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完结)心理罪之 画像 ,教化场,暗河(三部)

"靠,你不怕冻着啊?"方木扫视了一下车里,"我这可没衣服给你穿啊。"

  "没关系。"鲁旭一脸兴奋地指指路边一家小饭店,"就去那儿吧。"

  尽管脱去了缀满警务标志的上衣,但是那淡蓝色的衬衫和深藏青色长裤仍然透着一股制式装备的味道,更不要说皮带头上银光闪闪的警徽。鲁旭大踏步地走进小饭店,身后跟着提心吊胆的方木。

  点菜的时候,鲁旭一口气要了十瓶啤酒,然后才点了几个小菜,似乎喝酒才是目的,吃饭倒成了次要。

  喝了一杯啤酒后,方木就以要开车为理由拒绝再喝,鲁旭的眼睛一瞪:"喝这么少?不行!"

  "我还得开车……"

  "没事。"鲁旭拨开方木的手,把两瓶打开的啤酒推到他面前,"不消灭掉你就别走。"

  鲁旭的架势挺吓人,其实酒量也很一般。两瓶啤酒下肚,舌头就已经开始发硬。方木理解他的苦楚,心想大不了把车扔在这里,打车回去,也索性陪着他喝。

  东拉西扯了一阵闲话后,话题不得不回到当天下午的讲座上。

  "咳,讲座办得不错!"满脸通红的鲁旭把一把花生米塞进嘴里,"杨博士还是有水平,把这帮大老粗都听傻了。"

  他呵呵地笑起来,碎花生末也喷到了桌子上。方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能点头附和:"是啊。"

  鲁旭低着头嚼花生米,似乎有什么话想说,抬起头来的时候,方木分明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倾诉的渴望,可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个举杯的动作:

  "喝酒!"

  方木和他碰了一下杯子,抿了一口酒,忍不住说道:"鲁旭,你别有负担。我相信杨博士是想……让大家领会得更深刻。"

  鲁旭垂着眼皮没回答,片刻,轻轻地叹了口气,"我知道……没啥……能给大家解决点实际问题……这点委屈无所谓。"

  他抬起头,仿佛抽搐般笑了笑,"我无所谓的。"

  这回方木主动举起杯子,"对,那么多麻烦都挺过来了,这点小事算什么!"

  鲁旭灌下一大口啤酒,由于喝得过猛,啤酒顺着嘴角流到了胸前。他马马虎虎地抹了一把,嘴里絮絮叨叨:"没问题……当然没问题……"

  方木见他说得毫无信心,心中越发同情他,又不知说什么好,只能默默地递过一支烟。鲁旭点燃吸了一口,就夹在手上,低着头继续神经质般喃喃自语。

  再抬起头来说话的时候,鲁旭的脸上先有了一种充满歉意的笑。

  "按理说,我没有理由埋怨杨博士,"他扭头看着窗外,"毕竟人家治好了我的病,用我的案例去帮助其他人,我应该感到欣慰。"

  交通高峰期已过,路上的行人却不见少,鲁旭映在玻璃上的倒影里,匆匆而过的脚步川流不息。

  "只是他不该在这个场合拿我来举例子,都是一个系统的,傻子也能听出来那个X是我。"鲁旭丢掉即将燃尽的烟头,又重新点燃一根烟,"另外,就算拿我举例子,也不该把那些事都讲出来。"

  "我觉得……"鲁旭摇头笑起来,".…..我觉得我当时就光着屁股站在台上,杨博士指着我说,这小子的家伙不好使--我就像他展示自己睿智的一个工具一样。"

  "别说了。"方木已经不忍再听下去,他给鲁旭倒满啤酒,"喝酒吧。"

  "方木,"鲁旭瞪着通红的眼睛,"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忘恩负义的人?"

  "不!"方木斩钉截铁地说:"杨博士这么做的确很过分。但是鲁旭,你,不要因为这个让自己觉得有负担--为了谁都不值得!"

  也许是烟雾刺痛了鲁旭的眼睛,他的眼眶刹那间红了起来,紧接着一把抓过方木的手,用力握了握,"兄弟,兄弟。"
临近午夜,方木才把烂醉如泥的鲁旭送回家里。一路把他扶到六楼,方木已是气喘吁吁。按响门铃后,一脸焦急的女友把几乎人事不省的鲁旭搀到沙发上躺好,并邀请方木喝杯茶再走。方木婉言谢绝,起身告辞了。

  刚迈下几级台阶,就听见身后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方木回过头,一身凌乱制服的鲁旭腰板挺直地站在门口,盯着方木一字一句地说:

  "我,一定会,找回那把枪!"

  杨锦程今天心情不错,回家的时间也比平时早了许多。

  杨展在家,父亲突然的早归让他有些慌乱,杨锦程在玄关换鞋的时候,他正捧着一大堆东西往卧室跑,推门的时候,一样东西从他怀里怦然落地。他来不及去捡,慌慌张张地回身锁门,随后就躲在卧室里悄无声息了。

  那样东西骨碌碌地滚到客厅中央,杨锦程低头一看,是一罐可口可乐,杨锦程一边小声咒骂着,一边把可乐捡起来放在茶几上,却赫然发现沙发边摆着两箱可口可乐,其中一箱已经打开,大概还余下十几罐,几个空罐子还摆在茶几上。

  他无奈地摇摇头,冲卧室吼了一声:"那玩意少喝,容易引起钙流失!"

  卧室里毫无回应。

  杨锦程把可乐箱塞进储藏间里,转身去了书房。

  书房有整整两面墙的书架,其中一侧书架上摆着杨锦程的各种证书、聘书和奖杯。杨锦程从皮包里拿出公安厅的聘书,打开来,摆在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小架子上。然后,他后退几步,上下端详了一阵,又走上前去调整了一番,最后满意地点点头。

  这是杨锦程个人荣誉的展示柜。从排列密集的各种证书、聘书和奖杯来看,这些年来,他的科研成果颇为丰厚。展示柜中的有些地方已经显得拥挤不堪,但是他仍然在正中间留下了一大块空白,似乎在等待着最具重量级的一个荣誉。

  杨锦程久久地看着这块空白,一丝微笑渐渐爬上他的脸庞。

  填充这块空白的那一天,已经不远了。

  深夜。

  杨展小心翼翼地拧开卧室的门,探出头来张望着漆黑一片的客厅,片刻,他拎着一个大大的塑胶袋,蹑手蹑脚地向储藏间走去。

  须臾,杨展吃力地端着一箱可口可乐走进了卫生间。把门反锁后,他撕开纸箱,掏出一罐可乐,坐在马桶上开始慢慢地喝。

  他已经整整喝了一个下午加晚上,早已腹胀如鼓,手中的可乐只喝掉一半就再也喝不下去了。他有些忧愁地看着箱子里余下的23罐可乐,忽然像想起什么似地跳起来,把可乐倒进了洗手池里。

  接下来的工作就简单多了,孩子轻手轻脚地拉开可乐罐,尽量把气体迸发的音量降至最低,然后把可乐倒进洗手池,再将空罐子小心地放进那个塑胶袋里。

  略带药味的甜腻气味很快就充满了卫生间,在这让人稍感兴奋的气味中,孩子平静地重复着动作,嘴里轻轻数着:"31……32……"

 第二十一章 回忆

  "我说,我给你叫两个人下来帮忙吧。"邢至森看着满头大汗的方木,又看看那一大堆棉被。

  "不用,邢局,你这就帮了我大忙了。"

  "你小子,客气什么。"邢至森敲敲收发室的窗户,值班民警马上凑过来,"去,叫几个人出来帮忙搬东西。"

  邢至森算是方木的老相识了,在他没做C市公安局副局长之前,曾经担任过经文保处的处长,在C市师大调查一起连环杀人案时认识了方木。此后在黄永孝系列杀人案等案件的侦破中,方木都给他帮了很大的忙。方木毕业之后,决定作警察的时候,邢至森还专门打电话来游说他去市局刑警队,后来是边平先行一步,硬把他的档案调到了公安厅。为此,边平还特意请邢至森吃了一顿海鲜,聊作赔罪。

  这一次是方木找他来帮忙,由于他做过经文保处的处长,所以跟C市各高校的头头脑脑们都挺熟,方木找他弄一批高校毕业生弃置不用的棉被。老邢问清是给孤儿院送去的,答应得很爽快,没过几天就弄来了一大批旧棉被,还让自己在医院工作的妻子帮忙洗得干干净净。

  在其他同事的帮助下,棉被很快就被打包塞进了吉普车里。邢至森递给正在擦汗的方木一根烟,自己也点燃一根。

  "孙梅的女儿也在那儿?"

  "嗯。"

  邢至森不说话了,靠着吉普车和方木默默地吸烟。一根烟吸完,方木拍拍手说:"邢局我走了,不跟你客气了。"

  "等会。"邢至森从怀里掏出钱包,数出10张百元大钞,塞进方木手里,"给那孩子带去。"

  "不用了。"方木急忙推辞。

  "让你拿着你就拿着。"邢至森把钱直接塞进方木的口袋里,"以后有什么我能帮得上的,尽管开口。"

  方木无奈,只得收下,跟老邢打了个招呼后,转身上了吉普车。

  天气越来越凉了,尽管已经是下午,路面上仍然随处可见尚未化开的薄冰。在这样的气温下,天使堂那些露着棉花的被子肯定是无法挨过严冬的。方木从后视镜里看看塞满车厢的棉被,心下稍感欣慰。

  天使堂二层小楼右侧的小平房里,周老师正和赵大姐领着几个稍大些的孩子清理锅炉。锅炉连接着房间里的那些简易暖气,这是冬天里唯一的取暖设备。锅炉房边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煤堆,几个小孩子正在上面兴奋地摸爬滚打,浑身上下都沾满了黑黑的煤屑。

  周老师看着满满一车棉被,既意外,又感激,他拍着方木的肩膀说:"这让我怎么感谢你……"

  方木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周老师你别客气,都是些旧的。"

  赵大姐眉开眼笑地招呼孩子们帮忙把被子抱进楼里,刚从煤堆上下来的二宝也呀呀叫着要来帮忙,结果被赵大姐在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赶到了一边。

  卸完车,方木又自告奋勇帮忙清理锅炉,这一干就是两个多小时。等清理完毕,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洗过手脸,又把身上的黑灰拍打干净,方木和周老师就站在院子里闲聊。

  赵大姐大呼小叫地把那些在煤堆上玩耍的孩子一一拎进小楼里洗脸。方木看看煤堆,问道:

  "新买的?"

  "是啊。"

  "够用么?"方木大致估算了一下,"至少要烧到明年3月份呢。"

  "先烧着看吧。"周老师愁眉不展地说:"再说,这小楼能留到哪天还不一定呢。"

  方木有些纳闷,刚要问为什么,就听见院子外有人在叫周老师。

  是一个老者,看打扮似乎是附近的居民。周老师跑到门口跟他说了几句话,走回来的时候眉头皱得更紧了。

  "怎么了?"方木忍不住问道。

  "通知明天开会。"周老师轻轻地叹了口气。

  "开会,开什么会?"

  "拆迁会议。"周老师摇摇头,"这附近的居民觉得我还算有点文化,让我出头跟开发商谈条件。"

  "什么?"方木瞪大了眼睛,"这里要拆迁?"

  周老师没有回答,苦笑着点了点头。

  方木的心一沉,看到周老师同样郁闷的表情,开口安慰道:"没事,拿到补偿款,我们可以重建天使堂。"

  "哪有那么简单,拆迁这段期间,让我领这些孩子住在哪里?"周老师回头望望天使堂的院子和二层小楼,"再说现在要买一块地建孤儿院,那要花多少钱啊。"

  "实在不行,恐怕就得去农村买地了。"

  "现在农村的地也不好买。"周老师摇摇头,"再说,如果离市区太远,孩子们上学就太不方便了,影响他们接受教育。"

 方木不说话了,绞尽脑汁帮周老师出主意。想了半天,试试探探地说:"周老师,寻求一些社会捐助吧。靠你自己的力量,恐怕挺不过这一关。"

  "不。"周老师轻轻地笑笑,"要是我肯的话,早就这么做了。我说过,我不能让我的孩子们从小就有低人一等的感觉。"

  他扭过头,认认真真地对方木说:"心灵的贫穷比物质的贫穷要可怕得多。"

  "那我不也算一个捐助者么?"方木试图说服周老师,"跟其他人也没什么分别啊。"

  "你不一样。"周老师冲方木笑笑,"你只是代表你个人,而且你不会向我提出回报的要求。"

  提到捐助,方木一下子想起邢至森的嘱托,他从怀里拿出那一千块钱,递到周老师手里。

  "你这是干嘛?"周老师有些惊讶,"你这个月已经拿过钱了,还带了这么多东西。"

  "不是我的。"方木把邢至森的意思简单转述了一遍。周老师掂着手里的钱,沉思了一阵,又看看前后左右,低声说:"小方,我一直都有件事搞不清楚。"

  "嗯?"

  "你为什么要帮助廖亚凡?"

  方木看看周老师的眼睛,老人的目光温和宽厚,让人心生信赖。

  "因为我认识她的妈妈。"方木艰难地开口,"我读大学的时候,她妈妈是我们宿舍的管理员。大三,也就是1999年,我遇到了一场突如其来的灾祸,她妈妈用自己的性命救了我。"

  方木无意谈及细节,而周老师也无意追问,沉默片刻后,周老师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知恩而图报,可见你是个品格高尚的人。"

  "这算不了什么。廖亚凡的妈妈付出了生命,她付出了童年。我能做的和这些相比,太微不足道了。"方木看看周老师,"我觉得品格高尚这个词,和你才恰恰匹配。"

  不知为什么,周老师的目光一下子暗淡下来。"不一样。"他看看西方越来越低的太阳,喃喃地说:"我和你不一样的。"

  回忆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它能够让你瞬间就跳入一条曾经的河流,而且难以自拔。方木不知道此刻的周老师想起了什么样的往事,而且相信周老师也同样不知道他的。也许都是难以启齿的经历吧,它们让回忆者都陷入了一种低落的情绪中。周老师的阴郁直到晚饭后也不曾减轻,而方木的阴郁则一直绵延到回家的路上。

  吉普车在C市平整的路面上飞驰,两边是熟悉或陌生的街道与楼群。对方木而言,这是一个有着太多回忆的城市。无忧无虑的童年,懵懵懂懂的学生时代,悲喜交集,幸福与恐惧并存的大学时光。21岁的时候,一生的快乐似乎都在1999年戛然而止。而这场悲剧,一直延续到他离开家乡前往J市求学。

  方木想起第一次看到鲁旭的时候,他眼中那种无助、惊惧的目光。是的,那曾是自己的目光。这也是方木一直不愿正视的问题:在师大的系列案件发生后,自己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PTSD患者。

  方木曾经自我封闭,曾经让那把军刀片刻不能离身,曾经噩梦连连,曾经无法正视火焰和烧烤的味道,曾经为那些人的死伤内疚得撕心裂肺……

  吉普车穿过华灯初上的市区,车内亮如白昼。方木从后视镜里看看自己的眼睛,那里面早已没有了恐惧、焦虑和自我否定,取而代之的是镇定与坚韧。没有阶段ⅠⅡⅢⅣ,没有心理剧,方木依然可以平静地活着,每天沉沉入睡。

  自从在地下室里向手握军刀的孙普扣动扳机的那一刻起,一切就已经结束了。

  很多事情都是我们无法--或者难以正视的,一旦回头认真审视,恐怕我们都要对某个曾经确定无疑的事实大吃一惊。

  难道杀人,真的是一种解决问题的手段么?

  方木躺在宿舍的床上,看窗外清冷的月光静静地泼洒进来,桌上的事物影影绰绰,唯独警官证外皮上的警徽闪闪发光。

  也许邰伟断言自己不适合作警察,还有别的原因。

  猜透别人的心思的确是一件困难的事情,而更困难的,是正视自己不堪的内心。

  这一夜,方木失眠了。
(2)结束
审核啊~~
第二十二章 J先生的故事

我今天要讲给大家听的,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在我开始讲述之前,我已经做好了接收你们的鄙视,甚至是唾骂的心理准备。Z先生,你可以把照片分给大家了。

是的,你们都看到了,这是一些被偷拍的照片。照片上的人——也就是我——在自慰。

对不起,Q小姐,让你看到如此猥琐的一幕。但是我不得不跟大家说明的是,我手里的内衣,是我女儿的。

呵呵,我知道你们都很惊讶,也许你们都在心里咒骂我,骂我是个禽兽不如的畜牲。我知道我是个畜牲,但是请相信我,我至今没有碰过我女儿一根手指,最不堪的事情,也就是照片上那样。

(J先生颤抖着举起茶杯,却把半杯茶都洒在了身上。Q小姐递给他一包纸巾。)

谢谢你,Q。我好多了,不,Z先生,我完全可以讲下去,相信我。

和你们大家一样,我这种让人不齿的心理源自于一场遭遇。说起来,那是19年前的事了。

那时候我15岁,是一个单纯到极点,每天只知道闷头读书的初二学生。我知道,如果不读书,以我的身世背景是不可能出人头地的。当时虽说不像现在这么开放,但是校园里也有偷偷摸摸处对象的,偶尔还能在角落里看见男女学生拥抱接吻。我当时忙得连看一眼女同学都顾不上,对男女之事更是一窍不通。

升初三那年暑假,我不像其他同学那样到处去玩,而是天天在空无一人的学校里读书。那是一段很苦的日子,你们可以想象,一个精力旺盛的男孩子,每天坐在一片死寂的教室里背单词,做数学题,唯一的消遣就是坐在窗边看着操场发呆。现在想起来,我宁可那年暑假疯玩一夏,考不上好高中不要紧,考不上大学也不要紧,即使我现在只是一个无业游民我都心甘情愿。如果那样的话,至少我是一个人格健全的人,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父亲!

(J先生手按额角,痛苦不堪地弓起身子。Z先生示意欲起身安慰他的罗家海不要动,让大家静候J先生恢复平静。)

渐渐地,我发现每天下午都会有一对父女来校园里玩。我之所以肯定他们是父女,是因为我听见那个女孩叫那个男子“爸爸”。女孩子大约十二三岁,梳着两条辫子,很漂亮,经常穿着颜色各异的花裙子。爸爸也很英俊,戴着一幅金边眼镜,很斯文的样子。

当时我们的教室在平房里,窗下就是一排花坛。夏天的时候,会有阵阵花香从开着的窗子里飘进来。那对父女有时在操场那边玩单杠,有时会在花坛这边摘花、抓蜻蜓什么的。每当听到那个小女孩的笑声,我就提醒自己该休息一下了。我的所谓休息,就是坐在窗边看那对父女嬉戏。有时候他们看见我,也会友好地冲我笑笑。那时候,这幅场景会让我感到生活的美好。试想,在午后的阳光下,父亲陪着女儿在花园里玩耍,这是多么动人的画面。这让我时常幻想将来的生活——日子安逸富足,我风度翩翩,领着女儿尽情玩耍,旁边是一个家境贫寒的男孩艳羡的目光。我每天都盼着他们能来玩,这样可以让我有那么几分钟脱离现实的幻想,这对当时的我而言,已是非常大的满足。

(J先生的表情迷茫,带着微笑,同时又在微微颤抖,似乎在回忆一个让他既感到痛苦,又感到甜蜜的场景)

我记得那是个非常热的下午,没有一丝风,我坐在教室里汗流浃背,感到空气仿佛都凝固了一般。我想这么热的天,他们不会再出来玩了。可是下午三点多左右,那对父女又出现在校园里。

他们径直来到我窗下的花坛旁边,女孩的爸爸还冲我点了点头。不过我发觉他的表情有些扭曲,似乎很紧张。女孩则一直没有抬头。

这一次他们没有摘花或者抓蜻蜓,而是坐在了花坛靠窗一侧的水泥坛上,那样,他们就彻底躲在了茂密的花丛后,但他们的一举一动却完全暴露在我的眼前。父亲把女孩抱坐在自己的膝盖上,接着……

(J先生艰难地咽了口唾液,嘴里似乎干燥得沙沙作响。)

接着他就掀起女儿的裙子,脱下了女儿的内裤。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样动弹不得。眼前是女儿在爸爸身上起伏的身体,耳边是爸爸粗重的呼吸和女儿的呻吟。

他们仿佛表演似的更换了好几种姿势,女上位、传教士式,后入式,最后爸爸在女儿身后低吼着结束。然后他们极自然地穿好衣服,擦干身体,还把女儿用来擦拭下体的一方手帕放在窗台上,最后齐齐地对我报以满足的微笑,走掉了。

他们走了好久,我还傻呆呆地看着窗外发愣。接下来几个小时的时间,好像就在几秒钟内一晃而过。直到夜幕降临,我的妈妈来学校喊我回去吃饭,我才醒过神来。我把那方手帕偷偷塞进书包里,跟着妈妈回家了。

第二天我很早就去了学校,第三天、第四天也是,可是直到暑假结束,却再没有等到那对父女。之后的日子和之前的毫无区别,可是我知道我发生了变化。在目睹了一场荒唐的性爱之后,我仿佛被强迫知晓了某个秘密。那是一种充满诱惑的邪恶感觉,让人从心底里憎厌,而又无比渴望。如果用某种味道来形容,那就是略带腥气的甘甜——事实上,那个暑假的绝大多数时间里,我都躲在空荡荡的教室后面,边嗅着那方手帕,边自慰。

之后我考上了重点高中,然后就读于某大学法律系,毕业前夕考取了律师资格证,结婚生女,一切按部就班。那方手帕从那一刻起始终没有离开过我,伴随我从一个少年直到中年。我有了自慰的习惯,结婚后仍没有戒除。在我从一个男孩成长为一个男人的过程中,我发现我始终对小女孩情有独钟,我的妻子也是因为身形娇小,单纯可爱才让我下决心跟她结婚的。

这个秘密伴随了我二十年,也折磨了我二十年。每当我看到同事或者邻居的小女儿的时候,我就控制不住内心的激情。不,那不是成年男性对小女孩该有的怜惜和疼爱,而是赤裸裸的性欲!她们不知道在甜甜地叫我叔叔的时候,我正在脑子里幻想着什么!如果说我对其他人的女儿抱有性幻想还可以原谅的话,那么,我女儿的出生对我而言,就是一个甜蜜的灾难!

(J先生突然不说话了,头几乎要低到膝盖上,过了半天他才重新抬起头来,却又用一只手捂住半张脸。)

女儿六岁的时候,已经很漂亮了。我妻子很爱她,每天都变着法地打扮女儿。她不知道,女儿越大,越漂亮,我就越痛苦。我不敢抱我的女儿,我怕看到她那天使般的面孔和小辫子,触碰到她柔软的身体后,我会无法遏止地勃起!可是无论我如何掩饰自己,女儿7岁那年,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那天妻子和女儿在卫生间里洗澡,出来的时候,女儿脸蛋红红的,湿漉漉的长发披散在肩膀上,整个人只围着一条浴巾。我的身体当时就出现了异样,为了躲避,更是为了迫不及待的发泄,我冲进了卫生间。正当我拉下裤子自慰的时候,我看见了洗衣筐里女儿刚刚换下的内衣。我几乎想都没想就把内衣缠绕在我的器官上,拿起另一件在鼻子下使劲嗅着。正当我即将喷发的时候,我妻子突然闯进来拿爽肤水。我们都傻在原地,而就在此时,我射精了。当妻子看清那沾满我体液的竟然是我女儿的内衣时,她一下子把手指塞进了自己的嘴里,惊恐万状地向后躲着,我拉着她,哀求她原谅我,听我解释,可是她拼命咬着自己的手指,疯狂地摇头,无论我说什么,回答我的都是一声声从胸腔里挤出的嘶吼。我们在狭小的卫生间里无声地撕扯,直到女儿过来敲门才分开。

从那天开始,我妻子不再允许我靠近女儿,也不再跟我同床,而是搬去和女儿一起睡。女儿不知道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仍旧跟我很亲昵,在被我妻子厉声喝止了几次之后,也渐渐跟我疏远。表面上看,我们依然是平静和睦的三口之家,可是我的内心已经痛苦得无以复加。我有几次想找妻子恳谈,可是看到她眼底深深的厌恶和轻蔑,我就失去了开口的勇气。

(J先生的声音渐渐哽咽,大颗大颗的泪珠滴落到膝盖上。)

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好爸爸,好丈夫。但是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欲,在失去家庭之后,这种欲望似乎反而更加强烈。我继续想尽办法偷女儿的内衣自慰,然后在夜里躲在卧室狠狠地扇自己的耳光。我考虑过自杀,于是我拼命地办业务,接案子,我打算在3年内赚够200万,够她们母女生活后,我就找个地方自我了断。直到……

(J先生抬起泪痕交错的脸,对Z先生说:“直到你来找我。”)

Z先生只是微微颔首,其他人也都不说话。这个被Z先生称之为“暖身”的阶段其实残酷无比,听到别人的伤痛并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但是大家别无选择,既然决定在一起彼此帮助,就要坚持到底。

J先生已经恢复了平静,正在用纸巾细细地擦脸。Z先生看看他的脸色,慢慢地说:“我们曾根据这张照片的偷拍角度,推算出拍照者当时就在你家对面的楼顶。蹲守了几次之后,没找到那个人。所以,对于策划者,我们还是无能为力。不过,我们找到了他。”他把一组照片推到J先生面前。

照片上的场景各异,主角都是一个衣着寒酸的老人,看年纪已经接近六十。J先生把几张照片摆在眼前细细端详,几分钟后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就是他!”J先生的眼中陡然爆出一丝杀机,“他女儿呢?”

“那不是他女儿。”Z先生摇摇头,“当年她只是一个雏妓,6年前死于三期梅毒。”

他把另一个资料袋丢给J先生,J先生翻看着里面的资料,脸上的表情有些失落。

Z先生读懂了他的情绪,笑了笑,说道:“就我们的计划而言,有他一个人就够了。”他指指照片上的老者,神情严肃起来,“相信不久之后,你就能重新赢回你的家庭和你的妻女。”

J先生看看照片,又看看Z先生,目光渐渐变得决绝。

“那我们还等什么呢?”
ok拉~~教化场结束拉
万恶的审核啊~~我把第三部删掉了,慢点重新发
我要整理一下 ,因为审核了所以次序颠倒了
第二十三章 他和“她”

方木向边平请了一天假,没说明去向,边平也没多问,嘱咐了一句开着手机就准假了。

2个小时后,方木的吉普车驶进了J大校园。

大半年没回学校,这里的变化已经非常明显。几栋高楼拔地而起,让学校里多了几分建筑物的硬冷,少了几分象牙塔的闲适。

方木减慢车速,让吉普车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游荡。驶过田径场,驶过食堂,驶过游泳池,最后停在南苑五舍门前。

方木没有下车,透过车窗看着面前这座七层建筑。它还是老样子,唯一不同的,大概是这里进出的面孔。脚步匆匆的学生们有的好奇地看看停在路边的吉普车,有的视而不见,昂头而过。他们中的有些人也许听说过这里曾发生的故事,对他们而言,会给自己平淡的生活中增添一点刺激、新奇的谈资,而对当事人来说,恐怕就是一生都难以磨灭的回忆。

方木忽然想起很多人,想起杜宇、邹团结、刘建军,还有陈瑶、孟凡哲。他们中的有些人,正开开心心地生活在别处;有些人,方木宁愿相信他们已然堕入轮回,正在某个幸福的妈妈腹中孕育,或者在温暖的襁褓中睁开懵懂的眼睛。

无论如何,请你们把一切都忘记。如果一定要有人回忆,那就让这个人是我好了。

方木发动汽车,开向校园的东北角。

地下室附近荒草遍地,方木想起这里春夏两季郁郁葱葱的样子,恐怕在J大校园里,这是最大的一片绿地了。不知校方是不愿再动还是不敢再动,眼前的一切都没有变,好像仍然是方木搀着邰伟走出时的样子,就连门口倒伏的枯草都一模一样。方木走到那两扇铁门前,摸摸门上缠绕的铁索,感到一手的锈蚀和冰冷。

“要进去看看么?”

方木回过头,是邰伟。

两个人默默对视,彼此都没有惊讶在此地看到对方的表情,似乎这是一个早就定好的约会。

邰伟踏着枯草走过来,把脸凑近铁门间的缝隙,向里面张望了一阵。

“漆黑一片。”邰伟扭头对方木说:“如果你想进去看看,我可以去找管理员。”

“不必了。”方木摇摇头。

“我就知道你会回来。”邰伟向四处看看,似乎在回忆某件事情,“每当工作压力大的时候,我也会回来看看。”

他耸耸肩膀,“在这里坐一会,我会感到轻松不少。那么困难的日子都挨过来了,那么凶残的罪犯我都见过,眼前这点压力,这些小蟊贼又算得了什么呢?”

邰伟拉着方木坐在一片稍高的草地上,又给两个人点上烟。

邰伟也和眼前的景物一样没有变,也许稍稍不同的是他脸上增添的些许皱纹。这并不妨碍方木的回忆,他能够轻而易举地想起当时邰伟的表情、动作和话语。

“你知道么,其实我很羡慕你。”

“羡慕我?”邰伟吃惊地扬起眉毛,“羡慕我什么?”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在遭遇这样的事情后,还能保持一个正常的心态。”

“哈哈。”邰伟的脸上略显自得之色,“你是说我意志坚强?”

“不。”方木突然笑了,“我管这叫没心没肺。”

邰伟在方木肩膀上用力捣了一拳,方木一个趔趄,差点从高地上滚下去。

善意的拍打让两个人似乎一下子亲密起来,邰伟嘻嘻哈哈地拉住方木,“你小子,怎么做了警察,体格还这么差?”

“没办法。”方木揉揉酸疼的肩膀,“天生如此。”

邰伟上下打量着方木,脸上的笑容却渐渐隐去。

“其实在你毕业之前,我曾经碰上过两起棘手的案子,连赵永贵都动员我去找你帮忙,可是我没这么做。”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让你再参与这些事了。”邰伟认认真真地说:“我希望你能做个大学教师,或者公务员,哪怕是律师,也不想让你做警察。”

方木笑笑,低下头不作声了。

“你刚才说的,也许就是我和你之间的不同之处。”邰伟自顾自说下去,“如果你非要做这一行,我就奉劝你一句:好自为之。”

过了半天,方木轻轻地说:“我会的。”

邰伟嘿嘿一笑,在方木肩膀上用力一撑,站起身来。

“走吧。我送你去。”

“去哪里?”

“那还用问?你这次来,总不会仅仅是为了要看这里吧?”

邰伟开来了自己的白色吉普车,方木想了想,决定把自己的车留在校园里,拿起早已准备好的花束上了邰伟的车。

坐在驾驶室里,看着手握方向盘的邰伟,一切仿佛时光倒流。好像他们正准备动身去调查马凯的案子,又好像刚刚从孟凡哲的家里归来。

要遗忘,又怎能遗忘?

息园是J市唯一的公墓,过去只能存放骨灰盒,殡葬业也商品化之后,开辟了大大一片墓园。从远处看,大大小小的墓碑沿着山坡密密排列,无端地就有一种宁静肃穆之感。

邰伟把车停在车道边,让方木一个人进墓园。方木知道他的用心,心下颇有些感激。

乔老师的墓碑就在那片碑林之中,看上去并无特殊之处。这块墓地是乔老师生前的学生们筹资买下的,最初曾考虑买一块单独的墓地,后来师母说乔老师生前最反对浪费,遂安排在普通的墓园里。

乔老师的墓地很干净,看得出经常有人来打扫。方木把手里的黄菊花摆在墓碑一侧,又拆开一包芙蓉王香烟,点燃了一支放在台阶上,接着整装肃立,向乔老师的墓碑连鞠三躬。

方木没能参加乔老师的追悼会,那时他还在看守所里。而其他人也未能目睹乔老师的遗容,因为他的遗体在地下室里几乎被毁坏殆尽。说起来,方木是最后看到乔老师的人,他不知道自己该感到庆幸还是悲伤。

方木看着墓碑上镶嵌的乔老师的遗照,似乎那个腰板挺直、眼神严厉的老头就站在自己面前。方木伸出手去抚摸着那张照片,眼前渐渐模糊。

他背靠墓碑坐下来,此刻太阳悬挂在头顶,大理石墓碑竟有了暖暖的温度。方木感到自己背上有一股热流在慢慢扩散,既踏实,又心安。

如果乔老师还在的话,自己的迷惑也许就会有人来排解。乔老师会告诉方木他究竟适不适合做个警察。但是反过来说,如果乔老师在那场灾难中安然无恙,方木会义无反顾地去做警察么?

这个问题他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毕业时只是近乎偏执地报考了C市公安局。如果不是边平半路“抢人”,自己现在大概是邢至森麾下一员刑警了。方木不知道做警察究竟是兴趣使然,还是其他别的原因。如果不是上次见面时邰伟说他是为了遵从乔老师的遗愿,恐怕他自己永远不会去探求这个问题的答案。

不是从未想过,也许只是逃避而已。

方木不由得转过头去看着乔老师的遗像。如果你能听到我的心声,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就在此时,衣袋里的手机响起来。

邰伟百无聊赖地坐在驾驶室里四处张望,忽然看见方木从墓园中飞跑出来,上车后只有简短的一句话:

“送我回去拿车!”

回到C市比来时要快很多,一个多小时后,一路拉着警笛的吉普车驶入了市第11中学。

校门口早已拉起了警戒线,外面是前来围观的附近群众。方木越过警戒线,在一名刑警的陪同下直奔现场。

市第11中学是一所历史较久的中学,文革后始建,校址却一直没动。校内的很多老式建筑和景物都保存了下来,包括随处可见的参天大树。不远处的一棵树下,郑霖正阴沉着脸抽烟。

他把陪方木过来的刑警打发走,自己领着方木往现场走去。

现在是下午2点,校园里应该正是热闹的时候,可是走了一路,一个学生都看不见。

“学生都哪里去了?”

“停课了。校园里出了命案,校方为了谨慎起见,给学生统统放了假。”郑霖的脸色略有不满,“你去哪里了,怎么才来?”

“去外地了。”方木撒了个谎,“调查罗家海那件案子。”

“等了你半天了。”郑霖的脸色稍稍缓和,“你上次不是说福士玛超市杀人案的现场有一种仪式感么?”

“是。怎么了?”方木的心一沉,脚步也有所停顿。

“你看看这个现场吧。”郑霖顿了一下,“你所说的仪式感更强。”

方木不再说话,小跑起来。

现场位于仓库附近的花坛边上。死者是一名男性,年纪约在60岁上下,身高在175CM至180CM之间,体重约75公斤左右。尸体呈坐姿,全身赤裸,后背靠着花坛,面朝北方。死者周围未见衣物,可见此处并非杀人第一现场。死者头部低垂,在皮肤松弛的颈部可见一处裂伤,目测几可深达气管。死者双手环拥于身前,而尸体怀抱之物,就是现场最诡异的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塑料人体模特,从模特的身形来看,“她”应该是一个小女孩。塑料模特穿着一条鲜艳的紫底白花裙子,“双手”垂下,按在死者的两条手臂上。

模特的双眼热切却空洞地盯着前方,仿佛一个从死者身上跃起的动作作了一半就定格下来。方木绕到死者的正前方,无意中发现自己的倒影就在右侧。他下意识地扭过头,眼前是一扇窗子,透过污渍斑斑的玻璃,能看见里面堆放着破破烂烂的桌椅和扫帚、簸箕等清扫用品。

“怎么样?”郑霖也走过来,和方木并排凝视着死者和他怀抱中的塑料女童,“可以开始勘验了么?”

“没耽误你们干活吧?”

“没事。物证都固定、提取得差不多了。”郑霖看看四周,又看看地上几个画好的白圈,“尸体检验还没完事,不过天气对物证提取影响不大。”

方木点点头,郑霖一声令下,早就等候在一边的勘验人员马上忙碌起来。

“死因能确定么?”方木转头问郑霖。

“法医初步推断是失血性休克。”郑霖朝死者脖子上的伤口努努嘴,“气管也被割断了——割喉。”

“死亡时间呢?”

“昨天22时至今天凌晨3时之间。”

“哦?”方木思索了一下,“抛尸时间也应该在夜里。现在已经是下午了,怎么才发现尸体。”

“是一个校工发现尸体的。”郑霖指指花坛对面的平房,“这里是仓库,平时很少有孩子到这边来玩,另外,你瞧那花坛……”

花坛里种植着茂密的花草,虽然早已花叶尽落,可是从花坛另一侧来看,依然不容易看清对面的情形。

“……那校工进仓库里来取工具,恰好从死者对面的窗户里向外看了一眼,结果就发现了死者。”

方木点点头,看着法医上前把尸体的双手小心地掰开,两个刑警抓住“小女孩”的双臂,慢慢地把它从死者怀里抽离出来……

“嗯?”方木的眼睛突然瞪大了,“那是什么?”

其他人也看见了,不约而同地“咦”了一声。

死者的下体纠缠着一方格子手帕。一个法医取出镊子,小心地拨弄着手帕。

“系上去的。”他用镊子夹起死者的男根,“你们看,这手帕把死者的阳具捆起来了。”

“靠!”郑霖哭笑不得,“这他妈是什么意思?”

方木蹲下身子,仔细端详着那方手帕,又扭过头看看摆在一边的“小女孩”。

“老郑,”方木若有所思地问道:“你说如果把男人那话儿捆上,会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他怎么也不能怎么样了?”郑霖不自然地夹紧双腿,仿佛他那里也被紧紧地系上了一根绳子,“不能撒尿,那个……也不成了。”

“对。他什么也做不成了。”方木看看死者,又猛地朝“小女孩”一指,“包括侵犯这个小女孩!”

第二十四章 挽回

11月22日下午,C市11中学校内发现一具男性无名尸体。由于死者全身一丝不挂,没有任何可以证明其身份的物品,故警方在全市范围内通过认尸启事查找尸源,第二天下午,一马姓市民向警方报案,称死者是其父亲,并经警方安排辨认尸体,确认无误。

死者马春培,男,57岁,汉族,无业,丧偶独居,生前居住在红园区台北街83号三单元四楼一号。死者生前育有一子马光,系某国有企业出纳。由于马光与其父甚少来往,所以直到案发后第二天,看到认尸启事后才发现死者已被害。

死者生前独居,与亲属、邻居很少来往。由于他平时喜好到附近的麻将社打牌,所以牌友们对他倒比较熟悉。警方的调查走访结果显示,死者在案发前一天穿黑色呢子外套,米色手编毛衣,深藏青色长裤和一顶毛线帽子,但在案发现场及附近没有发现上述衣物。

死亡时间为11月21日晚22时至22日凌晨3时之间,死因为失血性休克。死者头部无明显伤痕,四肢及躯干处有多处软组织挫伤,但均非致命伤,死者颈部深达气管的割伤才是致命伤所在。凶器为锐器,具体种类不详,单双刃不详。死者手脚和面部均有被胶带缠绕及密封的痕迹,怀疑死者生前曾被劫持及拘禁。

在死者下体提取一条缠绕状手帕,经检验,该手帕的质地为普通棉布,生产时间大约在15——20年前。手帕上提取到部分体液,经化验为精液和女性阴道分泌物,分属O型血男性和AB型血女性。经过与死者的DNA比对,手帕上的精液为死者所留,但年代久远。经死者之子马光辨认,此手帕并非其父所有,在家中从未见过这条手帕。

死者怀中的塑料儿童服装模特为南方某厂家所制,在本市多处地点有售,查明购买者非常困难。模特所穿的裙子为某童装品牌服饰,本市各大中型商场均设有专柜,查明购买者同样需要假以时日。至于模特所穿内裤具体厂家不详,无法查明来源。

警方对死者社会关系的调查走访结果显示:死者于1982年大学毕业,曾在某国有企业任会计,10年前企业倒闭,死者买断工龄后先后在多家私人企业打工,但从业时间都不长。55岁后死者不再就业,考养老金度日,晚景颇为凄凉。死者生前社会关系相对简单,为人低调内向,不曾与人结怨,但偏偏与其独子关系冷淡。警方多次走访死者之子马光,询问父子交恶的原因。马光最初避而不谈,后经警方耐心开导,马光说了这样一件事:约7年前,家里忽然频频接到一年轻陌生女子的电话,女子要寻找的人正是自己的父亲马春培,有一次居然还找上门来。当时马光尚未结婚,看到该女子的穿着打扮后,觉得此人可能从事性服务业。而父亲马春培对此事言辞躲闪,似乎另有隐情。几日后,马春培的妻子发现家中存款少了7000元,经追问,马春培承认该笔款项是自己拿给那名女子治病了。妻子再三追问,马春培不得不承认女子所患之病为梅毒,至于二人关系,马春培拒绝讲明。妻子怀疑马春培与该女子有不正当关系,羞愤交加,一病不起,并于一年后病逝。马光始终将母亲的亡故归咎于父亲的行为不检,自母亲去世后,他与父亲之间的关系日益冷淡,结婚后更是甚少来往。

鉴于此案案情复杂,且与一般命案区别显著,故C市公安局再次求助于公安厅犯罪心理研究室。

其实即使市局没有委托犯罪心理研究室参与办案,方木也对此案充满了兴趣。凶手作案手法的诡异以及对现场的精心布置,都表现出凶手有心理异常的倾向。此外,郑霖对方木说现场有更强烈的仪式感,这也是方木在现场感触颇深的。凶手将死者与模特安排成如此诡异的组合,决不是任意为之,而是要表达出一种情绪。那么,他要表达什么呢?

首先,案发时死者全身一丝不挂。凶手这么做,显然不是为了隐瞒死者身份这么简单,而他似乎也无意这么做,否则他完全可以肢解死者或者毁坏死者面部。凶手之所以让死者裸体,应该是为了表达出某种与性有关的情绪。

其次,凶手选择了一个女童形象的塑料模特。如果要在现场传达出性信息,凶手的做法显然是毫无必要的,而他之所以这么做,说明凶手想象中的性交对象乃是一个幼女。然而塑料模特身上却穿着一条裙子,这显然不是一件应季的衣服。警方经检验确认,这条裙子是全新的,从未被人穿过。如果凶手临时起意,那么在冬季里去商场购买这件裙子是相当困难的。这说明凶手早就准备好了这条裙子,而这恰恰可以证明凶手对此蓄谋已久,换句话来说,模特和身上的裙子都是凶手犯案及布置现场不可缺少的。

再次,模特穿着内裤。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举动。为了证明这一点,方木特意去本市的各大商场转了一圈。当天,很多女性服饰店的营业员都目睹了一个专门掀起服装模特衣物察看的年轻男子,更离谱的是,这男子还询问店员是否会给模特穿上内裤。调查结果显示:给塑料模特穿上内裤是一个对凶手而言非常必要的附加行为,他这么做,显然是出于一种很特殊的心理需要。

最后,也是最耐人寻味的一样东西,就是死者下体缠绕的手帕。死者之子断言手帕并非其父所有,但检验结果证明,手帕确实被死者用过,而且是死者与AB型血女性交媾后擦拭所用。那么就有两种可能:一是死者长期秘密保存了这条手帕,二是凶手长期保存了这条手帕。无论是谁保存了这条手帕,都说明这手帕对他而言非常重要。方木比较倾向于第二种可能,因为警方对死者家里进行了搜查,现场并没有翻找物品的痕迹,而死者将这条手帕时刻带在身上的可能性不大。这说明,死者并非是凶手随机选择的被害人,肯定与凶手有某种瓜葛。此外,曾与死者发生过关系的这名AB型血女子,也许与本案有莫大的关系。

据勘验人员介绍,检验尸体时,他们将手帕取下很是费了一番周折。因为手帕捆扎得非常紧,勘验人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其从尸体上完整地分离出来。有人开玩笑说,如果用这样的力度把活人的话儿扎上,用不了12小时就会使尿道坏死、破裂。正如郑霖所言,死者的下体被捆扎后,他就什么都做不了了,而凶手这么做,显然也是为了表达出这种情绪。

综上,方木觉得这个仪式要表达的是——被拒绝的性行为。

死者赤身裸体,这本身带有极强烈的性色彩,而偏偏下体被一条手帕紧紧缠绕,这意味着死者其实已经失去了性能力,而塑料模特的装束则更能反映出这一信息。第一,“小女孩”衣着完整;第二,“小女孩”并不是内衣模特,却出人意料地穿着内裤。一方面,这再次强化了“小女孩”不可能、也并未受到性侵犯的结局。另一方面,这说明凶手确实在把“小女孩”当作一个活生生的人来看待。

赋予物品强烈的代入感,并且极为缜密地安排细节,这恰恰是仪式的特点。

凶手要表达的情绪渐渐明晰:他要阻止这种针对幼女的性行为。

方木又回到市第11中学。此时是上午10点,学校已经恢复了正常的教学秩序,陈旧的校舍中传来读声朗朗。方木沿着校园低矮的围墙环行一周,看着不足两米的砖墙不觉苦笑,这样的高度,实在是太容易翻越了。警方推测凶手应该借助机动车辆运送尸体到这里,而校园的西、南两侧墙外都是马路,车辆遗留的痕迹根本无从查找。

方木来到现场所处的位置——花坛和仓库之间的狭小过道。他蹲在花坛前面,透过面前密集的枯枝向外看。这的确是校园里相对隐蔽的一个场所,而这一点,恰恰是方木觉得奇怪的。凶手对现场进行了精心布置,显然是为了向他人进行展示。如果说他抱有这种心态的话,那么他选择的这个地点会对这种效果大打折扣。其一,市第11中学地处城郊,又并非重点学校,并不会引发多么轰动的社会效果;其二,在一个偏僻的学校里选择一个隐蔽的场所展示他的仪式,而尸体直到弃尸后9个多小时后才被发现。

如果凶手并不想追求震惊社会的效果,那么,他是想展示给谁看呢?

方木扭过身子,坐在尸体曾被摆放的位置——面前是仓库那扇污渍斑驳的窗户。

难道是这窗户后的某个人?

方木站起身来,再次透过玻璃观察仓库内部的情形。这是一个典型的校园仓库,凌乱且肮脏不堪,到处都是灰尘和蛛网。方木的视线投向仓库前方,忽然,在成堆的破烂桌椅后面,看到了一样东西。

方木沿着外墙向前走去,换了一扇更靠近的窗户。不错,仓库前部的墙上是一块大大的黑板。方木想了想,起身向教学楼走去。

教导主任告诉方木,仓库的前身是一间教室,刚建校的时候,由于全市的中学并不多,生源充足,所以那排平房也被当作了教室。后来随着有竞争力的中学逐渐增多,在第11中学的就读的学生越来越少,那排教室始终闲置,99年之后成了仓库。

如果方木推断得没错,那么这所学校是凶手刻意选定的一个弃尸场所,而仓库和花坛之间的弃尸位置,也并非随意为之。也许,凶手曾就读于这所学校,甚至可能就曾坐在那间仓库里上过课!

这个推断让方木有些兴奋,他要求教导主任提供曾在仓库里上过课的学生名单。教导主任面露难色,当时学校的学生名条并未实行计算机管理,而是记录在名册上,而查找那些十几年前在这里读过书的人的名字,需要到故纸堆里翻找一阵,不过他还是答应尽量协助警方调查。

两天后,市第11中学送来了十几摞学生名册。方木看着那些硬皮、泛黄的名册,大致估算了一下,足有上千人,心里先凉了半截。考虑到凶手为男性的可能性很大,方木让市局的同事先从现居本市的男性查起,务必搞清这些人的现住址和职业等情况。

同时,根据方木的建议,警方对那名AB型血女子的外调也有了初步结果。方木觉得,现场出现的那条手帕是本案最重要的物证,凶手的作案动机很可能与那次性行为有关。死者个性低调内向,与性工作者有染的可能性很小,但其子马光的证词恰恰说明他的确曾与某个卖淫女发生过关系。那么,那个身患梅毒的女子,会不会就是在手帕上留下体液的人呢?方木建议市局在全市范围内(包括各医院和诊所)查找近10年内因梅毒前往医院诊治的AB型血,年龄在25岁至35岁之间的女性。经调查,C市十年内因患梅毒而去医院诊治的共有1162人,基数虽然较大,但其中为女性、AB型血且在25岁至35岁之间的仅有56人。警方对这56人进行逐一筛选,最后查找出其中曾从事性服务业的18人。

这18人中,2人下落不明,6名死亡,其余10人都在本市。警方安排死者之子马光辨认这18人中是否有当年找死者要钱的那名女子。最初,警方对此并不抱太大希望,一来时间太长,马光出现记忆模糊甚至记忆错误的可能性很大;二来,警方统计的人数中是否存在黑数尚不可知,当年那名女子很可能并未去正规医院诊治。然而幸运的是,马光在6名已死亡的患者中认出了当年那名女子,并确认无疑。

“把我妈气死的人,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夏黎黎,女,S市奋进县八台乡人,小学文化,自幼父母离异,10岁起随其母来C市谋生。据调查,其母一直从事性服务业,而夏黎黎不久后也堕入此道。据一同从业的姐妹讲,夏黎黎13岁时,其母因嫖资与客人发生纠纷,被打成植物人。由于缺钱,夏黎黎在那段时间拼命接客,但终究回天乏力,其母三年后去世。此后夏黎黎独自生活并继续从事性服务业,直至26岁那年死于三期梅毒。

这个发现让市局和犯罪心理研究室十分兴奋,但是双方却形成了不同的推测:

市局方面的推测是:凶手很可能是嫖宿夏黎黎之后被感染梅毒,而马春培正是将梅毒传染给夏黎黎的人,凶手的动机是报复。但是夏黎黎已死,所以凶手将一腔怒火发泄在马春培身上奇Qīsuu.сom书。但是马春培的尸体经检验后发现,他没有,也不曾患过梅毒。此外,如果凶手是为了报复杀人,那么他为何在夏黎黎死后六年才动手?他又是如何得到那块手帕的?

边平的意见是:凶手很可能是与夏黎黎关系密切的人,对夏黎黎悲惨的身世十分同情,进而在夏黎黎死后报复当年的嫖客。而从手帕上的痕迹来看,马春培嫖宿夏黎黎的时间大概就是夏黎黎为其母拼命赚钱的时期,那时夏黎黎仅有13岁左右。凶手把现场布置成“无力侵犯幼女”的样子,就是要强迫马春培赎罪。

方木对这两种推测都不同意。市局的推测明显不符常理,而且没有证据佐证。至于边平的意见,虽然能解释凶手为什么要选择女童形象的塑料模特,但是假设凶手基于这种心态作案,曾经染指夏黎黎的嫖客何止百千,为何在夏黎黎死后六年内没有类似案件发生?不过边平关于“赎罪”的思路倒是启发了方木。现场的情形的确传达出凶手的某种强烈情绪,但是如果将其理解为“赎罪”的话,还不如说是一种“挽回”。

资料里有一张夏黎黎和朋友出游时所拍的照片,当时她19岁,尽管脸上浓妆艳抹,但仍能在神情中感受到一丝难以遮掩的稚气。也许是因为长期病态的生活,夏黎黎身高不足160公分。可见她在13岁的时候,是多么娇小的模样。假设凶手选择的塑料模特是为了代表夏黎黎的形象,那么他就在那个“小女孩”身上流露出两种信息:一是安全(模特衣着完整且穿着内裤),二是美好(没有什么比穿着可爱的花裙子的小女孩更能代表美好这个词了)。实际上,凶手要表达的是男子不可能,也没有侵犯这个女孩。那么,他要表达的情绪就不是“赎罪”,而是“挽回”——他想证明某件事情并未发生。

如果上述推论成立,那么,凶手就不是要展示给别人看,很可能是要展示给自己看。

而这个人,也许就是当年在那个仓库窗外目睹了某件事的某个学生。

经过几天的努力,市第11中学送来的学生名单终于筛选完毕,符合查找条件的仍多达464人。负责筛选名单的警察一面揉着通红的眼睛,一面毫不避讳地提醒方木,对这464人进行逐一排查要花费大量时间,此外,局里的警力都在按照边平的建议,集中追查与夏黎黎关系密切人员。潜台词是:费时费力筛选出来的这份名单,估计是白费力气。

方木一边心不在焉地应付他,一边随手翻看着手里的名单,忽然,他的眼睛瞪大了。

“郑霖在不在?”

得知郑霖正在办公室里之后,方木二话不说就朝电梯跑去。惹得那同事在身后直嘀咕:

“这小子,小时候是不是让狼撵过啊。”

连续忙了几天,刚要在沙发上和衣躺一会的郑霖被方木硬叫起来,直截了当地要他分配点警力调查一个人。

“调查谁?”

方木翻开名单,指向一个他们都熟悉的名字。

姜德先。

“杨主任,他……”陈哲急忙向杨锦程解释,可是杨锦程看都不看他一眼,急步走过去,一把抓住老人的手,连连摇晃了数下,才吐出几个字:“周老师,你怎么来了?”

老人表情冷淡,杨锦程却是一脸的激动,他回头对陈哲和那两个保安员说道:“今后,你们见了他,就要像见到我一样尊重,听到没有?”

两个保安员喏喏称是,陈哲也是一脸尴尬,搓了几下手说:“杨主任,我去安排会客室……”

“不用了。”周老师依旧冷着脸,他把头转向杨锦程,“锦程,我想找你谈谈。”

杨锦程一怔,随即满面堆笑,“好的,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聊聊。”

金辉浴宫里人迹寥寥,由于警方最近严打卖淫嫖娼等违法活动,所以同往日里顾客盈门的情形相比,今天的生意显得格外冷清。

偌大的浴场里只有三个浴客。一个年轻人手握毛巾,脸冲着墙淋浴,另外两个浴客分别趴在两张床上搓澡。很快,其中一个中年男人搓好了,冲洗后跟另一张床上的老人打了个招呼,起身去了按摩房。

给老人搓澡的师傅用力搓了几下,无奈地拍拍老人的肩膀,“老先生,您还得去桑拿房蒸蒸,搓不下来啊。”老人应了一声,费力地爬起来,进了旁边的木头屋子。

老人一进门,搓澡师傅就迫不及待地对在一旁休息抽烟的工友说:“嘿,你刚才看见没有?”

“看见什么?”

“呵呵,这老头没有那个。”

“没有什么?”

搓澡师傅用手指指自己胯下,“没有男人的那杆枪啊。”

“是么?”工友来了兴趣,“这老头是个太监?”

“什么太监啊,我刚才实在没忍住,就问他了。”搓澡师傅眉飞色舞地说道,“老头还挺大方,一点没掖着藏着。他告诉我,他在文革时挨过一枪,把那话儿给打掉了。”

“嘻嘻,那这老头这辈子可亏大发了……”

两个人的对话一字不落地传进了那个年轻人的耳朵里,他全身一震,似乎对这件事大感意外。随后,他就关掉水龙头,快步走进了桑拿房。

老人坐在桑拿房里的木椅上,双眼紧闭。年轻人关好门,慢慢地坐在他的对面,把目光投向他的下身。

老人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微睁开双眼,看见年轻人正死死地盯着自己的两腿之间。他显然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注视,宽容地微微一笑,重新闭上眼睛。

忽然,他觉得这个年轻人似乎在哪里见过,再睁开眼睛的时候,面前的木椅上已经空无一人。

更衣间里,已经穿戴整齐的罗家海看着手里的照片,西装革履的周振邦对着镜头自信地微笑着。这是Z先生一小时前交给他的。罗家海若有所思地收起照片,用毛巾重新把刀子包裹好,起身离去。

已经洗浴完毕的周老师披着浴袍走进包房,却被沙发上突然坐起的白面怪物吓了一跳。

“呵呵,对不起,吓着您了。”杨锦程撕下脸上的面膜,“怎么样,学生还没忘记您当年的老习惯吧,您说过,最舒服的事情就是痛痛快快地洗个澡了。”

他指指已经摆满丰盛菜肴的茶几,“您坐,今天咱们边喝边聊,一醉方休。”

杨锦程从茶几上拿起一瓶五粮液,冲周老师晃晃,“这也是您最喜欢的。”说罢,拧开盖子就要往杯子里倒。

周老师挡住他的手,表情冷峻:“我不是来喝酒的,我有话问你。”

杨锦程放下酒瓶,心里已经猜到了七八分。

“您说。”

“你是不是……”周老师顿了一下,“还在继续教化场实验?”

杨锦程的脸色微变,随即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是,当年我复制了所有的资料。”

周老师捏紧拳头,脸色铁青,“你为什么没按照我的话去做?”

杨锦程不紧不慢地又给自己倒了杯酒,“我觉得,我继续这个实验,才是真正地听您的话。”

“你说什么?”周老师怒不可遏,“纯属胡说八道!”

“的确,您当年因为内心的负疚感放弃了实验。”杨锦程盯着周老师的眼睛,“可是您敢说您真正放弃了么?”

“你什么意思?”

“您刚才说您成立了一个孤儿院,我知道您想做什么。”杨锦程抿了一口酒,笑笑,“天使堂,教化场——听起来多么相像的两个词。其实我们做的事情也是一样的,我们都在教化别人,只不过,你用奖励,而我继续用我们曾为之努力的——惩罚。”

“一派胡言!”周老师跳了起来,“我怎么会和你一样?”

“坐下!”杨锦程的语调一下子升高,他猛地掀开周老师的浴袍,“您看,您从不避讳身体上的缺陷,到现在您依然是这样。”

“那又怎样?”

“您说过,只要相信那只是三条海绵体,与男人的尊严无关的话,那么有没有这个家伙都无所谓,就像人有没有阑尾都无所谓一样。这么多年来您清心寡欲,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在科研上,却从未听您说过寂寞。换句话来说,您教化了您自己。”杨锦程朝包房外努努嘴,“您这样睿智、意志坚定的人都可以被教化,外面那些平庸的人,有什么不能被教化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周老师依旧板着脸。

杨锦程硬把周老师拉坐在沙发上,把脸凑过去,盯着周老师看了几秒钟,缓缓说道:“您当年做得没错,同样,我现在做得也没错。您说过行为科学可以改变世界,我至今仍深信不疑。我们可以塑造人类的行为,强化人类的行为,当然,我们也可以消除它。就像斯金纳说过的那样,理想社会的管理者不应该是政治人物,而是宅心仁厚且掌握各种控制手段的行为学家。”

“你……”

“所以——”杨锦程大声打断周老师的话,同时伸出一只手,五指张开,而后慢慢攥成一个拳头,“未来不是掌握在军人和政客手里,而是我们——行为学家的手中。”

“可是你忽略了一个最基本的问题,人,永远只能是目的,而不能是手段!”

