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完结)心理罪之 画像 ,教化场,暗河(三部)

 "砰、砰!"借着枪口喷出的火光,孙普才发现面前空无一人。他恼羞成怒,热热的液体顺着鼻孔流下来,伸手一抹,满掌的黏稠与甜腥。

  "干得不错啊……"孙普强压怒火,勉强笑着,呸地吐出一口血痰,"你让我流血了,小子。还好我不是马凯,否则我一定吸光你的血!"

  方木心里一惊,失声说道:"马凯?"这一声暴露了方木的位置,孙普马上意识到他在6号监房里。
是啊,上班无聊呀
马凯曾经是我的病人,就像孟凡哲一样,他也是个很值得研究的素材,可惜他不信任我,咨询了几次就跑掉了。后来,"孙普靠在墙上,慢慢向前摸索着,"当我听说那些杀人吸血案的时候,马上意识到是马凯做的。你知道我有多惊喜吗?我以为我终于有了重新证明自己的机会。没想到,被你抢先了一步……"孙普终于摸到了门边,隐隐听到了方木急促的呼吸声。他就在跟自己一墙之隔的地方,"所以,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吗!"孙普跳上前,同时向右侧急转身,瞄准监房里靠近门口的地方就是一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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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砰!"借着枪口喷出的火光,孙普发现子弹飞去的方向空空如也。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蹲在墙根的方木猛扑上去,一头撞在孙普的胸口。孙普顿时失去平衡,食指一紧,手中的枪"砰!""砰!"射出两颗子弹,随即,就向后重重地跌倒在地。

  这一撞,方木自己也头昏眼花,对面发出咔嗒咔嗒扣动空枪的声音。方木心里一松。他没有子弹了!

  方木握紧军刀,拨亮打火机,孙普坐在几步开外的地上,正在身上疯狂地摸索着。

  方木握着刀,一步步逼近。孙普一点点向后挪着,"别……别……"看见他眼中的惊惧与绝望,方木的心中感到一阵畅快。

  "你害怕了?"方木放慢脚步,厉声喝道,"那些人有没有求过你放过他们?有没有?"

  "求求你,别杀我……"孙普的声音里带着哭腔,那看似悔悟的泪光中却闪过了一丝狡黠。孙普突然停止挪动,握着空枪的手按动了弹夹扣,而另一只手上,赫然多了一只弹夹!

  方木愣住了,他还有子弹!
正义的子弹

  扑过去已经来不及,方木本能地把手里的打火机向他扔过去,转身就跑。而孙普也以最快的速度插入弹夹、拉动套筒,对准方木就是两枪。方木感到两颗子弹从他的身边嗖嗖地飞过,撞在对面的走廊那头的铁门上,发出"当""当"两声脆响。

  "砰砰!",又是两枪,打在铁门上,火花四溅。方木急忙一闪,顺势滚进了旁边的1号监房。孙普眼见他逃进了1号监房,找到打火机,一步步走过去。

  站在1号监房门口,孙普拨亮了打火机。监房里一侧堆满了破旧的书桌,另一侧空空如也。

  "没想到吧?"孙普得意地说,"邓伟还有一只备用弹夹!"

  方木趴在桌椅后面,暗骂自己大意。握刀的手微微颤抖。对方还有3颗子弹,被他杀死只是时间问题。就这样完了吗?

  "认输吧,别顽固了!"孙普故作惋惜地叹了口气,"你怎么跟老头儿一样?"听到乔老师的名字,方木的眼前又出现了那个至死仍然沉默的老头儿,心中顿时平静下来。

  "对,我和乔老师一样。"方木一边说着,小心地贴着墙壁坐下来,"可你知道我们和你的差别吗?"孙普诧异地问:"差别?"

  "你的确是一个优秀的心理画像专家,"方木慢慢站起来,紧盯着门口,"可你没有灵魂。没有对你的专业应有的敬畏与责任。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而我们,随时可以为了保护别人而牺牲自己。"

此刻,方木终于明白为什么乔老师深陷烈火却一声不吭。乔老师是孙普击溃方木心理的最后一张牌,他知道烈火、焦煳味和惨叫声会唤醒方木心中最惨痛的回忆。而乔老师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竭尽所能不发出惨叫,就是为了能减轻自己被活活烧死的场面对方木的心理冲击。

  "住口!你在胡说!"孙普的声音颤抖着,向前迈出一步。方木也小心地挪动着脚步:"你知道乔老师为什么会瞧不起你而器重我吗?"孙普声嘶力竭地大吼起来:"他瞎了眼!我比你强一万倍!"
方木在桌椅间的空隙中慢慢移动着,距离门口越来越近了。"因为你是一个自大无知,只会用刑讯逼供保住自己面子的可怜虫!"

  "住口!"孙普终于失去了理智,他疯狂地冲进来,对准方木的方向就是一枪。

  时机到了!方木使出浑身力气撞过去,堆得高高的桌椅轰隆隆地塌下来。站在下面的孙普只发出一声惊叫,就被砸在了下面。

 方木连滚带爬地扑向孙普摔倒的位置。孙普正用力拉开身上的一张桌子,竭力去拿被甩到一边的枪。方木抄起一把椅子,狠狠地向他头上砸去。椅子被砸得四分五裂,孙普的头上顿时出现一个大口子,鲜血飞溅。

  
孙普张了张嘴,头一歪,不动了。方木揪住孙普的衣领,艰难地把他拖出了1号监房。
领死吧,恶魔!

  失去知觉的孙普沉重无比,把他拖进7号监房时,方木已经累得筋疲力尽。邓伟听到动静,睁开眼睛,看见满身污黑的方木拖着昏迷不醒的孙普走进来,眼神中透出一阵狂喜,呜呜叫着扭动起来。


  方木把孙普拖到监房中央,忙上前撕掉邓伟嘴上的胶带。邓伟顾不得痛,急问道:"他死了吗?"

  方木有气无力地摇摇头,割断邓伟脚上的绳子,看看邓伟被手铐勒得血肉模糊的手腕,问:"钥匙呢?"邓伟说:"在他身上找找看。"

  
  方木摇晃着走到孙普身边,俯身正要掏他的口袋,忽然,一动不动的孙普"嘿嘿"地笑起来。
满脸血污的孙普睁开肿得只剩一条缝的眼睛,看看方木,又看看邓伟,越笑越得意。那干哑的笑回荡在监房里,让人忍不住要发狂。
 "别笑了!"方木握枪的手微微颤抖着,大声叫着,"我叫你别笑了!"孙普边笑边咳嗽着说:"你以为你真的战胜我了吗?"

  邓伟在一边咬牙切齿地看着他,恨不得冲过去咬死他:"你他妈就等着挨枪子吧!"

  "挨枪子?!"孙普忽然不笑了,而是换了一副咧嘴皱眉的滑稽面孔,"我是精神病啊!我是疯子!你能拿我怎么样?"方木的心一沉。要说精神鉴定的要领,不会有人比孙普更清楚了。如果他装疯卖傻,很有可能逃脱刑事制裁。他转头看看邓伟,他也目瞪口呆地看着孙普,似乎也没想到他会来这一手。

  邓伟底气不足地驳斥着:"你以为司法鉴定中心的人都是傻子吗?"孙普毫不理会,疯子似的自言自语:"一个性情敏感的犯罪学专家,由于遭受了不公正的待遇,心中的抑郁无处宣泄,终于精神失常,铸成大错。哈哈!二位,你们觉得怎么样啊?"方木铁青着脸,死死地盯住孙普。

  "欢迎你们来精神病院看我啊,"孙普兀自喃喃不休地说着,"到时我请你吃烧烤怎么样?嗯,师弟?"他眨着眼睛看着方木,"烧烤。嘿嘿,我太喜欢那个味道了。"

  方木低吼一声,猛地扑在孙普身上,丢下手里的刀子,掐住孙普的脸颊,把枪顶在他的脑门儿上。他愤怒得浑身发抖,眼泪哗哗直流。

  方木咔嚓一声扳下击锤。这个动作刺激了孙普,他拼命嚅动被捏得变了型的嘴,嘶喊着:"开枪啊……杀了我……"方木脸上的肌肉剧烈地颤抖着,死死盯住孙普那张挑衅的脸。

  "方木,别开枪!"邓伟急忙大吼,"他在引你上当,别把自己也搭进去!"方木全身一震,食指却依然扣动了扳机。"砰!""砰!"

  邓伟绝望地扭过头去。完了,方木赔上了自己。这代价太大了。耳边突然传来了几声清脆的撞击,接着,什么东西骨碌碌地滚到了自己脚下。

  邓伟低头一看,是一颗已经撞瘪的弹头。他急忙抬起头。孙普的脑袋完好无损,在他头顶不到五公分的水泥地面上,有两个灰白色的小坑。方木仿佛定格一般一动不动。手中的枪已经空仓挂机,枪膛里冒着青烟。

  良久,方木猛地一把扯开孙普的衣兜,把手铐钥匙捏在手里。孙普长长叹出一口气,冷笑着盯着方木。

  方木盯着孙普的脸,忽然微笑了一下,他缓慢而又清晰地说:"想这么死?没那么便宜。你等着上刑场吧!"说着,他直起身子,从裤兜里掏出一支钢笔,在孙普眼前晃了晃,"你看这是什么?"说罢,他就站起来,转身朝邓伟走去。

  邓伟松了口气,正要夸赞两句,却看见向自己走来的方木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他把手从毛衣领口伸了进去,拿出来的时候,手上似乎多了一样东西。

  孙普仍然躺在原地,盯着天棚愣了两秒钟,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录音笔?他挣扎着想站起来,手却一下子摸到了方木丢在一旁的军刀。一瞬间,他仿佛得了神力一般,一骨碌爬起来,抓起军刀,向背对着自己的方木冲去!

 
 邓伟看到了孙普的动作,心一下子揪紧了,他刚要大声提醒方木小心,却被方木脸上的表情惊呆了。方木漫不经心地看着邓伟,一脸笑意。

 
 方木从容不迫地把手里的子弹塞进枪膛,然后轻轻拉动套筒,"咔嚓",套筒复位。他甚至有时间向邓伟挑挑眉毛说:"还记得这颗子弹吗?"然后,转身举枪……

 
不管你是谁。我想,做个了断吧!

 方木扣动了扳机。孙普的额头上霎时出现了一个小洞,他的头仿佛被猛击一掌似的向后仰去。砰的一声,孙普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叮",一只黄铜弹壳轻轻地落在地上。直到枪声的回响在7号监房里慢慢消失,邓伟大张的嘴依旧没有合上。

  方木缓缓放下枪,扶住全身僵直的邓伟,轻声说:"我们离开这儿。"

  尾声

  在J市看守所里,方木踏踏实实地睡了几天好觉。闲暇的时候,方木就坐在铁床上,透过墙上的小窗,静静地看着白云流转,日月更替。偶尔会想起那些人,那些事。心情平静了许多。

  几天后,公安机关在孙普的家里发现了大量物证,证实孙普是系列杀人案的凶手,孟凡哲的冤情得以洗清。同时认定方木的行为属于正当防卫,案件撤销。邓伟的证词起了关键作用。

  方木唯一遗憾的,就是没能参加乔老师的追悼会。

  邓伟来接方木出看守所。那是一个大晴天。方木走出看守所大门时,太阳刚好照在头顶。沐浴在正午的阳光下,方木忍不住像其他人那样美美地伸了个懒腰。

  在车上,邓伟一言不发地帮助方木清理个人物品,包括那支钢笔。方木把钢笔拿在手里反复端详了好久,最后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邓伟看着他,忽然问道:"你是故意那么做的对吗?"他指指那支钢笔,"那只是支普通的钢笔。"方木没有回答他,他知道邓伟作证的时候没有提钢笔的事情。邓伟没有再问,沉默着发动了汽车。

  开到校门口的时候,邓伟在身上摸索了一阵子:"我把这个给你要回来了。"他把手伸过来,掌心里平躺着那把军刀。方木默默地看了它几秒钟,伸手抓了过来。

  "我走了。"他低声说了一句,就跳下汽车。走了几步,邓伟在身后叫住他,问道:"你记不记得我曾经建议你做个警察?"方木看着他,点点头。邓伟注视着他,几秒钟后,他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我收回我的话。"

  方木看着吉普车消失在远处,笑了笑,转身走进了校门。

  今天是期末考试的最后一天。考完试的学生已经陆续回家了。方木路过一片空地的时候,他看见杨芹正拉着步履蹒跚的金巧慢慢地走,方木躲在树后看了很久,笑了。

  回到304寝室,方木收拾好东西,准备申请搬到别的宿舍楼。行李一收拾好,拉开门,走廊里站着很多人,杜宇也在。

  杜宇走过来,默默地看了方木几秒钟,说:"你要离开这里?"方木点点头,不想多说,侧身绕过杜宇。

  杜宇在身后大声说:"你答应过找到凶手时第一个告诉我!"方木苦笑着摇摇头,转身就走。

  杜宇在后面叫道:"你想就这么一走了之?"方木忍不住想问:"你还想怎么样?"一转过身,却看见杜宇,笑了。

  "如果再出现一个孙普,我们怎么办?"杜宇拍拍身边的邹团结,邹团结冲方木做了个鬼脸,招呼身边的几个同学钻进了304寝室。

  杜宇微笑着看着方木:"留下来吧。"他慢慢走向方木,身边是忙碌着把方木的行李搬进313寝室的同学们。杜宇忽然一拳砸向方木的肩窝:"还有一个好消息。我上午接到刘建军的电话,他恢复得很好,很快能回来。"

  两个月后。

  今年的冬天结束得很早。方木回到了母校师大校园里,走在波光粼粼的静湖边。嗅着空气中好闻的花粉味道,方木感觉心情像今天的天气一样。门口的大喇叭正放着一首熟悉的歌:《海阔天空》。

  "风雨里追赶,雾里分不清影踪,天空海阔你与我,可会变……"

  方木在湖边坐下,从口袋里掏出军刀,细细地端详着它。墨绿色的刀柄,底端曾被烧化的地方已经被摩挲得光滑锃亮。它静静地躺在方木的手里,似乎已经忘了它在另两个人手里的时候,是多么的凶相毕现。

  刀,始终是刀。为什么要让它承载这么多东西呢?方木轻轻地笑了笑,懂得承载的,只是我们自己而已。

  方木站起身,掂掂手里的军刀,忽然一扬手。军刀在阳光下划出一道闪亮的弧线,扑通一声落入湖水中。湖水激起小小的涟漪,可是很快,又平静如初。

结束!~~~
完了呀
恩 是审核,有点乱
最高境界犯罪心理小说:心理罪之教化场


他,在教师节亲手杀死女友的班主任,为何又在方木出庭作证,力求免死的情况下突然越狱?他,收养了多名弃儿,为何又时常面对一个孩子的遗像黯然神伤?深邃的地下迷宫里,被电击致死的男子;商场里高悬的玩具熊忽然滴下血水;被阉割的男尸怀抱衣着完整的“女童”……他们是一群受伤的实验品,还是凶残的变态杀手?古老的戏剧,是救赎的良药,还是魔鬼的仪式?天使堂,教化场,一念之差,一线之隔……历经磨难的方木最终会遵从乔老师的遗愿做一名警察,还是从此归于平凡?

 教化场

  Skinner's Box

  没有所谓命运这个东西,一切无非是考验、惩罚或补偿。--伏尔泰

  序 教师节

  午后的城市依然雾气蒙蒙。空中似乎漂浮着不明质地的颗粒,轻浮,却很有质感。将城市分割得七零八落的公路上,宛如钢铁洪流般的车队缓缓前行,仿佛也被这沉重的空气压得不堪重负。这个被工业重度污染的城市正呈现出一天中最懒散的时光。

  此时,洪流中的一滴水偏离了原有的方向,沿着立交桥陡然急转而下。穿越了如蛛网般错综复杂的街道后,停在了一座老式3层建筑前。

  写有"C市电视台'圆梦'栏目组"的车门被猛然拉开,几个人跳下面包车,手脚利索地忙碌起来。

  一个面容姣好的年轻女子边用手拢着头发,边问司机:"是这里没错吧?"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又回头问导播:"跟秦老师约的是几点?"

  "两点。"导播翻看着手里的录制计划,"老太太说要先收拾一下屋子,免得乱七八糟的太难看。"

  女子看看手表,"嗯,差不多了。咦,小罗呢?"她四下张望着,随后走到车前,敲敲车窗。

  "下来啊,你还愣着干嘛?"

  一个面色阴郁的年轻人坐在车里,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这座三层建筑。听到女子的呼唤,他深吸一口气,拿起放在后座上的一束黄菊花走下了面包车。

  女子已经握着话筒在楼前摆好了姿势,嘴里叨叨咕咕地准备着台词。看见小罗还是站在原地不动,她不耐烦地挥手示意他站在自己身边。

  导播示意开始录制后,女子的脸上迅速出现了职业化的笑容。

  "观众朋友们,我是圆梦栏目组的主持人关丽。我们现在就在小罗的初中班主任老师--秦老师家的楼下。过一会,我们就要带着小罗去看望他一直想见到的秦老师。"她把话筒递到小罗面前,"小罗,今天是教师节,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里,你即将看到曾改变你命运的恩师,请问你现在激动么?"

  小罗面无表情地盯着镜头,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激动。"

  关丽对小罗的表现很不满意,脸上却依然是一片笑容:"嗬嗬,小罗同学大概是太激动了。即将看到多年未见的恩师,我想无论是谁都无法用语言来描述这种心情。那么好,就请观众朋友们跟随我们的镜头,一起去拜访这位可亲、可敬的好老师吧。"

  随着导播的一声"停",关丽脸上的笑容也无影无踪,她皱着眉头对小罗说:"小罗,你刚才的表情太硬了,你得表现出那种迫不及待、兴奋无比的心情。别紧张,放开点。"

  小罗没有搭话,全身僵直地握住那束花,一动不动地盯着楼上。

  "还有这花,黄菊花……"关丽撇撇嘴,"算了,现在也没时间换了。"

  她挥挥手,"好了,上楼吧。"

  穿过狭窄、肮脏的楼道,一行人停在了3楼左侧的一扇铁皮门前。导播示意要拍一组进门的画面。一切准备停当后,关丽的脸上又恢复了笑容,抬手敲门,摄像机也随之运转起来。

  "谁啊?"一个苍老的女声在门的另一边响起。

  "我们是电视台的,请问秦老师在家么?"

  门开了。一个瘦小枯干的女人出现在门旁,脸上的笑容显得有些僵硬,眼角的余光不时偷瞄着镜头。

  "快请进,快请进。"

  这是一套老式的二居室,室内的物件虽旧,但是都摆放得整整齐齐。大家都站在客厅里,本来就狭窄不堪的客厅显得更加拥挤。秦老师看着一脸堆笑的关丽和闪动着红光的摄像机,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关丽拉起秦老师的一只手,声音甜美:"秦老师,首先祝你节日快乐。今天我们还给你带来了一份特殊的节日礼物--"她朝人群中一指,"就是特意来看望您的学生。"
 小罗从摄像师身后走了出来,手里还捧着那束黄菊花。他站在秦老师的面前,默不作声地上下打量着秦老师。

  不是事先说好了首先来一个热烈的拥抱么?关丽使劲瞪着小罗,手里做出一个"上去"的手势。

  小罗没有理会她,忽然开口问道:"你是秦玉梅老师?"

  秦老师被小罗的举动弄得莫名其妙:"是啊,你……"

  "造纸厂子弟初中的?"

  "是啊,你是哪一届的学生?"

  小罗的表情忽然放松下来,他甚至笑了笑,"我不是你的学生。你认识沈湘么?"

  秦老师眉头微蹙,好像在记忆深处竭力寻找一个遗忘已久的名字,"沈湘……沈湘……"忽然,她脸色大变,"你……你是……"

  小罗没有回答,只是把手上的花束向前一送,秦老师下意识地伸手去接,还没等她碰到那束鲜花,就看见小罗从花束后面抽出了一把刀。

  紧接着,她就感到一个冰凉的物件插进了自己的腹部。
 第一章 孤儿院

  方木从银行的柜台里接过一张凭条,上面清楚地记录着800元已经汇入了那个账户。方木草草地浏览了一下,随手把它撕得粉碎,扔进了垃圾桶。

  走出银行的大门,方木看看手表,已经快3点了。他犹豫了一下,决定不回厅里。与其坐在办公桌前喝茶水到5点,还不如在外面转转。

  上了车,方木才发现这忽然多出来的2个小时让自己有些茫然,该去哪里呢?他把手搭在方向盘上,目光投向远处林立的高楼大厦。那些硬冷,色泽暗哑的建筑此刻在一片黏稠的灰色雾霭中若隐若现,天空显得比往日更低,似乎在缓缓压榨这城市所剩无几的汁水。

  没来由的,方木想起了某种果实,甜美,鲜艳,又脆弱易碎。他收回目光,发动了汽车。

  半小时后,汽车停在了城郊的一条小路边。方木跳下车,走到路边的一个院子前。

  这是一个占地面积约800平方米的院落,透过铁栅栏,能看见一栋二层楼房矗立在院子中央。院子里被细心地分割成几个区域,正对着楼房的是一大片空地,摆放着两架秋千和几排水泥长凳。几个5、6岁的孩子在互相追逐、奔跑着。一个40多岁的中年妇女抱着一个只有几个月大的孩子,一边晒着并不存在的太阳,一边提心吊胆地看着在她脚边绕来绕去的孩子。

  空地两边是划分整齐的菜地和花圃。绿叶配以鲜花与果实,一派生机盎然的样子。即使在这昏黄的天色下,仍然让人感到由衷的愉快。方木手扶着栅栏,脸上不由得露出微笑。

  眼角的余光中忽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方木转过头,看见一个10岁左右的孩子正以和他毫无二致的姿势,手扶着栅栏朝里面张望着。

  孩子注意到方木正在观察他,也回过头来。那是个小男孩,头发有些卷,脸上的肤色白皙,但是脏得厉害。身上穿着拖拖拉拉的校服,一个大大的书包歪歪扭扭的挂在肩膀上。方木冲他友善地笑了笑,"放学了?"

  男孩慌慌张张地躲开方木的目光,过了一会,又偷偷地瞄着方木。方木觉得好笑,索性转过脸来认认真真的看着他。男孩显得更加不知所措,他红着脸扭过头去,小小的鼻尖上开始渗出汗水。

  小男孩紧张的样子让方木觉得亲切,他决定逗逗这个孩子。方木扫了他的书包一眼,忽然板起面孔喝道:"贺京,你的作业写完了么?"

  男孩吃了一惊,他退后一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方木,眼中满是疑问,"你……你怎么知道……"

  方木笑了,"我当然知道。"

  男孩一脸惊惧地看着方木,忽然恍然大悟般从肩上卸下书包,书包的侧面用黑色签字笔写着"贺京"两个字。

  "原来你看到了这个。"男孩咧开嘴笑了,然而,那笑容却宛如一个孩童捉弄了自己的同伴,"其实我不是贺京。"

  说完,男孩就一转身,跑掉了。

  方木一愣,刚要开口,就听见身后有人叫他。

  "方警官,你来了?"

  方木回过身,是那个抱着小孩的中年妇女,她朝男孩消失的方向看了看,"怎么,你认识那小孩?"

  "嗯?"方木很吃惊,"赵大姐,那孩子不是这里的么?"

  赵大姐摇摇头,"不是。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没事就到我们这儿来转悠,也不进来,就站在外面看。我一出去跟他打招呼,这小孩就跑了。"

  "哦。"方木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周老师在么?"

  "在。"赵大姐一指身后的院子,"在菜地里干活呢,我去叫他?"

  "不用。"方木忙说:"我过去就行。"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挽着裤脚,蹲在菜地里忙活着,双手沾满了泥土。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来,随即就有丝丝笑意爬上脸庞。

  "你来了?"

  "嗯,周老师你好。"方木在他身边蹲下,"忙什么呢?"

  "嗬嗬,给果苗松松土。"

  "这是什么苗?"

  "草莓。自己种的,味道不一样。你上次不是也尝过了么,不错吧?"

  方木的嘴里立刻泛起一阵酸甜的味道,他咽了一口唾沫,"还行,就是稍微有点酸。"

  "哈哈哈。"周老师大笑起来,"你吃到的已经算好的了。这帮小兔崽子,等不及熟就往下摘。"

  他费力的站起来,看得出由于蹲得时间过长,脚有些麻。方木急忙扶住他。

  "哎呀,没事。我手上有泥,别弄脏你的衣服。"

  方木没松手,一直把他扶坐在水泥长凳上。周老师伸直双腿,右手在大腿上不停地揉搓,发出一阵嘶嘶哈哈的呻吟。

  "周老师,腿不舒服?"

  "文革时这里受过枪伤,天气一变就会酸痛。哦,谢谢。"周老师接过方木递来的香烟,点燃了深吸一口,美美地吐出来。

  方木也点燃一根烟,边吸边看着空地上的孩子们不知疲倦地奔跑、追逐。

  "今天下午没上班啊?"周老师问道。

  "哦,去银行给你们汇款了。反正回去也没什么事,就过来看看。"

  "嗯。"周老师扔掉烟头,转过头来很认真地对方木说:"我替雅凡谢谢你。"

  "应该的,周老师。"方木忙说,"你一个人撑起这么大个孤儿院,也够为难你的。"

  周老师笑笑,又问道:"还是要替你保密?"

  "对。"方木点点头,"一直到她读完书,找到工作为止。我现在工资不高,每个月暂时只能拿出这些。不过如果雅凡需要钱,你可以随时通知我。"

  "我能不能知道……"周老师斟酌了一下词句,"你为什么要资助廖雅凡?为什么单单是她?"

  方木盯着眼前袅袅升起的烟雾,半晌,他低下头,"对不起,周老师。"

  "嗬嗬,这没什么。"周老师拍拍他的肩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你帮助廖雅凡,总不会出于恶意。嗬嗬,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他朝门口望去,一个背着书包的女孩子正走进来。方木有些慌乱,起身要走,却被周老师按住了,"她又没见过你,怕什么?"

  他朝女孩挥挥手,"廖雅凡!"

  廖雅凡仿佛受到惊吓一般猛然停下了脚步,看清是周老师在叫她,顺从地走了过来。

  "周爷爷好。"廖雅凡向周老师微微鞠躬,又把目光投向方木,不知道怎么称呼,就冲他点了点头。方木眯起眼睛,微微颔首。

  "放学了?"周老师笑咪咪地打量着廖雅凡,"作业写完了么?"

  "在学校就写完了。"廖雅凡笔直地站在周老师面前,一只手反复地摸着书包带。


审核,我怕再一段段的发到时候乱七八糟的
那里有广告啊 ?就审核,烦死了
  "嗯,好孩子。晚上记得帮一楼的小勇补习一下数学。哦,对了,喜欢这个新书包么?"

  廖雅凡的脸上露出了羞涩的笑容,"喜欢。"

  "哈哈,那就好。快回去休息吧。"

  廖雅凡红着脸答应了一声,转身轻快地跑掉了。可是她并没有像周老师嘱咐那样回去休息,5分钟后,廖雅凡就把一个盛满土豆的大铝盆端到院子里,一个接一个削起皮来。

  算起来,廖雅凡应该16岁了。她的五官酷肖其母,不用仔细分辨,方木就能从她的眉眼中看出孙梅当年的模样。只是她的表情沉静淡然,带着同龄少女脸上罕有的忧戚。别的女孩都在家里吃零食、看电视、上网聊天的时候,她守着一盆土豆在准备几十个人的晚饭。从她熟练的动作来看,廖雅凡经常参与这种繁重的劳动。想到这里,方木的心里有些微微的疼痛。毕竟,他和廖雅凡被剥夺的童年有关。

  有时,廖雅凡的动作会忽然停下来,就那么拿着刀子和土豆,呆呆地盯着前方几米的地方,几秒钟后,又埋头奋力削皮。尔后再次发呆。偶尔抬头的时候,会遇见方木一直盯着自己的目光。方木冲她笑笑,廖雅凡并无回应,而是心慌意乱地低下头去。

  放学的孩子们陆陆续续地回到孤儿院,院子里逐渐热闹起来,各种年龄段的,健康的,残疾的孩子们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大声嚷嚷着。有的在高声谈论学校里发生的事情,有的在追讨白天被抢走的糖果,还有的拖着鼻涕蹲在墙根下傻笑。

  廖雅凡已经削好了所有的土豆,端着盆子走进了小楼。而楼顶的烟囱,正冒着越来越浓重的黑烟。很快,院子里开始飘溢土豆熬白菜的香味。周老师拍拍手上的泥,"小方,留下吃饭吧,虽然简单,但是也别有风味。"

  方木摇摇头,他不能想象跟廖雅凡同桌进餐该是多么尴尬的事情。她虽然完全不知道她妈妈救了两次的人的模样,也不会记得她宛若公主般站在男生二舍的走廊里的时候,身边匆匆而过的某个无动于衷的男生,但是方木仍然无法说服自己以一个资助者的心态去面对这个女孩。

  正当他要给自己的婉拒寻找借口的时候,手机很合时宜地响了。

  "方木,你在哪儿?"边平的声音很急。

  "外面。怎么了?"

  "15分钟之内赶到宽田区造纸厂宿舍!"

  方木刚想问问具体情况,电话就被挂断了。他不敢耽搁,匆匆跟周老师告别后,就跳上吉普车,拉响警笛,疾驰而去。

  宽田区是本市的旧城区,曾经是重工业企业的集中地。在环保意识还没有在城市中盛行之前,这里曾经一片繁荣。随着城市的不断扩大,工厂的迁出,宽田区逐渐变成了被高度城市文明遗忘的角落。随处可见的平房和三层小楼已经显得和城市格格不入。但是无论在新城区还是旧城区,人们的好奇心都是一样的。

  此刻,一栋三层老式楼房前已经被围观者围得水泄不通。加之周围横七竖八地停放着警车,想开车靠近实在是很难。方木把车停在了很远的地方,小跑过去。

  楼前被警戒线圈出了一片空地,或身穿便装,或着警服的人们在空地上不停忙碌,表情凝重。方木把警官证别在胸前,掀起警戒线钻了进去。边平正在和一个身穿武警制服的警官交谈,看见方木,挥挥手示意他过来。

  "这是我们处里的方警官,"边平给两人介绍,"这是特勤支队的段警官。"

  方木向段警官伸出手去,感到对方的手粗糙、强硬,很有力度。

  "我简单介绍一下案情,"边平指指三楼,"今天下午,市电视台带着一名观众来到三楼301室录制节目。这名观众自称叫罗家海,据说想要在今天--也就是教师节--看望自己的老师。结果他进入室内后就动刀刺了自己的老师,这女的目前伤势不明,不过根据现场目击证人的描述,估计已经死了。麻烦的是家里还有一个女孩,9岁左右,初步推断已经被劫持--这也是迟迟没有展开强攻的原因。"
哎。审核通过了,我还要把那些多余的删掉
 此刻,一个警察拿着高音喇叭开始喊话:"屋里的犯罪分子你听着,你已经被包围了,放下凶器,释放人质,立刻投降,这是你唯一的出路。我再重复一遍……"

  方木看看楼上,窗户紧闭,没有任何回应。

  "劫匪提什么要求了么?"方木问边平。

  "没有,什么要求都没提。所以我们打算派个人上去跟他谈谈,要搞清楚他的目的,同时寻找机会制服他。"边平看看方木,"我准备派你去。"

  方木一下子愣住了,忽然感觉嘴里很干,他直直地看了边平几秒钟,"我?"

