救出了她,当晚就将生米做成熟饭。王雪瑶的父亲羞恼、愤怒、无奈,只得与孙家毁约退婚。宁承忠以果敢莽撞之法得到了王雪瑶,付出的代价是做上门女婿。这是愤怒至极的老丈人铁定下的不容更改的前提条款。条款条款,他最痛恨洋人迫使大清国签订的那些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款,而对于老丈人这铁定的条款他乐意接受。为此,他父亲摇头叹气,说他忘了孝道。
  宁承忠和王雪瑶回到“松鹤居”堂屋,赵管家让下人上来早膳。吃罢早膳,邹胜来了,说四川总督吴棠大人和八旗成都魁玉将军从省城来重庆府衙了,命他即刻前往。宁承忠想,两位大人来渝,定是为了他扣押洋人货物之事,说:“邹胜,你去回话,就说我去万县办差了。”邹胜犹豫。王雪瑶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的,你就去。”做了个太极拳招式。他领悟,喝道:“邹胜,走。”
  穿官服的宁承忠与邹胜走出王家大院下院后门,就看见了低远处的水码头。夏肥冬瘦的长江此时节水势不旺,早春的江风带有寒气。他俩沿了石梯下行。江岸迤逦蜿蜒,沿线那“字水宵灯”、“海棠烟雨”、“龙门浩月”、“黄葛晚渡”四景隐约可见。觉得家住南岸也是其福,那不得已当上门女婿的遗憾亦有快慰。这里夏无酷暑,空气清新,山势起伏,古木拔翠,环境优雅,有山村之僻静,无城镇之喧嚣,又有温柔娴淑的夫人和四个爱子相伴,真乃天赐的修身养性之地。
  他二人乘船过江,抵达朝天门大码头,早有邹胜安排的官轿等候。轿夫抬他进“古渝雄关”朝天门,过陕西街,入繁华的下半城,直奔太平门。宁承忠遥望见太平门时,就想到那瓮门上书的“拥卫蜀东”四字。这里是重庆府署和巴县县衙所在地,地位十分重要。清代以来,重庆城改划为二十九坊,以太平坊居首。路过西二街口时,他习惯地看移民兴办的招旗高悬的“麻乡约轿行总行”,三开间的大门内,黑漆红面大柜台前顾客众多。这轿行开有重庆至成都的客货运输,生意兴隆。
  官轿在双重飞檐三道石阶的重庆府衙门前停下。宁承忠步下轿来,见手持兵器的卫士肃立两厢,洞开的大门显露出老宅大院的森严。邹胜快步登石阶去呈送拜见的名帖,宁承忠在石阶下候着。不一会儿,安邦知府迎出门来,引他进门。二人乃同桌念书的毛庚朋友,称兄道弟说笑。
  宁承忠随比他年长两岁的安邦穿过回廊,走过堂屋、二堂、三堂,进入东书房。屋里光线昏暗。差人为他俩泡了茶水。安邦说:“吴棠总督和魁玉将军两位大人正在后堂议事,等哈儿就来,你先坐坐。”宁承忠坐到侧边的椅子上,端盖碗茶喝茶。屋里的生漆桌椅铮亮,挂有“固土安疆吾本分,抚剑时闻风雨声”的楹联:“安兄是忧国忧民啊。”安邦坐到他身边,叹曰:“年初,同治帝驾崩,两宫皇太后垂帘,内忧外患的事情多,我等得谨慎办差才是。”他点首:“倒是。”蹙眉问,“不知两位大人传我何事?”安邦锁眉:“宁老弟,你也太莽撞了,去跟洋人斗。两位大人是为你扣押洋人货物之事而来。”他答:“他洋人胆敢违犯我大清国法,就该受到严惩。”安邦唉唉发叹:“这次吴棠大人前来,脸色不好看。”
  第二章(2)

  “洋人的事情麻烦,他的脸色自然不好看。不过我想,吴大人是会秉公办事的,你晓得的,他可是一位不畏奸权的清官廉吏。”
  “我晓得,他上书朝廷,讲求吏治,尤当慎于序补之先。”
  “可不是,三年前,吴大人弹劾李光召一事声震朝野。那奸商李光召与内廷权贵勾结,以重修圆明园之名,从东南亚等地低价收购大量木材,高价卖与内务府,从中谋取暴利,导致官银外流。此事牵涉官员众多,不少人都装聋作哑,唯有吴棠大人三次上书弹劾,请求朝廷严究。”
  “有这事,可那只是针对我朝人员的……”
  二人正说时,吴棠总督和成都魁玉将军走进来,二人赶紧起身打躬相迎。高龄的吴棠总督和成都魁玉将军颔首示意,坐到正位。吴棠目光犀利,开门见山:
  “宁承忠,你捅马蜂窝了!”
  宁承忠拱手答话:“回禀总督大人,卑职是捅马蜂窝了。可这马蜂窝得捅,非捅不可……”成竹在胸的他说了扣押走私洋货的来龙去脉。
  吴棠听着,似点头似摇头:“你说的都是实情?”
  宁承忠答:“绝无半点虚情。下官做了查实,扣押的那些所谓美国公泰行的货物,其实是渝商魁盛隆字号假冒的,与美国无关,当另案处理。”
  魁玉将军问:“那么,那些英法货物呢?”
  宁承忠拱手答话:“回禀将军大人,英商信和行与法商泰昌行,均是明目张胆违法,按大清律,理当扣押。我才去查看过,他们租用的船只和走私的货物全都完好无损。”
  吴棠问:“一件都没有损坏?”
  宁承忠答:“一件都没有损坏。”却是有个大包货物里的四件物品被盗,他当时就让邹胜将那大包货物复了原。心想,倘若被盗走的是毒品,洋人是不会声张的,也担心被盗走的确实是化妆品,就想,管他的,到时候再说。
  吴棠面皮松动,他对办事认真的宁承忠是信任的,对魁玉将军耳语:“这么看,我们是可以拒绝英法美三国无理索赔要求的。”
  魁玉将军点首。
  吴棠话是这么说,心里还是发叹。他是敢作敢为的,同治三年,因其剿捻有功,他受过朝廷嘉许,而对洋人的事情却总感无奈,皱眉说:“宁承忠,朝廷已经下旨,让我和魁玉将军亲办此事,严令尽快平息此次‘夔关事件’,尽快发还扣押的货物。”
  宁承忠怒道:“是洋人在我大清的水域走私,理当受罚,为何要发还货物?为何要惧怕嚣张的洋人!”
  吴棠劝道:“朝廷的旨意不可违,将货物发还他们算了……”
  仆役来报,说是英国驻华公使威妥玛求见。吴棠与魁玉将军相视摇头。吴棠说:“请。”
  “喳!”
  仆役拱手转身出门,不一会儿,领了威妥玛进来。吴棠赐坐,吩咐下人上茶。急不可耐的威妥玛强压怒气礼貌寒暄,终还是说到正题,要求立即发还扣押的所有货物。宁承忠慷慨陈词,拒还货物。吴棠左右为难,与魁玉将军商议,还是得按朝廷的旨意办,答应发还所扣货物。威妥玛得寸进尺,要求赔偿。宁承忠据理驳斥。魁玉将军生气,盯威妥玛,说:“是你们洋行违了规,现在同意发还你们完好的货物,何谈赔偿?”威妥玛说:“你们扣押我方货物半年有余,我们的损失巨大,必须赔偿!”宁承忠怒火填膺,陡然起身,安邦担心他祸从口出,拽他衣襟,他没有理会,径直走到威妥玛跟前,欲冒火又克制,夫人是暗示他要以柔制刚:
  “威妥玛先生,违法者向执法者索赔有道理吗?事情明摆着的,是你们违法在先我们执法在后,执法者惩处违法者应该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吧!”
  这话捅着了威妥玛的痛处,他搓揉胡须,一时语塞。吴棠对威妥玛的无理要求也心生怒怨,脸涨血红,欲发着又忍住:“威妥玛公使,倘若你执意无理要求赔偿的话,此事还是让夔关监督宁承忠与你交涉办理吧。”威妥玛一怔,他畏惧宁承忠这个狼脸模样的家伙,怕强硬的他会继续扣押那批急需卖出的货物,怕他会查出船上载的违禁物品。心想,用中国人的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先收回这批货物再说:“好吧,索赔之事可缓,请吴棠大人、魁玉将军明确答复,我们那些货物何时发还?”吴棠矜持说:“这事儿呢,我们自会安排。”对仆役,“送客。”
  事后,安邦请宁承忠吃饭,席间,二人一番长谈。安邦问他何时发还那些货物。他说:“不急。”安邦说:“你不怕吴棠大人怪罪。”他说:“不怕。吴大人会支持我的。安兄,我给你说,吴大人乃少有的勤政为民、实心任事的好官好人,他是明事理的,是不怕祸事的。”他清楚,任过漕运总督的封疆大吏吴棠与直隶总督李鸿章、两江总督曾国藩、陕甘总督左宗棠齐名,咸丰年间便声振江淮,被其金石至交李鸿章誉为“天子知名淮海吏”,那个翰林院编修钱振伦称其为“以民慈父,为国重臣。江淮草木知名,天下治平第一人 ”。安邦喝酒,笑道:“难怪你胆儿大,你有靠山加靠山呢。”
  “此话怎讲?”宁承忠也喝酒。
  安邦吃菜,笑言:“道光年间,湖南道员刘某谢世,其子扶棺回籍。丧船抵达清河县界时,派人上岸向刘父故交清河县令吴棠报信。吴棠即派仆役捎了白银前去。仆役到河边寻见一丧船,问明是某道员之灵,便呈上他送的三百两白银为祭礼。船上的姐妹二人接过银钱,千恩万谢。”
  “那道员的儿子没有出面?”
  “你且听下文。此丧船非彼丧船,此丧船的灵主是安徽皖南道惠征,是他的两个女儿扶柩还乡,船也停靠此码头,因川资不够正处困顿。吴棠听了仆役的回报,觉得不对,便派人再去打听,原来码头上停有两艘丧船,仆役送错了。”
  “这样啊。”
  “吴棠想,送出去的祭礼不好讨要回来,将错就错送了个顺水人情,又封了三百两银子亲自送到刘某的丧船上祭拜,之后,又到那一艘丧船上祭拜惠征。两个少女见素昧平生的吴县令如此仗义,感激涕零。姐姐对妹妹说,千万要记住咱们的恩人,他日若能富贵,定要报答这个贤良的人。将吴棠的名帖珍藏到妆盒里。”
  “我说过的,吴大人是好官是好人。”
  “你晓得此事后来如何不?”
  “不晓得。”
  “后来嘛,嘿嘿,那姐姐被选入宫中,成了咸丰皇帝的贵妃。”
  “啊,你说的是她,是慈禧太后!”
  “正是。咸丰帝驾崩后,慈禧太后垂帘听政。于是乎,吴大人官运亨通,几年内数次提拔,出任两广总督、闽浙总督、四川总督。当然,这是传言,呵呵。”
  “要真是这样倒好,吴大人就更能雄起啰。其实呢,就我所看,吴大人的官运亨通,主要还是他勤政化民、政声卓著,才天子知其名,步入升迁坦途。”
  两人这么说时,宁承忠想,这洋货之事,朝廷已经发话,吴棠大人是不得不过问的。可是,依吴大人的秉性,他不会就这么屈就于洋人,自己更不会屈就于洋人。这些年来,他对洋人的步步进逼、朝廷的步步退让,早就愤懑不已,无奈身处巴蜀一隅的他位低权轻,有劲使不上。哼,这次嘛,他洋人的洋货落到了我的手里,就由不得他们了。老子就是要硬顶下去,让洋人尝尝厉害,明白中国人是不好惹不可欺的。
  辞别安邦的第二天,宁承忠又赶去万县码头,去守候那些被他扣押的船只、货物。巴人后裔的他性情耿直火烈,是不怕祸事的。

  第三章(1)

  宁承忠去万县码头不久就返回重庆家里,砸碗摔筷不吃不喝。夫人王雪瑶关切地打问因由,瘫坐躺椅的他面色铁青,闭目不语。王雪瑶问邹胜:“老爷今天咋个了?”邹胜嗫嚅道:“上边来人查究了,上边的人亲临万县码头了,上边的人严令老爷放行所扣船只,扣押的货物全被洋人运走了,洋人说是货物全都完好。”王雪瑶摇头叹气:“唉,斗不过洋人的。”
  “妈的,洋人太霸道了,连刚直不阿的吴棠大人也打退堂鼓了。”宁承忠怒脸摇头。哼,洋人说是货物全都完好,他们就没有过细查验?不,不可能的,贪婪的洋人下细得很,看来,被盗走的那四个小包定是毒品了,洋人是不敢声张了。咳,本是可以抓住洋人贩毒罪证的,却被龟儿子盗贼偷走了,盗贼定是其同伙。遗憾、晦气。想着扣押的辛辛苦苦看守的船只与货物全都放行了,气愤不已,陡然起身,瞠目怒斥:“朝廷太软弱无能了,凡洋人所做恶行皆视而不见,凡洋人无理要求皆步步退让。我大清国就无人无兵了么?就任其洋鬼子欺负横行么?丧权辱国,痛心疾首!腐败啊腐败,国之不国,民不聊生了,白花花的银子还往洋人的腰包里流,还往颐和园的工程里流!天理何在?君者,代天理世者也;民者,君之所御者也。君不行天意则废,民不顺君牧则罪,此治国之道不可废的呀……”气顶脑门,天玄地转,晕倒在地。
  王雪瑶惊吓不已,赶紧叫邹胜请来郎中救治。郎中摸了脉,开了药,说宁大人是一时怒气攻心,不会有性命危险。王雪瑶守护在昏迷的宁承忠床前,泪水蒙面。
  地动一气,万木争荣,阳春三月天,王雪瑶本是等夫君归来全家去赏桃花的。夫君离家时说,他去万县查看一下那批扣押的货物就回来,还高兴地吟诗:“残红尚有三千树,不及初开一朵鲜。”说那白如雪粉如霞的桃花是在昭示一种人生哲理,不经寒彻哪得花香。呵呵,这南岸的桃树多桃花艳,我定要领全家人去赏花。她没有想到,等来的是夫君昏迷倒床。咳,承忠,你太认真太固执了,认定的事情就非要办,一根筋走到底。你耶,这可不是非我不娶的事情,这是国家的事情,是非你力所能及的。
  王雪瑶就想到那个夏日的漆黑夜,被父亲锁在二楼闺房里绝食抗争的她饿得难受,脱衣服上床睡觉,却睡不着,眼前总晃动着宁承忠。她爱这个学识渊博、敢作敢为的硬汉男人,甘愿与他相伴终生,埋怨他没来救她。也想,他是难以进入这家丁把守的高墙大院的。她朦胧入睡,梦见来搭救她的宁承忠被家丁抓住了,五花大绑,急得落泪。“扑”一声响,宁承忠竟然把绳子挣断了,她惊叹,醒过来,发现屋窗有响动。心跳,有偷儿?又想,莫非是他来了?就见一个黑影越窗摸到她床前:“雪瑶,是我,我来救你。”真是宁承忠!她高兴、惊骇:“你胆儿大,不怕被捉。”捂紧被子。他低声说:“不怕,为了你我死都不怕!”她感动,红脸说:“你转过身去,等人家穿衣裳。”她只穿了肚兜、短裤。他说:“要得。其实,天黑,我看不见。”转过身去。她暗笑,取了枕头边的衣裙穿上,下床穿鞋。他说:“你快点,恐有人来,穿好没得?”她说:“穿好了。”他返过身,拉她到窗前,用准备好的粗麻绳系在她腰间:“雪瑶,我用麻绳放你下去,你莫怕。”她怕摔着,怕被巡夜的家丁发现,心想,宁承忠还是粗中有细的:“我不怕。”他就将她抱到窗栏上,她抓紧了粗麻绳,他小心地将她往下放。她落地后,解开粗麻绳等他下来。传来巡夜家丁的脚步声,她急忙拉粗麻绳提醒他,躲到墙边的灌木丛里,担心急躁的他会跟着下来,还好,没见他下来。巡夜的家丁刚走过,“扑通!”一声响,他跳下屋窗来。她好担心,快步到他身边:“摔着没有?”他答:“摔不着。”扶她越墙逃出。
  那晚伸手不见五指,他拉了她的手走,两人来到江边,有艘扁舟候着。他俩上船后,船夫就撑船向长江北岸的朝天门驶去。下船后,他拉了她去市区。他父亲开的“兴隆绸布庄”挨临八省会馆,周围有罗汉寺、会仙桥、洪崖洞、督邮街,是繁华路段。已是亥时,夜市的摊铺还没收完,灯笼、烛火摇曳。饥肠轱辘的她看着摊子上油亮的卤菜垂涎。
  他俩来到“兴隆绸布庄”门外。他轻敲厚重的黑漆木门,看门的老者开了门:“大少爷,你咋恁么晚才回来?”拎灯笼照他身后的她。他将食指竖在嘴上,对看门的老者示意别声张。看门的老者狐疑地点头。他拉她快步进门,领她绕过高大的柜台,穿过天井,进到后院他的住屋。进屋后,他划火柴点燃蜡烛,他俩的身影在墙上晃动。她环视屋内,油漆木制家具齐全,挂帐幔的雕花大床铺细凉席摆绣枕薄被。“你饿了吧,快吃。”他边说边取开八仙桌上的网眼罩子,有绿豆稀饭、馒头和卤菜。“饿,饿死了。”她说,大口吃喝,吃得打嗝。他盯她笑:“吃饱没得?”她点头:“吃饱了。”他问:“好吃不?”她说:“好吃。”心里害怕,担心他父亲发现,自家一个年轻女子深更半夜到一个男人屋里,传出去咋好见人。他一直盯她:“雪瑶……”她心扑扑跳:“承忠……”他不说话,抱她到那张雕花大床上狠劲亲吻。她躲闪:“别,别这样……”他气粗,死劲吻她,扒她的衣裙。她推他打他:“宁承忠,你个坏蛋……”反抗中的激情,激情在羞涩的快感中燃烧。初尝男女欢爱蜜果的她不能自已,青春的岩浆洪流席卷全身。绷子床嘎吱吱响,绣枕、薄被被抛到床下,帐幔晃动。他是那么强壮,力大无比,噬咬她的全身。蚊子嗡嗡,难以品味这蠕动的肉体大餐,出洞的老鼠早跳到八仙大桌上饱吃剩余的饭菜。
  蜡油燃尽,烛火在挣扎中熄灭。
  缠绵到子时的他俩脸贴脸睡,直睡到天光大亮,敲门声将他俩惊醒。醒来的她见窗外晨阳如盘,探在窗口的栀子花白得好看,香得冲鼻子。他俩穿好衣服,他去开门。门口站着个老人,是他父亲,那次在“宴喜园”吃饭时她就认识了他父亲。老人面善,见他俩在屋里,只说:“到堂屋去吃早饭。”就转身走了。他说:“雪瑶,走,去吃早饭。”她脸红:“我昨晚吃得好饱,不饿。”他笑,搂她到身前欣赏,仿佛欣赏玉质雪封般的栀子花。
  “雪瑶,我家的栀子花有花语,想听不?”
  “你说。”
  “我家的栀子花说,我等你,伴你一生。”
  “花言巧语。”她依到他胸前,“承忠,你伴我一生,就我一人伴你一生么?”
  “当然,天下女子我只爱你一个,就我俩相伴终生,白头偕老。”
  她感动:“你爸爸不会反对我们的婚事吧?”自己已是他的人了。
  他捧她的脸:“不会,我妈病死得早,爸爸早就巴望我娶女人了,他说过,你是个好女子。”
  她对他父亲有好感,不想,这位慈善的老人不久后死于那场教案。老人辛苦开办的“兴隆绸布庄”的房子被强拆,老人一反温善,勃然大怒,举扁担跟洋人抗争,被法国传教士阿瑟打死了。老人走后,承忠把一本发黄的“宁氏家谱”交给她保管,叮嘱说:“夫人,这是爸爸留下的,你可千万要保存好,这可是我们宁家的传家宝。”

  第三章(2)

  王雪瑶这么想时,邹胜和赵管家领了他俩的四个儿子来到宁承忠床前。宁家的字辈是“宽仁承继道,孝廉智勇全。”富国强兵是宁承忠的伫愿,按其为儿子们取名。他想要个女儿的,可她生的全是男孩,他很遗憾。他们的大儿子宁继富十一岁、二儿子宁继国八岁、三儿子宁继强三岁、小儿子宁继兵一岁。都围在父亲床前哭泣。郎中说他不会有性命危险,她还是担心不已,儿子们的哭声绞痛她的心。承忠,你可得早些苏醒啊!你呀,你那毛躁脾气得改,你现在可不是一个人,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母子咋过啊!