“科学发现的价值就在于它的实际运用,从人类发明科学这个词开始,它唯一的用处就是构建社会!”

“可是你有什么资格安排别人的命运?”周老师几近失控,“你以为你是神么?”

“说到命运,”杨锦程反而冷静下来,嘴边显出一丝微笑,“古希腊的奥狄浦斯终生都在跟自己的命运抗争,最后杀父娶母,仍然没有摆脱命运的安排;历代多少君王都在苦苦追寻长生不老的魔药,但是又有谁逃得过生命的终结?古往今来,人类一直忧虑是否真能掌控自我行为,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可以掌控到何种程度?”

杨锦程顿了一下,猛地张开双臂,“我可以回答这个问题,所以,在这种意义上,我,就是神。”

周老师瞠目结舌地看着杨锦程,半晌,才喃喃说道:“你会被后世唾骂、诅咒几百年、几千年……”

“无所谓。”杨锦程向后靠在沙发上,“爱因斯坦发明了世界上最不人道的武器——核武器,但是他依然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科学家。”

“好了。”周老师彻底绝望了,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说服杨锦程,“我以老师的名义命令你,不,恳求你,放弃教化场实验,毁掉所有数据和成果!”

“不可能。”杨锦程直截了当地拒绝:“我们已经在教化场上付出了二十多年的心血,现在距离成功仅有一步之遥,我绝不可能放弃。”

“你知不知道已经有人为此送命了……”

“我当然知道!”杨锦程猛地站起来,“沈湘和她的那个愚蠢的男朋友对吧?没有任何科学成就是不需要付出代价就能取得的!而且,我付出的代价和承担的风险一点也不比他们少!”

他的脸上挤出一丝古怪的微笑,“我不妨告诉你,当年强奸沈湘的,是我。”

周老师震惊得无以复加,回过神来之后,狠狠地给了杨锦程一记耳光!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杨锦程的脸上凸现出五个清晰的指痕,他吐掉一口血水,缓慢而清晰地说道:“你还记得么,在实验初期,大多数实验对象并没有如我们预期那样产生剧烈的情绪反应,你和我都很焦急。按照计划,我要安排王增祥在沈湘身上泼撒带有异味的污物,我觉得,那根本起不到什么震撼的效果。所以,我把王增祥支走,强奸了沈湘……”

情绪彻底失控的周老师抬手又要打,却被杨锦程一挥胳膊,摔倒在沙发上。

“你以为那是性欲的结果么?”杨锦程冲周老师大吼:“不!我是为了实验!我甘冒坐牢的风险,就是为了让实验对象出现我们预期的效果!”

他颓然跌坐在沙发上,双手猛地抱住头,“你以为这件事对我就没有影响么?我直到35岁以后才能重新享受性爱。我妻子病危的时候,我还坐在办公室里彻夜研究实验数据!”

忽然,杨锦程毫无征兆地大哭起来,几秒钟后,哭声又戛然而止。

“所以,请别怪我对你无理。”杨锦程擦擦脸,转眼间就恢复了冷漠的模样,“如果你有机会决定别人的命运,你会怎么做——我绝对不会放弃教化场计划。”

说罢,他又拿出一张面膜,展开来贴在脸上,整个人向后仰躺过去。

周老师呆呆地看着杨锦程,眼神空洞,过了几分钟,他苦笑一声:“你在干嘛?这也是自我教化么?”

“这与教化无关。”杨锦程看着天花板,语调冷淡,“过段时间我要去参加一个国际研讨会,同时去国外一个科研机构商讨加盟的事宜,如果成功,机构将给我提供上千万美元的科研经费。”

他突然坐起来,凑近周老师,被白色面膜覆盖的脸上挤出一丝僵硬的微笑。

“未来的人类领袖应该有一张完美的脸,不是么?”

周老师咬紧牙关看着面前这张呆板的脸,缓缓说道:“我想告诉你的是,教化场计划并非只有你和我知晓,已经有几个实验对象杀死了当年的志愿者。”

看着得意洋洋的杨锦程瞬间变得惶恐,周老师的心底涌起一丝快意,他冷冷地说:“你尽快找出泄露资料的人,然后把全部数据交给警方。”

想了想,周老师又低声加了一句:“这是你赎罪的最后机会。”说罢,他就起身离开了包房。

路边餐厅,二楼。

“做完了?”Z先生的瞳孔里映射出屋顶的灯泡,看上去双眼闪亮。

“是的。”罗家海垂下头,“做完了。”

“按照原计划?”

“对,在桑拿房里刺死他,然后把阴茎割下来塞进他嘴里。”

Z先生呼出一口气,看上去如释重负。

“那,你的事情呢?”罗家海问道。

“再说吧。等这段时间过去,我会让J和Q帮助我。”Z先生表情轻松,一把揽住罗家海的肩膀,“当务之急是先解决你的问题,然后你就可以了无牵挂地离开这里了,我打算……”

忽然,楼下传来了敲门声,一个外地口音大声嚷着:“老板,还营业不?”

Z先生示意罗家海不要出声,起身下楼。

Z先生的身影刚刚消失在楼梯口,罗家海就一跃而起,一把抓过Z先生那个从不离身的皮包,在里面翻找了几下之后,抽出一个塑料文件夹,迅速塞进了墙角的一个软垫下,随后又把皮包拉好,放回原位。

楼下传来Z先生的声音:“不营业了,抱歉。”来访者显然很不满,骂了几声后,加重货车的轰鸣声由近及远,渐渐消失了。

Z先生重新上楼,看见罗家海一动不动地坐在桌边,笑了一下说:“是不是一下子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罗家海勉强笑笑,点了点头。

“呵呵。J和Q他们做完后,也是这种感觉。”Z先生坐在罗家海的对面,“不过你要往好处想,毕竟新的生活就要开始了。”

他从衣袋里拿出一张银行卡,“这里有5万块钱,密码是6个0。明天一早,我开车送你去F市,然后你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谢谢。”罗家海接过那张银行卡,“然后——我们就不再联系了,是么?”

“对。”Z先生的表情凝重起来,“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你在别处快快乐乐地活着,对我们而言,就是最好的消息了。”

罗家海无语,把银行卡小心地放进衣袋。

“那我先走了。”Z先生站起身来,指指桌上的一个塑料袋,“这里面有水和食物,你早点休息,我明天一早就来接你。”

几分钟后,Z先生的车消失在这条郊区公路上。躲在窗后窥视的罗家海放下窗帘,快步走到墙角,从那个软垫下抽出塑料文件夹,急不可待地打开来。

里面是所有关于教化场计划的资料,既有作为实验对象的沈湘、姜德先、谭纪、曲蕊、黄润华的资料和跟踪记录,也有作为志愿者的蒋沛尧、申宝强、马春培、聂宝庆、周振邦的资料。罗家海反复翻看,唯独没有任何关于Z先生的资料和实验记录。

这个文件夹一直在Z先生手里,始终密不示人。难道,Z先生并不像他所说的那样也是一个实验对象?

今天晚上的目标周振邦显然不是当年强奸沈湘的人,Z先生为什么要骗自己?

罗家海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冷汗已经开始顺着脸颊流淌下来,他渐渐意识到自己早就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阴谋之中。

方木心不在焉地坐在家里的客厅里吃饭,不时瞄一眼摆在旁边的手机。

“你这孩子,吃个饭也不专心。”妈妈嗔怪着夹起一大块排骨放进他的碗里,“好好吃饭,工作的事情吃完饭再想。”

方木应了一声,低头扒饭,心思却无法集中在面前这顿丰盛的家宴上。

经过专案组的调查,当年强奸沈湘的志愿者王增祥虽然已经找到,但是他在五年前就已经死于晚期肺癌。以他为饵钓出罗家海的计划自然也就落空。现在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周老师了。

周老师虽然没有透露当年的助手是谁,但是方木可以肯定他就是杨锦程。但始终在幕后策划,并在酒吧里消失的那个人却不可能是杨锦程,因为他如果把计划泄露给实验对象,无异于自我终结学术生命,而且他也没有必要杀死那些志愿者。

方木只希望周老师能够说服杨锦程交出所有实验资料和数据,并能向警方提供可能掌握教化场计划的第三人的线索。专案组经过权衡,此事由周老师出面,成功的可能性要大于警方。只要能证明姜德先和曲蕊的作案动机,案件的侦破就会顺利得多。

晚餐过后,妈妈端着一大堆碗筷去厨房洗涮。方木要去帮忙,妈妈却怎么也不同意。方木无奈,只能点燃一支烟,靠在厨房门口看着妈妈在水池边忙碌。忽然,他的脑子里冒出一个想法,沉吟再三,小心翼翼地问道:“妈,我给你领回来一个妹妹怎么样?”

“嗯?”妈妈立刻回过身来,目光锐利地打量着方木的脸,“你什么意思?”

“没,没什么。”方木一时心虚,转身想溜,妈妈一把抓住方木的胳膊,眼中有一丝笑意。

“是不是有女朋友了?快说!”

“哪有什么女朋友啊,”方木又羞又急,“没有没有。”

“快说实话,”妈妈却不放手,“领回来给妈瞧瞧。”

方木和妈妈正在撕扯,客厅里传来一阵铃声,接着就听见爸爸大喊:“小木,你的手机响了。”

方木趁机脱身,疾步走到客厅拿起手机,屏幕上是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

“喂,你好。”

听筒里先是一阵沉默,方木又“喂”了两声,对方还是一声不吭。方木以为又是那种吸金电话,刚要挂断,就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方警官,我是罗家海。”

Z先生把车停在车位上,拎起皮包要下车,忽然发觉皮包的手感不对,似乎轻了许多。他心头一凛,急忙打开皮包翻找,最后干脆把皮包里的东西都倒在驾驶座上,几秒钟后,他的脸色已经惨白如纸。

Z先生呆坐了一会,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忙掏出手机拨打罗家海的电话号码,占线。

“操!”他用力关上车门,脚下一使劲,汽车飞也似的蹿了出去。

方木的大脑一片空白,他挥手示意爸爸把电视的音量关小,竭力用平静的语气问道:“你在哪里?”

“这个我暂时不能告诉你。我打电话给你,是想告诉你一件事。”罗家海的语气犹疑,似乎还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不是妥当。

“关于教化场?”

“你知道了?”罗家海大惊,“你……你怎么会知道?”

/奇/“这个你先别问。你先把你知道的情况告诉我。”

/书/“好吧,现在,我也找不到可以信赖的人了。”罗家海似乎下定了决心,“你应该知道我越狱的事情,其实越狱是在姜律师的安排下进行的,随后,我在一间屋子里躲了一段时间,之后,一个叫T先生的人带我加入了一个组织。”

/网/“T先生是谁?”

“他叫谭纪。是这个组织的成员之一,除了我,这个组织一共有5个人,分别是Z先生、J先生、H先生、Q小姐、谭纪。”

“他们分别叫什么名字?”方木感到自己的心脏都要跳出来了,“你一个一个说。”

“我手里有一份资料,从资料上看,H先生叫黄润华,Q小姐叫曲蕊,哦,对了,J先生就是姜律师。”

“Z先生呢?”方木急切地问:“Z先生叫什么名字?”

“这就是我给你打电话的原因。”罗家海的声音充满了疑惑,“资料里没有任何关于Z先生的纪录。”

“靠!”方木小声咒骂了一句,“你继续说。”

“Z先生是这个组织的发起者,按照他的说法,他是教化场实验的试验品,在一个非常偶然的情况下得到了教化场实验的资料,而后按照资料召集了当年深受其害的其他试验品。”

“然后呢?”

“这些试验品都像沈湘那样有严重的心理疾病,而Z先生好像精通心理学,他带领我们排演一种话剧似的东西,反复几次后,大家的情况都有所好转。”

心理剧。这些试验对象应该都患有创伤后压力障碍症。

“除了排演话剧,你们还做什么了?”

“我们……每个话剧的结局,都是杀死那些当年伤害过他们的志愿者,他们把我救出来的目的,也是要帮我为沈湘报仇。T先生杀死志愿者后,把他扔到了一个迷宫里;伤害Q小姐的志愿者被我们装进一个玩具熊,挂在了一个超市里,不过那次是T下手杀人的;伤害过J先生的志愿者被我们扔在了他的母校;至于H先生,我们原本打算把那个志愿者扔在医院,后来的事情你应该都知道了。”罗家海迟疑了一下,“……其中有些行动,我也参与了。”

“你们怎么联系?”方木用笔在纸上快速记录着,“在哪里杀人?”

“我们彼此间有一部专线联络的手机,每做完一次就重新更换一批电话卡。而杀人,就在郊区公路边一个小饭店的二楼,这是H先生去年盘下来的。”

“罗家海,”方木定定神,“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话筒那边一阵沉默。良久,罗家海低声说:“我觉得不对劲,我和其他人,可能被Z先生利用了。”

“嗯?”

“他今天让我去杀强奸沈湘的人,可是当我看到那个所谓志愿者的时候,我发现他不可能是当年那个强奸犯,因为他压根就没有性能力。回来之后,我偷了Z先生皮包里的一份资料,里面有我们所有人的资料和实验数据,偏偏没有他的。我想,他压根就不是什么试验品,我们都被他利用了。”

“他让你杀的人,叫什么名字?”

“周振邦,是一个老头。”

“什么?”方木失声大叫,“你快说,Z先生长什么样子?”

话筒里传来咕咚咚喝水的声音。

“30多岁吧,中等个,看起来挺斯文……哎呦……”

电话那边的罗家海突然开始呻吟。

“你怎么了?罗家海,你怎么了?喂,喂……”

路边餐厅的二楼,罗家海全身颤抖着斜靠在桌子上,嘴里不时泛起一股苦杏仁味。他挣扎着举起手中的水瓶,又看看桌子上的塑料袋,终于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手机跌落在地毯上,“啪”地一声合上了翻盖。

几乎是同时,楼下的门开了。几秒钟后,气喘吁吁的Z先生小心翼翼地爬上楼梯,一眼就看到了俯卧在地的罗家海。他看看罗家海手边打翻的水瓶,轻轻地笑了笑。

Z先生捡起地毯上的手机,查看了一下通话记录,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小声咒骂了一句后,转身迅速下楼,再上来时,手里已经多了一个大塑料桶。

他把塑料桶里泛红的液体泼洒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里,浓烈的汽油味顿时布满了整个二楼。看到桌上打开的文件夹,他想了想,随手抽出一张,然后把文件夹扔在罗家海的尸体上。

把罗家海的全身都洒满汽油后,Z先生倒退着慢慢下楼,沿途都洒上了汽油。下到一楼后,一桶汽油也刚好用完。Z先生打开门,掏出打火机点燃了那张纸,那恰好是沈湘的照片的彩色复印件,少女清秀的面庞在火焰的吞噬下慢慢扭曲。

Z先生一扬手,那团燃烧的纸落向了地上那滩液体。

电话突然挂断后,心急如焚的方木立刻通知技侦部门查找持机者的位置,技侦部门很快就确认了罗家海的大致方位。方木打电话通知专案组即刻赶往该地点,自己跑下楼,发动汽车,拉响警笛疾驰而去。

根据技侦部门提供的情况,罗家海所处的位置应该在环城公路南出口以西15公里左右的地方。方木一边风驰电掣般赶往该地点,一边反复拨打罗家海的手机。最初是无人接听,后来就是无法接通了。方木的牙咬得咯咯直响,一路猛踩油门。

罗家海显然是出了意外,他还活着么?

不祥的预感很快就演变为现实,刚过13公里,漆黑一片的路面前方突然出现了火光。方木的心一沉,一脚把油门踩到底。

这是一间路边餐厅,已经被烟熏黑的墙上还依稀可辨“饭店”二字。方木刚拉开车门,就感到一股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他把外套脱下来罩在头上,试着一点点靠近火场。

整个二层小楼已经彻底被熊熊的大火吞噬,火舌从窗口翻卷而出,被它舔舐之处都变成一片焦炭,大片的玻璃被高温烤炸,火场里不时传出玻璃炸碎的清脆声音。方木感到喉咙滚烫,睫毛也似乎在一点点卷曲。

“罗家海……”呼喊声在冲天的烈焰前显得微不足道,方木扑到路边,从地上捧起几把积雪摔到外套上,又连拧带拽地扯下一大把灌木枝,猫着腰一步步向小楼走去。

刚迈出几步,方木就被人拽住了。是边平。

边平的一只手遮挡在额头前,另一只手死死地拽住方木的袖子。

“你他妈不要命了?”

“罗家海在里面……”方木红着眼睛拼命挣扎,“……他手里可能有重要证据……”

边平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方木拽倒在地,方木要翻身爬起来,边平狠狠地踹了他一脚。

“都他妈烧成这样了,还能剩下什么?!”边平冲方木大吼,“你给我老实点!”

不知是边平这番话起了作用,还是方木彻底没了力气,他瘫坐在地上不动了。喘了半天粗气,方木低声说:“叫消防队来救火吧。”

在他身后,大火还在尽情享用着怀里这顿美餐,似乎决心要把一切都消灭得干干净净。

第三十四章 绝路

孩子兴高采烈地吃着冷包子,手拉着栏杆一下下晃动着身体。廖亚凡站在栏杆的另一面,伸手抹去他脸蛋上的一点碎屑。

“你从哪里弄来这么多汽水罐?”廖亚凡踢踢脚下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该不会都是你喝的吧?”

孩子笑着不说话,脸上是自豪和一点羞涩的表情。

“谢谢你了。”廖亚凡莞尔一笑,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头。

孩子仿佛受了鼓励,站直了身子大声说:“只要你需要,我还可以帮你,什么都行!”

廖亚凡苦笑了一下,“你帮不了我的。”

孩子急切地说:“我能我能,你说吧,让我帮你什么?”

廖亚凡轻轻地拍拍他的脸,月光下,孩子的面庞宛若象牙般洁白光滑。她看看孩子充满自信的眼神,又回头看看天使堂的二层小楼。

“我想离开这里。”

大火被扑灭后,警方迅速进入火场。这栋街边二层小楼已经几乎被完全烧毁,简单清理现场后,警方在楼上发现一具焦炭状的尸体,其他的一无所获。

死者已被烧得面目全非,紧急送检后,通过DNA比对确认死者是在逃犯罗家海。法医在对罗家海进行初步尸检时发现死者呼吸道没有吸入式灼伤,也没有烟尘,怀疑死者被焚烧前已经死亡。经毒物检验后确认死者是死于氰化物中毒。

火灾原因也很快被查清,引燃物为汽油。结合死者之前曾与方木通话的情况,罗家海是被人灭口后焚尸灭迹。

由于死者系俯卧,因此身下部分衣物得以保存,警方在死者衣袋里发现了一张尚未完全烧熔的银行卡。在发卡行调取相关资料后,确认该卡的办理人使用了虚假的身份证明,而银行卡里只有10元余额。

罗家海曾承认火灾现场就是系列杀人案的第一现场,因此方木要求勘验部门反复勘验现场,希望能找到血迹和毛发等物证,然而勘验部门坦言现场几乎被烧成一片焦炭,已经没有勘验价值。至于罗家海从Z先生处盗得的资料,在现场也没有发现。

一场大火,把一切都烧得干干净净。

“什么?”周老师一脸惊愕地站起来,“有人要杀我?”

“对!”方木一脸凝重,“那天晚上你去哪里了?”

“我在一家浴池洗澡……然后就回天使堂了。”

“你,是不是……”方木斟酌着词句,“……没有性能力?”

“是的。”周老师很痛快地承认,“你还记得我腿上曾中过一枪么?生殖器被完全毁掉了。”

明白了,罗家海应该在浴池里近距离接触过周老师,确认他不是当年强奸沈湘的人,由此产生了对Z先生的怀疑。

“是谁要杀我?”

“是罗家海。”方木犹豫了一下,“有人告诉他,当年是你强奸了沈湘。”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罗家海加入了一个互助杀人组织,组织成员就是当年教化场计划的实验对象,为首的一个人叫Z先生,就是他告诉罗家海,是你强奸了沈湘。”

“那罗家海呢,你们抓住他了?”

“罗家海死了。”方木铁青着脸,“我们相信是那个Z先生杀了他灭口,并销毁了所有证据。”

周老师脸色煞白,双眼无神地盯着方木,片刻,他颓然跌坐在椅子上,双手抱头,死命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忽然,他猛地抬起头来,“Z先生是谁,你们调查清楚了么?”

方木没有回答他,而是意味深长地盯着周老师的眼睛,“你当年的助手,就是杨锦程,对吧?”

周老师瞪大了眼睛,他很快就明白方木的言外之意,一个劲儿地摇头:“不可能,不可能是他,我是他的老师,他怎么会……再说,那天晚上他一直跟我在一起。”

“那你们去浴池的事情,还有谁知道?”

“当时……”周老师皱着眉头回忆,“我们在研究所里……周围的人……”

他用力地捶捶自己的脑袋,“好象好几个人都知道我去找他,但是,应该不会有人知道我们去浴池啊。”

方木不说话了,沉默着吸烟,一根烟吸完,他站起来。

“我们去找杨锦程谈谈。”

杨锦程似乎对他们的来访早有心理准备,既没有寒暄,也没有起身让座,只是坐在桌子后面,轮流打量着方木和周老师,静等对方开口。

方木也索性直奔主题:“杨博士,我需要有关教化场的所有资料。”

杨锦程扫了周老师一眼,摘下眼镜慢条斯理地擦着,重新戴好眼镜后,他轻轻地说:“不可能。”

周老师一掌拍在桌子上,激动得满脸通红,“锦程,这件事已经不是科学伦理那么简单了!有人掌握了教化场计划,而且显然要杀死所有知情者。这个人已经派人来杀我,如果你不交出所有数据,尽快让警方破案的话,连你自己也有危险!”

杨锦程似笑非笑地看着万分激动的周老师,似乎觉得他很滑稽,却丝毫不为其所动。

“我不想再重复了——不可能。”

气得发狂的周老师还要开口,方木抬手阻止了他。

“杨博士,教化场的资料和数据涉及到几起系列杀人案,我不妨告诉你,幕后指示者叫做Z先生,他已经销毁了证据,你手里的资料是我们唯一的希望。此外,”方木提高音调,“这个人应该就在你的身边,我希望你能给我们提供一些线索,及早将他找出来。”

“对不起。”杨锦程摇摇头,“我帮不了你。”

方木盯着杨锦程看了几秒钟,“杨博士,我有权要求你配合警方……”

“但是我没有必须配合你的义务!”杨锦程打断了方木的话,“如果你们要硬来的话,请相信我有一万个办法让你们空手而归!”

方木的双手按在桌面上,上身前倾,居高临下地凝视着杨锦程,杨锦程半仰着头,毫不退让地回望着他。片刻,方木缓缓说道:“杨博士,我希望你能再好好考虑一下。”

说完,他就转身拉着周老师向门口走去,刚拉开门,就听见杨锦程在身后叫了一声:

“周老师!”

周老师满怀希望地回头,看见的却是杨锦程面无表情的脸。

“周老师——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叫您,请相信我,”杨锦程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会让心理学变得更加伟大。”

周老师苦笑一下,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方木跟在他身后,想了想,回过头来说道:

“你不是想让心理学变得更伟大,你只是想让你自己变得伟大。”

心理学的伟大毋庸置疑,然而,在心怀恶念的人手中,再伟大的科学也只是更残酷的凶器而已。回去的路上,方木突然想起了孙普。

孙普在地下室里活活烧死了乔教授,其实,那也是针对方木的一场心理剧——创伤场景的重新组织。只不过大多数治疗师用它来救人,而孙普却拿它来害人。

当时的孙普和此时的Z先生,是多么的相像!

Z先生显然非常熟悉心理剧这种治疗手段,他知道心理剧的所有主要技术都应该配合受创伤者的特别需要。只是他将治疗性的仪式——这个心理剧的最后阶段篡改成了杀人灭口。Z先生应该很清楚,这不仅不会帮助姜德先他们摆脱心理疾患,更可能造成再度创伤。

方木捏紧方向盘的手渐渐用力。必须尽快找出这个Z先生,一刻也不能再等了。

抱有同样想法的,除了警察,还有一个人。

咄咄逼人的来访者消失在门外,杨锦程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软在座椅上,刚才还不动声色的脸上呈现出一副惶惶不可终日的恐惧表情。

看来周老师并不是吓唬自己,的确有人掌握了教化场的秘密,而且就如方木所言,这个人就在自己身边。

杨锦程坐着发了一会呆,忽然一跃而起,端起面前昂贵的茶杯,将里面的冷茶一饮而尽,然后起身按动开关,走进了密室。

他要尽快找出这个人。在出国之前,决不允许再发生意外。

偌大的会议室里,只有郑霖、边平和方木三人围桌而坐。会议室里烟雾缭绕,每个人面前的烟灰缸里都插满了烟头,而每张隐藏在烟雾后的脸,都写满了沮丧。

“事情就是这样。”方木掐灭烟头,静等两位领导开口。

边平看看郑霖,“老郑,你有什么看法?”

郑霖阴沉着脸,把烟头狠狠地按在烟灰缸里,“申请搜查杨锦程吧。”

“没用。”方木摇摇头,“杨锦程说得对,他绝对有办法让我们一无所获。”

“那他妈怎么办?”郑霖突然爆发了,“杨锦程肯定就是那个Z先生!除了他,谁还会对心理剧那么在行?他怕教化场计划泄露出去,所以就杀人灭口!”

边平看了方木一眼,“我觉得老郑的分析有道理。”

方木马上说:“那他为什么要对那些人进行心理剧治疗呢?”

郑霖一时语塞,求助似的望向边平。

边平略略沉吟了一下,开口说道:“这样可以让那些实验对象对他产生信任,进而按照他的要求去杀死那些志愿者。这么做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即使将来姜德先他们发现杨锦程在利用他们,也不敢去告发,否则无异于自寻死路。”

方木摇摇头,“不,我觉得杨锦程这么做的可能性不大。按照周振邦的说法,整个计划的知情者恐怕只有他和杨锦程。杨锦程完全没必要告诉那些……”

郑霖打断方木的话:“这恰恰说明了杨锦程要杀周振邦的动机!将来有一天杨锦程公布了科研成果,知情者要么死了,要么永远不敢开口,他就能永远高枕无忧了!”

“那他为什么要杀罗家海?”

“罗家海跟其他人不一样。我们没有证据抓姜德先和曲蕊,却有证据抓罗家海,罗家海一旦被捕,难保不把他供出来!”

郑霖分析得头头是道,方木却始终坚持自己的想法。边平一看气氛紧张,急忙打圆场道:

“你们别激动。罗家海曾说Z先生精通心理学,而且能掌握杨锦程和周振邦的行踪,他即使不是杨锦程,也很可能是心理研究所的人。杨锦程不提供线索,我们以此为范围展开调查总归是没错的。”

郑霖把拳头攥紧,骨节咯咯作响,“总之我绝不会让鲁旭白白送命!”

“方木,”他把头转向方木,“你继续盯着周振邦,暂时别让他露面。Z先生如果是杨锦程,他迟早还会对周振邦下手。如果不是,那这个Z先生肯定还会有所行动。”

方木应了一声,起身往外走。边平问道:“你去哪儿?”

“医院。”方木头也不回地说:“我去看看谭纪。”

谭纪恢复的情况很不乐观,丝毫没有醒转的迹象。鉴于他的特殊身份,警方专门安排人员保护谭纪的安全,除了他的父母和专案组以及医疗人员之外,任何人都不准靠近他,以防其他团伙成员杀人灭口。

方木坐在床边,久久地凝视着那张似乎永远不会醒来的脸。跟其他植物人的痴肥不同,谭纪消瘦得厉害,和初见时已然判若两人。医生介绍说,谭纪正在一点点衰弱下去。

也许用不了多久,谭纪就再也没有被灭口的危险了。不知道这样的结局对他会不会更好一些,如果他知道被Z先生利用了,恐怕死也不会甘心。

在某种程度上,他和黄润华、罗家海一样,既可恨,又可悲。

既是恶魔,又是羔羊。

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喧嚣,能听见警察大声的喝止和一个年轻女子的苦苦哀求:

“我求求你们,就让我进去看一眼,站在门口看就行……”

方木起身走到门口,看到披头散发的曲蕊正在和两个负责保护谭纪的警察撕扯着。看见方木,曲蕊马上认出这是当晚来抓她的警察之一,撕扯的动作略有缓和,脸上的表情却更加哀怨。

方木盯着她默默地看了几秒钟,突然开口说道:“脱下外套,把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掏出来。”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但是曲蕊很快就明白了方木的意思,疯狂地把羽绒服和挎包都从身上脱下来甩在地上,又把裤子的口袋都翻出来,以示身无旁物。
看来审核要等到明天了
各位~教化场要是审核没通过的话可以看这个帖子也有的 ,完整版:http://www.douban.com/group/topic/7894002/
“不知道。可能是3天,也可能是30年。”郑霖的脸色更阴沉了,“医生说他很可能变成植物人。”

方木的心一沉,目前没有充足证据指控曲蕊和姜德先,黄润华也死了,只能依靠谭纪的口供,否则30天后只能放人。而谭纪苏醒的日子遥遥无期,唯一的希望就是尽快抓住罗家海。

正想着,衣袋里的电话响起来,方木拿出手机一看,是边平。

“你马上回市局,在那辆面包车里有发现!”

经过今日凌晨的撞击,面包车已经严重受损,但是勘验人员还是在车里发现了大量物证,其中最重要的,是一具尸体。

死者为男性,年龄大约在35-40岁之间,全身赤裸,被装在一条麻袋里。法医推断他的死亡时间大约在昨天夜里20时至零时之间,死亡原因为机械性窒息,从尸检情况来看,应该是被人徒手扼死的。

死者皮肤粗糙,但从其面部提取出部分化学物质,经检验应该是一些护肤产品,从死者头发上厚厚的定型啫喱水来看,他应该是一个很注意个人形象的人。

方木弯下腰,在死者身体上来回嗅着,然后吸吸鼻子,“都死了这么久,还这么香。”

“嗯。”正在操作的法医头也不抬,“这小子喷了不少香水。”

方木想了想,转头问专案组的同事:“死者身份确定没有?”

“没有。死者身边没有任何身份证明,不过我们已经发出认尸告示了。”

“嗯。”方木点点头,“去大中型娱乐场所问问,带文艺表演那种的。”

那同事应了一声就出去了。方木回头指指尸体上遍布的红色圆圈,“你们画这些红色圆圈是什么意思,重点检验么?”

“不。”法医停下手里的工作,“那不是我们画的。”

“什么?”方木很惊讶,“你的意思是——尸体送来的时候,上面就有这些红圈?”

“对。”

有意思。方木兴奋起来,他仔细观察这些红圈,发现死者的眼眶上有一对,躯干部位也有几个。

“后背上还有两个。”法医伸手在自己的后腰上比划,“在这里。”

“这些红圈框住的——是什么位置?”

“哦,这我倒没想过。”法医也来了兴致,在死者身上大致比量了一下,“这是心脏,这是肝脏,这里是小肠,这里嘛,应该是胰脏,后背那两个是肾脏……嘿嘿,有意思。”

“什么有意思?”方木急忙问。

“你看,”法医指指死者眼眶上的红圈,“这里对应的应该是眼角膜。心脏、肝脏、小肠、胰腺、肾脏,加上眼角膜,都是可捐赠移植的器官。如果再加上骨骼、皮肤、血管和造血干细胞……”他在死者身上比划着,“……这家伙就全身都是宝了,嘿嘿。”

方木没有笑,而是陷入了沉思。

据那两个巡警讲,发现面包车的时候,它正停在医大附属医院附近,而死者的身上又被凶手在可供捐赠的器官位置上画了红圈,难道他们是想把死者当作一个捐赠者弃置在医院?

这是不可能的,且不说死者身份待查,就算是无名尸体,也会被医疗单位用作试验和教学,不可能随便割下器官用来移植的。也就是说,凶手的真正目的并不是让死者捐赠器官,而是利用它的尸体来表达自己的某种情绪。

这又是一个仪式。

问题是,在这三个人中,仪式的主角是谁?

方木比较倾向于是黄润华。如果他估计得没错的话,以谭纪为主角的仪式已经进行完毕;如果这次的主角是罗家海,那么这个死者很可能就是当年强暴沈湘的人,可是从现场的情况来看,报复性犯罪的意味不是很明显。

他仔细查验了黄润华的尸体,发现他的身上除了枪伤之外,还有几处陈旧的皮肤割伤。从伤口的位置来看,很像是自己为之,看来他生前曾有过剧烈的自虐行为。方木忽然心思一动,也许想去捐献器官的是黄润华自己?

他马上安排人去走访黄润华的妻子,自己拿着黄润华的照片去了本市的几家医院。经过整整两天的调查,两家医院(其中就包括医大附属医院)都证实黄润华曾来要求捐献器官,医院见他情绪极不稳定,而且不符合捐献条件,都将其拒之门外。而从对黄润华妻子的调查走访结果来看,她证实曾亲眼目睹丈夫在家里的卫生间里用刀子割伤自己。

看起来,黄润华对自己的身体极其厌恶,恨不得毁之而后快。从心理学角度来看,这种情绪的起因往往是强烈的内疚。而黄润华将死者杀死后,打算将其作为捐赠者弃置医院,有一种“转嫁”心理危机的味道。

一直困扰专案组的问题似乎有了些眉目:这个互助杀人组织成立的初衷也许是为了摆脱某种心理疾患。

方木看看手里黄润华的照片,已经中弹身亡的他眉头紧锁,嘴巴大张,似乎心怀不甘。也许他当时满心以为已经摆脱困扰,可以重新生活了吧。

方木疲惫地闭上眼睛。黄润华一定掌握着很多秘密,可惜,他永远也说不出来了。

死者的身份很快就查清了。聂宝庆,33岁,大学学历,职业:演员。说是演员,其实就是在全市各娱乐场所表演一些格调低俗的小品。案发当天,聂宝庆要去金达酒店表演节目,晚18时左右,他居住的小区保安见他从家中离开,然而当晚20时节目开演,聂宝庆还没有到金达酒店,初步推断聂宝庆就是在这段时间被劫持的。

死者是娱乐场所的演艺工作者,与之接触的人员成分复杂。然而黄润华的妻子和同事都坚称黄润华平时安分守己,从不涉足此类场所。那么死者与凶手到底有何瓜葛?他与凶手的极度憎恶自己身体的心理有什么关系?

谜团一个接着一个,而可能掌握秘密的五个人一死,一伤,一逃,另外两个始终不肯开口。

转眼间,十余天过去了,谭纪依然丝毫没有醒转的迹象。距离30天的拘留上限仅有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如果还不能找到有力的证据,只能把对姜德先和曲蕊的刑事拘留变更为取保候审或者监视居住,最多也只能监控12个月。专案组面临着巨大压力。

姜德先和曲蕊在被拘留后立即接受了第一次讯问,然而二人都提出要取保候审,随后就一言不发。市检察院拒绝取保后,姜德先和曲蕊的表现倒有了不同。姜德先每日在看守所闭目养神,每次接受讯问时只回答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对涉及案情的闭口不答。曲蕊则向办案人员反复追问谭纪的情况。虽然并没有告知二人案件进展,但是相信他们已经知道谭纪在医院里昏迷不醒,姜德先能气定神闲地等待拘留期限届满,恐怕也是这个原因。

在现场一共发现四部手机,通话记录中共出现了6个号码。根据技侦部门提供的情况,除谭纪和黄润华使用的号码外,另外四个号码最后出现的地点分别是那间茶馆(即怀疑曲蕊和姜德先使用过的号码)、撞车那座桥附近和城北的一间酒吧里。根据这6个号码的通话记录,专案组初步推断,罗家海从现场逃离后,用手机与酒吧里的神秘人物通话,然后该人指示罗家海关机,拔卡后丢弃,而后指示曲蕊和姜德先立刻遗弃手机,自己也如法炮制。而从茶馆里找到的两部手机上没有发现任何指纹,所以目前可供起诉姜德先和曲蕊的证据几乎没有。

酒吧里的神秘人物很可能是该组织的头目,但是显然已无从追寻,唯一的希望,就是尽快抓住罗家海。

市局将鲁旭的事迹上报到省政府,为他申请革命烈士的光荣称号。省里却不批,理由是鲁旭参与抓捕属于擅离职守,不能享受革命烈士的待遇。暴怒的邢至森带着郑霖去省政府拍了桌子,以辞职相要挟,省里才最终通过了市局的请求。

鲁旭的遗体告别仪式在龙峰墓园举行,除了留守必要的警力外,几乎全市的警察都来给鲁旭送行。

告别大厅中央,鲁旭身着全套制服,静静地躺在花丛中,遗容安详。在他的腰间,一只塑胶警用训练枪插在枪套里。这是方木送给他的临别礼物。他为寻枪牺牲,就让他带着枪上路吧。当方木眼含热泪向他三鞠躬时,眼前依然是鲁旭在小酒馆里紧紧握住自己的手的样子。

“兄弟,兄弟。”

如果有来世,我们还作兄弟。

鲁旭的遗体火化后被安葬在革命烈士公墓。几天来,前来凭吊的人络绎不绝,有当天没有赶上遗体告别仪式的警察,也有闻讯自发前来哀悼的市民。

方木也一直守在龙峰墓园,不过他的目标不是鲁旭,而是罗家海。

1月23日是沈湘的生日,如果罗家海尚未逃往外地,也许他会在近日来此地祭奠沈湘。警方在沈湘的墓碑附近秘密安装了视频监控装备,同时在墓园的工作人员中安插了大量警力,一旦罗家海出现,立刻将其抓捕归案。

前几日均无发现,23日当天上午,监控器里终于出现了一对男女,经辨认后确认是沈湘的父母。二位老人在墓前耐心地打扫,摆设祭品,冲着墓碑喃喃自语,最后哭泣着相拥而去。此后监控器内再无可疑人员出现,在墓园的各个角落里巡视的警察也不断传来“一切正常”的消息。边平指示所有设伏人员保持高度警惕,做好罗家海夜间前来祭奠的准备。

夜幕渐渐降临。在监视器前守候了一天的方木在边平的再三催促下,拿起早已变凉的盒饭狼吞虎咽。正吃着,负责监视的同事忽然“咦”了一声,随后就大叫有人来了。

方木把盒饭一丢,起身扑到监视器前。虽然室外的天色已黑,但是启动了夜视功能的视频设备还是把图像清晰地传回到监视器上。大理石墓碑前,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正缓缓弯腰,向沈湘鞠躬。

“这不是罗家海啊。”边平大失所望,“靠,我差一点就下命令抓人了。”

方木没有动,始终盯着眼前的监视器,画面上的老人已经让他的内心震撼到了极点!

第三十二章 斯金纳的箱子

尽管敲门声规律且熟悉,罗家海还是打开门镜向外窥视,被扭曲的走廊里,Z先生略显紧张地四处张望着。

罗家海打开门锁,顺手把手里的匕首合上。

Z先生飞快地闪进来,把手里的一盒蛋糕放在桌子上,坐在椅子上不停地喘着粗气。

“怎么累成这样?”

“哦,”Z先生抬手擦汗,“爬楼梯上来的。”

“怎么不坐电梯?”

“电梯里有视频监控,不安全。”

谈到这个,两个人都一时无话。又坐了一会,罗家海问道:“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J和Q还在看守所里,T始终在医院里躺着。”Z先生语气低沉,“H昨天上午火化了。”

“H是为了掩护我,”罗家海痛苦地抱住头,用力揪着自己的头发,“否则他有机会逃走的。”

“你别多想了,这只是个意外。”Z先生把手放在罗家海的肩膀上,“再说,H一直觉得欠你一份情。”

罗家海用力地摇头,肩膀也在微微颤抖。

“现在最庆幸的是其余的人还都安全。”Z先生犹豫了一下,“即使T醒过来,相信他也会守口如瓶,否则Q就完了。”

“我能为他们做点什么?”罗家海抬起满是泪痕的脸,“什么都行!”

“你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护好你自己。”Z先生在罗家海的肩膀上用力按按,“大家决定在一起做这件事的时候,都作好了出事的心理准备,你不必太放在心上。过一段时间,我们会给T先生和H先生的家人凑一笔钱。”

罗家海擦擦眼泪,点了点头。

Z先生笑笑,指指桌上的蛋糕,“你要的蛋糕我给你买来了。”

“嗯,谢谢。”

“你要这个干嘛,你过生日?”

“不,是沈湘的生日。”

“哦,”Z先生知道罗家海要做什么,起身说道:“那我不打扰你了。”

“Z,”罗家海突然开口说道:“我的事情……什么时候办?”

“恐怕要等一等了。”Z先生沉吟了一下,“现在风声太紧,J和Q在短期内也不可能参与行动了。你耐心点,时机成熟的时候,我会通知你的。”

Z先生走后,房间里再次陷入沉寂。罗家海表情木然地呆坐了一会,把视线投向了桌上的蛋糕。看到它,罗家海似乎又焕发了一些生机。

他拆开蛋糕的包装,把附赠的蜡烛一根根插在蛋糕上,又逐一点燃,接着,抬手熄灭了电灯。

小小的房间因为那摇曳的烛光竟有了些许温馨的气氛,罗家海呆呆地看着那些婆娑跳动的亮点,眼前渐渐幻化出一个身着白衣的清秀女孩。他笑笑,两行泪却从眼眶中扑簌簌落下。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罗家海轻轻地鼓掌,低声吟唱,却因为不住地哽咽而唱不成句。

沈湘,生日快乐……

边平发现方木最近几天很反常,今天民政局,明天户籍科,偶尔在厅里看见他,还一言不发地坐在电脑前查资料。边平以为他又有什么重大发现,试着问他,方木却是一副遮遮掩掩的样子。边平心里不快,这小子居然学会跟自己玩心眼了。他忍住不问,自己是他的师兄,又是上级,好歹得有点架子。好不容易等到方木主动来找自己,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把边平吓了一大跳:

“师兄,我需要一支枪。”

坐在吉普车里,方木感到腰间那个沉甸甸的铁家伙硌得自己很不舒服。刚才在枪房选枪的时候,方木没有选小巧的六四式和七七式,而是选了最大最重的五四式,不为别的,就是因为这个家伙看起来踏实可靠。其实这也是一线干警的共识,关键时刻还是五四式故障率最低,最好使。

带着枪是为了以防万一,方木却在心里暗暗祈祷不要用上它。

天使堂墙外的树上安装了高音喇叭,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反复念叨:“树立大局意识,积极配合政府工作,自觉搞好拆迁是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

赵大姐看见方木的车停在门口,一直紧皱的眉头稍稍放松了些,挤出一个笑容迎上来。

“你来了?”她打开铁门,“把车停进来,别放在外面。”

方木心里有事,无意寒暄,听到这话也有点奇怪,“为什么?”

“怕那帮王八蛋祸害你的车。”赵大姐朝树上的高音喇叭努努嘴,“附近有好几家不肯走的,窗户都被砸了。”

“没事。”方木拿起一个厚厚的文件夹,关好车门,“周老师在么?”

“在。”赵大姐自告奋勇,“你去吧,我帮你看着车。”

方木“嗯”了一声,看看面前的二层小楼,深吸一口气,大步走过去。

周老师正在一间宿舍里修理床铺。他对方木的来访颇有些意外,笑呵呵地问:

“你怎么来了?”

方木没有笑,直截了当地说:“周老师,我想跟你谈谈。”

“好啊。”周老师察觉到方木脸色不对,示意他坐下,“关于廖亚凡么?”

“不。”方木一字一句地说,“是关于沈湘。”

周老师仿佛被雷击了一般浑身一震,手里的扳手“当啷”一声落在了地上。

周老师的反应让方木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他不动声色地问道:“你认识沈湘,对么?”

周老师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背靠着栏杆一点点滑坐在床上,半晌,才喃喃说道:“你怎么知道?”

“1月23日晚,你去龙峰墓园祭奠沈湘了,对吧?”

周老师哆嗦起来,片刻,他低声说道:“给我一支烟。”

方木掏出烟盒递给他,看着他颤抖着抽出一支,点燃后狠命地吸了两口。

“周老师,”方木盯着他失神的眼睛,“你到底是什么人?”

周老师的样子显得痛苦不堪,他微闭双眼,摇了摇头,似乎在努力摆脱某些难以回首的记忆。

“周振邦,男,1945年9月7日出生于C市,1964年考入北京师范大学心理学院,1971年7月分配至C市师范大学任教,1983年C市社会科学院心理研究所成立,周振邦被任命为主任。1999年,周振邦突然辞职,之后去向不明。”方木合上手里的文件夹,“不过据我所知,周振邦5年前改名为周国清,之后成立了天使堂孤儿院,而他本人,就坐在我面前。”

周老师苦笑了一下,“你居然调查得这么清楚。”

“我第一次在天使堂吃晚饭的时候,你曾经提起你去哈佛大学一座最高的白色建筑里听课的事情。”方木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图片,“哈佛大学最高的建筑是威廉詹姆斯楼,外观酷似一座白色写字楼,而那里恰恰是心理学系的所在地。我在C市的心理学家中搜索周姓人士,很容易就找到了你的资料。”

“你既然查得这么清楚,又何必来问我。”

“我想知道的是,你和沈湘到底是什么关系?”

周老师没说话,又抽出一根烟,慢慢地吸。方木没有继续追问,而是耐心地等他开口。

一根烟吸完,周老师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抬起头来说道:“小方,你想要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诉你。但是请你把这当作一个老人对他前半生所犯错误的一个忏悔。我不知道你听了之后是否会原谅我,但是请你相信,从我创办天使堂的那一天起,我就已经打算用自己的余生来赎罪。”

方木看着那双混浊的眼睛,此刻那里满是歉疚与痛悔的泪水。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好吧。”周老师捏紧双拳,仿佛在鼓励自己吐露一个难以启齿的秘密,“你听说过Skinner's Box么?”

“斯金纳的箱子?”方木睁大眼睛,“你说的是伯尔赫斯·弗雷德里克·斯金纳么?”

“是的。”周老师有些惊讶,“你真的是个普通警察么?”

方木没有回答他。斯金纳是美国著名心理学家,行为主义学派最负盛名的代表人物。斯金纳反对仅用精神分析的方法探讨人的内心世界,主张预测和控制人的行为而不去推测人的心理过程和状态。他提出了一种“操作条件反射”理论,认为人或动物为了达到某种目的,会将一定的行为作用于环境。当这种行为的后果对他有利时,这种行为就会在将来重复出现;不利时,这种行为就会减弱或消失。由此,人们可以用这种正强化或负强化的办法来影响行为的后果,从而逐渐修正其行为,这就是行为修正理论。斯金纳最初将行为修正理论用于训练动物,并制作了著名的“斯金纳箱”。箱子里有控制杆、喂食盘、迷你踏板等装置,斯金纳把动物——例如鸽子、老鼠——放入箱子进行研究,据传,他还曾经把自己的女儿当作试验品放进斯金纳箱。

可是,这样一个备受争议的科学家,和这些案件有什么关系呢?

“八、九十年代,那是一个思想遭受长期禁锢,又猛然喷发的时期。”周老师眼神迷离,似乎在回忆一段伟大而热烈的年代,“我在文革中浪费了太多的时间,一旦有了可以施展自己抱负的空间,我的激动是可想而知的。人生不过匆匆数年,哪个学者不想给后人留下传世的理论和经典呢?所以,我在担任心理研究所的主任后,选择了一个当时在我看来可能改变人类进化轨迹的课题——教化场计划。”

“教化场,什么意思?”

“斯金纳根据实验结果推论出人类没有所谓的自由意志,纯粹受增强物控制摆布。这种理论虽然备受诟病,但是却让后世受益匪浅。治疗恐惧症和焦虑症的脱敏疗法和满灌疗法都是以斯金纳的行为理论为依据的。斯金纳梦想以行为工程学来建构人类社会,以行为理论来控制人类的行为。事实求实地讲,我对此很感兴趣,因为我在文革期间看到了太多违背人们本性的行为,我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引发了那次全民性质的集体失常。如果能找到那种神奇的力量,我们将彻底强化人类的社会性,以此构建一个更为美好的世界。我们设想建立一个在外部影响人类行为的场域,并把它命名为教化场。”

“你的意思是……”方木突然感到一阵恶心,“用训练来培养人类的个性进而影响行为——就像训练动物一样?”

“我理解你的反应。”周老师痛苦地闭上眼睛,“我也知道这个计划是违背伦理的。但是对我而言,学术成就实在是一个太有诱惑力的东西。我当时想,即使我将来像斯金纳那样受到世人的唾骂,只要能为人类探索自身奥秘作出贡献,那也是值得的。所以,我还是决定启动教化场计划。”

不觉间,窗外的天色开始阴沉下来,大块乌云渐渐布满天空,一场大雪似乎就要来临。狭窄的宿舍里越发显得昏暗,两个人的脸都躲在阴影里,只有香烟上的红点若隐若现。

“整个计划只有我和我的助手才知道内情。我们首先选择了一些人作为实验对象,主要是一些普通人家的孩子。每年都有很多大学毕业生到心理研究所来实习,我从实习生中选出一些人来对这些实验对象进行跟踪,要求他们客观记录实验对象的日常生活,但并不告诉实习生任何关于实验的内容。同时,我在社会上秘密招募了一些志愿者,这些志愿者也是普通人,并且经过严格审查,确认彼此间没有交叉的社会关系。对实验对象跟踪研究一段时间后,我就安排志愿者在实验对象的生活中人为制造一些突发事件,例如目睹性行为、突然被陌生人拥抱、带至黑暗场所等等。事件发生后,我要求志愿者签署保密承诺书,然后发给一笔报酬,从此再无瓜葛。然后,撤换掉所有负责观察实验对象的实习生,改派其他实习生跟踪记录实验对象在突发事件后的反应情况,当然,试验的目的和内容对他们也是严格保密的。这样,就可以确保实验的目的和过程无人知晓。”

“你在实验对象的生活中,人为地制造一些遭遇?”方木皱起眉头。

“对。”周老师艰难地吐出这个字,“这样可以让实验对象按照我们的设想去思考,去行动,换句话来讲——经历我们为他们选择的人生。”

方木抬头看看面前的老人,他佝偻着身子,低垂着头,仿佛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可是谁能想到他曾有过恶魔一般的心肠?

“后来呢?”

“第一批实验对象共有5个人,除了一个目睹性行为的孩子之外,其他人在试验过后并没有显现出剧烈的情绪反应,于是十年后,我们又选择了第二批实验对象。当时我的信心很足,我打算让这个计划长期进行下去,用20-25年的时间来完成这个实验。如果实验能顺利完成的话,我将会在学术上取得任何人都难以企及的成就。斯金纳证明了奖赏对于建立良好行为的帮助,而我将证明惩罚对于塑造人的行为同样有效。可就在两年后,意外发生了……”

“什么意外?”方木急忙问道。

周老师长叹一声,额头对着床铺的栏杆轻轻撞击。

“我在看一份跟踪报告的时候,发现一个实验对象的情绪反应非常奇怪,比我设想的要强烈得多。由于这个实验对象是我的助手负责的,我就询问他实验的情况。他吞吞吐吐的不肯说,最后在我的再三追问下,他终于承认是志愿者出了问题——他没有按照计划行事,而是强奸了那个女孩子……”

“沈湘?”方木失声叫道。

“对。”两行眼泪刷地一下从周老师苍老的脸上滚落下来,“我震惊得无以复加,整整一天没有出办公室。我开始思考我的所作所为是不是真正的科学研究,也第一次萌发了放弃实验的想法。而之后发生的另一件事,让我彻底下了决心。”

“什么事?”

周老师已经无法回答了,他靠在栏杆上大声抽泣起来。方木看着面前哭泣的老人,说不清心里究竟是厌恶,还是同情。

良久,周老师终于恢复了平静,他用袖子擦擦眼睛,颤抖着说道:“有一个孩子在实验后,承受不住内心的恐惧,自杀了。那孩子,就是维维……”

“啊?”方木震惊得一下子跳起来,“赵大姐的儿子?”

“对。”周老师看着方木,似乎很希望他扑上来打自己一顿,“维维死后,我决定彻底放弃教化场计划。我销毁了全部实验记录,包括我辛辛苦苦写就的几篇论文。然后,我辞了职,因为我觉得我已经没有资格再做一个心理学家了。我改了名字,彻底脱离了原有的生活圈子,还在郊区买了一块地,建了一所孤儿院,把已经濒临绝境的赵大姐接了过来。我伤害了太多的孩子,我就要好好培养那些曾受过遗弃,受过伤害的孩子们,以此来为我前半生所犯的错误赎罪。”

说完,周老师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一般,无力地靠在栏杆上,但是从他的表情来看,将折磨自己多年的秘密一吐而出,似乎心中轻松了不少。

方木却无法轻松,他点燃了一根烟,强行命令自己的情绪尽快平复下来。眼前的老人曾是他非常尊敬的一个人,然而所有悲剧的始作俑者恰恰就是他。

一根烟吸完,方木打开文件夹,尽量用一种公事公办的语气问道:“周老师,当年的实验记录你一点都没有保留么?”

“是的。”

“那你还能不能记得当年实验对象和志愿者的名字?”

“有些能记得。”

“那好。”方木抽出文件夹中的一张纸,又递给他一只笔,“把这张名单上你认得的名字标记出来。”

周老师戴上眼镜,拿过名单从上到下浏览了一遍,脸色微变,抬头问道:“你从哪里得到这份名单的?”

方木面无表情地说:“你先标记出来再说。”

周老师略一思索,在几个名字上画圈,又递还给方木。

被周老师标记过的名字分别是沈湘、谭纪、姜德先、蒋沛尧、马春培、夏黎黎。

见方木皱眉,周老师又追问道:“这份名单是怎么回事?”

方木想了想,决定如实相告:“警方怀疑谭纪杀死了蒋沛尧,而姜德先杀死了马春培。”

“什么?”周老师大惊,“蒋沛尧和马春培正是当年对应谭纪和姜德先的志愿者啊。”

方木脸色铁青,“你让他们对谭纪和姜德先做了什么?”

“我想想,”周老师急得脸色大变,“按照计划,蒋沛尧把谭纪遗弃在散场后的电影院里;马春培和夏黎黎在姜德先的面前以父女的名义发生性关系……对了,夏黎黎呢?”

“夏黎黎6年前死于三期梅毒。”方木冷冷地说,“否则她也会被姜德先干掉。”

周老师的脸色惨白,他一把抓过方木手里的名单,“那,黄润华、曲蕊、申宝强、聂宝庆又是谁?”

“申宝强和聂宝庆是另外两起杀人案的死者,我们怀疑凶手是曲蕊和黄润华。”

“曲蕊、黄润华和谭纪、姜德先有什么关系么?”周老师似乎还抱有最后一丝希望。

“我们相信他们四个人是同伙,包括目前在逃的罗家海。”方木盯着周老师的眼睛,“就是沈湘的男朋友!”

周老师大长着嘴,目瞪口呆地看着方木,几秒钟后,他颓然跌坐在床铺上,年久失修的铁架床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声。

“也就是说……”周老师喃喃自语。

“也就是说,”方木替他把话说完,“教化场计划并没有终止!”

“不可能!”周老师一跃而起,情绪几近失控,“当年的实验记录都被我销毁了,他们不可能知道志愿者的身份!”

“没什么不可能!”方木向前迈了一步,逼近周老师的脸,“你当年的助手是谁?”

这句话好像提醒了周老师,他怔怔地盯着方木,可是很快他就恢复了平静。

“对不起,我暂时不能告诉你。但是请给我几天时间,我一定会把这件事弄清楚。”周老师言辞恳切,“这是我种下的孽根,请给我个赎罪的机会。”

方木盯着他看了几秒钟,缓缓说道:“好的,随时跟我保持联系。”说罢,他就起身告辞,走到门口的时候,方木突然转过身,低声问道:“当年强奸沈湘的志愿者叫什么名字?”