  "对。"边平的回答简短,但是很坚决。

  方木把目光转向他身边的段警官,似乎想从他那里得到确切的答复。可是段警官的表情同样迷惑,还夹杂着一丝不信任。

  边平也察觉到了段警官的惊讶,转过头对他说:"老段,这是我们处里最棒的小伙子。"他朝方木挥挥手,"去吧,去那边准备一下。"


  方木像个木偶一样被带到一台指挥车前,一个女警手脚麻利地把无线耳机装在他身上,另一个警察挽起他的裤脚,把枪套扎在他的脚踝上。方木茫然无措地任由他们摆布着,目光落在不远处的边平身上。他正在跟段警官说着什么,段警官微蹙着眉头,不住点着头,等他回头再看方木的时候,目光中已经有了几分期许。


  边平也走了过来,上下打量了一下方木后,说道:"现在咱们说说计划。计划一共有三个。计划一:你尽量说服他投降;计划二:寻找机会制服他,如果时机允许,你可以开枪击毙他;计划三:对面的楼上埋伏了狙击手,但是无法锁定他,怀疑他和人质躲在里面的房间里。如果你觉得没有把握说服他或者制服他,就想办法把他引到南侧房间的门口,距离窗户越近越好。剩下的事交给特勤队来处理。"边平顿了一下,"有什么问题么?"
md社区指导原则?那里违反了 ,发了N遍都没用
方木想了想,觉得脑子里有一万个问号,可是又不知道问什么,就摇了摇头。

  "好,去吧。"边平在他肩膀上用力捏了捏,"谈判的要领我就不跟你再啰嗦了,你自己小心。"
走廊里埋伏着十多名特警,方木脚步僵硬地从这些荷枪实弹的壮汉中间穿过,能感到一束束诧异的目光投射在自己脸上。的确,他看起来并不像气定神闲的谈判专家,完全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大学生的模样。

  2004年,某市发生一起人质劫持事件,由于处理失当,犯罪嫌疑人在被击毙前割断了人质的颈动脉和气管。有鉴于此,其他城市的公安机关也开始重视突发性预案的制定。但是目前仍然缺乏专业的谈判人才。所以,今天这个场合只能让公安厅犯罪心理研究室的人来试试。

  脚下的楼梯覆盖着积攒了多年的油泥,踩上去有些粘脚。走廊里光线昏暗,方木仿佛穿行于一个模糊不清的梦境一般,在完全不真实的场景中一步步走向301室。他在那扇锈迹斑斑的铁皮门前站了几秒钟,在这段时间里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既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身旁两个手握79微冲的特警彼此望了望,这个细小的动作被方木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他感到有些尴尬,清了清嗓子,伸手去推门。

  铁门伴随着一阵难听的吱嘎声缓缓打开,面前是一个狭长的客厅,客厅中央俯卧着一个女人,身下是早已凝结的一滩血。她的身边扔着一架摄像机,似乎还在转动。方木站在门口,缓缓将门开至最大,确认门后无人后,他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走到那个女人身前,方木蹲下身子,一边观察周围的动静,一边把手指放在女人的脖子上。

  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和毫无震动的僵硬让方木肯定了自己的判断,这个女人已经死了。既然死了,就没必要再为她浪费过多的关注。方木站起身,环视了一下周围,开口说道:"朋友,你在哪儿?"

  话音刚落,方木就听到正前方一扇紧闭的门里传来一阵"呜呜"的声音,似乎是从被塞住的嘴里发出来的。方木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劫匪和人质就在那个房间里。

  方木定定神,冲着紧闭的房门高声说道:"出来谈谈好么,有事好商量。"说完,他就屏气凝神,死死盯着房门,等待着对方的回应。

  几秒钟,也许是几分钟后,房门慢慢地打开了。

  走在前面的是一个双手被捆在身后的女孩,看年龄应该不超过10岁。女孩头发散乱,脸上布满泪痕,一双因恐惧而圆睁的眼睛充满泪水。看见地上的女尸,女孩拼命扭动起来,被枕巾塞住的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她的身后站着一个男人,一只手勒着女孩的脖子,另一只手放在女孩背后,无法判断手上的凶器种类。方木目测了一下对方的身高,大约1.75米左右,短发,看起来很年轻。男子脸颊消瘦,双眼布满血丝。方木本以为会看到一双狂暴、焦虑的眼睛,可是他的眼神平静,却毫无光泽,这让方木感到不安,因为那眼神背后是一种求死的决绝。

  一个人,如果连死都不怕,那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罗家海?"

  罗家海没有回答,而是上下打量着方木

  方木发现罗家海也在观察自己,他稍稍挺直了身子,叉开双腿,同时举起双手,五指张开:"你看,我没带武器。谈谈好么?"

  罗家海的视线回到方木的脸上,默默地看了几秒钟之后,开口问道:"你是警察?"

  方木放下手,点点头,"是。"

  罗家海的表情有些放松下来,眼神中似乎多了一些好奇。方木忽然明白边平为什么让他来跟罗家海谈判,报案人说罗家海是一个尚未毕业的大学生,如果找一个年龄较大的警察来跟他谈,罗家海会感到压力和不信任感。而方木看起来和罗家海年龄相当,这在某种程度上可以消除对方的戒备心理。

  而"警察"这个词却让那个9岁的女孩在绝境中看到了莫大的希望,她又拼命扭动起来,盯着方木的眼神中饱含乞求,这目光的含义很明显:救救我!

  方木注意到女孩身上被撕破的白色T恤衫上有纵横交错的血迹,他急忙上下打量着女孩,想弄清女孩是否受伤以及伤势如何。罗家海注意到了方木的目光,他慢慢地摇摇头,低声说:"她没事,那是她妈妈的血。我没碰她。"他顿了一下,嘴角牵出一丝苦笑,"她不会有那种味道。"

  方木一下子愣住了。味道,什么味道?

  罗家海没有理会方木的错愕,而是低下头,耳语般轻声对女孩说:"别挣了,你妈妈已经死了。你现在对她做什么都没有用。"

  女孩惊恐地偏过头去,似乎想远远地躲开他,同时又把征询的目光投向方木。

  方木点点头,"照他说的去做。"

  女孩终于停止了挣扎,但是却没有停止哭泣,泪水成串地从脸上滑落下来。

  方木看了女孩几秒钟,抬起头对罗家海说道:"我有个建议,你把她嘴里的东西拿出来好么?"

  罗家海似乎感到意外,"什么?"

  方木指指自己的鼻子,"人哭泣的时候,鼻粘膜会出现水肿,形成鼻塞。你又塞住了她的嘴……"他又指指因为不断抽噎而脸色涨红的女孩,".…..她会憋死的。"

  罗家海低头看看女孩,表情复杂,似乎在反复权衡,最后对女孩说:"我把它拿出来,你不要叫,好么?"

  女孩拼命点头。罗家海把另一只手从女孩的身后拿出来,方木看到了那只手上攥着一把血迹斑斑的刀子。罗家海用拿刀的手拽掉了她嘴上的枕巾,另一只勒着女孩脖子的手也松了一下。

  之前女孩其实一直靠着罗家海的挟持才能站立,突如其来的顺畅呼吸和松弛却让她的身子彻底瘫软下来。罗家海急忙撑住女孩的双臂才不至于让她滑落在地,而此时,一直顶在女孩背后的刀子也离开了她的身体。

  方木耳朵里的无线耳机忽然传来段警官清晰的声音:"兄弟,动手!"

  突然的指令让方木的大脑在一瞬间一片混乱:冲上去夺刀?还是拔枪直接击毙他?犹豫的时候,罗家海已经扶起了女孩,刀子也重新顶在了她的脖子上。

  "靠!"耳机里,段警官懊恼地骂道。

  方木却不感到后悔,相反,他很庆幸自己刚才没有贸然行动。罗家海肯听从自己的建议,那么说服他投降也是有可能的。

  想到这些,方木的心里略感轻松。他冲罗家海笑笑:"谢谢。谈谈吧,你有什么要求?"

  "要求?"罗家海似乎对这个问题没有准备,他愣了几秒钟,摇了摇头:"我没有要求。"

  这个回答同样出乎方木的意料,两个人的谈判由于缺少筹码似乎已经无法进行下去。方木想了想,决定冒一下险。

  "那,现在跟我出去好么?"方木尽量作出漫不经心的表情,试探着问道。

  罗家海盯着方木看了几秒钟,眼神却渐渐迷离,"出去?"

  他略低下头,目光茫然地在周围扫过,"就这样结束么?"

  方木决定再冒一个险,"彻底了结这个麻烦,不好么?"

  罗家海忽然笑了,"了结?怎么了结?"他顿了一下,"就是我去死,对么?"

  方木的心猛然揪紧了。谈判中最忌讳让对方出现这种破罐破摔的心理,这很可能导致劫匪孤注一掷,与人质同归于尽。

  "这不一定。你想得太多了。"

  罗家海苦笑着摇摇头,"我学过点法律。你姓什么?"

  方木被问得猝不及防,"什么?"

  "你大概是最后一个跟我交谈的人,我总得知道如何称呼你吧。"

  "哦,我姓方。"方木的脸色平静,手心里却开始渐渐出汗。罗家海的话语中已经透露了他求死的决心,必须想办法让他平静下来,让他觉得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

  "方警官,你也许没带武器,但是我知道就在附近的什么地方,肯定有一只狙击步枪在瞄准我的脑袋。也许下一秒钟,我就会脑浆崩裂。但是我想让你知道,我不是坏人。的确,我杀了人。那是她该死。但是我没祸害这个女孩,她也不会有那种味道。我希望这一点可以证明:我不算坏人。"

  味道。他第二次提到了味道。

  方木看着罗家海的眼睛,"你所说的味道,究竟是什么?"

  罗家海摇摇头,"算了,你不必知道,我也没时间去讲故事。我杀了人,我也没打算活着离开这里。哦,你不必紧张。"他看到方木的脸色大变,甚至笑了笑,"我不会伤害这个女孩。但是她在我手里,你们就暂时不会开枪打死我,不是么?"

  罗家海收敛了笑容,语气变得郑重其事:"请给我最后一点时间,允许我在被打死之前,还有思念的权利。"
 说完,他就把视线从方木脸上挪开,盯着面前的空气,眼神重新变得迷离,涣散。

  方木眯起眼睛,忽然,他开口问道:"红色衣服的女孩,有什么味道?"

  罗家海猛地抬起头来,脸上的表情惊惧而惶恐。

  方木知道自己猜对了,他提高了声音:"她是谁?"

  罗家海的刀子一下子指向了方木,"你认识我?你到底是什么人?"

  方木刚要开口,耳机里忽然传来了段警官的声音:"兄弟,引他往前走两步。"

  方木心头一凛,他知道对面楼上就有一支85式狙击步枪瞄准了这里。他偷偷抬起右手,掌心朝向窗户(战术手语,意为停止)。

  段警官的声音很严厉:"不行!人质看起来很虚弱,不能再拖下去了。上面下达了命令,立刻击毙劫匪!"

  罗家海完全没有注意到方木的手势,他死死盯着方木的眼睛,"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方木举起一只手示意他冷静,"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你只需要知道一件事:我相信你不是个坏人,你所作的一切,是情有可原的。如果你愿意,我非常想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罗家海的眼中盈满泪水,手里的刀子也剧烈颤抖起来,"他们毁了她的一生,她才22岁啊……"

  "方木,执行命令!"耳机里传来边平的声音。

  方木心头大乱,如果现在就击毙罗家海,那么关于那个女孩和某种味道的秘密就会永远封存,而这可能涉及到另一个人--也许就是那个女孩的生命安全。

  罗家海已是泪流满面,这个全身血迹斑斑的杀人凶手此刻哭得像一个委屈的孩子:"为什么要毁掉我们……我们不奢求什么……我们只想平平静静地生活……"

  他哭得几乎全身瘫软,身子前后晃动着。在对面楼顶的狙击枪瞄具里,罗家海青筋毕露的脖子时而进入射击范围,时而隐藏在墙壁后。

  "兄弟,引他向前走一步就行。"段警官的语速缓慢,似乎在全神贯注瞄准。

  方木明白罗家海此刻的状态会让对面楼顶的人认为他已经情绪失控,他顾不得引起罗家海的怀疑,扭过头对着窗户拼命摆手。

  "方警官,我投降。我只求给我一个说出真相的机会,我和沈湘,不想背负这样一个罪名离开这个世界……"罗家海终于停止哭泣,他放下刀子,"孩子给你,我跟你走。"

  接着,他把手插在女孩的腋下,扶着她向方木走了过来。

  方木本能地迎着他伸出手去,突然,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在脑海里闪现:罗家海已经处在了射击范围内!

  不!方木已经来不及做任何手势阻止狙击手,心一横,他一个箭步挡在了窗户前!

  "靠!"耳机里传来一声又惊又怒的喝骂。

  方木闭上眼睛,一瞬间,似乎已经听到了7.62毫米口径的子弹撕破空气的呼啸声,击穿玻璃的碎裂声,打进肉体的钝响,他甚至感到了子弹穿透自己身体的灼热……

  什么都没有发生。5秒钟后,方木睁开眼睛,感到额头上已是冷汗涔涔。

  他冲罗家海勉强笑笑:"走吧,我们离开这儿。"

  刚走出门口,埋伏的特警就一拥而上,罗家海被迅速架到楼下,押上警车。方木只来得及说一句"别打他"。女孩被紧急送往附近的医院,随即,大批刑侦人员进入现场开始勘查。

  方木忽然感到全身酸软,不得不扶着楼梯扶手慢慢地拾阶而下。身边有忙碌的警察匆匆跑过,不时有人在他身上拍打一下,"好样的!"

  忽如其来的放松让方木彻底没了力气,他几乎是一步步挪出了楼门。大门外,面色凝重的边平和段警官正等着他。

  边平既没有表扬他,也没有苛责他,只是淡淡地说了句:"辛苦了,上车休息一会吧。"

  方木不敢多说话,答应了一声就蹲下身子,解下枪套递给段警官。

  段警官接过枪套,盯着方木看了几秒钟,忽然伸出拇指和食指,中间留了不到2毫米的空隙。

  "0.2秒。"他顿了一下,"0.2秒。如果我的反应慢了0.2秒的话,你就被我打死了。"

  方木虚弱地笑笑,低声说:"谢谢。"

第二章 重逢

  睡足了一夜好觉之后,方木第二天很早就来到了公安厅。可是还有比他更早到的人,刚进办公室,方木就被告知去边平处长的办公室。

  边平一脸疲惫,双眼布满血丝,看起来昨晚熬了一夜。方木看看烟灰缸里塞得满满的烟头,正捉摸是什么案子让见多识广的边平挠头的时候,无意间瞥见了桌上的几张照片,其中一张正是昨天下午横卧在客厅里的那具女尸。方木一下子明白了,是罗家海那件案子。

  边平捕捉到方木的目光,知道他已经猜到了自己的意图,索性开门见山:"这小子有点意思。"

  方木抽出一只烟递给边平,帮他点燃后又给自己点了一根。

  "案子在分局?"

  "是啊。"

  "罗家海交代了么?"

  "没呢。"边平揉着脖子,"昨晚分局连夜突审他。可是这小子只承认杀人,犯罪动机什么的一概不说。不过分局把他的底细摸得差不多了,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他身上也许还有命案。"

  "什么?"方木吃了一惊,"是不是那个穿红衣服的女孩?"

  边平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抬起头专注地看着方木:"这也是我想问你的问题,你怎么知道有个穿红衣服的女孩?"

  "我也是猜的。"方木顿了一下,"通过罗家海眼球的运动。"

  "哦,说来听听。"

  "一般情况下,如果一个人的右手为习惯手,那么当他沉思的时候,视线朝向左上方,是想起了经历过的事物,如果朝向右上方,是在想象未曾见过的事物。如果眼球转向左下方,意味着他在想象声音,如果眼球转向右下方,意味着他在回忆某种视觉片断或者其他身体的感受。"

  "红色呢,怎么猜出来的?"

  "通过罗家海的表情肌。通常,人们在回忆红色事物的时候,由于会唤起他的紧张情绪,从而会导致表情肌僵硬。另外,如果回忆起黄色的事物,除了表情肌僵硬,他的脸上还会出现厌恶、不安的表情。"方木说得有些快,略略喘了口气:"昨天,罗家海似乎陷入沉思之中。而我事先看到他把刀子拿在右手。他的视线先是朝向左上方,接着眼球转动到右下方,表情肌僵硬,但是面色平和。我估计他在想一个女性,所以就冒了一个险,推断他在想一个身穿红色衣服的女孩。"

  "嗯,"边平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我想他当时思念的的确是个女孩,不过穿的不是红衣服。"

  "什么?"方木瞪大了眼睛。

  "一周前,J市工业大学有三名学生失踪,分别是罗家海和两个分别叫沈湘和桑楠楠的女生。"边平顿了一下,"沈湘当时穿一套白色的连衣裙,桑楠楠穿黄色T恤衫,黑色短裤。"

  方木想起罗家海当日所说的话:

  ".….. 我和沈湘,不想背负这样一个罪名离开这个世界……"

  他当时想的,应该是这个叫沈湘的女孩子。

  白色连衣裙……红色……

  方木的眉头一下子皱紧了,他抬起头,面对边平征询般的目光,缓缓说道:"被血染红的白色连衣裙。"

  "我也是这么想的。"边平的脸色变得凝重,"这两个女孩,至少有一个可能已经死了。"

  方木想了想,问道:"我们能做什么?"

  "你先别急。"边平把桌上的液晶显示器转向方木,"看看这个。"

正在播放的是一段视频,从内容上来看是某个电视节目,方木想起曾经在现场看见一部还在转动的摄像机。

  "这是现场那部摄像机录下来的?"

  "是啊,"边平舒舒服服地躺在沙发上,"你先看,我眯一会,昨晚熬了一夜了。"

  前十几分钟的录像内容都很正常,和平常电视里看到的节目并无两样,只是方木发现罗家海的脸色始终阴沉,想来是因为自己即将要做的事情感到忐忑不安吧。播放到罗家海忽然拔刀刺向秦老师的时候,场面十分混乱,摄像机的镜头变得摇摆不定,音箱里也传来秦老师的惨呼和电视台工作人员的惊叫声。始终晃动的画面让凝神观看的方木感到头晕目眩,好在这种晃动只持续了十几秒钟,随后画面里的事物就陡然上升,然后翻转,静止不动了。

  应该是摄像师逃跑前将摄像机扔在了地上,方木不得不歪着脖子看着显示器,想到刚才边平揉脖子的样子,不由失笑。

  画面上出现了一双穿着水绿色短裤的腿,随后就是一阵尖叫,同时还隐约可辨罗家海粗重的喘息声,那双腿的主人转身跑进了正对着镜头的一扇门,哐的一声关上。罗家海的下半身出现在镜头里,他几步奔到门前,飞起一脚,木门应声而开。正对着门的是一张床,女孩正拿起几本书,边歇斯底里地尖叫,边向罗家海身上扔去。罗家海很轻易地把女孩按倒在床上,粗暴地撕扯着女孩的衣服。

  女孩很快就没了力气,软弱无力的两只手轻飘飘地拍打在罗家海的身上。罗家海把女孩的T恤衫拉到胸部以上,又去撕扯女孩的短裤,很快,短裤就被拉到了膝盖处。罗家海半跪起身子,压住女孩的双腿,开始解自己的裤带,解到一半,他的目光似乎落在了女孩尚未发育的胸部上,动作停了下来。

  罗家海低垂着头,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感觉到他全身都在颤抖,女孩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抽出了双腿,仿佛失去知觉的罗家海随着她的动作滑落到床边,又跌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床垫,忽然用手揪住自己的头发,号啕大哭起来。

  方木眯起眼睛,盯着哭得全身颤抖的罗家海。

  忽然,罗家海伸出一只脚踢向房门,房门重重地关上了。镜头里只剩下昏暗的客厅和那扇紧闭的门。

  接下来的一小时内,画面上始终没有出现新的事物,只能隐约听见警笛声和警方的喊话,直到方木看见自己出现在画面里。

  看完这段视频,方木向后靠在宽大的座椅上,点燃了一根烟。

  显然,罗家海要强奸那个女孩,可是后来又放弃了。从他忽如其来的痛哭来看,这种放弃似乎出于一种真心的悔悟。

  "我没碰她……她不会有那种味道……"

  从这句话来看,罗家海的强奸行为带有明显的报复意味,而那种味道,肯定与性行为有关。

  方木正在冥思苦想,桌上的电话机刺耳地响起来。他正在犹豫要不要接听的时候,边平一跃而起,疾步走到桌旁接起了电话。

  "喂,是我……嗯……知道了。"

  边平放下电话,转头对方木说:"分局打来的,要你过去一趟,据说罗家海指名要见你。"他顿了一下,"也许,你还能看见自己的故交。"

  来到分局后,方木被直接领到了审讯室。一扇大单向玻璃前坐着几个人,都在观察审讯室里的动静。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一个高个子转过头来。

  方木停下了脚步,一丝微笑浮上面庞。

  是邰伟。

  邰伟却不如方木那般热情,只是紧锁的眉头稍稍松动。他上下打量了方木几眼,开口问道:"来了?"

  邰伟的冷淡让方木有些不知所措,他点点头,随便拉了把椅子坐下。
 "我长话短说。"邰伟一幅公事公办的样子,"一周前,J市工业大学有三名学生失踪。分别是罗家海,他的女朋友沈湘和比他们低两级的桑楠楠。经我们调查,桑楠楠曾和沈湘发生过口角,所以我们初步断定,罗家海和沈湘劫持了桑楠楠。而罗家海只身来到这里杀人作案,更让我们肯定之前桑楠楠的失踪属于暴力劫持。"

  方木想了想,"我能做什么?"

  "罗家海归案后始终一言不发,今天早上被我们逼急了,说只跟你一个人谈。我们想知道沈湘和桑楠楠在哪里,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也是我们从J市跑来这里的目的。"邰伟顿了一下,"这案子由我负责。"

  方木没有作声,扭头看着审讯室墙上的单向玻璃。罗家海低垂着头,手脚都被铐在椅子上,整个人看起来似乎缩短了不少。

  方木站起身来,"打开他的手铐和脚镣。"

  分局的警察看看邰伟,邰伟挥挥手,意思是"照他说的做"。

  警察掏出钥匙,边跟方木往审讯室走边说:"兄弟,你自己当心点。"

  "放心吧,没事。"方木走到审讯室门口,忽然转身,手指着邰伟说:"不过,你这次,可别再溜号了。"

  大家都莫名其妙地看着邰伟,邰伟的嘴角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目光变得柔和。

  方木也笑笑,拉开审讯室的门。

  罗家海耷拉着脑袋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方木以为他睡着了,警察给他解开手铐和脚镣时,罗家海忽然伸手抚摸另一只被勒出红印的手腕,才知道他一直醒着。方木想了想,叫人送一瓶矿泉水进来。

  把水递到他手里的时候,罗家海低低地说了声谢谢。拧开瓶盖后,只抿了一口,就把瓶盖拧好,放在面前的桌子上。

  方木点燃一根烟,隔着桌子凝望着他,几分钟后,又把眼前的烟盒推过去。

  罗家海抬起眼睛,摇了摇头,"谢谢,我不吸烟。"

  方木微微颔首,默不作声地继续吸烟。

  两个人对坐在桌子的两端,中间是慢慢旋转、消散的烟气。一个盯着眼前的矿泉水,另一个透过烟雾盯着对方。沉默,既像等待,也像较量。

  方木知道,单向玻璃的另一侧,所有人都在焦急地等待罗家海开口。其实他很想告诉邰伟稍安毋躁。从目前的情况分析,结合罗家海的言行,沈湘和桑楠楠很可能都死了。找到她们的时间无论早晚,都已无力再挽回些什么。

  方木更感兴趣的是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味道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杀死秦老师?沈湘和桑楠楠究竟与这件杀人案有什么关系……

  吸完一只烟,方木缓缓问道:"你要见我,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

  罗家海没有马上回应,隔了几秒钟才抬起眼睛,方木没有躲闪,迎着他的目光回望过去。罗家海的眼神疲惫,带着深深的绝望与哀伤。

  "方警官,如果我说我不是坏人,你相信么?"过了好一会,罗家海低声问道。

  "我无意评价你的人品,不过我宁愿相信你是好人。"方木略略提高声调,"但是你杀了人。每个人犯错后都会给自己寻找借口。你如果想让我相信你是好人,就要说服我。"

  说完,方木屏气凝神地看着罗家海,等待他剖白心迹。可是罗家海又垂下头去,不动了。

  方木原以为能顺利让罗家海开口,可是罗家海的再次沉默让方木有些意外。他定定神,决定换个方式。

  "沈湘很漂亮吧?"方木重新点燃一只烟。

  透过面前袅袅上升的烟雾,方木清楚地看到罗家海的肩膀抖了一下。

  "你很爱他对么?"方木决定趁热打铁,"我想,她也很爱你。"

  罗家海的肩膀抖动的幅度越来越大,整个人仿佛是一片在秋天瑟瑟颤栗的叶子。
 方木移开目光,盯着审讯室的角落,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喜欢白色的人往往内心向往着纯洁。他们生活井然有序,喜欢干净整洁。"方木掸掸烟灰,"沈湘一定帮你洗过衣服,整理过宿舍吧?"

  罗家海猛地一挥胳膊,面前的矿泉水瓶被扫到单向玻璃上,又扑通一声落在地上。

  "你别说了!"他冲方木歇斯底里地大吼。

  方木平静地看着他,罗家海的双眼盈满泪水,灰白色的嘴唇哆嗦着。

  方木缓缓,却清晰无比地说道:"沈湘,已经死了,对么?"

  眼泪唰地一下从罗家海的脸上流下,他低下头,把脸埋在手掌中,无声地痛哭起来。

  方木静静地等待。几分钟后,罗家海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些,他又开口说道:"这样一个向往纯洁,喜欢干净整洁的女孩子,现在只能躺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慢慢地肿胀变形,腐烂、发臭,也许身上还覆盖着大团的蛆虫。"

  罗家海的嚎哭刚刚转为小声的抽泣,听到方木的话,哭声又骤然猛烈。

  方木的声音平淡,却有一种残忍的力量:"你曾经说过,不想和沈湘背负着杀人犯的罪名离开这个世界。我想,沈湘也同样不想以那么令人作呕的模样说再见。所以,"他顿了一下,"告诉我,她在哪儿?我保证,我们会善待她的遗体。"

  罗家海拼命点头,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不出话来。方木捏着行将熄灭的烟头,屏气凝神地盯着罗家海,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依然平静如初,可方木却感到自己的心脏跳得像急促的鼓点一般。

  罗家海终于停止了哭泣,他一边喘息,一边断断续续地说道:"J市红园区,钢材市场附近,有一个废弃的厂房,沈湘,还有桑楠楠,就在二楼的一个工具房里。"

  方木暗暗吐出一口气,转头看了一眼单向玻璃。他知道,在另一边,邰伟正在跟J市的同事联系,火速赶往那个地点。

  这几句话好像耗尽了罗家海全身的力气,他彻底瘫软在椅子里,用手捂着脸,任由泪水顺着指缝缓缓流淌。

  方木也觉得疲倦,他清楚眼前这个人很可能杀死了两个人,可是他看起来跟那些涉世不深,敏感脆弱的大学男生没什么两样。尽管对这两起案件还有很多疑问,方木也不忍心继续追问下去了。

  他朝单向玻璃打了个手势,很快,审讯室的门开了,两个警察走了进来。

  "带他回看守所吧。改天再审。"

  两个警察应了一声,给罗家海戴好手铐,几乎是拖着他走向门口。快出门的时候,罗家海忽然挣扎着喊了一声:"方警官!"

  方木示意那两个警察先等等。罗家海哑着嗓子,脸上是乞求的表情,"等你们找到沈湘了,我……我能再看看她么?"

  方木盯着他看了几秒钟,慢慢点了点头。

  目送罗家海被押走,方木却忽然没了力气,他坐在椅子上,又抽出一根香烟,正伸手去拿打火机,肩膀后伸出一只手,"啪哒"一声打着了手里的打火机。

  方木凑过去点燃了烟,回头一看,是邰伟。

  邰伟拉过椅子在方木身边坐下,看看方木,忽然笑了。

  "你小子,果真有两下子。"

  方木吐出一口烟,不置可否地笑笑。

  "你觉得那两个女孩还有可能活着么?"

  方木犹豫了一下,摇摇头,"几乎不可能。罗家海完全是一幅破釜沉舟的架势。"

  邰伟叹了口气,"我也是这么想的。"

  "你不着急回去么?"

  "不着急。"邰伟懒散地靠在椅背上,"人都死了。早回去一天半天的也没什么意义。"

  方木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按灭,"走吧,我请你吃饭。"
 第三章 悲悯

  杨锦程疲惫地从办公桌前抬起头来,感到脖颈后面一阵酸痛,一个原本舒筋展骨的懒腰伸了一半就不得不放弃。他弓着背,盯着显示器发了一会呆,端起一杯早已冷透的茶一饮而尽。

  喝干茶水的杯子拎在手里仍然沉甸甸的,杨锦程反复端详着它,想到它不菲的身价和在研究所里独一无二的地位,不由得笑了笑。

  他站起身来,在办公室里来回踱了几步,走到门边的时候,顺手拉开门走了出去。

  一出门,杨锦程脸上的疲态就荡然无存,他看起来又是那个永远精力充沛,宽厚又不失精明,风趣又不失威严的杨主任。

  杨锦程沿着装饰考究的走廊慢慢地走,之所以慢,不是因为年纪,而是想让所有人都感受到他的从容淡定。身边不时有人停下来鞠躬,又匆匆走掉。杨锦程看着两侧的落地玻璃窗,虽然已经快晚上八点半了,可是灯火通明的办公室里依旧有不少研究员在忙碌着。眼前的繁忙景象让杨锦程感到心满意足,他像一个正在检阅军队的元帅一样,在井然肃立的队伍前信步前行,独自享受着超脱其外的优越感。

  巡查了几个工作室,拍了若干人的肩膀,也接受了若干恭维后,杨锦程慢慢踱回了自己的办公室。坐到那张全研究所最宽大、最舒服的椅子上,刚才还消失得无影无踪的疲惫又一点一点地回到了他的身上。杨锦程用一种几乎是蜷缩的姿势坐了很久,直到他把一只有些酸麻的手臂无力地放在桌面上。

  手指碰到了鼠标,显示器啪地一声自动开启。杨锦程的脸渐渐被青白色的光照亮。他目光散漫地盯着越来越亮的显示器,忽然,他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坐正身子,点击 "我的电脑",进入硬盘分区,轻车熟路地连续的点击后,一个位置很深的文件夹被打开了。杨锦程毫无必要地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扫视了一圈,飞快地输入一串密码。接着,他就把脸凑近显示器,目不转睛地看着。渐渐,杨锦程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那微笑从嘴角到双颊,在杨锦程的脸上一点点蔓延,最后,似乎每一根眉毛上都跳动着喜悦。

  他挨个察看着这些文件,每次读取一个新的文件的时候,杨锦程的脸上就会呈现出一种奇怪的表情,好像迫不及待看到一件自己早已熟悉的东西。他似乎在跟自己玩着捉迷藏。一边问自己:这个很精彩吧?一边拼命遗忘那些早就烂熟于心的图片和文字,以使自己在打开下一个文件的时候发出自欺欺人的惊呼:哇,这个更精彩!