  宁承忠康复这日,大祸临头,三儿子宁继强被人拐走了。
  事情发生在王家大院下院门外,一个背背篓的人给了宁继强一块麻糖,说是带他去耍,就用背篓背他走了。是临近小户人家那时常跟他儿子们玩耍的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说的,说她撵那人没有撵上。王雪瑶急得呼天抢地哭喊,宁承忠心疼如裂。邹胜个大男人也嚎啕,领了差人四处寻找无果。四个儿子中,老大老二的长相随王雪瑶,老三老四的长相随宁承忠。邹胜常爱抱老三宁继强:“来,跟邹叔叔挨一个!”指自己左脸。他就把小脸蛋挨到邹胜左脸上。“还有这边。”邹胜指自己右脸。他就把小脸蛋挨到邹胜右脸上,挨得好紧。邹胜呵哈笑:“三少爷乖,小脸蛋肉嘟嘟的。”他不怕生人抱,爱笑,啥事都好问:“妈妈,河里的水咋是绿的?”“儿子,山青水就绿嘛。”王雪瑶笑答。“为啥子呢?”宁承忠呵呵笑:“我的个傻儿子,河水里倒映了满山的草木,草木是绿的呢。”“爸爸,这是信(什)么?”“是顶戴花翎,是爸爸的官帽。”“邹叔叔,你啷个不戴爸爸这官帽?”邹胜说:“邹叔叔是你爸爸的下人,下人是不能戴主子的官帽的。”他蹙紧小眉头:“为信(什)么?”“因为下人是奴才。”“奴才是信(什)么?”“奴才就是奴才啊,三少爷,你打破沙锅问到底呀,呵呵!”大家都笑。
  想着三儿子音容,宁承忠唉唉发叹,茶饭不思。王雪瑶伤心至极,老天呃,你不公啊!“宁氏家谱”里有记载,承忠的爷爷自幼就被土匪掳走,这次继强又被歹人拐走,宁家的娃儿咋又遭劫难……见承忠愁容满面,唉,国事愁家事忧,可别把他给压垮了,宽慰说:“承忠,三娃子会找到的,你得吃饭,身体要紧,你是这个家的主心骨。”终日以泪洗面的她瘦了一圈。宁承忠看她点头,拿起碗筷又放下,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赵管家领了宁承业进堂屋来。
  “大哥,说是你饭都不吃啊,这咋个要得。咳,我那三侄儿继强也是,一块麻糖就跟骗子走了。你放心,会找到的。来,弟娃我陪你吃饭,硬还是饿了。”宁承业说,坐到饭桌边。赵管家让下人添了碗筷。宁承业就各自吃饭拈菜。宁承忠见多日不见的二弟宁承业来了,愁眉微展,才拿起碗筷吃饭。
  宁承忠家三兄妹,他是老大,小妹生下不久就死了,死在母亲的被窝里。那年好冷,下了雪,母亲生怕冻着幼小的她,把被子盖得严实,把她给捂死了。二弟宁承业是老幺,小他七岁,与他念同一所书院,喜欢看杂书,相貌脾气跟他相反,人长得白净,性情斯文,不听他的劝告,独自经商做茶叶生意。“听人劝得一半,你总是我行我素,去做啥子生意,咳,你可莫当个奸商。”父母不在人世了,长兄为父,宁承忠又教训二弟。宁承业听着笑:“大哥,你就不给我酒喝?”宁承忠就让邹胜去取来白沙烧。宁承业摇手:“又是你那白沙烧啊,”从怀里取出瓶酒来,“今天喝这个,酒冠黔人国的茅台老酒。”这可是好酒,喜好喝酒的宁承忠来了精神。兄弟二人喝酒吃菜。
  “大哥,月亮坝里耍大刀--明砍(侃),我跟你说,无商不奸,非利不动。只要能赚钱,当个奸商又啷个?”宁承业说。
  “你呀,不见棺材不落泪,总有一天会吃苦头的。”宁承忠说,喝了口酒。
  宁承业呵呵笑:“没得那么严重。呃,大哥,喝酒解愁,弟娃我特地拿了这瓶好酒来给你解愁。”
  宁承忠摇头苦笑,喝完杯中酒。王雪瑶见夫君情绪好些,心绪宽舒,拿起碗筷吃饭。“嫂子,来来来,弟娃也给你斟杯酒。”宁承业说,为王雪瑶斟酒。王雪瑶就喝了口酒。酒喝多了话就多。宁承忠不说继强被拐走之事,说起来心口痛,就说朝廷的无能,说洋人的霸道。斯文的宁承业听着,拍响桌子:
  “跟你们说件我亲眼所见之事!”
  “啥子事?”王雪瑶问。
  “我做茶叶生意先去的贵州,年初,又去了云南,那里的茶叶好。”宁承业喝酒,说。
  “说你亲眼见那事情,莫绕圈子。”宁承忠说。
  宁承忠瞪眼说:“云南腾越的官兵和民众厉害,敢跟英国兵打,交火那天我就在场。”
  王雪瑶乜宁承业:“二弟,你胆儿也大。”
  宁承业说:“不是我胆儿大,是在那里住宿的我遇上了。哦呀,阵仗好大,双方都动了枪械。后来我才搞清楚,那个英国上校叫柏郎,他领来有近两百个英国兵,说是‘探路队’,是从缅甸国进到腾越的。把腾越的兵民惹毛了,这是明目张胆的侵略,就不许他们进来,就发生了火拼。那里的兵民厉害,击毙了专程从北京赶来接英国兵的英国公使的翻译官,叫马--马嘉理。”
  宁承忠听着,也拍响桌子:“好,击毙得好!”猛灌酒。
  王雪瑶高兴:“活该,他自找的,想跑来耍威风。”也担心,“怕又会惹出啥子事情来。”
  宁承忠解气说:“怕啥子,对付来犯者就是要硬碰硬。麻雀落田要吃谷,狐狸进屋要偷鸡,洋毛贼居心不良。哼,他洋毛贼还是欺软怕硬的,就是要以血还血,以牙还牙!洋毛贼以为有洋枪洋炮就可以为所欲为,洋枪洋炮算啥子,他们有我们也可以有,朝廷那修颐和园的银子就可以买好多的洋枪洋炮。咳,国不富受人欺,兵不强遭人犯……”滔滔不绝。
  饭后不久,省府的差人送来公文,传宁承忠随成都将军魁玉进京面圣。宁承忠给了那差人银子答谢,打问啥事。那差人说,好像是与“夔关事件”有关。他盛怒,哼,这些个不讲道理的洋人,那些船只、货物全都放行了,他们还要做啥子?进京面圣好,我就跟他们当庭对质,看哪个有理!


  第四章(1)

  着官服的宁承忠与魁玉将军在午门外候着,太监领他俩进入了守卫森严的紫禁城。第一次来紫禁城的宁承忠眼睛不够用,省府成都那皇城坝是远不能与这里相比的。五月京城的天空瓦蓝,红墙黄瓦画栋雕梁的殿宇楼台高低错落,仿若人间仙境。我大清国人杰地灵、钟灵毓秀,看这皇宫就可见一斑,岂是你洋人可以小视的。
  他向魁玉将军打问紫禁城的由来,魁玉将军说:“我也是略知一二,听说是借喻紫微星垣而得名。”他夫人雪瑶喜看天象,指夜空对他说过,天上恒星有三,有太微垣、紫微垣和天市垣,紫微垣是在三垣中央的。心想,这就对了,我大清皇城是中心呢。“这紫微星垣呢,居于中天,永恒不变,乃天帝所居。”魁玉将军继续说,“故而将天帝所居的天宫谓之紫宫,就有‘紫微正中’之说。这‘禁’呢,是意指皇家重地,闲杂人等是不得来此的。”他为自己的推断高兴,为才貌出众的夫人自豪,点首说:“对的,皇帝乃真龙天子,所居皇宫就如天上的紫宫。”魁玉将军颔首:“是的。”他四下里看,兴趣地打问其他宫殿的由来,魁玉将军笑:“你是打破沙锅问到底呢。”他也笑,就想起自己那好问的丢失的三儿子继强,心里一阵痛。
  他俩随太监进入太和宝殿时,早朝已近尾声,太监领他俩入列。
  宁承忠新奇地四望,大殿内的彩画、藻井图案均有喻示皇权的龙凤图案,陈设有日规、嘉量、铜龟和铜鹤。登基不久的四岁的爱新觉罗?载湉光绪帝由垂帘听政的慈禧、慈安两宫太后护坐在金漆雕龙宝座上。文武百官肃立两厢,有朝臣上奏。他个头高,见文官戴的顶戴花翎有双眼的三眼的。他知道,顶戴花翎以眼多者为贵,多眼者是亲王或功勋卓著的大臣。见武将戴的铁盔髹漆,前后左右各有一梁,额前正中有遮眉,上有覆碗,碗上有形似酒盅的盔盘,盔盘当间竖有插缨枪,后垂石青色丝绸护领,缀有铜铁泡钉。文臣武将如此众多,一个个威风凛凛,不该怕那些洋人的。魁玉将军拉他出队列,圣上传他俩问话。他随魁玉将军三呼我皇万岁万万岁,恭听小皇帝问话。
  小皇帝的话是由垂帘听政的年近不惑的慈禧太后在说,初见皇上和两宫皇太后的宁承忠紧张、惶恐,没听清明白慈禧太后与魁玉将军开初的对话,而慈禧太后的这句话他听得清楚:
  “……你们的胆儿忒大呢,弄那‘夔关事件’惹恼了洋人呢。”
  宁承忠忍不住拱手,秉直陈言:“启禀皇上,启禀皇太后,微臣宁承忠,是查办这事的夔关监督,此事皆因洋人私运洋货,违犯了我大清国的国法所致……”简述了前因后果,不时看帘缝里的皇太后。
  魁玉将军也说了己见,说这事情已经摆平。
  慈禧说:“你们说的我都知道。”对于洋货她是不感兴趣的,那法国香水她就不屑,保养容颜还是蛋清好。她每晚就寝前洗完脸,就让宫女端来拌匀的蛋清自己抹到脸上,脸皮就紧绷。次日起床,她用宫女端来的清水将结成薄皮的蛋清轻轻洗去,再抹上胭脂,就青春焕发。摇头叹曰,“你们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们弄那‘夔关事件’是个引子,引出了云南那‘滇案’。你们该知道的,英国公使那翻译官马嘉理,在云南腾越被击毙了,英国人抓住这事儿不放呢。那个威妥玛拿了解决‘滇案’的六条要求来要挟,其中就有与‘滇案’无关的通商要求。咳,洋人迨暗借此举通四川大道耳,欲于重庆别开一隙,他们的眼睛是盯着你们那儿的。”
  宁承忠愤然,难道英国人想借机霸占重庆,顿首道:“启禀皇上,启禀皇太后,重庆乃我大清内陆要地,是断不可引狼入室的。微臣愿尽忠护卫国土,肝脑涂地在所不惜,微臣敢与那不讲理的威妥玛说理。”
  魁玉将军听着,似点头似摇头。
  宁承忠慷慨陈词:“要说那所谓的‘滇案’,理在我方。英国军队未经我大清国允许擅闯我云南腾越,当然激起我曼允山寨景颇民众和当地官兵的愤怒,当然要阻止入侵者。今年正月十六日,那马嘉理向我当地民众开枪逞凶,当地军民自卫还击将其击毙,将他们那所谓的探路队赶回了缅甸。我军民抗击侵略者乃天经地义之事,击毙入侵者乃大快人心之事!”
  慈禧听着,情感复杂,闷声发叹,她听吴棠说过宁承忠,肃颜道:“宁承忠,你知罪否?你惹祸了,惹大祸了,当严办!”
  魁玉将军紧张。
  宁承忠委屈万分,欲言。
  慈禧松动面皮:“我呢,刚看了吴棠上的折子,说是已经责罚了你,说你是个忠君爱国的臣子。既然吴棠保你,这事儿呢,也就罢了。”对慈安太后,“妹妹,你说呢?”
  慈安颔首。
  魁玉将军松口气,对宁承忠:“还不快谢恩。”
  愤懑的宁承忠赶紧拱手:“谢皇上隆恩,谢皇太后宽容!”
  慈禧抬抬手,指戴的小黄瓜状玉戒熠熠放亮。她甚爱玉石,有人进贡一枚大金刚石的头饰她没接受,反而喜爱送给她的精巧的帝目绿玉。她吃饭喝水用玉盘玉碗玉筷玉杯,修长的手指戴碧玉指环玉制甲套。她看了眼手戴的玉器喃喃:“还是老祖宗留下的东西好。”眉头往印堂锁,盯群臣里的李鸿章,“这事儿呀,麻烦,不好办的。李鸿章,你说说,这事儿咋办?”
  五十二岁的李鸿章出列拱手:“回皇上,回两宫皇太后,此事儿确实麻烦,确实难办。英国公使威妥玛不仅向我总理衙门提出了解决‘滇案’的六条要求,还同时使用了军事、外交、政治诸手段,欲迫使我国签约。”
  慈安问:“美国、俄国、法国,还有德国,他们是啥态度?”
  李鸿章答:“美俄法德诸国皆支持英国这一无理要求,他们在类似的事儿上皆有共同利益。”
  慈禧哀叹:“唉,真是祸不单行,东南沿海日本挑衅,西北边境沙俄入侵,左宗棠已带兵西征。皇帝还幼小,西南是再不能生乱子了……”
  此时,光绪小皇帝坐不住了,要撒尿。
  慈禧愁绪满怀:“李鸿章,这事儿棘手呢,还是得你这个直隶总督、北洋大臣去交涉办理。”
  李鸿章拱手:“喳,臣遵旨!”眉头深锁。
  慈禧看慈安:“退朝吧?”
  慈安点头。
  慈禧挥挥手:“退朝。”对太监李莲英,“小李子,护送皇帝去小恭。”
  “喳。”李莲英应诺。


  第四章(2)

  宁承忠随魁玉将军随群臣鱼贯出殿。艳阳当顶,太和殿四围的中和殿、保和殿、文华殿、武英殿犹如威猛的武士沐浴在日光里,群臣身穿的预示国土永固的蟒袍在阳光下生辉。李鸿章从人群里走来,向魁玉将军拱手:“将军别来无恙。”清剿太平军时,他就与魁玉将军共事,二人是老知交了。魁玉将军拱手回礼,呵呵笑:“有李大人出山,这‘滇案’之事就有转机啰。”李鸿章苦笑:“何谈转机啊,你这个威武大将军都感难办呢。”魁玉将军说:“我算啥威武大将军,你老弟嘲讽我。”李鸿章说:“年初,西藏里塘喇嘛更登培结番官,侵渔土户,聚众万余,踞藏里一带。是你老兄与吴棠总督指派官兵攻之,致使更登培结自焚,余党悉平。实是威武大将军呢。”魁玉将军说:“此事不足挂齿,国内事情皆好办,唯洋人之事难办。”李鸿章点首:“洋人之事确实不好办。”
  宁承忠忍不住插话:“洋人其实是欺软怕硬的,就跟他们对着干,谁怕谁!”
  李鸿章看他,说:“宁承忠,你这个夔关监督倒是有股硬气。”
  宁承忠说:“谢大人夸奖,我就不怕那个威妥玛。”
  魁玉将军笑:“还真是,那威妥玛还真是畏惧他。”
  李鸿章也笑:“官管不如现管,他拿你是没有办法。”长长一叹,“咳,弱国无外交的。”
  宁承忠点头:“就是。我大清国得要自强,得要富国强兵才行。”
  李鸿章说:“不错,是得要自强,是得要富国强兵。只是呢,要得法。处今日喜谈洋务乃圣之时,当今的大清要外须和戎,内须变法。在列强环伺、外侮日甚中以夷制夷,为自强赢得更多平和的时间。”
  宁承忠听着,似解非解。
  李鸿章看他,说:“宁承忠,你有性格。”对魁玉将军,“需要时,让他和我一起去跟洋人磨,咋样?”
  魁玉将军说:“悉听尊便。”
  李鸿章问宁承忠:“你愿意否?”
  宁承忠拱手答:“下官愿意。下官认为,不是去跟洋人磨,是去跟他们抗争。”
  李鸿章说:“好好,去跟他们抗争。年轻人,你要知道,马上征战是抗争,谈判桌上的磨也是抗争,硬顶软磨都有其法……”
  有差人过来向李鸿章禀报事情。李鸿章向魁玉将军辞别,对宁承忠说:“随时听候我的传唤。”急步走去。


  次年七月,宁承忠第一次见到了大海,不是他想象的水阔天高。站在海边乱石礁里的他,头顶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低沉浓云,灰黑肮脏的海水泡沫翻飞,舔舐他那穿官靴的脚。他飞脚踢一块石头,石头划了道弧线,被海水吞噬。海风好大,掀动他头戴的圆锥凉帽,他不得不伸手按住。凉帽上那红色的帽帏、罗纱和顶珠在海风中飘曳。这就是崇拜太阳的烟台民众所处的大海么,这就是秦始皇三次东巡欲去蓬莱岛寻找长生不老药的大海么。他长长发叹。他是独自离开官驿来到海边的,想来看看广袤无垠的蔚蓝大海,来饱眼福,洗刷胸中的愤懑。
  而来到海边的他,胸中的愤懑越加浓烈。
  云层更低,紧贴海面。云水间冒出一个小点,渐大,是艘海轮。他希望是艘中国轮船,却见那船上飘动着米子旗,是艘英国轮船。海风送来越来越响的轰鸣声,送来趾高气扬的汽笛声。“狗日的英国鬼子,肆无忌惮在我大清国的海域恣意横行!”他破口骂,海风将他的骂声卷走。
  十八年前,那个不平等的中英《天津条约》把登州辟为通商口岸。后来,英国人嫌登州滩薄水浅,看中烟台芝罘湾的天然港湾,迫使清廷下令将烟台设为通商口岸,设立了所谓的“东海关”。自那,每年都有六七百艘洋轮出入,各式洋货潮涌而来,大清的花生、大豆、丝绸、布匹、矿产被源源不断运走。赚得腰包鼓胀的洋人说,这是于双方都有利的市场贸易。且不说这贸易是否公平,问题不在于此,而在于国家主权。他问令他随同前来烟台谈判的李鸿章大人:“中堂大人,您说是不是?”魁玉将军对他说过,称呼李鸿章大人为李中堂亲切,他官至直隶总督兼北洋通商大臣,授文华殿大学士,深得慈禧太后倚重,有宰相之实。李鸿章捻须笑:“理倒是这个理。”他看得出来,他那是苦笑。
  谈判桌前,宁承忠又见到了那个英国公使威妥玛,威妥玛对他视而不见,回避着他那张布满杀气的狼脸。哼,你小子做贼心虚呢,怕老子们呢。威妥玛那长颅更长,深陷眼凹的两眼布满血丝。看来,他的日子也不好过,尽管他那蓬乱的胡子似乎被梳理过,依旧显示出他内心的焦躁。形势迫使他得及早与大清签约,这除了英国政府要他从速解决“滇案”的训令外,还由于他在外交上正处于孤立。烟台谈判的消息传出后,引起了其他国家的注意,俄、美、法、德、奥、匈、西班牙等驻华公使先后以避暑为名齐集烟台,密切注视这中英谈判。这一年多来,威妥玛在对华胁迫的问题上已经与其他各国产生了隔阂,他越是强调不容他国干预其事,越足以表明他对别国公开的或暗中的干预抱有顾虑。美国公使已一再向大清国表示愿意出面调停,德、俄、奥等国公使也有类似表示。李中堂私下里乐,做太极拳招式:“联络各使,以间其党援,而讽令公论。这机会我们得利用。”宁承忠高兴不起来,想到雪瑶练的那绵软的太极拳:“中堂大人,不论是英国还是美德法俄奥,皆是虎狼,都对我大清虎视眈眈。”攥紧拳头,“对付虎狼得要用枪用炮!”李中堂盯他:“你小子有骨气!咳,缺的就是枪炮,枪炮是要用银子造拿银子买的……”
  谈判桌前风起云涌,谈判桌后黑云压顶。
  宁承忠坐在中方谈判官员的边位,参与了唇枪舌战的漫长谈判。李中堂软磨硬顶耍太极拳,要他们拿出所谓“滇案”的证据来。威妥玛拿不出,就以离任、断交、付诸武力胁迫。李中堂心里空虚,私下里哀叹:“若与西洋用兵,其祸患更不可测。朝廷一直想整顿海防、江防,就是要防备英国的武力进攻,可非空言布置所能决胜也。唉,祸不单行,偏又全国严重闹灾……”宁承忠渐渐觉得,那谈判桌在偏斜,威妥玛那边高了,李中堂这边低了。他愤然不平又无可奈何,眼睁睁看着签署了《烟台条约》。实在是没有天理!分明是狼咬了人,却反倒人要向狼道歉赔偿。中国向英国赔款白银二十万两,张告“滇案”处理告示,派钦差大臣前往英国表示惋惜;各地涉及英国人生命财产之案件,英国使馆可派员前去观审,总理衙门会同各国驻京大臣商订礼节条款;中国增开宜昌、芜湖、温州、北海为通商口岸,增开大通、安庆、湖口、武穴、陆溪口、沙市为轮船停泊码头;租界内的洋货除鸦片外均免征厘金等等。条款中还有:“又四川重庆府可由英国派员驻寓查看川省英商事宜,轮船未抵重庆以前,英国商民不得在彼居住开设行栈,俟轮船能上驶后,再行议办。”得利的威妥玛将胡须搓揉得如同乱麻,为没能达到在重庆开埠的目的耿耿于怀。而宁承忠却为留下了外轮入侵重庆的隐患忧心忡忡。他知道,英国人的胃口大,不仅仅是盯着重庆,还盯着云贵和西藏。
  那艘英国轮船在掀动的海浪和低矮的浓云中“突突”行驶,直逼宁承忠而来。他拾起快石头怒砸洋轮,石头直线射出,消失在烟海里。英国轮船掉了头,朝那边的中国的芝罘湾驶去。“哈哈,你跑了逃了,你还是怕老子们的!”他聊以自慰地吼叫,声音嘶哑。