“王增祥,当时是自来水公司的一名员工。”周老师坐着没动,眼睛盯着房间的暗处,“对不起,我当年没有报警的勇气。”

隐忍了一整天的天空终于开始飘落雪花,雪越下越大,天地间很快就白茫茫一片。方木把车停在路边,打电话回专案组查王增祥的资料,并反复叮嘱一旦落实他的行踪,立刻实施24小时监控,因为罗家海的目标就是他。通话完毕,方木关掉手机,无力地靠在驾驶座上,想了想,又把手机打开。果真,边平的电话紧接着就打进来,直截了当地问他王增祥是怎么回事。方木说回去再谈。边平察觉到方木情绪异常,没有追问,嘱咐了一句当心开车就挂断了电话。

向前望去,天空低得仿佛要砸下来,这条郊区公路似乎一直通往乌云翻滚的天边。向后望去,不远处的天使堂已经彻底笼罩在一片雪雾中,无论怎么用力分辨,那星星点点的灯光也看不见了。

天使堂。教化场。

方木反复咀嚼着这两个词,忽然明白周老师为什么要将孤儿院命名为天使堂。天使有一对可以自由飞翔的翅膀,不受教化,不受玷污。

方木踩下油门,吉普车在这条雪雾弥漫的路上奋力前行。穿过郊区,市区里的辉煌灯火隐约可辨。刚才还连接天地的一片苍白忽然变成了暗哑沉闷的灰暗,重重地笼罩在同样灰色的城市上空,看起来,仿佛一口从天而降的大铁锅。

驾驶室里并不冷,方木看着眼前越来越近的城市,却不住地发起抖来。

他想到黄永孝,想到马凯,想到孙普,想到夏天……

这座城市,就是一个巨大无比,危机四伏的教化场。

第三十三章 所谓命运

“……Ok,I think we will creat a nicer world,Good bye.”杨锦程放下电话,脸上是掩盖不住的笑意。他向后靠在宽大舒适的皮椅上,眼盯着天花板,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距离登上人生顶峰的那一天,已经不远了。

想到这里,杨锦程不由得环视一下这间小小的密室,心中竟有几分不舍。这是杨锦程的办公室里的一个小套间,除了他和自己的导师,没有任何人知道这间密室的存在。而当年那个伟大的计划,就是在这个密室里诞生和一步步实施的。杨锦程抚摸着略显陈旧的桌椅,心中不禁感慨,若干年后,这里也许就会像保存了斯金纳箱的威廉詹姆斯楼地下室一样,成为后辈心理学家顶礼膜拜的圣地。

杨锦程痴痴地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但是很快他又恢复了平日的沉稳模样,在椅子上坐正,伸手打开了电脑。

显示器上出现了一个视频窗口,画面上显示的正是自己的办公室。他拖动窗口下方的进度条,看着自己在办公桌后滑稽地快速运动着,起身在室内走动,出门,又回来,再次出门。

忽然,杨锦程看到了自己要监控的那个人,他趁自己出门的时候溜进了办公室,左右看了看,然后大大咧咧地坐在了那张皮椅上,左右晃了两圈,脸上痴迷的表情跟刚才的自己毫无二致,而更可恶的是他居然拿起自己那个价值两万元的茶杯喝了两口。如果别人看到这一幕,几乎会以为那个悠然自得的人就是杨锦程本人。

杨锦程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将这个视频保存后起身离去。

他走出密室,按动机关让墙上那排书架回归原位。书架中央有一个十分微弱的红色亮点,杨锦程知道那个摄像头还在工作着,他朝那个亮点微微一笑,做了一个V字手势。

整整身上的白大褂,杨锦程准备进行今晚的最后一次巡视,刚把手搭在门把手上,就听见走廊里传来一阵喧嚣。

两个保安员正扭住一个衣着寒酸的老人,而后者正在拼命地挣扎,嘴里不住地叫着。陈哲拦在他的身前,半是恼怒半是无奈地解释:“对不起,没有预约你不能见杨主任……”

“放手!”杨锦程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陈哲一回头,杨锦程站在办公室门前,满脸惊愕。
第二十五章 失乐园

姜德先从黑色奥迪A6车中钻出来,四处张望了一下,快步走向省医院住院部。他的身影刚刚消失在门口,另一个在路边报亭买杂志的年轻人动作迅捷地跟了过去。

马路对面,一辆黑色吉普车里,方木放下望远镜,用对讲机叮嘱了几句:

“别跟得太紧,小心惊着他。”

几日来,警方一直在方木的建议下监视姜德先,然而收获甚少。姜德先出院后,似乎一直沿着原有的生活轨迹平静地走下去,每天开车上班、与当事人见面、出庭,偶尔和妻女在楼下的园区里散散步,一派安宁祥和的样子。鉴于手中掌握的证据不足,而对方又是法律专家,警方决定暂时不对姜德先进行讯问,而是通过监视他的活动,试图寻找有力证据。

半小时后,姜德先忽然从门诊部的楼里走了出来,他脚步匆匆,尽管动作不大,但方木在望远镜里仍然能看出他在前后左右地观察,随后,他就发动汽车,快速离去。

另一组人员驾驶着一辆白色桑塔纳轿车,悄然跟上。

姜德先的车开远,负责跟踪他的警察才跑过马路,径直上了吉普车。

“什么情况?”郑霖回过身来问道。

“不清楚。”那警察稍歇了口气,“这小子在住院部大厅里等电梯的时候,遇见了两个人。我感觉他们认识,但肯定是偶遇,因为双方都是一脸惊讶,彼此还交谈了两句。我离得远,没听清他们在谈什么。随后姜德先就离开住院部,沿着通道去门诊部了,挂了一个神经内科的号,看过医生后,又去药房拿了点药就出来了。”

“方木,”郑霖想了想,“你说我们是不是已经惊着这小子了?”

“有这种可能。”

姜德先去门诊部显然是临时起意,在神经内科挂号,他自述的症状肯定是头疼,这是最简单,同时也是最不容易检验的一种就医理由。他这么做,显然是为了掩人耳目。姜德先径直去了住院部,这说明他肯定是为了去看望某人。那他为什么又突然改变主意,去了门诊部呢?

难道是因为在一楼遇见的那两个人?

“那两人长什么样?”

“是一男一女。”那警察回忆着,“女的挺漂亮,男的嘛,跟我差不多高,看起来挺时髦,好像还染着头发……哎,哎!”

他忽然手指窗外,大声叫起来,“就是那两个。”

一对青年男女从住院部门口匆匆而出,径直上了门口的一辆出租车,绝尘而去。

方木和郑霖交换了一下眼神,彼此都掩饰不住内心的惊讶。又是一个熟人。

那个男人是谭纪。

“兄弟,再麻烦你跑一趟,”方木的目光从谭纪消失的方向收回,“你去查查姜德先看什么病,拿的是什么药。”

那警察爽快地答应一声,跳下车去了门诊部。

“老郑,咱俩去看看医院里住着什么人,”方木拉拉郑霖,“没准还能遇见熟人。”

姜德先从医院出来后直接回了律师所,并在所里一直工作到下班。然后回家,始终再没有出过门,也没跟其他人接触过。

至于他在医院里自述的症状果真是头疼,并对医生说自己最近睡眠不好,在药房所配的药剂是最普通的镇静剂。

至于方木和郑霖这边,倒有一个不能算是收获的收获。由于姜德先曾在大厅里等过电梯,所以方木和郑霖决定从三楼开始查起。查看了住院病人名单,并来到病房逐一核对之后,并没有在病人中发现可疑人员,倒是普外病房里有一个病人在当天下落不明,这引起了方木和郑霖的注意。

这名病人叫李明,症状为头皮裂伤和左前臂锐器割伤,伤及神经和肌腱,并有轻微脑震荡,送诊时间为前天晚上。据主治医生回忆,患者为男性,自述35岁,身高在175CM至180CM之间,相貌平平,没有明显特征。不过给医生留下深刻印象的是,患者就诊时情绪极不稳定,结合头皮裂伤的位置(头部右侧偏上)和左前臂的锐器割伤,怀疑患者系自伤。

院方介绍,李明不辞而别的原因应该不是无力负担医疗费,因为他预交的医疗费里尚有3000多元余额。警方按照他留下的地址进行调查,结果查无此人,看来李明这个普通至极的名字是个假名。

尽管此人无从追查,但是至少可以提供这样一个思路:此人可能与姜德先和谭纪都认识,姜德先和谭纪不约而同的探视对象就是他。如果上述假设成立的话,那么他们之间必然有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以至于双双放弃探视,“李明”也从医院不告而别。

这次的聚会只有四个人:Q小姐、T先生、罗家海和Z先生。

Z先生面色阴沉,不停地吸烟喝茶。T先生也冷着脸,抱着肩膀一言不发。

Q小姐低着头摆弄着衣角,不时看看T先生,又看看Z先生。倒是罗家海显得置身事外,躲在窗帘后,掀起一角朝外面窥视着。

“我记得我曾经说过……”Z先生终于开口了,但是语气强硬,“我们彼此之间不要私下里接触,稍有不慎,就可能前功尽弃。”

“对不起。”Q小姐看T先生要开口反驳,马上抢在他前面说道:“我们下次不会了。”

“现在H先生只能在家养病,”Z先生似乎越来越生气,“J先生也在短期内不能来参加我们的行动了。这全都因为你们……”

“我们怎么了?”T先生终于忍不住了,“我和Q都很关心H先生,J也是。H出了这么大的事,作为朋友不该关心一下么?”

“朋友?”Z先生冷笑一下,“我们只是互相帮助的搭档!”

“只是搭档?”T先生激动地站起来,“当我们知道教化场的那一刻起,我们的命运就已经联在一起了。否则我们也不会冒着那么大的风险去救罗家海!”

“Z,你当时也同意去救L,其实,你也是把我们当作生死与共的朋友的。”Q小姐柔声说道:“我们都是一样的人,本来就应该在一起,不是么?”

Z先生低头不语,片刻,他回头看看依旧站在窗边的罗家海。后者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似乎对他们的谈话充耳不闻。

“总之大家一切小心。”Z先生低声说:“我们既要完成计划,拯救我们自己,也要保护自己。”

他叹了口气,“其实上一次行动让我很不满意,J先生选择的地点太危险了。”

“只要他自己觉得合适就行。拯救自己比杀死那些混蛋更重要。”T先生的语气也有所缓和,“别担心,我们做了这么多次,不是没事?”

Z先生笑了笑,挥挥手说:“大家散了吧,分头走。T,你先走吧。”

T先生走后,Z先生看了看罗家海,开口说道:“L,有件事要跟你商量。”

一直站在窗边,仿佛木雕泥塑般的罗家海终于回过头来,“嗯?”

Z先生示意罗家海坐到自己对面,“本来计划先解决你的事情,好让你尽快离开这个城市。可是现在H先生的情况很不好,我们可能要先帮助他,你的事往后拖一拖,行么?”

“行。”罗家海很快回答。

“多谢了。”Z先生友善地笑笑,拍拍罗家海的肩膀。在那一瞬间,罗家海似乎有一个本能的躲闪动作,但是很快他就坐正了身子,端起一杯茶。

Q小姐看看手表,“下一个是我还是L,或者你?”

“你先走吧。”Z先生说道:“一会我送L回去。”

Q小姐点点头,刚要起身,Z先生又开口了:“Q,我有件事要问你。”

“嗯?”Q小姐面朝Z先生,表情有些紧张,“你问吧?”

Z先生并不急于发问,而是细细地端详着Q小姐的脸,直到那张脸慢慢变红。

“Q,你是不是在跟T恋爱?”

方木放下电话,跟边平请了个假,驾车向天使堂开去。

周老师很少主动打电话给他,这次在工作时间让他去天使堂一趟,估计是有重要的事情发生。

刚转入天使堂门前的马路,方木就看到几辆高级轿车停放在路边,几个衣着光鲜的胖子和几个剪着平头,皮衣黑裤的男子被附近的居民团团围住,似乎在争执什么问题。方木无心他顾,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径直开到天使堂门口。

停好车,绕过热情地扑上来要求划拳的二宝,方木匆匆地跑进二层小楼。

周老师和赵大姐都在,他们坐在周老师的房间里,面色阴沉。见方木进来,周老师挥挥手示意方木坐下,赵大姐则哼了一声就把头扭过去。

方木有些莫名其妙,“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两个人开始都不说话,这让方木越发的迷惑,又问了一遍,周老师才抬起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赵大姐看周老师不开口,直截了当地问道:“方木,你单单资助廖亚凡一个人,到底是什么居心?”

方木听出赵大姐言辞不善,更加摸不着头脑,他把目光投向周老师,“这是怎么了?”

“你说,”赵大姐站起身来,手指着方木的鼻子,“你是不是对亚凡有什么坏心眼?”

方木惊讶之余更有些恼火,“这是从何说起啊?”

“小赵!”周老师抬手喝止赵大姐,“你不了解情况,别一上来就跟机关枪似的。”

赵大姐狠狠瞪了方木一眼,气哼哼地坐下不说话了。

“方木,你也别着急。”周老师递过一根烟,“你最近是不是送给亚凡什么东西了?”

“是啊。”

“你看,你看!”赵大姐又跳起来,手指着方木不断地抖动,“他自己都承认了。”

“我承认什么了?”方木火了,“那些衣服、裤子,还有文具什么的,你们不也都看见了么?周老师不是还嘱咐你分几次给廖亚凡么?”

赵大姐愣住了,刚才还咄咄逼人的手也不知所措地停在半空。

“哎呀,小赵,你就别在这儿瞎搅和了。”

周老师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心形的缎面小盒子,递给方木,“这是你送给亚凡的么?”

“这是什么?”方木心下纳闷,随手接过盒子打开一看,吓了一大跳。是一枚闪闪发亮的钻石戒指。

“这是谁送的?”他茫然地看看周老师,又看看赵大姐,“送给廖亚凡的?”

周老师仔细看看方木,似乎在判断他有没有撒谎,几秒钟后,他转头对赵大姐说:“应该不是小方送的。”

赵大姐有些尴尬,“那能是谁呢?”

方木问道:“在哪里发现的?”

“廖亚凡的枕头底下。”

“会不会是她在外面捡的?”

“不会。”周老师摇摇头,“这孩子要是捡到这么贵重的东西,肯定会交给我的。”

“是啊。”赵大姐插嘴,“前些日子,亚凡捡了不少易拉罐,卖废品的钱都如数交给我们了。”

“那会是谁送给她的呢?”方木皱起眉头。赵大姐打趣道:“这下你这警官可以大显身手了,帮我们立案调查一下。”

方木还有点生她的气,不冷不热地“唔”了一声。赵大姐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说了句“我去看看孩子们”,就转身出去了。

赵大姐一出门,周老师就压低声音问道:“真不是你送的?”

“周老师!”方木又委屈又好笑,“我哪买得起那玩意?我每月工资的三分之一都交给这里了,哪还有那么多闲钱啊。”

“呵呵,不说了不说了。”周老师笑着摆摆手,“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不想让你送她太贵重的东西。”

“哼,赵大姐可不是这么想的。”

“你别在意。亚凡是个女孩子,我这个老头不好过多关心她生活上的事情,小赵平时操心得多一些。再说,她也不知道你和亚凡之间的渊源——不知者不怪嘛。”

方木笑笑表示理解,紧接着眉头又皱起来,“那会是谁送的呢?”

“现在还不知道,等亚凡回来问问她就清楚了。”周老师想了想,“这孩子不会去偷东西,我只是担心她交上什么坏朋友。”

方木沉默了一会,想起一件事。

“拆迁的事情怎么样了?”

这件事显然让周老师更郁闷,他把烟头按熄在烟灰缸里,长叹一声。

“不是很顺利。”周老师用手按按太阳穴,“开发商给出的补偿款太低了,附近居民都不满意,双方谈崩了。”

方木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别上火。就算拆迁,一时半会也落实不了,最起码要等到明年春天以后。”

“希望如此吧。好歹让我熬过这个冬天再说。”

忽然,院子里传来了孩子的哭声和赵大姐尖利的叫骂声。周老师望窗外瞄了一眼,立刻跳起来冲了出去。方木见状,来不及问什么,也跟着跑了出去。

院子里一片大乱。刚才方木在路边看到的那伙人站在院子里,二宝躺在地上,嘴角流着血。赵大姐冲一个肥头大耳的家伙连嚷带叫,孩子们也纷纷帮腔,一时间,嘈杂声不绝于耳。

周老师跑过去把二宝抱起来,二宝的嘴唇破了,血和泪水、灰尘混在一起抹在脸上,看上去凄惨无比。

“这是怎么回事?”周老师语调微微颤抖,听得出他在极力压抑着内心的愤怒,“为什么打人?”

原来,刚才赵大姐领着孩子们在院子里玩,忽然从门口闯进了一伙人,对着小楼和院子指指点点,嘴里还说着“这栋楼要拆掉”、“把大树砍倒”之类的话。赵大姐问他们是做什么的,这伙人没理她,还冲到菜地里一通乱踩。偏偏这时二宝又挤过去跟那个领头的胖子玩猜拳,胖子嫌他身上肮脏,躲了几下没躲开,一巴掌扇到二宝脸上,又把他踹倒在地。

周老师的脸色越听越阴沉,给二宝擦脸的手也不停地哆嗦。

那伙人也认出了周老师,其中一个人在领头的胖子耳边嘀咕了几句,胖子的脸上立刻换了一幅笑脸。

“误会,都是误会。”他向周老师伸出手来,“周国清老先生是吧?”

周老师没理会那只手,冷冷地说:“你是谁?”

旁边的人立刻插嘴,“这是我们侯总。”

胖子不羞不臊地放下手,一脸倨傲地说:“鄙人是恒金地产的副总,侯国富。周老先生,借一步说话。”

说罢,他不由分说地揽过周老师的肩膀,强行把他拖到一边。

“周老先生,我知道你是这伙老百姓的头儿,上次拆迁会议,就是你代表他们发言的对吧?”侯国富低声说,“咱们废话少说。你不就是要钱么?我给你比其他人多三成的拆迁补偿,再给你五万块钱,你帮我搞定这帮老百姓。”

周老师拨掉他的手,高声说道:“拆迁的事有法律,有政策,还有政府,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多四成,八万?”

“侯总你请回吧。”周老师盯着侯国富的胖脸,一字一句地说道:“但是你得给我的孩子道歉!”

侯国富看看二宝,金丝眼镜后的小眼睛里冒出咄咄逼人的光。

“周老头,你这种刁民我见得多了。”他阴着脸说道:“别弄个傻子出来博取同情。你这是什么地方,傻子窝?”

周老师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抬手向侯国富脸上打去。侯国富躲闪不及,重重地挨了一巴掌,金丝眼镜也飞了出去。周老师还要再打,刚刚挥起手,一个皮衣男子就在他身后狠狠地踹倒了他。

周老师扑倒在地上,另外几个皮衣男子也围上来,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死老头,敬酒不吃吃罚酒!”

赵大姐尖叫着扑过去,拼命要拦住这些打手,孩子们也挥起小拳头在他们身上捣着。

周老师挣扎着要爬起来,刚才踢倒他的皮衣男子又抬脚欲踹,刚把腿抬起来,却忽然眼前一黑,整个人也横飞出去,重重地跌倒在地上。

方木脸色铁青,手握一根ASP警棍站在周老师身边。

皮衣男子捂着嘴在地上打滚,鲜血从指缝间不停地涌出来。另外几个打手都吓傻了,醒过神来后,纷纷从身上摸出刀子。正要一拥而上,侯国富叫了一声:“都给我停手!”

打手们莫名其妙地看着自己的老板,侯国富则盯着方木手里的警棍。

“标准的警用品啊。”侯国富扫了一眼地上不停翻滚哀号的皮衣男子,“兄弟,你是哪儿的?”

方木没有回答他,朝旁边一努嘴,赵大姐拿着方木的手机正对准这边,显然是在录像。

方木冷冷地说:“你走不走?”

侯国富干笑一声,挥手示意手下把刀子收起来,随后,他用手点点方木:“我会再找你的。我们走!”

一伙人气势汹汹地走出院子,恰好与放学归来的廖亚凡和几个孩子打了个照面。廖亚凡看着他们气急败坏地爬上汽车,又看看门口的墙垛,飞跑过来。

“怎么回事?”她的目光依次扫过满身灰尘的周老师,一脸血渍的二宝和手握警棍的方木,“出什么事了?”

没有人回答她的话。方木收好警棍,忙着察看周老师的伤势,赵大姐翻开二宝的嘴唇,嘴里小声咒骂着。孩子们都吓坏了,挤成一团簌簌发抖。

“到底怎么了?”廖亚凡见没有人搭理她,急得大叫。

赵大姐仿佛刚刚看见她,不由分说,一把揪过她就往小楼里拖。方木也扶着周老师走回他的房间。他让周老师趴在床上,掀起他的上衣,后背上一片淤青赫然在目。

方木有些担心,毕竟周老师年岁大了,就提议去医院看看。周老师坚持不去,方木劝了一会,见周老师态度坚决,只能作罢。

“我倒没事,会不会给你惹麻烦?”周老师有些担心地问。

“没关系。人民警察遇到这种情况出手制止是应该的。”方木笑笑,“恐怕那混蛋短期内别想啃排骨了。”

周老师被逗乐了,随后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方木急忙在他背后轻轻拍着。

“周老师,没想到你也这么大脾气。”

“咳,他要是说别的我就忍了,”周老师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他说二宝是傻子,说天使堂是傻子窝,这我可忍不了。”

说到二宝,周老师费力地站起来,让方木跟他去看看二宝的伤势如何。

刚走出门口,就看见满脸通红的廖亚凡怒气冲冲地从赵大姐的房中跑出来,边走边整理着裤子。赵大姐紧跟着走出来,嘴里还不依不饶地嘀咕着:“这孩子,这孩子……”

廖亚凡走过方木身边的时候,脸已经红到了耳根,还是硬挺着向周老师一伸手:

“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亚凡,”周老师和颜悦色地说:“东西还给你可以,但是你要告诉爷爷是谁送给你的。”

廖亚凡紧抿着嘴唇,手倔强地伸着,似乎在说:“就不!”

赵大姐也在一旁帮腔,“对!不说清楚,就别想要回去。”

廖亚凡的眼中渐渐盈满泪水,她看看周老师,又看看赵大姐,最后把乞求的目光投向方木。方木有些不自在,无奈地冲她撇了撇嘴。

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廖亚凡大叫一声:“你们凭什么拿走我的东西!”就转身跑掉了。

直到晚饭时廖亚凡也没有出现,也许是因为今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晚饭的气氛很沉闷,唯一兴高采烈的就是二宝,嘴唇上的伤口并没有影响他对食物的兴趣,依旧吃得开心无比。

周老师的伤不轻,无法挺直腰板,只能佝偻着身子,于是简单吃了一点东西就回房休息了。廖亚凡不在,方木自告奋勇帮赵大姐收拾碗筷,赵大姐死活不让,方木也只好停手。

在周老师房里聊了一会,方木就起身告辞。路过赵大姐的房间的时候,又看见了那孩子的遗像。方木忽然意识到赵大姐似乎从来不关门,想了想,走了进去。

房间里灯光昏暗,烟气缭绕,由于长年都点着长明灯和烧香的缘故,四壁都被熏得黑黄。方木凝视着黑镜框里的孩子,忽然想起赵大姐曾说过的那句话:

“我的儿子一定会回来的。”

她长年拜祭自己的儿子,而且从不关门,似乎确实在等自己的儿子回来。香炉里厚厚的香灰下,埋藏的是一颗母亲的心。方木拈起两株香,点燃了插进香炉里,轻轻地说:“如果你真的泉下有知,就回来看看吧。”

“一定会的。”不知何时,赵大姐回来了。她拖着疲惫的脚步走到床边坐下,放下挽得高高的袖子,又怕打一下身上的灰尘。

“你坐啊,小方,大姐这里也没什么好招待你的。”

方木应了一声,坐在桌旁的椅子上。

“赵大姐,你在周老师这里工作多久了?”

“六年多了吧。”赵大姐掐指算算,“六年零七个月。”

“你今年……”

“41了。”赵大姐爽快地说:“老太太了。”

“怎么没考虑再组建一个家庭?”方木斟酌着自己的词句,“也许还能再要个孩子……”

“不。”赵大姐坚决地摇了摇头,“我等着我的儿子,他一定会回来的。”

“赵大姐,”方木想了想,忍不住说道:“人死不能复生……”

“的确不能复生!”赵大姐打断方木的话,“但是人死了之后会有鬼魂,鬼魂是能回来的!”

方木无言以对,赵大姐看看方木的表情,慢慢地说:“你不信是么?”

方木犹豫了一下,摇摇头。

“我信!”赵大姐的眼眶渐渐红了,“我一万个相信。七年前,我就是因为不信这个,才失去了我的孩子!”

毫无征兆地,赵大姐失声痛哭起来。

方木乱了手脚,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茫然无措地坐着,喃喃地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

母亲的哭声回荡在一片安静的天使堂内,许多孩子躲在床上,裹紧了被子。另一个房间里,老人垂下头,轻轻地叹息。

赵大姐哭了很久才慢慢平静下来,方木过去拉着她的手,递给她一条毛巾。

“大姐,到底怎么回事,跟我说说行么?”

赵大姐擦拭着满脸的泪痕,边哽咽,边慢慢讲述。

“那时候我有一个很幸福的家,一家三口,和和美美。维维不算聪明,但是也听话、懂事。他8岁那年,有一天突然张皇失措地跑回家,一头扎进卧室就不出来了。孩子他爸问他怎么了,维维战战兢兢地说在学校的厕所里看到鬼了。我和孩子他爸都没当回事,以为是小孩子的胡思乱想。谁知第二天维维说什么也不去上学,说怕再见到鬼。孩子他爸说了几句,最后动了巴掌,孩子才哭哭啼啼地去了。从那开始,维维的学习成绩直线下降,每天都无精打采的。老师打电话给我们,说维维在上课时经常趴在桌子上睡觉。我回家追问他,维维说他晚上不敢睡觉,闭上眼睛就能看到鬼。没办法,我和孩子他爸只能轮流陪他睡。可是,麻烦又来了……”

赵大姐用毛巾捂住嘴,又呜呜地哭起来。

“过了几天,我发现这孩子不肯吃饭,更不肯喝水,一问才知道他不敢去学校的厕所,怕再见到鬼。后来连自己家的厕所都不敢去了,好几次都尿在床上,拉在裤子里。我和孩子他爸都没什么文化,没想到要带维维去看看心理医生,认为这孩子就是太娇气。有一次他爸爸气急了,硬逼着孩子喝了两大杯水,结果半夜我们被维维的哭声惊醒,他说他要上厕所,孩子他爸陪他去,却发现这孩子怎么也尿不出来,仔细一瞧,维维居然在自己的小鸡鸡上绑了根线。我跟他爸赶紧把维维送到医院,医生把线剪断后,他还是尿不出来。医生说这孩子在有意憋着尿,让我们带他到厕所去,慢慢尿出来。孩子他爸硬拉着维维去了厕所,我去楼下交钱,结果我身上的钱不够,就回来找孩子他爸。孩子他爸从厕所里出来给我拿钱,再返回去,孩子就不见了。孩子他爸知道不好,赶快扑到窗边一看,维维就躺在楼下,孩子他爸一着急,也跳下去了……”

赵大姐的脸埋在毛巾里,哭声又起。

“……孩子当时就没了,他爸在医院里挣扎了一个多月,也没了。操办完他们爷俩的后事,我花光了积蓄,又变卖了房子,真的是走投无路了。就在这时,周老师找到了我……”

赵大姐渐渐平静下来,“老周给了我工作,还给了我一个住的地方。我不知道自己上辈子到底是怎么了,家破人亡,却又让我遇见这么好的人……”

“是啊。”方木难掩心中的震撼,喃喃地说。

“我现在很知足,”赵大姐擦干眼泪,勇敢地笑笑,“我要照顾好这里的孩子,多积德,老天爷会把我的孩子送回来的,哪怕是他的鬼魂也行。到时候,我要对他说……”

她扭头看看镜框中的孩子,泪水再次盈满眼眶,“……我要对他说,妈妈错了,妈妈相信你……”

方木离开的时候已经快夜里9点半了。他不知道廖亚凡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她回没回来,就坐在天使堂的院子里抽了一根烟。天使堂,多美好的名字,只是每个天使,都有个受伤的故事。

吸完一根烟,方木走到院子外,上车,发动,车灯点亮的一刹那,他看见廖亚凡就站在车前不足五米的地方。

他看着她,在刺眼的灯光下,廖亚凡显然看不清驾驶室中的自己,但是她丝毫没有抬手遮挡灯光的意思,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把自己全然暴露在方木面前。

方木关掉车灯,又跳下车。

“你怎么在这里?吃饭了么?”

黑暗中,廖亚凡的眼睛亮得吓人,方木清楚地听到她的牙齿在互相碰撞,宛若碎冰般清脆。冷不防,廖亚凡一把抓住了方木的胳膊,方木察觉到,她在发抖。

“我们这里,天使堂……”廖亚凡的声音如同她的身体一样在哆嗦,“……是不是要拆掉了?”

“你听谁说的?”

“是不是?”廖亚凡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手上的力度也骤然加大,“你告诉我,你不要骗我……”

方木忽然想起下午她曾在外面的墙垛处停留片刻,扭头去看,果真在墙垛上看到了一个大大的红圈,里面是红色淋漓的一个字:拆。

“你别担心,会有办法的。”方木已经想不出更好的话来安慰她。然而这句话无疑已经证实了廖亚凡的猜想,她的手一下子松下来,整个人似乎也要瘫软下去。

“快回去吧,赵大姐都等急了。”

廖亚凡的身子晃了晃,却没有动。方木叹了口气,抓起她的胳膊把她带进了院子。廖亚凡步履轻飘,似乎失去了全身的重量,任由方木把她带进二层小楼,一直交到赵大姐手里。

回去的路上,方木留意观察了一下附近的房屋,触目惊心的“拆”字随处可见,这让他感到自己仿佛飞驰在一条行将毁灭的路上。有人以城市的名义毁掉别人的家,尽管有补偿,有新房,可是又有几人愿意离开生活了几十年的房子?

又有几个天使,愿意离开温暖的天堂?

第二十六章 跟踪

医院的偶遇让方木确信姜德先和谭纪之间有某种联系,这也为他的推断增添了几分砝码:迷宫杀人案、福士玛超市杀人案和市第11中学杀人案之间是有内在联系的。虽然第二起案件的联系不明显,但是第一和第三起案件的犯罪嫌疑人互相认识却是事实。当然,如果他们可以称得上犯罪嫌疑人的话。

谭纪有不在场证明,姜德先的作案嫌疑也不明显,但是在方木心中,这两个人的形象在所有嫌疑对象里是最突出的。他从不怀疑自己有察觉犯罪的天赋,但是在罗家海那件事看走眼了之后,多少影响了一些自信。更何况,依据现有的证据,很难把这两人列为重点怀疑对象,更别提并案侦查了。

不过从目前反馈回来的信息来看,边平关于“赎罪”的思路似乎行不通。警方对与夏黎黎关系密切人员的调查进展缓慢,并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这多少给方木赢得了一些空间,在他的建议下,郑霖要求技侦部门对谭纪和姜德先的手机进行跟踪定位。从调查结果来看,与姜德先联系的人群中没有发现可疑人物,多是亲属和诉讼当事人。与谭纪联系的人群也差不多,没发现与姜德先交叉联系的人物,但是近一个多月以来,一个手机号码与谭纪接触频繁,每天的通话少达四五次,多则十多次,其间还互通大量短信。

机主的资料很快就调查清楚。曲蕊,女,25岁,汉族,某外资企业营销部副主管,算是个白领。从她与谭纪之间的短信内容来看,二人应该是男女恋爱关系。

鉴于姜德先当日在医院的表现,怀疑姜德先已经对警方的行动有所察觉。这是一件比较头疼的事情,因为姜德先是一名资深律师,他对警方查案的一套了如指掌,如果他有所警觉,侦查工作就很难展开。如果姜德先和谭纪确有联系,那么相信谭纪也会有意逃避侦查,这将使案件的侦破难上加难。于是警方决定调整侦查策略,以秘密侦查为主,重点监控两个人的手机。

这种手段其实是无奈之举,甚至可能有犯罪嫌疑人脱离控制的风险。因为姜德先和谭纪都可能使用其他的手机号码进行单线联系,但是在尚未掌握有力证据之前,也只能姑且为之。

然而这无奈之举,却有了一个小小的收获。警方经过几天的监控后,发现曲蕊与谭纪之间的联系突然中断,从中断的日期来看,恰好是方木和郑霖在医院看到他们之后的第二天。这不得不让方木产生了一个怀疑:如果曲蕊与谭纪仅仅是恋爱关系,与案件无关的话,谭纪大可不必与之中断联系。也就是说,曲蕊也可能有作案嫌疑!

边平提醒方木,也许是二人恰好在当时中断了恋爱关系,毕竟对当今的男女而言,分分合合是常有的事情。方木特意安排了几次对曲蕊的跟踪,前几次跟踪都没有什么收获,跟踪到第五天的时候,恰逢一个周末。曲蕊下班后打车去了一家大型商场,在女式内衣区挑选内衣时,男侦查员怕自己跟进内衣区太醒目,容易暴露,遂要求更换女侦查员,就在交接的时候,曲蕊却消失在监控范围内,手机也关闭了。失去目标后,方木还不死心,又派人在曲蕊家楼下化装成保洁人员蹲守,守候三天后,终于在曲蕊家的一个垃圾袋里发现了一张被撕碎的用餐小票。从点餐的数量来看,消费者肯定不是曲蕊一个人。方木拿着谭纪的照片去了那家餐厅,一名服务员证实当日确实是谭纪和曲蕊在餐厅里吃过饭。

这说明谭纪和曲蕊仍然保持着联系,而且已经对警方的行动有所警觉。由此看来,曲蕊也与案件脱不了干系!

这案子越来越有意思了。

下雪了。这是这个北方城市入冬后的第一场雪,不大,仅能给路面覆盖上薄薄的一层白色。而当车辆驶过,那刚刚留存没多久的洁白又荡然无存。雪花被车轮卷起,混杂了尘土后面目全非地落下,变得与路面一个颜色,渐渐消融。

罗家海静静地看着窗外,双眼无神。

沈湘说她出生在一个下雪的日子里,所以一生钟爱白色。方警官说得对,喜欢白色的人往往向往纯洁,沈湘就是这样一个人,好像窗外飘洒的雪花,美好又脆弱,小小的污垢都能让她毁灭。

为什么有人忍心碾过那洁白平整的雪地?

为什么有人忍心伤害那单纯可爱的女孩?

罗家海的拳头渐渐攥紧,每次想到这些,他都会感到痛彻心肺,随之而来的就是刻骨的恨。都是那个人!都是他毁了自己和沈湘!

罗家海很后悔答应Z先生把自己的事情往后拖一拖。他每天焦躁不安地在这间屋子里走来走去,感举胸中的仇恨好像一个膨胀的气球,它每分每秒都在涨大,压得他无法呼吸!每次离开这里,前往那间路边小店的时候,他都会感到稍稍放松。可是看到Q小姐和J先生如释重负的表情和大仇得了的畅快时,他又感到迫不及待。为沈湘复仇是他留下来——甚至是活在这个世上的唯一理由,可是这一天,何时能来到呢?

门忽然被敲响了,长短规律的敲门声让罗家海刚刚提起的心又落了回去。应该是T先生来送吃的东西。

罗家海打开门,门口站着的却是Z先生。Z先生看他愣着,微笑着努努嘴,示意他快点让自己进去,好把门关好。

“T怎么没来?”罗家海看着Z先生把手里的两大包东西放在餐桌上,有些不安地问道。

“他短期内不能再来了。”Z先生皱着眉头,随手拿起一条烟扔给罗家海,“听T说,你学会抽烟了?”

罗家海接过烟,眼睛始终盯着Z先生,“出什么事了?”

“警察可能盯上他了。”Z先生略略沉吟了一下,“这家伙在和Q谈恋爱,搞不好连Q都不安全了。”

“J先生呢?”罗家海马上问道。

“他也一样。”Z先生的眉头皱得更紧,“上一次的行动,我们有太多考虑不周的地方。”

“那怎么办?”

“没事。警察手里没有证据,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只是以后要更小心些了。”

罗家海沉默了一会,问道:“你们……也帮助过T先生么?”

“是的。”Z先生看看罗家海,“你知道,我们这些人,包括你,都是‘教化场’的受害者。”

“那他……是怎么回事?”

“我就知道你要问这个。”Z先生笑笑,从衣袋里摸出一盒烟,抽出一支点燃,“十几年前,T还只是个小孩子,天真烂漫,跟别的小孩没什么不同。有一天,他在放学回家的路上,遇到一个男人,他说他是T的爸爸的同事,还直接叫出了T的名字。他问T想不想跟他一起去看武打片,T很高兴地答应了。随后,男子带T去了一家电影院,还给T买了一瓶汽水,可是T喝了汽水后就睡着了,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被塞在了座位底下,他拼命爬出来,发现整个电影院已经空无一人。你可以想象,在漆黑一片的电影院里,一个小孩子该多么害怕。他叫,他喊,却没有人回应。他哭着,摸索着东奔西走,却只是一次次撞在那些冷冰冰的椅子上。就这样,直到第二天,进场的观众才发现了昏迷不醒的T。”

“后来呢?”

“T的父母当晚就报警了,可是在T的父亲的同事中没发现那个人。T在家休息了半个月,身体恢复了,可是他从此却失去了一样东西——方向感。”

“方向感?”

“对。”Z先生的表情凝重,“T再也无法分清左右和东南西北。读书的时候他需要父母送他上下学,否则连家都找不到。上大学以后没法参加军训,因为训练队列的时候他就乱转一气,曾被教官训斥,同学也认为他有意破坏集体荣誉。大学四年,他只能跟着别人上课、吃饭、回宿舍、上厕所,否则就会在校园里迷路。工作后,只能选择最不需要方向感的职业——文字编辑,而且只能打车上下班,万一司机不熟悉公司所在的地点,就只能拉着他在市区里一圈一圈地绕。”

“天啊,这可怎么活下去啊?”罗家海听得目瞪口呆,“后来呢,你们也找到那个人了?”

“找到了。”

“然后……也杀了他?”

“当然。”Z先生轻松地说,面露自得之色,“我们设计了一个很完美的计划。我们把那个人绑到了店里,身上绑好电线,把店里布置成毫无光线的密室状态。然后把红外摄像装置连接在电脑上对准他。我们还做了一个遥控触发装置,让T带着它去了一家网吧。通过网络,T可以在网吧的包厢里看到密室里的情况,还可以通过语音跟那家伙对话,当然,更可以用那个遥控装置让他尝尝电击的滋味。”

“哦……”罗家海恍然大悟,“这也是一个不在场证明,对么?”

“是啊。”Z先生嘿嘿一笑,“T这家伙很聪明,自作主张地即兴表演了一场大闹网吧的戏。让那里的服务员都记住了他。”

“尸体呢?怎么处理的?”

“我们把它扔进了一个迷宫。”

“迷宫?”

“对。那是谭纪经常光顾的一个地方,他还给我们画了一张详细的地图。说来也奇怪,这小子在迷宫里反而如鱼得水。看来能走出迷宫的只有两类人:方向感特强的人和压根就没有方向感的人。哈哈。”

“可是,为什么要把尸体扔在迷宫里呢?”

“谁知道?”Z先生耸耸肩,“你也知道,每次我们结束的时候,都是由主角自己选择谢幕的地点。我想,T一定非常仇恨那个人,要让他死后也找不到方向,呵呵。”

罗家海不说话了,低着头想心事。Z看看他,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

“L,跟你说这些,希望能让你相信我们一定会安全、彻底地帮你给沈湘报仇。”

“嗯。”

“等到你作主角的时候,一切都听你安排。”Z先生顿了一下,“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之下。”

“好的。”罗家海把手按在Z先生的手上,“谢谢大家。”

“那我先走了。”Z先生看看手表,“你也早点休息。”

起身的时候,罗家海注意到Z先生似乎把什么东西塞进了自己的口袋,定睛去看,好像是他刚刚吸过的烟头。送他出去,又关好大门后,罗家海突然意识到,Z先生从进门到离去,始终没有摘下他的手套。

一上班,方木就被叫到了边平的办公室。边平阴着脸,问他最近都干什么了。方木有些纳闷,说我还能干什么啊,查案呗。

“那为什么有人举报你滥用警械?”边平指指桌上的一张纸,“都告到厅里了,厅长让我问问你怎么回事。”

方木立刻就知道是因为天使堂的事情,他没有解释,直接把手机里的视频放给边平看。边平反复看了两遍,脸色稍有缓和,指示方木把这段视频刻录成光碟,好拿给厅长交差。交待完了,边平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问方木:“你怎么会在哪里?”

方木简单解释了一下,边平听后沉默了一会,开口说道:“你先把手头的工作做好。拆迁的事情,涉及到的利益方太多,轻易别往里搅合。”正说着话,桌上的电话响了。

边平一边冲方木指指茶几上的烟盒,一边接听电话,刚说了几句,脸色就变了,那是一种混合着喜悦和诧异的复杂表情。方木看在眼里,心头的疑惑渐多,边平放下听筒却不说话,坐在椅子上好像在运气。

“你小子这下可以大显身手了。”边平终于开口了,“还记得那个玩具熊里面的头发么?是罗家海的。”

第二十七章 H先生的故事

我的职业相信大家也都知道,我是一个货车司机。我的文化不高,跟你们比起来,我算是一个粗人。过去我觉得只有那些酸了吧唧的知识分子才会有心理疾病,现在看起来,任何人的脑袋都会出问题。

那件事发生在两年前,当时,我结婚还不到三年的时间。我妻子跟我一样,都没什么文化,但是也温柔善良。我们的日子虽然不宽裕,但是也其乐融融,当时,我们打算要个孩子,我也在公司里拼命干活,希望能给她们娘俩好日子过。

6月份的一天早上,我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刚一接通,手机里就传来一个歇斯底里的声音:“你在哪儿呢?快来芙蓉小区!快来!!”

我有些莫名其妙,急忙问他:“你是谁啊?”

“我是陈冰她老公,陈冰她……她跳楼自杀了!!”说罢,电话就挂断了。

我吓了一跳,再回拨过去,对方的手机已经无法接通。我想了想,决定开车去芙蓉小区看看。一路上,我拼命回忆陈冰这个名字,终于想起她是我的初中同学。可是我们毕业后就再没有见过面,平时也素无瓜葛,他丈夫怎么会有我的手机号码?又为什么在这个时候首先打电话给我呢?

我赶到芙蓉小区,看到门口停着警车,而园区里的一栋楼下已经聚拢了好多人。我跑过去,还没等跑到跟前,就看见人群“哗”地闪开一个缺口,几个急救员抬着一副担架跑出来,而担架上,躺着一个覆盖着白布的人,从白布下露出的黑色长发来看,这是个女人。我吓傻了,难道这真是陈冰,难道她真的自杀了?

正在我发愣的时候,一个男人突然从人群中冲出来,一把拉住我就往另一栋楼后拖。我好不容易挣脱了他,他却直接叫出了我的名字,抬手就在我脸上重重地打了一拳。我被打懵了,捂着脸冲他大叫:“你是谁?为什么打人?”

他冲我吼道:“我是陈冰的老公!你这个王八蛋,都是你害死了陈冰!”说罢,他把一包东西摔在我身上,转身跑了。当时有很多人都往这边看,而我当时的想法,就是赶快离开这里,我顾不得被打破的嘴,捡起那包东西,就匆匆开车离开了。

那天我没有回公司,也关掉了手机。我把车停在路边,坐在驾驶室里打开了那包东西。里面是几本日记和一沓信,从日记和信的日期来看,都是从十几年前一直写到现在的。我翻看着那些日记和信,发现居然都是写给我的。她在日记里说,她从初中开始就一直暗恋我,却始终不敢对我表白。毕业之后大家各奔东西,她也嫁作人妇,却始终对我无法忘怀,还辗转托人知道了我的电话号码和工作单位。这期间,她还给我写了好多信,却都没有寄出去。后来,她老公发现了她的日记和信,大怒之下把她暴打一顿,此后就像盯贼一样盯着她,有不顺心的事情还打她撒气,几番折磨之后,陈冰也对自己的婚姻彻底失去了信心。就在她跳楼自杀的前一天晚上,她丈夫还因为一些琐事找茬打了她一顿。陈冰把自己关在卧室里,给我写了最后一封信后,在窗台上一直坐到天亮,然后跳了下去……

(H先生忽然把脸埋在青筋必现的大手里,全身都在微微地颤抖。)

从那天起,我的生活就完全变了。我拼命回忆陈冰的长相,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我的初中毕业照早就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后来联系了一个初中同学,在他的帮助下,才在毕业照上找到了她的身影。她那时瘦瘦的,不爱说话,初中三年,我对她完全没有印象。可是从那天开始,这张脸就时常出现在我的眼前。从始至终,我都没有看见她的尸体,但是我觉得我目睹了她跳楼的整个过程。她就坐在窗台上,抱着窗框呜呜地哭,嘴里还喊着我的名字,然后,一松手,跳了下来……

(H先生的话戛然而止,突然,他跳起来,端起面前的托盘就朝自己的脑袋狠狠地砸了下去。茶壶和茶杯乒乒乓乓地滚落到地上,滚烫的茶水也泼了他一身。)

众人急忙拦住他,而H先生脸色苍白,牙关紧咬,似乎已经快要休克过去。Z先生指示大家把H先生扶到墙角的毛毯上躺下,又撬开他的嘴,塞了两片镇静剂进去。处于半昏迷状态的H先生烦躁不安地挣扎着,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片刻,他的动作渐渐轻微,最后沉沉地睡去。

大家回到桌前坐好,Z先生重新泡好了茶,略一沉吟,说道:“接下来的事情,我来替H说吧。”

H先生在脑海中不停地幻想陈冰跳楼的场景,每一次都让他痛苦得无以复加。他认为陈冰的丈夫说得对,的确是自己害死了陈冰。这种强烈的内疚感让他已经无法正常地工作和生活。他从心底里厌恶自己,觉得只有毁灭自己才能平息他对陈冰的内疚。于是,H先生到医院去,要求捐献自己的器官。医生发现H先生的情绪极不稳定,怀疑他有精神障碍,就拒绝了他。如是几次,H先生越发觉得自己令人厌恶,终于有一天深夜,他在卫生间里用刮胡刀割伤了自己,这一幕恰好被他妻子发现。H先生无法对妻子说明实情,只能用狂呼乱吼来回答她。H的妻子不明就里,又被自己的丈夫吓坏了,就回到娘家暂住。

“那,那个叫陈冰的女人,”Q小姐问道:“是不是真的因为H而自杀呢?”

“呵呵,不是。”Z先生翻看着手里的材料,“这件事跟我们所遭遇的事情一样,都是一个预先设计好的实验。根据我所掌握的资料,陈冰确有其人,也确实是H先生的初中同学。但是她五年前就患上了重度抑郁症,前前后后已经自杀数次。相信‘教化场’的始作俑者事先研究了陈冰的病例,知道她早晚还会自杀,并选择了H先生作为陈冰自杀后的实验品。”

“那些日记和信件是怎么回事?”T先生问道。

“当然是伪造的。”Z先生笑笑,“而且据我所知,陈冰暗恋H先生的事情纯属子虚乌有。”

“既然都是假的,陈冰的丈夫还那么配合?”Q小姐又问道。

“呵呵,那个也是假的。”Z先生从资料里抽出一张照片,“也是‘教化场’招募的所谓志愿者。这家伙是一个演员。他算准了H先生不敢去找他核实真假,当然就无所顾忌了。”

大家传看着照片,气氛凝重。

“最近H先生的病情突然加剧。”Z先生语气低沉,“Q和T也看到了,H先生又开始自我伤害。”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

Z先生看了罗家海一眼,“我们营救L的时候,H先生配合J先生制造了一场车祸。他目睹了车祸的惨象,无意中加重了自己内心的歉疚感。这也是PTSD最常见的发病原因。所以,”Z先生转向罗家海,“我们提前帮助H先生,你不会有意见吧。”

罗家海看看在墙角沉睡的H先生,摇了摇头。

“没意见。”

第二十八章 实验

市局在方木的建议下,决定将迷宫杀人案、福士玛超市杀人案、市第11中学杀人案进行并案侦查,并成立专案组专门负责侦破此系列案件,郑霖被任命为专案组组长,方木和边平都是专案组成员。

之所以作出这个决定,那个爱炫耀的技侦人员功不可没。

这小子在单位没日没夜地加班,备受冷落的女朋友直接找到了局里。为了哄女友开心,他就给她演示DNA对比的过程。他用毛绒玩具熊里的头发作为样本,然后在数据库里随手挑出一份进行对比。他原本是想得出一个不符合的结论,可是对比完毕后,结论让他大吃一惊:两组数据相似率达到了99.99%!他急忙翻找出刚才的对比数据,发现此组信息采自罗家海。罗家海被起诉的罪名中包括强奸罪,为了确定是犯罪中止还是犯罪既遂,曾提取了罗家海的血液样本与被害人的阴道内容物进行比对。没想到,在罗家海脱逃后,这组信息竟发挥了作用。

能够将这三起案件进行并案侦查是一个大突破。对方木而言,这一方面证实了他此前的思路是正确的,而另一方面,并案侦查也仅仅只是个开始。正如边平所言,方木擅长从连环杀人案中描绘犯罪嫌疑人的心理变化轨迹,并对其体貌特征、职业背景等进行画像,但是眼前这三起案件,并不那么简单。

连环杀人案之所以有迹可循,原因在于凶手经常会在案件中留下一些标记。而这些标记通常是一些明显的行为模式,并且属于凶手的性格特征之一。通常状况下,这种标记行为是凶手在作案时不必实施的,但如果实施,就意味着这一行为要满足凶手的某种特殊的心理或情感需要。而这三起案件中的标记,太奇怪了。

这三起案件有明显的共同点:多人作案;使用机动车辆;杀人现场和弃尸现场分属两处;现场强烈的仪式感。尤其是最后一点,这是方木坚持这三起案件存在联系的重要依据。然而这三起案件表达出的情绪却截然不同。迷宫杀人案的仪式象征着“复仇”,福士玛超市杀人案的仪式象征着“证明”,而市第11中学杀人案的仪式象征着“挽回”。这么复杂的情绪不可能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结合多人作案的情况,方木产生了一个大胆的设想:这三起案件,很可能是由彼此联系的三个人分别干的。

“你的意思是……”边平皱着眉头,“……互助杀人组织?”

“我觉得有这种可能。”

“那他们为什么纠结在一起,目标是什么?”

“这个我也想不通。”方木坐在边平对面,“所以请师兄来帮帮忙。”

从现有的证据材料来看,三起案件的被害人显然不是凶手随意挑选的,都与凶手存在着某种联系。这样就会形成一个奇异的组合:蒋沛尧——谭纪;申宝强——罗家海;马春培——姜德先。

“所以,我们不妨反其道而行之,查查蒋沛尧、申宝强、马春培之间有没有什么内在联系,如果有线索的话,谭纪、罗家海和姜德先之间的关系也就清楚了。”

方木觉得边平的建议很有道理,但是他也提出了不同的意见。他觉得申宝强和罗家海之间并不是对应关系。如果罗家海要杀人的话,被害人肯定是当年残害沈湘的人。而从福士玛超市杀人案的现场来看,完全不像是因为遭遇性侵害而报复杀人的样子,此外,沈湘曾自述的案情中,也没有提及与玩具熊有关的情节。不过,这也引出另一个结论:如果罗家海仅仅是参与的话,说明与申宝强对应的凶手另有其人,这个互助杀人组织可能包括四人,甚至更多!

“也有这个可能。”边平想了想,“你还记得福士玛超市提供的录像资料么,那块幕布下至少有四个人。”

更严峻的事实摆在眼前:既然可能有多人参与这个组织,那么命案可能再次发生。

专案组开始着手调查三个被害人之间是否有交叉关系。同时,鉴于犯罪嫌疑人可能已经对警方的行动有所警觉,所以决定暂时不对他们展开直接调查,仍然保持秘密侦查状态。方木的任务是继续研究三起案件的有关证据材料,力求寻得蛛丝马迹。在他的办公桌的隔断上贴满了照片和复印件,其中,处于最醒目位置的,是罗家海的照片。

罗家海是将三起案件串联起来的关键人物,而在他身上,仍然有很多线索值得挖掘。

其一,种种迹象显示,罗家海依然潜伏在本市。C市警方对他的围捕已经不像前段时间那样严密,而现在恰逢年末,车站、机场的旅客流量大,现在逃跑,是一个最合适的时机。他没有逃离本市,显然是另有目的。如同方木曾设想的那样,罗家海是一个报复心很强的人,他留下来的目的,很可能是为了给沈湘复仇。

其二,罗家海能够在C市潜伏这么长时间而不被人发现,有人在暗中掩护他的可能性很大。这不得不让人怀疑罗家海的越狱乃精心谋划的结果。姜德先很可能就是策划者,至少也是参与者。至于那个引发连环车祸的货车司机黄润华,也许也是参与者之一。姜德先先是极力争得为罗家海辩护的机会,力求免罗家海一死,辩护失败后又冒这么大的风险去救罗家海出来,必然是出于某种极为重要的原因。而这个原因,可能就是罗家海参与杀死申宝强的原因,更有可能是这个互助杀人组织成立的初衷。

市局户籍科的同事送来了一张照片,方木把它粘在了罗家海的照片旁边。照片上是一个清秀可人,略显羞涩的女孩——沈湘。

案情发展至今,沈湘也许也是一个关键人物。这可怜的女孩因为受到性侵害而留下难以磨灭的心灵创伤,尽管曾短暂享受过爱情的慰藉,但最终她的伤痛还是被公之于众,在对生活完全绝望之后,她和罗家海杀死了泄漏当年秘密的人,男友身陷囹圄,自己也用一把刀子结束了生命。

想到这里,方木忽然心思一动。假设罗家海是为了给沈湘复仇而加入这个互助杀人组织,那么与这些参与者有关的就可能不是罗家海而是沈湘。

这个新的思路让方木一下子兴奋起来,他抓起电话想到市局调取本案的案卷资料,可是刚拨了两个数字就放下了。他想起这案子当年并没有报警,所有的案情陈述都是从罗家海那里听来的。

方木铺开纸笔,开始逐字逐句回忆罗家海讲述的案件始末。纸上很快布满了长长短短,勾抹涂改的字迹。渐渐,其中两段话被方木重重地划上了圈。

根据罗家海的讲述,那个强奸犯曾对沈湘说:“你的身体里从此就留下了我的东西,你一辈子都会带着它的味道。”这句话虽然经过罗家海的转述,但方木不怀疑它的真实性,因为这对于沈湘来说是一生不可磨灭的遭遇,其中的每个细节,都可能记忆深刻。而这句话,让方木有奇怪的感觉。

是的,它显得太刻意了,就好像一句早已准备好的台词。这样的话从一个强奸犯嘴里说出来显得怪异无比。如果说这是犯罪人变态心理的一种真实流露的话,那么同期肯定有类似案件发生。方木大致估算了一下,请求市局提供7-10年前立案的所有强奸案的卷宗材料。他在办公室里整整看了半天卷宗,没有发现与本案相似的案例。那么,犯罪人属于心理异常的可能性就不大了。既然如此,就不妨假设犯罪人说这句话是有意为之,那么,它听起来就是一个暗示,似乎犯罪人希望沈湘对“味道”产生极强烈的反应。

另一段话是罗家海提及沈湘每次去洗澡,或者去购物的时候,都会感觉有人在跟着她。如果说沈湘由于早期遭遇性侵害而患有被害妄想症的话,方木丝毫不会觉得奇怪。感到有人在跟踪她,这也许是沈湘的错觉或者幻想。但是如果结合犯罪人有意使沈湘对“味道”形成情绪反应的假设,那么沈湘所感到的所谓跟踪,也许就不是她的错觉或者幻想。换句话来说,的确有人在跟踪沈湘,而跟踪的目的,就是观察及纪录沈湘的种种过激反应。

方木心头一凛,难道是某种心理实验?不,不会,这太残忍了。如果用强奸行为作为实验手段的话,那么这已经不仅仅是违背心理学研究伦理的问题,而是犯罪!

可是,如果这个假设真的成立的话,那么这个互助杀人组织的其他人,会不会也与这个心理实验有关呢?

方木凝视着沈湘的照片,这是一张户籍登记照片。当时沈湘大约十七八岁,眼神中却过早地蒙上了一层阴郁,那略带羞涩的笑容中有一些紧张,一些拘谨。然而这一切都掩盖不住她的青春与秀气。想到她对自身味道的恐惧和近乎自虐般的掩饰,方木也不觉黯然,但是同时他也猛然意识到,其实沈湘的过激反应是典型的创伤后压力障碍症的症状。

“PTSD……”方木不自觉地喃喃自语。如果她当时遇见杨锦程博士,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

杨锦程照例在下班前对研究所进行了当天最后一次巡视,同往常一样,一切都很令人满意。他所到之处,看到的都是忙碌的身影和有条不紊的工作。他喜欢这样,只有不懈奋斗才会有收获,多努力一分,离成功就更近一步。心情愉悦,脚步就显得轻快,杨锦程比平时提前5分钟结束巡视,决定会办公室换衣服回家。

推开办公室的门,杨锦程却发现本应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却多了一个人,而且就站在他的办公桌后。

陈哲微微颔首,笑着打了一声招呼:“杨主任。”

杨锦程看看门外,“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刚进来。”

“有事么?”

