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雨长篇小说《开埠》

  第十三章(2)

  宁承忠盯他二人摇头,钱是可以赚的,可不能不顾国家的权益。经商的商人为官的官员,倘若一个个都只顾钱财不顾国家,大清还何谈大清,就只能是洋人的附庸洋人的摇钱树了。他这么想时,就又想到一身清廉的国璋。他万万没有想到,五年前的那场教案,国璋竟冤戴“处置不当”之罪,被朝廷削职解送回了原籍。国璋离开时,他去相送,二人洒泪而别。国璋深得民众爱戴,在佛图关“遗爱祠”为他立有怀念的牌位。


  宁承忠在宽仁医院空气清新的外科病房里躺着,钢丝床、软枕被、床头柜、纱帘尽皆白色,生漆木地板呈蟑螂色,铮光透亮,干净得很。
  这是重庆第一家西医院,开业不到一个月。位于临江门,毗邻城墙,俯瞰嘉陵江。大门圆拱,两厢是八字形照壁。院内绿树成荫,立有四幢中西式青砖楼房,主楼四层。挨江的两幢楼房有阳台,长廊相连。在四围的矮瓦屋、竹篾房、吊脚楼中尤显突出。首任院长是詹姆斯·麦卡特尼,这医院是他从外国募捐一万多美元开办的。门诊当街,门前横嵌的石碑上刻有“宽仁医院”四个楷书大字。院内开设有内科、外科、五官科一百多张病床,设有手术室、药房、宿舍、食堂、卫生间。有发电机、锅炉和暖气,成天都有热水供应。
  宁承忠住这病房临江,从窗口可一览嘉陵江水,顺流东望,可看见双江交汇处的朝天门码头。此时里,从昏睡中醒来的他睁开沉重的眼帘,屋窗外,秋阳高远,晴空无云,耳际有遥远的时有时无的船工的吆喝声和纤夫的号子声。“呜——”传来声响,他一震,欲撑起身子到窗边看,肚子剧痛,只得躺下。龟儿子立德乐,硬是把洋轮船开来了?“呜——”声响渐大,一群鸽子从窗前掠过,哦,原来是鸽哨声。去年,重庆开埠,洋轮船是迟早要来的。洋人办事情快,开埠年余,这西医院就开了张。街上的洋房子多了,洋皂、洋钉、洋火、洋蜡、洋漆、洋油、洋钟、洋纱、洋服、洋家具潮涌而来,搅乱了重庆人惯常的生活。自己吧,此刻里就躺在了洋人开的西医院里。
  是二儿子继国要他来这西医院的,这个孽障,回国后在家里只呆了两天,之后就再不落屋。听邹胜说他才知道,继国是在帮那洋人院长筹建这所教会医院。哼,宽仁医院,名字好听,可洋人对我国人并不宽仁,伸着魔掌来夺,张着血口来吃。他本不是啥大病,不过是肚子痛,以前也痛过,吃点中药就好。可继国扪他肚子搬他腿杆,说是必须住院开刀。他说:“你想划我肚皮?”继国说:“得要尽快剖腹手术。”西医就是野蛮,动不动就要割人肉,听说还用些洋玩意儿来慑人魂魄吸人血。怒脸拒绝,绝不看西医,更不会去教会医院。大儿子继富、幺儿子继兵都劝他,他依旧固执。继国愁了脸:“爸,你患的是急性阑尾炎,不开刀肠子会穿孔的,你不要命了?”他脸色铁青,狠踹继国一脚。雪瑶发急,再三问继国开刀危不危险。继国说:“妈,你们咋不早来叫我,现在是有危险,可不开刀更危险。”雪瑶就数落他埋怨他:“你个顽固分子,我早说过找继国回来给你看病,你就是不许,说吃中药扎银针就会好,看你,把小病拖成大病了!”幺儿子继兵怒了脸:“二哥,莫跟他多说,抬他去医院!”继国点头。继富、继国、继兵和邹胜就强行将他抬来这西医院,直接送进了手术室。
  他在手术床上怒骂、挣扎,两个洋人男医生将他摁住,一个洋人女护士就解开他的病人服退下他的病人裤。他急红了脸,老子那地方只有雪瑶能见,丑死人羞死人。白衣白帽白口罩的继国走过来,戴橡皮手套的手上拿有刀剪。他怒喝:“继国,我看你敢在老子身上动刀……”过来一个洋医生给他打针,他就迷糊了。
  醒来他才知道,自己去鬼门关走了一遭。雪瑶对他说:“你那肠子已经破了,开刀时出了好多的血。”继国给他说:“爸,你是AB型血,医院刚建立,一时找不到AB型血,是妈给你献的血,妈是O型血。”邹胜给他说:“护士用大针管从夫人手肘上抽了七八针管的血,都用到你身上了。”他感激雪瑶,担心雪瑶,他看见过那大针管的,那得要抽好多的血,不把人抽死么!继国说:“血会再生,妈不会有事的。”他还是担心。雪瑶的眼睛被泪水洗过:“承忠,要不是老二给你开刀,你的命休矣。你那肠子生脓了,长了好多的细……咳,我也说不清楚,就是长了多好的小虫子,所以你发烧。”
  他现在是开刀后的第二天,发高烧了。护士在他手肘上扎了针,针头连接有橡皮管,橡皮管连接在一个装有药水的瓶子上。
  雪瑶回病房来,她去为他倒了尿水,高兴说:“承忠,你醒了!”
  他看雪瑶,有气无力:“雪瑶,苦了你了。”
  “莫说话,好生养息,夫妻间还说客套话。”疲惫的雪瑶面色发白,两眼红肿。
  他心痛,她抽了那么多血给自己,成天守护自己,别累垮了。欲言。雪瑶伸手扪他的嘴:“莫说话。”他点头。重庆的晚秋依旧燥热,雪瑶为他打扇:“你昏睡的时候,武哲嗣两口子来过,带了他们的儿子武德厚、干女儿喻笑霜一起来的,送来好多水果。他们都好担心你,盼望你早些康复。”笑霜来了!他心跳加快。两年前,在那厂口麻秧子船客舱里的事又历历在目。那次返渝后不久,笑霜去了上海,去经营武家在上海那边的生意,他就再没有见到过她。雪瑶给他打扇:“继国说了,要讲卫生,饭前饭后要洗手,吃水果要削皮,喝的井水要消毒,走田坎路莫要踩到地里,地里浇有粪水,会得传染病……”这小子,去美国学了西医,穷讲究多。闻到香味,鼻子抽动。雪瑶笑:“承忠,你闻到花香了吧,你看。”捧他脸侧转一边。他看见了,是那盆他喜爱的叶绿花白的栀子花。雪瑶说:“是我让邹胜从家里搬来的,往年间,八九月份花就谢了,可这都晚秋了,还开得有花,你看,还结有果子呢。呃,你不说话,就听我说。承忠,你还记得不,当年你给我说,栀子花有花语,说你要伴我一生。我说你是花言巧语,问你,就我一人伴你一生么?你说,当然,天下女子我只爱你一个,就我俩相伴终生,白头偕老。是不是?呃,不说话,是,你就点头,不是,你就摇头。”他点头。雪瑶笑,两眼含泪:“你伴我我伴你,就我两个人,相伴到终生。”他鼻头发酸。雪瑶为他打扇,泪水滑出眼眶,“嘶”一声响,纸扇破成两半。他那心被拽了一下。雪瑶四十多岁了,还显得年轻。雪瑶,你是我的至爱,我身上流淌有你的血。可自己还一直爱着笑霜,还想娶她进门。看,笑霜送他的这把金楠纸扇破成两半了,是天意。宁承忠,你是个血性男人,对雪瑶说的话得算数。你爱笑霜却不能娶她,否则你就食言,就对不起雪瑶。你得决断了,得给笑霜把话说明白,不能再耽误她了……
  穿白大褂的继国和护士姜霞进病房来。继国解开他那病人服衣裤,两手在他胸口、肚皮上轻敲轻摸,取下他挂在胸前的一个如弹弓样的东西,将上端的两个小黑物塞进耳朵里,用顶端那如小喇叭嘴的物件在他胸口、肚皮上轻轻移动。之后,姜护士打开了一个铁盒子,取出里面的条带捆在他手肘上,按一个连接着的小气囊,那条带就充气,把他那手肘越压越紧。他紧张,也生奇,中医靠把脉诊病,西医却靠这些玩意诊病,能行?
  雪瑶说:“承忠,老二是在用听诊器给你听病,姜护士是在用血压计给你侧血压。人家那个洋人院长都来看过你,不是你道听途说的啥子听诊器要掏心摄魂、血压计是吸血鬼。那洋人院长会说重庆话,他说了,听诊器和血压计都是西医诊病必备的工具,很管用的。”问继国,“儿子,你爸爸啷个样?”
  继国说:“还得输液,还得消炎。妈,你别让爸爸下床,别让他说话,他得好生静养……”
  继国给雪瑶交代了好多。这小子,还出息了。他觑眼看继国,长得像雪瑶的先前的白面书生的老二,现今长了络腮胡子,胡子刮过,嘴唇腮边一溜青。这娃儿的个头、眼睛像他,可他那一双狼眼睛却没有狠劲只有温善。面相、个性都像他的是老三继强和老四继兵。啊,继强,你在哪里?想到自幼丢失的老三他就心口痛,一直没有放弃找到他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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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1)

