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梦的路》——文革经历,催人泪下的情感故事

  罗顺发长得比较黑,不苟言笑,脾气倔强。
  罗顺发每天的劳动是搬砖,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大约有百米。如果使用手推车或用箩筐挑,这点活并不多。但不给工具,只能用双手搬,每次要搬10块砖。罗顺发的两只手都磨出血了,他要求过给一副手套,得不到。更可气的是,好容易把砖搬完了,又有新命令:把砖搬回去!管教者想的是,不能让这些“牛鬼蛇神”过得太舒服。
  批斗会是经常的,台上被批斗的有时是一个人,有时是几个人。群众的情绪总是那么高昂,口号声不断,群众中谁愿意谁都可以领着大家喊几声口号。喊口号时,人们握紧右拳,举起右臂,不管喊什么口号,台上挨斗的人也得跟着喊。有的挨斗的人懂得配合群众的情绪,老实、谦卑,这样可以少受罪。罗顺发却不够配合,性子犟,比如大家喊“打到特务罗顺发”,他就不喊。不配合的结果就是经常遭受拳打脚踢,甚至用皮带抽、用自行车链条抽。罗顺发遭的罪最多啦!
  一天,在牛棚,有人通知罗顺发说他妻子来看他了,他说不见,他知道自己怎么被抓进牛棚的。飞飞妈妈还是进来了,并带来换洗的衣服、毛巾被,还有一条普通香烟和一副工人劳保用品纱手套。罗顺发板着脸不说话,飞飞妈妈拿着纱手套说:“搬砖时你戴上它!”
  “你是真关心还是假关心哪?”罗顺发没好气地问。
  “老罗,对不起你,我没想到他们对你这么狠,我看着也很心疼!”飞飞妈妈又说,“你性子也别太犟了,顺着他们点儿嘛。好汉不吃眼前亏啰,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哇。”
  “我是人,我还有人格吗?我还有尊严吗?”罗顺发虽然压低声音,仍让人感觉怒火熊熊。
  “看守”听到,过来命令不准吼。
  又一天,吴四看罗顺发正在搬砖,过来说:
  “罗顺发,今天你去修一辆车!听到了没有?”有一辆汽车其他人修不好。
  罗顺发放下一摞砖,面无表情地说:“我是你的棋子,想放哪儿就放哪儿吗?”
  “怎么,你还不服吗?”
  罗顺发冷笑着不回答。
  “你是不是想再背一个破坏生产的罪名?”吴四说。
  “是你无理剥夺了我工作的权利,是你在破坏生产。”
  “你别给脸不要脸啊!”吴四咄咄逼人,“我再问你,你去还是不去?”
  “不去!”
  “好哇,你还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你等着瞧!”吴四悻悻而去。
  吴四起初还真怀疑罗顺发是特务,但查来查去,什么证据也没有。他已经清楚罗顺发不是特务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良心发现,内心生出一点歉疚。错了也要继续错下去,似乎这也是革命的需要。他想,不管怎样,一定要把罗顺发整服了。
  上面来了通知,几天后,全市各单位的“牛鬼蛇神”要统一押出去在市内游街,并要求全市人民出来观看。这是一场极大规模的游街,空前绝后。
  这天一早,吴四就调来了几辆卡车。本单位“牛鬼蛇神”有几十人,吴四一个个点名,然后一个个被押上卡车沿两边朝外站着,每人胸前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了罪名和姓名。
  当点到罗顺发时,他却站立不动。吴四再点罗顺发时,他干脆取下牌子一下砸在了地上,嘴里叫着:“我不是特务,我是爱国归侨!”
  吴四示意,很快上来两人,一人扭住罗顺发一只胳膊。吴四恶狠狠地说:“今天我要看看谁更硬。给我跪下!”
  后面扭住罗顺发胳膊的人使劲往下按,罗顺发挺直了,就是不跪。罗顺发说:“你算什么东西!我只能跪天跪地跪爹跪娘,岂能跪你?”
  吴四瞪着罗顺发,眼露凶光。他转到罗顺发背后,对准罗顺发膝盖后面,猛一脚踹去。罗顺发重重地仆倒,额头碰到水泥地,鲜血直流。罗顺发挣扎着爬起来,指着吴四说:“你作恶多端,会有报应的!”
  吴四叫人拿来手铐,把罗顺发两手铐在了头顶。吴四说:“就凭你这恶劣态度,不是特务也是反革命。今天我非制服你不可,你说,你服不服?”
  “老子不服!”罗顺发吼着。
  “你还真有点像黑李逵呀,那好,我成全你!”说着,吴四拿来墨汁,用排笔在罗顺发脸上刷起来。顿时,罗顺发满脸墨黑,已无人样,墨汁顺着脖子流遍全身。
  对罗顺发来说,这是最黑暗的一天。
  周围的“牛鬼蛇神”都看得心惊肉跳。
  吴四还不解气,他把牌子挂到罗顺发胸前,并在名字上用红墨水打了个叉。
  最后,几个人硬把罗顺发架上了卡车。
  罗家婆婆被飞飞拉着来看游街了,他们站在巷子口。罗家婆婆心里七上八下,想见着儿子又怕见着儿子。
  游街队伍来了,好长好长,难以想象有那么多的“牛鬼蛇神”。有些“牛鬼蛇神”站在卡车上,有些步行,那步行的竟然还能组成一个个大大的方阵。
  载着罗顺发的卡车过来了。人们看到满脸墨黑、手铐举过头、姓名打上红叉的罗顺发时,内心震颤,窃窃私议,都以为他是罪行严重到要枪毙的人。罗家婆婆和飞飞开始都没看出那是罗顺发,直到卡车开到身边,车上吴四揪住罗顺发头发对观看人群喊着:“罗老太婆,看看你的儿子吧!”