 杨锦程乐此不疲地玩着这个游戏。似乎这是他的命,他的魂,似乎杨锦程的后半辈子,就指望它了。

  晚上十点半,杨锦程的银灰色本田车缓缓驶入"智·苑"小区。这是本市的一片高档住宅小区,就像它的名字一样,业主们也以高级知识分子居多。杨锦程停好车,匆匆地向自家单元走去。还没走到楼下,就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坐在楼前的台阶上,杨锦程正嘀咕着这是谁家孩子,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单元门前的声控灯就亮了。

  杨锦程愣住了,这不是自己的儿子杨展么?

  他疾步走过去,推推杨展的肩膀,"哎,怎么在这儿睡着了?"

  杨展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来,盯着杨锦程看了半天,似乎没认出这是自己的爸爸。杨锦程抓着他的胳膊把他拎起来,边掏钥匙边问:"你的钥匙呢?又丢了?"

  杨展"嗯"了一声,伸手去揉眼睛。他的书包带勒在手肘处,胳膊抬不起来,不得不侧着头。杨锦程抓起书包用力一拎,把书包带马马虎虎地提到儿子的肩膀上。迷迷瞪瞪的杨展被父亲的动作弄了一个趔趄。他很快站直了身子,乖乖地跟着父亲走进电梯。

  18楼的寓所里,杨锦程脱掉鞋子,把西装扔在沙发上,刚要舒舒服服地休息一会,就听见电话铃骤然响起。

  他小声咒骂了一句,起身拿起了听筒。

  "你好……对,我是杨展的爸爸……哦,贺先生您好……什么?不会吧……您儿子的书包多少钱……嗯,好的,我会搞清楚……嗯,对不起,改日我会登门向您道歉。再见。"

  杨锦程扔下听筒,转身大吼一声:"杨展!"

  杨展在门口慢慢站起身来,他还是刚进门时的样子,既没有放下书包,也没有脱鞋,但是也没有丝毫逃跑的意思。

  杨锦程像拎一只小鸡一样把儿子拎到客厅中央,几下把书包拉下来,拿在手里细细端详着。

  这是一个普通至极的书包,上面印着色彩俗艳的奥特曼。质量很差的针织物表面已经磨起了毛,到处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墨水渍。

  "这是你的书包么?"杨锦程抖着手里的书包,里面的书本和文具盒稀里哗啦地摔出来。

  杨展低着头不说话。

  "说话!是不是?"杨锦程在儿子的肩窝上用力搡了一下。

  杨展小声说:"不是。"

  "为什么逼着人家跟你换书包?嗯?你知道你的书包值多少钱么?这个呢?"杨锦程狂怒地把书包往地上一摔,"你是不是有病啊?"

  杨展忽然抬起头来,表情平静,他甚至笑了一下:"你认识我的书包么?"

  杨锦程被问住了,随后他的五官就扭曲在一起。

  "啪!"一记重重的耳光甩在杨展的脸上。

  杨展小小的身子被打得横飞出去,又扑通一声摔在地板上。余怒未消的杨锦程冲过去,一把拎起杨展又要再打。

  杨展的鼻子和嘴里淌着血,他在父亲的手里无力地挣扎着,拼命扭过头去,冲着客厅的墙上喊着:"妈妈……妈妈……"

  凄厉的喊声让杨锦程的手停在了半空,他不由自主地看向那面墙。妻子在黑像框里盯着他和儿子,那双温柔的眼睛里似乎带着祈求。

  杨锦程松开手,杨展扑倒在地板上,蜷缩起身子小声哭泣,嘴里还含混不清地嘟囔着:"妈妈……妈妈……"

  杨锦程垂着手站在原地,大口喘息着,等到呼吸渐渐平复了,他用手一指:"回房间去!今晚别吃饭了!"

  杨展一骨碌爬起来,飞快地向自己的房间跑去,"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

  孩子没有开灯,就在黑暗的房间里静静地坐着,不时吸吸鼻子。他早就不哭了,脸上的泪水干了,脸蛋紧绷绷的。坐了一会,他小心地抚摸着肿胀的脸,能清晰地感到几个指印的隆起。

孩子的表情平静,既没有委屈,也没有愤恨,只是慢慢地摸着自己的脸,同时认真地倾听着客厅里的动静。

  终于,他听到沙发嘎吱一声,好像有人站了起来,接着,就听见父亲沉重的脚步声。那声音一直延续到父亲的房间里,随着关门声彻底消失了。

  孩子没动,还是警惕地听着,直到他确信父亲已经睡下了。他顺着床沿滑到地板上,爬进床底,不一会,就抱着一个小铁盒钻了出来。

  孩子打开盒子,背靠着床坐在地板上。盒子里面是各式各样的食物,大多是吃剩下的。有几块干面包,碎成小块的米饼,半截香肠,拆开的饼干,还有几个果冻。孩子借着窗外的月光在盒子里挑挑拣拣,选出几样塞进嘴里咀嚼。他吃得不急不缓,十分从容,目光始终盯着房间的某个角落。

  吃完之后,孩子又把小铁盒塞进床底,拍拍身上的灰尘,准备睡觉。脱衣服的时候,他的手在衣袋里摸到了一串硬硬的东西。孩子把它掏出来,那是两把拴在一起的钥匙。孩子把钥匙摊在手心里摆弄着,忽然站起来拉开窗户。

  午夜清冷的空气让孩子清爽无比,他做了一个深呼吸,一扬手,把手里的东西抛向了夜空。随即,他就把头探出窗外,可是楼下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只是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叮"。孩子有些失望。他漫无目的地打量着面前的黑夜。对面那栋楼里,有几家还亮着灯,透过薄薄的窗帘,能看见还有人在走来走去。

  一丝微笑展现在孩子的脸上,他爬上窗台,只穿着内裤的小小身体只能蜷缩着。他抱起肩膀,静静地看着对面楼上的点点灯光。

  案件管辖权的争议很快得到了解决。J市警方放弃了对案件的管辖,将由C市警方负责本案的预审和移送起诉。方木得到这个消息之后,跟边平说自己想跟进这个案子。边平同意了。

  在方木看来,罗家海的动机十分奇怪。从本案来看,一共有三个被害人。其中,沈湘的死因极像自杀,而桑楠楠和秦玉梅的死毫无疑问是由罗家海造成的。桑楠楠身中二十余刀,而秦玉梅也死状甚惨。从表面上来看,这两起案件的起因似乎都是仇恨。而驱动罗家海跨越两地的两起杀人行为的内在动因究竟是什么?此外,罗家海一再强调的"味道"究竟是什么,如果这味道的源头是性,那么,那是一个怎样的故事?

  方木从分局调阅了本案的部分预审材料。材料显示,罗家海归案后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但是拒绝交代自己的作案动机。这也意味着罗家海已经抱定了必死的决心。他的刑罚后果虽然是死刑无疑,但是根据中国刑法的规定,如果是由于被害人的过错而导致行为人激愤犯罪的话,有可能被判处死缓。假设罗家海的杀人行为确实情有可原,那么他实际上放弃了自己免于一死的最后一个机会。

  从一个一心求死的人嘴里,想得到真相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可是方木还是打算试试。而且罗家海跟他也确实有约在先。

  所有与案件有关的物证都被移送至本市,其中包括两个死者的尸体。要求罗家海指认尸体那天,方木也在市局。他站在殓房门口,远远地看着罗家海从走廊尽头被两个警察押了过来。

  罗家海脚步踉跄,之所以跌跌撞撞,是因为他脚步过急,而脚上又带着沉重的脚镣。他一路伸着脖子,表情焦急,走到殓房门口的时候,眼泪已经落了下来。

  他看着方木,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感激的话。

  方木有些尴尬,其实他并没有履行让罗家海再见沈湘一面的承诺,今天只是例行公事,让他指认尸体而已。眼看着他被两个警察推进殓房,方木想了想,拉住其中一个说:"一会指认完了之后,在保证不破坏尸体的前提下,让他多呆一会。"

 很快,殓房里传出了沉闷,却撕心裂肺的哭声。那个警察很给面子,足足15分钟后,两眼通红的罗家海才被带出来,脸上是一幅混合着痛惜和如释重负的表情。

  罗家海用衣袖擦擦鼻子,径直冲方木走来,直截了当地说:"我们谈谈吧。"

  方木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几秒钟,"好吧。"

  "但是我有个条件。"

  方木点点头,"你说。"

  "我们谈话的时候,不许有第三人在场,也不能进行录音或者录像。而且我们谈话的内容,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好的,这不难做到。"

  为了排除罗家海不必要的担心,方木没有去审讯室,而是把谈话安排在三楼一间小会议室里。在一楼大厅里等电梯的时候,电梯门刚刚打开,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等等!"

  一个拎着公文包的中年男子匆匆跑过来,方木以为他也要搭乘电梯,就伸手按住了电梯按钮。

  "请问你是罗家海先生么?"中年男子并不急着进入电梯,而是面对罗家海急切地问道。

  "我是。你……"罗家海看起来有些莫名其妙。

  中年男子松了口气,他一边用手背抹去额头上的汗水,一边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律师证:"我是恒大律师事务所的姜德先律师,我听说了你的案子,希望能做你的辩护律师。"

  原来是来拉业务的律师,方木又好气又好笑,同时也有点纳闷。这个人他听说过,姜德先是本市赫赫有名的律师,案源多的应接不暇,怎么会为这样一件发挥空间极小的案子主动找上门来呢?

  律师界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律:刚刚出道的律师往往会接受一些刑事案件,尤其是死刑案件的委托,希望通过成功的辩护来打出自己的名号。而姜德先早就不需要这种成名的方式了。

  罗家海苦笑了一下,"谢谢你,不用了。我不需要律师。"

  "你需要。"姜德先的语气坚决,"按照刑事诉讼法的规定,死刑案件必须有律师介入……"

  "死刑"这两个字似乎刺激了罗家海,他的脸一下子阴沉下来,"对不起,我不需要。我也没有钱支付给你。"

  "不。完全不需要任何费用,"姜德先急忙说:"我免费给你辩护。相信我,我能保住你一条命。"

  "不用!"

  "给你自己一个机会,小伙子。想想你的家人,想想你的女……"

  方木不得不怀疑姜德先的职业素养,跟一个几乎必死的人探讨家人与亲情,毫无疑问是在他的伤口上撒盐。而罗家海也在这种刺激下丧失了理智。

  "滚!"

  他向姜德先猛扑过去,却忘记自己的脚上还带着脚镣,刚迈开一步就跌倒在地上。姜德先吓得倒退了两步,脸色煞白。

  负责看管的两个警察急忙七手八脚地把罗家海按住,罗家海一边挣扎,一边破口大骂:"滚,滚开!别想用我们来为你自己沽名钓誉……滚!"看那架势,似乎要从姜德先腿上咬下一块肉才善罢甘休。

  好几个警察闻声上来帮忙,看见一个警察抽出了警棍,姜德先又跳过来大声说:"我警告你们,不要对我的当事人使用暴力。否则……"

  方木一边让那个警察把警棍收起来,一边毫不客气地推开姜德先:"他还不是你的当事人呢,你先闭嘴!"

  罗家海很快就被制服了,一个警察死死按住他的肩膀,抬起头来对方木说:"对不起,方警官,我看我们得把他带回去了。"

  其实不用他说,方木也知道今天的谈话是不可能的了,他无奈地点点头,示意他们先把罗家海送回看守所去。

  目送罗家海被两个警察架出了正厅,方木转过身来,却看见姜德先也向门口的方向张望着。大概是感到方木正在看着他,他回过头来。四目相对,方木在他眼中看到了一丝来不及消退的神情。须臾,他的眼神又重新恢复了职业性的冷漠。

  姜德先律师冲方木点点头,转身走了。

  方木想了想,继续留在分局也没什么意思,也起身向门口走去。

  刚刚走出正门,就看见一辆黑色的奥迪A6汽车从面前疾驰而过,坐在驾驶室里的,正是姜德先。他看着它像一条矫健的鲨鱼一般迅速融入了城市的车水马龙之中,微叹口气,走向自己那台吉普车。

  上车,发动,方木却迟迟没有踩下油门。很快,他发现自己在回忆姜德先的眼神。那是一种在职业律师的脸上很少出现的神情。

  那就是,悲悯。
 第四章 天使堂

  周老师笑眯眯地翻拣着方木拎来的几个纸袋,"嗬,还真没少买!"

  方木的脸有些红:"我不太会买东西……"他看着周老师展开一条牛仔裤,".…..希望雅凡能够喜欢。"

  "嗯,你想得比我周到。"周老师把衣服叠好,放进纸袋里,"雅凡也的确到了爱美的年龄了。不过以后还是少给她送这些东西,这里的孩子,最好别染上虚荣的毛病。"

  方木点点头,"一定。"

  "那,一会雅凡回来了,你亲自交给她?"

  方木急忙摆手,"还是你给她吧。"

  "我?恐怕也不合适。"周老师掂掂手里的纸袋,"这丫头鬼着呢,一眼就能看出这不是我给她买的。小赵,小赵。"

  赵大姐举着两只满是泡沫的手走进来,"什么事?"

  "把这个交给廖雅凡,就说是你买给她的。不过别一次给她,分几次给。"

  赵大姐凑过去在纸袋里瞄了几眼,抬头冲方木笑笑:"呵呵,还挺时髦的。"她指指斜对门的一个房间,"小方,现在我倒不出手来,你帮大姐拿到房间里去。"

  方木应了一声,拎起几个纸袋走了出去。

  赵大姐的房间不大,又是阴面,所以光线很暗。方木一进门,就闻到一股强烈的烟气。他环顾一下四周,把纸袋放在了一张小小的单人床上。

  房间里陈设简单,只有一张床,一只五斗柜,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五斗柜上点着两盏长明灯,中间是一只香炉,厚厚的香灰中,几炷香忽明忽暗,烟雾缭绕。香炉后面,一张男孩子的脸在黑镜框里冲方木咧嘴笑着。

  方木凑到五斗柜前,凝神注视着男孩的照片。他看起来不会超过10岁,眼神里有一丝羞涩和故作老成的神态。从嘴角略带些许调皮的笑容来看,拍照者应该是他的亲人,也许就是赵大姐本人。

  "那是赵大姐的儿子。"不知什么时候,周老师也走了进来。他站在方木身边,凝视着面前这张照片。

  方木朝门口看看,低声问道:"这孩子……多大?"

  "8岁。"

  "因病?"

  "不,自杀。"

  方木吃了一惊,"自杀?"

  周老师点了点头,眼睛始终盯着照片,良久,他长叹一声,从五斗柜上拿起几根香,在长明灯上点燃,插进了香炉里。刚刚有些淡薄的烟气一下子又浓烈起来。

  傍晚的时候,周老师再次挽留方木吃晚饭,这次他没有拒绝,而且自告奋勇帮助赵大姐削土豆皮。赵大姐最初觉得过意不去,说什么也不让方木动手,在方木的再三坚持下才同意。不过方木削了三只土豆后,赵大姐就说什么也不让他干了。

  "你削的皮也太厚了,浪费的都够炒盘菜了。"

  方木无奈,只能去干最没有技术含量的活--洗土豆。

  "怎么老吃土豆啊?"方木把一个个洗好的土豆泡在水里,面前的水盆里很快就摞起了两层。

  "没办法,这东西便宜啊。"赵大姐拢拢头发,"老周买下这么一大片地做孤儿院,手里的钱已经不多了。再说,社会捐助也少,像你这样定期捐助的,更是少之又少了。那么多孩子的生活费、学杂费、医疗费,不省着点怎么行?"

 "嗯,也是。"方木点点头,"周老师太不容易了。"说到这里,方木四下看看,小声问赵大姐:"我怎么从来没见过周老师的夫人呢?"

  "嗐,我问过他,这老头没结过婚,单身大半辈子了。"

  "嗬!"方木不由得心生敬佩,"看来这老先生把一生都给了这群孩子了。"

  "是啊,那是个了不起的人。"赵大姐向院子里望去,周老师正坐在花坛上,面前是一个正在抹眼泪的小女孩,周老师摸着她的头,和颜悦色地说着什么,小女孩不住地点头。

  "他特别会开导人,不管遇到什么烦心事,只要跟老周聊上一会,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赵大姐回过头来,轻轻地说道:"这辈子能遇上这么个人,还能一起共事,不知道是几世修来的福气。"

  方木笑笑,不由得又转过头去,太阳的大半已经沉落至地平线以下,周老师背对夕阳,整个人的侧面被镀上一层金色的细边,在愈加深沉的暮色中,竟透着隐隐的光。小女孩已经不哭了,泪痕交错的脸蛋上正呈现出甜甜的微笑。

  一个少女忽然从门口跳进来,调皮的表情在脸上刚刚绽开,就因为厨房里的陌生人而瞬间收敛了。

  是廖亚凡,身上穿着新牛仔裤。她看清正在洗土豆的是方木,"呀"地一声就转身跑掉了。

  赵大姐笑骂道:"这孩子,毛毛愣愣的。"

  毛毛愣愣的廖亚凡很快就回来了,新牛仔裤已经被一条旧运动裤取代。她一言不发地把装满土豆的水盆拖到自己身前,埋头清洗起来。

  方木有些尴尬,就起身走到水池边洗了洗手,又在原地站了一会,转身去了院子里。转身之前,听见廖亚凡低声对赵大姐说:"赵姨,谢谢你。"

  院子里似乎一下子多了很多孩子,他们大多瘦弱,衣着简陋,可是脸上无忧无虑的表情和那些依偎在父母怀里的孩子们毫无二致。这大概是一天中,孤儿院里最热闹的时候。刚刚放学的孩子们毫不吝啬地挥霍着今天最后一点精力。而那些有残障,只能留在院里的孩子们则毫无保留地向归来的伙伴们表达自己积攒了一整天的热情。到处都是欢笑、吵闹和来来回回的追打。

  方木坐在花坛上慢慢地吸烟,感到说不出的放松。他的目光掠过那些在身边飞奔而过的孩子们,鼻子里是扬起的细细尘埃。他记得自己小时候也是在这样粗粝的土地上享受那些莫名其妙的快乐。没想到,在游戏室、网吧遍地都是的今天,奔跑同样会给孩子们带来如此的狂喜。

  方木注意到在花坛的另一侧,一个小小的孩子正透过鲜花与青草注视着他。从他痴肥的脸庞和歪斜的眼睛来看,这是一个智障儿童。

  孩子发现方木也在看着他,呵呵笑起来,同时伸出一只手向他用力地一挥。

  方木笑笑,也冲他摆摆手。那孩子仿佛受了鼓励一般,又是一挥手。

  如是几次,方木意识到这孩子其实在跟他玩猜拳游戏,同时发现他只有两根手指。方木想了想,每次都张开五指,做出"布"的手势。

  于是"剪刀"的主人就很开心,连续的胜利让他兴高采烈,甚至跑到花坛里打个滚再迫不及待地爬起来,继续跟对面那个永远只会出"布"的家伙玩下去。

  天色一点点黑下来,花丛中,孩子的身影越来越模糊,方木渐渐看不清他的手了,只听见对面兴奋不已的"咯咯"的笑声。

  忽然,方木意识到有人在自己旁边。转过头去,黑暗中,廖亚凡站在几米开外,静静地看着他。

  "吃饭了。"几秒钟后,她轻轻地说。

  晚餐很简单,白菜熬豆腐、土豆丝、辣椒酱和白米饭。方木被安排在周老师的身边。他的对面就是廖亚凡。
  廖亚凡自己并没有急着吃饭,而是怀抱着一个1岁左右的残障儿童,一口一口地喂他吃饭。她让孩子靠在自己的怀里,右手拿着勺子,左手捏着一块手绢,随时准备擦拭孩子嘴角流下来的菜汤。趁他咀嚼的功夫,廖亚凡就舀上几口饭菜塞进自己嘴里。

  看得出来,方木肯留下来吃饭,周老师还是挺高兴的。也许是对饭菜的过于简单感到抱歉,周老师特地倒了两杯白酒,算是补偿。

  酒是好酒,就连方木这样不懂品酒的人,也能感到入口之后的绵软醇厚。周老师见方木意犹未尽地咂嘴,笑了笑说:"五粮液。"

  "嗬,我还真没喝过这么好的酒。"

  "那我再给你倒点。"

  "不用不用。"方木急忙摆手,"我一会还得开车。再说,这么好的酒,你留着招待贵客吧,给我这样的门外汉喝了也是白喝。"

  周老师端起酒杯,细细地抿了一口,在嘴里含了好一会才咽下去。

  "唉,那时候,喝五粮液就跟喝水似的,根本尝不出味来。"他转动着手里的杯子,"现在喝酒的机会少了,反而喝出它的香醇来。看来回味一件事情的最好时机,恰恰是失去它的时候。"

  "呵呵,"赵大姐嘴里含着饭,闷声闷气地笑起来,"你老先生有钱的时候,恐怕没把这玩意放在眼里吧?"

  "嘿嘿,是啊。"周老师放下酒杯,眼盯着天花板,"现在想起来,那时候真是糟蹋钱啊。"

  "周爷爷,"一个小男孩眼疾手快地从汤盆里挑出一块肥肉片塞进嘴里,边嚼边说,"你过去很有钱么?"

  "是啊。"

  "有多少钱?"

  "哈哈。"周老师笑眯眯地用手在空气中划拉一把,"很多很多钱。"

  "那你坐过飞机么?"另一个小女孩问。

  "坐过啊。"

  "好玩么?"

  "好玩啊。可是爷爷第一次坐飞机的时候,可把我吓坏了。那么大的铁家伙,忽悠一下子就飞起来了。我心想,它要是掉下来,我可就完蛋了。"

  孩子们笑起来。

  "那你去过外国么?"有一个小女孩问道。

  "去过啊。"

  "去过美国么?"

  "去过。"

  "美国什么样?我们老师说,美国可好了。"

  "是挺好。不过我还是喜欢咱们国家。"

  "为什么啊?"

  "因为美国没有我的这些小宝贝啊。"周老师伸手刮刮小女孩的鼻子。小女孩皱着鼻子笑了。

  "给我们讲讲外国吧,周爷爷。"

  "外国有什么好讲的。"

  "讲讲吧,讲讲吧……"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央求着。周老师看着十几双期盼的眼睛,也来了兴致。

  "好。那我就来说说我去过的一所大学吧。这所学校叫哈佛大学,是世界上最好的大学之一。那时候,我每天都去一座最高的白色楼房里听课……"

  孩子们听得津津有味,其中,廖亚凡听的最认真,甚至忘记给怀里的孩子继续喂饭了。她的脸色微红,眼神中有一种如梦如幻般的憧憬,似乎既向往,又嫉妒。

  她已经完全具备一个成年人所具有的思考能力了。方木想。

  廖亚凡不可能不把自己目前的生活处境和周老师嘴里天堂般的描述进行对照,而她又恰恰处于最容易产生幻想的年龄。然而,现实就是这么残酷。方木的目光落在廖亚凡身上那条旧运动裤上,心里一阵刺痛。

  怀里的孩子因为长时间受到冷落,不满地哇哇大叫起来。如梦初醒地廖亚凡急忙舀起饭菜往他嘴里塞,一不小心呛到了孩子。那孩子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周老师也停止了讲述,急忙指示赵大姐快去照料一下那孩子。廖亚凡把孩子交给赵大姐的时候,双眼还在紧盯着周老师,似乎希望他继续讲下去。

 然而周老师此刻更关心的是那个孩子,等那孩子吐出了一块土豆,停止咳嗽之后,他也忘记刚才讲到了什么地方,只是挥挥手让大家快点吃饭。廖亚凡有点失望,慢慢地把饭碗里剩余不多的饭菜一点点扒进嘴里。

  吃过晚饭后,周老师又泡了一壶茶,拉着方木坐下来聊天。孩子们各自找地方写作业、做游戏。廖亚凡端起一大盆用过的碗筷,跟着赵大姐走进了厨房。

  茶也是好茶。方木一边细细品尝,一边暗自揣摩周老师过去的身份和职业。也许是因为晚饭喝了点酒的缘故,周老师谈兴甚浓。

  "如果将来条件好点了,我就在这里建一个图书室……那里专门修一个女生宿舍……"

  周老师边说,边用手在院子里比划着,似乎眼前已经是一片整齐明亮的楼房。

  方木笑着听他说,并不插嘴。周老师说着说着,忽然自己也噗嗤一声笑了。

  "说的跟真的似的,"他摇摇头,"也就是想想罢了。能让眼前这帮孩子接受教育,健康地踏入社会,我就烧高香了。"

  方木想了想,"你办这个孤儿院,花了很多钱吧?"

  "嗯,"周老师点点头,"我这大半辈子的积蓄,都在这里了。"

  方木在心里暗暗算了算。800多米的院子,加上这栋二层小楼,已经是一笔很大的数目,再加上所有人的吃穿住用和各种费用,即时有万贯家财,估计也所剩无几了。

  "怎么不寻求一些社会捐助?"

  "呵呵,有好多人要给我投资,捐助这些孩子们。"周老师笑了笑,"我没答应。因为他们无一例外地要求我们要配合他们搞一些宣传。常常是一只手拿着钱,另一只手端着摄像机。"

  "如果……"方木斟酌着自己的词句,".…..能解决一些实际困难,大不了就配合他们表演一下。"

  "不。"周老师声音低沉,但是语气坚决,"他们要孩子们摆出一幅受人恩惠的谦恭模样。的确,他们出了钱,但是我不能让我的孩子们从小就有低人一等的感觉。"

  周老师把头转向方木,"你应该知道,一个人的童年境遇,将会对他的一生产生巨大的影响。"

  他的目光移向那些小小的,亮着灯光的窗户,"他们已经被人遗弃,我要做的,是尽量减少这种经历可能带来的伤害。希望在他们走入社会之后,能够忘记这段遭遇。"

  方木明白了,周老师创办这家孤儿院,看来并不仅仅是为了让那些被遗弃的儿童能活下去,他的目标是让孩子们以一个完整、健全的人格重返社会。这不由得让方木对身边这个貌似平庸的老头充满敬意。

  "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哈哈哈……"周老师大笑起来,重重地在方木肩膀上拍了几下,"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

  "我没做什么。"方木讷讷地说,脸有些红。

  "不。你是唯一一个给我资助却不求回报的人。"周老师看着方木的眼睛,非常认真地说,"我曾经对所有人都失去了信心。而你,帮助我重新找回了它。"

  方木的脸更红了。其实,他的回报在数年前就已经得到,那是一个人的生命。相比之下,自己现在的资助是多么微不足道。

  他把目光投向那栋二层小楼,它已经完全被夜色包裹起来,那些从小小的窗户里流出的微弱灯光,仿佛一双双温暖的眼睛,有些调皮地看着方木和周老师。

  方木的心里一动。"周老师,我有个建议。"

  "嗯,你说。"

  "你得考虑给这个孤儿院起个名字。"

  "起名字?为什么,我又不想大肆宣传这里。"

  "不是为了宣传这里。"方木认真地说:"是为了那些孩子。如果它叫孤儿院,那么恐怕这些孩子永远都不会忘记自己是从孤儿院里走出来的。"
"有道理!"周老师很兴奋,"你接着说。"

  "这些孩子要么有残障,要么被遗弃,还有父母双亡的。他们对自己的出身肯定充满自卑,"方木顿了一下,"要让他们长大成人后,仍然对在这里的生活保有一份愉快的回忆的话,我们就需要给这里起一个温馨、有归属感的名字。"

  周老师站了起来,"呵呵,小方,没想到你的心思这么细密。"他把双手拢在嘴边:"集合了,集合了,大家都出来。"

  片刻的沉寂之后,小楼里开始轰轰隆隆地热闹起来。

  几分钟后,成群的孩子们从楼里跑出来,赵大姐和廖亚凡也跟在后面,边走边在围裙上擦着手。

  周老师站在花坛上,示意大家都围拢过来。

  "刚才,我跟方叔叔商量了一下。"他指指方木,"我们要给我们的家起一个名字,大家说好不好?"

  孩子们高兴起来,七嘴八舌地说好。赵大姐也抿着嘴笑,看来无论周老师要做什么,她都会支持。

  "那大家说,起个什么名字好呢?"

  人群顿时安静下来,每个孩子都皱着小眉头冥思苦想着,就连那些智障儿童也学着其他孩子,作出一幅绞尽脑汁的样子。片刻的沉寂后,各种名号在人群中此起彼伏地响起来:

  "爱心小学!"

  "希望孤儿院!"

  "明天会更好福利院!"

  "周爷爷慈善院!"

  孩子们彼此讨论着,争执着,坚称自己起的名字是最好的。周老师笑呵呵地看着大家,时而鼓励那些胆怯的孩子发言,时而抬头看着夜空沉思。

  "我看就别争论了,老周,这孤儿院是你一手建立起来的,就以你的名字命名好了!"赵大姐一挥手,"就叫周国清福利院。"

  孩子们噼噼啪啪地鼓起掌来。

  "不。"周老师的目光从夜空中缓缓收回,他的脸上是一种郑重而温和的表情,嘴角微笑依旧。

  "天使堂。"他轻轻地说。

  一瞬间,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似乎都被这三个字迷住了。赵大姐的双手举在胸前,仿佛是一个鼓掌的动作被定格了。

  "天使堂……"赵大姐喃喃地说,脸色竟微微红了起来,"天使堂……"

  一个个稚嫩的声音在各个角落里越来越响亮:

  "天使堂……"

  "天使堂……"

  似乎每个人都在认真地反复咀嚼、回味这三个字,享受它们在唇齿间吐露的快感,更享受它们深深蕴含的美好意味。

  一个小小的女孩拉拉周老师的裤脚:"周爷爷,你的意思是说,我们都是天使么?"