  进来这人是黑发垂肩的喻笑霜,她戴黑礼帽,穿黑府绸对襟衣灯笼裤,披黑披风,足蹬一朵花黑软靴,扑打一把黑纸扇。不请自坐下,取下礼帽放到餐桌上,端了宁承忠身前的酒一饮而尽:
  “我来打个平火。”
  安邦的眼睛大了,看见漂亮女人他的眼睛就大,坏笑说:“你是来打酒平火呢,还是打肉平火啊。”
  喻笑霜乜他说:“我是来解难的。”
  安邦盯她,咂了口酒。此刻的她一身黑色穿着,衬托得她那张肤白如河水豆花的脸越发地美艳。对于喻笑霜他早就垂涎,可他晓得,他没有福气享用这美人儿,她是宁承忠的女人。这女人的美貌是世间一绝,其能耐也是世间一绝。她是重庆城最早的女袍哥,是为她干爹经营生意的走南闯北的奇女子。她来解难,定是解承忠老弟求我这难事,就没得我安邦的事啰,这烫手的炭圆就由她来捡啰。呵呵一阵笑:“闲大爷笑霜来了,来得好,有你解难,再难的事情也不难了。天色已晚,我得回去了,否则,我那个醋坛子小四又要跟我闹。”起身告辞,抽身出门。
  宁承忠脸上没有什么,心里快慰,为喻笑霜的到来快慰,也为她当袍哥而惋惜。她干爹经不住她纠缠,同意她入了袍哥,封了个不值事的闲大爷。捻须问:“你不是在上海么,好久回来的?”她笑而不答,刷地打开黑色纸扇扇风。他就想到她送给他的那把“荣昌金楠纸扇”,可惜,已经破成两半,被他珍藏在了衣柜里。
  堂倌过来换了餐具,为他二人斟酒。
  他看她摇头:“你耶,硬是来去如风。”喝酒。
  她盯他笑:“水载舟,风鼓帆,爷是来往渝沪的常客。”吃菜。
  “你呀你,说是个不值事的女袍哥闲大爷,其实不闲。”
  “袍泽兄弟都说我是管事最多的二大爷。”
  “咳,我啷个说你,你好的不当,要去当女袍哥?”
  “你这话就说得我心寒了。啥叫好的?当官的就是好的?可你这个当官的咋就阻止不了东西洋人?官府里咋有那么多的贪官污吏?皇宫里咋有那么多奴颜媚骨的臣子?当女袍哥又啷个,又有啥子不好……”喻笑霜动了感情,一连串问。
  宁承忠没有回答,叫她动筷子吃菜端酒杯喝酒。
  宁承忠在那场大病之后做了决断,他爱笑霜却不能娶她,约她去了磁器口古镇,给她把话挑明。
  古色古香的磁器口是舟楫如林的水码头,是重庆城郊商贾云集的通邑大道,是热闹的揽胜地。穿对襟黑褂便服的宁承忠和穿素色暗花衣裤的喻笑霜随人流下船,登石梯进入古镇。古镇保留完好,挨一接二的瓦屋或是棚屋店铺经销有各式土货、洋货。时值逢场天,赤胸露臂的船工、扛行李的扁担客、打遮阳伞的女子、背背篓的农民、坐轿子的官家、穿马褂的商人熙熙攘攘。喻笑霜说:“想起了一幅画。”宁承忠问:“啥子画?”“清明上河图。”“还有些像。”
  宁承忠是叫邹胜给喻笑霜传话约她来磁器口游玩的。喻笑霜好高兴,这个一本正经的家伙竟然约她出游,怕是有啥子好事情。嗯,定是他给雪瑶姐说好了,要娶她过门。不禁脸红心跳,一夜都没睡好。一大早,就到朝天门码头候着,说好是乘头班船的。穿便服的他来了,少有清闲的样儿。她上前挽了他的手上船,想问没问,话得要他自己说。一条流水蜿蜒于山峦峡谷间,晚秋的江风伴客船逆水上行,满目尽皆碧翠。她等待他说出她要听的话,他说的是小河嘉陵江:“笑霜,你晓得不,这嘉陵江也有三峡。”她不知道:“真的?”“真的。这小河厉害,把华蓥山横切,就有了观音峡、温塘峡、沥鼻峡,没得长江三峡险峻,却比长江三峡幽丽……”船到磁器口码头了,她也没有听到她想要听的话,性子急的她几次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就让这好事情来得慢些。
  宁承忠领喻笑霜转游古镇,一路滔滔不绝:“你要是站到歌乐山上去看,这镇子就活像条隐伏的有腾空吞天之势的大龙,先前就叫龙隐镇,后因这里的瓷器出了名,才改为了磁器口……”二人转游得肚子瘪了,他领她去吃毛血旺吃千张皮,吃得满嘴生香。他喝了好多白沙烧老酒,面红筋涨。出店后,他领她顺弯拐的石板小街走。赶场的人陆续散去,卖麻花、糖人、锅盔、杂货的店铺陆续关门,喧嚣的小街变得清闲,显露出古镇的本色。青石板路踩得变了形,古朴的房屋、“九宫十八庙”顺坡而立或临江吊脚。他带她去“宝轮寺”烧香,去看艺人做花脸壳,买卤鸭脚板给她吃。她咬嘴唇笑,宁承忠,你个该死的,硬是要急死我呀,你咋还不说?他领她走至小街的尽头,又领她往回走,一路无话。喝得过量的他酒气熏天,步态踉跄。
  乌金西坠,晚霞烧天,古镇一派红朦。
  临河的石梯道边,黄葛大树哈腰俯视树下的他俩。宁承忠抚喻笑霜肩头,目视夕阳烧红的大江,吐出带酒气的话,说他真爱她,也爱雪瑶,说他身上淌有雪瑶的血,说他对雪瑶有过承诺……最终说他俩只能是兄妹,他认她做小妹。喻笑霜听明白了,晓得他为啥约她来古镇游玩了,黑眼盯他,转身下石梯。他跟了走。喻笑霜走至江边,径直往江水里走,溅起水浪。带有漩涡的江水亲吻她的软靴,浸湿她的灯笼裤,抚弄她的对襟衣……他急了,扑上去抱住她:“笑霜,我对不起你,你听我说,你千万别……”她把头扎进江水,好一阵才抬头,脸被流水清洗眼被泪水清洗:“我是不会轻生的,我还有好多的事情要做。我晓得,你迈不过你那所谓仁义道德的坎。也罢,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哥,我就是你小妹。”他鼻子好酸,紧搂她:“小妹,我的笑霜小妹……”想起自己早亡的小妹,百感交集。
  此刻里,面对笑霜小妹一连串的问,他确实无话可答。是呢,啥是好的?朝廷里的那些大小官员坏的多,鱼龙混杂的袍哥也不都是坏人,她干爹武哲嗣就不错,还是对她加入袍哥耿耿于怀。
  “哥,我晓得你遇到天大的难事了,邹胜都给我说了。”
  对不起,多发了第十三章(2)
  第十五章(2)