  
  《开埠》插图

  
  《开埠》插图

  

  第五章(1)

  烟台城这条弯拐的老街好长。白墙、灰墙或油漆木墙的瓦屋间夹杂有西洋东洋式楼房。衣帽店、杂货铺、香油坊、染坊、票号、字画堂、客栈挨一接二。宽窄不一的踩得变形的青石板路泛着青光,印证着这条老街久远的历史。住家户多数不面街,有的客栈也不面街,由一道道窄小的胡同通向屋门。宁承忠住宿的官驿就在这条街的一道宽而深的胡同里。
  黄昏时分,太阳倒出来,闷热得人难受。
  从海边返回的宁承忠扑打折扇朝官驿走,觉得这条街的形状像蜈蚣,蜈蚣又名天龙,天龙亦无回天之力,任人捕捉去泡药酒。哀叹自己空有一腔抱负,亦无回天之力,眼睁睁看着洋人瓜分大清国土。自己由重庆来烟台,斜贯中国万里之遥,可见中国之大,却是大而弱,任由那些国土小得多的外国欺辱,实是可悲。
  街上店铺已经关门,路上几无行人。宁承忠走着,觉得北方这城市的店铺关门太早,念想起夜重庆的热闹。西斜的日光将他的身影投照到青石板路上,他盯了自己的身影走,哀叹空有其夫人所说的钢浇铁铸的身板,却是有劲无处使。他路过一道胡同口时,一个穿白色短袖绸衣白色绸裤的年轻女子从胡同里走出来,只见其侧影,很像喻笑霜。远在异乡的他对她的思念油生。喻妹崽,你现在何处,吉凶如何?看手中的她送给他的金楠纸扇,渴望能够找到她。年轻女子苗条的身影与他的高大身影拉开着距离,她的头影到他脚下了,他不由地转身看,年轻女子走路的姿势也像喻笑霜。喻笑霜那动人的背影浮现他眼前:窄小菲薄的青色衫裤显露出浑圆结实的屁股,粉红色系带在股沟间飘摆,穿青色布鞋的脚轻柔地翻动。心里一阵热,不会是她,她咋会跑到大老远的烟台来。抬步走,心不平静。对于女人,除了王雪瑶就是喻笑霜让他动过心。
  那年轻女子的身影又跟他近了,他听见了急促、细碎的脚步声,听见了女人的喘息声,渴盼的快感涌上心头。
  “宁大人,你是宁大人!”
  熟悉的声音,他住步回身,惊喜不已:“喻笑霜,喻妹崽,真是你!”确实是喻笑霜。她身子秀挺,脸蛋绯红,黑眸放亮:“我觉得像您,转身细看,真是您耶!”清亮的两眼发湿。他激情犹生,很想抱抱她,却只是拍拍她柔肩:“喻妹崽,我找你找得好苦!”“宁大人,我也找您找得好苦……”
  落山的夕阳将他俩的身影拉得老长,两个身影挨得近。
  “宁大人,您咋到烟台来了?”喻笑霜问。
  宁承忠叹曰:“我是被调派来参加丧权辱国的所谓谈判的……”说了来烟台的前因后果,说了心中的愤懑。脸上汗水滑落,他抚去汗水,“呼呼”扑打折扇。
  喻笑霜看清宁承忠手中的那把金楠纸扇,心涌热流。在“一壶醉”餐馆与他相识后,她开先是感激,后来偷偷爱上了他,觉得他就是自己命中注定的人。一个姑娘家,送自己写了诗句的折扇给他,就是向他表白心中的爱慕。她知道自己是一厢情愿,年岁的差距不算啥,地位的差距太悬殊,且人家已有妻室。孤单的她心里也还有个小算盘,希望宁大人能够做她的靠山。
  “呃,喻妹崽,你咋也来烟台了?”
  “咳,一言难尽……”
  太阳埋进西天,天色渐暗。
  他俩转了几条街,终于寻到一家夜店,点了酒菜吃喝。原来,喻笑霜也住在那老街的一家客栈里,是出来寻餐馆吃夜饭的。天气闷热,二人都衣衫汗透。他用折扇为她扇风,她道谢,扑闪亮目:“宁大人,不想你还带着这把折扇。”他笑:“你送的啊,我一直随身带着。”指扇面,“这栀子花工笔画好精美,这诗也好。”她看扇面,说:“这画是制扇人绘的,这打油诗是我自己编的自家写上去的。嘻嘻。”他说:“你的字写得不错,呃,说说看,是啥意思?”她说:“胡乱编的,没啥意思。”
  酒添热气,久别重逢,二人好一番长谈。
  宁承忠说了那天晚上他去“一壶醉”餐馆吃夜宵看见的情景,说了对她的担心和思念。说那日发现,他扣押的木船上有四件物品被盗,那四件物品很可能是毒品。喻笑霜说盗贼定是李泓寿一伙了,李泓寿早就跟洋人勾结私贩禁物了。喻笑霜说时,泪水涌眶,说了他俩分别后的情况,说了自己的身世和遭遇,说她误解他了。宁承忠才知道了她的痛苦遭遇,其祸根是他深恶痛绝的洋人。


  那天,空肚子的喻笑霜喝干了宁大人那余下的白沙烧酒,脑子发涨,就喝了绿豆稀饭吃了凉面,早早地关了小包房的屋门,搭凉板床脱衣睡了。小包房夜里是她的卧室。黄昏时分,一帮嚷着为袍泽兄弟报仇雪恨的人撞开了小包房的屋门,她被惊醒,来不及穿外衣就拿起板凳抵抗,夺路奔逃。幸亏她抓起了枕头下的那包银钱,否则会身无分文。只穿了内衣短裤的她开先躲在“一壶醉”餐馆吊脚楼下的岩缝里,天黑时才摸出来,绕道去了万县城临江的那条街市。街市人多拥杂,她那赤裸的臂膀被男人的汗臂挤碰,赤露的大腿被男人掐捏。她生怒却不声张,怕引来那帮追杀的人。她进了一家衣店,买了套便宜的粗布衣裤穿上。她穿衣裤时,那男店主一直盯着她。
  她旁若无人穿好衣裤出店,叫了辆马车出城。马车在人丛里穿行,路过“家常菜”餐馆时,她眼目一亮,餐馆门前站个扑打折扇的穿民服的男人,她认出是宁大人,想喊他又没喊,他是官府的人。
  她父亲喻秉智原本在重庆下半城做皮货生意,随众“嗨”了礼字号袍哥。重庆的袍哥有仁、义、礼、智、信五大堂口,原本无高低贵贱之分,后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就有了差别。仁字号地位最高,多是军政要人、富商大贾、士绅名流;义字号多是殷实商人、一般官吏、水旱两道业者;礼字号多是小商人、小市民、贩夫走卒。就有“义字讲银子,礼字讲刀子”的说法。至于智字号,多是小贩;信字号则多是无业游民,地位最低。父亲说,“嗨”了袍哥好,有利于做生意,不想却引来杀身祸。同治二年,重庆发生教案,起因于洋人强拆民居,她家的房子也被强拆。那个法国传教士范若瑟,据其天津和北京条约对传教弛禁还堂的条款,持清廷文牒,强拆长安寺修真原堂,致使川东三十六民团保甲暨八省会馆首事办公聚会地被迫迁出。时隔不久,升任川东教区主教的范若瑟,又以扩建真原堂为主教座堂为由,强拆民居。住户们愤怒了,聚众抗争,捣毁了真原堂和教士住宅。她父亲和袍哥兄弟也在其中。混乱中,她父亲见阿瑟等几个教士、教徒在围打“兴隆绸布庄”的宁老板,宁老板倒地身亡。她父亲二目喷火,怒兽般扑上去逮住阿瑟,掐他脖颈怒喝,杀人偿命,老子掐死你,掐死你!父亲的双手似两把铁钳,二十来岁的阿瑟没有了气息。这场教案激怒了范若瑟,他通过法国驻京公使向清廷总理衙门施压,索取巨额赔款。清廷妥协,责令重庆府八省会馆赔偿白银二十余万两;由法国传教士另外择地修建教堂;重庆府所辖境内教会可以自由购地建房;通令缉拿行凶罪犯。
  她父亲的一个袍泽兄弟李顺向官府告了密,说她父亲是掐死阿瑟的凶手。李顺是发迹了的礼字号袍哥掌旗大爷李泓寿的心腹,是李泓寿指使他去告的密。范若瑟的下属买通了李泓寿,说是抓到她父亲后有重赏。这些事,是父亲的一位挚友赶来报信说的。父亲气不过,李顺是他好友,他多次慷慨解囊资助过他,后来,发现他将资助的钱拿去跟李泓寿做违禁生意,就不再资助他,规劝他莫做违法事情。看来是触到了他的痛处,家伙记了仇,竟然出卖自己。夜里,怒气填胸的父亲摸到李顺床边,挥匕首朝他猛刺,李顺捂胸肋、额头惨叫,翻滚床下。叫声惊动了屋里熟睡的人,父亲只好赶紧离开。父亲又去行刺幕后黑手李泓寿,未能如愿,只好带了银票带了她母女逃出重庆,后来,在万县码头落脚,开了“一壶醉”餐馆。父亲练过武术,也教自小任性的她练武术防身,没给她裹脚。三年前的初秋,她父母皆因瘟疫丧命,留下孤苦伶仃的她。
  她父母出生于荣昌县万灵镇大荣水寨,她二爸喻秉铭在古镇上开有“喻家客栈”,她经由陆路、水路,辗转去投靠二爸。
  万灵古镇临濑溪河,濑溪河向西流,沱江在那边等着它。时值盛夏,黄汤滚滚。河岸是舟楫林立的水码头,有客栈、食店、摊铺、货仓。赶场天,水上人、官人、商人、农人、小贩众多,熙攘嘈杂。她第一次来万灵镇,寻遍弯拐狭长陡峭的河街,也没见到二爸开那客栈,就到濑溪河边寻找。毒烈的太阳跟着她走,汗水湿透她那宽大的粗布衣裤,她边走边拽胸襟扇风,发现有个汉子紧随。一悸,未必是那帮人追来了?觑眼看,那汉子的目光顺了她的乳沟爬。就用手拐顶那汉子腰勒,那汉子痛得大叫,拔腿遛走。
  这时候,喻笑霜看见了前方的在河风中飘摆的“喻家客栈”的旗幡。
  提,问好!

  第五章(2)

  “喻家客栈”临河,两层瓦屋楼房,厚实的石板墙基,木柱白墙。门前有棵黄葛树,四周竹树环抱。她快步走拢客栈,惊散一群啄食的鸡儿,门口一条老黄狗儿过来对她呲牙,没有叫,摇尾巴嗅她那破了口子的绣花鞋。狗儿通人性,摇尾巴迎接住店的客人。她迈步进门,就看见了柜台里的穿对襟夏布衣裤的二爸。二爸看清楚是她,惊喜说:“哦,是笑霜,呵呵,我的侄女,你还是来了!”
  二人来到后屋,她拜见了二妈,三人喝茶说话。她说了在“一壶醉”餐馆发生的事情。二爸责怨说:“你父母病故后,我和你二妈去奔丧,当时就叫你住过来,后又几次三番写信让你过来,你就是不听,说是要独闯天下。看看,好危险!”二妈擦抹眼泪。她说:“我以为他们不会找到万县来。”二妈说:“袍哥的眼线多,你呢,近些日子千万莫要出门。”她点头,心中愤懑,哼,不怕你李泓寿凶,我以后也入袍哥,也当头头跟你斗。她把这想法对二爸二妈说了。二爸说:“你耶,个男娃儿秉性,你有这志气二爸倒高兴。”
  喻笑霜确实是男娃儿秉性,在书院念书时就跟男学子打架。父亲说她有喻家人的硬气,做人行事就是要有硬气,才不会被人欺负。她在二爸家住下来,晚饭后就在客栈里待不住,独自出门到镇内外转悠,转悠得太阳落到后山去。
  她登上大荣桥四看,晚暮的橘红的古镇水乡如梦似幻,惊叹此乃天赐宝地,没有重庆城的繁华却有重庆城没有的乡坝美景。不远处,几个年轻妹崽在河湾处用木棒敲打衣服说笑,有个妹崽唱道:“石头拱桥肚里空,蜘蛛牵丝在腹中。燕子衔泥嘴要紧,两人相好莫漏风。”齐哄笑。她也笑,突见那几个妹崽抓起正洗的衣服和木盆跑,尖声叫,像是发生了啥子事情。才看清楚前方岸边有两个男人脱得精光,“扑通扑通!”跳进河里洗澡,扭动的屁股在水面泛亮。她红脸,却没跑,她在长江边长大,跟父母在水码头开餐馆,这样的事情见怪不怪。觉得这小小河边的女人还是比大河边的女人腼腆。重庆人把长江称之为大河,把嘉陵江称之为小河,这濑溪河就只能称之为小小河了。她勾首看桥下白银石滩奔涌的瀑水,心想,这两个男人怕是船工或是纤夫,是在挑逗那几个洗衣妹呢,“扑哧”笑,朝大荣桥朝南头走,看见青瓦白墙香烟飘袅的万灵寺,快步下桥,眼睛又被拽回河北岸,临河的绿荫掩映的古镇尽收眼底,飞檐瓦屋、祠堂、吊脚楼错落其间,水车缓缓转动,日月门似张开的嘴巴,引人遐想。
  喻笑霜转游回“喻家客栈”时天已擦黑,二爸二妈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说有两个人来打问她,都穿的民服,汗爬流体的。说为首那人叫邹胜,说是宁大人派他们来找她的。她诧异,宁大人?他咋晓得我在这里?二爸说他们看见“喻家客栈”的旗幡就找了来,就对他们说,没得喻笑霜这个人,全镇子全水寨都没得。他们就摇头叹气走了,边走边说天气好热,下河洗个澡去。她担心了,刚才在河里洗澡那两个人定是邹胜和差人了。看来,不仅袍哥的人,连官府的人都追来了。她父母已不在人世,抓住她会拿她去顶罪的。是了,自家那“一壶醉”餐馆被那帮人砸了,宁大人会顺藤摸瓜查出她的身世的。后悔不该送他那把折扇,那扇子上有“荣昌金楠纸扇”字样,是那把扇子把他们引来了。心里骇然也恼怒,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个宁承忠,是个笑面狼。
  当晚,喻笑霜睡得早,住的二楼临河的房间。醒来时,晨辉扑窗。她走到窗前,绿叶婆娑,河风抚面,黄汤滚滚的濑溪河畔船帆待发。不由脚板发痒,穿上二妈给她的崭新的夏布衣裙和布鞋,下楼出了客栈。门口那只老黄狗儿懒懒地爬起来,摇尾巴舔她那新布鞋。她朝老黄狗儿友好地笑,沿河岸朝上游走,看见昨天那几个年轻妹崽洗衣服的河湾处,就转回身,可别遇上邹胜。她转回身时看见了邹胜,他和一个差人正站在客栈门口的黄葛树下说着什么。怎么,他们查到我了?幸好自己出来了。赶紧转身走,边走边回看,邹胜转过身来,她好紧张,飞步登上身边一艘木船,钻进货仓里。货仓里物品杂乱,光线昏暗,混杂有油漆、橡胶、布料、樟脑味儿。透过货物间隙,她看见二爸出客栈来,与邹胜二人说着什么。
  这时候,木船启动。涨潮天,下行船快,很快驶过能行漕运大船的桥孔,“喻家客栈”渐渐远了。喻笑霜急得欲哭,二爸二妈,我的命咋这么苦,父母去世了,好不容易来投靠你二老,又遇人追捕。心想,那个邹胜精灵,定是打探到了她的行踪,是要在客栈守株待兔拿她。又想,自己来二爸处无人知晓,二爸二妈断不会说,他邹胜又如何打探得到?管他的,等船一靠岸就下船,赶回二爸处去,弄明白是咋回事情。可这船好久都不靠岸,货仓里好热,浑身淌汗的她闭目忍耐,昏昏入睡。她醒来时,船已停了,停靠在泸州码头。饥肠辘辘的她打算下船去找吃食,却身无分文。想起父亲,父亲发家前讨过口。好吧,就当回叫花儿讨口,填饱肚子为要。触到身边的货物,软绵绵地,像是布货,船主,对不起啰,先借用一下,改日一定偿还。使劲打开一包,是本色的细软夏布,卷了包夏布揣进怀里,溜出货仓。有卸货的船工杠货物走过,她旁若无人朝跳板走,刚踏上跳板,就被船上保镖逮住,搜出她偷拿的夏布来。这时,一个面堂紫红穿对襟绸衫约莫四十来岁的汉子走来。保镖抱拳:“武大爷,抓住个女偷儿。”她解释:“我不是偷儿,我的钱用完了,借点子夏布换钱吃饭,我会还的!”来人说:“鄙人姓武,叫武哲嗣,我且信你说的。”

  第五章(3)

  上午时分,浓云把太阳罩住,依旧投来毒焰。
  武哲嗣扇纸扇领她下船,说是带她去吃饭。她担心会对她不轨,又想,见机行事,填饱肚子为要。武哲嗣领她进了河边最大的“老码头食店”,要了凤羽茶,点了辣子鸡丁、麻婆豆腐、东坡肘子、白菜豆腐汤。她端起碗筷就吃。“拿酒来。”武哲嗣对店主说。店主拿来老窖酒。武哲嗣为她斟酒。她端杯喝酒。酒菜下肚,精神起来,边吃边自我介绍边解释,说她绝对不是偷儿,否则愿去坐牢。她以为武哲嗣会追问,他却没问,只盯她笑。她警惕,他那亮脑门下的两颗眼珠子像两口深不可测的黑井。武哲嗣也喝酒吃饭菜,饭毕,付钱,领她出店,给了她一小包银子:“喻妹崽,你走吧。”说完,扬长而去。她感动,不都是坏人的,撵上去:“武大爷,谢谢您!”朝他鞠躬。武哲嗣笑:“不谢,人都会遇上难事情。”她眼热,心想,自己人生地不熟,到哪里去呢:
  “武大爷,你这船好久回万灵镇?”
  “不去了,卸完货后装货,之后,从沱江下水回重庆。”
  “去重庆啊。”
  她犹豫难决,去二爸处吧,怕被邹胜逮个正着;搭这船去重庆吧,怕遇上追杀的袍哥。“喻妹崽,你在这里没得熟人?”武哲嗣问。她摇头。武哲嗣说:“这码头有去万灵镇的客船,你买张船票各自回去。”她点头又摇头。武哲嗣拍脑门:“啊,对了,你是逃跑出来的,你是不是想搭我的船去重庆?”她摇头又点头。
  喻笑霜还是跟随武哲嗣去了他那船上。
  武哲嗣这船是艘“麻秧子船”,改装有客舱。喻笑霜在客舱里见到了武哲嗣的夫人。富态的武夫人说话和气,女人与女人说话,少了许多顾忌。武夫人关切地打问她为啥离家逃跑。喻笑霜半明半暗说了,觉得武哲嗣夫妇还可以信赖。“麻秧子船”装载了茶叶、烟叶、老窖酒等去重庆。途中,喻笑霜与武哲嗣夫妇熟了,才知道武哲嗣是重庆仁字号袍哥的头子。他痛恨洋人洋奴,痛恨清廷的媚外无能,曾因打伤洋教士被官府通缉,迫其逃到日本留学,学的理化,能造黑白炸药。觉得自己情急之中上这船上对了,武哲嗣乃英雄呢。对啊,自己不就是想入袍哥么,不就是想也当个头头跟那礼字号袍哥的掌旗大爷李泓寿斗么。她对武哲嗣夫妇如实说了自己的身世和遭遇。
  武哲嗣才知道喻笑霜是皮货商喻秉智的女儿,他与喻秉智有过生意往来,怒了:“你父喻秉智敢跟洋人斗,乃是我袍哥里的英雄,却反倒被追杀,还砸你家餐馆,是何道理。那个李泓寿心黑,勾结不法外商做大烟、军火生意,是我袍哥里的败类!”喻笑霜感动,说要加入袍哥跟李泓寿斗。武哲嗣说:“你有志气,不过呢,还没有女人入袍哥的先例。”喻笑霜说:“事情总有先例,我就来做这个先例。”欲望强烈,热血上涌,“扑通”下跪:“武大爷、武夫人,笑霜的父母已不在人世,笑霜要拜你们为干爹干妈!”连磕三个响头。武夫人眼热:“唉,可怜的小女子。”扶她起身,“我俩无儿无女,能得你这么个乖巧的女子做干儿女,是巴不得呢。”武哲嗣说:“好,我们认你做干女儿。”对于她加入袍哥之事,还是说要从长计议。
  作为武哲嗣夫妇的干女儿,喻笑霜住进了武家山庄。武哲嗣特地派人去万灵镇向她二爸二妈报平安。那下人回报后,她才知道,邹胜二人当日就走了,邹胜是离开前去向她二爸说明原由的,说他们不是来抓她的,是宁承忠宁大人关心她的不测遭遇,派他们来寻找她的,要相助于她。她对宁大人心生感激,埋怨自己错怪他了,宁大人敢跟洋人斗,是不会助纣为虐的。