  周老师蹲下身子把她抱起来,"是的。"他环视那些期盼的脸庞,"你们,每个人,都是天使。"

  方木忽然觉得眼前非常明亮,似乎真的看见无数可爱的小天使,他们正拍打着洁白的翅膀,歪着头,对他露出世界上最纯洁的微笑。
第五章 罗家海的故事

  我和沈湘是大学同学。最初认识她的时候,她并没有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因为她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女孩子,上课的时候也总是坐在最后一排,和其他人离得远远的。说来很好笑,整个大学一年级,我都没有注意过她。有时在路上遇见了,竟然会想不起她究竟是不是我的同班同学。第一次接触是在大一下学期,经济学原理期末考试的时候。我对这门课没什么兴趣,也没怎么复习。正急得抓耳挠腮的时候,沈湘提前交卷了,走到我桌前的时候,她的手在桌子上按了一下,手抬起来之后,桌面上留下一个小纸团。我急忙攥在手里,偷偷打开一看,是两道论述题的答案。由于她的帮忙,我这门课勉强通过了考试。男子汉大丈夫,受人恩惠自然要知恩图报。所以我去约她,想请她吃饭,结果请了两次,她都拒绝了。有一次,我回校的时候,看见沈湘一个人拎着一个大大的塑料袋在路上走。我就上去帮忙,心想总得还她一个人情才好。谁知我接过她手中的袋子的时候,沈湘显得非常紧张,几乎是向后跳了一步,似乎想躲开我一样。我有些奇怪,但是也没多问,和她边聊边往女生宿舍走。沈湘不肯跟我并排走在一起,在我身后两米开外的地方跟着--你可以想象那是一幅多么尴尬的景象。我想早点送她回宿舍,就加快了脚步。谁知道那塑料袋不结实,哗啦一声破了,滚出至少五十块香皂和大大小小的几十瓶浴液。我吃惊极了,问沈湘你是不是想开小卖店啊?沈湘一声不吭,但是能看见眼泪在她眼眶里转来转去。那幅焦急的模样,就好像我破坏了她的什么珍贵的东西。她蹲在地上,用手把那些香皂啊浴液啊什么的拢到怀里。你想想,她那么瘦,能拿起几瓶?于是我把书包里的东西都掏出来,好歹算是装上了大部分,另一些用破裂的塑料袋兜起来,总算帮她带回了寝室。第二天,沈湘把洗得干干净净的书包还给了我,书包上还带着淡淡的熏衣草的香气。我背着这样的书包,忽然感到这个女孩很特别。从此我就开始注意她。而且我知道,她也在注意我。有时候回过头去,会看见她的目光飞快地躲开。慢慢的,我开始得到一些关于她的信息:沈湘是个不爱与人交往的女孩子,在学校里没有朋友,每天都是独来独往的。她的长相普通,也不爱出风头,所以在学校里,属于很不起眼的那种类型。唯一与众不同的,就是她非常爱洗澡,每天都要洗一次,即时学校的锅炉房坏了,没有热水,她也会用冷水洗澡。而且,她的生活费除了必要的日常开支外,几乎都用来买洗涤用品了。女同学们都说她有洁癖。

  这样的一个女孩子,自然引起了我的兴趣。而且,我总也忘不掉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的样子。我断定她是一个孤独的,需要关爱的女孩子。于是我决定追求她。你可能觉得她仅仅帮助我做过一次弊,我就要拿爱情回报她,这是不是太傻了。可是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而且我得承认,她的确吸引了我。尽管这种爱情有些同情和好奇的成分,但是我不后悔,甚至现在,我也不曾后悔过。

  有一天上课的时候,我故意迟到了,走进教室以后,径直向后面走去。果真,她就坐在最后一排,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我到现在也忘不了她当时的样子,紧张得好像随时准备跳起来逃跑一样。我冲她点点头,好像还笑了一下,就坐下来了。可是沈湘像被人点了穴一样,僵硬地坐着,一动都不敢动。其实我也紧张,就拿出书本,假装听课。可是总有一种若有若无的香气往我鼻子里钻,我朝她那边看看,同时吸了吸鼻子。沈湘的脸上马上呈现出一种死灰一般的颜色,真的,我毫不夸张,青里透黑那种。我吓了一跳,嘴里脱口而出:好香啊。可是她一听到这话,面若死灰的脸立马晴朗起来了。她扭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好像有些怀疑,可是一遇到我的目光,又低下头去。过了一会,她的脸上竟透出些红晕来。我胆子也大了一些,没话找话:你用什么香水,怎么这么香啊?沈湘没有回答我,而是在笔记本上写了几个字:真的很香?我用力点点头,沈湘盯着我看了几秒钟,笑了。

  从那天开始,沈湘成了我的女朋友。我很快发现,她真的很爱洗澡。而且自从我们相恋以后,她经常要我陪她去洗澡。可是每次去浴室的时候,她都左顾右盼,一幅心神不宁的样子。我追问了她好几次,她才告诉我,每次去洗澡,或者去购物的时候,都会感觉有人在跟着她。我留神观察过几次,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人物。可是既然是她的男朋友,保护她就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所以别的恋人们在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的时候,我却百无聊赖地坐在浴池的门口等着她。而且每次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出来的时候,总要先问我一句:香不香?她对这个问题似乎有着一种无法遏制的狂热,每天都要问我好几遍。我有一次被问烦了,随口开了一句玩笑:不香,很臭。结果她的脸一下子变得像纸一样白,二话不说,扭头就回了寝室。结果半夜的时候,我接到她室友的电话,说沈湘发高烧了。我赶快送她去医院。路上,她的室友告诉我,沈湘回到宿舍后就一头扎进卫生间洗澡,那时已经没有热水了,就用凉水哗哗地冲洗。那可是11月份啊。结果折腾到半夜就发起了高烧。从这件事以后,我就再不敢提半个臭字,她再问那个问题,我就说香。不过说实话,她身上的确经常是香喷喷的。

  你也知道,现在的大学生谈恋爱,往往谈不了几天就直接上床了。我和沈湘也发生过性关系,但那是一年以后的事情了。你也许觉得有些奇怪,的确,我们从接吻,一直到实质性的关系,经历了长期的,甚至是艰苦的拉锯战。在别人看来顺理成章的亲昵,在我们之间似乎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我到现在仍然清楚地记得我第一次把手伸进沈湘衣服里时的情形,她几乎昏了过去。即使她的头拼命地向后仰,我还是清楚地听到她的牙齿在咯吱作响。我当时真傻,误以为那是一个少女情欲勃发的表现。第一次做爱是我生日的时候,在同学的出租房里。我们喝了很多红酒,吃了一块大蛋糕。夜幕降临的时候,对于将要发生的事情,我们都心照不宣。我先洗了澡,她走进浴室的时候,脸色有些发白。我赤条条地在床上等了她好久,还不见她出来。我担心她煤气中毒,急忙拉开浴室的门,结果发现她蹲在花洒下呜呜地哭。我急忙把她抱出来。她几乎哭得不省人事,完全没顾及自己已是一丝不挂,只是蜷缩着身子躲在被子下痛哭。我以为她不同意,一边哄她,一边要帮她穿好衣服。忽然,她一把扯掉我刚刚给她穿上的内衣,翻转过身子抱紧我,拼命地亲吻我。我哪经受得住这个,也气喘吁吁地把她压在了身子底下。就在我要进入的时候,她忽然睁开泪水涟涟的眼睛,说,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那是一个关于味道的故事。

  沈湘上初中的时候,一直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孩子。她像一朵盛开的小花一样,骄傲地,健康地成长,对未来充满幻想,对爱情充满憧憬。直到有一天,一场突如其来的灾祸毁掉了这一切。那天,沈湘的班主任秦老师让沈湘留下来帮助她整理学生的成绩单。回去的时候,已经很晚了。秦老师为了照顾她刚出生不久的女儿,没有送沈湘回家。结果,沈湘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坏人。那个人殴打她,还强迫沈湘亲吻他的生殖器。最后,他强奸了沈湘,最变态的是,他一边残害沈湘,一边对她说:你的身体里从此就留下了我的东西,你一辈子都会带着它的味道。第二天,遍体鳞伤的沈湘没有去上学,秦老师来家访的时候,知道了这件事。她极力劝阻沈湘的父母去报警,说这样沈湘的名声就完了。本来就犹豫不决的他们最后听从了秦老师的意见。其实她当时并不是为了沈湘,而是怕这件事影响她评选当年的优秀教师。就这样,这件事被当作一个秘密封存了下来。可是,身体上的伤痛可以愈合,心理上的伤痛却不是短时间内能够平复的。自那以后,沈湘就开始时常闻到身上有一股怪味,类似于那男人生殖器上的腥臭味道。她开始拼命地洗澡,躲避所有人,生怕别人会闻到她身上的怪味。后来她全家搬到了外地,以为换个环境就会摆脱这种味道。可是没有用,那股怪味始终在她身边如影相随。这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讲,是多么痛苦的事情啊。直到那个她一直暗暗喜欢的男孩子坐在她的身边,对她说:好香啊……

  听完她的故事后,我已经是泪流满面,我们抱在一起痛哭一场。后来,她接纳了我,有些惊慌,有些痛苦,更多的,是甜蜜。事后,我吻遍了她的全身,告诉她,她身上丝毫异味都没有,有的,只是淡淡的幽香。她的表情依然是将信将疑,可是,看得出,她已经不那么在意所谓的味道了。从那以后,沈湘像变了个人似的,不再强迫自己去洗澡,也开始慢慢和大家交往。很快,她就像所有快乐的女大学生一样,开朗,活泼。同学们戏称,这都是爱情的力量。那时候我们多好,一起谋划共同的未来,一起憧憬那平凡却幸福的生活。直到,那个人出现。

  那个人就是桑楠楠。第一次见到她是在欢迎大一新生的同乡会上。大家轮流作自我介绍,轮到沈湘介绍自己的时候,我们听见一个女孩子低低地惊呼了一声,当时我们都没在意。后来在整个聚会的过程中,我们发现那女孩子始终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沈湘,有点鄙夷,又有点同情。但是很快,她就把目光转移到我的身上。我看得出来,这个叫桑楠楠的女孩喜欢我。沈湘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可是她什么都没有说。每次桑楠楠在路上"偶遇"到我,并缠着我说个不停的时候,沈湘都非常安静地在一边站着。有一次,我们系和外系打篮球比赛,我是篮球队的队员,而桑楠楠是拉拉队员。中场休息的时候,她拿了一条大毛巾硬要给我擦汗。这次沈湘没有客气,把她的毛巾扔了回去。桑楠楠当时的脸色很难看,把毛巾扔在了地上,而且很大声地说了一句:"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一个破烂货!"之后不久,沈湘曾经被强奸的事情就在校园里流传开来。我和沈湘成了校园里最受关注的一对。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被各种各样的目光包围。沈湘又变得疯狂,她会在任何时候突然在自己身上狂嗅,然后一遍遍问我,她身上是不是有一种臭味。我反复告诉她,没有,没有,根本没有。可是她不相信,她又开始频繁地洗澡。最可怕的一次,她足足在浴室里呆了六个小时。等她出来的时候,脖子上,胳膊上还清晰可见搓破的伤痕。后来,我们得知所有的传言都是从桑楠楠那里来的。我们去质问她,她满不在乎地说自己说的都是事实。沈湘问她是如何知道的,桑楠楠告诉沈湘,她曾经就读于那所中学,秦老师也曾经是她的班主任。桑楠楠考上大学后,她去看望自己的初中班主任,秦老师告诉她在学校里还有一个师姐,还把当年那件事情告诉了桑楠楠。

 我们原以为传言会随着时间慢慢平息,谁知它却愈演愈烈,还衍生出各种龌龊不堪的版本。那段时间,我们真的要疯了。沈湘一次次哭着求我离开她,可是我怎么能做到呢?有一次,我们在校外的小旅馆里躲了三天三夜,我们不停地哭泣、亲吻、做爱,觉得真的没有出路了。沈湘把长长的指甲都抠进了我的后背,边哭边说,杀了她吧,杀了她吧,我恨死她了。这似乎是我们当时唯一一件能做的事情。

  我把桑楠楠约了出来,假意离开沈湘,要跟她处朋友。我很轻松地就把她骗到了钢材市场附近的厂房里。下手之前我们以为还有回旋的余地,告诉她只要在学校里澄清这件事,我们就放过她。结果这女人骂沈湘是贱货,还说要去告发我们。这下没退路了,真的没有退路了。我捅了她很多刀,还记得她挨第一刀的时候眼睛里的诧异。杀了桑楠楠之后,我们一下子都平静了,开始商量是逃跑还是一起自杀。快天亮的时候,我们搂在一起睡着了,旁边就是桑楠楠的尸体。说实话,那时候也不害怕了。结果我一觉醒来,发现沈湘躺在我身边,手腕已经割开了。好多血。她的血似乎都流干了。我在她手里发现一张纸,上面写着是她杀了桑楠楠,一切与我无关。她好傻,我怎么还能继续活下去?不过在我死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做,那就是宰了秦老师。我要让所有伤害我们的人都付出代价,所有!

  听完罗家海的故事,方木点燃一支烟,狠狠地吸了一口,又重重地吐了出去。

  味道--性--杀人之间的内在联系终于搞清了。可是方木的心中一点也感觉不到轻松。他盯着眼前这个人,心情复杂。

  如果说方木在同情连伤两命的罗家海,这毫无疑问是跟他的职业天性相互背离的;如果说方木对其犯罪动机的探求完全是业务上的需要,那也是自欺欺人。

  罗家海必须要为他的行为付出代价,但是,方木不希望他死。

  最后,他选了一个既不背离职业操守,又能表达出同情的做法。

  "罗家海,我恐怕要违背我的承诺了。"方木慢慢地说。

  "嗯?什么?"

  "不仅是我,我希望你也不要坚持。"方木把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我希望你把刚才对我说的话,讲给法官听。"

  "为什么?"

  方木站起身来,双手支撑在桌面上,上身前倾,"你想死么?"

  罗家海跟方木对视了足足有半分钟,最后,他移开了自己的目光。

  "不,不想。"他的声音中透着一丝软弱与慌乱。

  "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诉法官,也许还有一线生机。对了,找一个好律师。"方木想了想,"如果需要我帮忙,就告诉我。"

  "不用了。"罗家海抬起头,"姜德先已经被法院指定为我的律师了。"

  "他?"方木有些吃惊,这家伙果真很有些能量,能说服法院指定他为辩护律师。不过他没说什么,拍了拍罗家海的肩膀,"他也是一个优秀的律师。"方木顿了一下,"祝你好运。"

  第六章 方向

  我在哪儿?

  男子无力地抬起头,眼前一片漆黑。那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黑暗,连一点可以辨清轮廓的物件都没有。

  男子动动手脚,不出所料,他被牢牢地捆在一把椅子上。至少,他是这么觉得的。

  黑暗无边无际。它给人一种不断延展的错觉。男子没来由地觉得自己正处在一个空旷的房间里。他尝试着叫了一声:"救命啊……"

  他很快发现有些不对劲。因为,这地方连回音都没有。

  他越发恐慌起来,声音也越提越高:"救命……来人……救命啊!"

  黑暗仿佛张开的巨口一般,他的叫声刚刚出口,就被它毫不留情地吞噬。

  男人拼命扭动着手脚,然而恐惧早已过快地消耗了他的体能,他很快就无力地瘫坐在那把椅子上。

  忽然,一个沉闷的声音响起:"动动你的左手。"

  男子惶然四顾,那声音好像就在耳边,又好像环绕在周围。

  "你……你是谁?"

  "动动你的左手。"

  "你……你到底是谁?"

  话音未落,一阵刺痛霎那间贯穿了男子,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上弓起,感觉仿佛有无数根小针同时在体内游走。

  男子的惨叫让那个声音的主人很开心,依旧冰冷的语调中隐隐透出一丝快意:

  "动动你的左手。"

  男子不敢怠慢,被铐在椅子扶手上的左手费力地挪动了几下,很快,他发现自己的左手可以摸到四个呈十字状排列的按键。

  "摸到那个按键了么?"

  "摸……摸到了。"

  "好,现在回答我的问题。每个问题我给你3秒钟的思考时间,如果你答对了,我就放你走。"

  "等等……"

  "东是哪个方向?"

  "你到底是……"

  "3、2……"

  男子不想再尝一次电击的滋味,不假思索地按下了向右的按键。

  "答错了。"

  突如其来的剧痛再次贯穿了男子的身体,他痛苦地蜷起身子,可是四肢却被牢牢地固定在椅子上,除了再次感受到来自手腕和脚踝处的痛感外,他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无功。

  冷酷的声音再次响起:"北是哪个方向?3、2……"

  男子慌忙按下向上的按键。

  "答错了。"那声音中有一丝隐藏不住的狂喜,仿佛一个顽皮的孩子发现了有趣的游戏。

  男子痉挛的身体还没等恢复平静,又一轮猛烈的电击猝然袭来。

  如是几次。

  提问者的问题很简单,只是东南西北的方向问题。可是无论男子如何选择,答案都是错的。男子已经神志不清,一丝涎水从嘴角一直拖到胸前。每次恍恍惚惚地听到提问,总是疯狂地乱按一气,然后,在全身剧烈的抽搐中高声惨呼。

  "南是哪个方向?3、2……"

  "求求你……放了我吧……"男子终于哭出声来,"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最后一秒早已过去,电击却没有发生。

  良久,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却又重新变得低沉:

  "你什么都给不了我。我只是让你知道,方向……是多么重要。"

  男子急促的呼吸骤然停止,他抬起头,周围虽然仍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但是他的眼前似乎浮现起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他失声叫道:"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

  突如其来的痉挛把余下的几个字生生地憋在了他的喉咙里,奇怪的是,这一次他感受到的并不是疼痛,而是贯穿全身的巨大快感。在剧烈的抽搐中,他看到眼前不断迸发的火花,如果他能多坚持一会,他会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完全封闭的房间中,四周都被厚厚的隔音板包围着。可惜他没有。火花是他看见的最后一样东西,他的心底似乎回忆起某件事情。可是很快,那点残存的意识就彻底沉没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良久,四面墙上的扩音器里同时传来一丝奇怪的声音,既像哭泣,又像叹息。

第七章 审判

  方木注视着眼前的杯子,碧绿的茶叶在水中慢慢的旋转、伸展,看似自由自在,其实无依无靠。

  就像人的命运。

  一个小时之前,姜德先给方木打来电话,请求跟他面谈一次。方木考虑了一下,没有拒绝。

  面谈地点选在这家茶室,这是个谈事的好地方,安静,不受打扰。

  方木看看手表,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5分钟。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姜德先沿着过道匆匆走了过来。

  "让你久等了。"姜德先疾步走到桌前,伸出手来。

  方木站起来,伸出手来跟他握了握。

  "龙井。"姜德先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看也没看服务员拿过来的茶单。他走得气喘吁吁,额头上满是亮晶晶的汗水。

  "我叫姜德先,恒大律师所的执业律师,这是我的律师证……"姜德先伸手在公文包里摸索着。

  "不用了,我们见过面的。"

  "那好,我们就开门见山吧。"姜德先扶扶眼镜,它在汗湿的鼻梁上一次次滑下来,"我是罗家海的辩护律师。我约您出来,是有几件事想向您求证一下。您反对我录音么?"

  "不。"方木想了想,摇了摇头,"不反对。"

  "那太好了。"姜德先拿出一只录音笔,打开后,小心地放在桌面上。

  整个谈话都围绕着9月10日那起故意杀人案展开,从姜德先所提的问题来看,他想证明罗家海属于自动投降,并且确有悔罪表现。在几个问题上,姜德先问得尤为详细,例如"您是否觉得罗家海当时已不具备侵害他人的想法"、"罗家海当时是否主动放下武器"等等。方木在回答问题的时候,始终在观察姜德先。他看起来比上次要憔悴得多,满脸都是掩饰不住的疲态。

  会谈即将结束的时候,姜德先试探地问道:"方警官,如果您方便的话,您是否愿意出庭作证,并且从您的专业角度,证明罗家海再犯的可能性很小?"

  方木考虑了一会,点了点头,"可以。"

  "太好了。"姜德先顿时喜形于色,"非常感谢您的帮助。"他站起身来,弓着身子握住方木的手,不住地摇晃着。

  方木感到那只手的力度,忍不住开口说道:"其实你作为律师,应该很清楚这些证据……"他斟酌了一下词句,".…..作用非常有限。"

  "我知道。"姜德先脸上的笑容稍稍收敛了一些,"可是任何可能帮助我的当事人减轻刑事责任的证据,我都要收集啊。"

  方木看了他几秒钟,"我能知道你为什么对罗家海的案子这么认真么?"

  姜德先稍稍站直了一些,"这是一个律师应尽的职责。"

  两个人隔着桌子对视着,彼此心里都清楚,这不是一句真话。

  星期四,上午九点,C市中级人民法院,罗家海故意杀人案一审。

  方木赶到法院的时候,已经快要开庭了。审判庭里座无虚席,本市几家媒体的记者早早占据了有利的地形,各种型号的相机长枪短炮一般对着被告席。方木可以想象罗家海面对耀眼的闪光灯时的心态,苦笑了一下,转身去了证人休息室。

  路过楼梯口的时候,方木看到一个形容憔悴的中年妇女靠在楼梯扶手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楼上,身边有几个人扶着她的左右臂,似乎怕她瘫倒。其实这毫无必要,中年妇女的目光中有一种可怕的东西,这让她的整个身体都处于一种蓄势待发的状态。

  方木在休息室里坐了5分钟,忽然非常想吸烟,就起身来到走廊里。一根烟还没吸完,就听见二楼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其中还混杂着脚镣拖在地面上的刺耳的摩擦声。方木抬头看去,却看见一个身影在楼梯口一闪就不见了,身后是几个目瞪口呆,做搀扶状的人。

  方木扔下烟头,疾步走过去。还没走到楼梯口,就听见一阵哭喊伴随着噼噼啪啪的抽打声:

  "王八蛋……你还我女儿……打死你……"

  罗家海用手护着脑袋,竭力躲避着那中年妇女劈头盖脸的抽打。四个负责押送的法警倒是不着急,抓着罗家海的肩膀慢慢地下楼,没有人去阻止中年妇女。

  方木跑上前去,一把拉住那中年妇女的手腕,没想到她竟一下子挣脱了,扑到罗家海身上张口就咬。此时审判庭里的记者们听到动静,纷纷跑出来拍照,四个负责押送的法警看见照相机的闪光,才伸手把中年妇女拉到一边。在一片哭喊声,快门声中,罗家海嘴角淌着血,踉踉跄跄地撞进了审判庭。

隔着审判庭厚重的大门,方木仍然能听到里面一片嘈杂,法槌连续敲击后,审判庭里才渐渐恢复了正常的秩序。

  开庭。法庭调查阶段。

  分局的几个同事今天也被要求出庭作证,陆续有人被传进法庭证明抓捕过程和取证程序。有认识方木的,就凑过来抽烟、聊天。

  有人好奇地问公诉方让方木证明什么,方木想了想,说自己是辩方的证人。大家听了面面相觑,言辞间骤然冷淡了许多,有几个人还特意坐远些,似乎要跟他划清界限。

  方木虽然能理解同事们的反应,但是仍然感到尴尬。好在法庭很快传唤自己出庭,算是摆脱窘境。

  作为辩方证人,方木报出自己的身份和职业后,旁听席上还是引起了小小的骚动。不用看,方木就知道桑楠楠的妈妈正用仇恨的目光盯着自己。

  交叉询问开始。作为辩护人,姜德先首先对方木提问:

  "方警官,你是否参与了对被告人罗家海的抓捕?"

  "是。"

  "你的任务是什么?"

  "谈判。"

  "谈判持续了多久?"

  "大约15分钟。"

  "也就是说,整个谈判时间很短,对么?"

  方木犹豫了一下,"可以这么说。"

  "被告人曾提及,你要求他不要捂住女孩的嘴,他照做了么?"

  "是的。"

  "你为什么这么要求他呢?"

  "因为那女孩当时在哭泣,捂住她的嘴会造成窒息。"

  "你向被告人说明这一点了?"

  "是的。"

  "被告人立刻照做了?"

  "是的。"

  "你觉得他当时是否还打算侵害那个女孩?"

  "我觉得没有。"

  "后来他是自愿放下凶器、释放人质,并向警方投降么?"

  "是的。"

  "我可不可以这么理解,由于被告人的积极配合,这次谈判是非常成功的?"

  方木想了想,"可以。"

  "很好。我刚才向法庭讲述了被告人罗家海的作案动机,我相信这件事你也知道,对么?"

  "对。"

  "那么请你告诉我,以一个普通公民的身份,你对被告人罗家海是否同情?"

  整个审判庭忽然变得雅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方木身上。

  方木盯着姜德先看了几秒钟,又看了罗家海一眼,"是的。"

  旁听席突然开始骚动。

  "我再问一句--从你的专业角度来看,被告人罗家海是否具备再犯的可能性?"

  "我认为罗家海的行为属于激情杀人。"方木顿了一下,"从心理学角度来讲,再犯的可能性很小。"

  话音未落,审判庭里已是一片哗然,方木强令自己保持镇定,不要回头。可是眼前的姜德先忽然脸色一变,方木心知不好,可是已经来不及躲避了--一只皮鞋结结实实地砸在他的后脑上。

  桑楠楠的妈妈操起另一只鞋,跳着脚哭骂:"你有没有良心啊?帮坏人说话……你算什么警察!"

  旁听者也群情激奋,几十只手指向方木的鼻尖:

  "你对得起死者么?"

  "你他妈还是不是人!"

  "说,你收了多少黑钱!"

  审判长拼命敲击着法槌,"肃静!肃静!"

  庭内法警开始制止情绪激动的旁听者,几分钟后,法庭终于恢复了平静。

  审判长提示公诉人可以询问,一脸幸灾乐祸的公诉人摆摆手,表示没有问题。

  审判长想了想,开口问道:

  "证人,你是否觉得被告人没有再犯的可能性?"

  方木响亮而清晰地答道:"是的。"

  审判长凝视了方木几秒钟,说道:"证人,你可以下去了。"

  方木刚走出审判庭,还没等喘口气,就感觉衣袋里的手机在振动。

  "喂,边处?"

  "你在哪儿?"

  "中法。"

  "去万岩山嘉年华,那出了一桩命案。现场很有意思,你去看看。"

  很有意思?方木挂断电话,边往停车场走边捉摸,什么叫很有意思?


 这是一个跟刚才那间一模一样的小房间,空气中弥漫着奇怪的味道。房间的正中央,一具成年男性的尸体俯卧在地。周围站着几个戴着透明头套和手套、脚套的人,他们在昏暗的红光中显得面容模糊,似乎眼白都是淡淡的红色。听到开门的声音,他们都扭过头来看着方木。在这样一群怪异的人的注视下,方木感到很不舒服,好在马上就有人打了招呼:"你来了?"

  方木认得他是市局刑警队的郑霖副支队长,点点头,"照完了?"

  "照完了。"郑霖递过一套头套、手套和脚套,示意方木穿戴好,"痕迹组已经开始干活了。我觉得这现场有点意思,就给老边打了电话。"

  方木看看房间里几个四肢着地,小心勘验的警察,又把目光投向地上的尸体。

  "死因是什么?"

  "现在还不能肯定,法医的初步结论是电击。"

  "电击?"方木环视四周,"这么说第一现场不是这里?"

  "是啊。他是死后被人带到这里的。"

  "那就有点奇怪了。"方木若有所思地说。

  郑霖呵呵地笑起来,"就是因为奇怪,才把你们叫来啊。"

  方木点点头,起身来到死者面前蹲下。死者身高1.70米左右,俯卧,头部稍左倾,能看见微张的眼睛,只是那半开半合的的眼皮里面,已经看不到任何光泽。

  几个法医喊着"一二三",一起把尸体翻了过来。死者僵硬的面容朝着天花板,嘴巴大张。方木仔细端详着他的面容,那是一副很奇怪的表情,似乎混杂着痛苦、恐惧和恍然大悟。他想到了什么,或者听到、看到了什么?

  "靠,这家伙死前没少遭罪啊。"一个法医边嘟囔,边摆弄着死者的小腿。

  "什么?"方木凑过去。

  "你瞧。"法医用手指着死者的小腿,脚腕处有一处很深的焦黑色创口。

  "好像是……烧的?"

  "电击伤。"法医淡淡地说,"身上的其他部位也有,腿上,手腕上,而且是对称的。"

  "对称?"方木皱紧眉头,"这么说他死前曾被束缚过?"

  "而且被电击多次。"法医撇撇嘴,"这得多大的仇啊。"

  这时门又开了,刚才送方木进来的那个工作人员探出头来,看了地上的尸体一眼,赶快别过脸去,一只手从门后伸出来,手指里捏着一张纸,"哗哗"地摇晃着。

  "警察同志,地图。"

  方木走过去把地图接过来,工作人员的脑袋马上缩回门后,瓮声瓮气地说:"地图给你们了,一会你们自己出来吧。"

  地图不大,方木却看了很长时间。郑霖见他看得入神,也凑过来,"我们现在在哪儿,是不是快到那边了?"

  方木过了好一会才回答:"不是。"

  他放下地图,环视着这个小房间。

  "我们就在这个迷宫最深的地方。"

  9月28日,C市万岩山嘉年华游乐场发生一桩命案。案发当时,数名游客在地下迷宫游玩,行至迷宫中段时,发现一具男尸。游客受惊后四散奔逃,结果均被困在迷宫中,后来有游客按动了墙壁上的求助装置,方被工作人员带离迷宫,其时,已有数名游客精神几近崩溃。

  死者蒋沛尧,男,39岁,生前系C市商业高等专科学校教师。9月27日晚,死者没有按时下班返家。死者的妻子给他打了一个电话,死者告知在写一个科研课题的结题报告。当晚22时许,死者的妻子再次给死者打电话,却发现手机已无法接通。死者的妻子当即来到学校寻找丈夫。值班人员告知蒋老师已于当晚21时许离开了学校。寻找一夜未果后,死者的亲属于次日凌晨报警。6个小时后,蒋沛尧的尸体被发现。

  根据尸体表面形成的电流斑、皮肤金属化及骨珍珠等现象推断,死因为电击导致的休克,死亡时间大约在9月27日晚22时至次日2时之间。因此抛尸现场并不是第一现场。游乐场方面证实,地下迷宫的两个出口都不封闭,白天有专人看管,夜间闭园后就无人把守了。怀疑凶手是夜间将尸体带至围墙外,将尸体抛入园内后,再翻墙而入,将尸体运至地下迷宫。由于抛尸现场乃经营性场所,所以发案时现场已遭到破坏,现场勘验没有获得有价值的线索。但是警方初步推断凶手可能不止一人,而且作案时应该驾驶车辆。

 尸检报告表明,死者生前曾遭遇酷刑折磨,因此警方初步断定这是一起报复杀人案,并以此为切入点展开了一系列调查走访。然而,对其亲友及邻里的调查显示,死者为人谦和热情,不曾听说与人结怨。而从死者单位反馈的信息来看,死者的同事普遍认为蒋老师是一个埋头钻研学问,工作勤奋认真的人。而且,死者还曾经担任本校志愿者协会的负责人,对社会公益活动十分热心。从以上调查结果来看,仇杀的结论几乎不可能成立。一位同事甚至开玩笑说:"如果说有人恨老蒋的话,那也只能是因为他年年都能成功申报科研课题,把科研经费都弄到他那里去了。"

  这样一个近乎完美的人,会与什么人结怨呢?

  尽管所有的调查走访结果都与警方的推测大相径庭,方木还是坚信仇杀的侦查思路是正确的。首先,一般的杀人案件都谋求迅速结束,拖延的时间越长,越容易被发现。而本案中,死者被劫持后曾遭遇长时间的酷刑折磨,这种冒着极大风险的附加行为显然是为了宣泄凶手的某种特殊情绪,而这种情绪,应该与仇恨有关。其次,凶手选择了电击作为折磨死者和致其于死地的手段。毫无疑问,这是一种很麻烦的手段。如果想让死者感受痛苦,一把小刀就够了,何必费时费力地采用电击呢?方木曾考虑过酷刑的目的也许在于逼供。然而,通过对死者背景的调查,基本可以排除死者掌握重要机密及情报的可能。而且,可以想象的是,死者在遭遇连续的电击后,高声的惨呼,剧烈的痉挛,扭曲的五官,以及空气中皮肉烧焦的味道,都会给凶手带来极大的满足感。很显然,这也与凶手的某种特殊需要有关。

  然而,让警方迷惑不解的是:凶手为什么选择迷宫这样一个抛尸地点?