“哦,是这样。患者夏天的妈妈刚才打电话来,希望能跟您约定下次治疗的时间。”陈哲指指杨锦程摆在桌上的台历,“您不在,我就看看您最近的日程安排,好给夏天妈妈一个答复。”

“哦。”杨锦程面无表情地看看陈哲,站在原地不动,陈哲急忙从桌后绕出来,拉开靠背椅等杨锦程入座,然后垂手站在桌边。

杨锦程看看台历上纪录的日程安排,说道:“约在下周二吧,上午九点。”

“好的。杨主任,那我出去了。”陈哲转身退出了办公室,还把门小心地带好。

杨锦程看着门口若有所思,片刻,他伸手打开了电脑。

第二十九章 折翼天使

专案组对三名死者的背景和社会关系再次进行了深入的调查,希望能够找到交叉点,然而结果令人失望,这三个人就好像三条平行线,各自生活在各自的空间中,丝毫找不到有价值的线索。

方木没有灰心,他坚持认为自己的推断是准确的。然而,这仅仅是一个推断,仅靠这个是无法将他们送上被告席的,他还需要更有力的证据。鉴于该组织可能有多人的情形,专案组决定继续秘密监控谭纪、曲蕊、姜德先、黄润华四人,对与该四人接触频繁者也要进行监控。

这天傍晚,方木一直在研究案卷材料,想起抬头看表的时候,才发现早已过了开饭的时间,食堂里估计只剩下刷锅水了。方木揉揉饿得发疼的肚子,决定出去找个小店解决一下晚饭。

走到车前,方木打开车门,再抬头的时候,赫然看见廖亚凡就站在车的另一侧。

方木可以肯定前一秒钟那里还空空如也,廖亚凡仿佛从天而降,但是却并不看他,低着头绞着胸前的书包带。

“你怎么在这儿?”没有回答。

“你是来找我的?”还是没有回答。

方木轻轻地叹口气,“上车吧。”

这次廖亚凡有了反应,她顺从地爬上车,安安静静地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方木原打算随便吃碗面条了事,现在多了个廖亚凡,这顿晚饭就别应付了。

在车上征求了几次廖亚凡的意见,她依然是沉默,方木无奈,最后决定还是去那些孩子们喜欢的餐厅。

这一次方木带她去了必胜客。匹萨饼同样是方木不喜欢的食物,他不知道廖亚凡是不是喜欢,看她没有拒绝,就点了新推出的一款匹萨饼,几样小食,两杯饮料。

匹萨饼果真很难吃,方木吃了半块就不想动了。周围的顾客们倒是对眼前的面饼蛮有兴趣,令人不解的是,大家都斯斯文文地用刀叉。外国人对这种快餐都是用手抓着直接往嘴里送,到了这里却成了和鹅肝、|奇-_-书^_^网|鱼子酱一样的稀罕食物,不用刀叉不显其珍贵。

廖亚凡的刀叉也用得笨手笨脚,见方木不吃了,也有些紧张地停下来。方木注意到她的窘迫,不得已又抓起那半块匹萨饼,塞进嘴里大嚼起来。方木的动作似乎鼓励了廖亚凡,她也学着他的样子,大口吃起来。

晚饭吃到一半,方木的电话响起来,是周老师。周老师焦急地问方木能不能开车去帮他找找廖亚凡。方木捂住话筒,小声问廖亚凡是不是偷着跑来的,廖亚凡没回答,依旧低头吃饼。方木无奈,对周老师说廖亚凡跟他在一起。周老师长长地“嗐”了一声,让方木把手机递给廖亚凡。廖亚凡既不接手机,也不抬头看他,依旧小口撕咬着匹萨饼。

方木没办法,只能对周老师说:“吃完饭我就送她回去。”挂断电话,对面的廖亚凡终于抬起头来,手里捏着半块匹萨饼,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不回去。”

“别说孩子话。”方木指指盘子里的食物,“快吃,要不周老师该着急了。”

“我不是孩子。”廖亚凡一动不动地盯着方木,清澈的眼睛里似乎有某种坚硬的东西。

“好好好,你不是孩子。”方木又好气又好笑,“廖亚凡女士,快吃吧。”

廖亚凡低下头去,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不动,忽然,一滴泪水落在桌布上,紧接着,两滴、三滴……

廖亚凡无声地哭起来,却始终捏着那半块匹萨饼不松手,似乎吃不下去,又把它当作唯一可以牢牢抓住的东西。

方木尴尬无比,邻桌的男女已经投来了诧异的目光,似乎对他们的关系表示怀疑。的确,如果说他们是父女关系,方木显得太年轻,如果说是恋人,方木又显得太老。也许唯一合理的解释是:方木是一个勾引高中女生的成年流氓。

几分钟后,廖亚凡的哭泣戛然而止,就像开始那样突然。她用餐巾擦擦眼泪,抿抿头发,继续吃那块已经被她捏变了形的匹萨饼。满桌的食物方木基本都没有动,却被廖亚凡一点点吃光了。她并不是食量大,而是在有意拖延晚饭的时间,邻桌的客人都换了三拨,这顿漫长无比的晚饭才吃完。

方木看看手表,已经九点多了,衣袋里的手机又在振动,不用看就知道是周老师在催他。

方木结完账,站起身对廖亚凡说:“走吧。”廖亚凡坐着不动,手按着桌角,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方木说:“我不回去。”

方木板起脸,“不行。”

廖亚凡把头扭过去,意思很明显:那我就不走了。

方木无奈,“好好好,不回去。”

廖亚凡又转过头来,“你保证?”

“我保证。”

按照廖亚凡的要求,车只能行驶在远离天使堂的城南。她以手托腮,贴着冰冷的车窗看着夜色中的城市。看似沉思,其实这女孩敏感无比。每次方木向北转弯,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廖亚凡都会无声地扭过头来,长久地盯着方木,直到他再次转南。

接近夜里11点的时候,方木把车停在了路边。

“太晚了,你必须得回去。”

“不。”女孩的声音轻轻,却很坚决。

“那我们也不能在车里呆一夜啊。这么冷的天,我们会冻坏的。”

廖亚凡沉默了一会,扭过头去不看方木,片刻,传来颤抖的声音:

“你带我去宾馆吧。”

方木无语,摇下车窗,又吸了半只烟,一踩油门。

吉普车朝天使堂的方向飞驰,廖亚凡盯着方木足足看了5分钟,也许是察觉到方木这一次不可能再宽容自己,她慢慢地低下头。

“今天晚上你即使送我回去,我一样会再跑出来。”

方木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开过几个路口后却一打方向盘,向另一条路驶去。

十分钟后,方木把车停在了宿舍楼下。

“跟着我,别出声。”方木可不想让同事们看到自己深更半夜地把这么小的女孩子带回宿舍,廖亚凡倒显得既紧张又兴奋,很不必要地猫着腰,小心翼翼地跟在方木身后。

短短两层楼的路程显得无比漫长,幸运的是,在走廊里始终没有遇到同事。终于进了自己那间宿舍,方木靠着门,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廖亚凡倒是显得很放松,她把书包甩在方木的床上,在小小的宿舍里好奇地东张西望。方木从水房里打了一盆水回来,又从暖水瓶里倒了些热水进去,指指窗台上的洁具示意她先洗洗脸。廖亚凡顺从地走过来,脱下校服外套放在椅背上。方木赶紧关好门,站在走廊里打电话。

周老师的声音很着急,“你怎么不接我的电话?”

“你别急,我也是没办法。”方木捂住半边嘴,压低声音说道:“亚凡说什么也不回去,也不知这孩子怎么了。”

“你们现在在哪里?”

“我的宿舍。恐怕今晚她得在这里过夜了。”

周老师有些犹豫,而方木清清楚楚地听到赵大姐在那边说“不行”。

“好吧。”周老师最后还是同意了,“明天一早你直接送她去学校。”

“没问题,你放心吧。”

再回到宿舍,廖亚凡已经洗漱完毕,清清爽爽地坐在床边。方木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一时无话,最后冒出一句:“你的作业写完了么?”

话一出口,连方木自己都觉得可笑。他拿起车钥匙,站起身来说:“你睡吧。明早我来叫你。”

方木的手刚刚搭在门把手上,就感到一只手拉住了他的外套。

“你别走。”

随后,一双手臂就紧紧地环住了他的腰。

一瞬间,方木的身体变得僵硬,头发也“唰”地一下全竖起来。他本能地要转身推开廖亚凡,可是那双手抱得如此之紧,无论他转向那里,廖亚凡都紧紧地贴在他的后背上。他无端地想起老鹰捉小鸡的游戏,自己是那只母鸡,廖亚凡是一只躲在他身后的小鸡。

方木又去掰廖亚凡的手指,掰开一只,再去掰另一只的时候,前一只手指又会不依不饶地重新箍紧。两个人心怀默契般无声地挣扎,掰来掰去,方木累了,也怕把廖亚凡的手指弄伤,只能站着不动。

廖亚凡高度戒备了一会,察觉到方木没有继续挣扎的意思,就舒舒服服地把脸贴在方木的背上,方木的全身又是一抖,下意识地向前躲避,廖亚凡也顺势随着他的动作贴过去。这种弯腰弓背的姿势可坚持不了多久,又过了五分钟,方木只好投降。

“我不走,你先放开我。”

廖亚凡的手松开了一些,“你保证?”

“嗯,我保证。”

那双手犹犹疑疑地放开了。方木龇牙咧嘴地捶着腰回身的时候,廖亚凡已经逃回床上,背对着他躺下了。有那么一瞬间,方木很想趁机拉开门溜出去,可是一想把这女孩一个人留在宿舍里,还说不准会闹出什么事,只好郁闷无比地坐在椅子上。

睡觉是不可能了,方木打开电脑,摊开资料,准备彻夜工作。看了一会资料,还是忍不住扭头看看床上。廖亚凡面朝墙壁,抱着肩膀一动不动地躺着。方木想了想,把床尾的被子摊开,小心翼翼地盖在廖亚凡的身上。女孩纹丝未动,但是方木很清楚她并未睡着。苦笑了一下,方木打开台灯,又关掉电灯,回到桌前继续工作。

工作是一件奇妙的事情,它可以让你忘记饥饿,忘记寒冷,忘记自己的床上睡着一个无法对外人道明的少女。方木再抬头看表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两点半。女孩缩在被子里睡得正香,能听见均匀的轻微鼾声。方木悄悄地起身,拉开一点窗户,靠在窗台上点燃了一根烟。

室内灯光昏暗,香烟燃出的烟气泛着淡淡的蓝色,刚刚吐出口,就被窗口的缝隙飞快地吸走。玻璃上已经冻起了霜花,楼下值班室门口的红色吸顶灯在窗户上氲开一片模糊的橘黄,看上去,似乎有暖暖的温度。方木把手指按上去,却立刻感到了指尖处传来的刺骨冰冷。

身后的女孩发出轻轻的呢喃,方木回头一看,廖亚凡翻过身来,被子被踢到了旁边。方木赶紧拉好窗户,走到床前,刚弯下腰去给她把被子拉好,女孩的一只手忽然抓住了他的胳膊。

“妈妈……”

廖亚凡显然还沉浸在睡梦中,脸上是混合着撒娇和乞求的复杂表情。方木试着拉回胳膊,女孩却不松手。

“妈妈……”

仿佛是心底最柔软的部分被轻轻触动,方木犹豫了一下,踢掉鞋子,半靠在床头躺下。几乎是同时,廖亚凡的身子依偎过来,把脸紧紧地贴在方木的胸口,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

“妈妈……”她轻声呢喃着,声音渐低,最后沉沉睡去。

方木的手悬在半空,足有半分钟后,终于轻轻地落在女孩的肩膀上,透过薄薄的绒衣,能感到女孩凸起的肩胛骨。她太瘦了,轻巧得像一片羽毛,头顶的长发虽浓密却显现出营养不良的枯黄。方木的手微微用力,轻而易举地就把女孩全然揽入怀中。

她是天使堂里年龄最大的孩子,其他的孩子只是对拆迁的后果懵懵懂懂,廖亚凡却知道天使堂一旦解散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她将再次失去一个可以暂时栖身的地方。未来会怎样,前途在哪里,她统统看不到。

迷茫,对廖亚凡来说,是最可怕的事情。

从夜幕深沉到天色微明,从寂静无声到人声渐响,方木一动不动地抱着廖亚凡,大睁着眼睛看着窗户上的霜花一点点亮起来。然而不知什么时候,他还是睡着了,再猛然醒来时,廖亚凡已不在怀中。

方木噌地一下爬起来,在室内惶然四顾,却发现廖亚凡静静地坐在窗前,手里捧着一本外语书,看着窗外发呆。

方木有些尴尬,转头去桌子上寻找眼镜,却发现书桌被收拾得整整齐齐,凌乱的资料被叠好,塞得满满的烟灰缸也倒掉了。宿舍里的其他地方也是如此,看起来焕然一新。方木坐在床边,看看始终背对着自己的廖亚凡,一时竟无话,只能起身去水房打水。

廖亚凡洗漱完毕后,方木也草草地擦了把脸,示意廖亚凡跟自己悄悄地出门。

单身的懒鬼们不到八点钟是肯定不会起床的,方木和廖亚凡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顺利下到一楼,站在拐角处等了一会,终于听到值班的大爷起床开大门,上厕所,方木赶紧带着廖亚凡一溜小跑出了宿舍楼。

吉普车开出公安厅宿舍的院子,方木才松了一口气。他问廖亚凡:“几点上课?”廖亚凡乖乖地说:“7点钟上早自习。”方木看看表,一踩油门。

路过一家KFC的时候,方木下车买了一份早餐交给廖亚凡,嘱咐她找时间吃掉。廖亚凡小心地把早餐放进书包里,然后就安安静静地坐着,一直到校门口。

校门口进出的都是些哈欠连天的孩子,都穿着和廖亚凡一样的蓝白色运动服。方木看看手表,六点五十五分。

“快下车吧。下课后直接回天使堂。”

廖亚凡低着头不动,手里反复捻着书包带,片刻,她小声说:“你能不能带我走?”

“什么?”

廖亚凡的脸渐渐红起来,方木看着那一抹红色从脸颊一直蔓延到耳根,廖亚凡用耳语般的音量喃喃说道:“我可以做你的女朋友……”

“你你你别想那么多,”方木的身子一震,脸色惨白,口吃起来,“快快快去上课。”

廖亚凡的头更低了,声音却高起来,“我可以帮你打扫卫生、做饭、洗衣服……我什么都会……我保证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方木猛地伸手打开另一侧的车门,“下车!”

廖亚凡吓了一跳,紧接着扭过头来盯着方木。

方木看到了混合着屈辱和仇恨的复杂眼神。

廖亚凡跳下车,重重地甩上车门,一溜小跑进了校园。跑过门口的垃圾筒时,方木分明看到她从书包里掏出一样东西,狠狠地扔了进去。

第三十章 枪

对姜德先、黄润华、谭纪、曲蕊四人的秘密监视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专案组相信这个互助杀人组织迟早还会作案,为了不打草惊蛇,主要采用手机定位配合派人跟踪。几天后,技侦部门终于反馈回一条有价值的线索:当天中午十二时许,曲蕊用手机和姜德先通话2分37秒,具体内容不详。

这是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专案组迅速做出判断,此二人很可能为该组织的联络人和召集人,如果准备当晚作案的话,那么其他成员也可能同时出现。此时正值元旦前夕,警力不足的情况时有发生,专案组决定撤回对其他人的人力监控,只监控手机,集中力量监控曲蕊和姜德先二人,并安排特警待命,希望可以将组织一网打尽,彻底瓦解。

当晚18时30分左右,曲蕊从公司出来,搭乘出租车前往城北,一组警察立刻悄无声息地跟上。几乎是同时,另一组人员传来消息,姜德先离开了律师所,也驾车前往城北。半小时后,两个人在一家湖南菜餐厅会面。进了210包房之后,二人一直没有出来。专案组派两名警员以顾客的身份进入210包房对面的213包房用餐,严密监视此包房人员的进出情况。同时,在与餐厅沟通后,一名警员化装成服务员进入包房送菜,反馈回的信息是:包房内只有姜德先和曲蕊两个人,别无他人。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2小时后,210包房仍无人进出。晚21时20分左右,姜德先和曲蕊在饭店结账后离开,一同乘车开往城东,半小时后,又进了一家茶馆。

郑霖觉得不对,指示手下继续化装成顾客和服务员进行监视的同时,又联系了技侦部门,反馈回的信息是:谭纪和黄润华的手机处于开机状态,从位置上来看,仍停留在各自的住处。郑霖想了想,指示化装成服务员的警察以送赠品为由再次进入包房,尽量偷听两人交谈的内容。孰料两人始终在包房内低声交谈,服务员进入后就一言不发,再次失败而归。

“这是在搞什么鬼?”边平在指挥车里不停吸烟,皱着眉头苦苦思索。时间已经临近午夜,考虑到前几次案发时间都是在凌晨时分,专案组不敢贸然撤离,只能继续等待。

方木始终坐在后座上沉思,越想越觉得此二人不像打算和其他人会合。他犹豫了一下,拉开车门跳了下去。

几分钟后,方木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一上车就说:“我们可能中计了!”

他刚才在路边的公用电话亭分别拨打了谭纪和黄润华的手机,都是长时间无人接听。这说明,谭纪和黄润华可能把受到监控的手机留在家里,而本人很可能早就离开,换句话来说,这两个人已经脱控了!

调虎离山!

专案组留下一组人继续监视姜德先和曲蕊,其他人立刻撤离。一发动汽车,新的问题又来了,如果其他的组织成员已经开始作案,那么该去哪里寻找呢?

“城西!”边平一指地图,“他们把我们调到城东,作案地点就肯定在城西。”

城西。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正门。

一辆白色金杯面包车停在距离正门200米左右的路边,H先生手握方向盘,一副情绪高涨、跃跃欲试的样子。T先生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不时朝路的两边张望着。

“还不行么?”

“再等等。”T先生看着依旧有人进出的医院门口,“Q刚才打电话给我,警察还在她那边看着呢,不用着急。”

“没用她自己那个号码吧?”

“你这家伙!”T先生捶了H先生一下,“你以为Q像你那样粗心?”

H先生呵呵地笑起来,看上去情绪不错,他摸出两根香烟,一根递给T先生,另一根甩给后座的罗家海,自己也点上一根,美美地吸起来。

“H,一切都结束后,你有什么打算?”T先生问道。

“我?”H先生的脸上露出笑容,“把我媳妇接回来,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再生个大胖小子,你呢?”

“呵呵。”T先生一脸幸福,“我嘛,我会辞职,然后跟Q一起去外地。”

“啊哈,原来你小子真的在跟Q处对象!”

“是啊。”T先生红着脸笑了,“共同经历了这么多事,只有我们能互相理解,互相信任。到时候我们也跟你一样,结婚,然后生个大胖小子!不过,”他急忙加上一句,“你们要给我保密啊,否则Z又会唠叨了。”

H先生连说没问题没问题,罗家海却始终吸着烟,一言不发。

T先生察觉到罗家海的冷淡,也热情地问道:“L,你呢,以后有什么打算。”

罗家海戴着棒球帽,半张脸都隐藏在竖起的衣领后面,半晌,才听到他闷闷地回答:“不知道。”

H先生看看罗家海阴郁的脸,有些歉疚地说道:“对不起啊,L,大家先帮了我。如果我能控制自己,你的事情早就解决了。”

“别这么说。”罗家海抬起头,勉强一笑,“要不是你,我早就被枪毙了。”

三个人边吸烟边聊天,狭小的车内很快就被厚重的烟雾灌满。

“L,拉开点车窗,太呛了。”H先生一边咳嗽,一边问T先生,“怎么样,现在就干?”

T先生看看医院门口,除了那盏孤零零的灯,门口已经空无一人。

“好!”T先生回过头,“L,你把那袋子往车门口挪挪,到时候动作利索点。”

罗家海应了一声,正要低头搬动那个袋子,车窗突然被敲响了。

那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对三人而言无异于炸雷一般,一时间,大家都不会动了。

车外站着两个警察,为首的警察不耐烦地敲敲H先生一侧的车窗,后面的警察举起手电筒朝车里照射着。

“开门,我们是警察。”

T先生朝H先生使了个眼色,H先生摇下一半车窗。

“有事么?”

后面的警察毫不客气地用手电筒照照T先生的脸,“你们在这儿干什么?”

“等人。”

“等人?”为首的警察皱皱眉头,“等谁?”

“我家属在这里住院,我接她出院。”H先生朝医院努努嘴。

“现在出院?”为首的警察满脸狐疑,正要发问,身后的警察忽然一把拉住了他,手里的电筒在后座快速照射了几遍后,退后一步,右手扶在了腰间的枪套上。

“所有人,立刻下车!”他示意同事拔枪,“快点!”

话音未落,H先生的左手忽然从车窗里伸了出来,一把手枪赫然在目!

“轰!”

鲁旭今晚值班,整理了一天的接警纪录后,正准备拿去归档,就听见楼上传来噼里啪啦的脚步声,他急忙来到走廊里,看见特勤中队的小伙子们全副武装地跑下楼来。其中一个特警肩膀上的无线电正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叫:“……各单位注意,犯罪嫌疑人已沿着永泰大街向北逃窜……注意,犯罪嫌疑人可能携带枪支……”

鲁旭一把拉住他,“怎么了?”

那个特警急着执行任务,匆匆忙忙地说了句“两个巡警在医大那边发现罗家海了”,就快步冲出了大门。

鲁旭站在原地愣了几秒钟,忽然像豹子似的一跃而起,直奔停车场。

郑霖放下无线电,眼睛里是遏制不住的狂喜。

“发现罗家海了,就在城西的医大附属医院周围!”

“什么?”边平和方木不约而同地扑到前座,“几个人?怎么发现的?”

“两个巡警发现的,算上罗家海,至少有三个人。”郑霖马上联系留下监控姜德先和曲蕊的那一组警察,“给我牢牢地盯住!绝对不能跟丢了,听到没有?!”

下完命令,郑霖又催促司机加快速度。

“大围捕已经开始了。”郑霖眯起眼睛,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这下看他们还往哪里跑!”

白色面包车在路上飞驰,后面300米开外,一辆拉响警笛的警车正急转过来。

H先生面色铁青,全神贯注地看着前方的路面,旁边的T先生一脸惊魂未定的模样。

“你怎么会有枪?”

H先生没有回答他,脚下的油门猛然加力,面包车的速度已接近极限。

T先生看他的脸色可怕,不敢再问,猛拍了自己的脑袋几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往城外开吧。”

“不行!”H先生不时看着倒车镜,“现在全城的出口肯定都已经被封死了。”

的确,就在他们拼命逃跑的同时,交管部门正通过各路口的摄像监控随时向警方通报面包车的逃窜方向,而C市通往外地的各主要道路也已经被警方彻底控制。

“那怎么办?”T先生已经彻底乱了方寸,“这下完蛋了……”

“你们都给我闭嘴!”罗家海的声音突然从后座传来,“Z,是我,我们被警察发现了……对,警察正跟着我们……”

T先生回过头,罗家海正拿着手机通话。

“好的。我明白了。”罗家海挂断电话,“H,往小路上开,主要道路不安全。”

H先生重重地“嗯”了一声,在下个路口突然来了个右转弯。

交管部门已经有5分钟没有提供面包车逃窜方向的信息了,而从唯一一辆还在紧追的警车上汇报的情况来看,犯罪嫌疑人已经进入了C市的旧城区。

“他妈的,这下坏了。”郑霖一拳砸在车门上。旧城区是C市的棚户区所在地,道路狭窄,地形复杂,很不利于围堵。犯罪嫌疑人一旦进入旧城区,随时可以弃车逃跑,成功逃离的可能性很大。

郑霖想了想,又拿起无线电:“继续围捕,重点放在旧城区,如果发现犯罪嫌疑人,不要贸然行动,先通告方位,然后等待支援。多调派些人手,请求武警部队支援。”

边平眉头紧锁,从目前的情况来看,驾车的也许是黄润华,他既有高超的驾驶技术,同时熟悉本市的道路情况,脱身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

坏消息还是传来了,10分钟后,最后一辆紧追的警车宣告失去目标,但是汇报了犯罪嫌疑人消失前的最后方位。郑霖命令所有警力立刻将该地区包围,从外围向内进行搜索。

这是最后一招了。如果犯罪嫌疑人摆脱追踪后,寻找僻静处弃车,然后分头逃离,抓捕工作的难度就太大了。

一时间,指挥车上的人都不说话了,郑霖手上的无线电对讲机也只是传来嘈杂的电流声。目前,似乎除了火速赶往该地区,别的什么都做不了。郑霖脸色铁青,其他人也都是一副懊恼的样子,几十分钟前还以为可以将这个组织一网打尽,没想到这伙人的狡猾程度远远超过想象。方木一脸木然地盯着窗外,难道,这一次又让罗家海逃掉了?

突然,对讲机里传来一个清晰的声音:“C09748呼叫总部,C09748呼叫总部……”

郑霖精神一振,急忙按下通话键:“我是郑霖,什么情况?”

“我是警员C09748,在昌盛路发现犯罪嫌疑人所驾车辆,正由南向北逃窜,重复,在昌盛路发现犯罪嫌疑人所驾车辆,正由南向北逃窜……”

“继续跟踪,不要贸然行动,随时保持联系!”郑霖立即命令所有单位火速向昌盛路附近集中,准备实施抓捕。

下完命令,郑霖回头兴奋地说:“回去查查这小子是谁,给他记一功!”

“C09748……”方木轻轻念叨着,忽然瞪大了眼睛,这不是鲁旭的警号么?

甩掉那辆一直紧追不舍的警车后,三个人都松了口气,H先生的脸上渐显自得之色。

“小样,还敢跟我飚车?”

“别得意太早。”罗家海捏着手机,“Z让我们把车扔了,分头跑出去。”

其余两人不敢怠慢,正在减慢速度,寻找合适的弃车场所的时候,后面忽然再次警笛大作,转眼间,一辆警用摩托车从后面赶上。

鲁旭已经察觉出犯罪嫌疑人的意图,他们减速是要寻找机会弃车,如果他们分头逃走,那会给抓捕行动带来极大的困难,必须要让他们留在车上,后援赶到就好办了。

面包车果真重新加速逃窜,鲁旭在后面保持一定距离,始终紧追。

“他妈的!”T先生急了,从仪表盘上一把抓起H先生刚才用过的枪,打开车窗,冲着鲁旭扣动了扳机。

毫无反应。但是鲁旭却在月光下看到了那只手上拿着的——是一支枪!一瞬间,他已经全然没有了躲闪的意思,向下一拧车把,摩托车唰地一下冲了过去!

“停车!所有人立刻下车!!”鲁旭单手扶把,另一只手指向车窗,“把枪交出来!”

“妈的,怎么不响?”T先生气急败坏地摆弄着手枪。

H先生嘴角紧抿,忽然向右猛打方向盘,面包车向摩托车撞过去。鲁旭一捏闸,车速骤减,顺势转到面包车的左侧。

“把我的枪——交出来!!”

H先生已经几近疯狂,又向左猛撞过去,鲁旭再次灵巧地闪开。路边一排自行车被面包车撞倒,飞起的残片撞在鲁旭的身上,头上,他竟感觉不到疼痛。

狭窄的路面上,面包车和摩托车各自撞击闪躲,一个要夺回失去的枪,一个要拼命摆脱,同时急欲置对方于死地。不知不觉间,这条路已经接近尽头,前方不远处,是一座桥。

H先生的眼睛里已经没有前面的路,只有不断在他左右飞驰的那个警察,借着微弱的月光,H先生发现那个警察已经血流满面,惊讶之余,杀机渐盛。

好,既然你这么不要命地穷追不舍,老子就成全你!

他眼见摩托车再次出现在右侧,一咬牙,向右连打两把方向盘,向摩托车狠狠地撞过去……

他没看到,前方就是高高的水泥桥墩。

察觉时,H先生本能地向左转去,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面包车的车头右侧重重地撞在了桥墩上,整个车身横了过来,巨大的惯性让它在路面上连翻了几个跟头,鲁旭的摩托车紧急刹车,也在瞬间失去了平衡,车、人腾空而起,在翻转的面包车上弹了一下,摔了出去。

之后的几分钟仿佛一个世纪那般漫长。H先生第一个清醒过来,他在侧翻的面包车里拼命拽开安全带,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看见前挡风玻璃上有一个大洞,身边的T先生已经不知去向。他来不及多想,手脚并用地爬出车外。听见罗家海在车里大声呻吟,又返回去把他拽了出来。

两个人哆哆嗦嗦地在桥上站定,在残存的一盏车灯的照耀下,罗家海扫视了一下满是车辆碎片的路面,“T呢?”

“不知道。不能把他扔下,快,快找找。”

两个人蹒跚着四处张望,边走边小声喊着:“T,T,你在哪里?”

毫无回音。H先生挣扎着走到桥边,黑漆漆的桥下什么也看不见。

“会不会……”他指着桥下,声音颤抖,“……T会不会掉下去了?”

话音未落,H先生就感到自己的腿被一双手死死抱住了,是那个警察!

他又惊又怒,拼命踢开了那个警察。那个警察向后仰躺在桥面上,满头满脸都是血,已经奄奄一息,还是挣扎着要爬起来。

“不……要走,把我的……交出来……”

H先生抬脚向警察的胸部踹去,骂声中已经带了哭腔:“我杀了你父母还是你老婆?为什么不肯放过我!为什么!!”

肋骨折断的声音在夜空中显得异常清脆,警察的胸部塌陷下去,喉咙里咯咯作响,一只手还是不屈不挠地向空中抓着。罗家海焦急万分地抓住H先生的肩膀向后拖,“你疯了么?别打了,我们快走!”

忽然,桥的一侧射来强烈的灯光,警笛大作。纷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好几个声音同时呼喝着:“不许动,趴在地上!”

H先生先是惊恐,随后心底一片绝望,他转身猛地推了一把罗家海,“快跑!”罗家海向后趔趄了两步,顺着桥边的斜坡滚落下去。

H先生再回身时,眼前已满是耀眼的手电光,奇怪的是,他竟感觉心里平静无比。他弯腰捡起一片碎玻璃,抵在那警察的脖子上,刚喊了一句“别过来”,枪声就响了。

黄润华倒在地上抽搐着,在失去意识之前,他突然有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有机会,他要告诉别人,中枪并不疼,只是好像被人猛推了一把似的,除了瞬间感到的炽热,随之而来的,就是深深的寒冷……

方木不等车停稳就跳下来,推开面前身着各色制服的人,直奔现场而去。这一段不足200米长的距离似乎漫长无比,他看到了摩托车的残骸,心中不祥的预感越发强烈。

黄润华的尸体已经被特警队员们团团围住,好几支枪指着那张已经失去表情的脸。现场唯一的伤者已经面目全非,可是方木还是从他胸前的警号辨认出这是鲁旭。

鲁旭的身体残破不堪,胸骨可怕地凹陷下去,方木不敢轻易搬动他,只能大声在他耳边呼喊着:“鲁旭,鲁旭……”

鲁旭的嘴角突然抽动了一下,随后就冒出一大股泛着沫子的鲜血。方木的心底一片冰凉,看来折断的肋骨已经刺破了内脏。他失声大叫:“救护车!快,快叫救护车!!”

忽然,一个微弱的声音从鲁旭嘴里传出:“枪……枪……”

方木急忙在四周寻找,可是满地的零件和碎片,到哪里去找枪?突然,方木看到了不远处侧翻的面包车,心下顿时雪亮。

“快!快!枪!”他急得语无伦次,“快去车里找枪!”

几个特警队员应声而动。方木低下头,一边拭去鲁旭嘴边不断外涌的血沫,一边喃喃自语:“没事……没事……你一定要坚持住……”

鲁旭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身体在微微地抽搐,被方木紧紧攥住的手也渐渐失去温度。

几分钟后,一个特警边喊着“找到了”边挤进人群,把一个沉甸甸的家伙塞进了方木的手里。

深度昏迷的鲁旭听到这句话,被血污糊住的眼睛竟缓缓张开一条缝,失神的眸子瞬间冒出一丝亮光。方木却看着手里的枪愣住了。这是一支用发令枪改造过的火药枪。

鲁旭的手抬起来,声音也高了许多,“枪……枪……”

方木的大脑一片空白,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旁边一个巡警腰间的枪套,他一言不发地拽过那个巡警,伸手把枪抽出来。那巡警本能地要阻止他,想了想,默默地从裤子上解下枪纲。

方木把枪塞进鲁旭的手里,大声说:“找到了,鲁旭,枪找回来了。”

鲁旭的眼睛已无法聚焦,手上的力度却猛然加大,他几乎是把枪抢过来抱在怀里。

“我……”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在他脸上慢慢绽开,“总算……”

这句话还没说完,警员C09748眼中的光芒就骤然暗淡,最后渐渐消失了。

第三十一章 捐赠者

姜德先合上电话,脸色惨白。他关掉手机,拔掉电话卡,又一把抓过桌上的餐巾,把手机里里外外擦了一遍,又示意曲蕊把手机递给他。

“专线联络那部,快点!”

曲蕊不知所措地把手机递过去,姜德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动作,然后用餐巾把手机包好,小心地揣在怀里,起身对曲蕊说:“你在这里别动,我很快回来。”

一出门,姜德先就感到对面包房里的顾客向他投来异样的目光,他佯装没有察觉,径直走向走廊尽头的卫生间。

关上卫生间的门,他就把怀里的手机掏出来,扔进一个隔断中的废纸桶里,又把电话卡扔进马桶冲走。随后,他拉开裤子,站在小便池边小解,从窗户向外看去,两个人影正在楼下的路边来回溜达。

他苦笑了一下,整好裤子推门出去。外间的洗手台上,一名男子正往手里挤着洗手液,姜德先认得他是对面包房的顾客之一。

回到包房里,曲蕊迫不及待地问道:“怎么了?”

姜德先压低声音说道:“H先生那边出事了。”

曲蕊的脸刷地一下变得惨白,她的嘴唇翕动了几下:“谭纪怎么样了?”

“还不知道。”

曲蕊猛地站起来,一把抓起手包就要往外冲。姜德先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低声喝道:“你干什么?”

“我得去看看。”曲蕊拼命挣扎,“你别拦着我!”

“坐下!”姜德先的脸可怕地扭曲起来,“你要害死大家么?”

“反正也出事了,你以为还有什么活路么?”曲蕊已经几近疯狂,“你放开我!”

“啪!”一记耳光重重地打在曲蕊的脸上,连痛带惊,曲蕊的动作也停下来。

“对不起,Q。”姜德先低声说:“也许事情还有转机。我们不能先乱了阵脚。”

他的话让曲蕊暂时冷静下来,可是没过多一会,她又掩面抽泣起来。

“老天保佑……老天保佑……谭纪……”

姜德先苦笑着安慰她:“你别急,应该很快就有人来告诉我们消息了。不过你要记住,什么都不要说。”

果真,不到半个小时,包房的门被人猛地一脚踹开。暴怒的郑霖带着几个警察鱼贯而入,边平和方木紧随其后。

姜德先站了起来,“你们干什么……”

话音未落,两个警察动作利落地将他反剪双手,脸朝下按在桌子上,另一名警察立刻上前搜身。

“搜查证呢,你们有搜查证么?”姜德先被牢牢压住,嘴里兀自叫喊着:“你们这么做是违法的!”

郑霖没有理会他,接过负责搜身的警察递过来的手机,另一个搜查曲蕊的女警也搜出了一部手机,郑霖分别拨打了这两部手机,脸色一变。

“不是这两个,继续找!”郑霖看看满脸通红的姜德先,挥挥手,“先放开他。”

两个人的物品都被翻了个底朝上,却再没有发现第三部手机。郑霖想了想,把留下负责监控的一组人叫到外面。在楼下负责封锁的人员表示包房的窗户和卫生间的窗户始终没有拉开,排除抛往室外的可能。负责在对面包房监视的警察一拍脑门,跑到卫生间里,片刻,他又跑回来,手里的物证袋里装着两部手机。郑霖端详着这两部手机,问那个警察:“你亲眼看见他扔进去的?”

那个警察略显尴尬地说:“没有。我只看见他进了卫生间。”郑霖小声咒骂了一句,指示下属把手机带回去检验指纹。

郑霖回到包厢,曲蕊已经被带到另一间包厢里。他在衣冠不整的姜德先面前坐下,死死地盯着他看了足有一分钟,缓缓说道:“说说吧,你心里清楚我为什么来找你。”

已经恢复平静的姜德先冷笑一声,“你也知道我是干什么的,诱供对我没用。”

郑霖也笑了,“别得意太早,你以为我没有把握就会来抓你么?”他挥手示意身后的警察,“把他给我带回去!”

今日零时三十分许,两名巡警在医科大学附属医院附近巡逻时,发现一台可疑车辆。上前盘查时,发现车内一人与通缉犯罗家海非常相似,巡警要求所有人下车接受检查时,司机忽然开枪并驾车逃离。所幸两名巡警所穿的多功能执勤服较厚,火药枪喷射的铁砂只伤及皮肉。市局接到案情报告后,迅速组织围捕,并于今日凌晨一时二十分将犯罪嫌疑人所驾车辆截获。犯罪嫌疑人黄润华被击毙,犯罪嫌疑人谭纪重伤,另一名犯罪嫌疑人罗家海在逃。警方在这次围捕行动中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编号为C09748的警员鲁旭光荣牺牲。

另两名犯罪嫌疑人曲蕊和姜德先被依法拘留,考虑到此二人有结伙作案的重大嫌疑,专案组拟定向市局申请将拘留期限延长至30天。

医大附属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面戴氧气罩的谭纪平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粗粗细细的管子。方木站在他的病床前看了一会,转头问一直抱着肩膀默立的郑霖:“情况怎么样?”

“特重型颅脑损伤,刚做完手术。”郑霖叹了口气,“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了。”

“他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方木朝又要拦住她的警察使了个眼色,缓慢而严厉地说道:“不能靠近他,更不能触碰他,你听懂没有?”

曲蕊飞快地点头,伸手抹平头发,又把脸上的泪痕擦了又擦,宛若一个急于赴约的少女。

方木略一侧身,“进来吧。”

病房并不大,方木走了几步就已经到了谭纪的床边,再回头,曲蕊却依然站在门口,一只手捂在嘴上,死死地盯着床上一动不动的谭纪。

她全身颤抖,好像一个正在发病的疟疾病人,成串的泪珠从眼中滚落,哭声却被她死死地捂在嘴里。她似乎不能相信,又似乎不敢上前确认,只是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向前挪动着脚步,目光却始终没离开那张形容枯槁的脸。

被拼命压抑的悲痛终于从指缝间挣脱出来,狭小的病房里渐渐响起一个女人轻细却尖锐的哭声,那声音宛如垂死者的指甲在抓挠玻璃,既恐惧又绝望。

有好几次,她向床上的人伸出手去,似乎想触摸到爱人熟悉而陌生的脸,又想拚尽全力抓住他,把他从可怕的命运中拉回来。可是每次接触到方木警惕而冰冷的目光,那急切的眼神又变得怯懦,直至完全绝望。

终于,曲蕊再也无力支撑自己的身体,背靠墙壁滑坐在地上。

“对不起……对不起……”

五分钟后,方木把曲蕊的衣物递给呆坐在走廊长椅上的她,想了想,又递过一包面巾纸。

“谢谢。”曲蕊感激地笑笑,“我该怎么称呼你?”

“我姓方。”

“谢谢你,方警官。”

方木看着她重重地擤着鼻子,举手投足间已没有初见时的优雅。

“有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

曲蕊惨然一笑,“我知道你指的是什么。谢谢你能让我看谭纪一眼,但是,对不起,我没什么好说的。”

方木无语,沉默着点燃一只烟,看着她慢慢地穿上外套,突然说道:“罗家海死了。”

曲蕊全身一震,穿衣服的动作也停了下来,可是很快她又咬着牙,缓慢而艰难地把手臂伸进袖子里。

“是Z先生杀了他。”

曲蕊面无表情地一个个系好扣子,整理一下挎包,站起来向方木稍稍欠身,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方木目送那略带踉跄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转角处,又看看病房门口来回巡视的警察,忽然感到一阵深深的哀伤。

天使堂。

已是深夜,二层小楼里灯光尽熄。然而树上的高音喇叭仍然兀自喋喋不休,不知道能有几个人安然入梦。

在那单调冰冷的噪音中,楼门的轻微吱呀显得微不足道。狭窄的门缝中,一个纤弱的身影迅速闪出,疾步穿过空旷的院子,直奔外墙而去。

听到那细碎的脚步声,另一个小小的身影在墙外站了起来,他显然已经在寒风中等了好久,脚有些酸麻,身子在微微地颤抖着。

廖亚凡手扶栏杆,胸口不住地起伏,她认真端详着面前的孩子,月光下,廖亚凡的眼睛闪闪发亮。

“你真的能带我走么?”

第三十五章 计中计

方木和周老师在一家小酒馆里相对而坐。方木把谭纪的情况向周老师简单介绍了一下,周老师始终面无表情地盯着窗外,面前的酒瓶已经空了大半,菜却一口都没有动。

良久,他才哑着嗓子问道:“谭纪……还能醒过来么?”

方木犹豫了一下,“希望很小。”

周老师咧了一下嘴,不知是苦笑还是想哭。他操起面前的酒瓶,咕咚咚喝了一大口,方木想伸手去抢,已经来不及了。

几天没见,周老师竟像苍老了十岁一般,以往睿智明亮的眼睛变得呆滞无神,本来就消瘦的身体更显得弱不禁风。

方木看着一线残酒顺着他的下巴流到皱巴巴的衣服上,不忍再看下去,劈手夺过了酒瓶。猝不及防的周老师把一口酒呛在嗓子里,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紧接着,就手扶桌角哇哇大呕。

方木急忙掏出100块钱扔在桌子上,扶着全身瘫软的周老师出了酒馆。

周老师在外面的雪地上吐了很久,吐出来的却只是酒和胃液,看来他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了。好不容易等他吐完,方木又买了一瓶矿泉水搀着他喝下去,冰冷的水似乎让他清醒了一些,也能站住了。

坐在车里,满头冷汗的周老师渐渐停止了发抖,脸色也好了一些。方木见他已无大碍,低声说:“我送你回去吧。”周老师没有吭声,靠在座椅上发呆。方木叹口气,发动了汽车。

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快到天使堂的时候,周老师突然开口问道:“我能为你们做点什么?”

方木减慢车速,想了想,苦笑一声:“我们都什么也做不了,何况你了。”

周老师不再说话,呆呆地看着前方。

不远处,一辆黑色本田吉普车里,一个穿着黑色皮衣的男子放下望远镜,咧嘴笑起来,由于缺少了几颗牙齿,那张脸显得狰狞不堪。

入夜,这片地处郊区的社区一片漆黑。几日前,天使堂和附近的民宅忽然莫名断电,电力部门检修后发现是人为破坏。是谁做的,大家心知肚明,也报了警,可是断电仍不时发生。有些居民不堪其扰,已经纷纷签署了协议搬走了,留下来的,也是早早就关灯休息。

一片死寂中,一辆黑色的吉普车悄然滑行在路面上,最后无声地停在天使堂的墙外。几个黑影从车中鱼贯而出,翻过围墙,直奔二层小楼右侧而去。

锅炉房的门上只缠绕着一段铁丝,为首的黑衣男子掏出钳子,几下拧开,迅速闪了进去。

几秒钟后,幽暗的手电光在狭窄的锅炉房中亮起,另一个黑衣男子用手电筒上下照着锅炉,嘿嘿地笑了笑,伸手关闭了进水阀。

几个人虚掩好门,刚要离去,就听见天使堂的楼门吱呀一声响了。他们急忙缩在角落里,一边提心吊胆地看着轰鸣声渐高的锅炉,一边窥视着楼门前的动静。

一片昏黄的灯光从楼门里倾泻而出,一个晃晃悠悠的小小身影出现在门口,解开裤子开始往院子里撒尿。

几个人松了口气,为首的黑衣男子却一跃而起,另一名男子急忙拉住他:“武子,你干啥去?”

叫武子的男子拉下一直蒙在脸上的口罩,缺少牙齿的嘴像一个嚅动的黑洞:“你们先出去,我去办点事就回来。”

孩子撒完尿,闭着眼睛往回走,刚走进门,却突然被凌空抱起,刚要大叫,就听见一个恶狠狠地声音在耳边说:“周老头在哪个房间?”

孩子挣扎着,咿咿呀呀地说不出话来,只能拼命挥舞着手臂。男子紧张地观察着周围的动静,又看了孩子一眼——长长的绒线衣袖子里,伸出了两根手指。

男子哼了一声,狠狠地把孩子朝墙上摔过去,沉闷的“扑通”一声后,孩子蜷缩在地上再无声息。

男子猫着腰,沿着楼梯迅速跑上二楼。刚一上楼,就看见靠近楼梯的一间房里亮着灯,开着门。男子屏住呼吸,小心地挪到门边,迅速往里看了一眼。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能看见被子里正睡着一个人。男子想了想,悄悄地走到旁边的房间,轻轻地推开门,里面是6张上下铺,孩子们姿态各异,睡得正香。

连看了几个房间,都是如此。

男子暗暗点头,知道那个开着门的房间就是自己要找的地方。

他拉上口罩,从衣袋里拿出一个啤酒瓶,点燃了塞在瓶口的布条。骤然亮起的火光中,男子戴着口罩的脸微微抽搐,似乎满怀快意。

正当他要把手里的瓶子扔进房里的时候,床上的人忽然一下子坐起来,一脸期待地冲着门口喊道:“维维,是你么?”

男子一下子傻了,那是个女人!

女人也呆在原地,刚要开口大喊,男子一个箭步窜进房里,一把卡住女人的脖子,低声喝道:“别出声!周老头在哪儿?”

女人喘不过气来,脸憋得通红,她一边跟男子厮打,一边挣扎着要爬起来。

男子一只手拿着燃烧瓶,只能用另一只手跟女人撕扯,很快就被这女人挣脱,女人退到床头,呼救声刚刚出口,就听见楼下传来一声震天动地的“轰隆!”

霎那间,整个小楼都在爆炸声中摇晃起来,一个摆在桌上的像框也哗啦一声摔在地上。

男子慌了神,勉强站定后把手里的瓶子往地上一丢,转身就逃。

随着一下清脆的碎裂声,房间里腾地一下烧起来。

几分钟后,吓傻了的孩子们被统统赶到院子里站着,几个稍大点的孩子在周老师的带领下冲进去救火。惊魂未定的赵大姐被拉出来,不顾身上的衣服还在冒烟,一把拉住周老师的胳膊:

“老周,有人要杀你!”

研究所的员工们发现这几天杨锦程主任很奇怪,一直把自己锁在办公室里不出来,就连每天固定的几次巡视都免了。所以当同样几天没露面的陈哲助理出现在研究所里的时候,好几个人都围上去打探消息,陈哲笑而不答,径直去了杨锦程的办公室。

他没有敲门,拧开门把手就大踏步走了进去,一屁股坐在杨锦程面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奇怪的是,杨锦程似乎对他的无礼并不意外,而是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地跟他对视着。

这种态度让陈哲始料不及,对视了足有半分钟后,他顶不住了,定定神说道:“杨主任,我想跟你谈谈。”

“你说吧。”杨锦程慢条斯理的样子好像在面对一个问诊者。

陈哲有些恼怒,索性开门见山:“我要求你把研究所主任的位子让给我,并且把你刚刚完成的科研成果转给我。对了,”他略显得意地笑笑,“如果你已经拿到了下星期参加国际研讨会的机票的话,最好也一并交给我。”

杨锦程听完,却并不答话,而是摘下眼镜慢慢地擦着,擦完,重新戴好。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这个。”陈哲把一个厚厚的文件夹拍在杨锦程面前,“教化场。”

他原以为杨锦程听到这三个字会吓得魂飞魄散,可是杨锦程却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伸手掂掂文件夹,轻声说道:“我可以叫你Z先生么?”

陈哲脸色一变,随即又恢复了镇定,“既然你知道了,那我们就别废话了。”

杨锦程收敛了笑容,镜片后的双眼也变得咄咄逼人,“你是怎么知道我电脑的密码的?”

“密码是Skinner's Box1990。”陈哲的眼神毫不退让,“破解这个密码足足花费了我一年左右的时间,直到我发现书架上那本斯金纳的《超越自由与尊严》——那是你翻阅次数最多的一本书。另外,斯金纳卒于1990年,对吧?”

杨锦程眯起眼睛,“你到底是什么人?”

“七年前,我只是一个心理学专业本科毕业生,却做梦都想到这里来工作。我报名来这里实习的时候,被研究所拒绝了,而我的同学却被批准了。我感到很奇怪,因为我的学习成绩要比他好很多啊。更奇怪的是,他的实习尚未结束就被退了回来。后来他跟我说起实习的事,说每天的任务就是纪录一些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当时我并没有在意,而是努力考取了研究生,毕业后顺利进入研究所工作。做了你的助理后,我发现所里有一些非常奇怪的制度,很多实习生一夜之间就换了新面孔。这让我意识到当年我的同学所参与的,也许是一个秘密的心理实验。”陈哲的面色渐渐凝重起来,“我知道这个实验是你一手操控的,所以,我就决心一定要弄个清楚。”

杨锦程不动声色地听完,又看看面前的资料袋,“为什么要杀人?”

陈哲马上闭起嘴巴,上下打量着杨锦程。

杨锦程轻蔑地笑笑,“你觉得我会告发你么?”

陈哲有些尴尬,但是很快他的脸上又恢复了自信。

“从我拿到教化场资料那一天开始,我就知道我的机会来了。”他拿起那个文件夹向杨锦程晃了晃,“这些资料可以让你身败名裂,也可以让我平步青云。我将会取代你成为这家研究所的首脑,也将会获得前所未有的学术地位和声誉。但在此之前,我要保证所有知情者都闭上嘴。”

“杀人灭口。”杨锦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能保证姜德先他们不告发你么?”

陈哲笑起来,似乎对方说了什么令人难以置信的话。

“哈哈哈,告发我?那就大家一起完蛋!”他突然逼近杨锦程,“就像我肯定你不敢告发我一样。”

杨锦程盯着那张因为激动而略显扭曲的脸,慢慢说道:“你想要什么?”

“你的位子!论文!”陈哲几乎喊了出来,“还有那张机票!”

杨锦程的嘴突然撇了一下,随即上扬,变成了一个笑的表情。

“你笑什么?”陈哲惊讶地看着杨锦程的脸,“别笑了。”

“哈哈哈。”杨锦程捂着嘴,笑得全身发抖。

“你他妈是不是疯了?”陈哲脸色煞白地站起来吼道:“别笑了!”

杨锦程连连摆手,似乎眼前的人是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小丑。好不容易止住笑,他开口问道:“你知不知道教化场的实验目的是什么?”

陈哲一愣,不由自主地说道:“PTSD的成因与心理剧治疗。”

杨锦程笑笑,“你的确是个很聪明的人,而且心也够狠。如果当年我和你一起进行这个实验的话,可能效果会好很多。不过可惜的是,你的聪明没用对地方。”

他指指桌子上的文件夹:“我没打算永久保留这个秘密,教化场计划在几十年后肯定要公布于众,如果顺利的话,可能还要更早。所以,你所作的一切,对我没有害处,也威胁不了我。”

杨锦程没有理会呆若木鸡的陈哲,起身走到书架前,抽出那本《超越自由与尊严》扔在桌子上。

“我建议你好好看看这本书,也许你就会理解‘教化场’这三个字的真实含义。”

诧异、惊慌、绝望的表情在陈哲的脸上依次闪过,好像一个拿着头奖彩票去兑奖的人发现彩票上被蹭掉了一个数字。

“如果我现在就公布于众,你就会身败名裂!”他不甘心地大吼。

杨锦程并不回应,而是微笑着指指那本书:“好好看书吧。你会发现,历史将给我们一个公正的评价,例如爱因斯坦、斯金纳,还有我。”

他慢慢踱向门口,“你从我这里什么都得不到,当然,我也不会告发你。下周我就要去国外参加研讨会了,也许很久才会回来。我会向上面建议接替我的人选,wωw奇Qisuu書com网不过请相信我,那个人绝对不是你。”

杨锦程环视一圈办公室,“既然你这么喜欢坐在这里,我就允许你在这里再坐一会,不过,我警告你,不要碰我的杯子。”

说罢,他就拉开门向外走,刚迈出一步,又转过身来。

“对了,有件事忘记告诉你了。”杨锦程对陈哲充满揶揄地一笑,“周振邦没死,前天我们还在一起聊过天。”说完,他就把面如死灰的陈哲扔在办公室里,转身出去了。

一出办公室,杨锦程的脚步骤然加快,对周围鞠躬致意的员工视而不见,径直进了会议室。

会议室里空无一人,杨锦程登上讲坛,在桌面下摸索了一阵,很快拽出一个门禁刷卡器。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卡片,轻轻一刷,随着“嘀”的一声,讲坛下的隔板露出一道缝隙。

杨锦程拉开隔板,猫腰走进了地下,穿过一条20余米的过道后,面前又是一道装着门禁系统的门。

打开那扇门,杨锦程又回到了办公室的密室里。

周振邦走后,杨锦程秘密改造了密室,当时只是为了不时之需,没想到几年后果真派上了用场。

电脑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办公室里的影像,陈哲背靠在办公桌上,依然是一幅失魂落魄的样子。

杨锦程悠然自得地坐下,静静地欣赏着对手的败相。

他并非要全然击败陈哲,而是给彼此都留一条路。在杨锦程看来,最理想的结局是:陈哲就此离开这里,而杨锦程无需告发他,仍然按照原计划出国,然后加盟新的科研集团。

杨锦程知道,如果把陈哲逼急了,结果只能是两败俱伤。各退一步,海阔天空。

但是他忽视了一点:如果一个人满心以为自己能获得百万大奖,结果只得到50万的话,他是不会甘心的。

画面上的陈哲突然动了起来,他站起身来,环视着这间装修考究的办公室,脸上是混合着仇恨和决绝的复杂表情。随后,他攥紧拳头,仰头紧闭双眼,似乎在为自己打气。

几秒钟后,陈哲掏出一张电话卡塞进手机里,随后按下了一串数字。

杨锦程的眉头皱起来,不由得起身贴近屏幕,同时把耳机塞进耳朵里。

电话似乎接通了,而陈哲的声音也迅速变得焦虑、恐惧:

“喂,是周先生么……你不用知道我是谁……我想告诉你的是,有人要杀你……那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是我说的……是,是杨主任……对,所有的事情都是他策划的,他就是Z先生……我?|Qī|shu|ωang|我只是他手里的一颗棋子……我要离开这里了,否则他不会放过我的,好了,就这样。”

合上电话,陈哲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重新换好电话卡后,他转头看了那张空空的座椅一眼,眼中杀机顿起。

杨锦程万万没想到陈哲会来这么一手,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陈哲拉开门出去,脸上的肌肉突突跳动。

片刻,杨锦程叹了口气,从表情看,似乎有一点惋惜,但是很快,这点情绪就消失在脸上那些硬冷的线条中。

他回到办公室,掏出手机拨通了陈哲的号码。

“陈哲么?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我改主意了。”

周老师捏着手机坐在花坛上,突然觉得全身无力。身下的凉意很快透过衣服传遍全身,本来就酸胀的双腿,此刻更是动弹不得。

已经变形的锅炉横躺在地上,锅炉房也只剩下一片残砖断瓦。天使堂的二层小楼虽然没塌,但是靠近锅炉房的一侧墙体也已经被炸开了一条触目惊心的裂缝。几个大一点的孩子请了假,领着其他孩子清理现场。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喊饿,满身灰尘的孩子们悄悄地搬运着碎砖,不时偷偷看看一脸木然的周老师。

不知什么时候,厚重的乌云又开始慢慢聚集在头顶,深灰色的天幕下,天使堂的二层小楼似乎摇摇欲坠。

周老师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不去想失去采暖设备的小楼还怎么住,也不去想医院里的赵大姐和二宝。

没有天使堂了。

周老师抬头看看铅灰色的天空,突然笑了笑。

杨锦程阴沉着脸把手里的东西一样样摆在桌子上。

“这个U盘里是全部研究资料和数据,还有我打算在国际研讨会上宣读的论文——你可以属上你的名字;这个是我写给省里领导的推荐信,相信他们会尊重我的意见。这是我的辞职信,你可以一起送上去;对了,还有这个……”杨锦程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下星期的机票。”

陈哲的脸上是难掩的喜色,行动间却依然谨慎。

“你为什么又决定放弃了?”

“我从未想过要放弃。”杨锦程的脸宛如一块铁板,“但是相对于其他的东西,我更尊重我的专业!”

陈哲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杨锦程。

“你要的不外是名利与地位。”杨锦程垂着眼皮,“好,这些我都可以给你。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聘请我做研究所的顾问。一来,我可以辅助你完成这个计划;二来,我虽然退居幕后,但是我可以亲眼看到我的科研成果对世界的改变。”

陈哲点点头,“好,我答应你。”

“那,我要的东西呢?”

杨锦程的话已经让陈哲完全没有后顾之忧,他爽快地从衣袋里拿出一个U盘递给杨锦程。

“所有的资料都在这里。”

杨锦程抬头看了陈哲一眼,脸上是将信将疑的神色。

“呵呵,你还不相信我?”陈哲笑起来,“我不会留后手的。现在把这事泄露出去,损害的不是你的名誉,而是我的。”

杨锦程苦笑了一下,神色黯然。

陈哲拍拍杨锦程的肩膀,“行了,老杨,别苦着脸了。你要结果,我要名利——我们这叫各取所需。”

杨锦程一侧身,闪开他的拍打,又颇为伤感地在办公室内环视一周。

“陈哲,我希望你遵守承诺,让教化场实验的成果能应用于世。”

“我更希望你叫我陈主任。”陈哲俯视着杨锦程的眼睛,“当然,如果你舍不得这里,我可以允许你再坐一会。”

杨锦程看着陈哲布满揶揄笑容的脸,艰难地站起身来。

“不了,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他的手慢慢离开那张宽大的座椅,似乎颇为不舍,“这里的东西都留给你了。不过,我可以拿走这把杯子么?”

陈哲看看那把价值不菲的茶杯,脑海里立刻浮现出杨锦程高傲的样子。

“……我警告你,不要碰我的杯子。”

陈哲把手按在杯子上,轻轻地说道:

“不。”

方木拎着一大袋食品疾步登上省医院住院部的三楼,走进烧伤科313病房,赵大姐却不在自己的病床上。方木想了想,转身去了普外科。

赵大姐果真在二宝的病床边。她的整只右臂都包裹着厚厚的纱布,脸上也有些烧伤的痕迹,即使这样,她还是费力地用另一只手给二宝擦着身子。

方木放下东西,一把抢过赵大姐手里的毛巾。赵大姐看是方木,虚弱地笑了笑,靠在床头上看方木给二宝擦身。

头缠绷带,手臂上打着夹板的二宝看见袋子里的食品,立刻咿咿呀呀地上去抢。方木不敢用力按他,在后背上草草抹了两把就任他去大快朵颐。

赵大姐看看袋子,半是感激半是埋怨地说:“怎么买了这么多东西?”

“你们要住好几天院呢,”方木把毛巾丢进脸盆,“得增加点营养。”

“那可不行。”赵大姐看着二宝狼吞虎咽的吃相,苦笑了一下,“我明天就回去,家里一大堆事呢,老周一个人可应付不过来。”

“没事,你安心养病。”方木把毛巾拧干,搭在床头,“我明天去帮他。对了,你怎么跑到二楼去住了?”