  听了喻笑霜的诉说,宁承忠愤懑、感动。邻居们给他说过,洋教士阿瑟打死了他父亲,阿瑟当即就遭到了报应,被一个激怒的住民掐死了。原来为父亲报仇的恩人的女儿就在眼前:
  “咳,不想你有如此遭遇,不想我俩同病相怜。喻笑霜,我得感谢你父亲,是他为家父报了血仇,家父就是‘兴隆绸布庄’的宁老板。”
  “真的?”
  “真的!”
  喻笑霜抹泪眼笑:“宁大人,看来我俩有缘。”
  宁承忠点头:“有缘,我们还是老乡。”
  “当真?”
  “当真,我老家也是荣昌县。”
  “荣昌县哪里的?”
  “跟你同一个镇子。”
  “真的呀,您老家也是万灵镇的,太好了!”
  “喻妹崽,你放心,我宁承忠会两肋插刀帮你的,一帮到底!”他说的内心话,他一直在寻找为他父亲报了血仇的人,要答谢他,不想竟是喻笑霜的父亲喻秉智。他清楚,洋人和李泓寿是绝对不会放过喻秉智的,会想方设法抓到他或其家人的。
  喻笑霜感动不已:“谢谢,谢谢您!”有他的相助,有他这个当官的同乡做靠山,她更不怕那个李泓寿了。
  “呃,你还没说为啥来烟台呢。”宁承忠问。
  “我干爹武哲嗣做得有夏布生意,我是押运一批上好的荣昌夏布来烟台的。”喻笑霜说,“我干爹跟荣昌夏布庄的老板混得熟,时常去那里进夏布制品。你是荣昌人,应该晓得的,荣昌夏布轻如蝉翼,薄如宣纸,平如水镜,细如罗绢,乃是皇室的贡品,是富人、平民都喜爱的佳品。康熙三十三年,康熙帝颁布了招民填川诏,湖广、闽粤等地的好多移民都来填川,就有落户荣昌的移民带了苎麻种子和织布技术来,跟当地融合,一时间,各乡遍地种麻,妇女勤绩成布,白细轻软胜于葛。那个时候,荣昌夏布就销往了印度和朝鲜,现今呢,东西洋人都喜爱,我干爹经销的荣昌夏布就销往了欧美和日本。嘻嘻!”
  宁承忠晓得荣昌夏布,他高祖母宁徙就是康熙年间自闽西填川过来的移民,家谱里有记载,宁徙携苎麻籽,种麻织布开布坊:“呵呵,是这样啊。我们家乡的夏布就是好,早就名扬海内外。嗨,真没有想到,家乡的夏布引得我俩在烟台这老街上碰面。嗨,要是我快走几步或者你慢些出来,我俩就失之交臂啰……”
  两人都感叹唏嘘。
  宁承忠喝了不少白酒,喝得酩酊大醉。喻笑霜叫了辆马车送他回官驿,搀扶他进住屋。他打酒嗝往床边走,一个踉跄,她扶住他。他身子好沉,她使劲扶他躺倒床上,欲起身,被他一把拽住。他那狼脸血红,二目喷火。她惊惧惶恐羞涩,面烧耳赤,拼力挣脱,被他拽得好紧。

  第六章(1)

  喻笑霜在武家山庄高处的凉亭眺望远处公园里的桂花,簇簇桂花开在广袤、墨绿的松林里,活像夜晚江涛里忽闪的灯火。不由想起小时候跟父母在竹篾阳台上看大江夜色的情景,心里有股温馨。低远处的院子门口,有条临门而过的青石板小路,小路顺山沟蜿蜒伸向那片夹杂有桂花的看得见寺庙飞檐的松树林。路上走着三五成群去公园赏桂或是去寺庙烧香的男女老幼,走着扛锄头或是挑担子的农人,几个放牛娃骑在水牛背上嬉戏。不禁吟道:“莫羡三春桃与李,桂花成实向秋荣。”启齿笑,打算顺青石板小路去公园赏桂。
  武家山庄是重庆南山一幢顺坡散建的坎梯式房院。院墙由密匝的树木和荆棘围成,院子门口有看门人住的小屋。门内当间是院坝,两边是厨房、马厩、猪圈、柴屋和保镖的住屋。院坝当间是气派的主人住的歇山式大瓦房,有宽大的石阶通向正门。屋内堂屋宽敞、书屋典雅、卧室讲究、佛堂古朴。大瓦房两边和后山散建有联排的或是独栋的瓦屋,住有管家、账房、丫环等人。
  最高处则是这栋红漆木柱的茅屋凉亭。
  她回到后山自己住的独栋瓦屋里,添了衣服出门,房门不用锁,这院子安全。跟随父母逃离重庆去万县码头开馆子的她,不想如今又回到重庆城来。她添加的是干妈为她织的绿色对襟毛衣,年轻女子爱美,她觉得绿色衣服配在花海里好看。
  她顺了蜿蜒的石板小路走,走得发热,随赏桂的游人走进公园的桂花林里,热烈的丹桂、华丽的金桂、雅致的银桂如锦似霞,齿颊生香,心情大爽。转游完桂树林又趁兴转游了整个公园。园内林木葱郁,名花荟萃,令人目不暇接。
  太阳照到头顶,她肚子饿了。
  公园门外是条小街,有餐馆、店铺。耍猴戏的敲锣让猴子翻跟斗,卖艺的赤胸亮臂展示武功。她看了阵猴戏,去买了几块卤豆腐干吃,边吃边往武家山庄走,得回去吃午饭了。走一阵,走进林间小道,路人稀少,见路边树下有个背背篓的衣襟褴褛的十七八岁的瘦高青年,老实巴交的,他膝下蹲着个不过三岁的小男孩,小男孩发黑的衣领口插了竹圈,蔫头耷脑,两眼直勾勾盯她手里的卤豆腐干。她给了他一块,小男孩抓过就吃。他脸蛋花糊糊的,大眼睛还盯着她手里剩余的卤豆腐干,她就全都给了他。他抓过便往嘴里塞。她心里一阵酸楚,这人是在卖娃儿,觉得这娃儿面相还乖,买回去干爹干妈会喜欢的。就问:
  “好多钱?”
  “十两银元宝,一口价。”
  “这么贵!”
  “我急着找钱给我妈看病,实在是没得法子了,才卖我弟娃。”
  她盯那男青年,心生同情:“少一半,要得不?”
  男青年锁眉:“这,唉,要得,要得嘛。”伸出手。
  “我家离这里不远,你跟我去家里拿钱。”她说,快步走,自己没有银元宝,回去让干爹干妈看看这娃儿,他们会买的。没见那人跟来,转身看,那男青年将那娃儿放进背篓里,背起朝反方向走。
  她撵过去:“呃,啷个,你不卖了?”男青年住步:“我急着要钱救我妈的命,你现在给钱我就卖。”她犯难,就取下干爹送给她的银手环:“给你这个。”男青年接过看,犹豫说:“我要银元宝。”她说:“你傻呀,这是上好的纯银手环,你看,这上面有好看的纹饰。这纯银的手环避邪,还养人,倘若人身上有毛病,银子就发黑变黄,人若没病,银子就温润发亮。”男子看银手环,用手摸。远处有人走来。男青年说:“要得嘛。”将银手环揣进怀里,放下背篓,取出小男孩来,拎了空背篓快步走去。小男孩盯她,瘪嘴说:“姐姐,我要回家。”她心酸,抱起小男孩:“好,姐姐抱你回家。姐姐问你,卖你的那个人是你哪个?”小男孩哇地哭:“他坏……”“不哭不哭,跟姐姐说,是不是他拐骗了你?”“他给我麻糖吃,背我走。呜呜……我要回家,我要妈妈爸爸……”“啊,可怜的娃儿,你刚才咋不说。”“他打我,呜呜,他不许我说,我饿……”她心里好痛,他父母一定着急死了:“不哭不哭,姐姐带你回家,有好多饭菜给你吃……”她问他姓啥,叫啥名字,他只说他叫强强,问他住在哪里,他说住在大河边。大河就是长江,长江老长,他说不出清楚具体位置。
  喻笑霜在路上买了枝她喜欢的丹桂花,抱了小男孩回到武家山庄。她将丹桂花插进自己住屋的瓷花瓶里后,抱了小男孩去干爹干妈住屋,对干爹干妈说了前因后果。武哲嗣夫妇细看这娃儿,好高兴,他们就巴望有个儿子。干妈说:“笑霜,你有弟娃了呢。”干爹呵呵笑,让下人端来饭菜给饿坏了的小男孩吃,为他取名武德厚。
  这时候,两匹快马载来两个男人,是宁承忠、宁承业兄弟。
  来报的魏管家说,他俩是来找喻笑霜的,来拜望武大爷的。喻笑霜大喜,吩咐丫环去为武德厚洗澡,换身干净衣服。她曾对干爹干妈说过与宁承忠大人相遇相识之事,干爹干妈也高兴。
  干爹遂领她去堂屋接待两位贵客。
  堂屋正首悬挂有“南山堂”的巨匾,左右挂有楹联,上联是:“闲人免进贤人进”,下联是:“盗者休来道者来”。正中的八仙大桌两边和屋内两厢摆放有樟木椅子,桌椅一应的荸荠色,透亮。主客施礼后分宾主坐下。布衣布裙的丫环端了托盘来,托盘里盛的是四碗盖碗茶。茶碗是白瓷青花的,茶船边看得见澄黄的热气袅袅的茶水,沱茶的浓香味四溢,喝不喝都使人快慰。
  喻笑霜热情地介绍了主客,宁承忠介绍了他二弟宁承业。宁承忠穿湖绸便服,系靛蓝腰带,蹬青色软靴。喻笑霜介绍宁大人时,面颊发热,有着蜜枣般的回味和莫名的怅惘。那天夜里,她被宁大人拽住,惊惧惶恐羞涩,姑娘家的她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拼力挣脱,而他那双手似铁钳,她脱不了身。怕是天意了,自己的初夜怕是要给了他。咳,罢罢罢,就做他的小,也算是有了个官人做靠山,有了个同乡为伴。她这么想也惊骇,咋去做人家的小,要是换个男人她是绝对不愿意的。可对他,她倒甘愿,自己确实是爱上他了。又想,他是喝醉了,未必有意娶她,再说了,他夫人未必会同意。“笃笃笃”,有人敲门。她趁机挣脱,起身寻火柴点燃蜡烛,烛火让她那脸更热辣。她去开了门,来人是邹胜,见到她好高兴。她对邹胜说了偶遇宁大人之事,邹胜连声称好连声道谢,说他好担心宁大人的安全,一直在找他。
  宁承忠看见喻笑霜时,也脸上热辣。那日夜里,他死死拽住她,酒醉心明白,他却没法抑制内心的冲动,盯她那双细白的手,不愿松动她半点。他感到自己急跳的心在膨展在外移,脑子嗡响,身体不听使唤。他想要占有她,又惶惑,人家可是黄花女。再呢,即便是她从了他,自己却愧对夫人了。这时候,邹胜来了,喻笑霜就向他告辞走了,她第二天一早要跟船去上海,而后从上海乘船回重庆。他俩留得有各自在重庆的住址。今天,他是来登门提亲的,为二弟提亲。二弟现在不做茶叶生意做洋货生意了,为此,他怒斥了他,说他忘记了父仇,竟然与洋人为伍。二弟说他迂腐,说洋人赚国人的钱,他也要赚洋人的钱。兄弟两各执己见,雪瑶就打圆场劝说,催促二弟该办婚事了,说是喻笑霜这女子不错。

  第六章(2)

  那日,宁承忠与王雪瑶出王家大院去弹子石街上买东西,出门就看见了喻笑霜。喻笑霜红脸说,她是来这边办事的,不想竟遇见了宁大人。他夫妇就领了她去家里坐,他向雪瑶说了在万县码头“一壶醉”餐馆吃饭与喻笑霜相遇相识之事,说了她的不幸遭遇,当然,有些事他没有说。王雪瑶对喻笑霜顿生同情,两个女人热心摆谈,认了姐妹。王雪瑶劝二弟宁承业一定要见见喻笑霜,把她说得似天仙。二弟答应了。宁承忠心里好矛盾,却禁不住夫人的再三催促,只好硬头皮领二弟来见喻笑霜和她的干爹干妈。
  宁承业见到喻笑霜时,两眼都直了,看得喻笑霜脸红。喻笑霜就对宁承忠说:“宁大人,我领你去看看我干爹的院子。”宁承忠想,这倒是个机会,也好问问她对二弟的印象如何。他并非情愿来,却也感谢雪瑶对二弟婚事的关心,他一直希望二弟成家,觉得喻笑霜也许可以规劝二弟走正道。就起身对武哲嗣说:“武大爷,我跟喻妹崽去转转。”武哲嗣颔首笑:“山野寒舍,您随便转。”宁承忠又对宁承业说:“二弟,你陪武大爷说说话,我去去就来。”宁承业早被喻笑霜迷住,巴望大哥为他谈成这门亲事,点头说:“要得。”
  喻笑霜领宁承忠在武家山庄转游,心里快慰,自从烟台一别,她还是第一次单独与他相处,有好多心里话要对他说,又不知如何启齿。宁承忠在想为二弟提亲之事,也不知从何开口。二人就说些这院子、房子、树子之事,不觉走到高处的茅屋凉亭里。他看着远处的滚滚松涛和簇簇桂花,啧啧赞叹。她就夸赞起南山松、南山寺、南山桂,末后说:“去我屋里坐坐。”
  他随她去到她的独栋瓦屋里,屋内家具齐全、整洁清爽,瓷花瓶里的那枝丹桂如火,花的馨香与年轻女子特有的香气袭人。她倚在门栏边看他,面如丹桂,雪白的两手在腹前搅动:“宁大人,您第一次来我干爹家,我干爹很好客的,等会儿尝尝我干爹酿的桂花酒。”沉醉的他盯她笑:“桂花酒要得,就是上脑壳。”她咬嘴唇笑:“您酒量大,没得事。宁大人,不想您那天醉得那么厉害。”他知道她说的是那烟台夜的事,面烧耳赤:“喻妹崽,你不会怨我吧?”她走到他身前,摁他坐下:“我咋会怨您呢,您那天是喝高了,又没有对我哪样。”他看她起伏的小腹,很想抱她:“喻妹崽,你,还是一个人?”她那小腹一起一落:“您晓得的,人家是一个人。”他说:“你不会独身一世吧?”她心跳:“你,承忠,你有话就直说。”话声发颤。她喊了他承忠,心撞胸壁,等待他说出她想听的话,她与王雪瑶认了姐妹,雪瑶姐待她热情、温善,会接纳她这个妹妹的。
  “呃,你,觉得我二弟如何?”他吞吐说。
  她心里咯噔一下,如同泄气的皮球,他啥意思,难道是来给他二弟提亲的?失望、沮丧:“您的二弟嘛,自然不错,就是瘦弱了些,过分的斯文。”她不喜欢这个风都吹得倒的小白脸。
  “斯文好,会疼人。喻妹崽,我,是我夫人说,希望你能成为我们的弟媳妇。你如同意的话,我去向你干爹干妈提亲。”
  她顿生怒怨,她爱的是狼脸模样的他,可他却来为他二弟提亲,两眼发湿:“原来你是为这事来的,请你转告雪瑶姐,谢谢她的好意,我喻笑霜已经有心上人了。”
  他失望也担心,她心上人是谁?又有股莫名的快慰,她心上人怕是自己呢。如果是,也麻烦,夫人可是让他来为二弟提亲的,二弟肯定是看上她了,骑虎难下:“是这样啊,那就算了,算我没有说……”
  魏管家来了,说武大爷已摆好了蘑菇宴,请他俩去吃午饭。
  平菇、香菇、杏鲍菇、鸡腿菇、白灵菇、猴头菇等山野鲜菇做的红烧、干烧、清炖的菜肴摆满了八仙大桌,自酿的桂花美酒色味俱佳。主客围坐。武哲嗣让丫环去领小少爷武德厚来吃鲜蘑菇,丫环说,小少爷正睡得香呢。武哲嗣说,细娃儿瞌睡大,就让他睡。
  这餐蘑菇宴,宁承忠、喻笑霜各有心事,应付着吃。他俩都不知晓,小少爷武德厚就是宁承忠丢失的三儿子宁继强。
  心情愉悦的宁承业吃喝得痛快,向武哲嗣夫妇敬酒,向喻笑霜敬酒,渴盼大哥为自己提亲成功,渴盼能与喻笑霜鸾凤和鸣。他这个生意狂一心想的是赚大钱发大财,对婚姻之事考虑得少。他找女人不难,窑子里有的是,而对找婆娘却挑剔,至今没有他看上的女人。今日里,妙龄美女喻笑霜让他动心,她那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令他心旌摇荡。

  第七章(1)