  “这个邹胜,嘴巴不严,该掌嘴。”
  “你还是我哥呢,有难事就该跟我说。”
  “小妹,我是不想给哲嗣兄添麻烦。”
  “啥麻烦不麻烦的,我干爹说了,尽全力帮你。”
  他感动。九年前的那场教案,反教方的武哲嗣与护教方的李泓寿也发生了械斗,双方各有伤亡,混乱中,武哲嗣腰部挨了重棍,至今行动不便,袍哥里和生意上的事多交由笑霜办。她确实如安邦所说,是个非凡的奇女子。可这是好大的一笔款项。他将自己的顾虑和满心的内疚说了。
  “哥,这事你就莫操心了,交由小妹我来办,我已经给邹胜说了,让他叫我大侄儿继富明天一早到武家山庄来取款,当然,得要写借据,利息嘛,按最低行情收。”
  “不可,万万不可。这个不争气的继富,他的祸事惹大了,他还不起的!”
  “哥,你这个人啥子都好,就是太自负。人哪有不摔跤的,摔了跤爬起来就是。我大侄儿继富能干,是个做大事的人。”
  “咳,笑霜小妹,这可是好大的一笔钱。”
  “哥,我跟你说,你恨洋人我也恨。可洋人也给爷,不,也给小妹我,给我们武家送了洋钞来。我知道你一直反对重庆开埠,可开埠未必就不好,你晓得的,早在五十二年前,上海就开埠了……”
  是的,他知道,道光二十三年上海就开埠了,是因为屈辱的《南京条约》和《五口通商章程》而开埠的,自那,洋祸水淌进大清来。
  而在笑霜的讲述中,他得到了另外的信息。
  上海开埠后,贸易中心逐渐从广州移到了上海。洋货洋资纷纷涌进那长江的出海口,行栈、码头、租界、银行纷纷建立,国内诸多省份的和外国的移民大批涌入,如同一个一贫如洗的穷汉突然变成了富甲天下的富豪,上海从一个不起眼的小渔村变成了远东的大都市。因为其文化包容、经济繁荣、思想自由博洽,中外客商垂涎,都来抢占先机。英国人阿斯脱豪夫·礼查就抢先在外滩建了名为Astor House Hotel的旅馆,之后,扩建为两层楼的“礼查饭店”,接待外国客商。店内不仅设有客房,还有弹子房、酒吧、舞厅、扑克室,安排有歌舞演出,生意不错。其他外商纷纷效仿,法式“密采里旅舍”等相继开张。
  常去上海跑生意的喻笑霜嗅觉灵敏,穿了西装花钱去“礼查饭店”住了一宿,借机了解情况。她会英语,交谈方便,那个英国人大堂经理很热情,有问必答。她住的是单间客房,室内的欧式软床、衣柜、沙发宜人,摆放有鲜花、果盘。卫生间的大镜子照得人鲜亮,有精致的杯具、小块的肥皂、漱口的牙粉,香水味弥漫。服务生谦卑礼貌,召之即来,有宾至如归感。晚间的西洋歌舞醉人,穿短裙露大腿的洋妞扭屁股跳舞,吸引去男人贪婪的目光。她动了心,也想在上海开旅馆,对干爹说了,得到干爹的支持。武家的资金远没有洋人的资金雄厚,她就四处打探寻访,看中了苏州河北岸黄浦江边渔民晒网的一片荒地,修建了“渝城客栈”,接待国内客商。因其价格低廉、整洁卫生,也有洋商来住宿。她就效仿“礼查饭店”,设了酒吧、扑克室,请了江湖艺人演戏曲杂耍,洋人喜爱,纷至沓来,竟十之三四住宿者是洋人。会说英语的她热心接待洋人客,备受洋人客称道。说不上财源滚滚,清币洋钞却是大把地进到了武家的账上。不待她开口,干爹就加大投入,让她扩建客栈,更名为“渝城旅馆”。喻笑霜跟洋人学却不照葫芦画瓢,四围有的是地,自绘了草图,找来名师设计,不盖楼房,建造了有王家大院巴渝特色的庭院水榭,融入苏杭建筑的秀雅。工匠从重庆招,费用低好使唤。一幢平房瓦屋,陆续就有了池塘、假山、花草、林木、回廊、房院。房院是散建的,供旅客住宿。住房乃木墙木门,挺直的木椽,回字形木窗棂,其内的床柜桌椅亦为木制品。都不上漆,上的桐油,露着原木的纹理本色。旅客既有古朴雅致的住所,又有散步赏景之处。她得意,觉得自己就是画师,点撇泼捺,竟“绘”出个她喜爱的自认为是多了洋人客的“清明上河图”。
  “嗯,开旅馆倒是不错,可得注意防盗防火。盗多则客少,火会毁掉一切。”
  “哥,你放心,我雇了人昼夜巡查,那池塘既可供观瞻,也是灭火的水源。呃,我说了这么多,你听进去啥子没得?”