  一般情况下,命案发生后,凶手会想方设法掩盖犯罪事实,其中之一就是处理尸体使之不易被发现。而本案的凶手反其道而行之,将尸体摆放在一个经营性的娱乐场所中。如果将其理解为向社会公众的炫耀及向警方的挑战的话,那么他的行为毫无疑问是没有必要的,甚至可以说是愚蠢的。其一,凶手完全可以将尸体遗弃在更加开放的场合,例如广场或者政府机关的门前。这样的场合更有利于产生轰动效应;其二,弃尸务求迅速、隐蔽。而错综复杂的迷宫,绝非一个能让凶手迅速完成弃尸并离开的场所。

  除非凶手想用迷宫表达某种情感,而且十分熟悉迷宫的路径。

  警方将游乐场的工作人员列为怀疑对象并逐一排查,结果一无所获。方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并不意外,自己开车又去了游乐场。

  迷宫已经重新对外开放,而且生意出奇的好。看来迷宫里发现死人反而让这里更加吸引人。方木看看售票处的长队,苦笑了一下,转身去了游乐场问讯处。

  一个游乐场的副经理搬来了一大堆文件,重重地扔在方木面前的桌子上,边擦汗边说:"方警官你慢慢看,我那边还忙着呢。"他指指争先恐后奔向迷宫的游客们,脸上是遏制不住的笑意,"有事就叫我。"

  文件里包括设计图纸、施工过程、游客求助记录和一些照片。方木点燃一支烟,耐心地一张张看下去。他心里隐隐觉得迷宫应该是本案的关键,至少也与凶手的动机有关。所以,方木特意调取了迷宫的所有资料,希望能有所发现。

  从资料上看,迷宫全长450米,大部分都处于地下。迷宫的东西两个方向各有一个出口,但是无论从哪个出口进入迷宫,到达对面出口的正确路线都只有一条。发现尸体的房间处于迷宫的中段,算是一个中途休息站。能进入这个房间的游客仍然要面临选择,只有选对了路线,才能走出迷宫。所以,那里才是迷宫最深的地方。

"对。"

  "那谁能证实你的话呢?"

  谭纪抬起头来,眼睛转了转,"没有。"他看到方木在盯着他,一脸不耐烦地说:"咳,谁知道你们会调查我啊。我总不能做任何事都得找个证人吧。"

  方木笑笑,站起身来说:"今天就到这儿吧。如果有事,我还会来找你的。"

  "随便。"谭纪把手插在裤兜里,嚼着口香糖扬长而去。

  方木很清楚谭纪对自己的来访早有准备。接受询问时的满不在乎,回答问题时刻意回避与方木的目光接触,还有嘴里不停嚼着的口香糖,都是谭纪有意为之。他在抗拒方木通过他的面部表情来窥视他的内心。

  然而市局通报的调查结果却让方木大失所望。谭纪当晚的确在那个网吧打游戏,而且网吧的服务员对他印象很深。谭纪要了一个包间后,就让服务员送一瓶矿泉水进来,服务员送了一瓶娃哈哈矿泉水进去,他却说要农夫山泉的。服务员又送了一瓶农夫山泉,他又说要冰的不要常温的。凌晨三点他结账下机的时候又因为费用的问题跟网吧的服务员发生了口角。

  也就是说,谭纪在案发时不可能出现在现场。

  "这么说,这小子没问题?"边平吹开杯口的茶叶,细细地抿了一口。

  "我看不一定。"方木摇摇头,"他肯定对我说了谎。"

  谭纪多次进入迷宫的目的肯定不是所谓的超越自我,否则他不可能不做纪录。一个人,身处压抑、昏暗的地下迷宫,能满足自己的何种需要呢?

  "你考虑一下,会不会有共同犯罪的可能。"边平点燃一支烟,"这小子反复进入迷宫的目的也许是要画地图。"

  "我已经提醒市局了,"方木懒懒地靠在沙发上,"查查最近与谭纪交往密切的人。"

  "看你累得那样,早点回家睡觉吧。"

  方木嘿嘿一笑,勉强站起身来,伸手从边平的烟盒里抽出一支中华烟点燃,"那我走了。"

  "呵呵,快走吧。"电话铃响起来,边平边拿听筒边冲方木挥挥手。

  方木点点头,转身向门口走去,刚关上门,就听见边平在屋里大叫他的名字。他急忙转身拉开门。

  话一出口,方木就被边平的脸色吓了一跳,刚才还慈眉善目的边平此刻面色凝重,眉头紧锁。他轻轻地把听筒放回电话机上,略略沉吟了一下,抬起头一字一顿地说:"罗家海越狱了。"


 第九章 越狱

  C市中级人民法院,二楼缓台。

  姜德先斜靠在楼梯扶手上,表情严肃地听着面前一个法官说着什么。法官的脸上是一种职业性的冷漠,很多让当事者心惊肉跳的词从他嘴里毫不费力地吐出来,例如,死刑。

  谈话没有持续很长时间,很快,法官就离开了。姜德先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看着面前的墙壁一动不动,仿佛一尊雕像。良久,这尊雕像忽然活了起来,急转身,匆匆奔下楼去。

  半小时后,姜德先的黑色奥迪车驶进了C市第一看守所。

  看守所的工作人员们显然都比较熟悉这位名律师,简单填写了几张表格后,就把姜德先带到了会见室。姜德先把公文包放在桌子上,瞅着屋角出神。几分钟后,罗家海被一个看守带了进来。

  他神色疲惫,被剃光的头上刚刚长起了硬硬的短发,整个人看起来像一株萎靡不振的仙人掌。

  那个看守把他按坐在姜德先对面,然后姿势夸张地叉腿跨立在罗家海身后,姜德先看看他那张毫无必要地紧绷着的脸,又扫了一眼看守肩上二级警员的肩章,不易察觉地笑了笑。

  他扭过头来面对罗家海,后者也在看着他,正试图挤出一个微笑。

  "有什么消息么?"罗家海看似漫不经心,但是声音发颤,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姜德先。

  "判决书还没下来。不过……"姜德先深吸了一口气,"我从内部得到的消息--不太理想。"

  "不太理想是什么意思?"罗家海马上问道。

  姜德先垂下眼睛,没有回答他。

  罗家海移开目光,盯着旁边一堵空白的墙,眼神变得空洞。

  良久,他开口问道:"死缓还是死刑立即执行。"声音干哑。

  "立即执行。"

  罗家海忽然嘿嘿地笑起来,边笑边摇晃着脑袋。

  "意料之中,意料之中……"

  "我们还可以上诉。"

  罗家海止住了笑,盯着自己手上的手铐,"算了,没用。还是给我来个痛快的吧。这样等死,太难受了。我只有一个请求,"他抬起头看着姜德先,"能不能把我和沈湘的骨灰放在一起?"

  姜德先没有回答他,而是专注地盯着罗家海的脸,眉头越锁越紧,目光也渐渐变得决绝。

  "看来,只能如此了。"

  姜德先从公文包里拿出一盒烟,另一只手在身上摸索着,几秒钟后,他把脸转向那个看守,脸上的表情已经变得漫不经心。

  "老弟,去给我拿个打火机,你们田队长在吧?就是田秃子,就说是姜律师要的。"

  年轻看守有些不情愿,可是姜德先嘴里随意冒出的顶头上司的绰号让他觉得不好拒绝,犹豫了一下,他转身走出了会见室。看得出来,由于他一直保持着这个僵硬的姿势,腿都有点麻了。

  看守刚刚出门,姜德先就一跃而起,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信封,迅速从里面抽出两张打印的照片扔在罗家海面前。

  罗家海有些莫名其妙,下意识地低头看照片,只扫了一眼,他的脸就白了。

  "你……你是……"

  "什么都别问。"姜德先打断了罗家海的话,金丝眼镜后面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放着咄咄逼人的光芒,"从现在开始,一切听我的!"

  年轻看守边用手摩挲着打火机边想着队长的秃头,不由得笑出声来。刚转入走廊,那笑容就凝固在了脸上。

  会见室门前,罗家海用戴着手铐的左手勒住姜德先,右手捏着一支拧掉笔帽的钢笔,笔尖已经扎进了姜德先的脖子。

  "退后!"罗家海咬牙切齿地大喊。

  "别……千万别乱来啊。"姜德先的眼镜已经歪到了鼻梁上,上身被罗家海牢牢挟持,两条腿软弱无力地挪着。

  年轻看守从腰上抽出警棍,又拿出一个哨子含在嘴里死命地吹。

  稍顷,从楼道里涌出几十个警察,看到这架势,都慌了手脚,只能七嘴八舌地嚷嚷着。喧闹无比的走廊里,罗家海的咆哮仍然尖厉刺耳:

  "都让开,不然我杀了他!"

  "都……都别乱来啊。"姜德先无力地摆着手,"你们要担责任的。"几个年轻警察原本摩拳擦掌要往上冲,一听这话,也犹豫了。罗家海拖着踉踉跄跄的姜德先,穿过层层高度紧张却无能为力的警察,很快就走到了院子里。

  一进院子,罗家海就把姜德先挡在身前,倒退着往停车场走。不远处的瞭望塔上,一个武警战士无奈地垂下枪口,冲对讲机里说:"不行,人质把这小子挡得严严实实的。"

  罗家海挟持着姜德先渐渐接近了那辆黑色的奥迪车,停车场的出口却被几辆警车堵得严严实实。

  "把车挪开!"

  "罗家海,立刻投降是你唯一的……"

  "把车挪开!"罗家海手上一用力,钢笔尖扎得更深,血顺着脖子流下来,姜德先顿时唉呀唉呀地叫唤起来。

  田队长咬着牙,"把车开走!"

  罗家海和姜德先终于蹭到车前,罗家海大吼一声:"开车门!"姜德先哆哆嗦嗦地掏出电子车匙打开车门,罗家海按住姜德先的脑袋把他塞进车里,几秒钟后,黑色的奥迪A6冲出了看守所的大门,几辆拉响警笛的警车紧随其后。

手握方向盘的姜德先一下子变得机警干练,已经全无刚才狼狈不堪的样子。汽车宛如一条矫健的鲨鱼般穿梭在车流中,后面的警车虽然一直紧跟,却无法缩短与奥迪车之间的距离。

  姜德先不时观察着倒车镜,扭过头来的时候却感到脖子上一阵刺痛。浑身湿透的罗家海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眼神发直,手里的钢笔一直哆嗦着。

  "我说,你可以稍微放松些了。"

  "哦,对不起……"罗家海如梦初醒,赶快把钢笔从姜德先的脖子上拿下来。姜德先疼得"咝哈"一声,一股鲜血从脖子上流淌下来。罗家海顿时慌了,急忙要找东西给姜德先止血。姜德先目视前方,挥手阻止了他。

  "你别管我,打开那个抽屉!"

  小抽屉里有一部手机和一把小钥匙,姜德先把手机拿出来,开机,又朝那把小钥匙努努嘴:"自己把手铐打开。"说完,就在手机上按下一串数字。

  电话很快接通了。对方显然一直在等这个电话,姜德先没有跟对方过多寒暄,直接报告了自己的位置:"我在前卫大街上,2分钟后经过长庆路。"对方应了一声就挂断了电话。

  罗家海已经打开了手铐,眼盯着姜德先,等待他下一步指示。他的脑子很乱,乱到无法独立思考,只能把全部希望寄托在眼前这个让人摸不透底细的律师身上。

  姜德先感到了他的注视,扭过头来,居然还笑了笑:"你放松点,很快我们就安全了。"

  奥迪车后50米的地方,几辆警车尖叫着拼命追赶。最前面的一辆车里,满脸油汗的田队长紧紧盯着前方的奥迪车,不停地冲着手中的步话机吼着:"快点……马上通知……封锁前卫大街西出口……"

  几辆警用摩托车从车边呼啸而过,灵巧地穿行在前方的车流中。田队长看着他们渐渐逼近奥迪车,心里稍稍放松了一些。他擦擦汗湿的脑门,一屁股跌坐在座椅上。忽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扭头问旁边一个年长的同事:"C市历史上从未发生过在押犯脱逃的事情吧?"

  那同事结巴了半天,小声说:"好像没有。"

  田队长刚刚恢复点血色的脸又白了,他猛地一拍司机的肩膀:"再快点!"

  C市半数以上的警力都被调动起来,消防、交通、预备队和特勤中队已经各就各位,一个大大的包围圈正慢慢合拢,最多再有5分钟,罗家海就插翅难逃。

  而此刻,几辆警用摩托车已经距离奥迪车不到10米,姜德先甚至可以在倒车镜里看清骑警们头盔上的警徽。

  "靠!"姜德先小声咒骂了一句,"小罗,用钢笔顶在我的脖子上!"

  "啊?"罗家海茫然无措地拿起钢笔。

  "快点!"姜德先的语气不容辩驳,"咱们还得把戏演下去呢。"

  前方就是长庆路与前卫大街的交汇路口,姜德先眯起眼睛,心里暗暗数着1、2、3,眨眼间,已经飞一般地冲过了十字路口。

  几乎是同时,一辆加载长货车忽然出现在长庆路口,它一路鸣着喇叭,由北向南,径直闯过红灯,冲向路中央!

  一辆警用摩托车来不及刹车,骑警急忙扭转车把,想从车尾处绕过去,可是没提防后面后面急速驶来的一辆吉普车。两车狠狠地撞在一起,摩托车翻滚着飞到半空,骑警被抛出20多米,重重地跌落在人行道上,滑行了一段距离后,"砰"的一声撞在一个路口的灯柱上,不动了。

  货车司机已经拉下了手刹,在一阵刺耳的摩擦声中,轮胎在沥青地面上留下了长长一道黑迹,伴随着浓烈的橡胶烧焦的味道,满载着沙土的货车在路面上歪歪扭扭地停了下来。随后,就有一台来不及刹车的捷达车侧滑着撞在了车厢上。惊魂未定的司机刚把头探出车窗,马上又缩了回去--一辆出租车"砰"地一声撞在驾驶室一侧的车门上。紧接着,又是一辆……

 紧急刹车让田队长的额头被撞出了乒乓球大的一个血包,他揉着脑袋,晕头转向地走下车,眼前的一幕却让他一下子清醒过来。

  前方十多辆车撞作一团,马路上到处散落着破碎的车灯和保险杠,呻吟声和咒骂声此起彼伏。一名骑警躺在前面10多米的路面上,摩托车压在他的身上,他半仰起身子,有气无力地挥着手。

  田队长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很清楚眼前发生的是C市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一起交通事故,他更清楚C市有史以来第一个脱逃的在押犯罗家海已经在路口的那一侧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靠!"田队长喃喃自语,"老子创造历史了。"

  冲过路口的一刹那,罗家海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身后巨大的刹车声。还没等他回过头看清楚,奥迪车一个急转弯,沿着路边的一条小巷急冲进去。拐了几道弯后,奥迪车驶上了一条稍宽些的马路。路上只有寥寥几个行人,对身边呼啸而过的奥迪车视而不见。开了大约100多米后,右前方路口处出现了一个戴黑色棒球帽,灰色套头衫的男子。

  姜德先把车开到男子身旁,简短地对罗家海说:"下车,跟他走!"

  棒球帽拉开车门,四处张望着,手上对罗家海做出"出来"的手势。

  罗家海把目光投向姜德先,姜德先平静地说:"相信我。"

  罗家海不再犹豫,转身下了车。姜德先把刚才通话用的手机递给棒球帽,后者把手机揣进怀里,又抓起座位上的手铐和钥匙,转身带着罗家海匆匆奔向停在路边的一辆面包车。

  姜德先马上发动汽车,径直向前开去,边开边四处观察着。终于,在一个无人的小巷里,他突然伸手打开了右侧的车门,加大油门驶上人行道,紧接着,就结结实实地撞在了街边一个花坛上。

  奥迪车的前车盖被撞得变了形,大股水蒸气从隙缝里冒出来。驾驶室里,姜德先趴在弹出的气囊上,疲惫不堪地闭上了眼睛。

  此时,长庆路口已是一片混乱。清障车正试图拉开撞毁的车辆,尽快恢复道路交通。消防车和救护车先后赶到。身着各式制服的工作人员挤在围观的群众中,来来回回地忙碌着。此起彼伏的鸣笛声混杂着金属切割机的巨大轰鸣,再加上每个人比平时放大了好几倍的音量,一首末日奏鸣曲正在长庆路上空不怀好意地奏响。在汽油、烧焦的橡胶与皮革混合的奇异味道中,一个个或清醒或昏迷的伤者被抬到救护车上,迅速送往附近的医院。

  撞车现场西北方20多米的地方,那个昏迷的骑警正被十几个人团团围住。

  "这儿还有一个呢,快来人啊。"

  两个救护人员抬着担架,翻过护栏匆匆而至,简单处置了一下之后,就组织围观者帮忙把他抬上担架。几个人拽腿的拽腿,抬肩膀的抬肩膀,没有人注意一个小小的身影也挤了进来。

  搬动带来伤口剧烈的疼痛,骑警短暂地恢复了意识,他感觉有人正在他的腰间摸索--一只手打开了枪套。

  骑警说不出话来,想伸手阻止,这小小的动作耗尽了他最后一点力气,随后他就再次昏迷过去。搬动的人没有注意到手上的骑警正悄然失去约900克的重量。一个沉甸甸的铁家伙在人们的腿间被一双小手慢慢抽离。

  随后,一枪,一人,消失在喧闹的小巷中。

第十章 巧合

  方木坐在桌前,表情淡漠,始终盯着对面出神。那里是一把翻倒的椅子。两个小时前,罗家海就从他身下的这把椅子上跳起来,劫持了坐在对面的姜德先。

  边平在会见室里来回踱着,似乎想在这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子里觅得蛛丝马迹。看守所的政委斜靠在门边,脸上是一幅大难临头的模样。

  "怎么没给他上脚镣?"边平终于抬起头来,"罗家海是重刑事犯。"

  "如果是下判决书,我们肯定就给他上了。"政委擦擦头上的汗,"谁知道那呆瓜律师提前告诉罗家海了?再说,这小子一直表现得挺不错。"

  边平苦笑了一下,"他把我们都骗了。"

  "是啊。"政委不无恶意地看了方木一眼,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背黑锅的对象,"尤其是这位方警官。"

  边平有点尴尬,不由得扭头看了看方木。

  方木仿佛没听到一样,依然盯着对面。

  政委讨了个没趣,整整衣服说:"市局可能来人了,你们慢慢看,我先过去了。"

  会客室里只剩下方木和边平两个人。边平踱到方木对面,看着木雕泥塑般的方木,叹了口气,抽出一支烟扔了过去。

  方木没有伸手,任由那支烟在胸口弹了一下,又落在地上。良久,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双肘拄在桌面上,把脸深深地埋进手掌中。

  边平默不作声地吸完一支烟,"别想了。事情已经发生了,主要责任也不在你。"

  "不。"方木终于开口了,"的确是我判断错了。"

  错了,全错了。罗家海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也不是自己眼中那个单纯、冲动的青年。原以为审判是一个终结,其实是另一个起点。

  "有那个律师的消息么?"

  "暂时还没有。我觉得罗家海不会杀他。"

  "我觉得也不会。"

  "那他很快就会有消息。全城搜捕就要开始了。我去撞车现场看看,你去么?"

  方木摇了摇头,"我再坐一会。"

  "也行。哦,对了,"边平俯下身子,"任何人问你对这件事的态度,都不要开口,尤其是新闻媒体,懂么?"

  "懂。"方木低下头,"对不起,处长。"

  边平没有说话,拍拍他的肩膀,转身走了出去。

  桌面上还散落着姜德先被劫持时落下的东西。一个质地精良的公文包,一个摊开的皮面记事本。方木翻翻记事本,又打开公文包,把里面的东西一样样翻拣出来。

  看得出,这是个生活质量较高的人,所用之物都比较高档。包里的东西都分门别类,摆放整齐。姜德先是一个心思缜密,追求效率的人。

  那他这次犯下的错误,就比较可笑了。

  一个这样的职业律师,怎么会在判决书未下达之前就向当事人透露内情,而且是死刑立即执行的判决?

  一个这样的职业律师,怎么会让一个戴着手铐的、即将面临死亡的重刑事犯拿到可能威胁自己的器具?

  方木拿起姜德先上次给自己录音用的那支录音笔,反复端详着。

  事情没那么简单。

  当天下午,警方在距出事地点约三公里的一条小巷里找到了姜德先。他和犯罪嫌疑人罗家海乘坐的奥迪车撞在路边的一个花坛上。警方赶到现场的时候,副驾驶位置的车门大开,罗家海已不知去向,姜德先被弹开的气囊挤在驾驶室里,已陷入昏迷。随后,警方将其紧急送入附近的医院抢救,所幸并无大碍。

  方木和另一名同事见到姜德先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他正半躺在病床上喝汤。看起来,他对方木的来访并不意外。简单的寒暄后,询问就直奔主题。

  按照姜德先的说法,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姜德先从法院的一个熟人那里得到了判决结果--死刑立即执行。姜德先觉得应该跟罗家海通个气,也好商量一下接下来怎么办,就开车去了看守所。罗家海得知判决结果后,开始显得很平静,谁知后来他趁警卫不在的机会,劫持了姜德先。接着全看守所的人都目睹了他被罗家海挟持上车,并逃离了看守所。车行至某小巷中时,姜德先和罗家海在驾驶室里展开了搏斗,车也失去了控制,一头撞在了路边的花坛上。随后,姜德先昏迷不醒,估计罗家海也趁此机会逃之夭夭。


  姜德先讲完,病房里一时陷入了安静,只听到笔尖在询问笔录上的沙沙声。方木抽出一支烟,想了想又塞了回去。

  "没事。这是单人病房。"姜德先忙说,"给我也来一根儿。"

  "你能抽烟么?"

  "没问题。"姜德先指指敷着纱布的脖子,"只是表皮裂伤,没伤到气管。"

  两个人对坐着喷云吐雾,一时无话。负责记录的警察起身关上了病房的门。

  "警卫为什么会突然离开?"方木问道。

  "咳,还不是因为这个!"姜德先举举手里的烟,表情懊恼,"辩护失败,心情郁闷。偏偏忘记带打火机了,就委托那个警卫找田秃子借个打火机,谁知罗家海就动手了。"

  方木笑笑,"那罗家海是怎么拿到钢笔的?"

  "是这样,"姜德先深吸了一口烟,"这小子说要给沈湘的家人留几句话。我心想,上诉改判的几率不大,就把钢笔递给了他,还给他一个记事本,让他写在上面。"

  "当时罗家海跟你之间隔着一张桌子,他是怎么抓到你的?"

  "他说钢笔帽打不开,我过去帮他拧开笔帽。"

  方木盯着姜德先看了几秒钟,"为什么不用录音笔?"

  "嗯?"姜德先一怔,"没想到。"

  方木眯起眼睛,姜德先没有躲避方木的目光,脸上是无可奈何的表情。

  "说老实话,我用不太惯那玩意。"

  回去的路上,方木一直在回忆跟姜德先的对话。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对询问和回答技巧了如指掌的人,而且,他的回答天衣无缝。除了可以对他的职业素养略有指摘外,实在挑不出别的毛病。

  问题是,以方木对罗家海的了解,他能够成功劫持人质,并能在警方的包围圈中顺利逃脱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所有看似巧合的事情--比方说警卫脱岗、钢笔、突如其来的车祸--都巧合得过了头。如果真是巧合,罗家海简直可以去买彩票了。

  如果这是一起精心谋划的脱逃,那么一个更大的问题就摆在眼前。

  姜德先为什么要这么做?

  方木想起姜德先当日在法院的眼神。

  任何人都可能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内心的真实情感,即使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律师也不例外。

  方木的吉普车驶上南京北街,他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街边的小店,忽然,一个流连在橱窗前的女孩子吸引了他。

  是廖亚凡。

  方木减慢了速度,最后停在路边。

  廖亚凡斜背着那个新书包,上身是一件蓝白相间的运动服,估计是学校的校服,下身是方木买给她的牛仔裤。

  橱窗里的模特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点缀着零星的紫色小花。那是一个表情活泼的女孩子,上身略倾,左手抬至嘴边,右手自然挥至身后,小指还略略翘起,仿佛一个呼唤自己恋人的动作被永远地凝固。廖亚凡咬着嘴唇,上下打量着连衣裙,目光最后定格在模特的脸上。那张恒久的笑脸恰好与廖亚凡映在橱窗中的面容重叠在一起,她紧抿的嘴角渐渐翘起来。

  廖亚凡冲橱窗中的自己嫣然一笑。

  方木按了一下喇叭,笛声在车水马龙的街头显得微不足道。廖亚凡没有回头,显然,她很清楚身后繁华的街道跟自己毫无关系,也不会有人按汽笛召唤自己。方木跳下车,几步穿过绿化带,又在人行道上跑了十几米,终于追上了廖亚凡。

  她正经过一家KFC,目光在落地窗上的海报停留了片刻就移开了。路过门口的时候,她稍稍停顿了一下脚步,转头向里面望了望,随即就像下定决心似的加快了步伐。

  "廖亚凡!"

  她吓了一跳,显然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熟人,扭过头来一看,是方木。


廖亚凡的表情更加局促,一抹红晕从她的脸颊上转瞬即逝,很快,那张脸又苍白如初。

  "方叔叔好。"她微鞠了一躬,眼睛始终盯着自己的鞋尖。

  "放学了?"方木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

  "是。"

  "怎么没回……回家?"

  "一会就回去。"

  "哦。"方木看看旁边的KFC,"我请你喝杯饮料吧。"

  "不用了,我还得回去做饭呢。"

  "来吧。"方木转身推开餐厅的门,"正好我也渴了,想喝点水。一会我送你回去。"

  廖亚凡犹豫了一下,顺从地跟着方木进了KFC。

  找到座位后,廖亚凡始终低头坐着,不停地抚摸着书包带。方木想了想,笑着说:"你先坐着,我很快就回来。"

  点餐的时候,方木回头看了一眼廖亚凡,她正好奇地东张西望。方木的心紧了一下,又从钱包里抽出一张百元钞票。

  回到座位上的时候,方木手中的托盘里像一座小山。廖亚凡终于抬起头来,表情很惊讶。

  "来,别客气。"

  廖亚凡还是坐着不动,脸红得很厉害。方木见她不动手,就拆开一个汉堡,一口咬下去,又把一袋新奥尔良烤翅打开,硬塞进她手里。

  汉堡很难吃。方木始终搞不清为什么会有人爱吃这东西。勉强吃完一个汉堡后,就开始喝一杯九珍果汁。

  廖亚凡吃得很慢,刚刚吃完一个鸡翅。邻桌有一个小女孩,正大口咬着一个汉堡,嘴边糊满了沙拉酱。她妈妈手里攥着一根蘸好番茄酱的薯条,正等着女儿。小女孩咽下一口食物,迫不及待地张开小嘴,妈妈赶快把薯条塞进女儿嘴里。小女孩大口嚼着,冲妈妈"嘻嘻"地笑。

  廖亚凡边啃着鸡骨头,边看着那对母女。伸手去拿另一只鸡翅的时候,恰好遇见了方木的目光,她的手马上缩了回来。

  "你吃你吃,别管我。"方木急忙说。

  "饱了。"廖亚凡垂下眼皮,轻轻地说。

  "再吃点吧,"方木指指托盘,"还有这么多呢。"

  "饱了。"廖亚凡用餐巾纸慢慢地擦拭手指。

  "那……"方木在小山里挑挑拣拣,最后拿出一杯草莓圣代,"你得把这个吃了,否则就化了。"

  廖亚凡犹豫了一下,没有拒绝,用小勺子慢慢地吃起来。

  她始终低着头,方木也可以趁这个机会好好看看她。半个月不见,廖亚凡似乎又长高了些,运动服的袖子有些短了,露出长长一截手腕,手背上淡青的血管清晰可见。她的手不像同龄少女那般白皙细嫩,不仅粗糙,而且还有几处裂口。方木想起那个装满土豆的铝盆和小刀,轻轻地叹了口气。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廖亚凡注意到了这一点,匆匆把最后一点圣代塞进嘴里。揩净嘴角后,她站起身来说:"我得回去了。"

  方木看看大堆还没拆开的食物,苦笑了一下说:"我看你也别回去做饭了,这些足够了。"

  他向服务员要了一个塑料袋,把剩下的食物打包,带着廖亚凡上了吉普车。

  给廖亚凡系好安全带,她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以前我妈妈也经常带我来吃肯德基。"

  方木愣了一下,不知道说什么好,半天才讷讷地应了一句:"哦。"

  由于是下班的高峰期,路上车很多。廖亚凡始终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扫一眼车上的电子表。方木知道她担心回去晚了,无奈道路上拥挤得很,提不起速度,只能走走停停。这大概是这个城市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汽笛声在身边此起彼伏,空气似乎也闷热了许多。廖亚凡坐在车里,面对窗外的一片嘈杂显得局促不安,她的脸色潮红,右手紧紧地拉着门把手,腰板挺直。


穿过主干道,上了去往郊区的路面后,车辆渐少,视野也显得开阔了许多。来到一个相对安静的环境里,廖亚凡也放松了一些。她松开门把手,整个人也半靠在椅背上。

  方木看看她脸上尚未褪去的潮红,开口问道:"热不热?"

  "不热。"女孩的鼻尖上已经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方木笑了笑,"打开窗户吧,我有点热了。"

  廖亚凡稍稍坐正,打量着车门,似乎不知道该按哪个钮。方木急忙打开车窗,一股清凉的空气立刻从外面涌进驾驶室,廖亚凡的头发被吹得"呼"地飘扬起来。

  她没有去拢住头发,任由它们飞扬、缠绕,似乎觉得很惬意。她眯起眼睛,右手托腮,嘴角带着一丝隐隐的笑意,静静地看着平房、绿地从身边飞速掠过。

  十几分钟后,吉普车开进了天使堂的院子。一群在院子里玩耍的孩子先是一愣,接着就围拢过来。廖亚凡轻巧地跳下车,冲刚刚从菜地里直起腰来的周老师挥挥手:

  "周爷爷我回来了。"

  "呵呵,我还说呢,你这丫头怎么还不回来?"他冲方木点点头,"原来是跟你在一起。"

  "也是偶遇,呵呵。"

  一个小男孩爬进了车里,不停地翕动着鼻子。方木见状,急忙从车座上拿起那个塑料袋递给廖亚凡。

  "拿到厨房去吧,给大家晚饭时吃。

  "嗯,"廖亚凡点点头,拎起来冲周老师晃了晃,"方叔叔买的。"

  "又要你花钱了。"周老师笑眯眯地说,"雅凡快去帮赵阿姨做饭,她一个人都快忙飞了。"

  廖亚凡答应了一声,拎起袋子往厨房走,身边围着一大群孩子,眼巴巴地盯着袋子。

  周老师拍拍身上的土,招呼方木一起坐在花坛上。

  "肯德基?"他接过方木递过来的烟,"这玩艺你可别买了。别把这帮孩子的嘴吃馋了。"

  "呵呵,偶尔一次。"

  "怎么遇见雅凡的?"

  "哦,下午我去市医院了,回来的时候路过南京北街,在那里遇见雅凡的。"

  "医院?你病了?"

  "不是。是去询问一个被害人,就是前几天引发撞车那个。"

  "哦?听说是个越狱的在逃犯?"

  "是啊。"方木叹了口气,脸色阴沉。

  周老师看看方木,问道:"怎么了?"