“这段时间,拆迁的人不停地来捣乱。”赵大姐一脸痛苦地按按自己的右臂,“老周和我分睡在两个楼层,也好照应孩子们——查清是谁干的了么?”

“分局已经立案了。”方木顿了一下,“初步怀疑跟拆迁有关。”

赵大姐突然有些局促不安,看着方木,嘴唇嚅动着,似乎有话要说。

“怎么?”

“方木,周老师不让我告诉你,但是我觉得还是跟你说说比较好。”赵大姐终于下了决心,“有人要杀他。”

“嗯?”

赵大姐把那天晚上有人闯进她房间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给方木,方木的脸色越加凝重,正要打电话回专案组,衣袋里的手机却响起来。

是周老师。

电话接通,周老师却不说话,方木接连“喂”了几声,才听见周老师异常低哑的声音:

“小方,帮我照顾好天使堂,照顾好孩子们……”

方木的心一沉,“周老师你在哪里?”

“……我自己种下的恶果,我会自己解决。”说完,电话就挂断了。

方木急忙回拨过去,周老师却已经关掉了手机。

赵大姐看见方木脸色大变,也急得不行:“老周怎么了?”

“周老师那边可能出事了。”方木站起身就往外跑,一路狂奔至停车场,刚发动汽车,就看见一身单薄病号服的赵大姐踉踉跄跄地跟着跑出来。

“你跟着来干什么?快回去!”方木吼道。

赵大姐拉开车门跳上车,“开车!”

方木无奈,一踩油门,吉普车箭一般蹿了出去。

刚开过两个路口,方木突然掉头,同时拉响警笛,朝相反方向开去。赵大姐一看离天使堂越来越远,急得大叫:“你这是往哪儿开啊?”

方木咬着牙一言不发,死死地盯着前方,脚下的油门一踩到底。

他已经知道周老师在哪里了。

周老师推开研究所一尘不染的玻璃门,径直走向电梯。门口的保安员刚要起身查问,却赫然发现这个衣衫褴褛的老头就是杨主任口中“见了他,就要像见到我一样尊重”的那个人,慌忙把一个抬手阻止的动作变成了敬礼。周老师目不斜视,电梯门一开就迅速闪了进去。

他轻车熟路地找到了位于顶层的主任办公室,推门走了进去。杨锦程半靠在座椅上,脸上覆盖着面膜,正在闭目养神。

周老师一路走来,每接近研究所一步,心中的恨就增加一分,看到杨锦程脸上的面膜,那份仇恨瞬间就达到了顶点。

你毫不留情地杀了这么多人,却那么在乎你那张脸!

周老师走到办公桌前,盯着那张惨白的脸慢慢说道:“你不是要杀我么?我来了。”

侧对着他的杨锦程毫无反应,细细去听,轻微的呼吸声似有似无——他睡着了。

周老师没想到会这么顺利,一咬牙,绕到杨锦程背后,从衣袋里掏出一根细细的铁丝。

那曾是他最优秀的学生、最得力的助手,然而此刻周老师的心中没有半点犹豫,他把铁丝从杨锦程的头上慢慢套下,双手猛然发力,死死地勒住了杨锦程的脖子!

沉睡的躯体突然开始痉挛,似乎要挣脱这致命的绞索。周老师的手上愈发用力,直到那身体逐渐瘫软下去。

周老师的眼中渐渐盈满泪水,他凑到杨锦程的耳边喃喃说道:“没有教化场了,也没有天使堂。如果科学家把自己当作神,他创造出来的,只能是地狱……”

随着舌骨折断的轻微声响,杨锦程已经再无声息。

良久,周老师才放开手里的铁丝,他站直身子,长出了一口气。似乎如释重负,又似乎万念俱灰。

伸手抚平杨锦程额上的乱发,周老师盯着那张永远不会醒来的脸,颤抖着去揭开他脸上的面膜,刚掀起一角,就听见房门被猛地撞开了。

方木平端手枪,疾步闯了进来。

“不要动!”

几乎是同时,周老师一步跨到落地窗前,反手打开了窗户。

“你别过来!”

方木看见瘫软在座椅上的人,又看见他脖子上缠绕的铁丝,心底一片冰凉。

“那是……杨锦程?”

手扶窗框的周老师点点头。

方木心头大乱,他放下枪,刚要开口,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尖叫。赵大姐以手掩口,惊恐万状地看着杨锦程的尸体,看见站在窗边的周老师,更是急得要冲过去。

“你们都别过来!”周老师放开一只手,大半个身子危险地挂在窗外。

方木一把拉住赵大姐,把枪插进枪套,张开五指冲着周老师。

“周老师,你别激动,你先下来,事情还没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我会帮助你,相信我。”

周老师惨然一笑:“我没想挽回。”

大股冷风从周老师身后呼呼地灌进室内,周老师头发纷乱,身上破旧的衣服被风吹得鼓起来,在铅灰色的天空下,宛如一个即将被摧毁的破败的玩具。

方木死死地盯着周老师的手,小心翼翼地踏出一步,立刻就被周老师的表情阻止。

“周老师……”方木几乎在恳求,“你千万别做傻事。”

“傻事?”周老师苦笑着摇摇头,“我这辈子造过的孽,何止是傻事!你觉得杨锦程罪无可恕,其实我跟他,没有分别……”

“可是你也要想想天使堂,想想那些孩子啊!”

“我没有资格再回天使堂了。”两行泪从周老师的眼中流淌下来,“我是一个罪人,我一直把他们当作我换取内心平静的工具。可是到头来,我还是害得他们无家可归……”

“我知道,我知道!”赵大姐突然疯了似地叫起来,“周老师,我那天听到了你和方木的谈话……我不怪你,我知道你一直在赎罪……真的,我原谅你了……”

周老师愣住了,片刻,一丝略显欣慰的笑容在他嘴角浮现。

“谢谢你,小赵。你让我在临走前还能有一丝安慰。”

“周老师!”方木和赵大姐同时大叫。

“你们听我说!”周老师的语气骤然严厉,“小赵,天使堂已经不可能保住了。如果可以,希望你能尽量让孩子们有一个新家,能吃饱穿暖,能有书读,将来可以自食其力就行。能做到么?”

已经泪流满面的赵大姐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哀哀地看着周老师。

“能做到么?”

赵大姐艰难地点点头。

“那好。”周老师又把头转向方木,“帮我照顾好廖亚凡,照顾好孩子们。我知道我犯了死罪,但是我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来解决它。从此不会再有教化场了……”

“周老师!”方木激动得语无伦次,“你马上下来,不然我……不然我……你不见得一定会被判死刑的!”

“方木,你还不明白么?我并不是无法面对法律和刑罚。”周老师深深地看着方木,“我无法面对的是我自己的内心。”

他用手指指杨锦程的尸体,一字一句地说道:

“其实,我们都该死。”

说完,周老师的脸上呈现出安详的微笑,他看看方木,又看看赵大姐,松开了抓在窗框上的手。

方木狂吼一声,扑上去抓他,无奈距离太远,他扑到窗口的时候,只能眼睁睁看着周老师张开双臂,向坚硬的大地落下去……

方木撇下失声尖叫的赵大姐,转头冲入了走廊,撞开听到动静前来察看的员工,一路沿着消防通道狂奔而下。

不要死!千万不要死!!

楼下已经围聚了几个人,方木推开他们,扑倒在周老师的身前。周老师面色安详,后脑处流出的血已经把雪地染红了一大片。他的眼睛半睁半闭,身体微微痉挛,随着每一次抽搐,大股血沫从嘴角慢慢涌出。

“叫救护车!”方木抬起头声嘶力竭地狂喊:“救命啊!”

围观者开始手忙脚乱地拨手机。方木俯身看着周老师越来越苍白的脸,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挺住……挺住……救护车就要来了……”

忽然,方木感到周老师的手动了一下,他急忙握住那只冰凉的手,专注地盯着周老师的脸。

周老师的嘴嚅动了几下,却什么也没说出来,手上的力量却在一点点加大。

方木的眼泪终于流下来。

“我知道。”他用力捏捏周老师的手,“我保证。”

那只手的力道骤然松懈下去,周老师微笑了一下,慢慢合上双眼。

救护车很快赶到,急救员确定周老师已经死亡,同时把昏厥的赵大姐抬上救护车进行急救。

方木脱下外套盖在周老师的身上,又摸出手机,拨通了专案组的电话。

“我是方木,我在心理研究所,就在刚才,周振邦勒死了……”

“研究所主任助理陈哲。”

一个冷冰冰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方木的心脏狂跳起来,他猛地回头——

身着白大褂,双手插兜站在自己面前的,是杨锦程。

杨锦程面无表情地看着震惊不已的方木,低声说:“跟我来吧。”

结局一

第三十六章 尘土归尘土

杨锦程静静地站在办公桌前,盯着死者脖子上的铁丝看了一会,轻叹口气,从衣袋里掏出一个U盘连接在电脑上,点击了几下鼠标后,把显示器转向了方木。

“你自己看吧。”

那是两段视频。第一段视频里,助理陈哲来送文件,见杨锦程不在办公室里,四下张望了一下,就大大咧咧地坐在办公桌后,在那张宽大的座椅上晃来晃去,还举起杨锦程的茶杯喝了一口。

第二段视频就是周老师勒死陈哲的全部过程。

方木默不作声地看完,又走过去掀开死者脸上的面膜,不错,的确是那个一直在杨锦程身后谦卑恭敬的陈哲。

“他就是你们一直要找的Z先生。”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方木盯着杨锦程的眼睛,“你有证据么?”

杨锦程笑笑,脸上疲态尽显,“你应该知道我的答复的。不过你可以拿陈哲的照片给姜德先和曲蕊,看看他们的表现你就会知道我说的是对还是错——你跟别人不一样,我相信你有这个分辨能力。”

“那周老师又为什么杀了陈哲?”

“你可以去搜搜陈哲的口袋,那里应该还有一张电话卡。”杨锦程指指陈哲,“他打电话给周老师,说我是Z先生,让周老师来杀我。”

“后来呢?”

“陈哲对我的位子垂涎已久——你在刚才的视频里也看到了——甚至学我的样子敷着面膜,用我的杯子喝水。但是很不幸,我在我的杯子里下了麻醉剂,这倒霉的家伙睡死过去,当了我的替死鬼。”

“你在你自己的杯子里下麻醉剂?”

“对。因为我严重失眠,需要睡一觉,只不过还没来得及喝而已。”杨锦程把身子转向方木,“你觉得这理由成立么?”

方木脸色铁青,向前逼近一步,“你用什么说服我这不是你一手策划的?”

“我并没打算说服你。”杨锦程毫不退让地回望着方木,“但是你同样无法证明这是我策划的,不是么?”

方木盯着他看了几秒钟,缓缓说道:“你知道周老师要来杀你,所以想办法诱骗陈哲喝下你杯子里的水,等他昏迷后,你又在陈哲的脸上覆盖了面膜,然后静等着周老师来杀人。这样,你既除掉了陈哲,又逼死了周老师,对么?”

杨锦程似笑非笑地看着方木,既不肯定,也不否认。

楼下突然传来警笛声,杨锦程走到窗前看看,回头说道:“警察来了。他们走进这间办公室后,我就什么都不会说了。你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方木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牙咬得咯咯作响。

失败,彻底失败了。

“那好。”杨锦程笑笑,“我最后奉劝你一句,不要针对我我本人进行任何形式的侦查活动,你自己也清楚,那是毫无价值的,顶多是浪费你我的时间。”

方木感觉全身的血液一下子都涌到头顶,他猛地伸手到腰间打开枪套……

“不不不。”杨锦程的表情仿佛是在面对一个鲁莽无知的孩子,“这屋里还有第三只眼睛呢,你不会那么愚蠢吧?”

房门被猛地推开,边平和郑霖大步走进来,见到对峙的方木和杨锦程,两个人都不由得愣住了。

“方木,这是……”

方木忽然举起一只手,示意边平不要再问下去了。他仿佛已经失去了全身的力气,摇摇晃晃地穿过惊讶不已地同事们,慢慢向门口走去。

“方警官!”杨锦程突然在背后叫了一声,似乎饱含悲怆,“其实周老师的死,我也很难过。”

方木没有回头,也没有停步,径直走了出去。

C市科学院心理研究所杀人案已侦查终结,现场发现的视频资料证明周国清(原名周振邦)就是杀死陈哲的凶手。鉴于犯罪嫌疑人周国清已经畏罪自杀,案件撤销。

教化场系列杀人案陷入僵局,由于缺少证据,姜德先和曲蕊被依法监视居住,如果在12个月内找不到有力证据的话,对二人的强制措施只能撤销。

医科大学附属医院附近的一间茶室里,方木和姜德先、曲蕊相对而坐。

曲蕊一直无动于衷地看着窗外,马路对面,住院部灰色的大楼静静伫立。而姜德先始终不肯和方木对视,但是随着方木的讲述,脸色已几近死灰。

“整个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方木把陈哲的照片摆在桌子上,“他就是Z先生,对吧?”

曲蕊只扫了照片一眼,就继续观望着住院部的大楼。姜德先则盯着照片看了很久,从他脸上的表情,方木已经肯定了心中的判断。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们这些?”良久,姜德先艰难地开口。

“不为什么。”方木又点燃一根烟,“作为律师,你应该知道我们依然没有证据起诉你们。但是这已经无所谓了,我只是觉得,应该让你们知道真相。”

三个人重新归于沉默。

忽然,曲蕊站起身来,冲方木和姜德先笑了一下。她已经瘦脱了相,那笑容在脸上是说不出的诡异与凄凉。

“探视时间到了。”

说完,她就抓起手包,匆匆走出了茶室。

隔着玻璃窗,方木目送着形销骨立的曲蕊穿过马路,跑进住院部的大楼。

“方警官。”

“嗯?”方木回过头,姜德先第一次直视自己,似乎有话要说,又似乎欲言又止。

“你说吧。”方木明白他的意思,“我没带任何录音设备。”

姜德先苦笑,目光投向窗外。

“其实,杀了人之后,我并没有觉得轻松。而且我相信,其他人也一样。”

方木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心下一片宁静。

“我们会承担这一切的。”姜德先低声说:“请给我和曲蕊一点时间。”

方木把烟头按熄在烟灰缸里,长出了一口气。

“你随便吧。”

说完,方木起身离开了茶室。

C市火车站的站台上,背着书包的廖亚凡一脸焦急地四处张望着,不时看看手腕上的塑料电子表。

随着一声尖锐的汽笛,又一列火车进站了。成群的人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跳下火车,又有成群的人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拼命挤上车。站台的广播喇叭里,一个毫无感情色彩的声音反复念叨着:“和谐春运,安全出行,请各位旅客……”

调度员的哨子已经响起,一个男列车员冲廖亚凡不耐烦地吼道:“你到底上不上车?”

廖亚凡最后看了一眼人潮如织的进站口,咬咬牙,转身跳上了已经徐徐开动的列车。

智·苑小区。

杨锦程的家里已经是一片狼藉,衣物、书籍资料散落在房间的各个角落里。满头大汗的杨锦程正努力地把一个塞得满满的行李箱封好。

身后,杨展的卧室里正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摔打声,有玻璃瓶扔在墙上的碎裂声,也有“咔啦咔啦”拼命摇动门锁的声音。

脸色铁青的杨锦程又操起一个行李箱,把书房里摆放的各种荣誉证书一股脑塞进去,刚拉好拉链,就听见门铃响了。

杨锦程透过门镜一看,是邻居。

杨锦程小声咒骂了一句,拉开门,一脸不耐烦地问道:“干嘛?”

“我说杨博士,你们家都闹了好几个小时了,我连电视都看不了了……”

“你去物业投诉我吧!”杨锦程打断他的话,当着他的面关上了房门。

刚走回客厅,又听见杨展在卧室里声嘶力竭地大叫:“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心烦意乱的杨锦程大吼一声:“你他妈给我闭嘴!”

卧室里的喊叫声戛然而止。杨锦程松了口气,抬手抹抹额头上的汗珠,拉过一把椅子取下妻子的遗像,简单擦拭后,小心地放进一个塞满泡沫塑料的盒子里。

突然,他的鼻子里窜入一股焦糊味。杨锦程吸吸鼻子,立刻意识到这味道是从儿子的卧室里传出来的。

杨锦程手忙脚乱地掏出钥匙,打开房门一看,一身外出打扮的杨展正用打火机烧着床单。

杨锦程彻底失控了,他一把揪住儿子的头发,狠狠地扇了他两记耳光,又一脚把他踹到墙角。

“你他妈到底要干什么?”

嘴角流血的杨展从墙角挣扎着爬起来,冲着父亲声嘶力竭地吼道:“我不走!我不要出国!”

已经红了眼睛的杨锦程顺手操起桌上的鱼缸,朝儿子狠狠地砸了过去。

鱼缸撞在杨展头顶不足半米的墙上,顷刻间就粉身碎骨,鱼、水和玻璃碎片落在杨展身上,孩子吓得尖叫一声,双手抱头,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你他妈再闹,老子就打死你!”说完,杨锦程怒气冲冲地抓起还在冒烟的床单,起身去了卫生间。

把床单塞进洗手盆里,余怒未消的杨锦程返回客厅整理行李,嘴里依旧叫骂着:

“没脑子的臭大粪!老子辛辛苦苦为了什么?还不是他妈的为了你!我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养活了你这么个一无是处的废物……”

他翻检着地上的书籍资料,有的直接丢弃,有的放进行李箱里,丝毫没察觉到杨展已经像幽灵一样悄悄地站到了自己身后。

他更没看到杨展手里握着一支转轮手枪。

满脸泪痕的杨展无声地抽噎着,通红的双眼里漫出无尽的绝望与仇恨。

他慢慢地举起枪。

“砰!”

“砰!”

站台上负责维持秩序的警察已经注意这个小孩好几天了。他每天都会准时出现在站台上,然后在准备上车的旅客中东张西望,好像在寻找什么人。

第四天,当这班列车开走后,他似乎彻底放弃了寻找。静静地在站台上站了一会之后,他到食品车那里买了一个汉堡和一罐可乐,坐在长椅上慢慢地吃完。之后,孩子把易拉罐的拉环套在手上,反来复去地端详了半天,紧接着,又把罐子远远地掷了出去。

空可乐罐在地上轱辘着,最后落到站台下,静静地躺在铁轨中间。

警察看见孩子向自己走来,脚步从容,面色平静。

尾声 一些城市背面的镜头

C市《城市早报》2月6日所载新闻节选:

……杨某供称,其所持枪支已丢入我市最大的人工湖——北湖中,警方迅速组织潜水人员进行打捞,截至发稿前,仍未发现该枪支。目前,本案正在进一步侦查中。

3月10日所载新闻节选:

……鉴于杨某枪杀其父时不满14周岁,不构成犯罪,且没有别的直系亲属,C市公安局决定将杨某送至C市少年犯管教所执行收容教养……

3月22日所载新闻节选:

……公司副总侯某等七人因涉嫌爆炸罪被市公安局依法逮捕后,恒金地产立即发表声明,声称侯某等人的行为属个人行为,与恒金地产无关。据悉,其中一名武姓男子还将面临故意杀人罪(未遂)的指控……

周老师死后一个月,姜德先与妻子协议离婚,名下所有财产交割给其妻。三天后,姜德先的前妻和女儿移民新加坡。

一星期后,谭纪在医科大学附属医院静静地死去。翌日,姜德先和曲蕊来到C市公安局投案自首。至此,教化场系列杀人案全案侦查终结,已移送C市人民检察院起诉。

C市某小学。黄昏。

空无一人的操场上,夜色正一点点吞噬着红土跑道和塑料草皮。校园东北角的秋千架下,一个小小的身影若隐若现。

夏天坐在秋千上慢慢摇荡,空洞的眸子里一片漆黑,也无半点闪亮。他轻声哼着歌,曲调古怪,歌词含混,听起来更像一个梦呓者的喃喃自语。

在他的脚下,反复碾着一只小狗的尸体。随着秋千的摇摆,毛绒绒的小狗在夏天的鞋底翻来滚去。

C市的公路上,深夜。

方木驾驶着吉普车,不停地在大街小巷来回巡视着,每当看到年轻女孩的身影,他就放慢车速,看清后又重新加速。

手机在仪表盘上不停地震动、鸣叫,方木无动于衷地看了一眼屏幕,随手把手机扔向了后座。

昏黄的路灯在他脸上忽明忽暗,方木神色疲惫,目光却依然锐利、焦虑而执著。

C市少年犯管教所的门口,二十几名被收容教养人员正往一辆卡车上搬运着成筐的玻璃珠子。搬运完毕后,卡车轰轰地开走。所有人员列队,看守清点人数后,喊着号子跑了回去。

漆黑一片的卡车车厢里,一个装满玻璃珠子的大筐突然摇晃起来。随着成串的珠子噼里啪啦地落在地上,一个头顶木板的孩子从筐里站了起来。

卡车在一个路口等红灯,重新开动后,执勤的交警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他发现卡车车厢的门敞开着,一个个大筐正在车厢里摇摇欲坠。

他拉响警笛,发动了摩托车,径直追了上去。

一个小小的灰色身影迅速跑过马路,钻进了一条小巷。

再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换上了一身明显不合体的便装,沿着马路慢慢地走。

天使堂的院墙已经被拆掉,二层小楼也千疮百孔。各种重型建筑装备正向外运送着残砖断瓦。昔日生机盎然的菜地里已经堆满了建筑垃圾,只在那些缝隙中能看见一丝拼命挣扎的绿。

尘土飞扬的拆迁工地上,孩子呆呆地看着面目全非的天使堂,全然不顾脸上、身上已是厚厚的一层沙土。

尖利的哨音在工地上响起,正在施工的工人们纷纷退到马路边。一个叼着烟卷、神气活现的司机驾驶着拆迁车轰隆隆开近天使堂的二层小楼。工人们摘下帽子,拄着工具,一边嬉笑交谈,一边耐心等待着。

拆迁车长长的摇臂缓缓摆动,下方坠着的大铁球也随之挥舞起来,司机找准角度,操纵铁球向小楼狠狠地砸去。

“轰!”二层小楼晃了一下,大块碎砖散落下来,却并没有坍塌。

围观的工人们开始“欧欧”地起哄,司机吐掉烟卷,又一次挥动着铁球砸了过去。

“轰!”

小楼再也坚持不住,随着一阵可怕的断裂声,彻底倒了下去。

随着楼体的坍塌,厚重的尘土迅速卷起,刚才还兴高采烈地围观的工人们纷纷躲避。

只有孩子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看着尘土扑面而来。

几分钟后,尘埃落定。

工人们三三两两地回到工地干活。孩子擦掉脸上的尘土,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抬脚走向院子里那棵最高的树。

春天已经到了,沉寂一冬的大树也开始渐渐焕发生机,枝头随处可见刚刚绽开的绿芽。孩子爬到一个树杈处,伸手从一个废弃的鸟窝里掏出一个黑色塑料袋。

他慢慢地滑到树底,又背靠着树干坐了下来。

塑料袋里是一个被几层报纸包裹着的物件,外面还缠绕着黄胶带。孩子耐心地拆开胶带和报纸,那支乌黑的转轮手枪露了出来。

孩子熟练地打开弹仓,把六发子弹和弹壳一股脑倒在手心里。覆铜钢弹壳依旧黄澄澄的,凉滑如新。孩子扔下子弹和弹壳,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冰冷的枪身,(奇*书*网^.^整*理*提*供)又扳下击锤连连扣动扳机。毫无阻滞的转动和清脆的空枪敲击声让他很满意。孩子把玩得兴致勃勃,他发现这个漫长的冬天并没有让这支枪变得锈蚀。

孩子肮脏的脸上绽露一丝笑容。

不远处的工地上,人声鼎沸,机器轰鸣,每个人都在认认真真地捣毁这个曾经的天堂。没有人注意这个孩子,更没有人注意到他手里拿着的家伙。

孩子一动不动地看着那片废墟和其上忙碌的人群,片刻,他低下头,在地上散落的子弹和弹壳间翻找着,最后挑出一颗子弹塞进弹仓。

他拨动弹仓让它旋转起来,然后“啪”地一声甩回枪身。

四周似乎一下子静了下来,只听见小鸟在头顶的树枝上愉快地鸣叫。孩子吸吸鼻子,仿佛嗅到了那个好看的女孩子身上的味道。

孩子面向已经不存在的天使堂,平静地抬起右手,把冰冷的枪管顶在自己的太阳穴上。

咔哒。

咔哒。

(全文完)

结局二

第三十六章 尘土归尘土

医科大学附属医院附近的一间茶室里,方木和姜德先、曲蕊相对而坐。

曲蕊一直无动于衷地看着窗外,马路对面,住院部灰色的大楼静静伫立。而姜德先始终不肯和方木对视,但是随着方木的讲述,脸色已几近死灰。

“整个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方木把陈哲的照片摆在桌子上,“他就是Z先生,对吧?”

曲蕊只扫了照片一眼,就继续观望着住院部的大楼。姜德先则盯着照片看了很久,从他脸上的表情,方木已经肯定了心中的判断。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们这些?”良久,姜德先艰难地开口。

“不为什么。”方木又点燃一根烟,“作为律师,你应该知道我们依然没有证据起诉你们。但是这已经无所谓了,我只是觉得,应该让你们知道真相。”

三个人重新归于沉默。

忽然,曲蕊站起身来,冲方木和姜德先笑了一下。她已经瘦脱了相,那笑容在脸上是说不出的诡异与凄凉。

“探视时间到了。”

说完,她就抓起手包,匆匆走出了茶室。

隔着玻璃窗,方木目送着形销骨立的曲蕊穿过马路,跑进住院部的大楼。

“方警官。”

“嗯?”方木回过头,姜德先第一次直视自己,似乎有话要说,又似乎欲言又止。

“你说吧。”方木明白他的意思,“我没带任何录音设备。”

姜德先苦笑,目光投向窗外。

“其实,杀了人之后,我并没有觉得轻松。而且我相信,其他人也一样。”

方木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心下一片宁静。

“我们会承担这一切的。”姜德先低声说:“请给我和曲蕊一点时间。”

方木把烟头按熄在烟灰缸里,长出了一口气。

“你随便吧。”

说完,方木起身离开了茶室。

智·苑小区。

杨锦程的家里已经是一片狼藉,衣物、书籍资料散落在房间的各个角落里。满头大汗的杨锦程正努力地把一个塞得满满的行李箱封好。

身后,杨展的卧室里正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摔打声,有玻璃瓶扔在墙上的碎裂声,也有“咔啦咔啦”拼命摇动门锁的声音。

脸色铁青的杨锦程又操起一个行李箱,把书房里摆放的各种荣誉证书一股脑塞进去,刚拉好拉链,就听见门铃响了。

杨锦程透过门镜一看,是邻居。

杨锦程小声咒骂了一句,拉开门,一脸不耐烦地问道:“干嘛?”

“我说杨博士,你们家都闹了好几个小时了,我连电视都看不了了……”

“你去物业投诉我吧!”杨锦程打断他的话,当着他的面关上了房门。

刚走回客厅,又听见杨展在卧室里声嘶力竭地大叫:“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心烦意乱的杨锦程大吼一声:“你他妈给我闭嘴!”

卧室里的喊叫声戛然而止。杨锦程松了口气,抬手抹抹额头上的汗珠,拉过一把椅子取下妻子的遗像,简单擦拭后,小心地放进一个塞满泡沫塑料的盒子里。

收拾停当,杨锦程给自己倒了杯水,又点燃了一根烟,坐在沙发上喘粗气。一根烟还没吸完,他突然意识到杨展的卧室里已经足有十多分钟毫无声息了。

杨锦程拧开门锁冲进去之后,才发现卧室里已经空无一人,扑到窗前一看,一条床单拧成的绳索正随风飘扬。

C市火车站的站台上,背着书包的廖亚凡一脸焦急地四处张望着,不时看看手腕上的塑料电子表。

随着一声尖锐的汽笛,又一列火车进站了。成群的人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跳下火车,又有成群的人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拼命挤上车。站台的广播喇叭里,一个毫无感情色彩的声音反复念叨着:“和谐春运,安全出行,请各位旅客……”

调度员的哨子已经响起,一个男列车员冲廖亚凡不耐烦地吼道:“你到底上不上车?”

廖亚凡最后看了一眼人潮如织的进站口,咬咬牙,转身跳上了已经徐徐开动的列车。

几乎是同时,一个背着旅行包的孩子从人群中挤了过来,边跑边喊:“等一等,别开车……”

调度员一把拽住孩子,“小孩你干嘛?”

孩子急得直跳:“我要上车……我有车票……”

“你家大人呢?”调度员四处望望,“上车了?”

列车的速度越来越快,无数张好奇的脸庞在孩子眼前飞速闪过。孩子在那些面孔中徒劳地寻找着那个人,似乎指望她能拉自己上去。

忽然,孩子看到了调度员挂在胸口的哨子,顿时两眼放光。

“快,你快让车停下来!”

“行了行了,别闹了。”一脸无奈的调度员推着孩子的后背,“回家吧。”

“快点,求你了。”孩子满脸是泪,“我要上车……”

调度员冲站台上的警察挥挥手:“你把这孩子带到……”

话还没说完,他就感到手里的孩子一下子挣脱了,低头去看,眼前是黑洞洞的枪口。

“让车停下来!”孩子举着一支乌黑的转轮手枪,声嘶力竭地大吼:“停下来!”

调度员最初吓了一跳,随后嘻嘻地笑起来:“小破孩,拿个玩具吓唬谁啊?”

孩子咬着牙,突然冲调度员脚下扣动了扳机……

砰!

枪声让喧闹的站台瞬间安静下来,随后就是一阵紧似一阵的尖叫和呼喊。人们纷纷退去,站台上很快就出现了一片空地,中间是手握转轮手枪的孩子和吓得瘫软在地的调度员。

几个警察从站台两侧跑过来,边跑边用无线电向分局通报情况。一个警察小心翼翼地靠近孩子的侧后方,慢慢地从腰间拔出手枪,刚要瞄准,就被人压住了手臂。

“别开枪。”一个满脸绝望的男人拼命地抓住警察的手,“那是我的儿子。”

杨展尽量躲在调度员后面,一边用枪向四周胡乱指着,一边含混不清地吼着:“你们别过来……我只是想上车……呜呜……”忽然,他在那些警察中看到了试图靠近自己的父亲。在那一瞬间,杨展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恐惧,但是这表情很快就淹没在无边的绝望中。

“你别过来!”杨展冲父亲举起枪,“我会开枪的!”

杨锦程挣脱身边的警察,怒气冲冲地吼道:“枪是从哪里来的?快给我扔掉,快点!”

“我不!”杨展终于哭起来,“你关心过我么?”

他冲杨锦程挥挥手里的枪,“这支枪就在我床头放了几个月了,你看见过么?你进过我的房间么?”

杨锦程紧闭了一下双眼,换了稍微和缓的语气说道:“儿子,把枪扔掉,你年龄小,没事的……”

“我不!”杨展把枪顶在调度员的脑袋上,“我要离开这里!”

“爸爸带你去国外……”

“我不去!”杨展已经几近疯狂,“我再跟你说一遍,我不去,我不要跟你在一起!”

高度戒备的警察们更加紧张起来,拉动枪栓的声音在杨锦程身边此起彼伏。杨锦程急得大吼:“别开枪,我能说服他,我是心理学家……”

“你给我滚一边去!”一个年长的警察毫不客气地说:“你儿子都成这个样子了,你算什么狗屁专家!”

杨锦程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他一言不发地转身大步向杨展走去。

恐惧的神色又回到杨展眼中,手里的枪举起来,却抖得厉害。

“你别过来,我开枪了……”

杨锦程没有停步,牙咬得咯吱作响。

“你别逼我,我真的会开枪……”

话音未落,杨展的左脸已经重重地挨了一记耳光。

站台上一下子静下来,片刻,杨展呜呜地哭起来。他现在看起来又是一个委屈的小孩,胆小,脆弱,手中的枪也被父亲劈手夺下。

“我要离开你……”杨展抽噎着说:“我不做你的儿子了……”

调度员手脚并用地悄悄爬开,周围的警察也一拥而上。杨展无力反抗,似乎也无心反抗,任由几个警察把他脸朝下压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反剪双手。

杨锦程拼命推搡着那些警察:“你们不能这样对待我的儿子……”

“你闭嘴吧,好好反省一下你自己。”年长的警察伸出手来,“把枪给我!”

杨锦程看见一双铮亮的手铐咔嚓一声戴在儿子的手上,突然大脑一片空白,似乎周围的一切都在坍塌。恍惚间,他意识到有人在掰他的手……

杨锦程突然爆发了。他一把甩开那只手,举枪指向那些正拖着杨展向外走的警察。

“放下我的儿子!放下!”

警察们目瞪口呆地看着杨锦程,有几个人已经把手伸向了腰间。

杨锦程的脸上浮现出痴痴的笑容,他冲过去,一把拉住杨展的手臂。

“爸爸带你离开这里,走……”

“呸!”杨展把一口浓痰吐在杨锦程的脸上,咬牙切齿地说:“我宁可坐牢,也不会跟你在一起!”

杨锦程愣在原地,似乎那口浓痰是一颗子弹。他完全被打懵了,不能动,不能说,不能想……

突然,杨锦程像一头野兽般嚎叫起来:

“啊——啊——”

随后,他猛然把枪管塞进了嘴里……

砰!

尾声 一些城市背面的镜头

C市《城市早报》2月6日所载新闻节选:

……鉴于杨某取得枪支时不满14周岁,不构成犯罪,且没有别的直系亲属,C市公安局决定将杨某送至C市少年犯管教所执行收容教养……

周老师死后一个月,姜德先与妻子协议离婚,名下所有财产交割给其妻。三天后,姜德先的前妻和女儿移民新加坡。

一星期后,谭纪在医科大学附属医院静静地死去。翌日,姜德先和曲蕊来到C市公安局投案自首。至此,教化场系列杀人案全案侦查终结,已移送C市人民检察院起诉。

C市的公路上,深夜。

方木驾驶着吉普车,不停地在大街小巷来回巡视着,每当看到年轻女孩的身影,他就放慢车速,看清后又重新加速。

手机在仪表盘上不停地震动、鸣叫,方木无动于衷地看了一眼屏幕,随手把手机扔向了后座。

昏黄的路灯在他脸上忽明忽暗,方木神色疲惫,目光却依然锐利、焦虑而执著。

C市某小学。黄昏。

空无一人的操场上,夜色正一点点吞噬着红土跑道和塑料草皮。校园东北角的秋千架下,一个小小的身影若隐若现。

夏天坐在秋千上慢慢摇荡,空洞的眸子里一片漆黑,也无半点闪亮。他轻声哼着歌,曲调古怪,歌词含混,听起来更像一个梦呓者的喃喃自语。

忽然,他背后的阴影中传来一阵沙沙的脚步声。夏天转过头去,看见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孩子慢慢走过来。孩子穿着一件奇怪的制服,胸前印着少管所7526。

孩子摸摸秋千上粗重的铁链,转头冲夏天一笑。

“一起玩吧。”

(全文完)

后记

两个结局都呈现给读者朋友们,说老实话,我并不知道哪一个更好一些。恶之花已然开放,必然会结出恶之果。也许区别仅在于由谁亲口咽下而已。要对有些读者说声对不起,因为我讲了个悲伤的故事。它让人觉得压抑,觉得绝望,觉得无能为力。其实人与人之间的交集又何尝不是如此——微妙而又不可预期。每个人都不知道下一秒钟向你走来的,究竟是贵人还是命中煞星。在漫长的一生中,在那些可能改变命运的分分秒秒,我们,真的敌不过彼此的心血来潮。

所以,我真诚地希望每个人都能够与人为善,彼此原谅。别吝啬微笑,别硬起心肠。让每个与你擦肩而过的人,都记得你伸出的温暖的手。

方木会继续寻找亚凡,邰伟会继续在奔跑中拔出手枪,边平会继续面对那些失常的面孔,二宝会继续自己的猜拳游戏。那么多身负重压的人都在倔强地追寻理想,我们为什么不能呢?

悲伤。悲伤也是一种力量。

重新贴暗河
找到心中的那条暗河:心理罪之暗河




公安局长亲手击毙杀害人质的劫匪,死者的尸体却不翼而飞。是骗局,还是更大的阴谋?当红女星神秘失踪,绑架者寄来的不雅影像暗藏玄机。千钧一发之时,如何破解那阻止灭顶之灾的密码?他,是携手并肩的战友,还是心怀不轨的豺狼?测谎仪前,老友叙旧瞬间变成斗智的战场;日夜轰鸣的冰柜中,是地狱般的景象;从未营业的浴宫里,除了站着死去的他,还有另一个微弱的心跳。荒凉寂静的山林里,绝望的呼救声只换来天地间心照不宣的沉默。遥远神秘的村庄,有富足的生活和空虚的灵魂。拯救、追逐、杀戮、觉醒,统统在那幽深阴森的所在上演。谁在说谎?谁已背叛?谁在那一千五百度的钢水里怒吼?谁在万劫不复的绝境中反击?从《画像》和《教化场》中一路走来的方木,是否注定会在命运的漩涡中,依旧选择善良、选择坚强?你的脚下有一条暗自涌动的河流,当所有的人都沉默时,那骤然汹涌的咆哮,你听到了么?


 序 圈套

  他把车停在路边,看看右边这条狭窄的小巷,锁好车门下车。

  小巷本来就不宽,又挤着十几家占道经营的摊贩。他一边费力地穿过那些廉价的手机链和毛绒公仔摊位,一边向两侧的店面张望着。终于,他在小巷中段一家名叫巴蜀烤鱼王的小店门口停下,仔细查看了招牌后,抬手推开了油渍斑斑的玻璃门。

  现在是下午三点半,店里生意冷清。老板娘坐在柜台后昏昏欲睡。挂在门框上的电子感应器随着玻璃门的开启发出一声“欢迎光临”。老板娘精神起来,一边推醒在旁边打盹的女服务员,一边揉着眼睛招呼来客。

  客人站在门口,扫视了一下空空荡荡的餐厅,说道:“我订了桌子。”

  “哦。”老板娘翻看着手里的小本子,“邢先生对吧?”

  客人微微颔首,算是答应。

  “七号桌。”

  女服务员引领客人来到桌前坐下,摊开菜单说:“先生您是现在点菜还是等一会儿?”

  “等一会儿再说。”客人的注意力似乎不在菜单上,而是上下打量着桌子上的一个圆形物件。

  “本店的特色有巴蜀烤鱼、酸果白梨……”

  “等一会儿再说。”客人的声音不高,却不容置喙,“先给我来一杯酸梅汁。”

  女服务员撇撇嘴,收起菜单走了。

  客人拿起桌子上的物件,那是一个推测星座运势的小玩具,粗劣的塑料外壳上印着十二个星座,每个星座下有一个投币口,投入一元硬币,就会从下面的小孔里跳出一个纸卷,上面写着本月的运势、幸运数字、幸运颜色等等。

  客人笑笑,自言自语:“这臭小子,还挺会玩。”说罢,他掏出一元硬币塞进狮子座的投币口,拉动摇杆。“噗”的一声,一个小小的纸卷从小孔里跳了出来。

  客人捏起纸卷,凑到眼前细细看着。纸卷被塞在一个细细的塑料管里,顶端塞着另一个更小的纸卷。客人把那卷小纸条挑出来,展开,上面是一行细小的字:城湾宾馆,624。

  右下角有一个红色的十字,细细的,如果不仔细分辨,几乎会被忽视掉,他一下子感到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上。

  女服务员端着酸梅汁走回七号桌,客人却已不知去向。桌上留着十块钱和塑料管里那个没有打开的纸卷。女服务员嘟囔了一句“怪人”,把钞票放进托盘里,想了想,好奇地拿起那个纸卷,抽出,展开。

  本月灾煞星动,大杀入命

  城湾宾馆位于城郊,不是星级,投宿者甚少,在这个季节更是显得冷清。他把车开到这里的时候,距离见面的时间还有十几分钟,就坐在车里抽了根烟。

  后视镜下的小挂件随风摇摆,一个女孩的照片镶嵌其中,笑靥如花。

  腰里的铁家伙硬硬的,他轻轻地把它拔出来,放在手里细细查看。保养良好的六四手枪在午后的阳光下泛出幽蓝的色泽。他卸下弹夹,逐一检查子弹后,又推弹上膛。做完这一切,他觉得手心微微出汗。

  是紧张么?不,不要,你应该感到畅快才对。他这样对自己说,然后,起身下车。

  进门,穿过大堂,上电梯,一切正常。越接近624房间,他的心情就越发放松。然而走到门前抬手欲敲时,他却发现房门虚掩着。太不小心了。他皱皱眉头,心想待会儿一定要狠狠批评这小子。

  房间里没人,洗手间里却传来哗哗的水声。他愈发不满,伸手在洗手间的门上重重地拍了两下之后,坐在靠墙的一张床上,随手打开电视。

 几个胖孩子在屏幕上冲一堆花花绿绿的乳酸饮料傻笑着。他的目光落在电视上,却完全没看进去,脑子里是关于即将要做的这件事的细节:先确认对方的位置、人数……用枪还是不用……事后怎么解释动机?正当防卫或者……

  他突然发现,竟有如此多的环节尚未确定——看来这件事也不是那么好做的。

  哗哗的水声渐渐低下来,最后完全消失了。一条广告还没看完,洗手间的门就开了。

  他板着脸抬眼望去,这一望,手里的遥控器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走出来的是一个女人,赤身裸体的女人。

  他愣了两秒钟,接下来的反应却不是闭眼,而是起身拔枪。

  因为他看见女人的脖子正被一条毛巾死死勒住,毛巾的另一端,紧紧攥在她身后的一个男人手里。男人矮身躲在女人的身后,既看不清他的脸,也看不到他另一只手上的动作。但是很明显,男人并不是他要等的人。

  女人满脸是泪,脑袋后仰,上身极不协调地向前挺着,显然,她的背正被什么东西顶着。

  “求你……”她哽咽着开口了,“……救我。”

  女人的脸已经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痛苦而变形,被男人看见裸体的羞耻让她想伸手掩住胸部和下体,后背传来的更加剧烈的刺痛感却让她不得不拼命向前挺胸,双手无力地上下遮挡着。

  “放开她!”这意外的一幕让他乱了方寸,咔嚓一声扳下击锤,“你是谁?”

  男人没有回答,只听见他越来越粗重的呼吸。

  “你放开她。”他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小心地挪动着脚步,试图瞄准那个男人,“有事好商量。”

  男人始终沉默。没有讨价还价,就无法得知他的意图。

  “救我……”女人的脸已经被勒得发紫,刚吐出这两个字,眼睛却突然睁大了。她的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咯咯声,身体也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看见一段闪亮的金属物体从女人的左乳下破皮而出。

  几乎是同时,男人推开那女人,转身拉开门跑了。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被捅穿的女人张开双手向自己蹒跚走来。女人已经说不出话,满眼都是深深的绝望和祈求。刚迈出一步,她就一头栽倒在地。

  这一刀捅得干净利索,女人甚至没有来得及流血。但是他清楚,女人的心脏已经被捅穿了。

  来不及多思考,他咬咬牙,跨过女人还在痉挛的身体,提着枪追了出去。

  杀人者并没有试图逃出宾馆,反而沿着楼梯一路向上飞奔。

  他紧随其后。突如其来的杀戮让他的大脑一片混乱。为什么会有个女人在房间里?持刀的男人是谁?为什么要杀死她?无数个问号让他一时失去了思考和辨别的能力,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让凶手逃掉!

  在每个转角,他都要举枪四下扫视,确认没有埋伏后才继续大步追赶。这本来应该逐渐拉开他和凶手之间的距离,然而凶手似乎也没有继续逃跑的想法。当他猛然意识到头顶急促的脚步声已经消失了的时候,抬头一望,看到凶手正气喘吁吁地站在上面的缓台上。

  在那一瞬间,他可以肯定凶手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悲伤,然而,那神情很快就淹没在一心求死的决绝中。

  紧接着,凶手张开双臂,完全暴露出胸腹,双手高举过头——用一种极其愚蠢的姿势,向他猛扑下来。

  他只看到男人的手中寒光一闪,就本能地扣动了扳机。

  弹头的巨大冲击力让凶手的身体在空中歪斜过来,没等扑到他面前,就扑通一声摔在地上。

他持枪上前,踢开男人手边的凶器,刚一出脚,却愣住了。

  那不是什么凶器,只是一把普通的钢勺。

  他急忙把目光转向仰躺在地上的凶手,后者的胸前正涌出大股鲜血,目光涣散,呼吸急促。

  他心中暗叫不好,蹲下身子,把枪顶在凶手的下巴上,大声喝问道:“你到底是谁?谁让你这么做的?”

  凶手糊满血沫的嘴角突然露出了一丝诡异的微笑,费力地把眼球转过来,眼中竟满是嘲弄。

  “你……完了。”

  声音虽轻,他却听得清清楚楚。刹那间,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是死死地盯着眼前这张濒死的脸。

  楼上突然传来纷乱的脚步声,他急忙站起身来,警惕地盯着上方的楼梯。转眼间,几个人已经冲到了缓台上。在双方不约而同的大喝(不要动,放下枪!)和拉动套筒的声音中,为首的一个人诧异地问道:“邢局,是你么?”

  “小宋?”辨清来者后,被叫做邢局的人放下枪,“你们怎么会在这儿?”

  小宋一脸尴尬地示意同伴放下枪,“我们接到线报,十二楼有人聚众淫乱,所以……”

  刚迈下几阶楼梯,小宋就看到了地上仰躺着的凶手。他立刻停下了脚步,疑惑不解地看看凶手,又看看邢局长。

  “刚才那一枪是您开的?”

  “对。”邢局长有些不耐烦,“他刚才在624号房杀了人。你带几个人过去封锁现场,然后通知局里马上来人。你,还有你,”他点点另外两个警察,“看看他还有没有救。”

  小宋应了一声,掏出手机边按动号码边奔下楼去。留在现场的两个警察立刻俯身在凶手身上,一个翻眼皮,一个摸脉搏。几秒钟后,两个人直起身来,不约而同地摇摇头。

  “给他做心肺复苏!”邢局长显然不死心,“能说话就行。”

  接到命令,二人立刻蹲下身子忙碌起来。按压胸部,嘴对嘴呼气。忙活了几分钟后,凶手的身体始终瘫软着,一动不动。邢局长的脸色越来越阴沉。看到一个警察抹去嘴边的血沫,再次打算给凶手做人工呼吸的时候,邢局长把手一挥:“算了。”

  他叉着腰,盯着死者看了几秒钟,低声说道:“你们在这里封锁现场,我去那边看看。”

  刚走进六楼走廊,他就迎面遇到了正在打电话的小宋,看见邢局长,小宋立刻挂断了电话。

  “怎么样?”邢局长惦记着624房里的女人,边问边走,却被小宋抬手拦住了。

  “邢局,请交出你的配枪。”

  “什么?”邢局长大为诧异,“你说什么?”

  “请交出你的配枪!”小宋把手按在腰间的枪柄上,“这是局里的决定!”

  邢局长愣住了,回过神来时,发现已经有四个警察把自己团团围住。他想了想,忍住怒气,顺从地把枪拔出来,递了过去。几乎是同时,身后的一个警察麻利地掏出手铐,咔嚓一声铐在了邢局长的一只手上。

  钢铁的冰冷质感和勒痛让邢局长本能地有些抗拒,但是很快,另一只手也被铐住了。

  “你们这是干什么?”邢局长发火了,“到底怎么回事?”

  小宋小心翼翼地把枪放进一个物证袋里,看看怒不可遏的老领导,想了想,低声说道:“我们刚才搜查了624房间。”

  他顿了顿,“里面什么都没有。”
  第一章 绑架

  方木看着窗外广袤无垠的麦田,又点燃了一根烟。

  他还是喜欢一个人独处,所以边平派他独自前往S市出差的时候,他很爽快地答应了。站在车厢连接处,感受初秋的风从车门的缝隙中呼啸着涌入,那种脑中空空的感觉,很舒服。

  这种感觉让人慵懒,又有种似曾相识的伤感。方木看看车窗里的自己,已经完全不记得那张脸在无忧无虑的岁月里究竟是什么模样。在经历了那些人、那些事之后,细嫩的地方变得粗粝,柔软的地方变得坚硬。随着岁月不断改变的,也许不仅仅是面容。

  方木移开目光,轻轻地吐出一口烟。

  悠闲的时光总是那么短暂,一个多小时后,列车在S市火车站停下了。

  前来接站的是一个年轻人,方木看着他高举的写着“C市方木”的纸牌,径直走到他面前。

  “你好。”

  年轻人有些诧异地看了方木一眼,又往他身后瞧瞧,似乎指望还会有其他人出现。

  “你是……方警官?”

  “嗯,你是市局的?”

  年轻人脸上的诧异表情转眼就消失得干干净净,他把纸牌夹在腋下,腾出一只手来跟方木握了握。

  “肖望,刑警队的。”方木感觉到了那只手的力度,热情又不失分寸。

  坐在肖望开来的桑塔纳轿车里,方木漫无目的地扫视着窗外的街景,不时将目光停留在某个一闪而过的人脸上。那些人的生活与他无关,这让方木感到安全,也让他有足够的空间去揣测对方的一切。

  从余光里,方木感到肖望正从后视镜里偷偷地观察自己。方木笑了笑,他很清楚肖望从见面开始就一直在怀疑他的犯罪心理专家的身份。不过无所谓,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方哥,结婚了没有?”

  “没有。”方木回过头来,“别叫我方哥,我不见得比你大呢。”

  “哦,那你今年多大?”肖望马上抓住了这个机会。

  “二十八。”方木冲后视镜里的肖望笑笑,“你呢?”

  “二十九。”肖望移开目光,“了不得了不得。没想到你这么年轻,前途无量啊。”

  “哪里哪里。”方木有些脸红。

  “呵呵,错不了的。”肖望大笑起来,“边处长亲自推荐的人,肯定是专家。”

  二十分钟后,车停在一家宾馆门前。方木看看“绿洲宾馆”的牌子,心里有些奇怪。

  “不去局里么?”

  “不去。”肖望带着他走进宾馆大堂,边走边解释,“我们局里的招待所条件不好。你是专家,我们得搞好接待工作啊。”

  方木想说没必要,可是一想既然来了,还是客随主便。于是他跟着肖望走进电梯,一路上升,最后走进1212号房。房里已经坐了几个人,见方木进来,都站了起来。

  “这是省厅派来的犯罪心理专家方木。这位是我们副局长王克勤,这位是支队长邓小森,这是副支队长徐桐。”肖望为双方分别作了介绍。

  这几个人,包括肖望都年长于方木,可是却对他异常客气。王副局长更是握着方木的手保证:“今后几天,我们几个就听你调遣了。”

  方木不太习惯这种官场上的客套,只能频频点头称是。可是当王副局长粗声大嗓地让肖望去安排饭局的时候,方木不得不开口了。

  “我不太饿,再说现在吃饭也太早了。”方木戴上眼镜,“先说说案子吧。”

  提到案子,刚才还热情万分的几个人霎时安静下来。王副局长扫视了一下其他几个人,指指邓支队长,“小邓,你来讲讲吧。”

  四日前,一名叫裴岚的二十六岁女子在本市离奇失踪。据报案人也就是裴岚的男朋友讲,当日二人在某餐厅吃晚饭,结账后,裴岚去了一次卫生间。等待了二十多分钟后,裴岚仍没有回来。男朋友觉得蹊跷,就让一名女服务员去卫生间查看,结果发现卫生间里空无一人。男朋友拨打了裴岚的手机,却发现手机被丢弃在卫生间的纸篓里。裴岚的男朋友立即报警。警方查验现场后,初步推断裴岚被暴力劫持了。第二天出现在裴岚家门口的一盒录像带证明了警方的推断,裴岚被绑架了。然而奇怪的是,绑匪并没有在录像带中提出勒索赎金的要求,而是在第三天晚上才通过手机通知裴岚的父母,勒索赎金二百万元。警方通过技术手段,确定绑匪是在某闹市区打出的电话,但持机者已不知所终。警方在电信部门的协助下,查明绑匪所用的手机卡系从个体经营者处购得,而此次通话为该号码的首次通话,估计也是最后一次通话。警方汇总了全部线索后,认为案件的突破口在两个点上:一是绑匪如何从酒店将被害人绑走;二是那盒录像带。尤其是后者。警方反复观看录像带,仍无法从中找出有价值的线索。无奈之下,只能向省公安厅求助。

方木听完案情介绍,半晌没有吭声,盯着屋角看了一会儿之后,开口问道:“被害人——是干什么的?”

  几个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肖望开了口:“影视明星,演过不少戏——你不看电视剧吧?”他笑着补充了一句。

  怪不得。绑架普通人家的子女顶多勒索个二三十万,绑匪开口就要二百万,想必被害人不是寻常百姓。

  “打电话勒索的人,是男是女,声音有什么特征么?”

  肖望刚要回答,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接通后,只说了几句,他的脸色就变了。房间里一下子静下来,所有的人都盯着肖望和他手里的电话。几分钟后,肖望挂断了电话,转过身来,脸上的笑容很勉强。

  “绑匪又打电话来了。”他顿了一下,“赎金提高到了四百万。”

  气氛顿时变得凝重。四百万,不是小数目。而且按照这个速度提高下去,警方和被害人家属都会承受越来越大的压力。每个人都沉默不语,空气也仿佛被冻结了一般。

  片刻,方木突然笑了笑,“有点意思。”

  按照方木的要求,肖望先带他回局里看那盒录像带。在一间会议室里,肖望连接好设备,又把遥控器塞进方木手里,转身走到门边说:“你看吧,我在门口,保证没有人打扰你。看完了就叫我。”

  方木有些莫名其妙,绑匪寄来的录像而已,怎么搞得如此神秘呢?

  肖望看出了他的疑问,笑了笑。“我们都看过了,也没分析出个所以然来。而且,”他指指录像机,“越少人看到越好——拍得像A片似的。”

  肖望说得没错。录像一共8分47秒,足有4分钟以上是被害人赤裸的胸部和下体特写。乍一看,方木也有些脸红耳热。他定定神,抽出一根烟慢慢地吸。渐渐地,他完全沉浸在思考和判断中,手中的遥控器不断地快进快退。当他最终定格在某一帧画面上时,听到门外的走廊里传来一阵嘈杂声。

  方木刚要起身,门就被咣当一声踢开了。一个满面通红的男子闯了进来,身后是一脸紧张的肖望。

  “梁子,你别闹事……”

  男子甩开肖望的手,看清方木后,不开口,却瞄了方木的裤裆一眼。

  “好看么?”男子眯起眼睛问道,声音虽轻却毫无善意,“开眼界了吧?”

  方木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他皱皱眉头,把目光转向肖望。

  肖望冲方木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梁泽昊,受害人的男朋友。”说罢,他用力向外拉拽梁泽昊。

  “你先出去,我们在办案……”

  “办个鸟案!”梁泽昊不依不饶地向前挣扎着,指着电视机屏幕上定格的画面,“别他妈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干什么!看爽了吧?过瘾了吧?”

  “梁先生!”方木突然冷冷地开口了,“我理解你的心情。我们正在想办法解救你女朋友。如果你继续闹下去,耽误的是你女朋友的时间。”

  “你是谁?”梁泽昊的脸色由红变青,抬脚踢开面前的一只凳子,“你敢这么跟我说话!”

  “梁子!”肖望死死拖住梁泽昊的胳膊,低声喝道,“你还觉得不够乱是么?”

  “你少他妈吓唬我!”梁泽昊用力搡开肖望,似乎仍怒不可遏,但是,看得出那句话已经起了作用。他站在原地喘了半天粗气,又斜眼看看面前的方木,突然用力点了点头,“看吧,继续看,好好看!”说罢,他一脚踢开房门,扬长而去。

  肖望冲方木无奈地苦笑一下,冲录像机努努嘴,小声问道:“怎么样,有什么发现么?”  方木点点头:“我想去案发现场看看。”

  荣福天地是本市刚开张的一家大型购物中心,一至六层为卖场,七层是电影院和KTV,八层是餐厅。案发当晚,梁泽昊带着裴岚到刚开业的芭堤雅泰国风味餐厅吃饭,结账后,裴岚在卫生间里失踪。

  方木在餐厅里转了一圈,就提出去卫生间瞧瞧。肖望却带着他出了餐厅,边走边解释说餐厅并未设立单独的卫生间,如厕的顾客只能用大厦的公共卫生间。说着话,竟七拐八拐地走出了好几十米,直奔大厦幽静的纵深处。眼见身边的光线越来越暗,顾客也越来越少,方木忍不住嘀咕道:“真是个没脑子的设计师,把卫生间安排在这里,增加了多少安全隐患!”

  “谁说不是呢。”肖望指指天花板,“为了节约成本,这里也没安装监控器。害得我们在现场一无所获。”

  现场的女卫生间已经被封闭,楼层管理员把门打开后,不足十五平方米的卫生间尽收眼底。四个隔断,两个洗手台,没有窗户。和外面富丽堂皇的商场相比,这里显得昏暗逼仄。

  现场勘验报告显示,这里没有搏斗的痕迹,裴岚应该是被迅速制伏后带走的。这也是警方觉得疑惑不解的地方。其一,裴岚身高1.65米,体重45公斤,能够在短时间内制伏她,并不被人发觉,犯罪嫌疑人应该是一个男性。然而男性进出女卫生间是相当可疑的。案发时隔壁的男卫生间不停有人进出,犯罪嫌疑人是如何做到来去自如的呢?其二,虽然案发地没有视频监控器,但要掳劫一个女性走出大厦,并完全避开所有视频监控器是不可能的。犯罪嫌疑人如何离开犯罪现场的也是一个谜。

  方木边看现场边听肖望的介绍,始终默不作声。良久,他转身对肖望说:“查看过监控录像么?”