  “你是说,上海是因为开埠而繁荣的?可污泥浊水也跟了来,成了歹徒的乐园。那青红帮实乃黑帮,与洋人、贪官坑瀣一气,走私贩毒,肆意作恶。更可气的是洋人租界,我大清的国土被洋人一块一块瓜分,那是在割我国人身上的肉。洋人就是强盗,夺我钱财割我土地。没有洋人我们照样富裕强大过,远有盛唐近有康乾,那些藩国每年都向我国进贡。”
  “你说的有其道理,也有偏颇。盛唐康乾已是过去,现今是光绪二十一年,中国弱不禁风,也得审时度势,既然挡不住洋人,何不趁机也跟洋人一起搞钱。”
  “唉唉,你呀你,竟然跟你二哥承业一个腔调。”
  “你个顽固脑壳,跟你说不清楚。说正事,哥,我有钱助继富侄儿度过难关,我还有个想法,想让我那侄儿媳妇樊绣屏去上海帮我经营旅馆。”
  “你呀你,还不到四十岁,就称起老辈子来,一口一个继富侄儿、侄儿媳妇的。”
  “我是你小妹,自然是继富两口子的老辈子了,嘻嘻。呃,哥,你同不同意绣屏去上海?”
  “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短,你若作为借钱给继富的先决条件,那我也是无可奈何。”
  “我不是胁迫,是让绣屏去当‘渝城旅馆’的经理,自家人去管理我放心。还有,我想发挥她的一技之长,她的清音唱得好,客人会喜欢的。”
  宁承忠听了笑,喻笑霜这生意经实在说不错,得到些慰藉,她一心做生意总比当女袍哥好。他从没问过她在上海做啥生意,不想她竟在上海开了旅馆,还赚了洋人的钱,大儿媳妇跟她做事是可以放心的:
  “只要继富两口子同意,我不反对。”
  二人出宴喜园大门时,已是亥时。门口停有一辆四轮洋马车,顶棚是黑色的,车身是白色的,四围敞开。赶车人是个穿花绿薄衫的中年洋人,浑身汗湿,跃下车,殷情打躬,说:“宁大人请,闲大爷请,请上车。”汉语说得流畅。宁承忠不解。喻笑霜笑道:“他叫米勒,是阿瑟的朋友,我去凉风桠天主教堂做弥撒时认识了阿瑟,他通过阿瑟结识了我。他在立德乐洋行做事,想入我们袍哥,说是有袍泽兄弟相助,有利于他推销洋货。这家伙鬼,不仅熟悉我们袍哥的行规行话,熟悉我们的生活方式风土人情,还说要讨个重庆婆娘,嘻嘻。他常跑重庆、成都、内江、合州、涪州,每到一个处,就说是我和我干爹的好友。称兄道弟,请客送礼,得到不少袍泽兄弟的帮助,经销的洋货畅销,赚了不少钱。”喻笑霜说时,长她一岁的米勒不住地点头哈腰:“闲大爷说得是,极是!”宁承忠盯眼前这个金发碧眼的高个子英国人,一副奴才的媚相,如同那些见了洋人就似哈巴狗的中国官员。他这么想时,米勒双手抱拳,显摆说:“闲大爷,我米勒佩服袍哥,真的!您干爹武大爷说过,相传,袍哥是清初郑成功领导的反清复明组织‘洪门’的一个分支,其名得于《诗经》的‘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意指入会者皆是异姓兄弟,同生共死。袍哥讲究的是孝、悌、忠、信、礼、义、廉、耻等‘五伦八德’,尤其讲究义气。嗨上几排的袍哥,讲究疏财仗义救困扶贫。兄弟伙手头吃紧时,予以资助;兄弟伙被追捕跑滩避难时,出钱出力掩护营救;兄弟伙打架葛孽时,出面调停;兄弟伙受罚时,甘愿顶头乘祸,滚案受刑。闲大爷,我米勒也讲究义气,有何事您尽管吩咐,我决不拉稀摆带、喊黄掉底……”喻笑霜扑哧笑:“米勒,够了,你又不是袍哥。”米勒就泄气:“我米勒是一定要入袍哥的。”喻笑霜乜米勒:“米勒,赶车。”拉了宁承忠上车。
  米勒就坐到车沿,挥舞马鞭吆喝,马儿迈动四蹄。
  马车沿街缓行,行人稀落,街灯昏暗,月色却是明亮。米勒不显累乏倒兴奋,用英语跟喻笑霜交谈,说今天的天气好,今晚的月色美,说闲大爷今天的穿着绝了。喻笑霜的脸红红地眼弯弯地,说中文:“像个侠女,是不?”米勒摇头:“NO。”也说中文,“像个仙女。”中文宁承忠听懂了,很是不快,狗掀帘子就凭一张嘴,嘴比蜜甜心怀鬼胎。生出醋意,大热天的晚黑,这家伙在餐馆门口苦等,还说要讨个重庆婆娘,笑霜小妹,你可要当心了。
  第十六章(1)