  “大河钱庄”坐落在重庆下半城的白象街,大门临街,后门斜对太平门水码头。宁承忠还是听从夫人雪瑶的劝说穿了便服来这钱庄。这幢坎梯式楼屋依山而建,大堂的柜台高大,一应的朱红色。账房先生与伙计们忙着接待客户。他们都认识王雪瑶,都恭敬地招呼:“老夫人来了!老夫人好!”宁承忠听着别扭,雪瑶才三十多岁呢。他们都不认识宁承忠,判断是老爷,又怕判断有误,就都笑着打躬。宁承忠从未来过这钱庄,严守自己那不与商人交往的信条,尤其是用钱来赚钱的商人。用钱来赚钱的商人少不得要搞歪门邪道。他对老丈人是礼数上的尊敬,他知道,老丈人放黑钱逼死过客户。雪瑶跟他解释过,说那是父亲发家时的过错。“大河钱庄”现今有近百万两银钱的资本,他认为多半的银钱都来路不正。
  雪瑶领他穿过大堂,登窄小的转角楼梯,光线昏暗,还是看得出是上好的铮亮的红漆木楼板。楼梯口转角处有道紧锁的小铁门,雪瑶掏钥匙开门,说:“上面的二楼三楼都是宅邸。”领他去了三楼的宅邸。屋内整洁,屋窗临江。雪瑶介绍屋里的家具,那是柚木沙发,那是柚木穿衣镜,那是英国安妮女王风格的棋牌桌和边桌,那是柚木瓜楞形陈设柜,那是象鼻腿餐桌。全都是西式家具。只有那张雕工精细的黑漆大床是中式的。他看着这些西洋家具,就想到威妥玛那傲慢的脸,想到他扣押的又被迫放行的那六十九艘违法船只。这些洋货就是这么被违法运进来的,赚取去国人大量银钱。贪婪的洋人还不知足,迫使大清签订不平等条约,恣意掠夺。他愤怒也悲哀,历朝历代都是中国向外国输出产品,都是外夷包括东洋小日本向中国朝贡。现今却反过来了,更觉自己这个夔关监督责任重大,誓死也要扼守住川江水道,绝不允许洋人的船只开进重庆码头。也想,要是我官民都拒绝洋货,不就没有洋货的市场了么。他想骂娘又忍住,来之前就跟夫人发了通火,他不想再让夫人伤感,气杵杵坐到床沿边。年初,老丈人过世,是跟一个客户喝酒醉死的。老丈人一直劝说他这个上门女婿弃官来经营这前途无量的钱庄,他死也不干,说绝不与商人为伍,更不会经营这与洋人有往来的钱庄。老丈人气得浑身哆嗦,哀叹自己没有传后的儿子,就跟独生女儿雪瑶商定,他百年之后,这钱庄交由他的长外孙儿宁继富继承。老丈人的突然去世,这钱庄的重担就落在了十八岁的宁继富身上。大儿子继富读书用功,他时常教导他博学笃志,一门心思想让他参加乡试、会试:“继富,老子跟你说,有能力做的事情不去做是懦夫,反过来说,没得能力做的事情硬要去做是蠢材。你是有能力走仕途的……”却不想继富早就跟他外公搅在了一起,一门心思跟外公学经营钱庄之道,雪瑶又全力支持。他气恼也无可奈何。
  他生闷气时,善知人意的雪瑶为他泡了毛尖茶来,他吹开茶末喝茶。贤淑的雪瑶知道他不喜欢这屋里的洋家具,还是说:“继富希望我们常来这里住,上街方便。”他闷声不语,心想,我答应来看看就是给你面子了。雪瑶的眼圈发潮:“个怪人,儿子的情也不领。”一阵楼梯声响,大儿子宁继富进屋来:“爸,妈,你们来了!”抑制不住满心喜悦。继富穿蓝布长衫,袖口翻起,露出衬里的白夏布,不像老板倒像是伙计。他长相随雪瑶,圆盘脸,漆眉星目,没有老二继国的俊朗,却有早熟的诚笃。这是他较为满意的。咳,他应该是做个官的料,却不想他甘愿做商人。“继富,你记住老子给你说的话没得?”“记住了的,诚实经商。”“还有呢?”“还有,还有……”“还有啥子?说!”“爸,洋人可以赚我们的钱,我们为啥子又不可以赚他们的钱?”“他们的钱来得不干净!”“好了好了,两爷子见面就抬杠。儿子,快领我们去看看钱庄。”雪瑶岔开了话。
  钱庄是少不得银库的,宁承忠进到底层的银库时震惊,他从没见到过这么多的银子、铜圆、珠宝,担心年轻的大儿子难以管好这大个钱庄。继富如诉家珍给父母讲说,说他牢记外公叮嘱,出账入账务必清楚,哪怕是一个铜板也得出入清楚。他建立完善了制度,比如说,兑换银子与铜钱是钱庄的主要业务,就规定,凡现银必由专人保管;现银当日盘查入库;银票由账房收管,账房须每日上午将到期银票检定,通知银库查收;钱庄的任何人不得随意透支、拖欠账款,老板和其亲属也不例外……他听着,紧绷的面皮有松动。雪瑶笑说:“我说过,我儿子得行。”他没说话,担心商海凶险。
  转完钱庄,宁承忠很感累乏,说要回家去,雪瑶同意,继富就恭送他俩出了“大河钱庄”。刚出大门,碰见一个宁承忠不想遇见的人,是临近不远处的“孙达钱庄”的老板孙达祥。宁承忠一直不愿意来“大河钱庄”就有这隐情,是不想遇见情敌孙达祥。老实说,是自己从他学友孙达祥身边夺走了雪瑶的。“啊,是宁大人、雪瑶和小老板啊,宁大人和雪瑶是难得一见呢。”孙达祥拱手笑说。宁承忠反感他称呼雪瑶,应该称呼宁夫人才是,又觉自己理亏,回礼说:“达祥,别来无恙。”雪瑶满脸通红,说:“不想遇见孙老板,进去坐坐。”孙达祥笑说,他与宁继富小老板常有往来,反倒请他俩去他的钱庄看看。盛情难却,看了“大河钱庄”的宁承忠对钱庄有了些兴趣,就说:“去看看。”他知道,孙达祥早已娶妻生子,他那病重的父亲已经过世,他现在是“孙达钱庄”的老板。人家都这么大度,自己也该大度些,时间都这么久了,冤家宜解不宜结,毕竟是学友,他还救过自己的命。
  走过几家店铺就是“孙达钱庄”,大门也是面街,后门正对太平门水码头。街上的人、码头的货都是其滚滚的财源。钱庄其实就是银库。贴山而建的这悬山顶、风火墙、石柱担梁的“孙达钱庄”不仅仅是气派,更是固若金汤的防风防火防雨防盗的森严壁垒。厚重的红豆木制作的推笼大门顶天立地,开关门都嘎吱吱响。孙达祥听这声响的感觉与众不同,在他耳里,这是银子入库出库的声响。他喜欢银子入库出库,巴望快出快进,有出才有入,快出才能快入多入。他这个“升达钱庄”的老板高个头,阔腰猿臂,伸手几乎可以过膝。父亲给他说过,明太祖朱元璋就伸手过膝。他想,自己怕是沾有帝王气,暗自苦练,想要伸手过膝,却总是差着半个手掌。
  孙达祥当不了帝王就要当个钱王,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他父亲没有当钱王的奢望,老人家在堂屋里挂了副字联:“静坐补劳,独宿补虚,寡言补烦,省用补贫,为善补过;谨身却病,少思却梦,小饮却愁,种花却俗,焚香却秽。”叮嘱他要修心治家、怡情养性。他点首,却难以怡情修心,相隔他家钱庄不远就是王家的“大河钱庄”。那是幢五脊二坡的硬山顶建筑,稍逊于他这“不厦两头造”的悬山顶建筑。其门前挂的楹联是:“日省吾身,首要齐家积德;风淳我族,先宜敬祖睦宗”,横批是“积德睦宗”。他看那楹联就上火,哼,啥齐家积德、风淳我族?不过是肮脏的破棉絮罩了件花花被面遮丑,掩盖不了男盗女娼的本来面目。“大河钱庄”那个混蛋王老板,竟然与他孙家退了婚,竟然将与他定了娃娃亲的心上人嫁给了他曾经的学友现今的狗官宁承忠。念书那阵,有次在嘉陵江洗澡,宁承忠脚抽筋了,在水里呼救,是他游过去救起了他,不想救起个忘恩负义的中山狼。哼,王家是畏官巴官没有礼义廉耻呢。他一直忍不下这口气,决心要报复,要击垮“大河钱庄”。哼,啥敬祖睦宗?你王家绝后了,用独生女儿引来个上门女婿姓宁呢。他这么想心里就舒坦。他飘洋去过日本,那里的文字十之六七都用汉字书写,许多词汇都与中文有关,有不少中国人。就把看见的听见的在心里滤一遍,悟出一些道道,学会一些东洋话。他不得不佩服日本人的经营之道,有了信心,相信自己有能力击垮以至于吞并“大河钱庄”。他会扩建这“孙达钱庄”的,建成比悬山顶更高级的庑殿顶,不,建成歇山顶,甚而修幢洋楼。
  眼前的雪瑶越发美貌,他要用白花花的银钱击败横刀夺爱的狗官宁承忠,夺回她来,即便她成了老太婆也要夺回她来,以解心头之恨。这会儿,他是要向他俩显富,让他们眼馋。

  第七章(2)

  他喜欢白色,预示白花花的银子滚滚而来,他这钱庄的风火墙就刷得雪白。他领了他俩进到自己的钱庄,领他俩去看了自家那银库。之后,领他俩沿了风火墙走,通过一道单扇小门,穿过庭院、厅堂、宅邸。他没有领他俩去宅邸,他夫人讨厌雪瑶。宅邸的腹背处有回廊、甬道,忽听江涛声,就看见山墙间的铁栅门外的滔滔长江。他掏钥匙开了铁栅门,有陡峭的石梯通往江边嘈杂的水码头。人站在江边渺小,他的心大,大江和码头是他的财源。他佩叹父亲的眼光,将“孙达钱庄”修在了这大码头上。
  夏日黄昏的阳光灌了满江金汤,热气蒸腾。忽有云朵鏖集,挡住暑热带来阴凉。上下船只靠岸或是驶离码头,船工的吆喝声叫骂声此起彼伏,水浪声呼噜噜哗啦啦响。
  宁承忠喜欢大江,喜欢舟楫林立的水码头,兴趣盎然:“重庆府有九开八闭十七座城门,据说像九宫八卦。”孙达祥接话:“是恁么说的。”王雪瑶说:“多数城门都挨江。”扳指头,“朝天门、东水门、太平门、望龙门、储奇门、金紫门、临江门、千厮门等等,都临水路,只有通远门一门接陆路。”孙达祥喜欢雪瑶脆悠悠的话声,笑道:“雪瑶的记性好,通水路的城门多,说明重庆的水路繁华。”宁承忠看码头感叹:“水码头里呢,除了朝天门之外,就数这太平门来往的船舶最多。”他希望太平门太平,担心洋人会来搅乱了水码头。
  孙达祥一定要请他俩吃饭,宁承忠说要请也是他做东。孙达祥说,去南岸就由你请,到了我这里就由我请。
  孙达祥领他俩去了“宴喜园”餐馆。
  夕阳流金,金光窜进“宴喜园”大厅,与大厅内的灯火撕咬交融,三人各有不同心情。宁承忠回味起当年那仿佛嗅到新鲜蜜橘芬芳的美妙快感,觉得孙达祥不该领他们来这里吃饭,又觉这里离“孙达钱庄”近便,人家不过是盛情宴请而已。王雪瑶也回忆起当年遇见宁承忠的情景,庆幸这餐馆成就了她与承忠的姻缘,对孙达祥的不计前嫌感激也内疚。孙达祥是有意领他俩来这里就餐,这餐馆造成了他终生的痛,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厅堂里的食客多,嘈杂得不好说话。
  孙达祥要包间,包间已满。就出了侧门,侧门外有宽展的回廊,摆有餐桌,也有食客,还有空桌,比大厅里安静。三人入座。孙达祥点了鱼虾蟹等菜肴,要了泸州老窖酒。吃喝间,他又吟了那首“百折来峰顶”的诗,要雪瑶也吟诗。雪瑶就又吟了那首“涂山高拱碧云边”的诗。他又要宁承忠吟诗,宁承忠就吟了那首“渝州形胜本崚嶒”的诗。三人都回到当年那青春年华时日。酒色上脸的孙达祥向宁承忠敬酒,说:“宁大人,来,干了!”宁承忠干杯,他也上了脸,回敬他酒:“达祥,你我是学友,你别称呼我啥大人,我比你长一岁,你就喊老兄。”孙达祥说:“要得。”宁承忠说:“达祥老弟,我那大儿子宁继富太年轻,涉世不深,少不得要犯错,今天我就拜托你老弟了,多多帮扶他。”王雪瑶点头:“就是就是,我也敬你杯酒,我也拜托你了,继富就当是你的亲侄儿呢。”说完,干杯。孙达祥面笑心发狠,痛心疾首的夺妻之恨、你死我活的商业竞争,凭这两条我都不会帮他,我要整垮他,却说:“放心,我会关照我那侄儿。”
  宁承忠喝了不少酒,感谢孙达祥愿意扶助继富,姜是老的辣,嫩生的大儿子有得老练的孙达祥相助,会事半功倍。他又饮酒时看见了面对他的喻笑霜,就坐在他相邻的那张餐桌前,她那桃腮杏脸露着活泼的笑。不是朝他笑,是朝跟她对坐的一个男人笑。他拍了拍脑袋,清醒了些。喻笑霜早已去了日本,未必她回国来了?那个男人是谁?是她丈夫还是……心里有隐痛。就在他去为二弟提亲后不久,喻笑霜的干爹就资助她去日本留学了。他发现背对他坐的那个男人像是二弟,嗯,是二弟,他听见了二弟的说话声,看见了二弟那瘦削的侧脸。啊,二弟还是跟她好上了。心里隐痛。就喊:“二弟,承业,你们也在这里吃饭。”那男人真是宁承业,他转过脸来,局促地笑:“是大哥大嫂,还有孙老板啊。”喻笑霜看他,不笑了,变成羞涩。他眨眼细看,认错了人,她不是喻笑霜,是个他不认识的年轻女子。
  两张餐桌拼在了一起。
  宁承忠清楚了,这女子是二弟玩的又一个女人。他苦劝过二弟,野女人就是那大麻,沾不得,沾了是难戒的。恨铁不成钢的怒火在心,遮掩的笑在脸,他不想二弟被孙达祥耻笑。他知道,因为喻笑霜的拒绝,二弟好长时间都愁眉苦脸,人更瘦,生意倒做得越发的大。他想,二弟是有意找一个像喻笑霜的女人为伴呢,就想,只要这女子温善,就促成二弟跟她成婚。
  宁承业与孙达祥热情碰杯,话多。狡兔三穴的他不把钱都存在他侄儿继富的钱庄里,也存在孙达祥的钱庄和其他钱庄。英国领事荷西来重庆了,设了英国领事馆。英国商人立德乐在渝做起了火油、海带、毛料生意。洋人在中国做生意离不得中国人,机灵的他伺机参股了立德乐的生意。为此,大哥宁承忠指责他忘记了父仇,竟然与洋人为伍。他说,父仇绝不会忘,他就是要并命赚钱,赚洋人的钱。有钱能使鬼推磨,他要让洋人为他当差,以报家父之仇,以慰老人亡灵。入川洋货的货值已达四百万两,重庆成了仅次于上海、天津、汉口的洋货销售中心了。大哥心惊,更决心要阻止洋人在重庆开埠。大嫂就数落大哥,你一个地方小官,做好自己的事情就是,重庆开不开埠,那是朝廷跟洋人谈判的事。大哥说,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我大清的国土绝不能被洋人一点点蚕食了去。他佩叹大哥的人品,哀叹大哥的迂腐,非利不动,唯利是图,继续我行我素。因为他会做生意,客源又多,很得中国通立德乐的赏识,说他这个地头蛇厉害,前程无量。他很高兴,是的,“钱”程无量。钱赚得多了,他那失恋的痛苦就少了些,依旧忘不了喻笑霜。
  宁承业是在窑子里遇见月季的。
  月季的面容身段都像喻笑霜,宁承业就点了她。老鸨说她还没有开苞,他不相信却还是花了大价钱。老鸨捧了白花花的银子,喜滋滋地。月季嫩白似莲,活脱脱个喻笑霜。那日夜里,屋里的豆火一动不动,娟纱灯罩蒙着一层氤氲,薄光中的她脸庞柔和娇好。他兴奋。上床后,熟门熟路的他发现她憋手蹩脚,身子挨了身子她还是矜持。他颤声喊,笑霜。她只哼声不说话。床单上留下一摊红,如同一朵盛开的月季。他相信了老鸨说的话,就赎买了她。月季识不得几个大字,倒会唱川戏,抛袖蹙眉唱:“奴为你得疾病不思茶饭,奴为你梳妆台懒整容颜。奴为你得罪了无数官宦,奴为你盟誓不配二男。皆因你常把这青楼顾盼……”喜欢看川戏的他爱听她唱,如同夏饮甘露般快活,狠劲亲她,说是要一口把她吞了。
  宁承业娶了月季,二人亲如胶漆。
  温存时,月季问他:“那个笑霜是不是比我好?”他说实话:“是比你好。”又说,“你的名字好,月季是花中皇后。”她笑:“你还老实,嘴巴甜。”他问她咋会进了窑子?她伤感:“我命苦,父母早亡,自小跟了走南闯北的戏班子学戏,不想戏班子垮了,狠心的班主就偷偷把我卖到那窑子里。我哭得死去活来,不接客。老鸨劝我,说我长相好,会唱戏,会不愁吃穿的。说她是花钱把我买来的,不能坐吃,要走也可以,得连本带利把买人的钱还给她。我左思右想,走投无路,只好横下条心留下来,就遇见了你。”他亲吻她:“你跟了我就好,不用愁吃穿了。”

  第八章(1)

  宁承忠的官邸在重庆千厮门的水巷子里,这里挨临嘉陵江,离长江、嘉陵江交汇处的朝天门大码头不远。他这个夔关监督时常在江边巡查。城门是死的人是活的,城门能否守得住在于人,当下的第一要务是绝对不能对洋人敞开重庆的水码头。
  尽职守则的他多数时间都住在官邸,除日常繁杂公务外,他最为关注的是洋人觊觎的在重庆别开一隙以逞其开埠之谋的事。昨晚,安邦知府请他吃饭,说是朋友聚会,说东道西,他听明白了,是想请他对查封的那艘五百海关担的“厂口麻秧子船”网开一面。美酒佳肴他吃了,却硬着张脸,不答应安邦知府的请求。那木船上可能载有洋人立德乐的违禁物资。他把脸拉长:“安兄莫不是跟立德乐有啥子瓜果?”安邦连连摇头:“我是担心你老弟又惹通天的祸事。”他说不怕,隐隐觉得立德乐这家伙迟早要把重庆的水码头搅乱。立德乐其实不可惧,可惧的是他身后的贪婪的英帝国,担忧的是软弱的朝廷。他探得情报,英国人已经在悄悄勘测川江水道,说是只要宜昌至重庆通航,则汉口一路洋货就可以销往重庆,并可转运至四川诸州府以至于云南、贵州、广西、西藏。洋人愁的是川江上的“狐滩”、“折桅子滩”、“新滩”等险恶的滩口。哼,只夔门那“滟滪堆”险滩就过不了洋轮船。安邦说洋人厉害,怕是过得了。
  他醉醺醺回到官邸,和衣而卧。
  扑进窗户的天光揉醒了他,窗外的景象令他快慰也不安。
  暖柔的阳光冲开雾障撒向大河、小河。大河长江、小河嘉陵江就热烈、喧嚣。码头上众多的木船纷纷解缆,各自向长江的下河段、上河段、嘉陵江段开拔,船工们的吆喝声、号子声、叫骂声四起。光绪九年的这个春天,重庆水码头是见不到一艘在长江下游见惯不惊的洋轮船的。这使他略感欣慰。洗漱毕,他穿了便服,到门外的担担面摊吃了碗麻辣小面,抬步朝千厮门水码头走。
  陡峭的码头石梯弯成蛇形,熟门熟路的他快步下到江边,河沙地里留下他重重的脚印。他时常到江边明察暗访,近些天,他几乎每天都要到江边各码头巡查。邹胜探得消息,那个英国商人立德乐近日到渝,乘坐的是一艘载重一千八百海关担的“三板船”,这船在川江的木船中算是载重量大的。他与立德乐在宜昌打过几次交道,熟悉这个长他四岁的英国人。他清楚,一般船只是午后或是傍晚靠岸,而违章船只会出其不意清晨靠岸。
  浩瀚的两江流水发出巨大的轰鸣,来自崇山峻岭历尽险恶的小河嘉陵江带着长久的渴盼,一头扎入大河长江的怀抱,相拥东去。
  宁承忠沿了江岸快步走,见一艘“三板船”靠拢船坞,嗯,立德乐怕是就在这船上,往那“三板船”走去。走近时,见一女子下船,心跳,是她?怕又会认错,细看,确实是喻笑霜。跳板在摇,人在晃,水在流,提着有她半个人大的皮箱的她走得谨慎。她穿左右开襟的青色旗袍,开衩处露出雪白结实的腿杆,衣领是西式的,袖口是荷叶形的。他不喜欢她这不中不西的怪异穿着,还是高兴,快步登上跳板,接过她手里沉重的皮箱:“喻妹崽,你回来了!”喻笑霜惊诧:“是你,宁大人,你咋晓得我坐这艘船?”他卖关子:“我是夔关监督,不论从东洋或是西洋来的人与货都躲不脱我的眼睛。”喻笑霜半信半疑,盯他那身“乌龙”马褂便服,他真晓得我的行程?真是来接我的?心里有股热。在日本留学的这些年里,她还是念想他。她气愤他竟为他二弟来向她提亲,伤心透了。那日里,干爹跟她说起在日本留学的事情,她就说,要是也能去日本学习就好。干爹说,这容易。立马资助她去日本留学,说,这也可躲避李泓寿一伙的追捕。她好高兴,走得仓促,没有也不想与宁承忠道别,也后悔,还是该跟他说一声,把心里话留下。又想,说啥,人家根本就没有把你放在眼里。在日本留学时,她想过给他写信,还是没写,心硬起来,就忘了他。有时又心软,怕是忘不了的。自己宽慰自己,有爱就少不得有痛,有爱有痛还是比无爱无痛好。一别六载,不想他竟然来码头接她,可他怎么知道自己乘坐的是这艘船?在汉口码头急于等船的她是花高价上的这艘船,他不会晓得的。他提了她的皮箱快步下跳板,放下皮箱就回盯船上。她明白了,他是来接别人的。这时候,有洋人登上跳板,宁承忠一眼就认出其中的立德乐来。立德乐身边有个洋女人,身后是提有行李的随从。立德乐一行下跳板走来,宁承忠拦道叉腰而立。立德乐认识他,朝他抱拳:“哦,是宁大人,您好!我们又见面了。”介绍身后的洋女人,“这是我夫人阿绮波德?立德乐。”
  阿绮波德?立德乐金发白面,端庄文雅,穿黑色宽松长裙,怀里抱着只卷毛洋狗,向宁承忠礼貌施礼:“宁大人,您好!”宁承忠黑着张脸,对立德乐说:“立德乐先生,你要违章?”盯他那身发皱的燕尾西服、歪斜的领结、布有灰尘的高礼帽。心想,你也够狼狈的。
  立德乐不解:“宁大人,您……”
  宁承忠严肃说:“是的,我是眼睁睁看着签署了不平等的《烟台条约》,可是,其中有明文规定:‘又四川重庆府可由英国派员驻寓查看川省英商事宜,轮船未抵重庆以前,英国商民不得在彼居住开设行栈。’可是你,不仅在重庆大做火油、海带生意,还把夫人也带了来。”
  立德乐笑:“误会误会,是的,我是在重庆做有生意,可是我并没有在重庆开设行栈。我是带夫人来四川旅游的,扬子江、白帝城、峨眉山很有诗意。”
  宁承忠一时语塞:“可你,你偷运违禁物资!”
  立德乐摇头:“违禁物资?NO,您请上船检查,查到我愿受罚。”
  宁承忠说:“我当然要查。”
  “请便。”立德乐礼貌说,挽了夫人的手,招呼随从走去。
  宁承忠胸脯起落,他本想说,他怀疑那艘“厂口麻秧子船”上就有他偷运的违禁物资,可搜查的结果令他失望。他不甘心,让邹胜带人再仔细搜查那船。这时候,邹胜带人走来。邹胜见到喻笑霜,好高兴,拱手招呼。宁承忠怒气未消:
  “邹胜,你们马上去查这艘‘三板船’,给我严查。”
  邹胜应诺,朝喻笑霜笑笑,带人上船。
  宁承忠欲随邹胜上船,又止步,对喻笑霜说:“我送你,去招辆马车送你回武家山庄。”提起皮箱朝码头石梯走。
  喻笑霜跟了走,心想,他心里还是有我的:“宁大人,你刚才好凶。”
  “我再凶也没有霸道的洋人凶。”
  “其实这个立德乐很和善,真的。”
  “他皮笑肉不笑。”
  登陡峭的石梯时,喻笑霜去接皮箱,宁承忠抚开她的手:“我提,这箱子重。”她感动,感激他这个朝廷命官为自己提皮箱爬坡上坎。
  登上石梯后,两人都喘气。他盯她笑,问她咋乘坐这艘货船?她说买不到客船票,是花高价钱上的这船。他问她在日本留学可好?她说,她在日本学的是商业,有收获,还学会了日语和英语。他心里遗憾,她咋也步入商道,没有说出心里这想法,问,那你可以跟立德乐夫妇用英语交谈了?想了解立德乐夫妇此次来渝的实情。她点头,说立德乐夫妇也是在汉口上的船。他三人用英语也用中文交谈,才晓得他夫妇是来川旅游的。埋怨说,这艘船靠岸特多,每次靠岸,立德乐夫妇都要下船去转游,后悔不该乘这艘慢船,不过,也从立德乐夫妇那里听到不少趣事。立德乐给她说,湖北那个放牛娃王定邦了不起,二十多年的水上生涯成就了他川江驾船高手的地位。五年前的春天,他揭榜成了他的雇员,冒险驾驶“彝陵”轮从汉口开到了宜昌。还笑说,在你们中国,有个深藏腹地的形似蚌壳的温润丰腴地,环绕其外的是如同持戟武士般的无尽山峦,这就是绰约似神女的您的家乡四川,其财富和资源是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无法比拟的。立德乐的夫人阿绮波德?立德乐是位热心的社会活动家,是英国官员欧根纳的女儿。她游历了北京、青岛、宁波、芜湖等地,到处教唱《勿缠足歌》。中国女人缠足的野蛮习俗给她很深的刺激,她发起并成立了“天足会”,自任会长,带了四名放足的中国妇女到处宣传。大清国那最大的轮船公司招商局,资助她周游全国。不少男人听她演讲后,当场捐款参加了“天足会”,发誓其妻女不再裹脚。一些妇女当场扔了裹脚布。那个福州道台说她是观世音菩萨,湖广总督张之洞也支持她。她把张之洞反对缠足的言论写在红纸上,演讲时,张贴在会场的四周。她对喻笑霜没有缠足感到惊讶,喻笑霜回她说,我从小任性,父母也还开化,父亲又教我练功,就没有裹脚。
  “这个英国人立德乐有意思,船过险滩时,他竟然脱了皮鞋,光脚板跟纤夫们一起拉船。”
  “真的?”
  “我亲眼看见的。”