  “查看过,没什么可疑的。”肖望挠挠脑袋,“犯罪嫌疑人想把裴岚弄出去,最起码得弄个大旅行袋什么的——没发现这样的目标。”

  方木笑笑:“重新看看。”

  监控室里,方木要求保安调取案发后一小时内的八楼监控录像,自己在一旁安静地看着。看了不到五分钟,他就离座而起,指着屏幕喊停。

  肖望也凑过去看,却看不出个所以然。屏幕上的确有几个静止的男人,但大多两手空空,顶多拎个小小的手包。

  “这里,”方木指指屏幕的一角,“这个女人。”

  那是个清洁女工,穿着商场统一配发的工作服,正推着一辆清洁车向一条通道走去。

  “这条通道通向哪里?”方木问值班经理。后者想了一会儿答道:“八楼西侧……有一家港式茶餐厅、西点屋……还有货梯。”

  “好。”方木立刻吩咐道,“货梯出口的录像,快!”

  果然,1分33秒后,女工又出现在一楼货梯的出口处,像刚才一样,沿着墙边慢慢地推着清洁车走,最后消失在屏幕上方。

  从她吃力的姿势来看,清洁车里似乎装着什么沉重的东西。

  肖望犹疑地看着方木:“你的意思是?”

  “对。”方木看着屏幕若有所思,“裴岚也许就在那辆清洁车里。”

  肖望立刻扑到屏幕前,指示保安员放大图像。看过之后,在场的人却有些失望,女工脸上戴着口罩,完全看不清模样。肖望不死心,死死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后,转向值班经理。

  “十七号。”他的脸上平静如初,语气里却有按捺不住的激动,“查查当天谁领取了十七号清洁车。”

  值班经理手忙脚乱地查记录,很快就抬起头来说:“陈娟。对了,她今天还来上班了。”

肖望和方木面面相觑,一时竟无言以对。最后方木挥挥手:“把她叫来,然后你们先出去。”

  两个人重新回到桌边坐下,肖望甩给方木一根烟,自己也抽出一根点燃,狠狠地吸了一大口后说:“娘的,还敢来上班,肯定不是她了。”

  “问问再说。”方木点点头,“也许会有些发现。”

  陈娟很快就被带到了监控室。一看到她本人,方木和肖望就知道录像中的女人肯定不是她。陈娟身高不足1.6米,体态上已经显现出中年人的臃肿。而那个女人足有1.65米,即使穿着肥大的工作服也能看出体型纤细。

  她很紧张,一进屋就绞着衣角,怯怯地站在墙边。

  肖望上下打量着她,开口问道:“九月十七号,你在哪里?”

  “在大厦上班。”

  “你领取的是十七号清洁车?”

  “对。”

  “当天你一直用这辆车干活么?”

  “……是。”陈娟的回答有些勉强,同时偷偷地抬头看看他们。

  肖望眯起眼睛,冷冷地说:“你要清楚,撒谎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我……没有……”陈娟的脸顿时白了,“……本来就是……”

  “你别害怕。”方木温和地说道,“我们不会冤枉你,但是你必须说清楚当天的事情。”

  陈娟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按照她的说法,当晚她负责清理四楼的卫生间,清扫完毕后,却发现停在门口的清洁车不见了。她怕受到追究,就没有声张,找了一个多小时后,才在一楼西门的垃圾停放点找到了。

  方木听了之后,想了想,又问道:“员工里有没有丢工作服的?”

  “有啊。七楼的小苏就丢过一套,自己赔了一百二十块钱。”

  “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那天。”

  方木点了点头,挥手示意她出去。陈娟吞吞吐吐地说能不能为她保密,否则工作就可能保不住了。方木笑笑,答应了。陈娟如释重负地拉开门,却被门外黑压压一片的保安吓了一跳。值班经理摩拳擦掌,大有将绑架犯当场拿下的架势。方木觉得好笑,急忙解释:“我们已经查清楚了,这事儿跟她没关系。”

  “真的没关系?”回去的路上,肖望手握方向盘问道,“陈娟会不会是同案犯?”

  “不会。”方木盯着窗外若有所思,“我感觉她不是。”

  “呵呵,感觉。”肖望笑笑,“你在监控录像里发现那女人,也是凭感觉?”

  “那倒不是。”方木稍稍坐正了身子,“能自由进出女卫生间而不被人怀疑的,自然是女人。”

  “哦?我们当初的思路是:只有男人才能在瞬间制伏裴岚而不被人发现。”

  “未必。撂倒一个人,一块浸透乙醚的布就够了。”方木转向肖望,“如果是你在卫生间里,看到什么人拿着一块布向你靠近,而你却不会怀疑?”

  肖望不笑了,想了一下,正色道:“清洁工。”

  “是啊。犯罪嫌疑人应该是趁裴岚在洗手的时候,从背后捂住她的口鼻,然后塞进清洁车里拉走的。”

  “可是录像里出现了好几个清洁工,你怎么就认定是那个女人呢?”

  “因为她戴了口罩。”方木用手在自己嘴边比划了一下,“商场里并没有太多的灰尘,她完全没必要戴口罩——这么做的目的只能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外貌。”

  肖望不由得扭头看看方木,心想这貌不惊人的家伙果真有两下子。

  “打电话勒索的是个男人,所以我们一开始就把绑匪的性别定为男性。”肖望说道,“不过你似乎一开始就认定有个女人参与了绑架。”

“对。”

  “你的根据是什么?”

  方木把目光移向窗外,“那盘录像带。”

  市局的会议室里,方木、肖望、王克勤、邓小森、徐桐围桌而坐。电视屏幕上是已经定格的一帧画面。裴岚痛苦不堪地躲避着摄像机的镜头,按住她肩膀的,是一双粗糙的大手。

  “从录像里记录的环境来看,这里应该是一个简陋的出租房,也许是犯罪嫌疑人为了实施绑架而临时租住的。录像中出现了一个男性,而拍摄者,应该是一个女性。”方木发现,除了肖望,每个听众的脸上都流露出惊异的神色。“你们看这里。”方木指向画面的右上角,那里呈现的是床头柜的一角,几个大大小小、造型各异的玻璃瓶摆在上面,瓶子上的logo清晰可辨。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那些应该是Dior的化妆品。”方木解释道,“在暂住地仍使用化妆品的,只能是女人。下午我们去现场调查时,也证实了这一推断。”

  “一男一女。”邓小森皱着眉头,“这倒是可以帮助我们缩小排查范围,可是……”

  潜台词是:实际帮助并不大。

  方木笑笑:“大家看了这段录像之后,有什么想法?”

  几个人互相看看,最后王副局长说道:“手段很残忍,性质很恶劣!”这是典型的官话,邓小森和徐桐的脸色都有些尴尬。肖望却一直目光炯炯地盯着方木,等着他发言。

  “其实是肖望的话提醒了我。”方木友善地迎着肖望的目光,“这录像很不寻常。”

  “嗯?”肖望坐直了身子,“哪句?”

  “你说这录像拍得像A片。”方木按下播放键,“的确,拍摄者的手法专业而且熟练,镜头主要集中在裴岚的面部,重点记录裴岚痛苦的表情和哭泣。不得不说,女嫌疑人还是很有些艺术天分的,这段录像甚至有点像电影。而那个男人几次干扰了她的拍摄,把镜头拉向裴岚的胸部和下体等隐私部位。这说明了一个问题:这对男女绑架的初衷是不同的。”

  “你的意思是,他们之间有矛盾?”徐桐脱口而出。

  “对。”方木肯定地说,“女嫌疑人的目的是羞辱并毁掉裴岚,而男嫌疑人的目的是钱。绑匪最初勒索二百万元,几天后暴涨为四百万元。这本身就很不正常——哪有这么个涨法?所以,我推测这起绑架案的主犯应该是女嫌疑人,无论是二百万还是四百万,大概都是女嫌疑人随口决定的金额,目的是安抚男嫌疑人,确保他协助自己绑架裴岚。”

  “如果说女嫌疑人的目的是羞辱并毁掉裴岚,那么她应该尽快把裴岚受辱的录像公之于众。”邓小森若有所思地说道,“我们的网警天天蹲守在网上,没发现类似信息啊。”

  “是的。”方木笑笑,“我觉得他们也在闹内讧。双方对绑架的主导权也许正在慢慢发生倾斜。男嫌疑人可能不同意把录像公之于众,因为那样势必会让赎金大打折扣。所以,裴岚暂时是安全的。不过,我们在抓捕的时候要提防这件事。”

  “抓捕?”徐桐有些泄气,“我们连这两个人的身份都搞不清楚啊。”

  “我们可以从绑匪的动机入手,尤其是那个女嫌疑人。”方木点燃一根烟,“从这段录像里,我能感到女嫌疑人对裴岚有一种极度的憎恨,恨不得毁之而后快。是什么会让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如此仇恨呢?”

  不待方木说下去,肖望就脱口而出:“嫉妒。”

  “我也是这么想的。”方木面向众人,“结合裴岚艺人的身份,女嫌疑人大概也是演艺圈里的人。我觉得可以从裴岚在圈里的社会关系查起,当然,也查查梁泽昊,特别是男女关系方面。”
  侦查方向一旦确定,接下来的工作就好办多了。专案组立刻行动起来。方木把录像带交给王副局长,让技术部门尽快提取录像带里的背景声音,并彻底检查所有物证,看能否找到录像地点的线索。邓小森和徐桐则安排人手马上展开调查。

  肖望是侦查工作当仁不让的主力军,他刚奔到走廊里,就被方木一把拉住了。

  “怎么?”肖望看看面露难色的方木,“还有事?”

  “嗯。”方木不好意思地笑笑,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你调查的时候,能不能帮我顺便找找这个人。”

  肖望看看手里的照片,一个穿着蓝白相间的运动服的少女羞涩地笑着。

  “这是?”

  “我亲戚家的孩子,叫廖亚凡,一年前离家出走了。”方木不愿道明他和廖亚凡之间的关系,“在本市的可能性也不大,权当碰碰运气吧。”

  “包在我身上了。”肖望揣好照片,爽快地说,“找人是哥们儿的强项。”

  “多谢了。”方木的脸有些红,和刚才自信冷静的样子判若两人,“如果太麻烦,案子破了以后再说也行。”

  “都是自己人,你就别客气了。”肖望拔腿就走,“你先去吃饭,有情况我找你汇报。”

  肖望大步流星地消失在走廊尽头。身边的人都在忙碌,依旧站在原地的方木显得有些无所事事。这短暂的闲暇让他有些走神。他看看窗外越来越暗的天色,忽然想起照片上的女孩子。

  此刻,你会不会就跟我站在同一片天空下呢?

  第二章 抢劫者

  在那个男人出现之前,她已经捏着一块三角形的玻璃片目送三个女孩、两位老人先后离去。

  每次她都用自认为十分迅猛的姿势冲上去,然后在距离对方三米左右的位置停下来,无比尴尬地看着他们或惊恐或莫名其妙地走掉。最后对自己的软弱切齿痛恨。

  抢劫,这个号称最没有技术含量的活计,也不是那么容易做的。

  可怕的烧灼感再次从空荡荡的胃扩散到全身,她很快就感到头昏眼花,不得不背靠在人行道旁的一棵树上喘息。而肚子里的那个小生命似乎还觉得她不够痛苦,又不安分地躁动起来。

  你,是不是也饿了?

  天色一点点黑下来,随着最后一丝光亮被大地吞没,隧道里的灯光亮了起来。这恐怕是本市最荒凉的一条隧道,只能偶尔看见货车从中疾驰而过,行人却不见半个。

  她渐渐感到绝望,而这绝望又在她身体里催生出一丝勇气。她已经一天两夜没有吃过任何东西,如果再不抢到钱的话,她恐怕就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若有若无的脚步声在隧道中响起,这声音在她听来就是馒头、面条或者其他吃的东西。美妙无比。不管他是谁,这次一定要下手。

  她按按不停鼓胀的肚皮,似乎在安慰那个饥饿的小家伙,然后捏紧玻璃片,摇摇晃晃地迎上去。

  那是个穿着西装的年轻男子。他低着头,专心致志地看着脚下的路,似乎也疲惫不堪。然而这都不重要,只要他有钱,只要他肯把钱交出来,什么都不重要。

  “钱!”她亮出玻璃片,竭力用一种恶狠狠的语气喝道,“把钱掏出来。”

  男子被吓了一跳,脸上随即出现了一种迷惑的表情。他向四周看看,似乎觉得她在跟别人说话。“你……”他终于把头转向这个蓬头垢面、浑身颤抖的女人,“……你刚才说什么?”

  “钱!”她歇斯底里地吼道,“我要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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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并不害怕,也没有显得紧张,而是皱起眉头上下打量着她,脸上渐渐浮现出一种哭笑不得的神情,很快,他的目光变得冰冷起来。

  他把手伸进衣袋,再拿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个黑色的小小皮夹。

  女人的呼吸因喜悦而变得粗重起来,随即,她就感到再也无法呼吸了。

  那不是钱包,而是一张警官证。

  在那一瞬间,女人突然想笑,如果这件事发生在几个月之前,实在是一个让人很开心的笑话。

  她真的捂着眼睛笑起来。

  好吧,好吧。我还能再倒霉一点么——抢劫都抢到警察头上。

  透过指缝,她看见那警察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似乎也笑了。

  这笑容却让她一下子大哭起来。几个月以来的委屈,猝然爆发在一个陌生的警察面前。

  如果此时有人路过渝宁隧道,他会目睹一副奇异的景象:一个身穿破烂风衣的女人,站在一个西装男子面前,像个小女孩一样放声大哭,手里还滑稽地握着一块三角形的玻璃片。

  她哭了很久,等她的抽泣不再那么厉害之后,那个警察低声说道:“扔了它吧,你会割伤你自己的。”

  十分钟后,她顺从地跟着他走进一家牛肉面馆。

  警察点燃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透过袅袅上升的烟雾看着对面的女人。她刚刚以惊人的速度吞下了一碗牛肉面。随着最后一口肉汤消失在碗底,女人的眼神从狂热和专注变成冷漠,甚至有些无所事事的样子。

  “再来点吃的?”

  女人将目光从窗外转回到警察的脸上,随即又垂下来,点点头。

  一盘酱牛肉,一盘口水鸡。女人又风卷残云般将它们一扫而空。

  警察结完账,起身说道:“走吧。”

  女人乖乖地跟着他出门,上了一辆出租车。她丝毫没有想到逃跑,至于他会把她带到哪里,是公安局还是收容站,她统统不关心。只要能活下去,只要能吃饱饭,怎样都可以。但是当警察把她带进一家宾馆,直接开了一间房之后,她的心里还是有一丝小小的失望。她甚至冷笑了一下:不过如此,不过如此。

  她清楚他要干什么,但是看到房间里柔软的大床,她还是觉得亲切。几日来积攒的疲惫似乎一下子席卷而来,加之刚才那一顿饱餐,她几乎立刻感到了眼皮发沉。来不及脱掉衣服,她就一头栽倒在床上。

  你要做什么,请自便吧。什么都阻止不了我睡觉。

  尽管睡眼蒙眬,但她还是意识到身后的警察并不像她设想的那样脱掉衣服,然后理直气壮地索要她的肉体。相反,他轻轻地关掉了灯,然后小心地退了出去,锁好房门。

  门锁发出的“咔嗒”声让她有了短暂的清醒,在那一瞬间,她的脑海里莫名其妙地出现了那张警官证上的名字。

  方木。

  不到一天,各种信息就陆续汇集到专案组。按照方木的要求,排查的重点是在演艺事业和男女关系上可能与裴岚发生矛盾的女性。随着排查的逐步展开,裴岚的社会关系被逐一捋清。最初专案组将裴岚所属公司的几名女艺人列为嫌疑对象,但方木建议把排查的时间段前移,即裴岚在某省属文艺院校求学的时期。他解释说,如果是裴岚的同事为求上位而绑架她的话,引火烧身的可能性很大。即使是雇凶为之,也难免受到牵连,最后的结局只能是同归于尽。在方木看来,女嫌疑人应该与裴岚熟识,她要毁灭的并不是裴岚的肉体,而是裴岚的前途。至于她和男嫌疑人之间在绑架目的上的分歧,则是本案最特殊的地方。也许,在警方紧锣密鼓进行侦破活动的同时,此二人也在暗暗相互角力。
 事实证明方木的推测是正确的,先前确定的犯罪嫌疑人很快都被排除。而前往裴岚曾就读学校的调查小组则迅速获取了一些线索,并整理出一份嫌疑人名单。就在专案组彻夜研究嫌疑人名单的时候,裴岚家里传来消息:男性绑匪再次打来电话,要求家属明天备好四百万元人民币,交钱地点另行通知。按照先前的布置,裴岚的家属以短期内无法凑齐这四百万元为由,要求对方再宽限两天,并要求和裴岚通话。绑匪说了句再联络,就挂断了电话。蹲守在裴岚家里的技术人员迅速锁定了绑匪打电话的位置,但是对方似乎对通话时间把握得很准,等警方赶到该地点的时候,绑匪已无影无踪。

  肖望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这混蛋还挺内行,估计没少看美国大片。”

  邓小森有些忧虑:“绑匪拒绝家属和人质通话……裴岚会不会已经遇害了?”

  “应该不会。”方木摇摇头,“绑匪很聪明,他总不能带着裴岚在闹市区打电话。如果在暂住地让裴岚和家属通话,用不了十分钟我们就上门了。而且,”他瞄瞄角落里的电视机,“那女人的目的不是让裴岚痛苦地死去,而是让裴岚痛苦地活着。”

  这句话让大家陷入一片静默。的确,对在场的大多数人而言,这么纠结复杂的绑架案还是第一次遇到。不过所有人都清楚,他们没有时间去感慨。绑匪也许还能给警方和家属两天的宽限期,在这四十八小时里,也许还有更多、更复杂的变数在等着他们。

  时间。此刻,时间是最宝贵的。

  方木走出会议室时已经天光大亮。经过一夜讨论,嫌疑人名单已经被圈定为四人。肖望要开车送方木回宾馆,方木却问附近有没有商场。

  “熬了一夜你还有精神头儿逛商场?”肖望有些难以置信,“缺什么?我叫人给你送过去。”

  “不用了。”方木问清了商场的位置,“我自己去转转。”

  方木拎着几个纸袋,费力地掏出房卡插进读卡器里。“嘀”的一声过后,他刚要转动门把手,想了想,抬手按响了门铃。没有回音。又按了一次之后,房间里传来一个细微的声音:“请进。”

  推开房门的一刹那,方木还以为走错了房间。床边坐着一个穿着浴袍的女人,她垂着头,透过湿漉漉的头发,能看到脖子上白皙的皮肤。眼前这个安静羞涩的女人,和昨晚那个邋遢凶狠的抢劫犯判若两人。

  方木把手里的纸袋放在床上,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足有半分钟后,才开口问道:“睡得好么?”

  又是半分钟后,才听到依稀可辨的回答:“嗯。”

  方木看看手表,指着那些纸袋低声说道:“换上吧。我去餐厅等你。”

  自助餐厅里人不多,方木拿了几样东西,很快就吃饱了。他边按着隐隐胀痛的太阳穴,边小口啜着橙汁。回想起昨天的所为,自己也不由得哑然失笑。

  方木很清楚,自己本应把那个女子就近带到公安局,然后依照法定程序追诉她的犯罪行为。无论性别如何,无论境遇如何,她的行为都已经触犯了刑法,而查处犯罪,是警察的天职。方木当时差一点就这么做了。究竟是什么让他改变了主意,他自己也不清楚。

  在那女子痛哭的时候,方木忽然想到,就在此刻,廖亚凡会不会也是如此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胆怯而绝望地握着玻璃片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伺机而动?

  方木知道他给自己找了一件麻烦事,但是他必须这么做。也许邰伟说得对,他骨子里的某些东西,是不适合做警察的。

 正在胡思乱想间,她走进了餐厅。

  穿着崭新的套头运动衫和牛仔裤、运动鞋,她看起来和正在就读的女大学生没有任何区别。刚迈进餐厅,她的眼睛就开始四处巡视。方木知道她正在寻找自己,然而目光相遇的一刻,她却红了脸,低下头,直奔那些餐盘而去。挑选了几样食物之后,她端着托盘有些犹豫,几秒钟后,终于鼓足勇气坐在了方木对面。

  她没有和方木说话,甚至连头都没有抬一下,只是坐着静静地吃饭。方木点燃了一根烟,透过袅袅上升的烟雾打量着面前的女孩。她的年龄不会超过二十五岁,皮肤白皙,双手却有些粗糙晦暗,上面还有几处没有愈合的伤口。也许是感受到了方木投射过来的目光,她的脸渐渐红了起来,吃饭的速度也骤然加快。尽管如此,她的举手投足间已全然没有了那晚狼吞虎咽的窘相。

  吃完饭,她见方木没有动,便也坐着在桌子底下摆弄手指。方木看看空空如也的盘子,低声问道:“吃饱了么?”

  女孩没有说话,点点头算是回答。

  方木摁熄烟头,起身说道:“回房间休息吧。午饭就在餐厅吃,账单记在1226号房。”

  刚一转身,就听见女孩在背后低声问道:“为什么帮我?”

  “嗯?”方木一时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想了一下说道,“我是警察。”

  “呵,你要真当自己是警察就应该抓我。”女孩的长发遮住了大半张脸,乌黑的发丝中隐约可见不屑的神情,“虽然你帮了我,但是别指望我为你做任何事情。”

  方木皱了皱眉头,重新坐在女孩的面前,“你叫什么名字?”

  “有必要知道这个么?”

  “是没必要。”方木轻笑了一下,“但出于礼貌,我也应该知道怎么称呼你——我总不能叫你抢劫犯小姐吧?”

  “抢劫犯”这三个字让她的脸色由白变红,咬了一下嘴唇后,她低声说:“米楠。”

  “好,米楠。”方木压低声音,“你为什么会去抢劫,我没兴趣知道。但是一个女人肯去抢劫,应该是遇到了大的麻烦。”

  米楠扭过头去,长长的睫毛上刹那间布满泪珠。

  “你的手臂上没有针眼,所以你应该不是急着筹措毒资。”方木直视着米楠,“你在宾馆安安静静地睡了那么久,应该也不是抢钱救急……”

  “没那么复杂!”米楠的声音低哑,“我只是想吃饱肚子而已。”

  方木沉默了,片刻,他开口问道:“听你的口音不是本地人。从哪儿来的?”

  “与你无关!”米楠终于抽泣起来。方木轻叹口气,从桌上的纸巾盒里抽出几张面巾纸递了过去。米楠一把抓过来,在眼睛上胡乱擦着。过了一会,哭声渐轻。“哈尔滨。”她嘟囔地说。

  “嗯。我忙完手头的事情,就送你回去。”方木的声音柔和下来,“你再安心休息几天。”

  “不必了。”米楠断然拒绝,“我没有可去的地方。”

  “嗯?”方木有些诧异,“你没有家么?”

  “有跟没有毫无区别。我回家了也会被赶到学校去。”米楠呆呆地看着杯子,“回到学校,也迟早被开除。”

  “开除?为什么?”

  “哈哈。”米楠突然笑起来,转回头来,目光炯炯地看着方木,看似挑衅却充满绝望,“我怀孕了。”

  方木愣住了,随即默默地掐灭了香烟。“有什么打算?”

  米楠似乎从来没思考过这个问题,沉默了良久才低声回答道:“不知道。”

  方木一时无话,倒了杯水放在米楠面前,想了想,问道:“孩子的父亲呢?”

 米楠没有回答,只是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水杯。

  “同学?”

  “不,网友。”米楠轻轻地说道,“我们在网上聊了半年……后来,他来学校看我,我们……两个月之前,我发现我怀孕了。我都吓死了,就跑来找他。可是我发现他一点也不在意。还让我……”

  “让你做什么?”方木皱着眉头,拳头也不由得攥紧了。

  “让我和他的朋友睡觉。”米楠咬紧嘴唇,“我不干,他就打我,还把我所有的东西都抢走了。后来,我就找个机会跑了出来。”

  “你把他的地址给我。”方木竭力装出平静的样子,脸颊上却可怕地鼓起一块,“别的你就不用管了。”

  “不不不。”米楠惊恐万状地叫起来,“我不想再和他有任何瓜葛。我只想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方木咬咬牙,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伸手去拿烟,刚抽出一根,想了想,又放了回去。

  沉默了一会儿,方木看看对面依旧瑟瑟发抖的米楠,开口问道:“你大几了?”

  “应该大四了。”米楠的目光空洞,“已经开学快一个月了,可是我……”

  方木点点头,拿起两根筷子,在桌面上摆成两条平行线。

  “如果这是你的人生之路的话,现在的确发生了一点问题。”他把两根筷子交叉在一起,“看起来好像是条死路。”

  米楠看着桌子上形成锐角的两根筷子,“你想说什么?”

  方木笑笑,“但是还没那么糟。”他把两根筷子重新摆好,“让它恢复原状就好了——回到正常的生活中。”

  米楠盯着筷子看了一会儿,颤声问道:“我……还来得及么?”

  “当然。”

  “可是……”米楠把手按在肚子上,“我已经……”

  “这也是我想要跟你说的。”方木的脸色严肃起来,“别的事情我可以帮你,但这个孩子,你得自己做决定。”

  米楠把脸扭向窗外,片刻,大颗的泪珠从脸上滚落下来。

  “我想回去。我想做几个月前的自己。”她拼命压抑自己的抽泣,“无忧无虑,快乐健康……”

  “你回去慢慢考虑一下。”方木站起身来,“我等你的消息。”

  “不必了。”米楠突然停止了抽泣,她擦擦眼睛,斩钉截铁地说:“我去做手术。”

  方木凝视着眼前的女孩,忽然觉得她的眉眼间真的和廖亚凡有几分相似,尤其是柔弱底下透出的那股子执拗劲儿。

  只是,如果她遭遇到同样的事情,会有人帮助她么?

  方木暗自叹了口气,低声说:“也好。”他做了个劈开的动作,又向旁边一挥,“彻底摆脱这段回忆,重新开始生活。”

  米楠用力点点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我会的。”

  方木看看表,“如果你真的考虑好了,我现在就带你去?”

  “不用了。我自己去就行。”米楠整整头发,看起来既勇敢又果断,“我不能总依靠别人。我自己走错的路,要自己走回来。”

  方木愣了一下,随即舒展开眉头,轻轻地点了点头。

  “拿着这个。”他从钱包里拿出几张百元钞票,“手术费应该够了。鸡汤什么的就让餐厅送到你房间里。”

  米楠接过钱,却不动,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了?”

  米楠咬着嘴唇,似乎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抬起头来说:“还有件事,能帮帮我么?”

  “哦?”方木坐下来,“你说。”

  “他叫骆华,经常在城北邮政大厦对面的一家游戏厅里。”米楠低声说,“我的身份证在他那儿。还有……我父亲留给我的一支派克钢笔。”她的声音提高了一些,语调恳切,“那是我父亲留给我的唯一遗物,能……能帮我拿回来么?”

  “没问题。”方木立刻说道,“你放心吧。”

  这时,餐厅门口突然传来一声“方木”,方木转头去看,肖望正大步走过来。见到桌子对面的米楠,肖望愣了一下,随即礼貌地点点头,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毫不客气地拿起米楠面前的那杯水一饮而尽。

  “睡一会儿没有?”他抹抹嘴巴,摊开手里的文件夹。

  “没有。”方木实话实说,“有消息?”

  “那你就别睡了。”肖望看看米楠,欲言又止。

  米楠识趣地站起来,冲方木说了声“我去了”,就快步离开了餐厅。

  方木以为肖望也许会打听米楠的情况,可是他什么都没有问,直截了当地谈案子。

  “今天上午兄弟们对那四个嫌疑对象进行了排查,果真有所收获。其中这个女的嫌疑最大。”肖望拿出一张照片,“她叫汤小美,和裴岚是艺校同学,当时还是一个宿舍的室友。临近毕业时,裴岚和汤小美一起去某剧组试镜,结果裴岚被选中,并一炮走红。而汤小美在影视圈辗转几年后,始终半红不紫,后来转行做导演,但也只能去拍点MV、广告片什么的。”

  “嗯,这么说,犯罪动机倒是对得上。”

  “是啊。”肖望很兴奋,“而且我们把汤小美的照片和商场里的视频监控录像做了对比,两个人的身形很相似。”

  “现在能控制住她么?”

  “问题就在这儿。”肖望的脸色稍稍凝重了些,“半年前,汤小美返回了本市。一个月前,她忽然和所有人都断绝了联系,手机也打不通了。”

  “看起来……”方木若有所思,“汤小美还真是挺可疑。”

  “是的,我们已经把汤小美列为重点嫌疑人。”肖望往后一靠,“现在的问题就是,汤小美究竟在哪里?”

  方木想了想,开口问道:“送到省厅检验的物证出结果没有?”

  “还没有,不过估计快了。”肖望一脸倦色,“你觉得还会有什么线索么?”

  “录像里有两处很有意思的地方。”方木笑笑,“也许物证检验部门能帮我们分析出绑匪和人质的藏身处。”

  “哦?”肖望一下子精神起来,“什么地方?”

  方木刚要回答,肖望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暗河,至今为止还没有电子的完整版
 第三章 夜行

  市局的会议室里烟雾缭绕,与会者个个脸色凝重,眉头紧锁。半小时前,绑匪再次联系了受害人家属,要求他们明天在火车站交付四百万元赎金,语气强硬,没有回旋余地。专案组经过讨论,决定在火车站设伏,在绑匪领取赎金时进行抓捕。这一决定遭到了受害人家属的强烈反对。因为一旦抓捕行动失败,绑匪很可能选择杀死裴岚。梁泽昊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消息,又跑到专案组来大吵大闹,扬言如果裴岚出事,就让整个市局的人都下岗。方木很反感梁泽昊的所为,但是也不得不承认,专案组的计划确实不妥。在交付赎金现场抓捕绑匪的确是侦破此类案件的惯常手段,但本案与一般的绑架案件不同:首先,绑匪经过了周密的策划,并非临时起意;其次,绑架的目的并非单纯求财,还纠缠着其他的恩怨;最后,警方的任务目标并不仅是解救人质,抓捕嫌犯,还包括防止录像外流。而要达成这三个目标,最关键的一点是要查明绑匪和人质的藏匿地。

  徐桐建议在火车站抓捕嫌犯后,逼问出人质的所在地。肖望摇摇头,连说几个不行。

  “火车站人多,拥挤,抓捕行动很容易导致突发情况。再说,这对男女很可能是情侣,万一为了保护对方死活不开口,我们就太被动了。这三个目标只要有一个没达成,我们就算失败了。”

  “那你说怎么办?”徐桐看看手表,“时间不多了。”

  肖望没回答,而是扭头看看方木。

  不止是他,几乎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方木。方木没有抬头,但是他能清楚地感受到那些目光中的期待、怀疑和冷眼旁观。他没有动,甚至没有改变姿势。

  方木在等,在等待验证自己的推断。尽管这在别人看来是一种无能为力的态度,但是他必须等,因为那就是钥匙。

  门突然被推开了,邓小森匆匆走了进来,手里拿着几页纸和一个U盘。

  “省厅有回音了。”

  方木一跃而起,几乎是从邓小森手里夺下了那几页纸。

  那是一份检验报告和一张照片,省厅的物证鉴识部门从录像带表面和装录像带的信封里提取出了一些粉尘,经检验后确认是氧化铁粉和二氧化硅。

  “氧化铁粉……二氧化硅……”方木喃喃自语,“这就对了。”

  肖望好奇地拿过那张照片,上面是室内近景,稍加分辨,他就认出那是录像里的一幅截图。通过技术手段还原后,清晰了很多。“这是什么?”

  方木回过神来,指指照片上的某处,“你看这里。”

  那是窗帘的一角。所谓窗帘,大概只是一根铁丝串起的两片花布而已。缝隙间,露出一片蓝天。奇怪的是,窗外不远的地方似乎正有一阵红色的烟雾飘过。

  方木把检验报告和照片放在一起,抬头问肖望:“想到什么了?”

  肖望有些莫名其妙,“你想到什么了?”

  “钢厂。”方木轻轻地说,“这里有钢厂么?”

  肖望还是一脸迷惑不解,“你怎么会想到钢厂呢?”

  方木把U盘连接在电脑上,里面有一个音频文件。

  “这是从录像带里提取出来的声音。”

  文件打开后,是一阵嘈杂的声音。方木把进度条拖到某个时间点,音箱里顿时传来“当当”的钟声。肖望想了想,忽然瞪大了眼睛,“这是出钢的钟声!!”肖望激动得语无伦次,“本市只有一个钢厂——聚源钢厂!”

  “那就对了。”方木点点头,“粉尘、红色烟雾、钟声——我等的就是这个。”

  肖望盯着照片,眼珠不住转动,看得出正在紧张地整理思路。很快,他就把照片和检验报告塞进邓小森手里。

  “打电话给气象局,查查当时的风向。”肖望拔腿就往外走,“再找人根据烟雾推测一下楼房与钢厂的距离和高度。”

  他拽起方木,“走,你跟我去钢厂。”

  聚源钢厂位于城郊,坑坑洼洼的路面让方木一行人浪费了不少时间。刚到钢厂,市局就打电话来,从当时的风向看,绑匪和人质藏匿的楼房应该位于钢厂的北面,直线距离在两千米左右,而拍摄地点应该在三楼以上。

  肖望站在钢厂高耸的烟囱下,向北望去,指着不远处的一片楼房说道:“就是那里了。”

  钢花小区是城郊较早建设的一批楼房,样式陈旧,楼体上的瓷砖也大多斑驳不堪。肖望看看那四排各有五个单元的楼房,低声骂了一句:“靠,够咱们找的了。”

  方木却不着急,拿出那张照片说道:“犯罪的人,总会想方设法阻止别人窥视到他的罪行——他应该整天挡着窗帘的。”

  肖望一拍脑门:“我怎么没想到呢!”仔细看了照片后,他拿出望远镜,躲在车里逐栋、逐层观察。可是连看了四栋楼后,都没有发现悬挂同样窗帘的住户。肖望不死心,又反复查找了几遍,还是一无所获。

  “妈的,怪了。”肖望有些泄气,“难道我们找错了?”


  “不会的。”方木向车窗外张望了一圈,“他们肯定就躲在这里。”

  “难道他们也意识到窗帘被拍进了录像里……”肖望咬着指甲,“所以换了窗帘?”

  方木点点头说有可能。对方既然有了防范,确定他们的藏身处就更难了。四栋楼,二十个单元,二百四十个住户,不可能逐一搜查。一旦打草惊蛇,随之而来的后果也许就是人质被害或者录像被上传至网络。

  一时间,车里的人都有些沉默。方木连吸了两根烟后,突然开口问道:“我记得在荣福天地调查的时候,那个叫陈娟的女工说清洁车是在一楼西门发现的?”

  “对。怎么?”肖望闷闷地回答道。

  “一楼西门……前行几十米就是一条主干道,对么?”

  “崇智大街。”肖望扭过头看着方木,“怎么想起问这些?”

  “叫几个兄弟过来。”方木盯着车窗外,嘴边是一丝胸有成竹的笑容,“一个便装,两个着装的,再带一台警车来。”

  “嗯?”肖望有些诧异,“你想干吗?”

  “嘿嘿,”方木眯起眼睛,“咱们来演一场戏。”

  半小时后,小区里突然出现了一个醉醺醺的年轻人,一手拎着啤酒瓶,另一只手捏着半块砖头。

  “陈璐!陈璐!!”他连灌了几口酒后,扯开嗓子叫起来,“你出来!我是真心爱你的……”

  肖望用望远镜窥视着小区里的动静,嘿嘿直乐。

  方木也忍不住笑:“陈璐是谁?”

  “这小子的女朋友。”肖望放下望远镜,“如果让陈璐知道他用这个名字办案,非挠他不可。”

  年轻人喊了半天,自然不会有人出来,倒是有几家人从窗户里探出脑袋来看热闹。年轻人似乎失去了理智,把酒瓶一摔,操起砖头就砸向身边的一辆车,边砸边喊:“你出不出来,出不出来!?”转眼间,楼下停放的几辆车被他砸了个遍,在一片刺耳的警报声中,年轻人把砖头一扔,撒腿就跑。

  方木操起对讲机:“兄弟们,三分钟后开车进小区。”刚放下对讲机,年轻人就钻上车来,还没坐稳,就急不可待地问道:“怎么样,我表演得到位么?”

  “不错不错。”肖望拍拍他的肩膀,“你小子手轻点啊,别砸得太重了,将来我们赔不起啊。”

  “放心吧,我收着劲儿呢。”年轻人急忙又补充了一句,“肖哥给我保密啊,别回头我女朋友跟我翻脸。”

  一车人都笑了起来。

  此时,小区里已经聚集了几个车主,纷纷查看自家车的受损情况。有义愤填膺的,也有破口大骂的。很快,一辆警车就开进了小区。两名身穿制服的警察下了车,其中一个翻开手里的记事本,“刚才是谁报警啊,听说这里有人砸车?”

  车主们一下子聚拢过来,七嘴八舌地要求警方严肃处理。两个警察一边逐一查看车辆受损情况,一边核对车主。

  “一、二、三……六、七。”肖望又确认了一遍,回头对方木说,“八辆车被砸,只出现了七个车主——果真有一个没敢下来。”

  “嗯。”方木操起对讲机,“兄弟,查查是哪辆车的车主没来,把车号报过来。”

  方木的想法是:女性绑匪将裴岚带到了荣福天地一楼西门后迅速离开了现场,那么肯定有人驾车接应她们。而这台车也许就停在小区里。方木安排这场砸车戏,一方面不至于让对方产生怀疑;另一方面,绑匪出于对警方的本能恐惧,即使是与绑架毫不相干的调查,也会刻意回避的。所以,那个没有出现的车主,也许就是绑匪中的一个。


  车号被迅速查清了,但是所属车型为蓝色奥拓,而小区里停放的是银灰色马自达。肖望有些失望:“有可能是套牌车。”方木点点头,又要求查询是否有以汤小美的名字登记的车辆。结合她的身份证号码,要查清这个并不难。查询结果显示,汤小美在2006年底以个人名义购置了一辆车,车型就是银灰色马自达。方木立刻要局里调取裴岚被劫持时崇智大街上的视频监控录像。信息很快反馈回来,当时,那辆银灰色马自达的确出现在了大街上,而从它驶出的方向看,恰恰就是荣福天地大厦西门!

  这一情况让大家都兴奋不已。方木指示那两个制服警察撤出小区,其他人留守在车上继续监视。大约四十分钟后,一名男子忽然从三号楼二单元走出来。他站在小区的空地上,先是四处张望了一下,随后就点燃一根烟慢慢地吸着,看似悠闲自在,但显然是在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动静。一根烟吸完,男子又朝前后左右看了看,疾步走向那些被砸的汽车。他站在那辆银灰色马自达前,迅速查看了一下车辆受损的情况,又摸摸车前盖上的凹陷处,确认四下无人后,钻进去发动了汽车。

  肖望立刻松开手刹,“准备动手!”

  方木一把拽住他,“先别急,裴岚很可能还在汤小美控制之下。”

  “不抓就来不及了。”肖望一脸焦急,“万一他跑了怎么办?”

  “不会!”方木断然说道,“谁也不要动!”

  果真,男子只是把汽车开到了二号楼楼下,锁好,然后就一路小跑回到了三号楼二单元。

  “要不要跟他上楼?”肖望似乎已经开始信任方木的判断,“也许能查清他住哪个房间。”

  “那会惊着他。”方木摇摇头,“这小子挺谨慎的——现在没准正蹲在二楼缓台上听动静呢。”

  “那怎么办?”肖望看看窗外,“已经快天黑了。”

  方木想了想,“去居委会瞧瞧。”

  在居委会的调查一无所获。胖胖的居委会主任对本区的住户情况以及房屋出租情况一问三不知。从方木的脸上看不出失望,似乎他对一切早有预料。就在肖望劈头盖脸地批评居委会主任对治保工作不负责时,方木却提出了一个出乎大家意料的要求:他要一套小区垃圾清运员的制服。

  肖望最先反应过来,操起电话就要局里派个年龄大的女警过来协助调查。人员到位后,方木指示她假扮垃圾清运员,把三号楼二单元三楼以上门口的垃圾袋都拎下来,并再三嘱咐每个垃圾袋都要标清门牌号。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不到一个小时,女警就气喘吁吁地推了一大车垃圾回到了埋伏点。

  “这么多?”肖望看看几乎满载的垃圾车,“辛苦你了。”

  “没事。”女警擦擦脸上的汗水,“我怕嫌疑人在楼上偷偷观察,谨慎起见,我把这几栋楼的垃圾都收了。”

  “那我们要的东西呢?”肖望急切地问道。

  “在这儿呢。”女警弯腰从垃圾车里拽出一个纸箱,“我特意分开装的——袋子上的胶布标清了门牌号。”

  方木顾不上道谢,立刻倒空一个垃圾袋仔细查看起来。翻查到第四个垃圾袋的时候,方木放慢了速度。在仔细查看了每样物品后,方木小心地封好它,又拿过其他垃圾袋进行比对,最后撕下第四个垃圾袋上的标签,递给肖望。

  “502?”肖望看看方木,“能确定么?”

  “应该就是这里。”方木指指垃圾袋,“你瞧,垃圾袋里大多是快餐盒、方便食品的包装袋和啤酒罐。”“嗯。”肖望看着标签若有所思,“他们应该无心、也没必要开伙做饭。”

  “对。”方木擦擦手上的污渍,“把这袋垃圾带回去,如果能验出裴岚的DNA,基本可以肯定他们就在502房里。”

  大家立刻行动起来。肖望留下一组人继续监视,然后和方木驱车回分局。

  向专案组领导简单汇报了案件进展后,垃圾袋里的物品被加急送检DNA。等待结果的过程中,两天一夜没有合眼的方木感到倦意一下子扑面而来。连抽了几根烟后,眼皮还是不住地打架,方木索性和衣躺在会议室的长椅上,刚一闭眼,就沉沉地睡去了。

  朦胧中,他似乎又回到了天使堂的小院子里。艳阳高照,遍地绿色。二宝和其他孩子们在院子里奔跑、打闹。耳边似乎还隐隐传来赵大姐的呼喝声。在那片草莓地里,红红的果实装点着大片绿叶。廖亚凡半蹲在其中,笑靥如花。方木的整个身心都被一种巨大的满足感和幸福感包围着,甚至有些慵懒。突然,太阳隐没于越来越厚重的乌云中,天使堂的二层小楼正在缓缓坍塌。随着石块不断掉落,那片草莓地也开始逐渐下陷。廖亚凡身上的白裙刹那间变得污浊不堪,她表情悲切,一只手捂住隆起的腹部,另一只手向方木伸来……方木拼命想拉住那只手,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动弹不得。眼看着廖亚凡的手距离自己越来越远,大半个身子都已经陷入那无尽的深渊中,方木又焦急又绝望,忍不住大叫起来。

  “啊……”

  手脚忽然能动了!方木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噌地一下坐起身来,倒把眼前的人吓了一跳。

  “靠!”肖望的手里还拽着一件警用多功能服的一角,他盯着正做出一个向前拉拽动作的方木,“你干什么?”

  方木直愣愣地盯着眼前的空气,足有五秒钟后才回过神来。他悻悻地放下手,声音嘶哑地喃喃说道:“没事。”

  “做噩梦了?”

  “嗯。”方木不愿多讲,“结果出来没有?”

  “还没有。”肖望的眼睛里布满血丝,看样子一直没睡,“你再睡会儿吧,有情况我叫你。”

  “不睡了。”方木掀开身上的多功能服,向肖望要了根烟。吸了大半根后,他觉得清醒了一些,就站起来舒展手脚,感觉全身都酸疼得要命。

  肖望看他龇牙咧嘴的样子,嘿嘿直乐,“妈的,真不是人干的活啊。”

  “没办法。”方木随手操起桌上的半瓶矿泉水,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谁让咱是干这一行的——监视点那边怎么样?”

  “没消息。502房一直把窗帘拉得死死的,也没见那男的再出来过。”

  “这么说,现在只能等DNA的检测结果了。”

  “是啊。”肖望疲惫地揉揉太阳穴,“不过邓支队他们已经基本制订好抓捕方案了。只等结果出来,再落实一些细节就好了。”

  正说着话,徐桐推开门大步走进来,看见方木喝剩的矿泉水,他二话不说抓过来就喝了个底朝天。

  “他妈的,这个孙子。”徐桐抹抹淌出嘴角的水,“他以为自己是谁啊?”

  肖望不动声色地看看徐桐,“走了?”

  “劝了半天,好不容易让他滚蛋了!”徐桐的脸色很差,“下次跟王局说说,这操蛋差事以后少让我去!”

  方木听得莫名其妙,“你们在说谁啊?”

  “梁泽昊。”肖望苦笑一下,“刚才这小子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说我们已经找到了绑匪的藏身处,非要我们告诉他,他要带几十个人去把裴岚抢回来。”
 方木皱起眉头,想了想,忍不住问道:“梁泽昊究竟是什么人?”

  肖望和徐桐对望了一下,都没有答话。最后肖望说道:“能把女明星搞到手的,你说他是什么人?你也别问了,就当他是臭狗屎就行。”

  方木耸耸肩膀,转头问徐桐:“DNA检测结果还得多久能出来?”

  “刚打电话问过,”徐桐看看手表,“估计得后半夜了——你们俩赶紧找地方睡一觉,有消息就告诉你们。”

  方木在心里估算了一下时间,低声对肖望说:“现在有没有空?”

  “嗯?”

  “带我去个地方。”

  临近午夜的S市一片静谧。空气清冷,路面上几乎看不到行人,偶尔有几辆车从那些孤零零的路灯下一闪而过。肖望把车停在邮政大厦门前,又在后备箱里翻出一根警棍拎在手里。

  “走吧。”他指指马路对面一栋还亮着灯的二层小楼,“你要找的就是那里。”

  还没走近,就听到小楼里传来纷乱的噪声。推开门,扑面而来的是震耳欲聋的重金属摇滚乐,还有烟草和汗水混合的奇怪味道。游戏厅里塞满了人,每台游戏机前都围着一群十七八岁的少年。陌生人的突然闯入并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他们依旧在各自的幻想世界里搏斗、射击、飞速奔驰,倒是墙角里立刻站起几个人,一脸敌意地看着方木和肖望。这时,其中一个光头男人瞥见了肖望手里的警棍,立刻把手伸向柜台下面。

  肖望扫了他一眼,并不理会,径直走向楼梯。马上就有几个人冲过来想阻拦他们。肖望毫不客气地当胸搡开挡在最前面的一个大个子,一脚踏在楼梯上,举起警棍指向蠢蠢欲动的几个人,一边示意方木上楼。

  方木快步登上二楼,相对于楼下的灯火通明,楼上要昏暗得多,不明的气味也浓烈得多。这是跟楼下面积相等的一个大厅,南北两侧用木板做成了几个隔断,透过半掩的门,能看到里面是破旧的沙发和茶几。大厅中央也横七竖八地摆着几个沙发,依稀辨得几个面目模糊的人沉默地坐在上面。距离方木最近的沙发上,躺着一个只穿着内衣的长发女人,她在刺耳狂暴的音乐中依然昏睡不醒。方木知道在这大厅里,隔断后面,有很多双眼睛在盯着自己。他冷冷地逐一扫视着那些沉默的人,想到怀孕的米楠在这里心惊胆战地度过了许多日子,心中充满了愤怒。

  肖望很快走上楼来,高喊了一声:“大斌,出来!”一个细高的男人应声而出,肖望用警棍指指他,“开灯。还有,把音响给我关了!”

  转眼间,大厅里一片光明,让人烦躁无比的音乐也消失了。

  肖望看看一片狼藉的大厅,冷冷地对那个大斌说道:“动作挺快啊,东西都藏起来了?”

  大斌长着一双狡猾的眼睛,让人联想起某种毒蛇,尽管满脸堆笑,眼神中却一点热度都没有。

  “说哪里话啊,肖哥。”足有四十岁的大斌开口就管肖望叫哥,“我这里既没有冰也没有粉儿。即使有,也是客人带来的,跟我无关啊。”

  肖望哼了一声:“告诉你的伙计,下次再敢按铃给你报信,我就打断他的手。”

  “不敢了,不敢了。”大斌连连点头,“肖哥,你今天是来……”

  “我找骆华。”

  “骆华?”大斌一副冥思苦想的样子,“我不认识啊。”

  肖望眯起眼睛,“你再说一遍?”

  “我确实不认识啊。”大斌摊开双手做委屈状,向坐在沙发上的几个人努努嘴,“不信你问问他们。”

肖望嘿嘿地笑起来,突然一把揪住瘫软在沙发上的女人的长发,把她摔在地上。他指指那个依旧昏迷不醒的女人,冷冷地问道:“她吸了多少?”

  “她没吸粉儿,喝多了。”

  “是么?”肖望笑笑,“是喝多了还是吸多了,找人来验验血就知道了。”

  大斌的脸色立刻变了,笑容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咬咬牙,无奈地低声说道:“肖哥,不用这样吧?大家……”

  “骆华在哪儿?”肖望立刻打断他的话,“叫他出来。”

  大斌瞪着肖望看了几秒钟,怒气冲冲地指了指北侧的一间隔断。肖望走过去,一脚踹开木门,一个染着红头发的女人立刻尖叫着跑出来。沙发上坐着一个年轻男人,光着上身,目光呆滞,对突然闯入的两人视而不见,嘴里兀自喃喃自语着,不时无力地挥动着双手。

  “哼哼。”肖望冷笑几声,“还看画片呢?”(吸食毒品后,有的吸毒者眼前会出现幻觉,被称为看画片。)

  方木俯下身去,紧盯着年轻人的眼睛问道:“骆华?”

  骆华对问话毫无反应,依旧保持着刚才的神态和姿势。

  肖望骂了一句,四处看看,最后拎起墙角的一只冰桶。“闪开!”话音未落,一大桶冰水已经劈头淋在了骆华头上。

  骆华打了个激灵,眼神也活泛了一些。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晃晃脑袋,似乎刚刚看到面前的两个人。“你们……”

  “你认识米楠吧?”方木面无表情地说道,“把她的东西还给我。”

  骆华没回答,却从脖子后面掏出一大把冰块,他疑惑不解地看看手里正在融化的冰块,很快就明白发生了什么,脸上的表情迅速变为暴怒。

  “你妈……”骆华跳起来,甩掉手里的冰块,一句脏话刚吐出口就被憋在喉咙里——肖望当胸一脚把他踹翻在沙发上。

  骆华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边在沙发上翻滚边嘶声高喊:“斌哥!斌哥!”

  没有人搭理他,甚至没有人过来看看。骆华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连滚带爬地缩到沙发的角落里,战战兢兢地看着方木和肖望。

  方木上前一步,简短却清晰地说道:“把米楠的东西还给我。”

  “你……你们是米楠什么人?”骆华惊恐万状地看看方木,又看看肖望,最后把目光停留在肖望手里的警棍上。

  方木没说话,而是长时间地盯着骆华。骆华只坚持了几秒钟就放弃了,抓起沙发上的一件外套扔过来。方木把外套里里外外翻了个遍,只找到了米楠的身份证。

  “钢笔呢?”方木的眉头皱起来,肖望见状,把警棍直直地指向骆华的鼻子。

  “大鑫典当行!”骆华拼命向后缩着,死死地盯着肖望手里的警棍,“我卖给老肥了。”

  肖望看看方木,方木略沉吟下,点了点头。肖望把外套摔在骆华身上。

  “跟我们走!”

  押着骆华下楼时,方木回过头,对一直阴着脸的大斌说道:“送她去医院吧。”他冲依然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长发内衣女人扬扬下巴,“会出人命的。”

  大鑫典当行位于城西,赶过去要走二十多分钟。三个人坐在飞驰的吉普车里,全都沉默不语。骆华偶尔吸吸鼻子或者呻吟一声,眼珠却不断在方木和肖望身上打转。出于厌恶,方木懒得再看他,一直默默地看着窗外。

  夜晚的城市看起来和白天大相径庭。所有的街道和楼宇都陌生无比,似乎是凭空出现的一样。方木忽然有一种行走于地下的错觉。没错,这就是沉睡于地下的另一个世界,在这里,无论是行走的人还是行事规则,统统翻转。
 忽然,肖望的手机响了,他把耳机塞进耳朵里,接通了电话。嗯嗯了几声后,他说了一声我知道了,就挂断了电话。方木感觉吉普车骤然提升了速度,抬起头来,恰好迎上后视镜里肖望的目光。

  “确定无疑了。”肖望简单地说,“502。”

  方木不由得坐直了身子,“先回去?”

  “不。”肖望把油门一踩到底,“先办你这件事。”

  大鑫典当行早已打烊。肖望用警棍在卷帘门上当当地敲了半天,周围的数家住户都亮起了灯,老肥才骂骂咧咧地披衣来开门。看到肖望手里的警棍,老肥有些哆嗦,结结巴巴地说自己一直奉公守法云云。肖望不耐烦地表明了来意,他才恢复了生意人的嘴脸,开口就要五千元。

  “我日你妈!”骆华瞪大了眼睛,“我卖给你才一千!”

  “我又没强迫你卖。”老肥慢条斯理地说,“那是老标派克笔,原厂的。”

  肖望说:“少废话,把笔拿出来。”验明正身后,肖望从骆华身上掏出钱包,扔在柜台上,拿起笔塞进方木手里,转身就走。

  “等等!”老肥在身后大叫,“这才八百块钱啊。”

  “那就是你们俩的事儿了。”肖望头也不回地说道,挥手招呼方木上车。开出去好远,方木还能从倒车镜里看到老肥和骆华正在拉拉扯扯。

  检验部门从垃圾袋里的一把塑料勺上发现了一些口腔粘膜组织,经DNA鉴定确属裴岚无疑。专案组迅速制订了抓捕方案,将参加行动的人员编为两组,一组由徐桐带队,负责在火车站抓捕,另一组由肖望带队,负责在钢花小区里抓捕兼解救人质。在肖望的强烈要求下,方木被编入这一组。

  一切安排妥当后,王副局长命令所有参与行动人员原地休息,随时待命。方木想了想,要求把自己送回宾馆,并保证早7点前肯定归队。王副局长同意了,安排肖望送方木回去。

  回宾馆的路上,方木缩在后座,一遍遍地在心中核对抓捕计划。正想着,右手不经意间碰到了衣袋里的钢笔。他伸出手去拍拍肖望的肩膀。

  “今天多谢了。”

  肖望没回头,却甩了一根烟过来。“客气什么,都是自己人。”

  方木点燃香烟,吸了一大口,想了想,笑着问道:“你怎么也不问问那个米楠是我什么人?”

  “你要是想告诉我,早就说了。”肖望也点着一根烟,“再说,我帮的是你,那女孩是谁跟我没有关系。”

  方木笑笑,默不作声地继续抽烟。的确,如果肖望问起他和米楠的关系,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在适当的时候保持沉默,这也许是肖望的优点。

  也许不是。

  房间里还亮着一盏小灯,米楠却已经睡了。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方木看看床头柜,一只大汤碗已经见了底,旁边的一张纸巾上散落着几根鸡骨头。

  米楠的脸颊上还隐约可见泪痕,表情却安详了许多。方木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掏出钢笔放在她的枕边。

  她今天失去了自己的孩子,拿回了这支钢笔,也许会觉得安慰一些吧。

  关上房门的一刻,方木轻轻地说道,晚安,米楠。

  晚安,亚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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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本源

  第二天,晴,万里无云。

  这样的天气似乎和犯罪毫无瓜葛,花儿依旧开放,鸟儿依旧欢唱。在钢花小区进出的人们丝毫没有注意到身边早已布满了警惕的眼睛。在二号楼的楼顶,一架高倍望远镜被隐藏在太阳能热水器后面,镜头直指三号楼。
  方木坐在被晒得滚烫的沥青楼面上,大汗淋漓。肖望蹲在他身边,眼睛凑在望远镜上,身上的衬衫也已经被汗水完全湿透。

  这时,手里的对讲机传来徐桐的声音:“怎么样了?有动静么?”

  “没有。”肖望头也不回地说,“妈的,够沉得住气的。”

  “你那边怎么样了?”方木边擦汗边问道。

  “都准备好了。”徐桐的声音透着一丝紧张,“就等你这边的消息了。”

  徐桐的情绪可以理解,火车站人多、情况复杂,抓捕行动难度极大。稍有不慎就会前功尽弃。所以专案组决定在交付赎金时同时展开抓捕和解救人质工作,以避免犯罪嫌疑人狗急跳墙,伤害人质。

  突然,肖望半直起身子,小声喊道:“出来了出来了!”

  方木精神一振,探出半个脑袋向楼下看去。果真,男性犯罪嫌疑人正走出楼门,四下张望了一圈之后,转身向楼后走去。那里,正是银灰色马自达车的停放处。

  肖望操起对讲机,通报了犯罪嫌疑人的衣着特征。半分钟后,银灰色马自达车驶出了小区,绝尘而去。在它身后不远,一辆貌不惊人的旧桑塔纳轿车悄然跟上。

  一张大网,在不动声色间徐徐拉开。

  肖望留下一个同事在楼顶继续监视,然后和方木下楼,直奔楼角的指挥车。按照计划,这一组的任务是坐等另一组的行动进展,如果时机成熟,两边同时动手。

  肖望上车后,先询问器材的准备情况,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关好车门,命令全体人员做好准备,随时候命。

  等待是一件最难熬的事情。虽然大家都默不作声,但相信每一个人的心里都不平静。肖望更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烟,隔几分钟就看看手上的腕表。侦破此案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大家的神经都已经绷紧到了极限,唯有希望一切顺利,大获全胜。

  然而,意外还是不期而至。

  正当肖望皱着眉头,再一次抬起手腕看表的时候,对讲机里忽然传来了徐桐焦急的声音:“肖望,肖望!”