  方木想了想,把罗家海一案原原本本地讲给周老师听。周老师听得很认真,始终没有插话,眉头却越皱越紧。

  "所以我就比较麻烦了,"方木以为周老师在为他担心,"必须尽快抓住他,否则影响就太坏了。"

  周老师点燃一根烟,若有所思地吸了半根,开口问道:"你刚才说那个女孩叫什么?"

  "哪个女孩?"

  "就是总觉得自己身上有味道的那个。"

  "哦,沈湘。"

  周老师不说话了,夹着香烟凝神静思。

  方木有些奇怪,"周老师?"

  "嗯?"周老师回过神来,扔掉手里的烟头,脸上挤出一个微笑,"没事。一起吃饭吧。"

  晚饭的气氛很热烈,孩子们对方木带来的肯德基很感兴趣,刚端上桌来就被他们一扫而空。大概是因为自己做的饭菜第一次受到冷遇,赵大姐有些不高兴,廖亚凡送到她嘴边的一个炸鸡腿也被她拒绝了。不开心的不止她一个人,方木注意到周老师在整个晚餐的过程中都紧锁眉头,一幅心事重重的样子。吃完饭,帮忙收拾桌子的时候,方木偷偷地问赵大姐:"周老师怎么了?"

  "不知道啊,刚才还好好的。"

  临走的时候,方木去找周老师告别,他却不在自己房里。方木满心纳闷地退到走廊里,却看到另一个房间里亮着灯。

  周老师在赵大姐的房间里,手里捏着几根刚刚点燃的香,轻轻地插进香炉里。烟气缭绕上升,似乎是一层轻柔的薄纱,隔着它,镜框里的少年和供桌前须发斑白的老人默默对望。

  方木没有打扰周老师,悄悄地离开了。

 "那姜德先的动机呢?"

  "不清楚。"方木摇摇头,"被自己的当事人挟持,这对于律师而言,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我也想不出他为什么要自毁前程,但是我觉得他很可疑。"

  边平略略沉吟了一下,"我会建议市局调查姜德先。"

  "还有那个卡车司机。"方木回忆起在交警支队看到那个卡车司机黄润华的情形,他似乎完全吓傻了,坐在椅子上不停地筛糠。交管部门对黄润华所驾驶的卡车进行了鉴定,结论是当时气泡堵塞刹车系统导气管而导致刹车失灵。黄润华发现刹车失灵后,为了躲避前方的车辆,不得已闯过红灯,虽然他及时拉住了手刹,但巨大的惯性仍然导致卡车滑向了路中央。这一细节让交管部门将其认定为意外事件导致的交通事故。保险公司赔偿了事。

  就在全城警方夜以继日地围捕罗家海的时候,这座城市并没有因为一个死刑犯的脱逃而失去原有的秩序。生活还在继续,公路上依旧车水马龙,食色男女们依旧为着不同的目标来回奔波。他们似乎从未怀疑过生活的井然有序,始终坚信这城市的美好和谐。死刑犯、越狱、连环车祸,仿佛是发生在另一个星球的事情。除了可以在晚报上吸引眼球之外,与大家统统无关。

  罗家海放下刚刚掀起一角的窗帘,重重地叹了口气。

  自从那天棒球帽把他带到这里以后,罗家海就再没有走出过这个房间。这是一栋地处市中心附近的商住两用楼,除了没有电话和网络,房间里的生活设施一应俱全。衣柜里有一些简单的换洗衣物,冰箱里塞满了速冻食品,实在是一个躲避追捕的好场所。棒球帽嘱咐他千万不要离开房间,也不要拉开窗帘,几日来也只是来送过一次食物。罗家海心惊胆战地住了几天,慢慢平静下来。而平静之后,就是烦躁。

  姜德先究竟是什么人?棒球帽又是什么人?这是什么地方?他们为什么要救自己……

  一个个问号搅得罗家海夜不能寐。无论他怎么想,也搞不清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只是隐隐觉得自己正处于一个庞大计划之中,而谋划者是谁,又为什么会选中自己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计划跟沈湘有关。

  那天,看守刚刚走出门去,姜德先就打开公文包,从一个信封里拿出两张照片扔在罗家海的面前。罗家海下意识地去看,只扫了一眼就愣住了。

  其中一张照片上,沈湘独自拎着一个大大的塑料袋过马路,眉头微蹙。另一张照片上,罗家海和沈湘正走在校园里,沈湘挽着罗家海的胳膊,抬起头跟他说笑着,而罗家海则微笑着侧耳倾听。

  "你……你是……"

  "什么都别问。从现在开始,一切听我的!"

  矮小肥胖的姜德先此刻目光炯炯,好像一个志在必胜的将军。

  "拿着。"他拧开钢笔帽递给罗家海,"一会你用这个顶在我的脖子上,挟持我出去。得用力顶啊,见血了也没关系。记住,出门的时候要掉转身子,把我对着瞭望塔,尽量躲在我后面。只要上了车,一切都好办了。记住了没有?"

  罗家海茫然无措地拿着钢笔,"可是……"

  "没有可是!"姜德先厉声说道,走廊里已经传来了脚步声,"一切都是为了沈湘。你懂么?"

  一切都是为了沈湘?

  这是最让罗家海感到迷惑不解的一句话。事后他回忆起那些照片的细节,意识到第一张照片里沈湘拎着的其实是一大袋香皂和浴液,而另一张照片的拍摄时间毫无疑问是他们热恋的时候。他想起沈湘曾说过的一句话:

  "每次我去洗澡,或者去买东西的时候,总感觉有人在跟着我。"

 跟踪者是谁?是不是拍摄者?姜德先与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如果一个人的脑子反复思考同一个问题的话,他不会越来越灵光而是会越来越麻木。罗家海宛如行尸走肉般每天重复同样的事情:吃饭、看电视、思考、睡觉。在日复一日的幽禁中,他感到自己正在慢慢地锈蚀。偶尔,他也会掀起窗帘的一角,看下面的车水马龙和人潮涌动,从天色微明到华灯初上。

  那些被抓住的外逃贪官都说逃亡的日子无比痛苦,看起来,是真的。

  这天,罗家海很晚才吃饭。晚餐是一袋速冻水饺。罗家海只吃了几个就咽不下去了,翻出一包烟来慢慢地吸。他并不会吸烟,可是又无事可做。这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似乎想了些什么,又好像大脑一片空白。面前的饭碗里插满了长长短短的烟头,空气也污浊不堪。罗家海想打开窗户换换空气,可是又不敢,想了想,起身去厨房开吸油烟机。

  从客厅到厨房要经过进户门口,罗家海刚走了几步,就听见门锁咔哒响了一声。罗家海吓了一跳,感到全身的肌肉都僵硬了。他直勾勾地看着房门被拉开,棒球帽走了进来。

  "嗬,这么大的烟?"棒球帽用手在鼻子下扇了扇。他看见一脸惊恐的罗家海,似乎觉得很好笑,"没事儿,是我。吃饭了么?"

  "吃了……"惊魂未定的罗家海讷讷地说。

  "嘿嘿。"棒球帽笑起来,"这几天憋闷坏了吧,哥们?"

  "是啊。"

  "走吧,我带你出去走走。"

  坐在飞驰的汽车里,罗家海打开车窗,尽情享受着晚秋时节的寒洌夜风。直到被吹疼了脸,他才想起发问。

  "我们这是去哪里?"

  "到了你就知道了。"棒球帽不时盯着倒车镜,显然不想多说,罗家海也不好继续再问,只能默不作声地看着汽车从市中心渐渐驶入城郊。

  灯火辉煌的城市已经完全消失在身后,道路两侧是看不到边际的菜地和麦田。汽车仿佛一个提着灯笼的游魂野鬼,在一条没有终点的路上飞速滑行。

  忽然,前方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亮点,随着那亮点越来越大,车速也渐渐慢下来。罗家海知道,那里就是目的地。

  看起来,这是那种在路边随处可见的本地风味餐厅。从门前停放的二三台车来看,似乎生意还不错。棒球帽锁好车门,示意罗家海跟他进去。推开门,里面却是空空荡荡的,一个客人都没有。只有一个高大的男子坐在吧台后看电视,一见有人进来,他也站了起来。

  棒球帽显然跟他很熟,"人都到齐了么?"

  "到齐了。J先生也刚到。"

  棒球帽点点头,转身示意罗家海跟他上楼。

  楼上灯光幽暗,并没有摆放桌椅,而是一大片空地,铺着厚厚的米色地毯,几个厚实的软垫随意地扔在地毯上,中间的一张小方桌上,摆着一套精致的茶具。这里简洁高雅的氛围和楼下的油腻俗套大相径庭。

  三个人正围坐在方桌前喝茶,听到有人上楼,都回过头来。

  "这是Q小姐、Z先生。"棒球帽为他们逐一介绍,Z先生是一个30多岁的男子,戴着眼镜,颇有些书卷气。而Q小姐是唯一一个坐在小凳子上的人,衣着随意,看不出具体年龄。

  "姜律师我就不用介绍了吧。不过在这里我们都叫他J先生。"姜德先笑着挥挥手,示意罗家海坐下。此时,楼下的灯一一熄灭,高大男子也几步跨上楼来,他把楼梯两侧的木板横拉过来,完全挡住了楼梯。这样,楼上成了一个完全封闭的空间。

  "这是H先生。"H先生朝罗家海友善地笑笑。

  罗家海忍不住问道:"那你呢?"

  "我?"棒球帽摘下帽子,露出一头五颜六色的头发,"你可以叫我T先生。"

  罗家海坐在一群名字怪异的人中间,气氛一时有些沉闷。Q小姐给他倒了一杯茶,罗家海道谢后端到嘴边,犹豫了一下却没敢喝。大家哈哈笑起来。

  "还是先给他看看资料吧。"Z先生对姜德先说。

  姜德先从方桌下取出一个资料袋,递给罗家海。

  里面是一些打印着文字的纸张和照片,罗家海逐页慢慢地看,眉头越皱越紧,翻阅的速度也越来越快。看完后,又拿出第一张纸,死死地盯住。片刻,他抬起头,嘴唇打着哆嗦:

  "教化场?"
第十二章 痕

  杨锦程背靠在宽大的靠椅上,捧着一本厚厚的《表达性心理治疗和心理剧国际研讨会论文集》在看。下午的阳光静静地泼洒进来,被光可鉴人的红木地板反射,又转成了暖暖的温度。

  门被轻轻地敲响,杨锦程摘下眼镜,回到桌前,"请进。"

  助理陈哲走进来,把一把车钥匙小心地放在桌面上。

  "杨主任,车修好了。"

  "嗯。谢谢。"杨锦程起身去拿挂在衣架上的西服外套,"花了多少钱?"

  "不用了。"陈哲垂着手,毕恭毕敬地站着,"我已经把发票交给会计,走研究所的帐了。"

  "那怎么行?这是两回事。"杨锦程皱皱眉头,"一会我去找会计吧。"

  陈哲有些尴尬,"杨主任真是廉洁奉公。"

  杨锦程摆摆手,"应该的。"陈哲的脸更红了,杨锦程笑笑:"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下不为例。"

  陈哲正要说话,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

  "你好……我是……哦,石老师你好……"杨锦程拿着听筒,看了陈哲一眼。陈哲立刻点点头,"主任我先走了。"

  说罢,他就转身走出了主任办公室,又小心地把门关好。

  五分钟后,已经换下白大褂,穿着笔挺西服的杨锦程走出主任办公室,跟行政办公室主任简单嘱咐了几句后,就去了地下停车场。一路上不断有人跟他鞠躬、打招呼,杨锦程始终面露微笑,步履从容。

  打开车锁后,杨锦程特意看了一眼车门,光可鉴人的车门上毫无瑕疵,那道丑陋的划痕已经无影无踪。杨锦程满意地点点头,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半小时后,长盛小学的教务长办公室里,杨锦程和胖胖的女教务长相对而坐,杨展站在墙角,面朝墙壁,不时伸手去抠墙上的一小块墙皮。

  "事情就是这样,好在被打的学生伤得不重,家长也表示不追究了。不过我们有责任把这件事通知给您,希望您能回去对杨展适当管教,避免类似事件再次发生。"女教务长在气宇轩昂的杨锦程面前显得有些拘谨,一点不像在其他家长面前那样硬冷刻板。

  "您批评得对,孩子不听话,主要责任在我--你放老实点!"女教务长被吓了一跳,杨锦程急忙解释:"对不起我不是说您。杨展,你把手给我放下!"

  杨展没有立刻停手,而是加快速度又抠了几下,"哗啦",一大块墙皮应声而落。

  杨锦程气得七窍生烟,教务长急忙打圆场:"这孩子确实不错,就是有点……我行我素。"

  杨展安静地蜷缩在后座上,目光依次扫过街边的店铺,透过车窗,外面的一切呈现出一种奇怪的灰蓝色,像一部色彩单调的老电影。

  "为什么打人?"杨锦程问道。

  杨展看看后视镜,父亲正用一种严厉的目光盯着自己,他扭过头去,一言不发。

  杨锦程重重地叹了口气,专心开车。

  路过一家肯德基餐厅的时候,杨锦程减慢了车速。"吃中午饭了么?"

  杨展没有回头,只是两个嘴角开始向下撇,渐渐地,眼泪成串地落下来。

  杨锦程把车停在路边,片刻,阴着脸拎着一个大纸袋回来了。他把纸袋扔给杨展,杨展迫不及待地打开大嚼,弄得后座上到处都是食物碎屑。杨锦程从后视镜里看到儿子的吃相,小声咒骂了一句。

 "真他妈不给老子长脸。"他从纸巾盒里抽出几张面巾纸抛向后面,"擦擦你的嘴和手!"

  杨展很快就吃饱了,他把那个纸袋小心地封好,布满油渍和沙拉酱的脸上又恢复了冷漠的表情。

  杨锦程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去了智·苑小区的保安室。十几分钟后,杨锦程走了出来,身后跟着点头哈腰的保安队长。

  "杨先生你放心,我们一定抓住那个划车的凶手!"他把"凶手"这两个字咬得格外重,一幅同仇敌忾的样子。

  杨锦程带着儿子回到家,一进门,杨展就扒掉鞋子,钻进自己的房间里。杨锦程本来还打算好好盘问一下杨展,听到杨展的卧室门锁"咔嗒"一声锁死了,站在原地发了半天愣,一股气憋在胸口出不来,只能悻悻地吼了一句:"我去上班,你在家里给我老老实实地呆着!"

  杨展背着书包坐在小床上,听到父亲的吼叫,轻轻地笑了笑。确认父亲已经离开后,杨展放下书包,一头钻进床底,掏出那个小铁盒,把一直攥在手里的那个纸袋里的食物统统倒进去。做完这一切,他满意地拍拍身上的灰尘,打开门去客厅看电视了。

  杨锦程再回来时已经是深夜。客厅里漆黑一片,儿子卧室的门缝里也见不到一丝光亮。杨锦程转动一下门把手,锁住的。他轻手轻脚地走回自己的书房,先打开电脑,然后换上家居服,煮了一杯浓浓的咖啡。墙上的时钟指向23:30分,他坐到电脑前,登陆自己的电子邮箱,当看到收件箱里有一封新邮件的时候,杨锦程轻轻地笑了笑。大约一小时后,杨锦程关掉电脑,洗漱完毕后上床睡觉。

  直到父亲的房间里传出平稳、均匀的鼾声后,杨展才让自己的耳朵离开了房门。他还穿着白天的衣服,丝毫没有即将就寝的样子。

  杨展站在门旁,小心翼翼地拧开门锁,那"咔嗒"一声似乎让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他没有马上开门,静静地站了一会,直到确信父亲并没有被惊醒后才拉开房门。

  他蹑手蹑脚地穿过客厅,悄无声息地换上运动鞋,紧张的情绪让他做完这一切后已经有些气喘。杨展站在门前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呼吸,慢慢地打开门出去了。

  走廊里的温度比家里要低得多,杨展却感到十分畅快。他沿着楼梯缓缓而下,下了两层后就加快了脚步。声控灯在孩子欢快的脚步中被逐层点亮,一栋死气沉沉的楼仿佛瞬间就焕发了生机。

  孩子直接去了地下停车场。夜色中,大大的停车场入口宛如从地底延伸而上的一张血盆大口。刚走到门前,阴冷潮湿的空气就扑面而来。孩子脚步不停,疾步走下去,对那些摄像头视而不见。停车场里并没有因为杨锦程的投诉而加派人手巡逻,值班室里漆黑一片,想必值班的保安员早就熟睡过去。杨展走过那些颜色、款式各异的汽车,径直走到一台银灰色本田轿车旁。他蹲在一侧车门前,伸手抚摸着光亮如新的漆面,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而那似是而非的笑容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孩子的手上就多了一把钥匙。

  他捏着钥匙,在车门上用力地划下去。

第十三章 Q小姐的故事

  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我19岁,正在读高中。同大多数女孩子一样,那正是一个充满幻想的年龄。我喜欢一切美好的事物:花花草草;夏天;美丽的裙子;冰淇淋。我有很爱我的爸爸妈妈。我知道以我的成绩会考上一所很不错的高中,然后读大学,在大学里认识一个高大帅气的男生,然后结婚……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坏人。

  房间里拉着厚厚的窗帘,一盏小小的地灯在屋角放射出微弱的光芒。房间里很静,除了Q小姐仿佛梦呓般的声音外,只能听见墙上的空调机在沉闷地旋转。

  地毯已经被卷起,摆放在屋子的一角。H先生和罗家海,T先生和姜德先分别坐在低垂着头的Q小姐的两边,Z先生坐在Q小姐的对面,六个人形成一个小小的圈子。

  那是一天下午,我和同学相伴去重庆路买衣服。回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6点多了,天色有点暗。我和同学每人买了一只冰淇淋,边走边吃。街上人很多,很热闹,马路两旁的商店里人来人往的……

  Z先生悄悄地打开了身边的一台迷你音响,顿时,一阵嘈杂声灌满了室内。从那些混乱的声音中,依稀可辨汽车的鸣笛、商场门口播放的流行音乐、叫卖声和行人的交谈,刹那间,五个人仿佛置身于闹市的街头。

  Q小姐颤抖了一下,旋即用手捂住了脸。H先生起身走到屋角,从一个小冰柜里取出一个圆筒冰淇淋,又走到Q小姐的身边,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放松些,Q。"他拿掉Q小姐捂在脸上的手,把冰淇淋塞进她的手里。

  "咬一口,Q,"Z先生上体微微前倾,温柔地对Q小姐说,"我们都在,抬起头来好么?"

  足足半分钟后,Q小姐才平静下来,她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泪痕交错。她似乎很抱歉地冲大家笑笑,咬了一口已经开始融化的冰淇淋。

  在某一个商场门口,一只巨大的玩具熊正在手舞足蹈地向路人发放产品宣传单。我们觉得很好玩,就站在那里看热闹。我当时想,大热的天,那个广告人穿着这么厚的毛绒外套,多辛苦呀。那只熊注意到了我们,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大张着双臂要拥抱我们。同学咯咯笑着躲开了。我们都以为他在开玩笑,可是他突然转向我,死死地抱住了我。我吓了一大跳,开始拼命挣扎,可是他越抱越紧,那张憨态可掬的脸也变得凶狠狰狞,我甚至觉得这只熊想咬我。撕扯的过程持续了几秒钟还是几分钟我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我终于挣脱出来的时候,衬衫的扣子已经全部迸开了……所有人都在看着我……

  Q小姐又低下头,哽咽起来,手中的冰淇淋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Z先生凝视着Q小姐,轻声说:"继续。"

  Q小姐拼命地摇头,"不!不!我害怕!"

  Z先生没有坚持,而是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大家都转过身去,不要再盯着Q小姐看。

  这让Q小姐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一些,又过了几分钟,她的哭声渐渐停止。

  "对不起,刚才你们都看着我,让我想起那天所有人都目睹了我裸露的上身。"Q小姐的声音仍然带着浓重的鼻音,但是听上去坚强多了,"谢谢大家,我们继续吧。"

  我哭着跑回家,整整病了一个星期。同学们来看我,一个不明真相的好朋友带来了一个大大的毛绒玩具,我一看见它就昏了过去。一个月后,我参加了高考,成绩可想而知。然而这不是最糟糕的,我发现我再也无法碰触任何毛绒物品,有时仅仅看见毛绒物品都会让我产生非常强烈的反应。我原以为这种情况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慢慢消退,可是一直到我上大学以后,它还是跟我如影随形,而且愈演愈烈。我甚至连毛衣都不能穿了,似乎毛衣随时都可能勒住我的脖子,让我窒息。你们都知道,大学女生宿舍里最多的东西就是毛绒玩具。我记得有一次,对铺的女生的男友送了他一个大大的毛绒玩具熊,她喜滋滋地摆在床头。可那玩意对我而言就是一个灾难。我无法形容当时的情景:下了自习,我推开宿舍的门,一个淡黄色的毛绒玩具熊就坐在床上,冲我凶狠地咧着嘴……我的腿当时就软了……

  Q小姐又发起抖来,原本平放在地板上的脚也蜷起来,似乎想把自己缩成一小团。

  "你看到的玩具熊--是有表情的?"姜德先轻轻地问道。
 "是的。"Q小姐点点头,"其实我心里清楚那只是一个错觉,玩具熊是不可能有表情的,即使有,也是憨态可掬的--就像我19岁之前看到的那样。可我每次看到类似的东西,都会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感觉……"

  T先生扫了一眼放在墙角的毛绒地毯,问道:"什么感觉?"

  Q小姐不安地扭动了几下,抬头看了看周围仍旧背对着她的同伴们,低声说:"羞耻。"

  "羞耻?"

  "对。"Q小姐的目光空洞地投向前方,"就好像--所有的人都在看着我,而我,赤身裸体。"

  说完这句话,Q小姐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失声痛哭起来。

  T先生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似乎想过去安慰她,可是又不确定自己这么做是否合适,扭头看了看Z先生。Z先生点了点头,抬手关掉了音响。

  所有人都围在Q小姐身边,拉着她的手,抚摸着她的头发,轻声说一些安慰的话。Q小姐紧紧地拉着T先生的手,毫无顾忌地哭着。等到她渐渐平静下来,Z先生说道:"Q,你很勇敢。"

  "谢谢。"Q小姐揩着眼角,"也谢谢你们大家。"

  五个男人彼此你看我,我看你,都微笑起来。

  "我们一定都会好起来。"Q小姐双手握拳,重重地落在自己的膝盖上,"一定。"
 第十四章 伤痛的演出(一)

  方木背靠在椅子上,边吸烟边看着对面墙上的写字板。那上面贴满了大大小小的照片,人物都是罗家海。

  从目前的戒严情况来看,罗家海逃离本市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而且种种迹象表明,他压根就没有尝试过要离开C市。那么他一定就隐藏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里。问题是:他为什么越狱,又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方木拿起笔,在面前的笔记本上又画了一个圈,层层叠叠的圆圈里,那两个字显得更加醒目:复仇。

  罗家海越狱后的几天里,方木曾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动摇。但是随着大量资料的收集以及反复分析,方木还是坚信自己对罗家海的某些结论是准确的。例如,他对沈湘的爱。也许,这就是罗家海越狱的动机。

  罗家海是一个报复心极强的人。那么,他选择越狱,并留在沈湘的故乡--C市,就绝不仅仅是为了寻找机会再次逃离。当年沈湘遭遇强暴的地点就在C市,他会不会去寻找那个强暴沈湘的人?

  方木摇摇头。如果他真这么做,那可太傻了。此案当年没有立案,当事人沈湘也已经死了。在毫无线索的情况下,想找到一个十多年前的强奸犯,无异于大海捞针。除非……

  除非有人帮助他。

  方木在笔记本上又写了三个字:姜德先。

  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推开,边平探进半个身子。

  "来,有点事需要你帮忙。"

  方木跟着边平上楼,径直去了顶楼的小会议室。里面已经有一个身着深色西装的男子在等候,他们刚刚坐下,另外两个心理研究室的同事也到了。

  边平为西装男子作了简单的介绍:"这是我市心理研究所的主任杨锦程博士,知名心理学专家。"

  杨锦程略欠身,微微颔首,"请大家多指教。"

  边平挥挥手,"杨主任你太客气了,今天与其说是我们帮你的忙,还不如说是你给我们提供一次学习的机会。"他把桌子上的一沓文件夹分发下去,"大家先看看资料。"

  方木翻开手里的文件夹,一份简历首先映入他的眼帘,"鲁旭?"

  "对。"边平看看方木,"鲁旭就是连环车祸那天受伤的骑警。在治疗期间,鲁旭出现了强烈的情绪波动,主要表现为睡眠障碍、易怒、个人认同感降低等等。经有关专家确诊,鲁旭患了创伤后压力障碍症。"

  一个同事小声念道:"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

  "是的。"边平扫视了一下大家,语气变得沉重,"患者是我们自己的兄弟,所以我要求大家一定要全力配合杨主任,让鲁旭早日摆脱心理疾患。"说完,他把头转向杨锦程。

  杨锦程笑笑,不紧不慢地说道:"我是接受了市医院以及公安厅的委托,前来为鲁旭警官提供一些帮助的。说到创伤后压力障碍症,我们都习惯将其称之为PTSD,是指由于某种突发的威胁性或灾难性心理创伤,而导致延迟出现和长期持续的精神障碍。就我本人而言,我对这个课题十分感兴趣,也进行了一番研究。如果能帮助鲁旭警官的话,我也会深感欣慰。当然,你们都是心理学方面的专家,在很大程度上,还要仰仗你们的协助。"

  一番话说得既专业又低调,谦虚中流露出一种大家风范。

  方木知道边平有意没有提到"越狱"、"失枪"之类的字眼,而自己忙于追捕罗家海,也的确对这名受伤的警察疏于关注,愧疚感油然而生。

  "那么,我们该做些什么?"方木问道。

  "对PTSD的治疗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如果各位允许我主导的话,我会为大家在各个阶段安排不同的任务。"杨锦程表情轻松,"第一个阶段需要做的就是陪鲁旭警官聊天,帮他平衡情绪,实现警醒和放松的适当调配--我们可以将其称之为暖身。"

  方木脱口而出:"心理剧?"

  "对。"杨锦程的表情有些惊讶,他打量了方木几眼,转头对边平说:"呵呵,我以为警队里的心理专家们都是研究罪犯为何犯罪,原来你们也研究治疗。"

  边平笑笑,面现自得之色。方木的脸有些红,内心却兴奋起来。心理剧是治疗创伤后压力障碍症的团体心理治疗方法之一。近一个世纪以来,从传统的"重新演出"和"宣泄",再加之"仪式"和"叙事"两种成分,心理剧已经成功地被应用在各种受创伤个案中,但由于其复杂性、戏剧性和对治疗师指导能力的较高要求,心理剧并未在国内的PTSD治疗中得到广泛应用。如果杨博士精通心理剧的话,也许鲁旭的病就有治愈的希望。

  半小时后,大家围坐在另一个小会客室里,中间的软垫椅子上,仍带着脖套的鲁旭局促不安地坐着。听完边平处长的介绍,得知身边的大多数人都是警察后,他稍稍放松了一些。

  "鲁警官,"杨锦程坐在他的对面,笑眯眯地看着他,"能聊聊那天的事情么?"

  相同的事情,在这个城市的另一个角落发生着。

  房间里忙碌异常,只有Q小姐坐在一把椅子上,看着Z先生领着其他人来回布置。大家每做一件事,都要征求Q小姐的意见或者看看她的脸色。于是,灯光被调成接近黄昏的亮度;空调升至28度;房间的一角立起了一个屏风,罗家海拎着一大包东西躲到后面;毛绒地毯被展开,之后又被卷起立在墙角。

  "那么……"所有的工作完成后,Z先生走到Q小姐面前,俯身问道:"……你选择谁来扮演你?"

  Q小姐指指T先生,"他。"

  T先生马上脱掉外套,拿起搭在屏风上的一件白色衬衫,刚穿在身上,就听见Q小姐又叫了起来:

  "不。"她咬咬嘴唇,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还是我自己来吧。"

  "你确定?"Z先生凝视着Q小姐的眼睛。

  "是的。"Q小姐的声音有些颤抖。Z先生笑笑,伸手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好,你是个勇敢的姑娘。"

  Q小姐站起来,慢慢地走向房间中央。她的右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衣领,仿佛那里随时会敞开,露出雪白的胸口。她死死地盯着屏风,呼吸急促,似乎对那后面的东西既恐惧,又期待。

Z先生作了一个手势,示意大家都转过身去。每个人都照做了。Q小姐注意到了这一点,局促不安地站了几秒钟,低声说:"你们……都面向我吧。"

  Z先生的脸上露出笑容,"很好。Q,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

  Q小姐的目光依次扫过房间里的人,深吸了一口气:"T,你扮演我的同学好么?"

  T先生作了个鬼脸,"荣幸之至。"

  舞台布置已经完成,道具已经就绪,演员也将情绪调整完毕。一场戏剧即将开演。

  Z先生按下音响的开关。

  混杂了各种声响的嘈杂声立刻充满了整个房间,所有人再次回到了热闹的街头。

  本该慢慢走来的Q小姐却在嘈杂声中迟疑了,她拿着一支冰淇淋,另一只手上是两只满满的购物袋,全身僵直地盯着屏风,眼中渐渐盈满泪水。

  扮演行人的姜德先和H先生已经走了两个来回,Q小姐还是站在原地不动。T先生有些焦急地望向Z先生。Z先生不动声色地看着Q小姐,低声说:"Q,我们最好不要停下来,好么?"Q小姐仍旧盯着屏风,喉咙里咯咯作响,可是她显然听到了Z先生的话,长长的睫毛忽闪了几下。

  终于,Q小姐颤抖着迈出了第一步。

  几乎是同时,屏风后走出了一只浑身黄色绒毛,巨大无比的玩具熊。

  不仅是Q小姐,所有的人都感到毛骨悚然。那实在是一幅诡异的画面:渐暗的街头,步履蹒跚的巨熊慢慢逼近纤弱的女孩。那张毛茸茸的脸上渐渐裂开一张大嘴,黑扣子般的眼睛也一点点拉长、上挑--仿佛正在发怒的玩具熊冲女孩张开双臂……

  Q小姐大叫一声,直挺挺地向后仰倒。

  几分钟后,她才悠悠醒转,第一眼看到的是T先生焦急的脸,然后是姜德先、H先生和Z先生。没看到那张狰狞的熊脸,Q小姐略略心安。喝下半杯水后,Q小姐挣扎着要站起来。

  "继续。"

  Z先生看着她的眼睛,"你确定么,Q?"

  "我确定。"Q小姐把头转向T先生,"准备好了么?"T先生有些为难地看着Z先生。

  "如果你觉得不舒服,我们可以改天……"

  "继续!"Q小姐突然提高了音量。大家都吓了一跳,房间里一下子静下来。

  片刻,Q小姐哆哆嗦嗦地站来,颤抖着抹平衣服上的皱褶。

  "昨天,我和经理去签约。对方送了两个毛绒吉祥物作纪念品……"她艰难地说:"你们知道……当时……我有多尴尬么?"

  Z深吸一口气,挥挥手,"重来!"