  第八章(2)

  这个老外,还吃得苦。宁承忠想,又觉蹊跷:“就他一个人下水去拉船?”
  “还有他的随从。啊,对了,跟我们同船的还有个叫蒲南田的英国人,他率领的测量队一路都在测绘,安设标杆、浮标、画航线图。所以这船慢,四十多天才到重庆。”
  “蒲南田的测绘队,定是立德乐雇佣的了。”
  “你咋知道?”
  “和尚脑壳上的虱子--明摆起的。我早听说了,立德乐一直想把轮船开来重庆,他是在探路。”
  “是这样倒好,比起东洋西洋的发达,我们实在是太落后了。有轮船开来重庆,交通就会发达,经济就会繁荣。”
  宁承忠听着,心里不快,看来东洋人已经为她洗脑了。当初那么恨洋人的她,竟然会希望洋人的轮船开来重庆,就责备她劝导她。她听着,点头也摇头,说她是不会忘记洋人对大清国的侵略之恨的,说她在日本眼见了其交通的发达,那个弹丸岛国不仅轮船多,还有火车,铁路都有一百八十多英里了,街上还行驶有蒸汽驱动的三轮车。日本人很注意信息,报道了世界上第一台烧汽油的汽车诞生的消息,是个只有二十七岁的法国人多布维尔制造出来的。那报上说了,要让这种烧汽油的汽车也在日本的大街小巷行驶。交通是啥,就是金钱。他听着,对她刮目相看。她说得激动,俊俏的脸蛋似红透的葡萄。
  “叮铃铃……”马车铃声响,有辆马车过来。
  宁承忠下意识抬手,马车就停下。
  喻笑霜提了皮箱上车,咬嘴唇笑:“谢谢啊!”对马车夫,“去南岸。”
  马车夫扬鞭,马儿抬首喷气,迈动四蹄。
  宁承忠后悔不该抬手,没能跟她多说说话,问题不在于交通之事,在于国家的主权。再呢,该问问她是否还在生自己的气,其实,自己心里一直有她。
  马车渐远。
  “哦,喻妹崽,回去跟你干爹干妈问好!”
  “嗯,拜拜!”
  喻笑霜探着头,心里酸酸地,他不是来接她的,是偶然遇见的,他对她还是好。回来了,还有机会见面。想起件事忘记说了,她给雪瑶姐带得有礼物。又想,给他说做啥,又没有给他带礼物。她其实是想给他买双日本皮靴的,看中了一双,去那商店几次,依旧没买。不买,不给他带礼物,就不带。她是量过他的脚印的,那次,他去了她的住屋,在她屋里留下了有带有泥土的脚印。她是想亲手给他做双布鞋的,却赌气没做。
  江风大了,掀动宁承忠的衣衫。这个喻妹崽,还是那么年轻秀挺,留洋归来了,长了学识,谁娶了她都是福分。咳,自己为啥就不能娶她?是呢,倘若她还没有男人,就娶了她做二房,安邦就刚娶了四房呢。又觉自己伤过她的心,她定是记恨自己。否则,她去日本咋就不跟他说一声,且去后也不来封信。本来,时间已让他对她淡忘,不想今日又意外重逢,心又热烈。时间会抹去她对他的怨气的。如今二弟已经有了月季,只要喻妹崽愿意,就给雪瑶说,娶她进门。想到雪瑶,就想,好久没有回家了,得回家一趟了。
  跟喻妹崽的重逢有收获,她提供了重要的情报,正如他所料,立德乐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回身下石梯,得去跟邹胜等人一起搜查,得抓住立德乐偷运违禁物资的把柄,得弄清他这次来的真实目地。
  宁承忠走到河滩时,邹胜等人来了,说是没有查到立德乐偷运的违禁物资。他还是亲自上船去查,查到一批毛料洋货,包装皮上印有“洋货庄重庆总号”字样。追问船主得知,是重庆一个商人经销的。邹胜说,那艘“厂口麻秧子船”上也有“洋货庄重庆总号”运的洋货。洋货怕是要铺天盖地而来,他心里黯然,对这个经销洋货的重庆商人耿耿于怀。这个“洋货庄重庆总号”他还是头一次听说,啥时候成立的?
  当日正午,安邦知府派人送来大红请柬,请他今晚着官服携夫人去湖广会馆赴宴。昨晚安邦请吃,今晚又请,啥意思?恐怕还是为立德乐说情之事。还说啥情,没有拿到对方把柄,他已让邹胜放行了那艘“厂口麻秧子船”。不去啰。又想,昨晚是私人请吃,今晚怕是公务,也许有啥子重要事情或是上面的官员来了。公私分明的他决定去,吩咐邹胜去接来夫人雪瑶,着官服乘官轿前往。
  坐落在东水门的“重庆湖广会馆”离宁承忠的官邸不远,晚暮时分,生意人、卖艺人、游人把会馆门前的坝子弄得吵闹、拥挤。
  宁承忠让官轿停在会馆门外的远处,他不想扰民,领雪瑶下轿朝会馆走,邹胜紧随。走过挨一接二的摊铺,临会馆大门时,见这摊铺摆放的全是毛料洋货,旗幡上有“洋货庄重庆总号代销点”字样,顿生不快。雪瑶细看毛料,问这问那。摊主口若悬河:“大人、夫人,这全是英国的正牌货。您们看,这是华达呢,呢面光洁平整,不起毛,做衣服穿显得庄重。这是哔叽,精纺呢绒,色光柔和,耐穿。这是花呢,有平纹和斜纹的,做西装和套装最好。这是凡立丁,就是薄毛呢,是精纺呢绒中质地轻薄的品种。这是板司呢,悬垂性好,滑糯,有弹性……”宁承忠无心听他说,欲打断他的话追问这洋货庄是谁办的,过来了一拨看洋毛料的男女,摊主忙着接待。
  宁承忠叹口气,拉雪瑶进了湖广会馆大门。
  但见廊房、庭院鳞次栉比,粉壁彩屏,古色古香。歇山式房顶的禹王宫极是气派,在戏园子看戏的人好多,一边看戏,一边喝茶、嗑瓜子、抽烟、摆龙门阵。
  戏台上正演川戏《五台会兄》。
  喜欢看川戏的宁承忠驻足观看,夫人王雪瑶依在他身边。
  台上的杨延德唱得脖筋鼓涨:“射了一百单八箭,七十二箭穿胸膛,你看他惨伤不惨伤。”就有唏嘘声。杨延昭唱:“五兄把弟不认识,弟本镇守三关的杨六郎。”兄弟俩抱头痛哭。
  满堂感动。
  响起掌声和喝彩声,有个人喊声响亮。
  宁承忠循声看,那人坐楼台正中的座位:“好,演得好,唱得好!”引了满堂越是热烈的掌声和喝彩声。是个穿长衫马褂四十多岁的人在喝彩,他身边坐着个珠光宝器的女人。宁承忠觉得面熟,又一时想不起来。剧情把他的脚粘在石板地上,邹胜就拉他和夫人坐到座位里,他让邹胜也入座。就有小二过来收钱,他付了三个座位的钱。小二问喝浓茶还是淡茶,雪瑶说喝淡茶,小二就吆喝:“两碗叶子结厚点,一碗少提几匹叶子!”很快端来三碗盖碗茶。这座位包括有茶水。他又叫小二送来葵瓜子,付了瓜子钱。邹胜晓得,但凡私事,宁大人都是自掏腰包,他就跟着沾光。

  第八章(3)

  戏园的台子对着“凹”字形的楼台包厢,楼台包厢满座。当间的地坝里坐的散客,他们就坐在地坝里。地坝上方是个“口”字形的大天井。看一阵戏,邹胜见天色已暗,提醒走得了。宁承忠才恋恋不舍离开座位。三人出了戏园子的侧门,爬老高的石梯,朝上面的依山修建的挑檐楼阁走,那里有宴请的包房。请柬上写的是“朝天”包房,是会馆里最大的包房。
  进得包房,见大圆桌已坐有安邦知府和他那花枝招展的四夫人。另有几位官员都着官服正襟危坐。坐首席的安邦知府起身笑迎:“呵呵,宁大人和夫人来了,坐,请坐!”招呼他俩挨他的左位入座,邹胜在一旁侍候。宁承忠巡看圆桌,发现方才喝彩的那人和那珠光宝气的女人也在座。经安邦知府介绍,此人是重庆礼字号袍哥掌旗大爷李泓寿,那女人是他夫人。宁承忠查抄过李泓寿私运的违禁洋货,是说觉得面熟。李泓寿恭谦地向宁承忠施礼。宁承忠视而不见,这个可恶的李泓寿,一直在追杀喻笑霜一家。这时候,门口人影闪动,又来了五个人,都是宁承忠认识的。是他二弟宁承业和其夫人月季,他夫妇恭送立德乐夫妇和法国传教士范若瑟进门来。宁承忠摇首叹气,气愤二弟的奴颜媚骨。
  安邦知府恭谦地起身迎接,安排立德乐夫妇和范若瑟挨他右边入座。
  立德乐夫妇和范若瑟向宁承忠施礼、问好,宁承忠朝立德乐夫妇礼节性回礼,对仇人范若瑟视而不见。这个范若瑟,每年都以教堂需要应用物品为由,以领单向上海运来大量洋货,包庇李泓寿走私,还干涉大清内政。他父亲被阿瑟打死,范若瑟难逃其咎,就是这家伙通过法国驻京公使向清廷施压,索取了巨额赔款,还通令缉拿所谓的行凶罪犯,害得喻笑霜一家东躲西藏,喻妹崽至今不得安身。
  二弟夫妇来向他请安。他瞥视二弟,说:“承业,你是甘为洋奴呢。”宁承业笑而不答。雪瑶拉了弟媳妇月季坐到身边,宁承业就挨了月季坐。雪瑶跟月季说起女人家的话。
  经了安邦知府介绍,宁承忠才知道,开张不久的“洋货庄重庆总号”的老板是宁承业,不想这洋祸水竟然来自自己的二弟,才知道这餐宴会是为来川旅游的立德乐夫妇接风洗尘的。面布黑云。
  酒过三巡,席上热闹。
  安邦知府不住地向立德乐夫妇敬酒,立德乐夫妇应酬地喝酒。喝的是洋酒。宁承忠觉得这洋酒没得国酒好喝。他二弟承业却喝得痛快,面飞红霞,引经据典大谈其经商之道:“太史公曰,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虞不出则财匮少。太史公倡导任由商人发展,多行物资交换,国家是无须强行干涉的,更无须与其争利。太史公主张重本兴末,从商得利,反对小国寡民,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倡导农工商虞并重,重视商者求利之合理合法。认为财富的占有关乎民之贫富、国之衰盛……”他听着,觉得二弟也还有才,可他把心思用歪了,没有国之主权,何谈商利?
  宁承业的一番谈论博得在座人称道。范若瑟点首,在胸前画十字。安邦知府颔首笑。立德乐认真说:“你们大清国要是多有些像宁承业宁老板这样的商人,就会发达。”心想,中国太大了,资源太丰富了,却是太闭塞太禁锢太贫穷了,否则,是会比英国还强盛的。李泓寿鼓起掌来,有人就跟着鼓掌。
  便是觥筹交错。
  宁承忠清楚了,今晚赴宴的这些人,看来几乎都是跟洋人穿一条裤子的,后悔不该来赴这鸿门宴。

  第九章(1)

  这日下午,宁承忠家来了客人,重庆仁字号袍哥掌旗大爷、富绅武哲嗣携夫人和干女儿喻笑霜登门到访。宁承忠设家宴款待,迎接贵客武哲嗣夫妇首次登门,为刚从日本归来的喻笑霜接风。
  宁承忠是鄙视商人、袍哥的,对武哲嗣却另眼相看。他是个开明的有良知的商人袍哥,是喻笑霜的干爹。邹胜给他说过,在重庆码头做事,少不得跟这些人打交道,即便是以毒攻毒也该利用。
  是喻笑霜怂恿干爹干妈来访的,说是自己与宁夫人雪瑶认了姐妹,得去看看雪瑶姐,送礼物给她。干妈说该去,干爹说那就去。
  喻笑霜穿左右开叉直身氅衣,衣掩至足,只露出旗鞋的高底,显得高雅富贵。宁承忠看着暗叹。喻笑霜送给雪瑶姐的礼物是一块日本印花雪纺面料,嘻嘻笑说:“雪瑶配雪纺,玉衣配娇娘,雪瑶姐做衣服穿会更漂亮。”说得雪瑶姐心花怒放。喻笑霜还送给雪瑶姐一盏“河豚提灯”,是用河豚鱼皮做的,小巧精致,像个胖乎乎的娃娃脸,其上可见鱼刺。喻笑霜说:“日本的山口县盛产河豚,日本人把河豚读作‘福’,‘河豚提灯’是吉祥物。”王雪瑶爱不释手。宁承忠不喜欢,有书记载,河豚乃是“满脸杀气的邪恶者”。喻笑霜说:“日本人早先害怕河豚,现可以安全食用了。河豚不只是好吃,还可制作玩具和工艺品,他们就制作有‘河豚皮球’,供喜爱棒球的孩子们玩耍。”宁承忠想,河豚的恶毒本性是改不了的,如同日本侵略者一样,不仅霸占了琉球,还进攻我台湾,软弱的清廷赔偿了五十万两白银,日本人才退兵。
  说到孩子们,武夫人就问起宁家的孩子们来。王雪瑶说:“大儿子继富忙着‘大河钱庄’的事,二儿子继国成天都往他二叔那里跑,幺儿子继兵在‘三巴书院’念书……”“三巴书院”是武哲嗣主持开办的,宁承忠夫妇给过资助。武夫人见过宁继兵,她那十二岁的儿子武德厚也在那书院念书。有一次,她去接武德厚,遇见宁承忠打宁继兵,说他竟敢逃学。是她上前劝说,他才住手。武夫人说了这事,大家都笑。王雪瑶埋怨宁承忠,说他这人下手重,把娃儿打得惊叫唤。宁承忠说娃儿不打不成材。他们都不知道,武德厚就是宁家被拐卖的三儿子宁继强,亲兄弟俩在同一所书院念书,也都互不知情。武夫人还知道一件事,她儿子武德厚对九岁的女学子范晓梅说脏话,捏她的脸,范晓梅哭了。宁继兵打抱不平怒眼阻止,武德厚骂他狗咬耗子多管闲事。二人都倔,老子龟儿对骂,扭打成一团。武德厚跟父亲武哲嗣学过武功,将宁继兵打得头破血流,也是她去喝止的。她为武德厚从小学坏而伤脑。武哲嗣说,男娃儿少不得要打架,有我武家敢爱敢恨的秉性。还说,这小子要是真喜欢那个细妹崽范晓梅,将来长大后就娶了她进门,做我武家的儿媳妇。
  席桌上说到了王家大院,武哲嗣说,这可是重庆城的名门大户,问起是如何发家的。雪瑶就滔滔不绝讲说,明末清初,王羲之后裔一脉经江西移民填川来到重庆落户,聚居东水门一带。清朝道光年间,生长于重庆湖广会馆的后人王信文,看中了南岸这商贾云集、市井繁荣的水码头,选了此地定居,是其王家大院的始祖。他开先做粮食买卖,有一年,霪雨成灾,家中上千斤胡豆全都霉变,只好当废物处理,殊不料,这些发霉的胡豆被牲口吃后,竟然治断了正在牲畜中流行的一场瘟疫。王信文的名声大震,生意更加兴隆,买了地建了房。后来,他转做盐巴生意,成为川东数一数二的大盐商。他常年在外奔波,穿件长衫拿把撑花老伞,两次翻船都大难不死。有人说,是那把油纸糊的雨伞的浮力救了他。至今,弹子石一带还流传着“王神仙”的雅号和他的传奇故事。
  宁承忠听雪瑶父亲说过王家发家之事,心想,自家的高祖母宁徙也是从福建闽西过来的填川移民,汗颜其爷爷当过土匪头子。此刻里,上门女婿的他想到了王家大院的安危,王家盐业的兴旺靠的是川江船运,倘若洋鬼子的轮船开来争利,必会导致其衰败。
  饭后,宁承忠乘船渡江回官邸办差,武哲嗣去他开的南山皮革厂谈一笔皮货生意。难得过来一趟的武夫人邀约了王雪瑶去逛弹子石,喻笑霜跟了去。
  弹子石与朝天门码头隔江相望,上接野猫溪下临水码头,形成了弹子石河街、弹子石正街、弹子石新街。重庆城的长街短巷,其名称大都有其来历,热闹的弹子石亦然。三个女人一台戏。王雪瑶、武夫人、喻笑霜三个女人转游弹子石的大街小巷,无所顾忌,说男女之事,说弹子石的由来。大禹治水归里,见其妻涂山氏跟山石融在了一起,惊愕悲憾,面石哭唤涂山氏,其声其情恸天动地,“轰--哗!”一声响,巨石应声而开,竟蹦出个娃儿来,禹王取名为“启”,是为夏启。这里就得名为“诞子石”了,是儿子诞生之意。说是被后人讹传为“弹子石”了。
  三人都嘻哈笑。
  王雪瑶说承忠查过史料,说的又不一样,说这江边原先有三尊巨大的柱石,支撑着一个圆形的巨石,形似“弹子”,因而得名“弹子石”。后来,巨石被炸雷击毁,名字倒留传下来。说这里早先是荒山野岭,乾隆年间才有了水码头,成为跟黄葛渡、海棠溪、龙门浩、玄坛庙齐名的南岸五大码头之一……三人一路说笑、购物,逛得日头西下,到了繁华的大街口。
  林立的商铺、攒动的人群、来往的车轿被落日镀了层金。
  前方围了一大群人,三人过去看热闹。挤进人群看见,丈高有余的石柱前立有个木桩,木桩上,一道铁链套牢在一个上身赤裸的瘦高男青年的颈子上。王雪瑶说那石柱是醒酒石,那木桩是軃神桩,抓住的坏人就套在这里示众。都不忍再看,出人群后,武夫人问要套好久?王雪瑶说,说是要套到他真心悔过认错。喻笑霜心生怜悯,觉得也太残酷了……蓦然想起什么,回身踮脚看,那被套住的人有些面熟,终于想起,是那个背背篓的瘦高男青年,武德厚就是从他手里买来的。对的,是他。拐卖娃儿的人贩子太坏,没得良心,该严惩。欲言又止,不能当雪瑶姐的面提武德厚是买来的,无儿无女的干爹干妈早将武德厚视为亲生儿子。
  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两匹快马载着两个蒙面汉子飞驰而来。人们齐躲闪。两骑直逼喻笑霜,将她挤在中间,其中一个蒙面汉子俯身将她掳到马背上。喻笑霜情知不妙,有武功的她拼死反抗,那汉子照她头上一拳,顿时不省人事。
  两乘快骑消失在黄昏的人丛里。