  肖望扑到对讲机前,“我是肖望,什么情况?”

  “我们正在跟踪犯罪嫌疑人,可是他的行进路线并不是去火车站,而是……”徐桐似乎在查看地图,“……而是城外啊。”

  “城外?”肖望吃了一惊,回头看看方木。

  方木皱皱眉头,开口问道:“他现在什么位置?”

  “我们在高家屯以西的一条国道上……等等,有重要情况!”

  徐桐的声音一下子变得遥远起来,似乎在和什么人通电话。片刻,他又回到对讲机前,“裴岚的家属刚刚接到电话,绑匪要求他立刻登上十点零五分发车的5301次火车!”

  方木看看手表,现在是九点五十五分,火车十分钟后就要开动了。

  “怎么办?”徐桐也有些拿不定主意了,“继续跟么?”

  “继续跟!”方木斩钉截铁地说,“保持适当距离。”

  说完,他转头对电脑前的同事说:“给我查查5301次列车的路线!”

  5301是由本市开往Z市的一趟列车,途经不少小站,属于一列慢车。方木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站点,嘴里喃喃自语:“火车……火车……”

  忽然,他问肖望:“这是辆旧车,对吧?”

  “嗯。”

  “不是空调车?”

  “不是。”肖望有些莫名其妙,“怎么了?”

  方木笑笑,操起对讲机对徐桐说:“徐支队,让裴岚的家属上车后,一切按照绑匪嘱咐的做。”

  “要不要派人搜查车厢呢?”

  “不用。”方木肯定地说,“领取赎金的人,就在车下!”

  放下对讲机,方木立刻察觉到肖望正疑惑地盯着自己。

  “你的意思是……”

  “犯罪嫌疑人肯定知道我们已经在准备抓人了,所以他确信会有警察一直跟在裴岚的家属身边。他也想造成会在车上跟他交接的假象。”方木想了一下,“但是他没料到我们早就摸清他的藏身处了。所以,他应该会在半路要求裴岚的家属拉开车窗,把赎金丢出去。”

  “靠,怎么听着像电影情节似的?”

  “这就是电影情节!”方木笑笑,“还记得你曾说过绑匪‘估计没少看美国大片’么?汤小美是学电影专业的,而摩根?弗里曼主演的一部电影中,绑匪也是要求在火车上交付赎金——跟本案一模一样。”

  “那怎么办?”肖望有些急,“现在只有一组人跟着绑匪,其余的人还在火车站呢。”

  “让徐支队他们离开火车站吧,在那儿守着已经没有意义了。”方木顿了一下,“还有,给我弄张地图。”

  按照方木的想法,如果要人赃并获,最好的抓捕时机就是绑匪取得赎金的时候,但是如果一路紧随,绑匪很可能有所警觉而放弃取得赎金,那裴岚就很危险了。如果跟得不紧,又很可能使绑匪脱控。如果能搞清绑匪要求把钱箱扔出车窗的大致位置,并事先埋伏的话,应该是最佳的方案。

  5301次列车的详细线路图很快就出现在电脑屏幕上,方木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抽象的道路与田野,大脑在快速转动着。

  装有四百万元人民币的钱箱应该很重,即使绑匪能够顺利拿到钱箱,如果不能及时带离现场的话,对他而言仍然是很危险的。因此,他要求投掷钱箱的地点应该紧靠公路,至少也是一片便于离开的开阔地。很快,方木就确定了最有可能的三个地点,分别是一座铁路桥下、104公路旁和107公路旁。

  随后,方木要求留在火车上的警察随时通报列车行进情况,一旦绑匪打来电话,马上通报。同时,徐桐带领其他抓捕人员火速赶往以上三个地点集结待命,务必要在绑匪赶到前做好抓捕的准备工作。负责跟踪银灰色马自达车的小组保持适当距离,随时通报马自达车的行进方向。而且,方木也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绑匪在以上三个埋伏点都没有要求投掷钱箱的话,由负责跟踪的小组立即进行抓捕。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狭窄的指挥车里已经烟雾弥漫,每个人都在严密地关注列车和钢花小区的动静。对讲机里不时传来各方的通报:绑匪的车辆已经通过铁路桥……三个埋伏点都已经布置完毕……列车上一切正常,绑匪尚未打电话……

  相对于另一个抓捕小组的高度紧张,钢花小区内显得格外平静。502房间始终紧紧地拉着窗帘,从外面根本无法窥视里面的情况。

  肖望已经吸光了整整一盒烟,尽管表面上看起来平静如初,但是从他不停看表和向外张望的动作来看,他也很焦躁。

  “要不,”他又拆开一包烟,“我们先搞定这边?”

  “不。”方木轻轻地摇了摇头,“汤小美和那男的很可能一直保持通讯,如果我们这边先动手,徐支队那边就被动了。”

  肖望骂了一句,闷头吸烟。

  “耐心点。”方木看看手表,“应该就快有结果了。”

  二十分钟后,对讲机里再次传来案情通报:绑匪的车辆已经通过第二个埋伏点,依然没有要求投掷钱箱。

  所有的目光再次集中在方木身上。他没做声,沉默着吸完手里的烟,然后,扶扶眼镜,平静地说道:“走吧。”

 十五分钟后列车将经过第三个埋伏点,到时无论绑匪是否要求投掷钱箱,抓捕行动都必须实施。

  方木、肖望和另三个警察沿着墙角小心翼翼地进入三号楼二单元,又蹑手蹑脚地登上四层和五层之间的缓台。悄无声息间,子弹上膛,破门槌和网络信号屏蔽器也已经准备就绪。五双眼睛都紧紧地盯着斜上方不远处那扇紧闭的木门,只等待最后的一声命令。突然,肖望按住了耳机,眉头紧锁,随即,表情就变得坚定起来。

  “绑匪把车停在107公路旁了,停车点距离铁路路基不超过150米。”他附在方木耳边低声说道。

  “我们的人呢?”方木急切地问。

  “跟踪的小组为防绑匪怀疑,已经开过去了。不过你放心,附近就有我们的人。”肖望看看手表,“大概三分钟后,列车就要经过那个地点了。”

  这个消息让大家都打起了精神,每个人都像一把拉满的弓一样,蓄势待发。肖望仔细地倾听着耳机里的动静,突然,他的眼睛瞪大了。方木注意到他表情的变化,没说话,只投以探询的目光。肖望的脸色很奇怪,似乎难以置信又早有预料。忽然,他在方木肩膀上轻轻地捣了一拳。

  “真让你小子说中了!”肖望的声音虽低,却掩饰不住兴奋,“绑匪要求把钱箱从车窗扔出去!”

  几个人顿时产生了小小的骚动,有一个警察甚至摩拳擦掌地问道:“怎么样,现在动手么?”

  肖望急忙用手势示意大家安静,眯起眼睛听着对讲机里的情况通报,边听边小声传达:“扔下去了……绑匪已经拿到钱了……正在朝车的方向走……我们的人已经上去了……靠!”

  话音未落,肖望拽下耳机,拔腿就冲了上去!

  “动手!”转眼间,肖望已经站在了门前,“他一直在跟汤小美通话!”

  几乎是同时,一个警察打开了网络信号屏蔽器。另一个警察拎起破门槌向门锁的位置用力撞过去。巨大的冲击力使木门瞬间就被撞开,在一声尖叫中,几个人已经冲进了502房间!

  尖叫声来自于一个女人,破门的时候她恰好站在门后,结果被撞翻在地。对于突然闯入的五个人,女人似乎并没有感到惊讶,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向客厅北侧的一个房间冲去。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每个人都看到她的手里寒光一闪。

  那是一把菜刀。

  肖望一个箭步冲上去,揪住她的衣领,右手麻利地夺下菜刀,左手一翻,把女人按倒在地上。

  “去那里看看!”

  另外两个警察应声冲进了北侧的房间,立刻就传来一声高喊:“人质在这里!”

  方木急忙走进去,那是卫生间,两个警察正把裴岚从浴缸里抬出来,不明就里的裴岚拼命挣扎着,眼睛圆睁,被胶带封死的嘴里传出“呜呜”的声音。

  “你别紧张,别紧张。”方木伸出手来安慰她,“我们是警察,是来救你的。”

  “警察”两个字让裴岚彻底放松下来,她停止挣扎,头一歪,昏了过去。

  方木操起对讲机说道:“现场已经控制住,让救援组上来。”

  走出卫生间,女人脸朝下趴在地板上,双手已经被上了背铐。肖望站在她身边打电话,见方木出来,满脸带笑地说道:“那边也完事了,人赃并获。”

  方木点点头,又向地上的女人努努嘴:“确认是她么?”

  “没错。”肖望合上电话,“就是汤小美。”

  大功告成。方木突然感到说不出的疲惫。他随手拉过一把椅子坐下,静静地看着成批的现场勘验人员和医生进入房间。

 证据提取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各种物证被依次编号,装进物证袋里。现场一共发现了两台电脑,技术人员正在电脑里仔细检查,防止录像外泄。裴岚在注射了强心剂后,已经慢慢醒转。肖望大声指挥着,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突然,一个技术人员大喊一声,“坏了”。现场所有的人都愣住了,肖望第一个反应过来,疾步走过去问怎么了。那个技术人员把显示器转向他,“你看!”

  这是国内一个著名网络论坛的页面,一个名为“影视明星裴岚遭强暴录像”的压缩文件正处在待上传的状态。屏幕的右下角是一个计时器,时间正由2分39秒开始逐渐归零。

  “这是什么意思?”

  “汤小美设置了这个软件,也许是重复计时,如果时间到了,系统将默认……”

  “简单说!”肖望大吼。

  “两分多钟后,系统将自动把这个文件上传到网络上!”

  “关掉它!”肖望急了,“快点!”

  “关不掉。”那个技术人员无奈地敲敲键盘,一个对话框立刻弹了出来,提示输入六位密码,“我们需要密码。”

  “能破解么?”肖望目不转睛地盯着计时器,2分20秒。

  “时间不够了。”那个技术人员脸色煞白,“即使现在通知网站也来不及了,网络传播的速度是不可想象的。”

  肖望骂了一句,转身走向汤小美,一把揪起她的头发,狠狠地问道:“我不跟你废话,密码!”

  汤小美的头被揪得仰起来,脸上还带着灰土,一副狼狈不堪的惨相,可是她似乎很开心,甚至嘿嘿地笑起来。

  “你们以为屏蔽了网络信号就能阻止我么?哈哈……”

  “录像如果传出去,你应该知道会给你自己带来什么后果!”

  “都这个时候了,我还会在乎这个么?”汤小美声音凄厉地尖声叫着,“要死大家就一起死!”

  墙角突然传来一声绝望的尖叫,裴岚已经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她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扑过来,揪住汤小美又撕又打。

  “我究竟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你为什么这么恨我?”裴岚看上去已经完全失去理智了,两个警察都按不住她,“你为什么要毁了我,我杀了你!啊……”

  场面彻底失控了,六神无主的警察,几近崩溃的裴岚,得意洋洋的汤小美。各种劝阻声、叫骂声和冷笑声充斥在狭窄的客厅里。突然,一声怒喝在众人头顶炸响。

  “都给我安静点!”

  刹那间,客厅里变得一片静默。就连披头散发的裴岚也停止了撕扯,呆呆地看着方木。

  方木坐在电脑前,平静地说:“关掉屏蔽器。”

  网络很快接通了,而计时器上的数字已经变成了1分20秒。

  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静静地看着方木。而方木眼里,只有那些不断减少的数字。

  渐渐地,那些数字幻化成一些模糊的场景,那是几天来发生的事情:从502房的客厅到对面的楼顶,到荣福大厦,到那个位于曲折走廊里的女卫生间,到裴岚惊恐的面容和慢慢逼近的汤小美……

  宛如一部倒放的电影。

  “本源。”方木喃喃自语,“回到本源。答案就在那里。”

  人头攒动的片场外挤满了心急如焚的试镜者,一个少女欢呼着挤出人群,抱着另一个女孩又叫又跳,那女孩只是被动地随着她的动作扭来扭去,脸上写满了失望和嫉妒……

  街边的拉面馆里,汤小美小口啜着杯装可乐,墙上的电视机里正在播放一部电视剧。店里的食客们大多抬头看着屏幕上光彩照人的裴岚,没有人注意到汤小美手里的易拉罐已经被捏出了手印……

  某颁奖典礼上,在一片闪光灯和粉丝的尖叫声中,裴岚身着华贵的长裙,款款走上红地毯。在她身后,汤小美夹在某剧组人员里沉默地走来,现场工作人员礼貌地拦住了他们,示意不要影响媒体为裴岚拍照……

  方木慢慢地转过头来,盯着汤小美的脸。汤小美用充满挑衅的目光回望着他,似乎打算欣赏他狼狈不堪的表情。

  57秒。

  “裴岚。”方木稍稍偏过头,轻声说道。

  一脸泪痕的裴岚觉得有些突然,本能地应了一声:“嗯?”

  “你第一次演戏的时候,”方木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汤小美的脸,“饰演的角色叫什么名字?”

  45秒。

  “欧海棠。”裴岚有些不知所措,“怎么了?”

  汤小美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她动作极小地挣扎了一下,似乎要做一个挺身跃起的动作。尽管她立刻移开了目光,竭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这一切已经被方木尽收眼底。

  40秒。

  “呵呵。”方木笑了,“汤小美,你出生于1980年5月27号吧?”

  汤小美再也按捺不住,拼命地挣扎起来,似乎想扑过去阻止方木继续说话。她已经说不出话来,满眼含泪,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既像愤恨,又像乞求。

  32秒。

  “你一直认为欧海棠这个角色应该属于你,对吧?”方木把手伸向键盘,轻轻地按下字母O。

  27秒。

  “欧海棠这个角色造就了裴岚,所以你就想让欧海棠这个名字毁了裴岚。”说完他按下了字母H。

  22秒。

  汤小美已经泪流满面,死命地摇着头。

  方木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内心却愈发坚定,又按下了字母T。

  15秒。

  “但是这个欧海棠,并不是裴岚扮演的那个,而是你心目中的欧海棠,1980年5月27号出生的欧海棠。所以……”

  11秒。

  方木眯起眼睛,目光却如利刃般刺向汤小美。

  “……所以最后三位密码是527,对吧?”

  “你不是人!你不是人!!”汤小美疯狂地号叫起来,满脸恐惧,眼前的这个年轻警察宛若鬼魅。

  方木心下一片宁静,他轻叹一声,垂下眼睛。

  “嫉妒可以产生仇恨,更可以产生勇气。”他低声说,“你选错了路。”

  5秒。

  方木在键盘上按下527这三个数字,又敲了一下回车。

  计时器上的数字停在了3秒上,随即,“嘀”的一声长鸣后,又变成了5分钟,4分59秒,4分58秒……

  “哦,看来是每5分钟要输入一次密码。”方木站起身来,拍拍傻站着的那个技术人员,“密码是OHT527。至于怎么彻底关掉它,我就不懂了——还是你来吧。”

  汤小美彻底瘫软在地上,歇斯底里地痛哭起来。而其他人,包括裴岚,依旧呆呆地看着方木,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同一种表情。

  不可思议。

  方木有些难为情,脸也红了,刚才的自信和从容一下子荡然无存。

  “都看着我干吗?”方木动作僵硬地一挥手,“干活吧。”

  在107公路旁落网的男子叫孙伟,33岁,和汤小美是恋人关系,经汤小美唆使后参与了绑架裴岚。由于证据确凿,即使没有二人的口供,起诉他们也没什么问题。方木自知此时已经不用他再参与工作了,就一个人去收拾东西。

  下楼的时候,迎头遇到了梁泽昊。方木本想绕过去,却被梁泽昊一把拽住。方木以为他要表达谢意,刚要推辞,梁泽昊却神秘兮兮地问道:“裴岚被那个没有?”

哪个?”方木有些糊涂。

  “咳,你装什么傻啊?”梁泽昊一脸急切,“就是被人玩过没有?”

  一股强烈的厌恶感涌上方木的心头,他一言不发地推开梁泽昊,快步走下楼去。

  会议室里空无一人,估计专案组的成员都在忙着进行预审。方木拖过一把椅子坐了一会儿,突然感觉饿得厉害。他在桌子上成堆的文件里翻了几下,发现不知谁剩下的半袋饼干,便抓起几块塞进嘴里,边嚼边整理自己的东西。

  这时,有人敲响了会议室的门。方木头也不抬地说了句请进,随即,门被推开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在门口响起。几秒钟后,埋头整理东西的方木意识到来者并没有说话,就抬起头来看。

  是裴岚。她局促不安地站在门口,两只手绞在一起,怯怯地看着方木。

  “是你啊。”方木有些诧异,“怎么没去医院?”

  “我没事。”裴岚有些紧张地捋捋头发,“我是来……向你道谢的。”

  “呵呵,别客气。”方木笑笑,“我是警察,应该的。”说罢,他把一摞文件粗略地浏览一遍后,塞进了自己的皮包。再抬起头,裴岚还站在原地。

  “你……还有事么?”

  裴岚咬咬下唇,声音颤抖:“方警官,我知道,如果没有你,我现在已经完了。可是……”她的眼睛里一下子盈满泪水,“你能不能为我守住这个秘密,永远不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即使……即使这件事能让你升职……”

  “裴小姐,不泄露被害人的个人隐私是我的工作职责之一。”方木打断了她的话,“所以在这件事上,请你大可放心。”

  裴岚有些尴尬,张了张嘴,却只说了一声谢谢,深鞠一躬后转身就走。方木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心里有些不忍,想了想,又叫住她。

  “裴小姐,你能不能……”话说了一半,方木的脸已经有些微红,“……能不能给我签个名?”

  “嗯?”裴岚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签名?现在?”

  “是的。”方木轻声说道,“我希望,也相信这件事不会给你带来长期的影响——忘记它吧。”

  他咧咧嘴,很难为情地又加了一句:“我是你的影迷。在我心目中,你是最好的演员。”

  泪水终于从裴岚的眼眶里滚滚落下,她看着面前这个忽然显得笨拙的警察,对他的善意,已经了然于心。

  “影迷?你连我的成名作是什么都不知道。”

  尽管如此,她还是接过方木随手递来的记事本,刷刷地签好了自己的名字。在递还笔记本的同时,裴岚在方木见到她后的几个小时里,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第五章 再见,警察

  案件顺利完成,方木也提出告辞。肖望和S市局领导一再挽留,让他无论如何也要留下来玩几天。最后,肖望不顾方木再三推辞,硬把他推上了车。

  “市郊有个自然景区,有山有水,还有个大溶洞,挺有名的,凡是到我们这里的,那个大溶洞是必看的。”

  龙尾洞是S市久负盛名的自然景区,是四五百万年前形成的大型充水溶洞,一条蜿蜒六千米的地下暗河贯穿全洞。其中三千五百米左右的暗河已对游人开放,其余的则有待开发。洞内空气流畅,常年保持十度左右的恒温,平均水深一点五米,最深处约八米。

  虽然现在不是旅游旺季,但是洞内依旧游人如织。方木和肖望坐在游船上,沿着暗河逆流而上。洞内钟乳林立,石笋如画,难得一见的美景让周围的游客啧啧称奇,不时举起相机拍照留念。方木却无心观赏眼前的奇异景观,只想快点结束在S市的行程,尽早离开。
  他这么做,主要是为了米楠。

  米楠做了手术,原以为还要休息个把月,可是这女孩的生命力旺盛得惊人,就像墙边的小草一样,顽强地自我修复着。当方木问她打算什么时候回哈尔滨时,她想都不想就回答道:“马上。”

  尽管方木一心想早点回去,可是当游船在暗河中掉头,返回入口的码头时,他还是意识到在洞内的旅程有些过于短暂了。

  “地下暗河的全长不是足有六千多米么?”方木翻翻手里的景区简介,“这么快就结束了?”

  “你小子刚才听没听导游的介绍啊?心不在焉的。”肖望笑道,“这条暗河只开发了三千多米。”

  方木“哦”了一声,转头望向暗河的上游。那里是尚未开发的河段,一片漆黑幽静,同样的钟乳、石笋,隐藏在黑暗中,不像美景,却似险境。相对于下游的绚烂与繁华,这条暗河的上游宛若另一个世界。

  走出龙尾洞,兴致勃勃的肖望又提出带方木去看枫叶,这回方木坚决拒绝了。

  “也好。”肖望想了想,一挥手,“安排个饭局,为你饯行。”

  警察聚在一起吃饭,有一个不可缺少的环节就是喝酒。方木很不善于此道,但是面对着一张张真诚的脸,似乎不喝下这杯酒,就会觉得心中有愧。而席间那些不无夸张的溢美之词,更是让他觉得浑身不舒服。很快,方木就感觉头重脚轻,膀胱也憋得厉害,逃也似的奔到卫生间里,好好释放了一下。正在他用冷水洗脸的时候,卫生间的镜子上出现了肖望的脸。

  “没事吧。”

  “你们也太能喝了。”方木勉强挤出个笑脸,“我可坚持不了了。”

  “嘿嘿。”肖望也挤过来洗手,“大家都紧张了好几天了,好不容易放松下。”

  洗完后,他把手在裤子上马马虎虎地擦几下,从衣兜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方木。

  “这是什么?”方木有些莫名其妙。

  “辛苦费。”肖望笑着说,“也不能让你白白辛苦啊。”

  “嗨!”方木抬手挡了回去,“我们有规定的,这钱我不能拿——你直接汇到公安厅吧。”

  “也好。”肖望把信封揣回衣兜,转眼间,又拿出一个更厚的,“这个你得收下。”

  “这又是什么啊?”

  “这是梁泽昊个人给你的一点意思。”肖望压低声音,“算是感谢吧。”

  “不要!”方木皱起眉头,“你还给他吧。”

  “呵呵,别犯傻。”肖望笑着把信封往方木怀里塞,“这王八蛋有的是钱,不花白不花。”

  “我不要!”方木几乎是推开了肖望,“你转告梁泽昊,我是有工资拿的——救裴岚不是为了钱。”

  肖望嘿嘿干笑了几声,脸色十分尴尬,方木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那个……我委托你那件事怎么样了?”

  “嗯?什么事?”

  “就是那个女孩,我亲戚家的……”

  “哦。”肖望的脸色迅速恢复了正常,“还没消息。你别急,有情况了我马上会通知你。”

  “嗯。”方木点点头,心下有小小的失望。其实他心里也清楚,茫茫人海,找到廖亚凡谈何容易?

  每当想到这些,他都为自己能吃饱饭、有床睡而感到惭愧。

  临近午夜时,方木才摇摇晃晃地回到宾馆。一进房间,他就冲进卫生间大呕起来。直到胃都吐空了,他才勉强站起来,挪到洗手盆边,放了满满一盆凉水,一头扎了进去。

  瞬间的冰冷让他短暂地清醒了一下,随即,就是针扎般的裂痛。良久,他把头从洗手盆里拔出来,冰凉的水顺着脸颊流淌下来,他闭着眼睛,细细地感受那些水流钻进衣领,浸透前胸和后背……
“你怎么了?”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诧异的问候。

  方木睁开眼睛,感觉视线模糊。面前的镜子里,一个女孩若隐若现。

  “我看门开着……”女孩怯怯地开口了,“……你没事吧?”

  方木没有答话,也没有回头,而是直直地盯着镜子里的女孩。良久,他突然开口了:“为什么要走?”

  “嗯?”

  “你究竟去哪里了?”方木的声音低哑,“如果大家都在,天使堂就不会散……”

  镜子里的女孩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看着方木。

  “回来吧。赵大姐很想你,二宝很想你……”方木缓缓地转过身来,“我也很想你……”

  这个动作他只做了一半,就悄无声息地瘫倒在了卫生间的地面上。

  第二天肖望来接他们的时候,方木还是迷迷糊糊的。肖望对同车的米楠只字不问,还帮她提行李,只是在上车时,叮嘱米楠好好照顾一下方木。

  找到铺位后,方木一头栽倒在上面熟睡过去。再醒来时,已经是傍晚了。他费劲地爬起来,一时间竟分辨不出身在何处。

  “水。”他舔舔干裂的嘴唇,茫然地在身边划拉着。窗边的一个人马上站起来,递过一瓶拧开的矿泉水。

  方木一口气喝掉了大半瓶,然后就坐在床上打嗝。使劲晃了几下脑袋后,他总算清醒了点。

  窗边坐着的是米楠,她把长长的头发扎了起来,运动衣牛仔裤,看上去很清新。

  “饿么?”米楠轻声问,“我给你弄点吃的?”

  “不。”方木咕哝了一声,从衣兜里掏出香烟,起身向包厢外走去。

  列车正经过一片麦田。初秋让这片麦田染上了淡淡的黄色,在夕阳的照耀下,更显灿烂、炽热。方木斜靠在车窗边,边抽烟边看着麦田里晚归的农妇,心想这样的日子也不错,无所期待,也不必逃避。

  前方总是未知,而背后又总是不堪回首。列车的终点是哈尔滨,但有些事情却无休无止。

  比如,寻找。

  回到包厢里,米楠已经泡好了一碗方便面,旁边是一袋撕开的榨菜和两枚卤蛋。方木本来没有胃口,看到这些却不觉咽了下口水,低声说了句谢谢,就坐下来埋头大嚼。吃完后,在一旁安静地看书的米楠立刻起身收拾干净,方木举着塑料叉子无所适从,直到米楠又把一瓶矿泉水递到他手边的时候,才抹抹嘴巴,心里嘀咕着我怎么跟个财主似的。

  门外始终声响不绝,包厢内却一片安静。这对男女似乎都没有交谈的想法,一个看书,一个看着窗外。夜色一点点降临,窗外的景物从模糊不清变成漆黑一片。方木扭过头来,恰好遇到米楠从书上抬起的目光。四目相对,又飞快地躲闪开来。良久,米楠伸了个懒腰:“还有不到十个小时。”

  “嗯。”方木接过话头,“的确慢了点。S市没有机场,否则就送你坐飞机回去了。”

  “这就很好了。”米楠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还是第一次坐软卧。”

  “以前很少出远门?”

  “嗯。即使出去,也是坐硬座。”米楠移开目光,“我妈妈给我的钱,勉强够生活。”

  “上次跟你聊天……”方木斟酌着词句,“……似乎母女关系很紧张?”

  米楠轻轻地笑了一下,拨弄着桌上的烟盒,“是的。”

  她的眉头微蹙,声音低沉,仿佛梦呓般自言自语。“我的家庭很奇怪,在我看来,我父母的结合是个错误。我父亲是个中学教师,而我妈妈是个商店的营业员。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妈妈跟别的男人有染。我父亲心里清楚,又无可奈何,只能忍着。对一个男人而言,这算是奇耻大辱了吧。”米楠的手指渐渐攥成拳头,“后来他抑郁而终,家里只剩下我和妈妈。妈妈变得更加肆无忌惮。很多时候,我放学后却进不了家门,因为她和那些男人反锁了房门。我只能蹲在门口,无聊地看那些男人的鞋子,猜测他们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米楠忽然笑起来,“那时候,我有了一项特殊的本领:等那些男人出来之后,我发现跟我的猜测居然八九不离十,呵呵。”

  方木也笑起来,尽管心里觉得很苦,“你毕业后,可以考虑去做警察了——搞足迹鉴定。”

  这似乎是一句荒唐可笑的话,米楠哈哈大笑起来,几乎笑出了眼泪。

  “说说你吧。”她好不容易止住了笑,“我还几乎不了解你呢。”

  “没什么可了解的。”方木淡淡地说,“我叫方木,是个警察,你知道这些就够了。”

  “那,我可以问你一件事么?”

  “你问吧。”

  “廖亚凡是谁?”

  “嗯?”方木瞪大了眼睛,“为什么问这个?”

  “昨晚,你喝多了,一直在叫这个人的名字。”米楠紧紧地盯着方木的眼睛,“她是对你很重要的人么?”

  方木扭过头去,片刻,艰难地说:“是的。”

  “她失踪了?”米楠想了想,“从一个叫……天使堂的地方离开的?”

  “是的。”

  “她……是你的女朋友么?”

  话音未落,包厢里就陷入一片黑暗。熄灯了。

  两个人相对而坐,也许都在庆幸黑暗掩盖了自己的表情。长时间的沉默后,方木低声说:“睡一会儿吧。”说罢,他就躺在铺位上,再无声息。

  凌晨五点半,方木和米楠走出哈尔滨市火车站,决定先去附近的一家餐厅吃早餐。

  整个早餐时间都是在沉默中进行的,米楠吃得很不专心,常常会捏着勺子愣在那里。方木抬头去看她,发现她的眼神中有一丝忧虑和恐惧。

  “怎么了?”

  “哦,没事没事。”米楠回过神来,慌乱地舀起粥来往嘴里送。可是几分钟后,那复杂的表情又回到了脸上。

  “到底怎么了?”方木皱起眉头,“说来听听。”

  “我在想……”米楠低着头,“……我到底该不该回去。”

  “哦?”

  “孩子的事……虽然解决了。可是,”米楠不安地搅着杯子里的咖啡,“我旷了太久的课,我怕学校会给我很重的处分。”

  “呵呵。”方木笑起来,“原来你在担心这件事啊。”他在包里翻了一会儿,拿出一张纸递给米楠。

  米楠有些莫名其妙,伸手接了过来,那是一份加盖了S市公安局公章的实习鉴定。

  “你在暑期去S市公安局实习,结束前参与了一起重大案件的侦破活动。由于事关重大,所以必须予以保密。换句话来说,任何人问你实习的细节,你都可以不回答。下面那个电话号码是S市公安局组织人事处的电话,如果学校不相信,可以让他们打电话核实,你放心,我已经交代清楚了,肯定不会穿帮。还有……”方木从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这是三千块钱,省着点花的话,应该足够你半年的生活费了。”

  米楠接过信封,嘴唇颤抖着,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你……”

  方木微笑着伸出一只手摆了摆,示意她不必再说了。

  “就这样吧,到此结束。”方木起身拿起背包,刚迈出一步,就被米楠拉住了手腕。

  “我……”米楠已经满脸是泪,“我什么时候还能再见到你?”

  “呵呵,你恐怕再也见不到我了。”方木轻轻地拉开她的手,“见到我,也许就会想起这个多灾多难的夏天。所以,忘了我吧,连同这个夏天一起忘记——好好生活。祝你好运。”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方木走过站前广场,穿过两条街后才放慢了脚步。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办完了,如释重负的同时,一种隐隐的空虚感渐渐将他包裹起来。他站在路边,漫无目的地看着身边的行人和建筑,盘算着是找个地方住一天还是立刻动身返回C市。
  这时,衣袋里的手机响起来。方木拿出来一看,是边平。

  方木咧咧嘴,暗叫不好,该怎么跟老先生解释自己的晚归呢?想着,手指按下了接听键。

  “你在哪儿呢?”边平的声音很急,“怎么还不归队?”

  “嗯……还有点事……”

  “快点回来!老邢出事了!”

  “啊?”方木瞪大了眼睛,“出什么事了?”

  “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你快回来吧。”边平顿了一下,“而且,老邢指名要见你!”

  第六章 动机

  9月22日,城湾宾馆发生一起命案。被害人名叫胡英博,男,39岁,无业人员。案发当天,胡英博被枪杀于九楼至十楼之间的缓台上。当时,市局一队刑警接到举报,称宾馆里有人组织聚众淫乱,正在查处时听到枪声。赶到现场后,警方迅速控制住犯罪嫌疑人,并带回市局继续调查。经查,犯罪嫌疑人名叫邢至森,男,53岁,C市公安局副局长。

  邢至森声称,被害人胡英博在624房间里杀害了一个女人,在他追捕时,胡英博拿着疑似刀具的东西向其扑来,出于自卫,邢至森才向他开枪。但警方经过现场勘察,并未在624房间内发现尸体和其他可疑迹象,而胡英博所持的所谓刀具,不过是一把不锈钢勺子而已。警方问及邢至森出现在现场的原因,邢至森拒绝回答。

  随着调查工作的逐步展开,一些线索浮出水面:被害人胡英博曾是某水泥厂工人,因赌博被单位除名后,一直没有重新就业,并有多次前科劣迹。从社会关系来看,他与邢至森并无交叉;而案发现场——城湾宾馆的前台服务人员也证明,当天中午,被害人胡英博独自开了一个房间并嘱咐服务人员不要打扰他。五个小时后,邢至森驾车前来,直奔624房间。鉴于案情重大,涉案人员位高权重,社会影响极坏,纪委已开始介入调查。由于邢至森对与案件有关的重大情节三缄其口,因此,现有证据对邢至森极为不利。

  方木听完边平对案情的介绍,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开口问道:“局里什么意见?”

  “妥善处理。”边平向后一靠,疲倦地捋捋头发,“你也知道,五条禁令颁布后,对涉枪的事儿很敏感。而且这件事影响很大——公安局长开枪杀人——新闻媒体都紧盯着呢。”

  方木骂了一句,腾地一下子站起来,手扶桌面,目光炯炯地看着边平,“你相信老邢会杀人么?”

  “信。”边平丝毫没有回避方木的目光,“如果事实真如老邢所说,在那种情况下,别说是老邢,换作是我也会开枪。但是现在的问题就是:没有证据能够证明老邢的话。”

  方木无言以对,吸了一根烟后,问道:“案子现在到什么阶段了?”

  “还在调查。老邢这家伙,死活不开口,也不知他想干什么。不过,”边平意味深长地看着方木,“老邢的老婆去探视时,给我带回来一句话——他要见你。”

  方木听罢,一言不发,转身就走,边平在后面问道:“你干吗去?”

  “我去见老邢!”

  由于邢至森被捕前官居要职,所以警方采取了异地关押的措施。六个小时后,方木赶到了看守所。办理完探视手续后,方木坐在会见室里,忽然想起一路上只想着尽快看到老邢,也没给他买点东西。在包里乱翻一通后,只找到了大半包香烟。方木无奈地叹了口气,抽出一根叼在嘴上,小心地封好烟盒,把余下的留给老邢。

  刚刚打着打火机,门外就传来脚镣与地面摩擦的刺耳声音。方木抬起头,视线就再也无法移开,手中的打火机蹿出了火苗,却忘记去点燃香烟。

老邢穿着囚服,身形佝偻,满脸都是淤伤,几乎是一步一挪地挨到桌前坐下。看到目瞪口呆的方木,老邢居然在累累的伤痕中挤出一丝微笑。

  “邢局……”方木直勾勾地看着老邢,嘴里的香烟啪嗒一声落在桌面上,“你……”

  “没事,呵呵,小意思。”老邢摸摸自己脸上的淤伤,疼得直皱眉头,“有几个小子是我亲手抓进来的,呵呵,不是冤家不聚头啊。”

  “操!”方木骂了一句,腾地一下站起来,冲老邢身后的看守大吼,“把所长给我叫来!”

  “方木!”老邢沉下脸来,“我让你来不是为了这个,坐下!”

  方木咬咬牙,狠狠地瞪着那两个看守,他们没有回应,而是无动于衷地扭过头去。方木强压住火,重重地坐下。

  “给我根烟。”老邢伸出手,方木急忙拿烟,点燃。老邢重重地吸了一口,“可把我憋坏了。”

  “邢局,到底怎么回事?”方木上身前倾,压低声音问道。

  老邢抬头看了方木一眼,又缓缓吐出一口烟,一字一句地问道:“方木,你相信我么?”

  “当然!”方木急切地说道,“绝对相信!”

  “很好。”老邢笑了,随即又严肃起来,“找到那女人的遗体没有?”

  “没有。”

  老邢的眉头皱起来,紧接着,居然笑了一下。“妈的,这帮王八蛋,还真有两下子。”

  “当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邢叹口气,“我中了圈套。”然后,他就把当天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讲给方木听。

  方木想了一会儿,开口问道:“624房间里……连血迹都没有发现么?”

  “嗯。”老邢低下头,“当时刀子从那女人身上穿胸而过,短时间内没有流血倒也说得通,但是不可能一点痕迹都没发现——肯定有人清理了现场。”

  方木在心里推算了一下,从老邢出门追赶胡英博到警方进入624房间搜索,前后不会超过4分钟,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能迅速清理好现场,对方一定是做了周密的准备。忽然,他心里一动。“调取宾馆的监控录像了么?”

  “事后去问过了,宾馆的答复是当天恰好在调试系统,关闭了监控设备。”

  方木在心里暗骂一句,低声问道:“你相信这个答复么?”

  “不。”老邢的回答干脆利落。

  两人对视一下,彼此心里都明白,这个阴谋如此之大,恐怕已经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还有件事。”方木顿了一下,压低声音,“当天你为什么要去城湾宾馆?”

  老邢认真地看了他几秒钟,在桌子上伸出手去,同时示意方木也伸手。

  他把手放在方木的手下面,在方木的手心里轻轻地划下一横一竖又一提,然后,用探询的目光看着方木。

  丁。方木在心里默念道,同时对老邢点了点头。

  老邢笑笑,“还记不记得你在师大时,第七个读者那个案子?”

  “嗯?”方木不解地扬起眉毛,“记得。可是……”

  “当时我的搭档……”老邢紧紧地盯着方木的眼睛,“那个人,还记得么?”

  “啊?”方木不由得失声叫起来,“你是说……”

  丁树成。这个名字被老邢骤然严厉的眼神生生地拦在了方木的喉咙里。

  “帮我找到他。”老邢简短地说,“越快越好。”

  方木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丁树成曾经是老邢的部下,一直得到老邢的赏识和重用。可是大半年前,丁树成因为涉嫌徇私枉法被开除出公安队伍,此后不知所终,据说曾持有的枪支也未交出。当时有不少人在背后说老邢看错了人,方木得知这个消息后也觉得极为震惊。可是,眼下这件事情,和丁树成有什么关系么?

老邢察觉到方木的惊讶,示意他靠过来。“他是我安插在一个组织里的卧底。”老邢用耳语般的声音说道,“当天他通知我去城湾宾馆见面。”

  “嗯?”方木吃惊地扬起眉毛,“变节?”

  “未必。”老邢的面色凝重,“我最初也是这种推测,但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我反倒觉得应该慎重了。如果他变节,那么整个圈套就很可能是他安排的;如果不是,那……”

  “那就说明他已经暴露了。”方木立刻说道,“而且他也很危险。”

  “所以尽快找到他是关键。”老邢点点头,“如果他变节了,找到他,一切就水落石出。如果没有,就要把他保护起来,恢复身份。”

  “那你怎么办?”

  “再想办法吧。”老邢沉吟了一下,“先找到小丁。当初是我派他去的,出了事情,不能扔下他不管。”

  方木知道,老邢在心里还是不相信丁树成变节的。他想了想,低声问道:“那个组织……涉嫌什么犯罪?”

  “跨境拐卖儿童。”老邢简单地说,“这几年在国外出现多起中国儿童失踪的案件,当地警方怀疑这些儿童已经被秘密送往色情场所。而这些儿童的籍贯,以我们周边的几个省份和地区居多。”

  方木点点头,“这次行动还有谁知道?”

  “只有我和小丁。”老邢皱皱眉头,“他费了不少力气才渗透进去,刚刚开始的潜伏阶段,只查出组织的幕后还有更高层次的人物——没想到出了这样一个意外。”

  方木的心情愈加沉重。老邢摆明了被人陷害,而能够证明其清白的人现在也正邪莫辨。老邢目前的处境极其艰险,要么从此蒙受不白之冤,要么和丁树成一起身处险境。然而即使如此,他仍然首先考虑到丁树成的安危。想到这里,方木不由得又看看满脸伤痕的老邢,感到勇气渐渐充满全身,“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这件事事关重大,不仅涉及我自己,还事关整个行动的成败。所以我必须要找一个有勇气,又有头脑的人。”邢至森深深地看了方木一眼,“小子,我不会看错人。”

  方木暗自捏紧了拳头,“找到他之后,我该怎么做?”

  老邢刚要回答,一直沉默不语的看守突然说道:“时间到了。”说罢,他就走到桌前,伸手拽老邢起来。老邢不能再说什么,只好紧紧地盯着方木,一字一顿地说:“拜托了。”

  方木紧咬牙关,看着老邢踉踉跄跄地被拽到门口。忽然,他跳起来,一把拉住走在后面的看守,低声下气地说:“帮帮忙……他也是自己人……照顾他一下。”

  “自己人?”那看守毫不留情地甩开方木的手,“杀了人就不再是自己人了。”

  走出看守所的大门,一下子身处于初秋灿烂的阳光下,方木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脑子也混乱得厉害。

  到哪里去找丁树成?无论他是否变节,现在找到他都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

  城湾宾馆里肯定有问题,对手把那里选作陷阱绝非偶然。要不要去追查一下是否真的没有监控录像?

  被杀的女人是谁,跟丁树成、胡英博是什么关系?胡英博是这次自杀式陷害的工具,他甘愿一死,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在他那里会不会有突破口?

  问号太多,方木一时也无法理出头绪,只好发动汽车,打算先回去再说。

  方木的车刚刚离开,停在路边的一辆深蓝色桑塔纳轿车就悄然跟上。它小心地保持着距离,宛若一匹正在跟踪猎物的独狼,不动声色,伺机而发。


 第七章 局外人

  梁四海坐在宽大的老板椅上,面无表情地听电话。电话那头的人似乎在请示什么事情,梁四海摆弄着手里的一件纯金镇纸,心不在焉地说道:“既然那女的处理完了,男的留着也没什么用,也解决了吧……你看着处理,程序方面你比我明白……嗯,我会让财务去办的。”

  这时,桌上的呼叫器里传出一个甜美的女声:“金先生来了。”梁四海对电话里说了句“就这样吧”,随即挂断了电话。他按下呼叫器上的开关:“让他进来。”

  几分钟后,一个高大健硕的男子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娇小的女孩。男子在梁四海面前站定,深鞠一躬。梁四海并不看他,而是打量着那个女孩。女孩年龄不大,带着未脱的稚嫩和乡土气息。感觉到梁四海的目光,女孩显得十分紧张,低着头不敢看人,两只手绞在一起,双腿也瑟瑟发抖。

  梁四海笑了一下,“多大了?”

  女孩正嚅嗫着,金先生抢先答道:“十五岁,错不了的。”

  梁四海慢慢地把目光移向金先生,“保证是雏儿?”

  “保证保证。”金先生连连说道,“这次绝不会出问题!”

  梁四海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如果再有哪个王八蛋先玩了,我就连你的命根儿一起割掉!”

  “是,是。”金先生的汗都下来了,双腿也不由自主地夹了一下。

  “带她去吧,把衣服换了。”梁四海指指女孩身上不合体的套裙,“有个学生样儿!”

  女孩此刻已经抬起头来,疑惑不解地听着他们的对话。金先生推着她的肩膀示意她离开的时候,女孩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挣脱了。

  “不是……不是做打字员么?”

  “就是做打字员。”金先生随口应付着,“走吧走吧。”

  “你们骗我!”女孩挣扎起来,“我不干了,我要回家!”

  梁四海的脸色阴沉下来。金先生见状,急忙向外拽那个女孩,小声威胁:“都收了钱,你说不干?”

  “你放了我吧,叔叔,求你了。”女孩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我回去就还钱……”

  女孩还在挣扎,却感觉头顶的光线突然暗了下来,抬头去看,发现梁四海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自己面前。

  他眯起眼睛看着女孩,一言不发,可是那目光却像一盆兜头而下的冰水,刹那间让女孩感到从心底里发寒。女孩感觉四肢在慢慢变冷、僵硬,最后,连哭声都发不出来了。

  良久,梁四海低声说道:“别闹。听话。”

  这四个字仿佛魔咒一般,女孩再不敢发出半点声音,只是圆睁着恐惧的双眼,任由金先生把她拖出门外。

  梁四海转过身去,从衣袋里摸出电话,拨通一个号码后,换了一种轻松的语调。

  “领导,货已经送过去了。”他的脸上挂满笑容,“现在谈谈我的事?”

  方木穿过那些如同蛛网般错综复杂的胡同,边看着墙上斑驳不堪的门牌,边慢慢向前寻找。转过一条小巷,眼前是一条略宽些的街道。一张麻将桌摆在道路中间,可以通行的空隙变得更加狭窄。方木费力地从一个全神贯注打牌的胖老太太身边挤过去,再抬头看门牌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走过了头。这时,一个推着自行车的男子从前面的一扇门里走出来,方木急忙问道:“请问胡英博家住在哪里?”

  男子上下打量着方木,向斜对面的一间平房努努嘴:“那里就是——你找他干什么?”

  “哦,了解点情况。”方木含含糊糊地说。
“那你恐怕只能找他弟弟了。”男子冲麻将桌那边喊道,“英伟,英伟。”

  一个蹲在桌边的男子懒懒地应了一声。他光着上身,披着一件西服,右手上着夹板,用一条脏兮兮的绷带吊在胸前,左手捏着半包软中华,正费力地叼起一根。

  “有人找你。”

  胡英伟的手抖了一下,香烟也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他抬起头,惊恐万状地看着方木,对视了两秒钟后,转身就跑。

  方木本能地拔腿追上去,好在胡英伟的腿脚不太灵便,跑起来也是一瘸一拐的,还没跑出胡同,就被方木拽住了衣领。

  “你跑什么?”方木把他按在墙上,大声喝问道。

  “手,手……”胡英伟捧着右手,痛苦不堪地呻吟着。

  方木松开他的衣领,胡英伟顺势蹲了下去,左手抱头,一副随时准备挨打的模样。

  这时,麻将桌边的几个老太太一窝蜂地挤过来。前面的一个老太太上前查看胡英伟的手,确认无恙后,却一把将胡英伟推到方木面前。

  “打,打呀,往死里打!”老太太一脸悲愤,“反正已经死了一个了,把这个儿子也打死吧。”

  另外几个老太太也七嘴八舌地附和着:“就是呀,还让不让人活了?”

  “让人家过几天消停日子吧……”

  “就算是再大的仇也不至于这样啊……”

  方木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只好掏出警官证说道:“我是警察,我问他几个问题就走,绝对不会打他。”

  没想到表明身份换来的是更加激烈的指责:“警察怎么了?警察打人更狠!”

  “英博就是被警察打死的……”

  方木忍无可忍:“都给我闭嘴!现在是警察办案,你们必须配合!还有你……”他指向胡母,“如果你想让你儿子的事情尽快查清楚,就给我老实点!”

  这句话起了作用,胡母撇撇嘴,招呼其他几个老太太回到麻将桌前,又哗啦哗啦搓起来。

  方木暗暗松了一口气,抬手把胡英伟拽了起来。胡英伟一边龇牙咧嘴地捂着右手,一边偷偷地瞄着方木。

  “胡英博是你哥哥?”

  “嗯。”胡英伟干脆利落地说道,“你要是问我哥的事,那你可找错人了——他的事我一律不知道。”

  “是么?”方木眯起眼睛,伸手拽过胡英伟的衣领,“这件西服是名牌,你自己买得起么?还有这个……”他踢踢脚边的软包中华香烟,“你哥哥给你留下多少钱?”

  胡英伟的眼光开始躲闪,“没有……都是我的……彩票……”

  方木的手上暗暗用力,“你最好说实话,否则我会常常来找你。”

  “好吧好吧。”胡英伟无奈,狠狠地骂了句粗话,“我告诉你,以后别来烦我了。”

  胡英博与胡英伟还有其母生活在一起,但他长期在社会上游荡,很少回家。胡英伟靠在外面打零工维持生计。一周前,已多日不见踪影的胡英博突然回家,留下一口袋钱,又叮嘱弟弟好好照顾母亲,然后就匆匆离开了。以前胡英博也曾有过外出躲避风头的经历,所以胡英伟母子并未在意,谁知几天后,就传来了胡英博的死讯。

  方木听后,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问道:“他留下多少钱?”

  “五万。”

  方木盯着胡英伟的眼睛,胡英伟的呼吸急促起来,硬撑了几秒钟后不得不承认:“二十五万。”

  方木看着他,他眉眼间和胡英博极其相似。而另一张脸,此刻正躺在冰冷的太平间里。方木想了想,忍不住问道:“你们想没想过,这究竟是什么钱?”


良久,胡英伟才迟钝地摇摇头:“人都死了,还是钱最实在。”

  身后的麻将桌忽然传来一阵喧哗,有人和牌了。胡母一边懊恼地嘟囔着,一边从衣袋里掏出一把钱扔在桌子上。

  她输掉的是什么?胡英博的一只手,还是一条腿?

  方木忽然感到一阵悲凉,他松开一直揪在胡英伟衣领上的手,低声说:“好好活着吧,你和你妈妈都是。”

  “我倒是想。”胡英伟苦笑一下,抬起戴着夹板的右手,“别再挨打就行了。”

  “哦?”

  “前天有人来问我哥的事,我也是这么回答的,结果莫名其妙地挨了一顿打。”

  “什么人?”方木立刻问道。

  “不知道。”胡英伟似乎仍心有余悸,“反正下手挺狠的。”

  方木看了他一会儿,轻叹口气,“我不会再来找你了,放心吧。”

  说罢,他转身向巷子口走去,刚迈出几步,就听见胡英伟在身后“哎”了一声。

  方木回头看他,胡英伟站在原地,肥大的西服罩在身上,显得他更加羸弱。

  “我哥哥……我哥哥他……”胡英伟似乎哽咽了一下,“他不是个太坏的人。”

  方木没有答话,盯着他看了几秒钟后,转身走了。

  果真不出所料,胡英博是对方重金聘下的“死士”。而老邢所说的那个女人,应该是为了诱使老邢开枪的另一个牺牲品。

  二十五万,两条人命。

  尽管天气并不冷,方木还是打了一个寒战。对方欲置老邢于死地的目的十分明显,如果不能证明胡英博的确在房间里杀了人,老邢开枪的动机就无法解释。那么,他在法律上,就真的犯了故意杀人罪。

  老邢最后可能倒在他捍卫终生的法律上,这太讽刺了。

  方木咬咬牙,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

  老家伙,等着我,我一定还你一个清白。

  千万别放弃,我和你都是。

  回到厅里,方木先打了几个电话,询问有没有新发现的无名女尸。结果令人失望,但也在意料之中。对手的能量强大,想让一个活人消失都不是难事,更何况是一个死人。刚放下电话,边平就推门走了进来。看到方木坐在办公桌后,边平一愣。

  “嗬,你回来了。”

  “嗯,”方木急忙起身,“你找我?”

  边平并不急着说事,先甩给方木一根烟,吸了大半根后,低声问道:“老邢怎么样?”

  “不好。”方木把会见老邢的情况简单描述了一下,边平的脸色越发阴沉。沉默了一会儿,边平起身关好门,小声问道:“老邢找你做什么?”

  方木没有回答,抬头看着边平,一脸歉疚。边平笑笑,伸手拍拍方木的肩膀,表示理解。随后,他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言辞中,方木知道对方正是关押老邢那个看守所的所长。边平语气恳切,甚至有些放低姿态的味道。所长保证“适当照顾”老邢后,他才再三道谢,挂断了电话。

  方木感激地笑笑:“多谢了。”

  “别那么说,老邢也是我的朋友。”边平叹了口气,“再说,我也只能为他做这点事。”

  方木也不免有些黯然,想了想,又开口问道:“调查组那边怎么样?”

  “还在查,不过暂时也没什么好消息。”边平扬扬手里捏着的一张纸,“老邢始终坚持自己的说法,别的一句都不肯说。所以调查组决定对他进行测谎。”

  “哦。”方木一下子坐直了,“我们……”

  “你想都别想。”边平立刻猜出了方木的意图,“省内的一律回避——调查组从沈阳请来了专家。”

“妈的。”方木有些泄气,“那要我们做什么?”

  “接待,外加学习经验。”边平苦笑一下,“咱俩去吧,争取发挥点作用。”

  “专家什么时候到?”

  “就这几天。”边平的眉头紧蹙,“希望老邢可以挺过这一关。”

  测谎技术对于方木来讲是个陌生的领域。他坐在车里翻看着刚买回来的几本相关书籍,希望能找出些对老邢有用的对策。看了一会儿,感觉越发头大。他看看手表,皱了皱眉头,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老鬼,怎么还没到?”

  “就快到了……哦,我看到你的车了。”

  片刻,一个男子气喘吁吁地拉开车门钻了进来,刚坐定就毫不客气地拿起方木的烟,抽出一根吸了起来。

  “怎么这么晚?”方木边发动汽车边问道。

  “去西关那边了,一个傻娘们把钥匙落家里了,锅里还炖着甲鱼呢。”老鬼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你找我什么事?”

  “去了你就知道了。”

  老鬼耸耸肩膀,不再说话。

  丁树成的家在湖东路43号四单元四楼三号。方木在这里蹲守了两天,始终没有人回来,所以他决定把老鬼叫来帮忙。老鬼过去曾是惯窃,出狱后转行做开锁。此人在黑白两道都有些关系,所以,有时警方也找他打探消息。

  “听说老邢的事了?”方木在楼下停好车,边四处观察动静边问道。

  “嗨,报纸上铺天盖地都是。”老鬼一脸无所谓的表情,“邢局长脾气也太暴了,无论如何也不能杀人啊。”

  “帮我打探一下这件事。”方木打断他的话,“有消息就通知我。”

  “哦?我很忙啊,方警官。”

  方木没有搭话,拿出钱包,抽出五张百元大钞递给他。见到钱,老鬼立刻眉开眼笑。

  “好好,有消息就给你打电话。”他把钱揣进怀里,拉开车门就要走。方木一把拽住他,“别走,还有事。”

  两个人小心翼翼地登上四楼,方木在三号门上轻轻叩了几下,又把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听着,确定室内没有动静后,他低声对老鬼说:“把门打开。”

  “嗯?”老鬼瞪大了眼睛,“这是什么地方啊?”

  “别问那么多了,打开。”

  “这我可不敢。”老鬼抽身要走,“犯法的事儿我不干。”

  “你少废话。”方木低声喝道,“你干的还少啊?”

  老鬼看着方木的脸色,小声嘀咕道:“我要冒很大风险的……”

  方木哼了一声,又掏出三百元钱递给他。老鬼飞快地把钱揣进兜里,满脸堆笑:“这可是警察同志让我干的啊。”

  说罢,他蹲下身子,先看了看锁眼,然后掏出一个小小的工具袋,从中挑出两根细细的铁条,捅进锁眼里鼓捣了几下,“咔嗒”一声,门开了。

  “我先走了啊。”老鬼迅速收拾好工具,“接下来就是你的事儿了,与我无关。”说罢,他向方木挥挥手,疾步走下楼去。

  方木四下看了一圈,推门走了进去。

  这是一套两室一厅的住宅,客厅在北面,所以光线很暗,从卫生间的气窗射进一缕阳光,能看见灰尘在隐隐浮动。空气中飘荡着一股霉味。方木把门关好,戴上手套,摸了一把门口的鞋柜,满手灰尘。看来屋主有日子没回来了。

  客厅里陈设简单,一张沙发,一张茶几,一台电视,还有一台冰箱伫立在墙角。方木在茶几上成摞的杂志里翻翻找找,一无所获。拉开电视柜的抽屉,里面只有一些碟片和茶叶。方木站起身来,向卧室走去。推开卧室虚掩的门,面前是一张双人大床。床上的被褥凌乱地卷在一起,床头柜的几个抽屉都被拉开了。方木立刻意识到不对劲,刚要转身,就感到背后被人猛推了一把!
 眨眼间,他已经被人双手反剪,面朝下死死地按在床上。一双手迅速在他身上来回搜寻着。方木挣扎着想扭过头来,却难以动弹。随即,一根冰凉的管状物顶在了他的头上。方木的心一惊,随即就停止了挣扎。

  那是一支手枪。

  “你他妈终于回来了。”持枪者的声音凶狠,“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嗯?”另一个声音响起,“放开他。他不是丁树成。”

  方木立刻知道那是谁了。

  背后的重压很快就减轻了。方木正要挣扎着爬起来,突然眼前一黑,他马上意识到自己被蒙在了被子里,随后,他被人推倒在卧室的地板上。

  方木急了,连蹬带踹地从被子里钻出来,发现卧室里已经空无一人。他奔出门去,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正从楼下传来。方木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下楼去,刚一冲出门口,就看到一辆深蓝色的桑塔纳轿车发动起来。他顾不得许多,一步跳到车头前,张开双臂……

  一阵橡胶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后,桑塔纳轿车紧急刹车,紧贴着方木停了下来。

  方木感觉后背一下子沁出了冷汗,他咬了咬牙,上前一步拉开车门,把正要破口大骂的驾驶员拽了出来,又伸手拔下车钥匙,一扬手扔了出去。

  驾驶员傻了,忙不迭地跑到路边的草丛里寻找钥匙。方木手指后座:“郑霖,下来!”

  C市公安局刑警支队副支队长郑霖铁青着脸,拉开车门走了下来。

  “你干什么?”郑霖重重地甩上车门,“闹够了没有?”

  “这是我要问你的问题!”方木逼视着郑霖,“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郑霖没有回答方木的问题,而是上前一步,低声问道:“老邢跟你说什么了?”

  方木一愣,随后就明白了。

  “你跟踪我?”方木的手指几乎要碰到郑霖的鼻子,“胡英伟也是你们打伤的?”

  驾驶员已经找回了钥匙,怒不可遏地冲到方木面前挥拳欲打。郑霖喝止了他,之后有些无奈地对方木介绍说:“小海。”随后,又朝从副驾驶的位置下来的另一个男人努努嘴,“阿展——都是我们队里的。”

  方木冷冷地打量着他们三个,小海和阿展也充满敌意地回望着他。

  “恐吓被害人家属、非法搜查。”方木低声问道,“你们想干什么?”

  “这与你无关。”郑霖简单干脆地回答道,“你先告诉我,老邢跟你说什么了?”

  “这与你无关!”方木毫不退让。

  “这事儿你管不了。”郑霖皱起眉头,“你最好告诉我们。”

  “你先说你想干什么?!”