  喻笑霜的皮鞋踩得落叶飒飒响,被绊了一下,身子前扑,双手撑地。秋天就要走了,地上有了凉气,满眼尽皆树根。展眼一望,竟是一棵黄葛树裸露的盘根错节的树根,似蛇团似蛛网,随山包缠绕铺展,足有武家山庄的半个院坝大小。
  她是顺了嵌有“凹”字形铁环的谓之通天梯的笔直的山壁爬上来的,就看见了这盘根错节的树根和这棵巨大的黄葛树。
  惊叹也叫苦不迭。
  泥土弄脏了她穿的那双棕褐色生皮钉屐的皮鞋,这鞋的皮子硬,跟平,底部有防滑的铁钉。她站直身子,拍打身上的泥土,露齿笑:“我爬上来了,Wonderful!”她是跟了阿瑟和米勒来这南山深处采药的。她坚持自己登梯,阿瑟就先上,米勒断后。阿瑟那教士服的下摆挽在腰际,拍掌夸她:“太棒了,闲大爷不愧是女中豪杰。”米勒吊在通天梯的半腰,手抓铁环脚踩铁环头顶铁环,毛虫般向上蠕动。喻笑霜看着摇头:“米勒,你比阿瑟小十多岁,却比阿瑟笨拙。”米勒顾不上说话,如同力竭的爬杆者,使尽全力,终于爬了上来,坐到树根上喘气。阿瑟说:“米勒,都因为你身高体重,所以爬山吃力。”米勒摇头:“NO,我是害怕摔死。”喻笑霜揶揄道:“你口口声声说要加入袍哥,却原是个怕死鬼,是个耙蛋,你就不是当袍哥的料。”米勒改口:“NO,我不怕死,阿瑟说得对,我是太重了。”拍胸脯,“闲大爷放心,上刀山下火海我米勒也跟定你了,跟定袍泽兄弟跑滩!”喻笑霜笑:“绷劲仗嘛,关键时刻才晓得你这个洋袍哥会不会拉稀摆带。”
  三人说笑着走,阿瑟四处采药,说这是通草,这是豨莶草,治疗风湿病的草药……喻笑霜佩服阿瑟,这个洋教士自学中医,五十出头了,还上山采药給教徒治病。今天做完弥撒,阿瑟要上山采药,她就跟了来。米勒陪她来做弥撒,也跟了来。阿瑟十八九岁就漂洋过海来中国传教,精神可嘉。“阿瑟,你就这么一个人过?”阿瑟画十字:“人毕竟是罪人,有了家庭、妻儿,就会私心多。”她摇头:“你是说结婚有错?”阿瑟说:“我是说我。”她说:“那好,我也不结婚。”米勒说:“不可不可,闲大爷断不能不结婚。”
  米勒一直想要娶她,给她送玫瑰花,说是芳香、瑰丽,是爱情的象征。他送的花她照收,却不置可否。中国女人嫁给外国男人有先例,留学东洋的她并不保守。她心里还有承忠,还得深入了解这个能说会道貌似卑谦的洋人。不是没动心过。米勒的长相、为人、生意经都不错,为她修建上海那“渝城旅馆”出过大力,不仅帮她在渝采购建房的原材料,还亲自押运至上海的工地。“米勒,你额头怎么了?”米勒为她运来那批樟木时,额头缠着绷带。米勒说:“船过三峡晃动厉害,不小心撞着舱门了。”她给他换绷带,见他额头有道还没愈合的伤口,关心说:“三峡水急,你可要小心些,听到没有。”他看她,抽动鼻子,答非所问:“这可不是正宗的。”她问:“啥,你说啥?”他涎脸笑:“下次我给你买正宗的法国香水。”她乜他:“不正经。”她脸上涂有香水,上海潜移默化改变着她。他俩时而用中文时而用英语交谈。后来,她才知道,米勒在途中遇了水匪,跟水匪讲道理,被水匪打伤了额头,只好服软,花钱免灾。是有次说到重庆的棒老二时,阿瑟无意间给她说了这事的。她要还米勒付给水匪的钱,米勒不要,说阿瑟是编了话说的。她去问阿瑟,阿瑟说,上帝作证,我阿瑟从不说假话。她明白了,就送给米勒贵重的皮毛大衣,是她让干爹那南山皮革厂的老工匠特地精制的。米勒好高兴,搂了她亲嘴:“笑霜,我的亲亲!”她推开他:“米勒,我是中国女人。”心一阵跳,女人是需要男人的,除承忠外,米勒是第二个亲吻她的男人。
  接触时间长了,她觉得米勒还可以,就向干爹推荐他加入袍哥。干爹经不住她磨,勉强答应,说要提防着洋人。由此她想,倘若自己真要嫁给米勒,干爹定会反对。当然,主要还是自己没有想好,眼前总有承忠的影子。中国男人优秀的多,再看看。米勒对她的进攻不懈,声言定要娶她做老婆。孤独时,她身心都难受,渴望有个心仪的男人搂她亲她。承忠是求之而不可得了,就会想到米勒。
  “渝城旅馆”开张那天,她忙累得骨头快散架,晚上躺卧到床上睡不着。白天来了那么多朝贺的中外客商文人墨客达官显贵,米勒惊呼:“Beautiful!”说她人美气质美,站在朝贺者里鹤立鸡群。她高兴米勒这么说。热闹过后,好是孤单,独自在床上躁动,发泄身心的难受。有敲门声,很轻很有礼貌。她仰坐起来,已是晚上十点过了。是对面铮亮的樟木柜上那西洋座钟在告诉她时间。那座钟四方形,玻璃镶面,边框镀银,钟摆不知疲倦地摆动,边框底角有西洋男女彩绘,很亲热的样子。这西洋钟是米勒送给她的,她喜欢时钟,好掌控时间。黑了眼要付给米勒钱,米勒只好报价,她翻倍付给他钱。米勒说:“这钟是我在英国买的,真是我说的这个价。”她说:“那翻倍的钱是付给你的辛劳费。”米勒说:“你闲大爷诚信,我很悲哀。”她笑:“我诚信你还悲哀啥?”米勒耸肩:“你明知故问。”
  她穿鞋下床,整理衣襟、乱发,定是那家伙来了。过去开门,果然是米勒。
  今天,香港卫视前来采访. 说《开埠》。拍摄地点:重庆医科大学超声影像学研究所、朝天门码头、南滨路东原1891地产(1891年重庆开埠呢)。他们还要去南滨路长嘉汇拍摄始建于1892年的法国水师兵营。