  坐落在临江门附近的真原堂,是幢欧式建筑的三层楼房,黄墙黑瓦,二楼三楼的四围有宽展的回廊,回廊的护栏上有拱形梁柱。这建筑不像欧洲教堂那般高耸,像个巨大的鸟笼。同治二年的那场教案,主教范若瑟因祸得福,清廷允许其重新选址建教堂,就建在了这繁华的市区里。
  教堂的内饰中西合璧,墙壁和屋窗玻璃上可见百态千姿的中国山水花鸟人物彩画和浮雕。屋顶呈半圆形,镶嵌的五彩玻璃上有西洋彩画。设有三道正门,均有石刻对联。中门的对联是:“主保功高亿万生灵瞻若瑟,救世恩厚百千士庶赖耶稣”,横额是:“万有真原”;右门的对联是:“圣德纯全九州瞻仰,神恩浩荡万国钦崇”,横额是:“务本”;左门的对联是:“景教流行中外禔福,真道昭著圣德同归”,横额是:“寻源”。教堂高处有钟楼,可远眺城区。钟楼装有报时巨钟,钟声铿锵,余音方圆四五里可闻。教堂内有花园,花园两厢是主教和神职人员的住所,幽雅宜人。亦有对联:“画阁钟鸣千里应,名园花放四时新”,横额是:“且住为佳”。
  此刻里,教堂内正做弥撒,信徒众多,气氛肃穆。黑衣主教顾巴德带领教徒唱圣歌。教徒里多是中国人,用中文唱圣歌:“我众今靠主功劳,罪愆得赦免。哈利路亚,荣耀归主。哈利路亚,阿门。哈利路亚,荣耀归主,主使我复生……”圣歌毕,顾巴德带领教徒闭目祷告,中国教徒用背得烂熟的中文祷告:“我们在天上的父亲,愿你的名彰显为圣,愿你的王国来临。愿你的旨意在地上实现,像在天上一样。我们今天所需要的事物,求你今天赐给我们。宽恕我们的罪债,就像我们也宽恕了欠我们罪债的人一样。不要叫我们娴熟引诱,求你救我们脱离恶者……”祷告毕,顾巴德把薄饼压碎,拿了红酒分发给信徒们:“吃下这象征耶稣身体的薄饼吧,喝下这象征耶稣血液的红酒吧,我主耶稣与我们同在,阿门……”
  后排的座位坐着穿民服的宁承忠和邹胜。

  第九章(2)

  宁承忠目露不屑,这教堂四围那拱形梁柱就是洋人张着的血盆大口,教堂内这幽幽绿光就是洋人贪婪的目光,这是座欲埋葬礼仪之邦的大清国的洋坟墓。啥子哈利路亚、阿门,唱得好听。他二弟宁承业信洋教,给他讲说过,说哈利路亚是赞美主,是谢天谢地之意;阿门是但愿如此,实实在在之意。哼,满口仁义道德,实是男盗女娼。拳头攥得咕咕响,血往上涌,真想捣毁这洋坟墓这藏污纳垢之所。他知道,这洋教堂利用特权偷运来大批洋货,为大烟贩子提供贮存场所收取其高额租金和保险费,还私设有公堂和牢房。对于这些劣行,他和刚直不阿的巴县知县国璋持公文来查验过,遭到拒绝。安邦知府怕惹祸事,行使地方官权利将其大事化了。他愤怒,这个真元堂竟俨若官衙了。安邦劝导他:“你老弟也是,管好你那差事就是,莫要自找麻烦。”他说:“查处走私就是本官的职责。”安邦苦笑:“你老弟这脾气,唉,死个舅子犟,你啷个就懂不起。”他欲反驳。安邦拱手:“好了好了,打住,就此打住,我晓得,我说不过你,我们说其他的。”眼呈弯月,“呃,我说宁老弟,你抱个嫩生妹崽在铺盖窝里,火气自消。”他瞠目:“安兄,你耍笑我?”安邦抚须笑:“不是耍笑你,是哥子我关心你。我早跟你说过,你该娶个小了。呃,要不要哥子我给你说一个?”满目真诚。他息了些怒气:“安兄,不是我不想娶小,实在是雪瑶对我太好。”安邦摇头:“你呀你,就是懂不起。是的,你那夫人是大美人是贤妻良母,可她一直是始终是正室是你夫人噻,娶来的小不过是妾,这既可抬高她的地位,又有人帮她料理家务。我那个黄脸夫人吧,被我那几个小婆娘恭维侍候得巴巴适适的……”安邦这么说,他就想到喻笑霜。
  唉,喻妹崽还是没有逃脱厄运还是被人绑架了。他今天赶来这教堂,不是来查验其劣行的,是为了搭救喻笑霜。喻笑霜被两个蒙面汉子掳走,雪瑶和武夫人大惊失色大声呼救,没有人出面救援。在官邸办差的他接到家丁来报后心急如焚,立即叫邹胜去重庆府衙报案,自己匆匆渡船回家问情况。到家已是夜晚,急晕头的他一时不知去哪里搭救喻笑霜。
  今日一大早,武哲嗣夫妇赶来。
  大家一番分析,那两个蒙面汉子恐是李泓寿的手下或许是他雇佣的杀手。都万般担心喻笑霜的安危。武哲嗣说:“笑霜去日本留学时,我送她去朝天门码头上船,撞见了在码头张罗卸货的李泓寿。李泓寿坏笑说,啊,武兄,这是你的小吧,好水灵的。已经遇上了,我说她是我干女儿。李泓寿就收了笑,是这样啊,误会,误会。他李泓寿既然知道了笑霜是我的干女儿,我想他也不敢随便就下狠手。”大家还是担心。雪瑶和武夫人急得落泪。武夫人直是埋怨自己,说真不该邀约她去逛弹子石。宁承忠说:“我想了,追杀喻家人是起因于喻笑霜的父亲掐死了洋教士阿瑟,也许是洋人雇的杀手。”武夫人惊呼:“阿瑟!啊,我想起来了,我们在大街口那軃神桩看捆绑坏人时,我看见有个穿黒衣服的人像阿瑟,我去教堂祷告时见过他的。我当时想,阿瑟早就死了。”武哲嗣说:“嗯,说不定是阿瑟,他当时也许是诈死。”他点头:“有这可能。”就带了邹胜骑马赶来真原堂,如果能寻到阿瑟,就有可能查到喻笑霜的下落。
  教徒们做完弥撒散去。
  宁承忠带邹胜朝顾巴德走去,他认识这个中年传教士,说是要见范若瑟主教。顾巴德说,他已经退休了,由他接任了主教。他犯疑,认为顾巴德是在有意搪塞。顾巴德认真说,真的,他是今年二月退休的。还去拿来了他接任主教的委任文书,他看后,只好相信。
  “宁大人,您找他有事?我可以代办吗?”顾巴德问。
  “没事,来看看他。”宁承忠说,盯顾巴德,“顾巴德主教,您在我大清国传教,请您务必遵守我国的律法,要奉公守法。”
  “那是当然的。我们大老远来贵国传教,就是要教化信徒奉公守法、与人为善。这是我的职责。”
  “但愿。有人看见您们教堂的阿瑟了。”
  “阿瑟?NO,不可能的,那场教案,他被歹徒掐死了。啊,我主保佑!”顾巴德悲哀,在胸前画十字。
  宁承忠只好悻悻离开。
  出真原堂后,邹胜牵来他的那匹白马。他牵了白马走,心生恐惧,担心喻笑霜会遭毒手,期盼重庆府衙及时办案,及时查到绑架者。也想,阿瑟并不是喻笑霜掐死的,如果是洋人派人绑架了她,宣称讲法律的洋人怕是不会贸然杀她的。还是担心洋人的走狗李泓寿,得了洋人好处的这家伙啥子事都干得出来。
  家丁快马来报,说是夫人叫他快去朝天门码头截住要去美国的二儿子宁继国,说夫人自己从南岸乘船过江去朝天门。真是祸不单行,宁承忠飞身上马,照马屁股抽鞭,抽得马屁股冒出血珠,白马“咴—”地长鸣,撒开四蹄,箭一般射去。邹胜趋马紧随。
  宁承忠和邹胜催马来到朝天门码头江边,滚鞍下马。江风呐呐,风鼓帆张,一艘满载乘客的木客船已离开船坞。船尾立着他的二儿子宁继国,穿西服的他朝他拱手:“爸,儿子不孝,不辞而别了。儿子本是想告知于您的,是怕您不答应。转告我妈,我会回来的……”江风传递来继国断续的话声。
  流水送木舟,带走他的骨肉。江风扑面,吹飞他满面的浊泪。
  二弟宁承业来到他身后:“大哥,是我让继国去美国的,你听我说……”
  他回身一记重拳,宁承业嘴啃河沙。

  第十章(1)

  袍哥堂口“泓寿庄”建在重庆城郊,依山而筑,小河包绕,板桥长梯相连。座座青砖瓦屋院散建,道道风火墙纵横交错,两道朝门,一道大门,俨然一座城堡。石头围墙丈高有余,墙顶搬螯坐脊、龙腾鸟飞。有东西南北四座碉楼,碉楼居高临下,可监视堂口各个角落。九个天井里草木丛生,假山多姿,池塘鱼游。各房院间有蜿蜒的路道相连、月门相通。内有佃户、家丁、护卫千余人。
  主房的大门内是下厅,穿过下厅登石梯上行是中堂,中堂之后是大堂。大堂内立柱顶梁,雕龙画凤,正首悬有“有容德大”的匾额。挑梁、窗棂、桌椅的祥云、兰花、奔鹿、人物雕刻栩栩如生。
  此刻里,大堂内围坐、站立有三、五、六、十排的袍哥头头和大小喽啰。二、四、八、九排没有设,是不敢僭越关公关二爷、四弟赵子龙,忌讳杨家将的八姐九妹之故;七排也没有设,说是瓦岗寨那罗成乃是叛徒。头儿李泓寿正襟危坐在当间的太师椅上,目盯下跪堂前的一个小喽啰:“马娃子,你自己说,堂规里的十八条罪行,你犯了哪一条?”马娃子浑身哆嗦:“我,我犯了调戏妇女的那一条。”李泓寿浓黑的眉毛往印堂挤:“只是调戏?你是强奸。你娃嘴皮都还没有长毛,胆儿就恁大,敢在堂口里做这等恶事,兔子都不吃窝边草的!”
  马娃子连声认错,叩头告饶。李泓寿巡看众人:“你们说,啷个办?”众人七嘴八舌:挂黑牌,剽刀,碰钉,连根拔,三刀六个眼……李泓寿听着,盯马娃子,叹了口气,抬手抓胡子。堂内顿时静寂,落根针的声音也能听见。马娃子已是面色惨白,瘫软在地。都晓得,堂主捋胡子是高兴或是要奖励谁,抓胡子是生气或是要处死谁。“咳,念你自小就跟在我身边,就留你个全尸,自己挖坑自己埋。”李泓寿的话声低沉,带有无奈的悲戚。就有喽啰拖了瘫软如泥的马娃子出大堂。“按说,都是袍泽兄弟,我也不想随便办哪个,实在是堂规不容。”李泓寿心口发痛。
  接着是论功行赏,摆酒席聚餐,大堂里吆五喝六,闹喧了天。
  李泓寿感觉疲乏,向兄弟们敬了碗酒,就抬步走。三排头头李顺陪他出了大堂,陪他去后山。李顺比李泓寿小几岁,与他同姓,是家门,能文能武,很得李泓寿赏识。他掌管堂口的经济和经营大权,茶馆、赌场、栈房都归他管。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喻笑霜的父亲喻秉智摸到他床前杀他,刀尖离他心脏咫尺,辛亏他躲闪得快,才保得一命,伤了两根肋骨,额头留下道伤疤。
  后山有“洪福居”,是栋独院,建在后山的桃树林里,是李泓寿接待贵客之处。醉人的桃花开了一片,进院可见月牙形的池塘,草木葳蕤。红漆涂抹的走道回廊连接有大小不等的房间,内饰古扑或是鲜丽。有宴请的厅堂、品茗的茶座、打牌的棋牌屋、说话的密宅、吸大烟的烟房、消魂的雅室。
  “洪福居”也归李顺管,李顺晓得舵主李泓寿的烟瘾来了,径直领他进了烟房。烟房的陈设是中西样式的,有两张可供斜躺的沙发床。沙发床那冬日用的棉被褥和屋里的火盆、烘柜刚被撤去,现在天气暖和了,铺的是夏布制作的薄褥,被盖也薄,是绿色缎面的,绣有花草飞蝶。他二人刚进屋,管事的就领了个端茶水、烟具的嫩生女子进屋来。李泓寿不看那女子,两腿一屈斜躺到沙发床上。那女子就泡茶水、摆烟具。李顺和那管事的欲出门,李泓寿说:“顺娃,你坐。”李顺就坐到矮椅上。管事的各自出门,带死了屋门。
  “李顺呐,说说行情。”李泓寿深吸口烟,大张嘴,烟云转着圈从嘴里出来。“重庆不少地方都种鸦片了,遵大哥您的叮嘱,我们不种。”李顺说。“对头,不种,免得被武哲嗣那帮所谓的正人君子抓住把柄,我们只是私下里经营。”“那是。我们买来的洋鸦片、收购的土鸦片生意都好。看架势,种植、销售、吸食鸦片会遍布全城的,那些个烟民一个个硬是颠倒了阴阳。现今大街小巷的烟馆好多,还有篼篼烟馆。”“烟馆多呢,好,也不啷个好。好呢,法不制众;不啷个好呢,可别顺藤摸瓜把我们的烟馆牵扯出来。”“大哥放心,小弟我晓得啷个办。有大哥您这杆旗,没得那个敢随便动的。”“要防着那个狗咬耗子爱管闲事的宁承忠。”
  女子打开珠嵌银裹的烟具盒。
  “大哥,这套烟具价值四千银币,是洋人刚送来的。”李顺说。
  李泓寿瞟烟具:“算是中上等品吧,贵的是金子做的。”
  “有金子做的?”
  “当然有。还有玉石做的,选料好制作精的玉石烟枪是没得价的,不是说黄金有价玉无价嘛。顺娃,你要学精深些,晓得不,请贵客呢,筹备烟具胜其筹备筵席。”
  “小弟记下了。”
  女子给李泓寿点烟。李泓寿吸烟,神仙般快乐。李顺起身出门。李泓寿说:“莫忙。”李顺坐下。李泓寿抽足了烟,挥手让那女子离开。女子就出门去,带死了屋门。李泓寿坐直身子,捋胡子。李顺笑,心里淌蜜。李泓寿说:“顺娃,你是立了功的。今天没有当众奖赏你,你不会怨大哥吧。”李顺说:“不会,大哥对小弟恩重如山,小弟赴汤蹈火在所不惜。”李泓寿说:“那就好。你追查喻秉智这么多年,终还是捉来了他女儿喻笑霜。”李顺说:“大哥,您吩咐的事小弟定然要办好。再说了,我也要报我这刀伤之仇。”摸额头刀疤,“我定要抓住喻秉智!”李泓寿点首:“嗯。那年,你我和弟兄们去万县码头‘一壶醉’餐馆抓喻秉智,他龟儿子竟不在,他女儿喻笑霜也跑脱了。你我再次返回突袭时,不想竟遇上了狗官宁承忠,幸亏我反应得快走得快。否则,我们冒险去那扣押船上取走的那四件烟土的事就可能会东窗事发,甚而会牵扯出跟我们合伙的洋人来,事情就会闹大。”李顺点头:“是呢,倒还是有惊无险。”李泓寿悲叹:“那年,马娃子才十二岁,也跟去了的。我呢,其实是不想让他娃死的,咳,他娃是自找死不可活。”李顺就宽慰。
  李泓寿长叹口气:“算逑,我袍哥是讲究规矩的,不说他马娃子了。顺娃呀,现今呢,是抓到喻笑霜了,就该顺藤摸瓜抓喻秉智了。”
  李顺说:“对的,顺藤摸瓜抓他。啊,大哥,我跟您说,喻笑霜这女子有武功,拼死反抗,差点儿跑脱了。”
  “她那点武功咋能跟你比。”
  “那倒是。呃,大哥,你打算咋个办她?”
  “暂且关在那里。她呢,不是掐死阿瑟的凶手,我们要抓的是真凶喻秉智,将他名正言顺严办,还可得到一笔可观的赏金。”
  有人敲门。李顺开门出去,片刻,回屋关死屋门。
  “哪个?”
  “狗娃子。”
  “你那贴心豆瓣。”
  “大哥,狗娃子带来个消息。”
  “啥子消息?”
  “喻秉智夫妇死了好多年了,都死于瘟病,他找到他夫妇的坟了。”
  “真的!唉,老子的赏金除脱了。麻烦的事情,抓来个喻笑霜怕是猫抓糍粑脱不倒爪爪呢。咳,也罢,做都做了,老子做事从来不悔。这个喻笑霜是个美人,武哲嗣说是她干女儿,我看是他小老婆,不管是他干女儿还是他小老婆,老子都要享用她,让她永不见天日,出出老子这口恶气。”
  “就是,龟儿子武哲嗣给宁承忠通风报信,坏了我们那单枪炮生意。”
  “那可是上万两白银的大买卖。好在我事先有准备,他只抓得个替死鬼……”
  又有人敲门。李顺去开门。五排头头何胖娃急步进门,手里拿着张字条。


  重庆城郊,山道崎岖,一匹白马驮着一对男女飞驰,时而马踏山脊,时而盘旋山腰。马儿跑得冒汗嘴吐白沫,那男的依旧照马屁股挥鞭,马儿四蹄如飞,怒怨哀叫。
  马儿驰入一片乱坟岗子。男的拽动马缰,马儿按主子意图不踏裸露的白骨。男的想到那首“通远门,锣鼓响,看到埋死人。”的歌谣。他知道,这里埋的是光脚板穷人和被斩首者,这里离惟一通陆路的通远门不远了。过了乱坟岗子,马儿发出渴盼的嘶鸣,仰首奋蹄,朝前方的通远门射去。临近城门时,男的紧勒马缰,马儿“咴儿--”长啸,前蹄腾空。男的松缰,马儿缓步前行,鼻翼抖动,泓泓一眶泪。
  高大的石头城墙间有道拱形门洞,可过八抬大轿,有石梯相连,上刻“通远门”三字。白马登石梯入城,卫兵盘查,男的掏出腰牌,卫兵盯他,目露疑惑,还是恭敬地放行。入城后,白马小跑前行,走金汤街,行下半城,过太平门、东水门、朝天门,直奔千厮门。

  第十章(2)

  驾驭白马这男的老农模样,白须白发,戴瓜皮帽,穿土布长衫,下摆扎在腰间。骑坐他身前的女的穿又脏又破的左右开叉的直身氅衣,大腿血迹斑斑。二人都汗湿衣衫。“宁大人,谢谢您的救命之恩!”“喻妹崽,看你,把我当外人呀。”宁承忠说,催马进入自己的官邸,抬腿下马,扶喻笑霜下马,取下瓜皮帽、假发、白须,脱去土布长衫。邹胜迎来:“大人,您去哪里了?”看见喻笑霜,惊叹、高兴,忙招呼问安。喻笑霜回礼。宁承忠爱怜地抚白马,将马缰扔给邹胜:“给它喂水喂料,好生侍候。”邹胜应诺,原来宁大人是救喻笑霜去了,后怕也庆幸,牵了白马走。
  宁承忠领喻笑霜到自己的住屋门前,掏钥匙开门,暮辉扑进屋里。进门后,他刚推过门,喻笑霜就抱了他啜泣。他抚她后背:“好了,好了,有惊无险,没得事啰。”她抱了他更紧。他由她抱着,心里惊骇,好险,差点他两人都没命了。
  那日,在朝天门江边,宁承忠狠揍了二弟宁承业,二弟老半天才爬起来,口鼻淌血。二弟激怒,对他吼叫:“你打,打死我都行!可继国得去美国留学,得去,我早给你说过,他是个经商的料!”宁承忠欲挥拳再打,被赶来的雪瑶劝住。雪瑶为继国不辞而别伤心透了,她是看见继国留下的书信才令下人向他急报的。
  风暴过后,平静下来。继国只是出国留学,终会回来。宁承忠知道,拈花惹草的二弟没有生育力,早把继国当亲生儿子待,他出资让他去国外留学可以理解。还是黑着张脸,气恼不事先告知他夫妇,且出国学的是他不满意的商贸。说到喻笑霜被绑架之事,宁承业比他夫妇还着急:“哦,武夫人说有个人像阿瑟,我马上去打探,倘若他真是诈死,老子非灭了他,为父亲报仇!”他擂了宁承业一拳:“这才像我二弟。”叮嘱说,“即便是查到阿瑟下落,也莫要打草惊蛇,要顺藤摸瓜找到喻笑霜……”
  宁承业跟洋人有生意往来,跟洋教士混得熟,有钱能使鬼推磨,他用银子诱开了一个洋教士的嘴,得知阿瑟确实活着,说阿瑟对主虔诚,不辞辛劳在乡下传教,开先住在乡下的“泓寿庄”里,后来不知道去向。宁承业知道“泓寿庄”的主子是李泓寿,阿瑟在那里住过,也许这事与李泓寿有关,就花重金撬开了李泓寿手下人的嘴,得知喻笑霜就关在“泓寿庄”里,那人还给他画了关押处的草图。
  宁承忠立即去找安邦知府,喻笑霜被绑架是地方治安的事,要动洋人阿瑟和袍哥大爷李泓寿,得要地方官依法办案。安邦不在,下人说安大人出门办差去了。他好着急,出府衙时,遇见安邦回来,说了情由。安邦说立马办,得查明实据,拿到人证物证。他点头,说这关系到喻笑霜的生死,求他尽快查办尽快救人。安邦说:“放心,维护地方安定是我的职责。”叹曰,“唉,喻笑霜的父亲是朝廷缉拿的重罪要犯。”他说:“武哲嗣夫人在大街口看见一个人,像是阿瑟。”安邦说:“是不是啊?唉,洋人的事皆麻烦,阿瑟即便活着,洋人也会告喻笑霜之父的伤害罪。不过,你老弟放心,一事归一事,在大街上明目张胆绑架人,成何体统,都这样还不乱了,抓人要有官府的手续,这是犯罪,本官不会放任不管。”
  安邦嘴里这么说,心里另有想法。他刚从“泓寿庄”回来,李泓寿领他进到那雅室时,他就被墙上那男女相拥的“春图”拽住,竟有这么多做爱姿势,蹙眉说,还可以这样子啊。李泓寿说,安大人您今天都可以试一试。出门去。就有两个身穿薄纱衣裙的妙龄女子进屋来,上茶把酒,侍候得他喜滋滋心痒痒。之后,便是蜂胶蝶恋、凤倒鸾颠。城里的窑子不少,可他这个有头脸的地方官是不好去的,而在这里他无所顾忌。宁承忠来说的这事,涉及到洋人和李泓寿,也涉及到武哲嗣,着实不好办。他想给李泓寿报信,又愤怒。倘若是李泓寿干的也太可恶了,不是给他添乱么。宁承忠和武哲嗣都是他好友,都是人物,都不怕祸事。他好难抉择。
  宁承忠离开安邦回到官邸,坐卧不安。安邦与洋人和李泓寿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瓜葛,且官府办案总是拖沓。担心喻笑霜会被糟蹋以至于丢命,决定去找武哲嗣,用他们袍哥的办法解决此事。突又想到,倘若安邦去给李泓寿报信,转移了人质咋办?着急不已。也着急的二弟承业来了,说他从李泓寿那手下人处得知,李泓寿明日要论功行赏,要摆酒席聚餐,袍哥聚餐少不得大碗吃肉大碗喝酒,防范就松懈,是个搭救喻笑霜的机会,让他尽快拿主意。嗯,确实是个机会。
  他决定独闯泓寿庄,没有对二弟说,怕他说漏了嘴。