  第一个场景:Q小姐与玩具熊再次默然相对。她依旧抖得厉害,但是已经能够直视那张毛茸茸的脸。

  第二个场景:巨大的玩具熊张开双臂,死死地抱住了Q小姐,Q小姐拼命挣扎,手里的东西噼里啪啦地落了一地。她的外套已经全部敞开。行人H先生和姜德先在他们的身边来回穿梭,目不斜视。

  Z先生:"Q,并没有人看着你,一切只是你的错觉。"

  Q小姐挣扎得越发激烈。

  第三个场景:Q小姐依旧在挣扎,巨大的玩具熊已经无法全然控制她,很快,Q小姐的一只胳膊已经挣脱出来。

  Z先生:"不要怕,Q,他们就是要你恐惧,然后纪录你的恐惧。能让他们顺利得逞么?"

  Q小姐:"不!"

  她的表情越发愤怒,另一只胳膊也脱离了玩具熊的控制,转眼间,Q小姐已经气喘吁吁地和玩具熊面对面。

  Z先生:"打倒它!Q,打倒它!!"

  话音未落,Q小姐已经挥拳打去,玩具熊连连退后,似乎连招架的本事都没有了。Q小姐则紧追不舍,终于把玩具熊逼到了屏风那里。

  "啊--"Q小姐突然发力,双手向前推去。

  玩具熊和屏风一起轰然倒地。

  半小时后,房间里已经恢复了整洁,厚厚的地毯重新铺就,大家围坐在小方桌前喝茶。

  Q小姐依旧坐在凳子上,不过情绪已经恢复正常。她挽好头发,又给罗家海倒了一杯茶。后者正在揉下巴。

  "对不起,L。"她有些歉疚地看着罗家海。

  "没事。"罗家海放下手,刚才揉过的地方还有一片红肿,"你还真有劲儿。"

  大家笑起来,T先生把手搭在罗家海的肩膀上,用力搂了一下。

  Z先生看看Q小姐小心翼翼地戳在地毯上的脚尖,呷了口茶,慢慢地说:"还有件事要做。"

  所有人都静下来。Q小姐的手更是一抖,半杯茶都泼洒在桌面上。

  "一定要这么做么?"她低声问。

  "对。我们都要彻底摆脱过去,"Z先生的声音虽低,但是不容辩驳,"这就是我们聚在一起的理由。"

  他从怀里拿出一个文件夹,从中抽出一张照片放在桌子上。照片里,一个衣着普通的男子站在公交车站牌下,无所事事地吸着烟。

  他向左右两边伸出手,其他人也一样,于是,六个人连成了一个圈。每个人的目光都盯着照片里的男子。如果目光有温度的话,恐怕他早已化为灰烬了。


 第十五章 伤痛的演出(二)

  孩子手扶栏杆,把小脸尽量嵌在两条栏杆中间,眼巴巴地看着院子里嬉戏追逐的孩子们。他们在尖叫,大笑,孩子也莫名其妙地受了感染,跟着笑起来。由于脖子转动的角度有限,他没注意到在他的右侧,一个女孩正贴着栏杆,向他慢慢靠近。

  "你好。"

  孩子吓了一跳,急忙缩回头去,肮脏的脸蛋上留下两条长长的红印。看清是个面带微笑的女孩,孩子刚刚迈动的脚步又停了下来,难为情地低下了头。

  女孩在他面前蹲下来,"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低着头,两手扶着栏杆不说话。

  忽然,一只手抚上了他的脸蛋,在那条红印上慢慢揉搓。孩子本能地想躲开,可是感到那只手的温度和细腻,只是稍微偏了一下头,就乖乖地不动了。

  "我叫廖亚凡。你呢?"女孩有雪白的牙齿和清亮的眼睛,孩子抬起头,又低下去,"我叫贺京。"

  "你怎么不回家呢?"

  "不想回家。"孩子隔了半晌才回答,"家里不好。"

  "傻瓜。"廖亚凡摸摸他的头,"家才是最好的地方。"

  "我家里没有人陪我玩。"他抬头看看院子里玩得热火朝天的孩子们,"不像你家里,这么热闹。"

  "家?"廖亚凡的表情骤然阴沉下来,她扭头望着天使堂的小楼与院落,在越来越深的暮色中,混合着漂浮其中的炊烟,无端地生出一种烦躁之感,就好像摸到了久未擦洗的锅台,一手的油腻与陈旧。

  "那不是我的家。"廖亚凡叹口气,再回过头,孩子不见了踪影。站起身来再看,孩子已经跑过了一条街,肩上的书包上下耸动,与小小的身子相比,它实在是太大了。

  "你认识他?"

  方木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围栏边,廖亚凡急忙说:"方叔叔好。"

  方木点点头,眯起眼睛看着孩子越来越模糊的背影,"这孩子又来了?"

  "嗯,他总在墙外转来转去的。"廖亚凡和方木一墙之隔,也看着孩子消失的方向,"他叫贺京。"

  "嗯?"方木笑笑,"他不叫贺京。"

  廖亚凡惊讶地挑起眉毛,似乎想开口问个究竟,看到方木已经沿着围栏向大门走去,只好闷闷不乐地回到院子里。

  方木带来了一些孩子穿的秋衣,其中一个袋子里装着簇新的时髦衣裤,不用说,是单独给廖亚凡准备的。周老师对方木的来访有些意外,把衣服交给赵大姐,又嘱咐了几句后,就和方木到院子里散步。
 天气越来越冷了,院子里也是一片枯黄。想起夏日里郁郁葱葱的天使堂,眼前的一切竟有些萧疏破败之感。带给方木这种感觉的不仅是面前的景物,身边的老人也是这样。

  仅仅月余未见,周老师就苍老了许多。人更加佝偻,头顶也稀疏了不少。他们绕着花坛一圈圈走,沉默地吸烟,周老师不时大声地咳嗽,这声音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刺耳,在院子里玩耍的孩子们不约而同地安静起来,最后一个跟着一个溜进了小楼里。

  周老师没有注意到身边的孩子们,仿佛在全神贯注地绕圈。吸完两根烟,他突然问道:"案子怎么样了?"

  方木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什么案子?"

  "越狱那个。"

  方木叹了口气,"没什么进展。"他看看周老师紧锁的眉头,急忙又加了一句:"你老先生可别跟着我操心啊,让你操心的事情已经够多了。"

  周老师挤出一丝微笑,"我就是随便问问。"然后又是沉默。

  "如果抓住了那孩子,会判死刑么?"绕了若干圈后,周老师又开口问道。

  方木犹豫了一下,"会。仅一个故意杀人罪他就够了,再加上其它罪名……"

  周老师长叹一声,"作孽啊。"

  "没办法。"方木摇摇头,"自己做错的事情,就要负责。"

  夜色中,周老师的身子好像抖了一下,片刻之后又是一声叹息。

  方木察觉到周老师有心事,刚想问问,就听见赵大姐响亮的声音:"老周,小方,开饭了。"

  他们应了一声,一起往小楼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周老师问道:"那个女孩子--叫沈湘那个--安葬在哪里了?"

  方木想了想,"骨灰好像在龙峰墓园。她父母给她买了块墓地。"

  "嗯。"周老师推推方木,"快吃饭吧。"

  吃过晚饭,周老师还是一幅郁郁寡欢的样子,方木觉得不便多留,就告辞了。路过赵大姐的房间,门开着,房间里却没有人。方木走过几步,又退回来,站在门口看着赵大姐儿子的遗像。

  一个8岁的孩子,选择自杀来结束自己的生命,究竟是什么让他无法承受?

  楼上还依稀可辨孩子们的打闹声,方木不知道那些被遗弃的生命和镜框中的孩子相比,究竟是谁更幸运些。

  他走到桌前,拿起一束香点燃,又插进香炉里。

  "谢谢你,小方。"

  方木回过头,赵大姐倚在门框上,目光柔和地盯着镜框。和白天风风火火的干练妇女不同,现在的赵大姐更像一个疲惫而幸福的母亲。

  "维维,是方叔叔来看你了。"赵大姐步履轻飘地走过来,伸手在相框上抚摸着,仿佛在抚摸孩子细嫩的脸庞。

  "他会感谢你的。"赵大姐回头冲方木一笑,"维维是懂事的好孩子。"

  方木的鼻子一酸,低声说:"赵大姐,别难过,好好保重身体。"

  "我不难过。"赵大姐平静地说,"我的儿子一定会回来的。"

  鲁旭,男, 25岁,大学本科,职业为警察,编号C09748,未婚。患者外在表现:睡眠障碍、易怒、自卑、交往障碍及性功能障碍。

  既往生活史与当前生活情境:患者家庭生活正常,父母为国有企业工人,从小品学兼优。从中国刑事警察学院毕业后,加入公安队伍。由于其工作踏实认真,颇受领导和同事的好评,并在半年前被授予二级警司警衔。一个半月前,患者奉命围捕一名越狱在逃犯,在追捕的过程中,由于突发车祸而受伤,同时,患者的佩枪也在事故中丢失。车祸致使患者轻度脑震荡、颈椎挫伤并伴有身体多处软组织挫伤,经治疗已基本痊愈。但患者伤后表现出较强烈的情绪波动:长时间无法入睡,即使服用镇静药物也无济于事;易怒,并伴有毁物等暴力行为;个人认同感降低,无法建立自信;与同事及家人无法正常沟通,总觉得其他人在谈论事故并蔑视他;患者自述与女友无法正常发生性行为,勃起障碍,并"总觉得身体已经残缺"。

 心理社会发展史:1、先前因素:患者在普通家庭成长,依靠个人努力考取大学并成为一名国家公务员,因此患者是家庭的骄傲和希望所在,患者本人也积极上进,盼望借此可以改变家族的命运。同时,患者从小接受的教育情况良好,自尊心强,加入公安队伍后,对警察的身份抱有极高的职业荣誉感。

  2、促使因素:在围捕罪犯过程中由于意外负伤,未能完成任务,并丢失佩枪。患者在心理上无法接受失败,形成精神创伤。

  专家评估与建议治疗手段:患者的症状符合创伤后压力障碍症,建议采用心理剧进行治疗。具体步骤如下:

  阶段Ⅰ:准备。包括安全保证、评估及确立治疗关系。

  阶段Ⅱ:停止不安全感及自我确认的丧失。

  阶段Ⅲ:创伤场景的重新组织。控制创伤压力的效应,并且将其整合到个人的一致系统中。

  阶段Ⅳ:与真实世界的重新联结,重新定义创伤对受害者和世界所造成的后果。必要时,介入新的治疗议题。

  方木赤裸上身,边擦汗边回忆杨锦程为鲁旭制订的治疗计划。在阶段Ⅱ中,杨锦程加入了一个行动的环节:搏击和射击练习。很明显,他希望通过这两项练习恢复鲁旭对身体控制的感觉以及增强个人认同感。让方木感觉郁闷的是,杨锦程选择他陪同鲁旭练习。最初方木还以为是因为他对心理剧有所了解,来到搏击训练馆,看见一身腱子肉的鲁旭,再看看自己干巴巴的胸膛,方木才意识到自己就是鲁旭恢复自信的参照物。

  汗水、沙袋、绷带和拳击手套似乎是最让鲁旭感到亲切的东西。他已经摘去了脖套,小心翼翼地活动了一会之后,就放开手脚练起来。他打得很投入,也很卖力,似乎对自己的身体十分满意又充满惊喜,方木已经气喘如牛了,鲁旭还是意犹未尽,最后提议和方木一对一练习。方木想了想,心一横答应了。当他第五次躺在垫子上的时候,不无悲愤地想,妈的再这样下去你痊愈了,我要得PTSD了。

  训练后,杨锦程对鲁旭表现出来的精神状态十分满意。而目睹了整个训练过程的边平则始终在捂嘴偷笑,还不等方木开口,就小声说:"算工伤,算工伤。"鲁旭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一直对方木善意地笑。方木一边活动着酸疼的下巴,一边伸出拇指和食指。

  "下次好好较量一下射击。"

  提到枪,鲁旭的脸色微微一变。杨锦程不失时机地插了一句:"今天就到这儿吧。大家都回去好好休息。"

  送走鲁旭,边平问杨锦程:"今天不进行射击练习了?"杨锦程点点头,"嗯。你们刚才也看到了,他还是不愿意回忆和面对失枪的事实。这意味着他依然处在心理的过度觉醒状态之下。慢慢来吧,循序渐进才会收到好的治疗效果,边处长,我建议再安排几次搏击训练。鲁警官的身体缺失感已经得到缓解,最好再强化、巩固一下。不过,"他扭头看看方木,笑着说:"下次安排别人吧,我看这位同志坚持不了了。"

  方木也忍不住笑了。

  另一场戏。

  路边餐厅的二楼上,六个人站成一个圈,他们中间的水泥地面上躺着一只硕大的玩具熊。熊的头部已经被摘去,脖子上方是一颗满是鲜血的头颅。这是个男子,他的手脚被缚,口、眼也都被胶带封住,只能蜷缩在地上,痛苦地发出"呜呜"的呻吟声。

  六个人都冷漠地看着他,好像那只是一只即将被摆上祭坛的贡品。男子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似乎快要窒息了,H先生蹲下身子,一把扯掉他嘴上的胶带。

  男子呼出一口长气,随后就剧烈地咳嗽起来,还没等呼吸平复,他就迫不及待地叫起来:"对不起……放过我吧……我只知道那是个试验……我没有恶意……"
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内疚,男子呜咽起来,"那是个意外……我没想过要伤害那女孩……"

  Q小姐的身子晃了一下,站在旁边的T先生急忙扶住她。

  Z先生看看手表,起身从墙角的柜子里摸出一样东西,又塞进Q小姐手里。

  是一把锤子。

  "来吧,Q,彻底消灭它。"Z先生轻轻地说,"彻底消灭你的梦魇。"

  Q小姐表情木然地接过锤子,久久地盯着它,似乎那是她从未见过的一样东西。

  "Q,消灭它。然后你就会好起来,永远摆脱它。"Z先生把手搭在T先生的肩膀上,"就像T那样。"

  Q小姐扭头看着T先生,T先生迎着她的目光,微微颔首。这动作好像给了Q小姐一些勇气,她拎起锤子走到男子身边,又蹲下去,一把扯下了男子眼上的胶带。

  男子的脸抽动了一下,眼睛并没有马上睁开,用力挤了几下之后,才缓缓张开一条缝。当他看清眼前那把乌黑沉重的锤子,顿时惊恐万状地挣扎起来。

  Q小姐看着男子,呼吸逐渐沉重,眼中也慢慢盈满泪水。

  男子的目光从锤子移到Q小姐的脸上,有那么几秒钟,他停止了挣扎,似乎在那张脸上拼命辨认着。

  "是你?"两行泪水从男子的脸上滑落,"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求求你……放过我……"

  Q小姐开始大声抽泣,她死死盯住那张让她刻骨仇恨的脸,慢慢举起手中的锤子。

  男子死命扭动着,眼盯着高高扬起的锤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忽然,Q小姐闭上眼睛,右手无力地垂下,锤子"咣当"一声落在水泥地面上。

  "我做不到……"

  Z先生皱起眉头,但是他显然已经预见到了这一幕,扭头看了T先生一眼。T先生马上上前一步,拿过Q小姐手里的锤子,对准男子的头用力砸了下去。

  咚。

  深夜。一家小烧烤店迎来了一批狂欢的客人。五男一女。他们一幅极度亢奋的样子,在小包间里又叫又笑,那个女子似乎是狂欢的主角,她的笑声尤为刺耳。

  这是店里最后一批客人,老板在柜台后哈欠连天的算账,边想,什么事这么高兴啊?

  他们直到天色微明才驾驶着一辆白色面包车离开。

  Q小姐已经躺在后座上睡着了,她的脸贴在毛绒靠垫上,不时发出轻轻的呢喃。没有人说话。汽车在那些孤零零的路灯边飞驰而过,每个人的脸上都不断变换着明暗相间的表情,好像都是本领高强的变脸艺人。始终躺在黑暗中的Q小姐的睡姿愈发显得安详。

  汽车开到Q小姐租住的公寓楼下,睡眼惺忪的Q小姐甩上车门,摇摇晃晃地拾阶而上,她的手里还攥着那个毛绒靠垫,似乎舍不得放开。

  T先生摇下车窗,大声喊道:"好好睡一觉。"

  正在掏钥匙的Q小姐突然停止了动作,慢慢转过身来,头顶的声控灯光直泻下来,一头乌黑长发下的脸惨白如纸。Q小姐动作僵硬地挥起手中的毛绒靠垫,好像在炫耀一件战利品。

  哈哈。

  那笑声在浓黑如墨的夜色中宛若乌鸦般尖利。

  翌日清晨。福士玛超市刚刚开门营业,早就等候在门前的顾客就一拥而入。7:30分至8:30分属于早市购物时间,能买到不少便宜货。一个中年妇女领着自己的儿子穿过一楼卖场,直奔二楼食品区而去。

  走着走着,她发现儿子并不在自己身后,仔细一看,8岁的儿子正站在玩具区,傻呆呆地看着一面挂满巨大毛绒玩具的墙。

  她惦记着特价鸡蛋,心急火燎地走过去拽起儿子的手,刚一迈步,却滑了一跤。尴尬万分地爬起来,才发现自己和儿子都身处一片粘稠的黑红色液体中。

  她心头一颤,意识到这些液体是从墙上那个巨大的毛绒玩具熊里淌出来的,她的目光循着墙上已经干涸的印迹慢慢向上,熊腿……肚皮……胳膊……

  孩子没有听到母亲在身后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惨叫,他的大脑已是一片空白,只是死死地盯住上方巨大的黄色毛绒身体,与之对视的,是一颗破碎不堪的头颅。

 幕布很厚,手电筒只能从中透过些许光芒,里面的情景丝毫不能映射出来。方木目测了一下高度,凑近了屏幕。

  如果他们要把尸体挂上墙,就至少要从幕布上方探出半个身子。

  就在方木屏气凝神,以为会有所发现的时候,他们也在幕布里动作着,片刻,幕布陡然升高了将近1.5米。原来它被折叠了起来,里面还有一层!方木目瞪口呆,还没等他醒过神,一个人晃晃悠悠地从幕布上空升了起来,看起来,是有人踩着矮梯把他抱了上去。是死者。

  尝试了几次后,死者终于被挂到墙上,幕布又缓缓回落,整理了一番后,手电光忽地消失。

  几分钟后,他们又出现在卖场的门口,卷帘门被缓缓拉下后,几个人彻底消失在黑暗中。

  "看过《冬至》么?"边平向后靠在椅子上,脸上是一幅哭笑不得的表情。

  "看过。"方木也忍不住苦笑起来。电视剧《冬至》里,陈道明扮演的角色就是手举一块大布,成功地躲过了银行的监控设备。这法子很土,很没有技术含量,但是不得不承认,相当有效。

  问题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死者名叫申宝强,男,41岁,离异,生前系某果品批发公司经理。死亡时间为案发前8小时内,死因为颅脑损伤。经法医检验,死者头部有多处头皮裂伤,躯干有多处软组织挫伤,但均非致命伤。真正至其于死地的,是其右侧太阳穴附近的一处颅骨骨折所造成的颅内血肿。凶器应该是一把铁锤之类的钝器。结合超市监控录像所反映出来的情况,抛尸现场应为第二现场。同时经检验发现,死者的手脚和面部均有被胶带粘贴过的痕迹,怀疑死者生前曾被劫持及拘禁。

  现场勘验的结果显示,超市一层西侧的玻璃窗为犯罪嫌疑人进入超市的出入口。固定铁网护栏的膨胀螺栓的螺帽被人为拧下,铁网被取下后弃置在一旁。窗户靠近把手一侧的玻璃被取下一小块,刚好可以容一只手伸入,并从内侧打开窗户。卷帘门处的铁锁有撬压痕迹,但并非暴力破锁,怀疑采用了开锁工具。现场勘验的结论是:早有预谋,装备充足且具有针对性。

  警方对死者的社会关系进行了调查,并在公安厅犯罪心理研究室的建议下,将调查重点放在了仇杀及是否参加过地下组织上。警方在死者家中以及工作场所进行了反复搜查,没有发现可疑物品,而死者身上也没有纹身之类的明显标记,结合对死者亲友的走访结果,初步可以排除死者曾参加过地下组织的可能。由于死者从事商贸工作,社会关系较复杂,关于仇杀思路的调查工作正在进行中,估计在短期内很难形成结论。

  初步调查结果让方木感到有些意外。从本案来看,多人结伙犯罪是一个明显的事实,而抛尸现场又带有鲜明的仪式色彩,所以方木推断这可能是某地下组织对内部成员进行的 "惩罚"。而警方目前掌握的情况与方木的推断不符。在方木的建议下,警方再次动用刑事特情对在本市内活动的地下组织进行调查,但是并未发现与本案有关的迹象。因此警方将调查重点转移到了超市上。

  其实这也是犯罪心理研究室非常关注的一个环节。毫无疑问,凶手(不止一人)曾对抛尸现场进行了长期细致的观察,并对整个过程周密策划。他们如此费心费力,并且甘于冒这么大的风险,显然是出于自身的某种需要。那么,这种需要究竟是什么?

  按照惯有的思路,凶手将尸体遗弃在公共场所,其心态无外乎侮辱、炫耀及挑战。从本案来看,侮辱死者的动机并不明显。而如果是出于炫耀及挑战的内心冲动,那么更为严峻的事实就摆在了警方面前:凶手很可能会再次作案。


  市局的多功能会议厅里烟雾缭绕,再次作案的预测让在座的每一个与会者都心情沉重,似乎拼命吸烟才能稍稍排遣焦躁的情绪。郑霖副支队长已经拆开了第二包烟,同时示意一个侦查员汇报一下超市方面的调查情况。

  从监控录像上来看,凶手对超市的环境非常熟悉,因此警方在超市内部员工中进行了调查。经反复排查,已基本可以排除内部员工作案的可能。由于凶手破窗的位置恰好处于超市和附近民宅的夹角处,而且当时已是深夜,因此,没有现场目击证人。警方根据现场的撬锁痕迹,怀疑凶手具有一定开锁技术,已在本市的专业开锁行业中展开调查。

  听完汇报,郑霖好一阵子没有开口,只是叼着香烟,愁眉苦脸地吸。过了半天,挥挥手,"继续调查死者的社会关系,寻找一切可能的线索。散会。"

  侦查员们纷纷起身离去,列席的边平和方木也要走,被郑霖叫住了。

  "老边,"郑霖扔过去一根烟,"你得帮帮忙啊。"

  边平和方木对视了一眼,重新坐下。

  "真他妈要命了。迷宫那个案子还没结,又来了这个。"郑霖死命揉着太阳穴,"现在的心理变态怎么这么多!"

  边平嘿嘿地笑起来,方木却一怔。郑霖的话让方木记起了在超市里的奇怪感觉。的确,当他穿过货架,一步步接近现场的时候,心里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同样的猜测曾经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尽管那只是瞬间闪念,但是在类似的环境和气氛下,它就会如同铭文一般凸显出来。

  对,地下迷宫里的杀人案。

  死者生前都被束缚和拘禁过;都有毫无必要、风险极大的抛尸行为;同样动机不明……

  "方警官,你有什么意见?"郑霖看方木在发愣,开口问道。

  "嗯?"方木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什么?"

  郑霖对方木的走神略显不满,扭头继续跟边平交谈:"你说,把死者塞进那个玩具里意味着什么?"

  "目前还不知道,"边平摇摇头,"但是凶手肯定认为这很必要,否则他也不会去冒这么大的风险。问题是……"

  "是什么?"郑霖和方木同时发问。

  "如果一个凶手有这种特殊需要倒还可以理解,如果好几个人都有这种想法,那可太稀奇了。"

  的确,变态心理尽管有很多共性,但是更多地表现为个性化的特点。每个人的境遇不同,特殊的心理需要自然也就不同。如果多人都希望把一具尸体塞进毛绒玩具里,然后挂在超市的墙上,的确让人觉得奇怪。

  "刚才想什么呢?"回去的车上,边平问方木,"是不是有什么思路?"

  方木犹豫了一下,摇摇头。

  罗家海的案子给了他一个教训,不能完全确定的事情,最好别轻易开口。

  几天后,外调的各路人马开始反馈信息,结果令人沮丧:仍没有发现有价值的线索。而最大的困难是,因为无法确定凶手的动机,因此难以确定侦查方向。

  这个任务,又交给了公安厅犯罪心理研究室。

  方木坐在物证科的检验室里,面前是那个血迹斑斑的无头毛绒玩具熊。它软塌塌地摊在桌面上,仿佛一张货真价实,刚刚被剥离的熊皮。

  物证科的蔡科长介绍,这个玩具熊的外皮是进口毛绒面料,填充物已经被掏空,从内部的提取物来看,填充物应该就是普通的PP棉。检验人员在玩具熊里发现了一些毛发和头骨碎片及少许人体组织,目前正在化验中。

  "我有点不明白,"蔡科长用手拨弄着桌上的玩具熊,"如果他们一定需要这个玩意,干吗不直接去买一个广告人穿的那种外套,何必还费心费力地去掏空这个玩具熊呢?"

此前方木已进行过调查,这个玩具熊是市面上最普通的一种,在各大中型商场及小商品批发市场都有销售。而广告人所穿的外套则需要到专门的厂家去定购,凶手没有选择这种外套,想必是为了避免留下订单等记录,暴露自己的行踪。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方木慢慢地说,"这东西对他们很重要。"

  把尸体悬挂在超市的墙上,如果可以将其理解为一种 "展示"的话,那么为什么要将其塞进一个毛绒玩具熊里呢?凶手的目的显然不是为了隐瞒,那就一定是出于一种心理需要。而这种需要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凶手甘冒那么大的风险。

  那么,这种需要究竟是什么呢?

  方木想起了孟凡哲。他为了克服对老鼠的恐惧而养了一只猫,但是这可怜的动物最后被他在卫生间里活活撕碎并吞了下去。那时候,孟凡哲心中的焦虑已经达到了顶点。而眼下这起案件的凶手却明显处于一种极其冷静的状态,那个诡异的现场更像是一个仪式的完结。方木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否希望凶手再次犯案,如果是连续作案的话,他就可能在凶手的一系列行为中分析出他的性格趋向、家庭背景、社会关系情况,甚至是体貌特征。而一件独立的案子,很难形成有价值的结论。

  如果……这不是一件独立的案件呢?

  迷宫里的杀人案。

  那种奇异的感觉再次袭上方木心头,虽然两起案件在抛尸地点、作案手段、被害人特征上都毫无相通之处,但是现场的那种仪式感却如此相似。这究竟是自己的错觉,还是确有关联?

  方木回头看看桌上的玩具熊,决定回去再查看一下迷宫杀人案的资料。刚走到门边,蔡科长就推门进来了。

  "你要走?先别忙,"蔡科长扬扬手里的一张纸,"我们有发现!"

 第十七章 车祸重现

  "要不要进来玩?"廖亚凡歪着头,友善地朝孩子眨眨眼睛。

  孩子用力地摇摇头,廖亚凡笑了,伸手拍拍他的脑袋。孩子挺了挺身子,似乎对头顶的感觉很享受。

  "饿不饿?"

  孩子没回答,只是略显羞涩的笑笑,用指甲一下下抠着栏杆上的铁锈。

  "你等等。"说完,廖亚凡转身穿过菜地,进了天使堂的二层小楼。厨房里还有中午剩下的菜包子,廖亚凡从蒸锅里抓起几个,感到还有些余温,刚要转身离开,赵大姐从外面走了进来。

  "干嘛呢?"赵大姐挽着袖子,心不在焉地问道。

  "没事。"廖亚凡把手藏在身后,飞快地跑了出去。

  走廊尽头,周老师正靠在窗边吸烟,身边烟雾缭绕。他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在下午阳光的映衬下,仿佛一幅剪影。廖亚凡站在原地看了一会,没来由地觉得有些伤感。

  如果那是一幅剪影,应该起名叫:忧伤。

  栅栏边已经不是孩子一个人,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对面一个啊啊叫着的小男孩。小男孩正伸出一只只有两根指头的手,兴高采烈地冲他挥舞着。

  "去,二宝,"廖亚凡在小男孩的后背上推了一下,"到那边玩去。"

  二宝原地转了个圈,并没有走,还是冲孩子挥着手,啊啊大叫。

  孩子接过廖亚凡手中的包子,问道:"他想干什么?"

  "呵呵,跟你猜拳呢。"廖亚凡又推推二宝,"别理他,快吃,都凉了。"

  孩子小心地咬了一口包子,接着就大口吃起来。

  "好吃么?"

  "好吃。"孩子满嘴都是包子,含混不清地嘟囔着。

  "呵呵,有什么好吃的,菜包子而已。"廖亚凡笑笑,"慢点吃,别噎着。"

  二宝看见吃的东西,急切地扑上来伸手要。孩子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弄懂他的意思后,给了他一个包子。二宝仅有的两根手指没有拿住,包子掉在了地上。他懊恼地啊啊大叫着,双手捧起沾满泥土的包子,凑到嘴边就咬。廖亚凡急忙去抢,险些被咬到手。

  孩子嘿嘿地笑起来,"别急别急,吃完了我再给你一个。"

  两个孩子吃着包子,彼此冲对方呵呵傻笑,然后一起吮手指,好像两个友善的小动物。廖亚凡站在他们中间,忽然觉得自己很伟大。

  吃完了包子,二宝也对猜拳失去了兴趣,摇摇晃晃地回院子里玩去了。孩子把手在衣襟上蹭蹭,伸手在脏兮兮的书包里乱翻,一样东西随着他的动作落到地上。

  廖亚凡下意识地弯腰去捡,拿到手里却一愣,是一沓百元钞票,足有上千元。

  "你怎么有这么多钱?"她拉下脸,"偷家里的钱了?"

  孩子从包里掏出一罐可乐,拉开来喝了一大口,接着打了一个长长的嗝。

  "不是。是我爸爸给的,我这星期的饭钱。"

  廖亚凡突然沉默起来,她瞅瞅手里的钱,小心地塞进孩子的衣袋里。

  "别弄丢了。"她不放心似的在孩子的衣袋上按了按,"这么多钱。"

  "没事。"孩子把可乐递到廖亚凡眼前,"你喝。"

  "我不喝,你喝吧。"廖亚凡笑笑,"喝完把罐子给我就行。"

  "你要这个干嘛啊?"孩子有些好奇。

  "能卖钱啊。"廖亚凡拍拍他的头,"这你就不知道了吧。"

  孩子想了想,"你缺钱么?"

  "不。"廖亚凡站起来,"不缺。"孩子看看廖亚凡骤然阴郁的表情,把可乐罐放在地上,从衣袋里掏出那沓钱,一把拍在廖亚凡手里。

  "给你。"

  "你干什么?"廖亚凡惊恐万状地叫起来,仿佛那是一堆烫手的火炭,"快收起来快收起来。"

  "给你。"孩子固执地把钱往廖亚凡手里塞,两个人像摔跤运动员一样撕扯着,最后廖亚凡低声喝道:"你再这样姐姐要生气了!"