  
  第十六章(2)

  米勒戴文明帽穿西服打领结,手捧一束红玫瑰,绅士般进屋,将玫瑰花插进花瓶里。电灯一直开着,白瓷灯罩把灯光弄得迷蒙,照着他那蓬松的卷发、轮廓分明的脸,她想起在展览馆里见过的那尊复制的大卫的雕像。洋人的胆儿大,三百多年前,意大利雕塑家米开朗基罗就让“大卫”一丝不挂站在公众面前。她围了那雕像转,脸火烧火辣,雕像的每一个细部都是那么栩栩如生。她这么想时,米勒抱了她放到床上,房门不知道啥时候被他关死的。他山一般压到她身上,捧了她的脸亲吻,身子蠕动,那地方好硬。惊慌的她被压得喘不过气却抱紧了他。米勒不再卑谦不再绅士,恨不能把她吃了。女人终究会被男人俘虏的。她想。不得行,婚姻是大事不是儿戏。她又想。就推他打他踹他下床赶他出门:“Get out of here!滚出去!”关死了屋门。她整理衣裤骂人,骂宁承忠白长了一张狼脸,说啥子胆大包天,比米勒的胆子小得多。泪水滑落,自己的初夜差点儿给了这个西洋鬼子。

  山上起风了,冷飕飕的。

  米勒脱了外衣披到她身上,搂她到身前,欲亲吻她。她用手挡他的嘴:“米勒,你得信守承诺,没有拜堂成亲绝不碰我。”米勒只好松开她。

  阿瑟在半山腰采药,神情专注。

  “可你得告诉我时间,我俩啥时候拜堂成亲?”米勒犟着脖颈。

  她朝阿瑟走去:“我想好了告诉你。”三个多月前的那个月夜,米勒赶洋马车送她和承忠回家,分别时,承忠给她说,断不能嫁给洋人。话很硬。

  三人顺山腰下到山脚,采了满背篓草药。阿瑟很满意。米勒说:“阿瑟,有我和闲大爷的功劳。”阿瑟点头:“今天我请客,去‘刘麻子豆花店’吃河水豆花。”乐颠颠沿山间小路走。

  杂草间的小路盘旋向下,连接了宽展、陡峭的石梯,有路人、苦力、商客上下石梯,有个骑马的西装革履的商客紧拽马缰摇摇晃晃登梯。石梯通往临江的鸡冠石镇。镇子被调头的长江和俯视的山林包围,民居、店铺、吊脚楼沿江修建,丛丛秋林间的飞檐翘角和蜿蜒的石板小街在天光下放亮,行人不少。

  喻笑霜来了精神,快步下石梯,米勒跟着,把阿瑟丢在后面。进得“刘麻子豆花店”,迫不及待点饭菜。店老板刘麻子乐颠颠端饭上菜。都饿了,大口扒饭吃豆花。每人一大碗河水豆花,白似棉软如雪,溢出土碗而不流。三人吃得尽兴,宁继国端了碗筷过来:“笑霜姑姑也在这里吃豆花啊!”嘴边糊有辣子油。喻笑霜嘴里包着热豆花:“呀,二侄儿也在这里,坐!”宁继国就去屋角那餐桌端了饭菜拿了白大褂过来,护士姜霞也端了饭菜拿了药箱过来。

  各自做了介绍。

  “是赶船来这里的?”

  喻笑霜不问宁继国问姜霞,姜霞点头笑。这姑娘二十来岁,眼睛大大的,嘴唇厚厚的,一口雪白的牙。她想,男医生带个小护士出诊,怕是有故事。就对继国说了,继国脸红:“笑霜姑姑尽说笑话。”

  喻笑霜为继国的大哥继富解难,那日里,等了一整天继富也没有来借钱。她生气了冒火了,哼,定是顾面子的承忠变卦了,不让继富来借钱。当晚便去找雪瑶姐,雪瑶更急:“承忠给我说了的,说是继富要去找你借钱的!唉唉,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大河票号’易主呀……”宁承忠回来了,面无表情,说:“事情摆平了。”

  摆平这事的人是宁继国,他去找了知府霍柏明。

  霍柏明娶有五房夫人,胖瘦美丑皆娶,他并非如原上司安邦那么重女色,一心只为得个传后的儿子。去庙里烧高香求菩萨保佑,找媒婆介绍能生儿子的女人。结果皆不如愿,五个夫人给他生了七个女儿。他不烧高香不找媒婆了,娶了个丫环做六房。灵感来自于安邦,安邦就是娶了个丫环做四房,接连给他生了两个儿子。六房夫人单薄细巧,却怀了双胎,生下一对龙凤。他高兴不已,终于有了儿子,希望有更多的儿子。不想,六房夫人后来生的亦是女儿。半年前,他那独儿子满三岁,大摆筵席庆贺。独儿子喜欢吃鸡腿,他把仔鸡的两个鸡腿都给了他吃,他大老婆疼霍家这棵独苗,说鸡汤有营养,又让他喝鸡汤。病从口入,这话不假,当晚,他那独儿子就喊肚子痛,痛得满床打滚浑身淌汗不省人事。急送去宽仁医院急救。值急诊的洋医生做了检查,摇头说是坏死性胰腺炎,说没有救了。他急得欲哭,不顾身份朝那洋医生拱手,求他无论如何要救活他儿子!洋医生耸肩摇头,救治一个抬来的外伤病人去了。他和几房夫人都守了这独苗哭,六房夫人哭得欲要断气。值班护士姜霞眼热,去把已经下班的宁继国叫了来。宁继国看后也觉无望。霍柏明扑通下跪,落泪说:“医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求您救活我儿,他是我霍家的独苗!只要能救活他,舍了我的家产舍了我的这命都行……”宁继国就让姜霞招呼工人抬了这娃儿进手术室,死马当成活马医,为其做了切开引流手术。之后,收入重症病房监护,给以中西药治疗。这娃儿竟奇迹般活了过来。霍柏明定要重金酬谢,宁继国不收,说这是自己分内之事。霍柏明说:“您是我儿子的救命大恩人,今后有何事尽管说,定效全力。”宁继国救治的病人多,之后,这事也就忘了。

  那日中午,休班的宁继国在医院的饭厅吃午饭,有个护士端饭碗走过,又折回身给他说,姜霞在急诊室被人打了。他赶紧扒完饭菜去急诊室。值班护士姜霞是被一个吃醉酒的日本人打了,脸上红了一块。姜霞很委屈很伤心,她为那醉酒的日本人打输液针,他扳动得厉害,打了两针,那日本人就给了她一掌。她没还手,含泪为他输上液体。宁继国满脸络腮胡子,样儿凶却脾气绵软,劝导姜霞算了,他是喝醉了酒。姜霞说他是仗势欺人。护送这日本人来的有日本人有中国人。姜霞问过其中的中国人,他们都是“赤井商社”的雇员,醉酒者是他们的老板赤井一郎。宁继国就去对中国雇员说,喝酒得要有度,否则会伤身,就有醉死的,劝你们老板今后少喝些。那中国雇员说,老板太高兴了,“大河票号”要归他了,喝了好多的酒。他听了摇头,再高兴的事也得注意自己的身体。离开后想,“大河票号”是大哥开的呀,怎么会要归了日本人?嗯,也许是跟日本人合股办,这倒不错,美国的不少银行就是合股办的,越办越大。就想,好久没有去大哥那里了,去看看他,给他说说他了解的美国银行的事情。见了大哥,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事情的严重。却也一筹莫展,自己不过是个医生。听大哥说到了霍柏明知府,就想起救霍柏明儿子命的事来,对大哥说了,说:“我去找找他,也许他会帮忙。”继富的苦脸舒展:“二弟,大哥谢你了。咳,当官的呢,也都惧怕洋人,就算是他愿意帮忙也难。”绵软的继国硬气起来:“大哥,事情紧迫,我这就去找他,他毕竟是这里的父母官,也许能行。”