  郑霖脸上的肌肉可怕地鼓起来,他盯着方木看了几秒钟,也许是意识到方木不可能告诉他实情,脸上的表情由愤怒渐渐变成无奈。他挥挥手示意小海和阿展上车,这次方木没有阻拦他,侧身闪到了一边。汽车即将发动时,郑霖从车窗里伸出一只手,强硬地指着方木说道:“我警告你,别乱来。”

  方木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本来事情已经够复杂了,又冒出这三个人。坐在车里,方木突然感到筋疲力尽。郑霖是他的老相识了,在教化场一案中,他们还曾有过默契的合作。换作别的时期,方木一定会对他寄予极大的信任。可是在老邢的事情之后,他突然觉得所有的人都黑白莫辨。郑霖在做的事情,显然和老邢有关。而方木的一举一动,也都在郑霖的监控之下,所以他才能在胡英伟和丁树成家里抢先一步。郑霖想干什么,方木无从知晓,但能够肯定的是,调查老邢的事的人,已经不止方木一个。
  该信任谁,又该提防谁,已经完全乱套了。

第八章 重逢

  城湾宾馆杀人案的调查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邢至森还是坚持自己的说法。从法律上来讲,如果胡英博的确杀了人,并在楼梯间里手持疑似凶器的东西向邢至森进行攻击,那么邢至森开枪将其击毙的行为就属于意外事件,不能按照犯罪处理。相反,如果不能证明胡英博的确杀了人,那么老邢就必须承担刑事责任。依据现有证据来看,老邢的话无法得到证实。本着谨慎从事的原则,调查组决定对老邢进行测谎,如果老邢通过测谎,案件将继续调查,如果不能通过测谎,则将本案移送检察院审查起诉。为此,调查组专门召开了一个内部会议。作为公安厅派出的协助人员,边平和方木也参加了会议。

  政法委书记出席了会议并作了重要发言,措辞严厉,其中不乏警告的味道。他要求调查组必须排除一切外来干扰,秉公处理此事。为了杜绝包庇与袒护,除了邀请沈阳的专家来给老邢测谎,还征调了异地干警参与调查。从市局局长到下面的干警,不少人面露愠色,但事关重大,不好提出异议,也只能接受命令。整个会议都在极度压抑的气氛中进行,除了义正词严的书记,其他人的发言都惜字如金,极其谨慎。所以,当政法委书记宣布暂时休会的时候,立刻有一大半人跑到会议室外面去透气。

  方木和边平站在走廊里抽烟,一时无语。身边的人或高谈阔论,或展腰扩胸,方木忽然觉得自己和他们格格不入,因为他不可能把自己和那个“犯罪嫌疑人”对立起来,即使是冷眼旁观也做不到。正当几个人在低声讨论如果老邢入狱,最有可能提拔谁做副局长的时候,方木再也忍不住了,大声插了一句:“老邢会回来的。”

  那几个人一愣,随即就讪笑着散开。方木感到有人在拉他的肩膀,是边平。

  边平示意他闭嘴,却并不看他,而是盯着院子里的落叶出神。已经是深秋了,又刚下过一场雨,天地间一片肃杀景象。

  “天凉了。”边平蹍熄烟头,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也不知老邢那边冷不冷。”

  方木还有些余怒未消,“老邢还他妈在呢,这帮王八蛋就开始打算要接替他了!”

  “你老实点吧。”边平不客气地说,“低调些,否则把你踢出调查组,你还给老邢帮个屁忙!”

  他看看那些依旧在窃窃私语的人,“官场就是这样,有人下去,才会有人上来——那些有可能做副局长的自然就希望他翻不过身来。”

  方木不说话了,他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郑霖。

  也许他就是那些渴望取代老邢的人中的一个。

  复会的时候,书记身边多了几个人,应该就是各地抽调上来的干警。方木心里有事,瞥了一眼,就回到座位上闷头抽烟。书记逐一介绍这些干警时,一个名字忽然让方木醒过神来。

  “肖望,S市局的。”

  肖望站起身来向众人致意,迎面遇到了方木诧异的目光。他冲方木笑笑,亲切地挤挤眼睛。

  方木的心情略好了些。肖望算是自己人,通过他,方木也好掌握调查动向。

  散会后,不待方木过去,肖望立刻就凑了过来,先跟边平打了声招呼,就一把揽住方木的肩膀。

  “我就觉得能遇到你小子!”肖望嘻嘻哈哈地说,“果不其然!”

  “我可没想到。”方木扫视了一下四周,低声问道,“你分管哪些工作?”

  “先不谈工作。”肖望挑挑眉毛,“我到了你的地盘了,也不请我喝顿酒?”
  晚餐安排在一家炭火生烤羊腿店。肖望张罗着吃本地特色菜,方木对吃吃喝喝的事情不在行,就近找了一家新开的店面。好在肖望也不怎么挑剔,喝着啤酒,吃着羊腿,忙得不亦乐乎。

  边平没有参加这个饭局,方木很了解他的想法:肖望算是方木的熟人,没有旁人在场,更容易沟通些。

  酒过三巡,羊腿也吃了大半只。肖望心满意足地抹抹嘴巴,似乎意犹未尽。

  “真香,到底是省会啊,S市那种小地方可找不到这样的店……哎呀!”肖望一拍脑门,“王局和邓支队,还有徐桐,托我给你带了东西呢,喝点酒,我差点给忘了。”

  “嗯?”

  “软枣。”肖望从包里掏出一个大塑料盒子,“我们S市山里的特产,你肯定没吃过。”

  “太客气了。”方木接过盒子,“回去替我多谢他们。”

  “这是小意思。”肖望一挥手,“你可是帮了我们大忙。”

  “应该的。”方木笑笑,“案子怎样了?”

  “进行得挺顺利。”肖望点燃一根烟,又递给方木一根,“不过据说梁泽昊和裴岚之间弄得挺紧张。”

  “哦?”

  “裴岚被人拍了那样的录像,梁泽昊心里能痛快么?”肖望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听说裴岚刚被救出来,梁泽昊就私下里委托医院给她做妇科检查。”

  方木想起那天梁泽昊在楼梯上的神秘样子,心里一阵恶心。

  “做男朋友的,那时候应该多安慰裴岚才是。”方木摇摇头,“这小子太不男人了。”

  “咳!”肖望弹弹烟灰,“这种人的心态,我们是理解不了的。”

  方木耸耸肩膀,“在C市能工作多久?”

  “现在还不知道,我估计案件送到法院之后,我们也就该回原单位了。”肖望凑过来,低声问道,“据说出事的是个副局长?”

  “嗯。”

  “他杀了人?”

  “涉嫌杀人。”方木忍不住纠正道,“给你安排什么任务了?”

  “估计是外线调查。”肖望略略严肃了一些,“看起来,这次上头很重视,调查组的人大多是C市市局之外的人——外人调查,大概能放开些手脚。”

  “嗯。”方木无奈地点点头,“这样的局面,恐怕在本市还是第一次。”

  “我也奇怪了,”肖望突然笑笑,“高官落马,多数是因为受贿、徇私枉法什么的。动手杀人,倒是第一次听说。”

  “是啊。”方木盯着眼前依旧红亮的炭火若有所思,“这就是需要我们去查清的事情了。”

  “不管怎么说,能再次跟你合作我很高兴。”肖望郑重其事地伸过手来,“我相信,咱们俩在一起,能干成大事。”

  方木笑了,在那团滚热的火焰上方握住了肖望的手。

  红灯。

  梁四海规规矩矩地把车停在等候线以外。此刻的他看起来和那个坐在宽大老板台后面的梁总判若两人—— 一身工装,头戴棒球帽,宛若一个普普通通的货车司机。

  这个红灯持续的时间比较长。他伸手打开工具箱,里面塞着几盒香烟。梁四海犹豫了一下,挑选了最便宜的云烟,抽出一支点燃。很快,烟雾在完全密闭的驾驶室里弥漫开来。他并不喜欢烟草的味道,只是在特别需要保持清醒的时候才会抽上一根。

  此刻就是。

  红灯变绿。梁四海立刻掐灭香烟,心想找到机会就把那几盒软包中华和苏烟扔掉—— 一个货车司机抽如此高档的烟,会让人起疑心的。

  他亲力亲为,就是不允许这一过程有任何纰漏。


  发动汽车的那一刻,他似乎听到后面的车厢里传出某种声响。他立刻紧张起来,仔细去听,那声响似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后面的车已经不耐烦地按起喇叭,梁四海迅速调整表情,发动汽车疾驰而去。

  经过收费站,上了高速路之后,梁四海略略放松了一些。关注路面的同时,他不时听听车厢里的动静,确认再无声响后,他才彻底放下心来。进口麻醉剂的效果还是令人满意的,下次要多买些。

  即使是在下午,晚秋的空气中仍有丝丝凉意。高速路两边是刚刚被收割过的麦田,一些被遗弃的麦秸堆在田边闷闷地烧着。没有风,那些或浓或淡的烟雾垂直升向天空,好似古代报警的狼烟。想到这里,梁四海的嘴角浮现出一丝淡淡的微笑。两边的麦田不就像刚刚经历过生死相搏的战场么?那些燃烧的,就是死难者的骸骨吧。

  生活就是战场。

  梁四海踩下油门,货车的速度陡然提升起来,把那些荒芜的麦田和浓烟都甩在身后。

  幸存者就是胜利者。

  大约四十分钟后,高速路边上的指示牌显示前方就是S市。梁四海在距离收费站最近的一个路口下了高速,驶上一条国道。道路两边的景色大致相同,梁四海也不再加以关注,脸上的表情显得越发严肃。半小时后,一座山在前方渐渐显出轮廓,梁四海的车再次转入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一路颠簸着向前驶去。在田里劳作的农人对梁四海的车熟视无睹,顶多抬起头来麻木地瞥上一眼,就又低下头继续摆弄着脚下的土地。

  快接近山脚时,一条更为隐蔽的小路出现了。说是路,其实只是两块巨大山石之间的空隙而已。虽然已是深秋,但山脚下的树丛还没有完全枯败,依旧顶着一点点绿垂死挣扎着。在草木的遮掩下,这条小路若隐若现,如果不仔细观察,根本无从发现。

  梁四海把车停好,又拿出一根烟慢慢地吸着,同时拉开车窗,仔细观察和倾听周围的动静。确认无人后,梁四海起身下车,沿着齐腰的草丛向右边的山石背后走去。刚刚转过那块山石,他就看到一辆和自己开来那辆完全相同的货车停放在那里。梁四海并不急着上车,而是围着车转了一圈,重点查看车牌,确认连车牌也一模一样后,这才拉开车门跳了上去。驾驶室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烟草味道。梁四海看看污渍斑斑的仪表盘,皱紧了眉头。这些人蛮可靠,就是素质太差。他掏出一张湿巾草草地擦拭了方向盘,随即发动了汽车。

  于是,梁四海开着一辆完全相同的车原路返回。唯一不同的,是这辆车的车厢里空空如也。至于另一辆车以及车厢里的“货”,梁四海并不担心,因为他知道,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把车开走。

  夜幕渐渐降临,山脚下的小路也越发模糊。在田里劳作的农人三三两两地散去,那些零星散布在山脚下的房子冒出股股炊烟。树林里一片寂静,偶尔能听到晚归的乌鸦在枝头鸣叫。货车静静地伫立着,好像在极力配合这幽静的环境,又宛若一个忠实的倾听者。

  突然,一声拍击小心翼翼地在车厢后门响起,紧接着,又归于寂静。然而,如果仔细倾听的话,你会听到有人在门里边急促地喘息、哭泣。同时,有几只手在门上惶恐地寻找着可能破门而出的地方。然而,除了用指甲徒劳地抓挠外,一切都无济于事。在那些微弱的窸窣声中,拍击声再次响起。最初,只是断续的一两声,随即就逐渐密集起来,响动也越来越大,最后,一声声细微的呼喊在树林中变得越发清晰。
  “救命……救救我……”

  几只乌鸦受到了惊吓,在林中某处腾空而起,充满怨恨地在货车上空盘旋了一阵后,哀叫着向夜空深处飞去。

  这是这片树林给那些人的唯一反应。在那些拍击和呼喊中,山沉默,树沉默。

  天沉默,地沉默。

  所有的一切,都保持沉默。

 第九章 谎言

  第二天,肖望打电话来说被安排调查城湾宾馆那条线。方木问清时间后,决定和肖望一起去。

  老邢说当日那女人被钢刀刺穿,而现场却没有发现任何痕迹。如果说被害人因伤口被凶器堵住,暂时没有流血——这的确有可能,但是如果一点血迹都没有留下来,只能说明一个问题:有人在案发后用极快的速度清理了现场。按常理,楼道里的监控设备应该将整个过程摄录下来,但宾馆的答复是当天恰好在调试设备,因此,关闭了视频监控系统。

  真的有那么巧合么?

  方木赶到宾馆的时候,肖望已经在大厅里等着了。他的手里捧着一个文件夹,正在皱着眉头仔细看。见方木走过来,肖望似乎按捺不住惊讶的心情,劈头说道:“这案子也太他妈离谱了。”

  “是啊。”方木挨着他坐下,“疑点很多。”

  肖望却站了起来,“那咱们还等什么?开始查吧。”

  按照警方的要求,624房间自案发后就再没有接待过任何客人。楼层经理打开房间后,一股霉味扑面而来。肖望走进房间,来回踱了一圈,边走边用手比划着。

  “邢局长站在这里……胡英博和那个女人站在这里……杀人……女人扑倒……”

  肖望单膝跪在地面上,轻轻地抚摸着地毯,“……那么这里就应该是女人的伤口接触的地方。”

  他抬起头来问楼层经理:“这是案发当日那块地毯么?”

  “对。我们什么都没有动。”

  肖望看看方木,方木无奈地耸耸肩膀,“在地毯上一点血迹也没发现。”

  “这就怪了。”肖望皱紧了眉头,“如果邢局长说的是真的,不可能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啊。”

  方木无言以对,转身进了卫生间。根据老邢的说法,胡英博是从卫生间里挟持着女人质走出来的。虽然勘验部门在这里同样一无所获,方木还是不死心。然而上上下下查看了半天后,他也不得不承认,现场的确没有留下有价值的线索。

  “有发现么?”肖望靠在门边,翻看着手里的材料,“报告里说这里什么都没发现——连根头发都没有。”

  “这就是最大的疑点。”方木扫视着卫生间里的物件,“打扫得这么干净,反倒像有意为之——这种级别的宾馆可能把卫生间搞得一尘不染么?”

  “先生!”楼层经理插话了,“请不要质疑我们宾馆的素质!”

  “拉倒吧。”肖望不屑地撇撇嘴,“连星级都没有,能好到哪儿去?”

  “对不起!”年轻的楼层经理涨红了脸,“我们宾馆的有些房间,即使跟五星级酒店相比也不会逊色!如果您不相信,我可以带您去参观,您看看是不是一尘不染!”

  肖望摆摆手,“算了,我没那个时间。你去忙你的吧,有事我再叫你。”

  楼层经理欠欠身子,气冲冲地走了。

  “集体荣誉感还挺强。”肖望无奈地说。他转身看看一脸阴沉的方木,“怎么样?要不要再看看?”

  “算了。”方木有些心灰意冷,“这地方估计查不出什么来,去监控室吧。”

  监控室位于二楼,方木和肖望走进去的时候,里面只有一个保安员在值班。看到有人进来,他急忙放下搁在椅背上的双脚,同时关掉了正在看的手机视频。尽管如此,方木仍然听到了男女欢爱的声音。

 肖望显然也听到了。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下,面带调侃之色。“没打扰你吧?”

  “没有。”保安整整衣服,“你们是……”

  “警察。”

  肖望询问的时候,方木打量着小小的视频监控室。左面的墙上是一面大大的监视器,十几个画面在显示屏上依次排开。方木很快就找到了624房间附近的视频画面。他看了一会儿,发现这宾馆虽然不怎么样,视频设备却不错,画面清晰流畅,被摄录下来的人,很容易分辨出长相。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如果案发当日的整个过程都被录下来的话,一切就迎刃而解了。方木暗自骂了一句,收回心思,留神倾听肖望和保安员的对话。

  “景旭,你干这个多久了?”

  “不到一年。”

  看来这个保安员叫景旭,方木斜靠在监视台前,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案发当日的监控录像还有么?”

  “没有,当天在进行系统调试,所有的视频监控设备都关了。”

  “这么巧?”

  “嗯。”

  “谁指使你这么做的?”方木突然插了一句。

  景旭转过头来,略显诧异地上下打量了一下方木。“什么叫谁指使的?”他冷冷地说道,“系统需要调试,我们有什么办法——谁也不能预测到那天会出事。”

  “关了视频设备,你们怎么掌握宾馆里的治安情况?”

  “咳,我们这破宾馆,平时都没有人来,没必要紧盯着。”

  “没必要?那为什么安装这么好的视频监控设备?”

  “这个……”景旭轻笑一声,“你恐怕得去问老板。”

  方木不说话了,眯起眼睛盯着景旭,几秒钟后,轻声问道:“当天,真的没有视频监控么?”

  “没有。”景旭不耐烦地咂着嘴,同时用力揉揉脖子,似乎觉得疲惫不堪,“还要我说几遍?”

  方木微微颔首,“好。”他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景旭,“如果你又想起什么,就打电话给我。”

  景旭接过名片,看也不看就放在监视台上。

  “好的。”

  方木和肖望转身朝门口走去,刚拉开门,景旭就在身后“哎”了一声。

  “嗯?”方木立刻回过头去。

  “前几天你们有几个人过来调查,拿走了一些旧的监控录像带。”景旭懒洋洋地说,“如果用完了,叫他们还回来。”

  “几个人?”方木马上问道。

  “三个吧,对,三个。”

  回去的路上,肖望一直盯着窗外不说话,方木也无心闲聊。等候一个红灯的时候,肖望忽然扭过头来看着方木,问道:“谁拿走了录像带?”

  方木愣了一下,随即缓缓地摇摇头。

  其实他很清楚,拿走录像带的是郑霖那伙人。至于他们想干什么,却不得而知。但是有一件事很清楚,那就是调取这些录像带,并不是郑霖职务范围之内的事情。他隐隐觉得,郑霖如此关注老邢的案子,恐怕不仅仅是为了升职。

  肖望“哦”了一声,想了想,又问道:“你相信景旭的话么?”

  “不。”方木收回心思,目视前方,干脆地答道,“他在说谎。”

  “哦?”肖望不由得坐正了身子,“哪句?”

  红灯变绿。方木发动汽车,“关于监控录像的事。”

  “你的意思是……”肖望皱起眉头回忆着,“确实有人指使他关掉了视频监控设备?”

  “对。”

  “理由呢?”肖望试探着看看方木,“又是感觉?”

  “不是。”方木笑笑,“当时我问他是否有人指使,他表现得十分不屑,这往往意味着质问是真实的。另外,不知你注意没有,当我问他当天是否真的没有监控录像的时候,他用力地揉了揉脖子。”
“嗯,好像是有这么回事。”肖望想想,“这又代表什么呢?”

  “人撒谎的时候会去摸脖子。”方木哼了一声,“这是最典型的表现。”

  “呵呵。”肖望笑起来,“你小子够厉害!对了,据说要给老邢测谎,干脆你去算了。”

  “我倒是想!”方木苦笑一下,情绪却骤然低落下来。测谎专家就要到了,也不知老邢能不能挺过这一关。

  沈阳来的专家叫韩卫明,四十多岁,花白的头发,脸上沟壑纵横。与其说他像测谎专家,还不如说像混迹职场多年的老推销员。一下车,他就和前来迎接的边平来了个熊抱,又拍又打,显得十分亲热。

  边平朝他身后望望,“一个人来的?助手呢?”

  “甭提了,那小子回老家结婚去了。”韩卫明笑呵呵地说,“你们给我指派个人当助手得了。

  “没问题。”边平急忙拉过方木,“这是我们处里最棒的小伙子,就把他派给你吧。”

  韩卫明笑着打量了一下方木,在那一瞬间,方木突然感到这貌似平庸的中年人一下子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双眼里,而那目光宛如X光一般,刹那间就将自己看了个通通透透。

  “不错不错。”韩卫明拍了拍方木的肩膀,“挺机灵的——这几天就辛苦你了啊。”

  方木回过神来,急忙回了句客套话:“我是跟着韩老师学习。”

  韩卫明哈哈一笑,转身对边平说:“走吧,老伙计,请我吃顿好的。”

  边平请客,方木作陪。所谓“吃顿好的”,原来是一顿四川火锅。按照韩卫明的话来讲,他就好这一口。席间,韩卫明兴致很高,拉着边平大声谈笑。无心吃喝的方木几次想谈谈案子的事,都不知如何开口。这顿饭直吃到晚上十点半,不胜酒力的韩卫明才提出回宾馆休息。回去的路上,方木埋怨边平为何不趁这个单独相处的机会说说案子,边平撇撇嘴说:“你真以为老韩喝多了?他心里清楚着呢。”他解开领口的扣子,呼吸中酒气很浓,“这老小子压根就不想给咱们机会,所以才一个劲儿地灌酒。”

  方木不做声了,半晌,闷闷地问道:“接下来怎么办?”

  “走一步看一步吧。”边平看着窗外的夜景若有所思,“省里的专家也不少,你知道为什么请韩卫明来么?”

  “嗯?”

  “老韩为人耿直是出了名的。给老邢测谎,必须找一个不肯徇私的人。”边平看看一脸阴沉的方木,“不过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事实就是事实,而且,方木……”边平的语调骤然严肃起来,方木不由得转头看着他。“……作为警察,伸张正义是必要的,但我们也不能丧失立场。”

  良久,方木才点点头,看似接受了边平的指点,其实他的内心更加纷乱。

  老邢分明是被人陷害的,而在没有有利证据的情况下,法律却要给他严厉的制裁。

  警察要保持忠诚,然而,要忠诚以对的是法律,还是良心?

  果真如边平所说,韩卫明第二天闭门谢客,谁也不见,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研究案卷,选定测试房间和安装测试设备的工作统统交给边平和方木去做。第三天,方木早早去宾馆的餐厅等韩卫明,刚一进门,就看到韩卫明坐在桌前喝粥。韩卫明也立刻发现了方木,远远地挥手招呼他过来。

  “吃了么?”韩卫明拿出一张餐巾纸擦擦嘴,“这粥不错,尝尝?”

  “我吃过了。”方木无心寒暄,“韩老师,测试方案怎么样了?”

  “嗬,老边推荐的人果真有两下子。”韩卫明打着哈哈,“看不出你还挺内行。”
 方木不禁苦笑。哪里是什么内行,都是这段时间恶补测谎技术的结果。他知道,测谎程序可以分为测试方案的制订、测试方案的实施和测试数据的整理三个子程序。其中,测试方案包括测试目标、测试对象和测试格式等内容,其中最关键的,就是编制诱发被测人员心理生理反应的问题,以及这些问题的排列组合方式。表面上看起来,韩卫明很信任边平和方木,把一些工作交给他们去做,但是测谎的决定性部分,他是绝不会让外人插手的。方木对此心知肚明,也就打消了提前窥视测试方案的念头。再说,即使他能够提前预知测试问题,也很难为老邢做什么。

  吃过早饭,韩卫明又东拉西扯聊了半天,眼看时间已经过了八点半,才起身说道:“走吧,去局里看看。”

  虽然此刻已经过了交通高峰期,路面上仍然不够顺畅。吉普车在密集的车流中走走停停,行进缓慢。方木不时从后视镜里观察韩卫明,韩卫明一脸闲散的表情,半靠在后座上,似乎对窗外的景致饶有兴趣。

  方木很清楚,韩卫明的放松,其实是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不过,他还是想试试。

  又是红灯。方木看看前方长长的车队,挂空挡,拉起手刹。

  “韩老师,搞测谎多少年了?”方木递过去一根香烟。

  “呵呵,谢谢。”韩卫明接过香烟,“快十五年了。”

  “那您一定经验丰富,见多识广啊。”方木目视前方,尽量不与韩卫明有目光接触,“遇到过棘手的案件么?也让我长长见识。”

  “呵呵,你指什么?”韩卫明扫了方木一眼。

  “就是那种……”方木斟酌着词句,“提前做了准备,试图干扰……”

  “反测谎是吧?”韩卫明笑起来,“当然有。测谎技术出现的同时,反测谎技术就出现了。前苏联在训练克格勃特务的时候,反测谎能力是必须掌握的技能之一。”

  “哦?真的可以反测谎啊?”方木尽量显得漫不经心,“采用什么手段啊?”

  “呵呵,可以干扰自己的生理心理反应的手段有很多啊。”韩卫明谈了几种方法,都足以使测谎无法进行,或者严重影响测谎结论。

  方木不再插嘴,而是用心默记。韩卫明说完了,方木正在心里梳理总结,却突然意识到不对劲。

  他抬起头,恰好看见韩卫明正在后视镜里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

  “呵呵,韩老师,你太信任我了。”方木垂下眼睛,感觉有些心慌意乱,“你就不怕我向老邢通风报信啊?”

  “哈哈,我觉得你会有自己的职业操守的。我们的对话仅仅是学术探讨。”韩卫明笑容满面,目光却如刀锋般锐利,“而且,我知道这些反测谎措施,自然就有反‘反测谎’的办法。”

  红灯变绿。方木一言不发地重新发动汽车。刚刚汇聚起来的一点小小喜悦,已经完全消失了。

  测试房间安排在市局四楼的会议室,环境整洁安静,撤除了多余的桌椅后,也足够宽敞,方便安排人员备勤,以防出现意外情况。韩卫明背着手溜达了一圈,又仔细感受了一下室内温度后,对边平和方木的工作成果表示满意。

  “还需要什么,你就尽管说。”边平言辞恳切,“我们全力配合。”

  “呵呵,已经够全面的了。”韩卫明的笑容稍稍收敛了一些,“那么,见见被测人吧。”

  因为要接受测谎,邢至森已经被押回本市的看守所。一个小时后,在另一个会议室闲聊的他们被告知:被测人邢至森已经在测试房间等候。

 韩卫明慢条斯理地点燃一支烟,起身说道:“走吧,瞧瞧去。”

  边平拍拍方木的肩膀,示意他跟上。

  为了保证测前谈话不受打扰,四楼除了保留必要警力外,已经被彻底封闭。周围静悄悄的,只能听见二人的脚步声。不徐不疾的属于韩卫明,而略显忐忑的,则属于方木。刚转入四楼的走廊,一直低头想心事的方木忽然觉得眼前一暗,他下意识地抬起头,只见原本空旷的走廊里出现了一个人。

  是郑霖。

  韩卫明扫了他一眼,想绕过他继续向前走。郑霖却横跨一步,严严实实地挡在了韩卫明面前。

  韩卫明的脸上迅速闪过一丝讶异的表情,很快,就被嘴边淡淡的微笑取代了。

  “干什么?”他轻声问道,似乎在询问一个淘气的孩童。

  “你就是那个专家?”郑霖冷冷地打量着韩卫明,语调低沉,却有着明显的敌意。

  “老郑!”方木抢前一步挡在韩卫明身前,“你干什么?”

  郑霖看都不看方木一眼,依旧死死地盯着韩卫明,片刻,他缓缓地开口说道:“好好测。”他顿了一下,“如果你乱来,我不会放过你。”

  韩卫明眯起眼睛,脸上的笑容顿时收敛了。

  “什么叫乱来?袒护、包庇,还是置他于死地?”韩卫明的语气冰冷,“你和邢至森是什么关系,我一点兴趣都没有,我只相信我看到的,以及我认为可信的事实。”

  说罢,他就绕过郑霖,头也不回地大踏步向前走去。方木急忙跟上,经过郑霖身边的时候,冷不防被他一把拉住手腕。方木扭过头去,面前的郑霖表情复杂,似乎又焦虑又憎恶。

  方木不说话,冷冷地看着他。对视几秒后,郑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然而最终还是没有开口。方木默默地拉开他的手,转身走了。

  拉开会议室的门,韩卫明和邢至森相对而坐,前者正给后者点燃一支烟。方木急忙介绍道:“邢局,这位是……”

  “呵呵,不用介绍了。韩卫明韩老师,以前我们见过。”老邢笑呵呵地看着韩卫明,“韩老师,这次辛苦你了。”

  “谈不上辛苦,工作而已。”韩卫明弹弹烟灰,“最近怎么样,老邢?”

  “挺好。”

  他一点儿也不好。脸上的伤口不见减少,反而增多,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出旧伤未愈,又添新痕。韩卫明也注意到了这些,表情渐渐严肃。

  “能测么?”他低声问道。

  “没问题。”老邢哈哈一笑,“这点小事,我扛得住。”

  韩卫明笑笑,把桌上的烟盒推过去。

  “说点正事吧——最近有没有服用药物?”

  “没有。”

  “有没有心脏、呼吸道疾病?还有……”韩卫明忽然换了揶揄的口气,“你没有精神疾病吧?”

  邢至森大笑起来,“没有,都没有——我要是有精神病,就不用麻烦你老兄出马了。”

  测前谈话的任务之一是测试人员和被测人员之间建立专业、客观和信任的气氛,看起来,老邢和韩卫明已经轻易地达成了这一目标。

  “按照惯例,我应当向你展示一下测试原理。”韩卫明依旧笑容满面,“怎么样,用口头的方式还是演示的方式?”

  “你就别费那个工夫了。”老邢手里的烟已经燃到了过滤嘴,仍旧恋恋不舍地吸着,“我也干了这么多年公安了,什么心理生理检测过程的科学性、测试指标的客观性、测试结果不受被测人员的主观控制——这些我都懂。”

  “行。”韩卫明打开笔记本电脑,“那就谈谈案子吧。”

测前谈话是整个测谎过程中至关重要的一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测前谈话甚至比正式测试更为重要。被测者在测试中能否出现应有的反应,取决于他在测试前是否处于测试所需要的心理状态,而这种状态正是需要测谎员通过测前谈话来引导和调控的。

  老邢先详细描述了案发当天的情景。韩卫明很少插话,更多的时候都在倾听,偶尔在笔记本上敲几个字。方木知道,韩卫明在老邢谈案情的同时,也在修正自己对本案的观点和测谎中的问题。随即,韩卫明和老邢讨论了测谎的相关问题,重点讲解了准绳问题。方木注意到,韩卫明为测谎准备的相关问题大多集中在是否有被害女性出现,以及枪击胡英博的细节上。对此,老邢的回答与之前录取的口供完全一致。

  把测试问题写入电脑,并让老邢核对之后,测前谈话结束。

  “那就这样吧。”韩卫明站起身来,“咱们明天见?”

  “明天见。”老邢平静地说道。

  走到门口,韩卫明忽然想起了什么,掏出衣袋里的大半包香烟扔给了老邢。“好好睡一觉。明天精神点。”

  邢至森没有答话,举起烟盒致谢。韩卫明笑笑,拉开门走了出去。方木没有急着离开,凑到桌前低声问道:“邢局,还有什么可以帮你做的?”

  邢至森瞄瞄屋顶的监视器,忽然咧嘴一笑:“来个肘子吧,越大越好。”

  回到走廊里,方木追上缓步前行的韩卫明,小心翼翼地问道:“您觉得……现在邢局的状态适合接受测谎么?”

  “他没事的。”韩卫明正在想心事,目视前方,若有所思,“邢至森比你想象得要顽强得多。”

  会议室里,肖望正在和一个中年妇女谈着什么。看方木和韩卫明走进来,两个人都站了起来。方木认出那中年妇女是邢至森的妻子,市医院儿科的杨敏护士长,急忙走过去握住她的手,“嫂子……”

  “小方,我能见见他么?”杨敏消瘦了不少,整个人也苍老了许多,“一面就行。”

  方木有些为难,看看韩卫明和肖望。韩卫明立刻表了态:“我没意见。”肖望拔腿就走,“我去请示一下领导。”

  几分钟后他就回来了,一脸无奈。

  “领导的意思是……不应该让邢局长在测谎前有大的情绪波动。”

  “送点吃的也不行么?”杨敏的情绪有些失控了,“关了这么久了……一点消息也没有……就是杀头,也得吃顿断头饭啊……”话到此处,杨敏自知失言,又悔又气,整个人颤抖起来。

  方木咬着牙,一言不发地拽起杨敏,又拿起杨敏带来的手提袋。“嫂子,我带你去。”

  “方木!”边平和肖望同时站起来。

  “让他去吧。”一直默不作声的韩卫明开口了,“以被测人目前的精神状况来看,家属的探视可以起到情绪稳定作用——就说是我说的。”

  方木感激地看了韩卫明一眼,拉起杨敏向留置室走去。一路上,看到杨敏的人无不回避,只有少数几个年长的警察简单地打声招呼,就匆匆而过。方木想起以往杨敏来局里时,大家围过来攀谈的情形,心中五味杂陈。

  来到留置室门口,向警卫说明来意后,对方一口回绝:“不行。他是重犯,只能吃局里提供的东西。”

  方木忍住气,耐心地解释道:“这是邢局的爱人,总不会下毒吧?”

  “那也不行。”警卫毫不让步,“我必须遵守规定,除非送去化验……”

  “化你妈的验!”郑霖从走廊那头大踏步走过来,脸色铁青,“要不要我吃给你看?”

警卫非常尴尬,“郑支队……”

  “开门!”

  “我……”

  “我让你开门!”郑霖咆哮起来,“快点!”

  警卫无奈地四处张望了一下,伸手掏出了钥匙。杨敏只来得及向郑霖笑笑,伸手抿了抿头发,跟着警卫走进了留置室。

  走廊里只剩下方木和郑霖,一时相对无语。片刻之后,郑霖递给方木一支烟,方木犹豫了一下,接过来,默不作声地抽着。

  一根烟抽完,郑霖低声问道:“明天……你在场?”

  方木不想多说,简单地回了句:“对。”

  “有结果了,告诉我一声。”说罢,郑霖就蹍灭烟头,转身走了。

  测试时间:11月3日

  测试地点:C市公安局第三会议室

  案由:故意杀人案

  测试人:主测官韩卫明;助手方木。

  被测人:邢至森,56岁,男,汉民族,大学文化,捕前系C市公安局副局长。

  被测人与案件的关系:犯罪嫌疑人。

  主测官告知被测人:今天为侦查城湾宾馆杀人案,用心理测试仪对你进行有关心理测试。心理测试能客观测出案件的真实情况。如果你陈述的是事实,则测试结果就会对你有利,如果你说谎,则测试结果就会对你不利。进行心理测试完全是自愿的,你有权拒绝接受心理测试或者在测试过程中随时终止心理测试。

  被测人声明:主测官已对测谎过程做过技术性解释,并没有对我采取任何威胁和强迫手段。本人邢至森完全信任测谎程序,明白自己的权利,完全自愿接受这次心理测试,并保证积极配合。本人承认测试结果,并愿以其作为将来的认定依据。

  邢至森和韩卫明先后在文件上签好字后,心理测试正式开始。首先进行的是刺激测试。

  韩卫明递给老邢一张纸,让他从4至8中随意挑选一个数字写在纸上,然后将纸对折,按在自己的手掌下,保证不被别人看到。

  “不用了吧。”老邢笑道,“我绝对相信测试的科学性。”

  “要的。”韩卫明正色道,“我需要检测你说谎时生理反应图谱的模式。”

  老邢摇摇头,随手写下一个数字,然后把纸对折,按在手掌下。韩卫明向方木摆摆手,方木马上拿起呼吸传感器给邢至森戴好,又把血压袖套套在邢至森左臂上,最后,把手指电极夹在他左手无名指指尖上。在那一瞬间,方木突然感到老邢的身体发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抽搐。

  “呵呵,老伙计,这么快就有反应了?”韩卫明扫了一眼图谱仪,“你的皮肤电上升了。”

  “第一次戴这玩意嘛。”老邢的笑容有些勉强,“换作你也会紧张啊。”

  韩卫明笑笑:“好,现在我要问你刚才所写的数字,无论我问到哪个,都要回答‘不’,明白么?”

  邢至森点头称是。然后,韩卫明从4问到8,邢至森都摇头否认。

  韩卫明目不转睛地看着图谱仪,几分钟后,开口问道:“是5,对吧?”

  邢至森没回答,而是展开了手里的纸,一个潦草的“5”赫然在目。

  “你这玩意儿还真灵。”他面朝方木,捅捅那张纸,好像在做一个好玩的游戏。

  “好了。”韩卫明靠坐在椅子上,面带微笑,“我还要提醒你,每个问题你都要如实作答,在任何一个问题上撒谎都会对你不利,明白么?”

  “明白。”邢至森稍稍坐正。

  “嗯,那咱们开始。”

  问:你叫邢至森么?

  答:是的。(略显诧异,但立刻答复)

 问:你在案发当天下午去了城湾宾馆对么?

  答:对。

  问:你去了624房间?

  答:对。

  问:你在624房间里遇到一个人,对么?

  答:不,是两个人。(调整坐姿,上身坐直)

  问:是两个男人么?

  答:不,是一男一女。

  问:你是否愿意说实话呢?

  答:我愿意。(点头,表情平淡)

  问:你的职业是警察,对吧?

  答:对。

  问:你进入房间的时候,那个女人就在房间里么?

  答:不是。

  问:她从门口进入房间的么?

  答:不是。

  问:她从卫生间里出来的么?

  答:是的。(点头,立刻答复)

  问:你是否曾对公安机关说过谎?

  答:没说过谎。

  问:你出生于1953年,是么?

  答:是的。

  问:你以前见过那个女人么?

  答:没有。

  问:她穿着什么样的衣服?

  答:她没穿衣服。

  问:她身上有什么特征么?

  答:小腹那里有一个文身。

  问:文身的图案是鸟么?

  答:不是。

  问:文身的图案是鱼么?

  答:不是。(略低头,眼球向左下方转动)

  问:文身的图案是动物么?

  答:不是,是一朵花。(立刻答复)

  问:那朵花是黄色的么?

  答:不是。

  问:那朵花是蓝色的么?

  答:不是。

  问:那朵花是红色的么?

  答:不是。

  问:那朵花是紫色的么?

  答:是的。淡紫色。

  问:你愿意如实回答我的问题么?

  答:愿意。

  问:你是C市人,对么?

  答:是的。

  问:在你进入房间之前,那个男人就已经在房间里了,对么?

  答:是的。

  问:你以前见过那个男人么?

  答:没有。(摇头,表情平淡)

  问:你进入房间的时候,他在床上坐着?

  答:不是。

  问:他在椅子上坐着?

  答:不是。

  问:他是从卫生间里出来的?

  答:是的。

  问:他是一个人出来的?

  答:不是。

  问:他是和另一个人一起出来的?

  答:是的。(点头)

  问:是个男人么?

  答:不是。

  问:是个女人么?

  答:是的。(用力点头,上身前倾)

  问:你清楚说谎可能带来的后果么?

  答:清楚。

  问:你于1973年参加工作?

  答:我想想……嗯,是的。

  问:那个男人和你说话了么?

  答:没有。

  问:他就是你要见的人么?

  答:不是。

  问:他劫持了那个女人,是么?

  答:是的。

  问:他用斧子劫持那个女人?

  答:不是。

  问:他用枪劫持那个女人?

  答:不是。

  问:他用刀劫持那个女人?

  答:是的。

  问:担心我问别的问题么?

  答:不。没什么可担心的,呵呵。(微笑,右手紧握,拇指在食指第二关节处反复磨蹭)

  问:你在案发前是C市公安局副局长,对么?

  答:是的。

  问:你愿意如实回答我的问题么?

  答:愿意。

  问:那个男人在你面前杀死了那个女人?

  答:是的。(点头,立刻答复)

  问:用刀子杀的?

  答:是的。

  问:刺了三刀么?

  答:不是。
问:刺了两刀么?

  答:不是。

  问:刺了一刀么?

  答:是的。

  问:你隐瞒了其他情况么?

  答:没有。

  问:你已经结婚了,对么?

  答:是的。(立刻答复,眉头微皱)

  问:杀人后,男子继续停留在房间里?

  答:没有。

  问:他逃跑了么?

  答:是的。

  问:他向门外的左侧逃跑么?

  答:是的。

  问:他向门外的右侧逃跑么?

  答:不是。

  问:他向楼下逃跑么?

  答:不是。

  问:他向楼上逃跑么?

  答:是的。

  问:你当时知道他的姓名么?

  答:不知道。

  问:你熟悉枪械的使用么?

  答:是的。

  问:你对男子开枪了,是么?

  答:是的。(上身坐直)

  问:你开枪时,男子在逃跑么?

  答:不是。

  问:你开枪时,男子在站立么?

  答:没有。

  问:你开枪时,男子处于躺卧姿势么?

  答:不是。

  问:你开枪时,男子向你扑来么?

  答:是的。(立刻答复)

  问:你是否曾在非必要的时候,使用过枪支?

  答:没有。(答复有迟缓)

  问:你是否对我有所隐瞒?

  答:没有。

  问:你于1973年毕业于中国刑事警察学院?

  答:是的。

  问:你愿意诚实地回答每个问题么?

  答:愿意。

  问:你觉得男子向你扑来时,手里拿着的是棍棒么?

  答:不是。

  问:你觉得男子向你扑来时,手里拿着的是枪支么?

  答:不是。

  问:你觉得男子向你扑来时,手里拿着的是刀具么?

  答:是的。

  问:实际上那是把勺子,对么?

  答:是的。

  问:你开枪前就知道那是勺子,对么?

  答:不是。(摇头,立刻答复)

  问:你开枪后知道那是勺子,对么?

  答:是的。

  问:你以前见过那把勺子么?

  答:没有。

  问:担心我问别的问题么?

  答:不,我知无不言。(右肩扭动,微笑,目光平视韩卫明)

  问:你从警26年了,是么?

  答:我算算……嗯,是的。

  问:你是否触犯过刑法?

  答:没有。

  问:是否有把柄落在别人手里,担心败露?

  答:没有。

  问:你是否清楚,如果你撒谎,会在测谎仪上有所反应?

  答:清楚。

  韩卫明的语速很慢,语气和缓,每隔15秒左右才进入下一个问题。方木始终紧张地看着皮电、呼吸和血压、脉搏图谱。韩卫明只是偶尔扫一眼,把更多的注意力都放在邢至森的脸上。邢至森始终平静地面对韩卫明,而从测试图谱来看,他的生理反应变化并不明显。方木渐渐放松下来,心想老邢没有说谎,通过测试应该不成问题。

  接近中午的时候,韩卫明宣布第一次测试结束。在征得邢至森同意后,下午进行第二次测试。

  邢至森刚刚被带走,方木就迫不及待地问韩卫明:“韩老师,你觉得这次测试怎么样?”此刻的韩卫明却显得有些疲惫,摘下眼镜揉了半天太阳穴,嘴里敷衍着:“一会儿再说,一会儿再说。”戴好眼镜后,他也不急着回答方木的问题,而是拿起测试图谱细细地看着。这时,门被敲响了,边平探进头来,冲韩卫明说道:“韩老师,先吃饭?”

  “吃饭吃饭。”韩卫明立刻扔下手里的图谱,“我都要饿死了。”转过头,看见方木还是一脸期盼的样子,韩卫明笑笑,拍了拍方木的肩膀。“我怎么觉得你比老邢还紧张测试结果啊。”他指指测试图谱,“要不待会儿给你戴上设备,你的反应肯定比老邢大,哈哈。”
 午餐安排在食堂的一个小包厢里,几位市局的领导作陪。也许是为了避嫌,大家对测谎的结果都只字未提,只是聊些官场上的套话,吃饱喝足后,就各自离去。走出包厢的时候,方木注意到最近的一张桌子边围坐着郑霖、小海和阿展。桌上的餐盘里是早已冷透的饭菜,看得出他们已经在门口坐了很久了。见他们走出来,郑霖马上向方木投以询问的目光,方木垂下眼睛,面无表情地从他身边走过。

  距离下午测试开始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边平建议去休息室喝茶,韩卫明很爽快地同意了。喝了一会儿茶水,又不着边际地扯了一阵闲话后,边平试探地问道:“上午的测试怎么样?”

  韩卫明笑笑。“挺顺利,但现在下结论还为时尚早,看看下午的情况再说。”也许是注意到边平略显失望的表情,他又补充道,“不过,从我个人的角度来看,老邢应该没有说谎。”

  边平立刻来了精神,“也就是说,老邢的确是被人陷害?”

  “呵呵,这我就不知道了。”韩卫明捋捋头发,“我只是认为他没有说谎而已。不信,你可以问问他。”他用手指指方木,“小方一直死死地盯着测试图谱呢。”

  方木和边平交换了一下眼神,感觉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老邢被证明没有说谎,侦查必将重启,也许离帮他洗清冤屈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下午的测试还是在那间会议室里。老邢的精神状态不错,据说中午好好吃了一顿,还睡了一觉。测试前,他还要了根烟,跟韩卫明开了几句玩笑。

  下午两点,第二次测试正式开始。

  最初,方木还有些紧张,可是很快他就发现韩卫明只是调整了中性问题和相关问题的顺序,准绳问题并没有多大变化。老邢的回答也很从容,测试图谱显示,他并没有明显的生理心理变化。

  测试只进行了一个多小时就结束了。无论是测试者还是被测试者,对测试结果都心知肚明。于是,大家都放松下来。韩卫明示意方木把老邢身上的各种传感器都摘下来。方木应了一声,伸手去摘老邢手指上的皮电传感器,老邢急忙指指呼吸传感器:“先把这玩意给我拿下去吧——太勒得慌了。”

  韩卫明呵呵地笑起来,甩给老邢一根烟。“你这老家伙,减肥吧。”

  胸呼吸传感器很快解了下来,腹呼吸传感器的搭扣却出了点小毛病,方木仔细地解着,老邢一边配合方木的动作,一边和韩卫明聊天。

  “老邢,快退休了吧?”

  “嗯,没几年了。”

  “早点儿退了得了,干了一辈子了,回家享享清福,含饴弄孙,多自在啊。”

  “呵呵,是啊。”

  腹呼吸传感器终于解下来了,方木又摘掉了老邢左臂上的血压套袖。

  “你女儿是叫邢娜吧?结婚了么?”

  “还没有呢。”

  “还在做教师么?”

  “不,出国了。”

  突然,屋角的图谱仪传来了吱吱的绘图声,方木循声望去,皮肤电曲线正呈现大幅度的上升。

  老邢在说谎!

  刹那间,方木的大脑一片空白,手却依然伸向了老邢手指上的电极——摘掉这该死的玩意!

  “别动!”

  是韩卫明。此刻,他和刚才那个温和的老朋友判若两人,脸上的笑容也无影无踪。他盯着老邢看了几秒钟,老刑似乎无所畏惧地回望着他,脸色却一点点变白了。

  韩卫明:你那天去城湾宾馆是应约而去,对么?

  邢至森:是的。

  韩卫明:你事先准备好了枪支,对么?

邢至森:我是警察,身上带着枪很正常。

  韩卫明:带着枪,就打算使用它,对么?

  邢至森:不是。(摇头,但之前有瞬间的点头动作,皮肤电反应异常)

  韩卫明:不是为了对那个男子开枪,而是别人,对吧?

  邢至森:这是重新测试么?(微笑,瞳孔急剧放大)

  韩卫明:回答我的问题,老邢。

  邢至森:不是。(移开视线,右手食指在右侧鼻翼轻搔,皮肤电反应异常)

  方木突然明白了,刚才韩卫明在盯着邢至森的几秒钟内,已经在心里迅速编制出一套测试问题。

  韩卫明:被你击中的男子认识娜娜么?

  邢至森:不认识。

  韩卫明:那你要枪击的人认识娜娜,对么?

  邢至森:请不要提起我的女儿,她跟本案无关!(上身前倾,下巴上扬,皮肤电反应异常)

  韩卫明:你要枪击的人是个男人,对么?

  邢至森:我没打算杀任何人!(皮肤电反应异常)

  韩卫明默默地盯着老邢,低声问道:“娜娜出事了?”

  邢至森:没有!(向后靠坐,移开视线,皮肤电反应异常)

  韩卫明:所以你要对他开枪,对么?

  邢至森:不是!(右手握拳,皮肤电反应异常)

  韩卫明:你要枪击的人伤害了娜娜,所以你要报复,对么?

  邢至森:不是!(嘴角紧抿,皮肤电反应异常)

  韩卫明:老邢,你带着枪去,就是打算对某人开枪,对么?

  邢至森:不是!(重新对视,语调升高,皮肤电反应异常)

  韩卫明:现场出现了令你始料未及的情况,你要枪击的人并未出现,对么?

  邢至森:不是,我没打算杀任何人!(坐直,上身前倾,皮肤电反应异常)

  韩卫明:娜娜到底怎么了?

  老邢突然跳起来,五官扭成一团,眼珠也似乎要从眼眶里暴出来,“不要提到我女儿!”

  在那一瞬间,方木几乎认为老邢想当场掐死韩卫明。身后负责保卫的两名警察迅速扑过来,把邢至森死死地按在椅子上。

  韩卫明没有躲闪,眉头紧蹙,半晌,他低声对老邢说:“你要说实话,我们才能帮你。”

  邢至森突然安静下来,似乎刚才的挣扎已经耗尽了他的全部力气。喘了一阵后,他用耳语般的声音说道:“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韩卫明看了他几秒钟,叹了口气,抬头对着屋角的监控器说道:“测试结束。”

  方木宛若木雕泥塑般,感觉全身都动弹不得,只能怔怔地看着老邢。他知道,在监控器另一端的人们也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切惊得目瞪口呆。然而这一切对方木而言都不重要,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问号:

  你为什么要骗我?

  老邢没有看方木,他甚至没有看任何人,只是低垂着头,整个人似乎小了一圈。良久,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天意,天意。”

第十章 佛与地狱

  般若寺地处市中心,原本只是个破败萧条的小寺院,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城市里的善男信女一下子多了起来,作为本市唯一一个佛教场所,般若寺的香火也日益兴盛。寺院里整日烟雾缭绕,吃得红光满面的僧人随处可见。

  不知道为什么,物质生活越来越富足,人们的心灵却越来越没有着落。

  人头攒动的法物流通处,金先生捧着一大捆香烛,骂骂咧咧地挤出人群。“他妈的,怎么这么多人?”

  梁四海眉头一皱,嘴边立刻显露出硬冷的纹路。金先生赶紧闭上嘴,小心翼翼地把香烛递到梁四海手里。
  “一千八百八十八元。”金先生注意到梁四海探询的眼神,又加了一句,“最贵的。”

  梁四海的表情有所缓和,淡淡地说:“最贵,未必最诚心——关键在心。”金先生眨眨眼睛,听得似懂非懂。梁四海笑笑,转身向庭院中央那尊巨大的香炉走去。

  燃香的时候,梁四海周围的香客有一些小小的骚动。毕竟,在般若寺里能有如此排场的香客并不多见。梁四海对此视若无睹,双手合十,默立了一会儿后,抬脚去了大雄宝殿。

  进殿后,梁四海先对佛像旁执钟的僧人合十致意。那昏昏欲睡的僧人显然很熟悉梁四海,一见到他,立马精神起来,还礼后,重重地敲了一下手中的钟。浑厚的钟声在大殿里久久回响,正在参拜的其他香客不由得向这边看来。梁四海依旧目不斜视,缓步走近拜垫,肃立合掌,两足呈外八字形,脚跟相距约二寸,脚尖距离约八寸,目光注视两手中指尖。随后,他的右手先下伸,左手仍做合掌状,徐徐下蹲,右臂向前下伸,右掌向下按在拜垫的中央,左掌仍举着不动,两膝随即跪下。跪下后,左掌随之伸下,按在拜垫中央左方超过右手半掌处。随后,右掌由拜垫中央右方向前移动半掌,与左掌齐,两掌相距约六寸,额头平贴于地面。

  旁边一对参拜的夫妻看得啧啧称奇,妻子更是伸手捅捅马马虎虎磕头的丈夫:“你看看人家,多专业,多有诚心——咱也跟着学学。”

  金先生也目不转睛地看着梁四海。梁四海每次叩拜时,嘴里似乎喃喃地说着什么,金先生稍稍侧过耳朵,竭力想去听清那些词句,却丝毫不得要领。

  如是几次后,梁四海两手握拳翻转,手掌打开,掌心向下贴地,头离拜垫,右手移回拜垫中央,左掌举回胸前,右掌着地将身撑起,直腰起立,双手合掌立直。

  拜完,梁四海才转向早已静候一旁的一位老僧,“静能大师。”

  静能主持躬身还礼,满面笑容地说道:“梁施主,你又来了。”

  “是。”

  “上次你为本寺义捐了三十万元,贫僧还没来得及向你道一声谢呢。”

  “大师别客气。”梁四海急忙说道,“这是我应该做的。”

  “你一心向佛,佛祖一定会保佑你的。”

  梁四海连称“阿弥陀佛”,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转身离去时,金先生却在他脸上看到了进寺以来第一次露出的舒心的笑容。

  市公安局会议室里气氛凝重,下午出现的突发情况让本来就扑朔迷离的案情更加复杂。韩卫明做出了两份完全相反的测试结论。一份为真阴性(与案件无关的人通过测试),另一份为真阳性(与案件有牵连的人没有通过测试)。在他看来,邢至森关于在城湾宾馆的供述没有说谎,而他去城湾宾馆的真正目的却显然不是与某人见面那样简单。虽然韩卫明对此没有做出明确的说明,但是看过测试图谱以及相关问题的人都明白,老邢去城湾宾馆的目的就是杀人,只不过他杀错了人而已。

  除了陈述时语调低沉的韩卫明,似乎每个人都在沉思,就连市局领导也无心评述。听完韩卫明的汇报,领导掐灭烟头,想了想,说了句鉴于案情重大,研究再做决定,就宣布散会。大家纷纷起身离座,转眼间,偌大的会议室里就只剩下韩卫明、边平和方木三人。边平看看始终盯着面前的桌子出神的方木,叹了口气,低声对韩卫明说:“走吧,韩老师,先找个地方吃饭。”

  “算了,没胃口。”韩卫明的脸色也很难看,“任务完成了,我想早点回去。”


把韩卫明送回宾馆后,方木把车停在路边,和边平默默地抽着烟,彼此一言不发。良久,边平把烟头扔出车窗,长出了一口气。

  “我回去了。”

  “我送你吧。”方木发动汽车。

  “不用了。我脑子很乱,想一个人静静。”边平跳下车,“明天见吧。”

  方木无心坚持,低着头坐了一会儿之后,忽然很想喝酒。不远处,有一家小火锅店的霓虹招牌在不停闪亮。方木踩下油门,径直开了过去。

  四瓶啤酒转眼间就被消灭得干干净净,桌上的菜却丝毫未动。方木很快就喝醉了,眯缝着眼睛盯着滚开的火锅,感觉自己的大脑也像那锅里的肉片和青菜一样,被搅和在一起,翻转沸腾。

  老邢欺骗了自己,这是方木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这些日子付出的辛苦倒是次要的,来自最信赖的人的欺骗,却让方木难以接受。他越发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之前的追查是有价值的么?谁是无辜者?丁树成去卧底的目的究竟是查案还是老邢的帮凶?

  “这么浪费啊?”

  面前的雾气中突然出现一个模糊的身影,方木费力地抬起头来,分辨了半天才认出那是韩卫明。

  韩卫明径自在对面坐下,扫视了一下桌子上的菜和空空的酒瓶,笑笑说:“没少喝啊,小方。”说完,不待他回话,就扬手叫服务员过来。“再来四瓶啤酒,两盘上脑。”

  酒菜上齐,韩卫明吃喝起来,看也不看方木一眼。方木盯着他,心情复杂。毋庸置疑,这是个敬业的好警察。但也正是他,揭穿了老邢的真实意图,也让方木感受到被欺骗的痛楚。

  也许是感觉到了方木的目光,韩卫明头也不抬地说道:“吃点东西吧,再讨厌我,也得吃饭。”

  方木一怔,本能地拿起筷子在锅里夹了几块羊肉,放在盘子里,想了想,开口说道:“不,我不讨厌你。”

  “呵呵。”韩卫明抬头扫了方木一眼,“你我都是研究人的,就别瞒着了——都在你脸上写着呢。”

  方木无语,几秒钟后突然把杯子重重一顿,大吼一声:“为什么不肯放过老邢!”

  几位被惊动的食客扭过头来,诧异地看着面红耳赤的方木和表情始终淡定的韩卫明,很快,又回头各自推杯换盏。

  韩卫明看看方木手中裂开的杯子,皱皱眉头,转身示意服务员再拿个杯子。

  这一声吼似乎消耗了方木全部的力气,他垂下头,感觉浑身酸软。直到战战兢兢的服务员把杯子从他手里抽走,他才感觉到手心传来的痛感。

  掌心处已经被碎裂的玻璃杯划破了,伤口不深,但血珠很快渗了出来。

  面前突然出现一张洁白的面巾纸,韩卫明没说话,只是示意他把手包好。

  方木顺从地把纸攥在手心,再抬头看时,韩卫明已经放下了筷子,掏出一根烟慢慢地吸着。

  “不是我不放过他,而是他自己不放过自己。”韩卫明缓缓地说,“身为警察,他做了最不该做的事情。”

  “老邢不会无缘无故去杀人……”

  “无论什么缘由都不能杀人!”韩卫明提高了声音,“什么罪行都可以原谅,唯有杀人,绝不能原谅!”

  一字一顿地说完这段话后,韩卫明紧紧地盯着方木,眉头深锁,似乎要把自己的目光刻在方木的脸上。与他对视了半分钟后,方木败下阵来。

  “老邢是被人陷害的……”他嗫嚅道。

  “这很显然。”韩卫明又点燃一根烟,“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关于这件事你比我们谁知道得都多——不,我没有打探的意思。”他看到方木骤然警惕的表情,“如果老邢信任你,而你又真的值得他信任的话,就把这件事查清楚吧。如果能找出幕后指使者,老邢身上的大部分罪责就会被洗清。然后……”

  

这次真的没了
我自己也在等,要是买本书一个字一个字的打我会疯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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