  孩子这才作罢,把钱马马虎虎地塞进衣袋里,继续默不作声地喝可乐。

  廖亚凡松了口气,顺手把他丢在地上的拉环捡起来,套在手指上玩。

  "你瞧,像不像一枚戒指?"她把手指展开,手臂伸长,眯起眼睛看着手指上模模糊糊的金属圈。

  "不是戒指。"

  "我问你像不像,又没问你是不是。"廖亚凡嗔怪他,"我当然知道不是。你这个小坏蛋。"

  孩子有些紧张,赶紧补充了一句:"不像。"

  廖亚凡又气又笑,"你呀。"她在孩子鼻子上刮了一下,"也不知道哄哄姐姐开心。"

  这时,赵大姐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亚凡,亚凡……"

  "哎。"廖亚凡应了一声,转身对孩子说,"我得去干活了,你也早点回家吧。"

  孩子急忙把手里的空可乐罐递过来,廖亚凡伸手接住,又冲他晃了晃,笑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谢谢你了。"

  孩子的脸有些红,低着头小声说:"不用谢。"

  周老师在整个晚饭时间都没有露面,没有他的大声说笑,气氛变得很沉闷。每个孩子都不吭声,埋头吃喝,吃完饭就一个个溜了出去。赵大姐和廖亚凡又是最后吃完,收拾好碗筷后,各自拿出一盆衣服开始用力搓洗。

  大人们似乎最近都很古怪,赵大姐越来越喜欢独自呆在房间里自言自语。而周老师经常是一整天都看不见人影,偶尔在天使堂看见他,不是闷头吸烟,就是在赵大姐的房间里对着那张遗像发呆。两个大人的阴郁表现让孩子们都噤若寒蝉,每个人都小心翼翼的,无所顾忌的欢笑似乎成了一件很奢侈的事情。

  衣服洗好后,劳累了一天的赵大姐已经连腰都直不起来了。廖亚凡自告奋勇,承担了晾晒的任务。

  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但是很难得地出现了月亮。在越来越凉的晚秋空气中,潮湿的衣服散发出一股好闻的肥皂味道。廖亚凡把它们尽量展开,搭在院子里的铁丝上,自己的手指经过凉水浸泡和用力搓洗,已经开始有了麻胀的感觉。
 "哎!"

  耳边突然传来若有若无的声音,廖亚凡的手在一面床单上停下来,仔细听着,几秒钟后,她望望二层小楼,耸耸肩,继续伸手抚平床单上的皱褶。

  "哎!"这一次廖亚凡肯定自己没有听错,她从床单下钻过去,看见栅栏外,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在冲自己挥手。

  廖亚凡小跑过去,在栅栏边蹲下身子。

  "你怎么还没回去啊?"

  孩子的脸在阴影里,但是能感到他兴奋的表情。廖亚凡被莫名其妙地感染,也笑起来,"你这小家伙,还不快回家。"

  孩子不答话,手忙脚乱地在衣袋里翻找着,片刻,他把一样东西塞进了廖亚凡手里,不等她发问,就转身跑掉了。

  廖亚凡有些摸不着头脑,眼看着孩子消失在黑暗中,才想起手里还捏着那样东西。

  那是一个心形的缎面小盒子。廖亚凡的心怦怦地跳起来。她打开盒子,用颤抖的手指从里面拿出一枚戒指,细细的白金指环和镶嵌其上的小小钻石在月光下放出璀璨的光芒。

  细心的检验人员在玩具熊的内部发现了若干毛发,而通过与死者DNA比对,意外地发现了不属于死者的几根毛发。

  "这说明什么?"边平放下检验报告,皱着眉头问道。

  "说明死者被装进那个玩具熊之前,曾有人穿过它。"

  "会不会是制作过程中,工人的头发掉了进去?"

  "应该不会。"方木想了想,"如果是工人的头发,应该会混在填充物中,凶手掏空它的时候就一并弄出去了。"

  边平对这个信息兴趣不大,言辞也很谨慎:"嗯,可以作为一个线索查查看。"

  方木很理解边平的态度,毛绒玩具熊曾被人穿过只是一种"可能",而不是"必然"。方木宁愿相信它被人穿过,是因为这与"仪式"的猜想暗合。玩具熊显然是这伙凶手相当在意的一个东西。如果杀人是一个仪式的结局的话,那么这个重要的道具很可能在仪式的进行中就被人用过。

  一个B型血的人。

  鲁旭的病情已经有所好转,开始工作了。鉴于他的精神状况,局里暂时安排他做内勤。

  他的身体控制感已经恢复,但是仍然拒绝射击训练。杨锦程没有提出过高要求,直接放弃了这个计划,进入了阶段Ⅲ的治疗--创伤场景的重新组织。

  参与这次治疗的人很多,除了公安厅犯罪心理研究室的同事外,方木意外地见到了武警特勤支队的段警官。

  "你好。"段警官先伸出手来,方木握住它,感到对方手心的老茧和力度。

  "今天你也有任务?"方木想起段警官狙击手的身份,"不是不练习射击了么?"

  "不。我是陪他来的。"段警官指指另一位精干打扮的武警战士,"小于,我们队里驾驶技术最出色的。"

  小于站起来,啪地敬了个礼,"首长好!"

  方木手忙脚乱地还礼,然后才意识到自己并未穿制服,心想,我算哪门子首长。

  治疗被安排在一间训练馆,墙角放着一台摄像机,整个治疗的过程可以在另一个房间的监视器里看到。

  "鲁警官的情况有所好转,但是还没有完全恢复。"杨锦程翻看着手里的资料,"我们对他重新工作之后的情况进行了跟踪调查,发现他拒绝乘坐交通工具,每天步行上下班--他恐怕是这个城市里最遵守交通规则的人。调查结果显示,他仍然对大型车辆表现出恐惧,而且每天很早就出门,很晚才从单位离开,我觉得,他是在有意避开交通高峰期,因为车流和鸣笛等噪音仍然会给他带来很大的压力。在工作单位里,他几乎不跟同事交流,而且据我所知,他已经至少拒绝接听他父母的电话三次以上。"

"他还沉浸在内疚与羞耻感中,"边平点点头,"看来他觉得周围的警察都是合格的,而他不是。"

  "对。"杨锦程合上资料夹,"所以我们得帮帮他。"

  按照他的计划,今天的治疗将重演车祸发生的一幕,为此,公安厅作出了极为周详的安排。方木走进训练馆,不禁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

  软垫和沙袋等训练用具已经被完全撤除,一辆模拟摩托车摆在空荡荡的训练馆中间,前面的墙壁上是一幅大大的投影屏幕,仔细去看,模拟摩托车其实是一个大型电动玩具,而游戏画面就投射在面前的屏幕上。

  鲁旭和所有参与治疗的人员坐在训练馆的办公室里,大家互相介绍,闲聊了一阵之后,杨锦程见鲁旭的情绪已经有所放松,就提议由他来选演员。

  方木知道,这叫"镜观技术",可以让鲁旭站在场景之外看他自己,就像在镜子里看见他自己一样。这种分离的视角可以让他能够不必过分焦虑地重新认识事故。

  角色其实很简单:指挥员、救护人员和鲁旭自己。在鲁旭的安排下,指挥员由段警官扮演,救护人员分别是心理研究室的四个同事,而鲁旭自己的角色由谁扮演则让他犯了难。在杨锦程的建议下,小于来扮演鲁旭。

  "好,那么我就是导演了。"杨锦程让大家各就各位,然后带着鲁旭、边平和方木去了监控室。

  "为什么不让他在训练馆里直接观看心理剧?"趁大家在更换服装的功夫,边平悄悄地问杨锦程。

  "那会增加他的压力。我们需要他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去回顾事件的整个过程,所以,我们得给他一个宽松的环境。"杨锦程拍拍正在帮小于换警服的方木,"你的任务,就是陪在他身边,因为你会让他放松。"

  潜台词是:鲁旭在方木面前,会觉得自己没那么差。

  方木有些不快,一方面他觉得不服气,另一方面,他觉得自己好像一个道具。但是想了想,方木还是决定服从。

  演出开始。

  一身警服的小于看起来与鲁旭还真有几分相似,鲁旭也忍不住呵呵地笑起来。而整个表演的过程其实就是在玩游戏,小于的上身伏在模拟摩托车上,随着游戏的进程来回摇摆。鲁旭的表情从微笑渐渐变得专注,杨锦程始终在观察他,当确定鲁旭已经沉浸于心理剧之后,他切换了监视器的画面。

  游戏画面出现在屏幕上,高度仿真的技术让游戏中的路面惟妙惟肖,小于,或者鲁旭在指挥员的命令下,驾驶着摩托车在城市中左突右闪,躲避着往来的车辆和行人。鲁旭越来越投入,呼吸也渐渐急促,后来竟随着游戏画面左右摇摆着自己的身子。

  画面再次切换到训练馆里,鲁旭先是一怔,接着慢慢放松下来。而就在此时,游戏画面中突然出现了一辆横穿路口的卡车,游戏中的摩托车立即向右急转,可是由于躲避不及,摩托车还是撞在了车尾上。小于"啊呀"一声从模拟摩托车上摔了下来……

  鲁旭本能地向后一躲,然后痛苦地抱住了头。

  没有人说话,监视器也再次切换到游戏画面上,方木注意到屏幕上并没有出现"Game over"的字样,依然是那条车来人往的街道。

  "鲁警官,"杨锦程把一杯水递到他手里,"你还好么?"

  鲁旭把水杯捧在手里,喘了一阵粗气,低声说:"我没事。"

  杨锦程坐在他身边,慢慢地说:"鲁警官,刚才游戏里的情景是我们模拟车祸发生时的情形,时间、你的车速以及肇事车辆出现的时机,都和当时一模一样。"

  他顿了一下,"小于恐怕是我见过的驾驶技术最出色的警察,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曾在我省武警总队的比武中拿到了驾驶比赛的冠军。然而即使是这样,在当时的情形下,车祸都是不可避免的。"

第十八章 迷失与证明

  迷宫杀人案无进展。福士玛超市杀人案无进展。尽管两起案件的卷宗已经形成了厚厚的两大摞,但是丝毫没有为案件的侦破提供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2004年11月,公安部在江苏南京召开了全国侦破命案工作会议,在会议上提出了"命案必破"的指导思想,并迅速在全国公安机关得到了贯彻执行。省公安厅也对前段时期发生的两起命案十分重视,并将其列为公安厅督办案件。但是就社会影响而言,当务之急是尽快将越狱在逃的罗家海缉拿归案。

  警方继续在C市对罗家海进行搜捕行动的同时,也请求J市警方予以协助。由于罗家海的籍贯在J市,而且其父母也都居住在J市,因此,警方对罗家海父母家进行了严密布控,然而从案发至今,罗家海依旧毫无踪影,既没有露面,也没有联系过家里。

  邰伟把协查情况跟方木简单通报了一下,最后颇有些为难地告诉方木,最近J市的恶性犯罪也频频发生,警力严重不足,所以对罗家海一案的协查只能更多地依靠基层公安机关,但是一有消息,肯定会第一时间通知他。

  放下电话,方木的情绪有些低落,但是并不沮丧。其实这是一个意料之中的结果,罗家海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不至于蠢到回家的地步。

  鉴于方木在此案中所犯的错误,厅里改为委任边平为罗家海做了一个心理分析报告。报告中,边平采纳了方木关于罗家海还在本市及可能动向的建议。方木对此颇为感激,因为他知道,边平还是信任他的。

  既然自己在追捕罗家海的工作中已经无法发挥更大的作用,方木索性将精力放在了近期的两起杀人案上。他很希望能够尽快侦破这两起案件,抛去警察的职责不谈,一是为自己正名,二是为了报答边平。

  边平对他的想法不以为然,他告诉方木,破案是警察的工作,但是仅此而已,不要把个人感情因素加在里面,否则就会让自己陷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保护被害人当然是我们的天职,保护犯罪人的其他合法权益也没错。但是要有一个度。"边平颇有些严厉地用手指点着方木,"你最大的毛病就是容易感情用事。类似的错误最好别再犯,尤其是用自己的身体给罪犯挡子弹这种事!"

  这是边平第一次正式跟方木谈这件事,他对自己的爱护不言而喻。只是方木听出了他和邰伟一样的论调:自己是一个很容易就把个人情感掺杂进工作中的人。

  方木很清楚自己是这样的人,否则也就不会做了两年多的噩梦;不会独自面对吸血鬼;不会在地下室里对孙普的额头开枪;也不会为了罗家海差点被自己人击毙……

  方木不无郁闷地想,也许我真的不适合做警察。

  然而不论适合与否,眼下的工作都必须做好,这件事是不容选择的。方木闭门不出,整日呆在厅里研究两起命案的案卷材料。

  迷宫杀人案的侦破思路还算比较清晰,基本上指向了报复杀人。只是死者蒋沛尧的社会关系中,很难发现具有此动机的人。警方最初确立的犯罪嫌疑人谭纪已经证明没有作案时间,而对其交往密切人员的调查结果来看,谭纪的朋友很少,与之接触较多的主要是广告公司的同事。在业余时间,谭纪更喜欢呆在家里玩游戏,用一句时髦的话来讲,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宅男。因此,目前无法证明谭纪和他人一起共同犯罪。

  方木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现场图片上,也许是拍摄当时的光线的缘故,照片竟有些油画的效果。幽暗逼仄的地下迷宫里,俯卧在地的死者看起来相当无辜。这让方木想起了欧洲文艺复兴时期那些大师们以宗教故事为题材的作品。
对,那种仪式感。

  方木无法让自己从那种感觉中解脱出来。死者生前曾被束缚,并遭反复电击,从尸检情况来看,他的死亡过程是颇为漫长的。那闪耀的火花,痉挛的身体,渐低的惨呼,毫无疑问是那个邪恶仪式的最高潮,而之后的抛尸于迷宫,又是这个仪式的完美结局。看到死者的尸体,方木感觉自己就站在他的身边,两侧是一些默然肃立的黑影,他们面目模糊,平稳的呼吸却好像就在耳畔。方木甚至感觉到他们心底那种得偿所愿的安详,而脚下这具尸体也不仅仅是被害人,而是刚刚结束的这个仪式的祭品。

  从古至今,任何仪式都是一种情绪的象征,那么,这个仪式究竟在象征什么?

  抛尸地点位于迷宫的正中,无论是前行还是后退,都会距离前后两个出口更近一些,所以,那里其实是迷宫里的最深处。如果说迷宫带给人们一种迷失感的话,那么,恐怕在此处的感受是最最深切的。

  这种最深切的迷失感,是凶手感到的,还是他希望让死者感到的,或者二者都是?

  如果凶手曾对此深深体会,同时也希望死者品尝个中滋味的话,那么报复的意味就很浓了。

  仪式的象征渐渐清晰:复仇。

  临下班的时候,方木发现自己的手机没电了,就暂时放下手头的卷宗,回单身宿舍取充电器。

  刚参加工作的时候,为了方便管理和集中,厅里为每个单身同志安排了宿舍,尽管方木就住在本市,还是申请了一间。说是为了工作便利,其实是不想回家。父母始终反对他做警察,为此,在毕业前夕还大吵了一架。

  拧开宿舍的门方木就愣住了,早上还凌乱不堪的房间被整理得干干净净,床上散落的书本和杂志被插回书架,一个月没换的床单和被罩也不见了踪影,篮球鞋还在窗台上滴着水。方木的目光落在桌子上一个熟悉的布包上,是妈妈来了。

  "闪开!"方木还在发愣,一个疲惫的声音就在身后响起,随后,自己就被一双手推到一旁。

  妈妈板着脸,拎着一只大洗衣盆走了进来。她把洗衣盆塞进床底,一屁股坐在床上喘粗气。

  "谁的洗衣盆?"方木手忙脚乱地找杯子,倒开水,赔着笑脸问道。

  "谁的?我买的!"妈妈放下高高挽起的袖子,没好气地说:"你这里连个能洗衣服的盆子都没有,也不知你平时怎么洗衣服。"

  "送到洗衣房啊。"

  "那能洗干净么?"妈妈一脸不耐烦,"你看看,你的被罩都什么颜色了?"

  方木拉过一把椅子,嬉皮笑脸地坐在妈妈面前,"老太太,今天怎么这么有时间?"

  "哼,你当我愿意来啊?"妈妈撇着嘴,"你算算,你都多长时间没回家了?"

  方木有些愧疚,低下头不说话。房间里一时陷入了沉默,良久,妈妈叹了口气,开口说道:"你既然选择了这一行,我和你爸爸也只好接受。但是你不应该这么久都不回家看看,连电话也很少给家里打。我们怕影响你工作,也不敢过多联系你。但是你知道么,我和爸爸都很惦记你。"

  "我知道。"方木拉过妈妈的手,放在手心里来回摩挲着。

  "一定要注意安全,知道么?"妈妈摸着方木的头,"在师大和J大的两件事已经快把妈妈吓死了,要是再出事,你就干脆要了我的命吧。"

  "没事。"方木笑笑,"我又不去抓杀人犯。"

  "你少糊弄我!"妈妈拉下脸,"我又不是不知道,每天跟你打交道的都是些什么人!"

  "我会小心的,你就放心吧。"

  妈妈白了方木一眼,拍拍那个布包说:"里面是秋衣秋裤,天冷了就记得穿上。"随后,她伸手从口袋里拿出一沓钱放在床上。


"干嘛?"方木急忙把钱拿起来,"你拿回去吧,我又不缺钱。"

  "你跟你妈客气什么?"妈妈打了方木的手一下,"少跟我装富,你有没有钱我还不知道?"她不由分说地把钱塞进枕头底下,嘴里嘟囔着,"也不知你这臭小子把钱都花到什么地方去了。"

  方木搔搔头,"那我请你和爸爸吃饭吧。"

  "吃什么吃?乱花钱,再说,拿我的钱请 我吃饭,你当妈妈是傻瓜啊?"

  "呵呵,那我们买点好吃的,回家去吃。"

  "好!"妈妈终于露出笑脸,忍不住在方木脸上亲了一下,"这才是我的好儿子!"

  吃了一顿丰盛的家宴,在熟悉的床上好好地睡一觉,第二天的方木显得精神抖擞。精力充沛,思路自然也就清晰多了。

  如果说迷宫里的仪式象征着复仇,那么福士玛超市里的仪式又象征着什么呢?

  问题集中在两点上,一是超市;二是那只玩具熊。

  从现有的情况来看,凶手周密策划,甘冒极大风险也要完成的这个弃尸计划远比挟持并杀害被害人难得多。很显然,在超市弃尸对凶手而言是十分重要的,是完成犯罪必不可少的一个环节。那么,凶手为什么要将尸体弃置在超市里?又为什么把尸体挂在墙上?

  展示。

  超市最大的特点就是人流密集,如果要为自己的罪行寻找观众的话,超市的确是一个最合适不过的场所。

  如果凶手选择在超市弃置尸体的目的是为了最大程度地展示自己的罪行,那么就至少可以证明一个问题:凶手,或者说主犯有异常心理的倾向。因为他(她)把展示尸体看得比杀死被害人还要重要。

  就好像所有的仪式一样,形式的意义要大于内容本身。

  那么,这样的展示能给凶手带来何种心态的满足呢?

  是嘲笑警方的无能,还是炫耀自身的强大?

  一名网络作家,在网上发表自己的作品后,会忍不住时时关注作品的点击率和回复。

  一名电影导演,在作品上映后,会亲自坐在影院里观察观众的反应。

  每个作者都希望让更多的人看到自己的作品,而如果作品引起读者或者观众的惊叹,恐怕最得意的,就是作者了。因为他证明了自己。

  如果凶手也有这种心态,那他要证明什么呢?

  答案恐怕就在那只玩具熊上。

  方木反复端详着现场图片,脑子里也在不断回忆当初第一次到现场时的感觉。除了那种深刻的仪式感,留给他印象最深的就是这个玩具熊--并不是让他感受强烈,而是觉得这个玩具熊太突兀。他无法想象一个玩具能让凶手有多么强烈的自我认同感。

  忽然,方木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个最明显的线索。

  如果玩具熊是凶手表达内心需要的物品的话,他(她)大可不必把它掏空,而掏空的目的,是让死者像穿衣服一样把它穿在身上--也就是说,穿着玩具熊外皮的人,才是凶手真正需要的。

  他想起物证科蔡科长的话,穿着毛绒玩具熊的外皮,其实是一个广告人的形象!

  杀死这个打扮成毛绒玩具熊的广告人,才是凶手真正的目的!

  然而问题还是没有解决,凶手决意这么做,又想证明什么呢?不管他(她)想证明什么,都有一件事可以确定,那就是这种心态已经极其强烈,几乎到了难以遏制的程度。而激发这种冲动的,无外乎两种:一是自救;二是仇恨。凶手的动机,究竟是哪一种呢?

  方木兴奋起来,这两起案件越来越有意思了。

  想到这里,方木不由得失笑,自己还是固执地把两起案件联系在了一起。直觉也好,臆断也好,现在至少有两件事需要查明:

  第一,迷宫杀人案中的死者蒋沛尧是否曾体罚过自己的学生,并因此与学生结怨;第二,福士玛超市杀人案的死者申宝强是否曾做过广告人,如果做过,在此期间是否发生过意外事件。

 第十九章 伤童

  按照鲁旭的要求,第三次心理剧由他本人来扮演自己。因此,杨锦程对原来的演练计划进行了修改,首先,将投影屏幕拉近,让鲁旭有更强的代入感;其次,增加了一个情节:鲁旭在医院治愈,康复回家。

  心理剧临近结束的时候,鲁旭大步流星地从代表医院的幕布后走出来,父母在身边陪着他,同事手捧鲜花,欢迎他归队。此时,又一个让鲁旭意想不到的人物出现了。

  他的女友站在训练馆门口,泪眼盈盈地看着他。鲁旭先是一怔,紧接着一言不发地奔过去,将女友紧紧地揽在怀里。

  监控室里,杨锦程抱着肩膀,笑眯眯地看着监视器的屏幕。

  "很好。鲁旭相信自己可以用一个健康的体魄和心态去面对女友,重新生活了。"杨锦程转头对边平说,"我建议给鲁警官放一天假,让他和女友好好聚聚。"

  边平笑着点点头,"我去跟他的领导说。"

  "那么,各位,阶段Ⅳ的治疗也差不多了,效果比我预想的要好。接下来就是对鲁警官的追踪观察和按时回访。希望能定期把鲁警官的康复情况向我反馈。"杨锦程逐一和边平、方木握手,"感谢大家的配合。"

  "哪里话,杨博士。"边平用力握住杨锦程的手,"是我们大家应该感谢你。"

  "职责所在,职责所在。"杨锦程转头对方木说,"方警官,我很羡慕边处长能有你这样的下属,如果有机会,希望能跟你再合作。"

  方木有些纳闷,"我并没有做什么啊,哦,如果你把我陪鲁旭练习搏击也算上的话。"

  "不,你很不一样。"杨锦程从眼镜后面深深地看了方木一眼,"很不一样。"

  廖亚凡急匆匆地往天使堂赶,心里惦记着回去帮忙做饭。刚转过路口,就看见赵大姐拎着菜篮子,站在一群老头老太太旁边,皱着眉头听他们七嘴八舌。

  "赵姨,你干嘛呢?"廖亚凡几步走过去,接过赵大姐手中的菜篮子。

  赵大姐不耐烦地冲廖亚凡摆摆手,示意她别说话,继续全神贯注地听着。

  廖亚凡有些摸不着头脑,站在原地也听了一会,老人们多半口音很重,只能听懂"补偿款"、"开发商"之类的字样。

  她有些着急,拉拉赵大姐的袖子,"赵姨,再不回去做饭就来不及了。"

  赵大姐看看手表,阴沉着脸和廖亚凡回到了天使堂。

  一进门,她就让廖亚凡去洗菜,自己转身去了周老师的房间。廖亚凡刚把菠菜泡到水里,赵大姐就回来了,劈头就问:

  "老周呢?"

  "我怎么知道啊,"廖亚凡莫名其妙地说:"我也刚回来。"赵大姐在鼻子里哼了一声,小跑到院子里,随便逮住一个孩子就问"周老师呢?"。

  廖亚凡看着二宝略显惊恐地看着一脸凶相的赵大姐,嘴里含混不清地啊啊叫着,忍不住从厨房里跑出来。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没事!"赵大姐没好气地说,"就是有事,你个小屁孩子也帮不上忙!"

  廖亚凡委屈地噘起嘴巴。

  晚饭过后周老师才回来,手里还抱着一个先天唇裂的孩子。新成员的加入让天使堂很是热闹了一阵,大家手忙脚乱地给他安排床铺,换尿布,洗澡,冲奶粉,然后几个孩子看着他躺在小床上,吮着手指沉沉睡去。

  周老师把孩子安置好后,笑呵呵地去了厨房,赵大姐随后跟了进去。廖亚凡去厨房拿开水的时候,厨房里烟雾缭绕,吃了一半的饭菜冷在桌上,周老师吸着烟,和赵大姐相对而坐。

 第二十章 工具

  心理辅导讲座的日期很快确定下来,主题为心理危机干预在公安实践中的应用。本期讲座的承办单位是C市公安局,把通知下发到各分局后,要求各分局派代表参加讲座。各分局的反响之强烈让市局始料不及,要求旁听讲座的人数远远超过原计划,最后不得不把讲座的地点从市局会议室改到了公安厅的小礼堂。

  其实这也难怪,在和平时期,工作危险系数最高,压力最大的职业恐怕就是警察了。每天面对死亡、事故和狡猾残忍的犯罪分子,时间长了,警察的心态难免不受影响。尤其是那些从警时间不长的年轻警察,执行任务时开一次枪都要神经紧张好几天。有些警务人员嗜酒、嗜赌,其实是一种不得以为之的排遣心理压力的无奈之举。所以这个讲座引起了很多干警的兴趣。

  周三下午,公安厅小礼堂里座无虚席,过道上都挤满了人。公安厅和市局领导坐在前排,之后是犯罪心理研究室的成员。鲁旭原来和市局的同事坐在一起,后来在公安厅领导的安排下,也坐在了前排。

  13:30分,一袭黑色西装的杨锦程开始了他的讲座。简单的开场白后,他就直接切入正题,先从西方国家警察心理危机干预制度谈起,对比我国目前忽视警察心理健康的现实,指出保持警务人员良好心态和提高装备水平同等重要的论点。看得出,杨锦程对此次讲座作了精心准备,讲座内容引经据典,表达方式深入浅出,这让心理学知识偏弱的警察们听起来毫不吃力。

  因为时间有限,杨锦程着重讲解了创伤后压力障碍症(PTSD)的特征和干预措施。平心而论,这个论题选的非常合适,因为警察每天都可能遇到各种各样的突发型恶性事件,因而,引发创伤后压力障碍症的几率也比常人要高很多。也许正是这个原因,论题引起了与会者的一致关注,杨锦程侃侃而谈的时候,全场听众都屏气凝神,鸦雀无声。

  方木却觉得不舒服,几次偷偷扭过头去观察鲁旭的神色。他的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束花,想必是局里安排他在讲座结束后上台献花。和其他人频频点头或是会心微笑的表现不同,鲁旭的脸上基本没有表情,只是躲在那些鲜花后面,一动不动地盯着台上神采飞扬的杨锦程。

  杨锦程终于开始用案例来说明问题,这恰恰是方木最担心、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

  "我们有一位干警--在这里我不便披露他的姓名,姑且叫他X吧。X在一次执行任务的过程中,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

  方木觉得自己不能再听下去,也不忍再看到鲁旭的表情,起身沿着拥挤的过道溜出了会场。

  今天下午的阳光不错,竟微微有些暖意,如果不是院子里遍地的落叶,会让人产生春天的错觉。方木靠在院子里的单杠上,摸出烟来一根接一根地吸。

  作为一名科研人员,为了阐述观点,拿真实案例来说明问题无可厚非。但是拿大家如此熟悉的一个人来作为例子,让方木觉得有些不快。杨锦程有意隐去了鲁旭的名字,但是毕竟这件事就发生在近期,与会者不可能不知道案例中的患者就是鲁旭,更何况患者的代号"X"就是"旭"字拼音的开头字母。想到杨锦程要在台上提及鲁旭的勃起障碍,连方木都觉得无比尴尬。
 想起在对鲁旭进行心理剧治疗时,杨锦程曾将自己当作一个简单的道具,方木对他的好感在一点点降低。但是想到杨锦程在治疗鲁旭的整个过程中所起到的关键作用,方木又不得不自我安慰:也许他就是这样的风格;也许杨博士是一个视科研高于一切的人;也许他觉得鲁旭应该有足够的勇气来重新面对这件事情……

  只是,作为一个心理学家,如果对患者可能造成的不良情绪如此淡漠,他怎么能彻底治愈病人呢?

  方木隐隐觉得,杨锦程这么做,恰恰是因为他正处在一个万众瞩目的场合之中。

  算了,如果能让更多的警务人员从此摆脱心理疾患,缓解精神压力,那么,鲁旭的尴尬,自己的不快,也许都是微不足道的。

  方木回到会场的时候,恰逢讲座结束,全体与会者起立,向台上的杨锦程报以长久不息的热烈掌声。杨锦程走出讲坛,向台下的听众微微鞠躬,挥手致意。此时,一脸僵硬微笑的鲁旭手捧鲜花,从舞台侧面拾阶而上,走到杨锦程面前立正敬礼,又将鲜花递到杨锦程手里。

  杨锦程单手揽住鲁旭的肩膀,台下的闪光灯亮成一片……

  散会后,方木先回到了办公室。又过了一个小时,全程陪同杨锦程的边平才回来。

  边平也是一脸疲惫,眉头微蹙,和方木简单打了个招呼,就坐在办公桌前默默地吸烟。

  一根烟吸完,边平抬起头,恰好遇见方木的目光。四目相对,彼此都苦笑了一下,心里都明白对方在想什么。

  "杨博士这么做……"边平斟酌了一下词句,".…..确实有点不太合适。"

  "何止是不太合适!"方木终于把一直憋闷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他一点也没考虑鲁旭的感受!"

  "算了。"边平一摆手,一副息事宁人的口气,"他大概是太关注自己的专业了。毕竟他对鲁旭的治疗是很成功的。"

  方木也无心再争执下去,换了个话题:"领导们都回去了?"

  "回去了。"边平看看手表,"快下班了,你也早点回去吧。"

  方木下楼回宿舍,路过院子的时候,看见一个人孤零零地靠在单杠上。是鲁旭。

  方木想了想,抬脚走了过去。鲁旭也看见了方木,冲他笑笑,站直了身子。

  "还没回去?"

  "嗯。刚才跟杨博士告别来着。"鲁旭朝大门口望望,"同事们先开车回去了。"

  "哦,那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不用。"鲁旭连连摆手,"我自己打个车回去就行。"

  "没事,反正我也要出去。"方木撒了个谎。

  "那……好吧。"鲁旭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多谢了。"

  坐在车里,鲁旭一直没有说话。他解开春秋装的上衣扣子,领带也松了下来,整个人靠在椅背上,一副颓废不堪的样子。

  方木注意到他的指尖一直在捻搓着一个已经发黑的小纸团。

  "那是什么?"

  "呵呵。"鲁旭轻轻地笑了笑,"分局一个老大哥神秘兮兮地塞给我的,据说是壮阳秘方。"

  他摇下车窗,把那个纸团用力扔了出去,"真把我当成废物了。"

  方木有些尴尬,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憋了半天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不是那样的。"

  鲁旭没有搭腔,依旧盯着前面的路面出神。开到一条小路上,鲁旭突然开口问道:"方木,你吃饭没有?"

  "没有。"方木减慢了车速,"怎么?"

  "我请你喝酒吧。"

  "现在?"方木看看鲁旭身上的制服,"改天吧。你穿着这身衣服喝酒,会惹麻烦的。"

  "没事。"鲁旭把大檐帽摘掉,又三下五除二脱掉上衣,摘掉领带,一股脑扔到后座上,"这不就OK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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