  宁继国叫了辆马车赶去霍府。

  第十六章(3)


  霍府的正门老大,供主人和要人出入;侧门次之,供一般人出入;小门窄小,只能一人弯腰出入,是佣人进出的门。是传话的差人给他说的。差人恭请他从正门进入。进门后,一道照壁遮目,壁上嵌有倒写的“福”字。转过照壁是天井,绕过天井拾级而上,过三重堂,进到正屋。

  穿便服的霍柏明拱手笑迎:“呵呵,我家的大恩人来了,稀客稀客,请坐!”

  宁继国没有见面先寒暄的习俗,开门见山说:“我是来找您帮‘大河票号’解难的……”

  霍柏明的笑没有了,他与他只是因为救儿子时的一面之交,只晓得他是宽仁医院的林医生,重庆话的“林”和“宁”是不分的。他真心感谢他救了自己儿子的命却不收分文,是个好医生。当官的事情多应酬多,儿子现在活蹦乱跳,好了伤疤没了痛,他对这个“林医生”淡忘了。他的登门,又引起了他对“林医生”的感激之情,可他说的这事很麻烦,矜持说:“您与宁继富沾亲带故?”宁继国说:“他是我大哥,我是他二弟宁继国。”霍柏明一愣,原来他是姓宁,是宁承忠的儿子,他与宁承忠交情一般,不想他会有个留洋美国的能干儿子。就觉得宁医生的这个忙可以帮,一是他救了他儿子的命,二呢,今后儿子出国可找他牵线搭桥,也去美国学医。他听说过,美国的律师和医生最有地位,当官的再风光也要归隐,而医生是越老越吃香。他说的这事不好办也不是不可以办,东洋西洋人虽是厉害,然官管不如现管,自己是这里的地方官,说话还是管用的,相互都有许多事情要帮扶。捻须说:“大恩人既然开了口,您又是宁大人的二公子,这个忙我得帮。”

  霍柏明知府这个地头蛇出面后,事情终于有了转机,“大河银楼”解禁开张,赤井一郎向“大河票号”的巨额取款暂缓。

  吃豆花饭说话间,喻笑霜才知道宁继国、姜霞是下乡来防治天花的。“啊,这病可凶险!”米勒说,“北京那紫禁城也没能挡住。听说,顺治、同治帝都死于天花。听说康熙、咸丰帝虽侥幸抢回一命,却留下了麻子点儿。”刘麻子插话:“就是,我这一脸麻窝就是天花整出来的。”喻笑霜看刘麻子笑,刘麻子是干爹武哲嗣的毛庚朋友、袍泽兄弟,接话说:“这病是凶险,我弟娃武德厚出豆时就差点子丢命,辛亏干爹请来郎中给他吹鼻种痘才躲过一劫,还好,脸上没有留下麻子。”就向继国打问防治天花的事。宁继国说:“吹鼻种痘是民间的做法,目的是让接种者染上轻微的天花,再辅以中药调理,使种痘者产生免疫力。”阿瑟点头:“听说你们康熙帝就重视预防天花,推广了这种方法,皇宫里就少有发生天花了。”米勒说:“我也听说过,英法日俄等国还派人来学过,对这种奇妙的医术进行过研究。”宁继国点头:“那之后,一百多年过去,不满二十岁的同治皇帝驾崩。民间传言,他常去花街柳巷,死于梅毒。而宫里有同治帝的‘脉案’记录。”掏出个小本子翻阅,“‘脉案’记录的是,‘湿毒乘虚流聚,腰间红肿溃破,漫流脓水,腿痛筋挛。头颈、胳膊、膝上发出痘痈肿痛。’这是天花的症状。”喻笑霜问:“真的?”宁继国点头:“真的。贝拉是传染病医生,她查阅到了同治帝这‘脉案’。”喻笑霜蹙眉问:“啥拉?这名字好怪。”宁继国笑:“我在美国的一位同行朋友,叫贝拉。”接着说,“皇宫里的同治帝也因患天花驾崩,说明我们传统的种痘法不都有效。西方是重视我们这种痘法的,早在嘉庆元年,英国医生琴纳就在此基础上发明了新的方法,传到了我国,就是我们这次下乡宣传、实施的种牛痘法。普及这种方法,是可以埋葬天花的。”喻笑霜说:“这么好的方法咋不给同治帝用?”宁继国说:“宫里的御医们不信,搞什么‘供送痘神’,王公大臣穿花衣服办差,慈禧、慈安太后到寿皇殿祈福,而同治帝却死在了养心殿里,恰是当年顺治帝被天花夺走性命之处。”喻笑霜叹息:“御医们太愚昧了。”宁继国说:“是愚昧,这里的乡下人也不相信种牛痘,眼看着自己的亲人患病死去,却不愿意接种牛痘。”刘麻子点头:“就是。”喻笑霜说:“继国,你给他们多宣传。”宁继国说:“我们就是来宣传的,动员他们接种牛痘。”

  喻笑霜对宁继国刮目相看。

  吃完饭,宁继国和姜霞忙着要走,说是还要挨家挨户去宣传动员接种牛痘。

  喻笑霜说:“你们是在做造福乡民的大事,快去。”送宁继国出豆花店,“二侄儿,我哥现在对你咋样?”

  宁继国说:“还是那样,不冷不热。”

  “我了解他,他是面冷心热。”

  “笑霜姑姑,你是不晓得,我爸爸他……”

  “他啥子,给姑姑说。”

  “他不同意我的婚事。”

  “这个顽固派,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都快而立了,他要给你包办?”