  第十章(3)

  “泓寿庄”大门前,一个老农背了一大背篓蔬菜吃力地走来,此人便是化装成老农的宁承忠。门卫盘查。他有准备,沙哑声说,来送菜。大背篓的大麻袋里装满了白菜、黄瓜、番茄、葱蒜。门卫看看,放行。他暗中庆幸,想着那他没敢带来的关押喻笑霜处的草图,谨慎地寻路前行。庄内的路道、月门、池塘、房院似像非像,犹如迷津。行于其间,偶闻人声,不见其人,记忆中的草图与眼前的场景难以吻合。担心遇人盘查,没有遇见,定是还在聚餐还在猜拳饮酒。传来脚步声,前方路口,两个背枪巡逻的人走来,赶紧躲进路边树丛,见两个巡逻人都酒色满面。待两人走远,出树丛快步前行。日头当顶,得要抓紧时间,否则他们聚餐结束事情会麻烦。走着,突有声响,猫腰窜入岔道,是群麻雀飞过,心扑扑跳,就看见了西边那碉堡。紧张、高兴,喻妹崽,我救你来了!快步顺蜿蜒的路道走,走到那碉堡近前,果见不远处的丛林里有座泥墙小屋。
  小屋的木门紧锁,几乎被垂吊的爬壁草罩严。门口有两个喽啰把守。两个喽啰好对付,他担心的是碉堡里的守卫。那碉堡的孔眼里,说不定就有眼睛监视着这里。他是猫在丛林里朝碉堡的孔眼里看的,没见人影,最危险处最安全,看守碉堡的人说不定在打瞌睡。哼,即便是被抓住,他李泓寿也不敢把老子咋样,怕的是挨黑枪。来都来了,救笑霜为要,豁出去了。他看准时机,一个猫步窜出,快速挥拳,那两个看门人便倒地。
  他从看门人身上搜出钥匙开了木门,屋里只有一道窄小的窗户,光线昏暗。他见喻笑霜在草席上昏睡,摸到她跟前:“喻妹崽,笑霜,我来救你!”喻笑霜睁开眼,看清楚是他,高兴也惊骇:“宁大人,你……”“跟我走,莫出声。”他拉她出门,闪进丛林,抱她到大背篓内的麻袋里,盖上备用的麻袋,背了大背篓按原路走。出大门时,门卫盯大背篓:“装的是啥子?”他擦把汗:“大厨是我表弟,送了些草灰做肥料。”递给门卫几块铜钱。门卫接了铜钱:“是大厨的表弟啊,慢走。”
  他就吃力地缓步走,走远后,加快脚步转到山后,赶紧掀开麻袋,抱了喻笑霜出来,牵过捆在树丛里的白马。喻笑霜早跃到马上,他也飞身上马,催马出了密林。转到山前时,见“泓寿庄”大门涌出一帮手持大刀、火枪、洋枪的喽啰,其中有人喊:“那边,在那边,白马上驮了两个人……”都上马呐喊追来,其中有李顺。
  宁承忠赶紧勒转马头,催马朝山后逃。响起噼啪的火枪、洋枪声,有子弹擦身而过。转到山后,他策马寻小路逃,终躲过一劫。
  想想真是后怕。
  喻笑霜搂抱着他,看见他床头放的折扇,过去拿起打开,是她送给他的那把荣昌金楠纸扇,她泪眼蒙蒙看折扇上她写的诗句念叨,泪珠子断线。他冒死来救我,九死一生啊,他心里是有我的:“我咋个谢你!”宁承忠笑:“个傻女子,对我还言谢。”喻笑霜扑到他身上抽噎,说出令她自己也震惊的话:“说是大恩不言谢,我还是要谢,如果你不嫌弃,承忠,我把身子给你。”他心弦被强拉了一下,震得全身发酥,目视泪洗双眼的她,心想,此时的她比她高兴时更美,搂了她好紧……有人敲门,是邹胜:“宁大人,我让厨子做了饭菜来,还有白沙烧老酒。”
  她松开他,坐到椅子上,抚去泪水。
  他说:“门没关,端进来。”才觉得肚子好饿。
  二人都顾不得擦洗更衣,大口吃喝。吃饱喝足,邹胜端来盆热水,他让喻笑霜洗把脸,从柜子里拿出雪瑶放在这里的衣服让她换,各自出门去。
  宁承忠让邹胜雇来马车,让邹胜和两个兵丁持枪械护送喻笑霜回武家山庄。
  喻笑霜走后,宁承忠心跳不停,不想她会这么说,真想跟她亲热,也释然,喻妹崽不会怨我了。他步行到东水门岸边远眺南岸,看得月亮出来。月亮渐大,大成一个银盘,大江两岸都镀了层银。她该到家了,武哲嗣夫妇会好高兴。
  有浮云过来,月亮时隐时现。
  宁承忠有种孤独感,在这苍穹下的大江边只有他一个人,亦仿佛被大江、夜空融化了去。就跟月亮说话,给雪瑶说娶了笑霜?雪瑶会同意?这两个女人都好,我是真想都要。可得听雪瑶的,若她同意则皆大欢喜,若她反对,我痛苦笑霜也痛苦。唉,公事私事都烦人。对了,得追究李泓寿绑架笑霜之事。李泓寿定会否认、抵赖,或者打出奉朝廷之令追捕杀害阿瑟凶手的幌子。是了,得要查明阿瑟死活,可即便阿瑟活着,笑霜的父亲喻秉智也背有伤害洋人的罪名。李泓寿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不过,我留给他那张字条上写了:“如胆敢再动喻笑霜,即有血光之灾!”想必他会收敛些。安邦要是能秉公办事就好,可他滑头,不晓得他那葫芦里卖的是啥子药……

  第十一章(1)

  重庆八月的黄昏,热死人。宁承忠办完公差路过“大河票号”,就去继富为他夫妇留的三楼那房间里小坐,实是想从继富口中了解二儿子继国在美国的真实情况。二弟承业说漏过嘴,说有个美国姑娘在追求继国。承业是在一次家宴的酒席桌上说的,当时他喝得烂醉。酒醒后说,那是酒话,没得那么好的事情,继国要真娶个洋姑娘倒好。他犯疑,雪瑶担心,写信去问,继国回信说没有这事。雪瑶说,继富、继国兄弟两常有书信往来,继富还向继国打问美国银行的事情。
  继富心大,把“大河钱庄”办成“大河票号”了,开展了存放款、汇兑业务,有的官府的人也来存放款了。继富说,道光三年,山西平遥就有了“日升昌票号”,明万历八年,意大利威尼斯就诞生了世界上最早的银行,道光二十八年,英国“丽如银行”在上海开办了“金宝银行”,都赚足了钱。重庆迟早也会有银行的。说银行是商品经济发展的必然产物,是经营存款、放款、汇兑、储蓄,充当信用中介的最好形式,通过存放款间的利息差额分享其可观的剩余价值。他承认,大儿子是能干,有头脑,赚得的钱翻了倍。却担心,钱是啥,钱是索命鬼。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弄不好会人财两空。而夫人雪瑶和二弟承业却支持大儿子继富办票号办银行,希望他把王家这银钱业办大做强。耳濡目染,雪瑶在她父亲和大儿子继富的影响下,对银钱业说得出道道:“是,金融业是有风险,可风险大赚钱也多。承忠,你晓得不,现今洋商购办土货都须以现金交易,而重庆呢,没得银行可通。所以呀,那些洋商对其所携带的银洋很是犯愁。”二弟宁承业说:“就是,重庆莫说没得国人的银行,连洋人的银行也没得,也没得代理外国汇兑的机构,眼看着洋钱难赚。继富侄儿,你的想法二叔我支持,你是得要早些考虑他途,切莫在票号这一棵树子上吊死。”扳手指头,“据我所知,‘天成亨’、‘日升昌’、‘蔚泰厚’、‘蔚盛长’、‘百川通’这些设在重庆的票号,现今几乎都是放款大于存款,这啷个得行,这不是在做赔本买卖么。我看啦,这钱庄、票号的寿命都长不了,迟早要被银行取代。”继富高兴:“二叔对金融业也熟悉,有远见!如能办起银行,那些洋商的银子就可以大把地赚,官府的钱也更好弄……”他就瞪眼斥责继富是见钱眼开,嘴上没毛办事不牢。雪瑶说他古板,说继富经营的“大河票号”现今是蒸蒸日上。他是少数派,咳,懒得管,是王家的钱呢,就睁只眼闭只眼。钱庄变成了票号,房院还是老样子,继富说,等开办银行时再行扩建。
  口干舌燥的宁承忠取杯子抓茶叶泡茶,暖水瓶里没有热水,他是少不得要喝茶的,就下楼去继富的房间找开水。走至门口,听见说话声:
  “我甩掉了跟踪人的。”
  “那好,你就住我屋里,别出去。”
  “你夫人她……”
  “我还没有成亲,这屋子就我一个人住。”
  “啊,谢谢您,这些日子太乱,我无处藏身,只好来您这里避一避。”
  “阿瑟,您放心……”
  阿瑟!宁承忠脑子轰响,朝门缝里看,果真是阿瑟。当年,他去查验真原堂时见到过他,去二弟承业家时也见到过他,他给承业宣讲教义。此刻里,这个年龄与他差不多大的家伙蓬头垢面,一副叫花子模样,黑衣教服破碎,凹眼高鼻的脸上糊满泥土。哼,阿瑟,老子查找你三年多,今天你算是被我逮了个正着。飞脚揣门,怕他越窗逃走。木门老厚,哪里揣得开。“是哪个?”继富颤声问。“我,老子!开门,开门!”门开了,继富急拉他进屋,关死屋门:“爸,你就不会轻一点。”他推开继富,上前拽住阿瑟衣领:“阿瑟,老子找你找得好苦,今天终于抓到你了!”阿瑟告饶:“宁大人,我求您了,求您千万别把我交给他们……”

  第十一章(2)

  宁承忠想,阿瑟是在躲避追杀,他咋跑到继富这里来了?
  洋人教会强行在鹅项颈、丛树碑和铜锣峡修教堂,激起了民变。事情开始于两个月前,洋教会在重庆咽喉要地鹅项颈购地建房,士绅赵昌勖等以其压断咽喉地脉有伤风水为由,联名呈请官府制止,未得断结,众愤不平。适逢重庆府武童生府试,应试武生聚众数千人,将鹅项颈美国洋教士的房屋拆毁;又去焚烧捣毁凉风垭、丛树牌教堂的教士住宅和富户教徒的住宅。教徒罗元义早有防备,打教民众涌来时,反被他手下人打死打伤二十余人,激起更大民怨。两天内,巴县、大足、铜梁等地焚毁教徒住房二百多间,城区的美英法洋房、医馆全毁。江北的教徒激怒了,持械聚众焚毁铺屋四百多家。川东州县亦发生了民教双方的聚众械斗,许多民众自组民团打教。南川、綦江民团攻打白果树神学院,双方都伤亡惨重。清廷震惊,令川督刘秉璋即刻查办。刘秉璋派员赶来查勘,会同川东道、重庆府、巴县等府衙与外国驻渝领事、主教等洋人会商。
  宁承忠就刚参加完这会商,说是会商,实是双方激烈的讨价还价。最终议定,赔偿美英法等国偿银二十六万余两;将教徒首犯罗元义、石汇处斩枭示,吴炳南、何包渔秋后处绞;余犯或杖责枷号或饬通缉;川东道、重庆府、巴县衙门联衔告示,称重庆教案现已议结。鹅项颈等处地产已赎回,永作官荒,不准修复。今后修建教堂不得格外华丽,以免骇人观瞻,致扰物议云云。引发此次教案的洋人依旧得利。巴县知县国璋对洋人的霸道行为十分愤慨,不惧压力,据理痛斥,坚持惩办不法教首。他极力支持。安邦也附和,又劝他少说为妙。
  “阿瑟,你现在怕了,怕我民众了?可你做那些恶事时咋不怕?你打死‘兴隆绸布庄’的宁老板时你咋不怕?你还装死,弄得喻秉智一家人东躲西藏!”宁承忠怒喝,“阿瑟,凭你这些罪恶你就该死,早就该死!”黑眼盯继富,“继富,你忘了你爷爷是咋死的了?你竟然还窝藏他这个十恶不赦的杀人犯……”
  “爸,你别动怒,你听我说。”宁继富拉开父亲,泡了茶水给父亲,细说了原委。
  宁继富是不久前去做弥撒时见到阿瑟的,也是教徒的他知道许多民众反对洋教,怕自己尤其怕票号遭到袭击,特地在远离市区的南岸的凉风桠天主教堂做弥撒。因为隔江,他一般都是头天黄昏渡江去南岸,住教堂附近的江南茶楼,第二天一早去做弥撒。江南茶楼设有住宿的房间,茶楼老板常来他票号存放款,很熟悉。
  那天晚上,茶楼老板请来了曲艺队,喝茶、住宿的人坐满了茶楼大堂,边喝茶边看曲艺表演。有清音、金钱板、评书、花鼓、月琴弹唱等节目。尤其那清音动人:“佳人早起出兰房,睡眼朦胧赛海棠,叫声丫环摘来一朵配鸳鸯,丫环回言道,那海棠生的来青枝绿叶绿叶青枝一朵一朵一朵一朵真海棠。得儿洋得儿洋依得儿洋。左手扶栏杆,右手摘海棠,湿透了红绣鞋盼君郎……”唱清音这姑娘就赛海棠呢,宁继富暗叹。最后是说评书,说的是富可敌国的商人胡雪岩。他听得津津乐道,为官须学曾国藩,经商必学胡雪岩呢。听到收场才洗脚睡觉,好久都睡不着,耳边萦绕着脆悠悠的清音调,眼前晃动着唱清音那姑娘的生动活泼样儿。
  次日,宁继富睡过了头,早饭也没吃就匆匆赶去教堂做弥撒。站久了,头昏心悸,面淌虚汗。全体教徒诵读光荣颂:“天主在天受光荣,主爱的人在世享平安……”他诵着,一阵心慌,四肢无力,房梁旋转,两眼发黑,砰然倒地。醒来时,他躺在一张钢丝床上,心跳好快,虚汗湿透内衣内裤。一个中年教士守护在他床边,见他醒来,松了口气,关切问:“您没吃早饭吧?”他点头。中年教士点首:“虔诚的教徒!我遇见过没顾上吃早餐就赶来做弥撒而晕倒的人的。看来,你昨晚大概没休息好,今天又没吃早餐,发生低血糖昏迷了。来,吃些东西就会好的。”拿了牛奶、面包、奶酪给他吃。他好饿,大口吃喝,心跳渐势平缓,人精神起来,掏出银子答谢这位好心的教士。中年教士不收他的银子,说是应该的。
  宁继富感动,两人摆谈起来。
  “是我主耶稣改变了我的灵魂,我从法国大老远来中国传教,就是要虔心为主为民……恶是存在的,但善终将战胜邪恶。”
  中年教士的话使宁继富对主的信仰更坚定,双方做了自我介绍。阿瑟?这名字他好熟悉,追问他是否参与过同治二年的那场教案。阿瑟点头:“罪过罪过,那是一场不该发生的争斗……”阿瑟的话音未完,宁继富便揪住他吼叫:“阿瑟,原来你就是阿瑟!凶手,你是打死‘兴隆绸布庄’宁老板的凶手!你知道吗,他是我爷爷!”阿瑟色变,不停地在胸前画十字:“主啊,我阿瑟罪孽深重!主啊,除免世罪者,求您垂怜我们,除免世罪者,求您俯听我们的祈祷……”待宁继富冷静下来,阿瑟为他泡了咖啡,请他听他解释:“那场教案发生时,我是赶去劝解的。您爷爷当时很激怒,挥舞扁担抵挡几个围打他的教士和教徒,我去劝双方息怒,有话好好说,千万别伤人。不想,我的一位教友挥拳击倒了您爷爷。后来我才知道,老人归西了。唉,他年纪大了,经不得激怒经不得击打。”阿瑟说时,双目含泪。宁继富怒喝:“你胡说,是你打死了我爷爷,在场的喻秉智叔叔亲眼看见的!”阿瑟说:“你说的是卖皮货的喻老板吧,我去买过他的皮货,认识他。他当时就过来掐我的颈子,把我掐晕了。我说的是实话,真的,您爷爷不是我打死的。” 宁继富喝道:“那你告诉我,打死我爷爷的那个教士现在哪里?”阿瑟说:“那场教案后,主教就让他回国了。” 宁继富泪水涌眶,怒吼:“你们是做贼心虚!你编,算你会编!我问你,你说你被掐晕了,那你为啥要诈死?”阿瑟落泪:“至高无上的主啊,您作证,我阿瑟绝对没有诈死,我当时被掐晕了,醒来时躺在教会的医馆里。康复后,主教也让我回国。我说,我来这里时间不长,没有完成主的嘱托,我不回国。主教就派人送我到乡下,住在教徒李泓寿的‘泓寿庄’里。主教说,你去乡下传教吧,这是主的意旨。我答应了。乡下人贫穷、愚昧,很需要得到帮助和教化。”宁继富揶揄说:“你是去‘泓寿庄’享清福呢。”阿瑟说:“我住下后,就给庄里的人和周围村庄的人传教,他们多数人都不信洋教,为此,我遭受过冷眼,挨过骂,还挨过打。我不怨他们,是我的努力不够。” 宁继富撇嘴:“哼,你继续编。我问你,你咋又来了凉风桠教堂?”阿瑟说:“是主教派人送我过来的,说这里需要我。”宁继富追问:“三年前,有个女人在南岸的大街口被人绑架了,你当时在场不?”阿瑟想想,说:“那天我是在大街口,我正在店铺里买东西,突然听见外面有人呼救,赶出店铺才听说,有两个蒙面骑士绑架了一个女人。” 宁继富问:“你是不是同伙?”阿瑟在胸前画十字:“我主作证,我阿瑟不会做这种卑劣事情……”听其言观其行,宁继富觉得阿瑟说的不无道理,阿瑟救了他,两人交了朋友……
  宁承忠听儿子继富说时,阿瑟不时插话,证明自己的清白。
  宁承忠半信半疑,怒盯继富:“你发现了阿瑟,为啥子不跟我和你妈说,你知道我们一直在查找他的!”
  宁继富说:“我是要给你们说的,可是发生了教案,街上好乱,我不敢离开票号半步。我见着你们时肯定要说的,而且是要带了阿瑟一起来说。阿瑟说了,他要登门向你们致歉、赔罪。”
  宁承忠黑眼盯阿瑟。
  阿瑟点头,说:“宁大人,我听您儿子说后,才知道了我昏迷之后发生的这一切,罪过啊罪过,造成这些罪过,我阿瑟客观上是有责任的,我应该向您们真诚致歉、赔罪。”
  宁承忠没吱声,心想,如果阿瑟说的是实话,那么,就是洋人和李泓寿勾结一气,将阿瑟转移到“泓寿庄”又转移到凉风桠教堂的。李泓寿是不敢杀洋人阿瑟灭口的;洋人获得了巨额赔偿,阿瑟的所谓死亡也是其因素。他们之所以转移阿瑟,就是为了掩人耳目。李泓寿自然还有他的小算盘,想以阿瑟“死亡”之事要挟喻笑霜以至于武哲嗣。武哲嗣不是吃素的,喻笑霜被他救回后,怒火中烧的他就找李泓寿说理讨公道追罪责。李泓寿不示弱,约定在“临江楼茶馆”见,双方可带袍泽兄弟都不许带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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