  宁继国欲言,姜霞跟来。喻笑霜没有再问,盯姜霞,这女子相貌不算上乘,心眼却好,为“大河票号”解难她也有功,还不辞劳苦随继国下乡防病治病,找机会给承忠兄说说,撮合了这两个年轻人。

  第十七章(1)



  穿布衣的宁承忠骑了心爱的白马在老林里驰骋,白马载他追赶一只野兔。他弯弓搭箭,“嗖--”,那野兔应声倒下。他张嘴笑,笑得苦涩,心中的愤懑、委屈挥之不去。

  两年前,也是三月天,他作为随行人员去日本马关参加了屈辱的中日谈判,大失所望,不想我泱泱大国竟然向小日本割地赔款;又遇“大河票号”风雨飘摇,根源于日本商人赤井一郎的横行霸道,狗东西竟然在我重庆的地皮上耍蛮横,差点让继富经营那票号归他所有。是可忍,孰不可忍!浑身的劲无处使,满心的愤怒无处发泄,与友人谈及时,愤怨难平。因为马关签约的强烈刺激,李鸿章大人发誓“终身不履日地”。前不久,李大人出使欧美各国回来,途经日本横滨,再也不愿登岸。当时,要换乘轮船,得用小船摆渡,他看摆渡船的小船是日本船,怎么也不肯上,随行人员只好在两艘轮船间架了块木板,七十五岁的李大人蹒跚步子顺木板走过去。“马关谈判实在是屈辱,李大人坐的凳子都比日本人矮半截。”宁承忠怒气填胸。安邦叹曰:“李大人都无可奈何的事情,你我又有啥子法。咳,朝廷的事情你我是管不了的,继富那事情总算是摆平了,你就莫要自找气受啰。”武哲嗣说:“东洋人实在可恶,心里是怀有鬼胎的。承忠老弟,你年轻阵写那万言书论说世事,受到朝廷重视,何不再上书万言,秉直陈言,警醒圣上明白小日本的狼子野心……”这话在火上浇了油,他激情顿生,闭门谢客,挥笔疾书。碗口粗的蜡烛燃尽,他撂笔长舒口气。这是他上书朝廷的第二封万言书,列举了所见所闻的小日本的种种劣行,疾呼早做防范,呼吁整朝纲肃贪腐戒奢靡,把钱用在刀刃上,用在富国强兵上,否则会坐以待毙云云。此书呈四川省府转奏朝廷,他翘首渴盼,无有回音。心想,当年举荐他的赵连武大人已不在省府了,赵大人当年是四川布政使左丞,看了他那年上书的万言书拍案称好,说其治国见解独到,防腐建言发自肺腑,是个可用之才。后来,却因揭发同僚贪渎遭受迫害,被贬官回了山西老家。还是寄予希望,像赵大人一样刚直不阿的好官还是有的。不久前,来了一纸官文,降他为宣慰使副使,几无实权,多半赋闲在家。

  他知道其因由了,哀叹生不逢时,成天郁郁寡欢。

  雪瑶劝他,你五十多岁了,生过大病,少管事情好,各自保养身体为要。生性志远好动的他哪里闲得住,就在房前屋后种菜浇地,与友人垂钓弈棋,在王家大院大晒坝那黄葛老树下逗孙儿女们玩耍。大儿子继富的双胞胎儿女快三岁了,依依呀呀会喊爷爷、奶奶了,他时常抱了这对孙儿女亲吻,手舞足蹈。二儿子继国的儿子还在摇篮里,黄头发黑眼睛,肤白似纸,像个瓷娃儿。他逗这瓷娃儿玩,喜忧参半。去年春节,那美国女人贝拉来了。是他同意了她才来的。他缠不过继国和雪瑶,继国说得坚决,非贝拉不娶。贝拉比继国小两岁,都老大不小了,拖不得了。安邦说:“你小子得个洋儿媳妇有哪样不好,我是羡慕死了。”承业说:“他见过贝拉,漂亮高雅,有学识有礼貌,会说中国话。”他马着张脸,默许了。婚礼是在真原堂举行的,他不喜欢那教堂又不得不去,继国坚持要在那里举办婚礼。教堂的钟声当当,似铁锤击打他那心。按照美国的传统习俗,举办婚礼的多半费用由女方家里负担,婚纱呢,新娘讲究的是穿戴母亲或祖母的。继国不让贝拉出钱出物,全由他操办。贝拉的父母亲没来中国,她那农场主父亲叮嘱她一定要在教堂举办婚礼。中外宾客来了近百人。新郎宁继国身着礼服,胸佩红花,挽了身着婚纱的新娘贝拉朝前排走。安邦盯新娘的目光贪婪,他那四婆娘就狠实劲掐他。他也暗叹这个美貌高雅、落落大方的洋儿媳妇。他身边的雪瑶喜泪扑面。因了继国的结婚,还差点丧了条命,一直喜欢继国的护士姜霞喝闹药自杀,幸亏与她同住的护士发现得早,继国立即抢救,给她洗胃、打吊针才救过来。

  除了种菜浇地、垂钓弈棋、带孙儿女,喜欢骑马的他便是到南山跑马打猎,求其苦中乐。

  老林外是光秃秃的山脊,山脊上有条小道,可见远处云飘雾绕的层层山峦,光线明亮了许多。他翻身下马,将白马栓在树上,白马就享用地上的草棵。他迈步朝山脊道走,去看远山,发泄心中的郁闷。就要走出老林时,见两个瘦汉沿山脊小道相对而行,都衣襟褴褛,一个背了装有猪草的背篓,一个挑着装有茄子的担子。

  背背篓的瘦汉说:“摆摆渡。”挑担子的瘦汉说:“要过路。”背背篓的瘦汉说:“抬头有玉帝皇天,埋头有土地老倌,在下给你丢个拐子。”拱手。挑担子的瘦汉说:“认得圆的不认得扁的,老子今天不毛你这探子就是虾子。”背背篓的瘦汉说:“别醒二活三乱拿哥子梁子。”挑担子的瘦汉说:“个小毛头也敢称老子的哥子。”背背篓的瘦汉说:“老子在山上混时你怕还在挖田。跟你说,我是背篓帮的。”双手交叉摸肩。挑担子的瘦汉伸展双手摸扁担:“我是扁担帮的。”

  两人就都笑,放下背篓、挑子,几乎是同声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挑担子的瘦汉从箩筐里取出一块黑色一块褐色的两块巴掌大的膏药般的东西,指点说:“这是洋货,这是土产。”背背篓的瘦汉接过看,用鼻子嗅:“嗯,有隔天的尿味道。”用嘴咬,“苦的,巴实。”扒开背篓里的猪草,从里面取出根金条,“背篓里还有。”挑担子的瘦汉接过金条看,用嘴咬,点头,刨开箩筐皮面的茄子,露出草纸包裹的一包包东西,说:“下面全都是,你各自验货。”背背篓的瘦汉就挑选着打开草纸包看,嗅,咬,逐一包好:“成交。”

  两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躲在树身后的宁承忠看得明白听得明白,他负责过戒烟事务,晓得土匪里有背篓帮、扁担帮偷贩鸦片,此刻里是人赃俱获。纵身一跃,立到二人跟前,抽出腰刀大喝:“蹲下,都抱头蹲下,给老子老实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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