  罗家婆婆看见了儿子,泪水奔涌而出。飞飞看见了爸爸,“哇”的一声大哭。罗家婆婆搂住飞飞,退出了人群。
  罗家婆婆吃过很多苦。像她这样年纪的老太太,大都缠过脚。可她没有,她有一双大脚板。她老家在广东沿海,因为穷,女人要顶男人用,要下田种禾、上船打渔,缠了的小脚如何做得来。罗家婆婆十七岁嫁给了罗顺发父亲,婚后不足一年,罗顺发父亲就独自下南洋了,当时她怀罗顺发有五个月。生下罗顺发还没坐满月子,她就下田耘禾。罗顺发父亲一去多年没有音信,公婆都是她送终。虽然家里不富裕,她还是让罗顺发读了私塾。在罗顺发十五岁时,同村有人从南洋回来,说看见了罗顺发父亲。她又 让罗顺发跟着熟人下南洋找父亲,期盼着某一天父子一起返乡。
  罗顺发找着了父亲,可父亲已在那里与当地女子另组家庭。罗顺发在那里打工,学了修汽车的技术,但深感华人受当地人歧视。新中国成立后,他向往祖国自由的天空,想念勤劳、慈祥、受苦的母亲,他毅然返回了祖国。他把母亲从穷苦的山村接出来,在南昌安了家。
  人世无常,世事难料。一个月后,罗顺发平反回家了。头两天,他不跟飞飞妈妈说话。第三天,他拿出一张离婚协议书要飞飞妈妈签字。飞飞妈妈一看就哭了:“老罗,求你原谅我!”
  “叛徒!”罗顺发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他们折磨我,我实在受不了啦!”
  “那就可以出卖我吗?”
  “怪我软弱,吴四说,只要你回来说清楚,他们会实事求是。”
  “他的话,你也信?”
  “我被他骗了。”
  “反正我要跟你离婚,你把字签了吧!”
  “我不离婚!”
  “我现在看到你,就会想到这一段我受到的侮辱,我心里就难受。我没法同你生活在一起啦,你走吧!”
  “老罗,是我害了你,你有气就打我一顿吧!求你不要跟我离婚,不要让我离开这个家!”
  听到两口子吵,罗家婆婆、飞飞、圆圆都跑来了。飞飞、圆圆求爸爸不要让妈妈走,罗家婆婆劝儿子原谅媳妇吧,说她也是受了大罪呀。
  正在此时,吴四、“红眼病”被人押着来到罗家门前。两人对着罗家人,左一掌右一掌不停地扇起了自己的嘴巴。两人嘴里说着:“我有罪,我有罪,我赔礼道歉,我赔礼道歉!”
  罗顺发大喝一声:“滚!”
  @兰莎你好 2016-01-17 22:4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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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父亲和母亲

  叔叔从乡下来了。以往叔叔来家里,看见方木,总是笑呵呵的,他带方木回老家有几次。这回不同,叔叔的脸是阴沉沉的,父母的表情也是愁云密布,似乎一场“暴风雨”正在逼近。
  吃过晚饭,大家进屋围着炉子烤火。外边的风“呜呜”叫,从门缝里钻进来,凉飕飕的。叔叔对父亲说:“村里有一伙人正在酝酿重划阶级成分,说要揪出漏网地主和漏网富农,并说第一个揪的就是你!”
  父亲面色严峻,他慢慢地喝了一口水,说:“前几天我才听说有的地方重划阶级成分,我正担心呢,没想到这么快祸就要降到我们头上了!”
  “那怎么办呢?”母亲焦急地问。
  “虽然是听天由命,但也要早做准备!”父亲转脸问叔叔,“现在谁在台上?”
  “还是歪头。”叔叔回答,歪头是大队书记。
  “歪头跟我有仇,土改时我让他丢了面子,这一回肯定他不会放过我。”父亲说。
  “还有我们屋子里的老五,”叔叔说,“他最不是个东西,仗着他是贫农,最会做害人的事!”
  “这种人你少惹他。”父亲说。
  “谁愿意惹他呀?”叔叔说,“可住在一个屋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想躲都躲不掉。”
  父亲又问叔叔:“重划阶级成分,公社有没有指示呀?”
  “这倒没听说,”叔叔说。
  “附近有没有已经重划成分的?”父亲再问。
  “有,对新划的地主、富农还抄了家。”叔叔对父亲说,“有的新划的地主、富农都离开农村进城了,那也不放过,一伙农民进城来抄家。”
  这也是父母现在最担心的。
  @玉林风行 2016-01-17 23:31:20
  不错,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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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
  第二天一早叔叔走了。走前,父亲让叔叔叫他儿子进城来拉粗糠,顺便带点东西给方木外婆。
  父亲读过几年私塾,解放初期他进城在运输公司谋了个工作,不久当了科长,入了党。后来为了哥哥、姐姐有个好读书的地方,才全家搬进了城。刚进城,父亲告诉母亲自己换了个岗位,现在是人事科长。母亲没听懂,听成是临时科长。她问父亲:你犯什么错误了,怎么从科长变成了临时科长?这让父亲好一顿解释。
  后来父亲调动了工作,去了一家粮库当会计主管。父亲一直在这个岗位,他勤勤恳恳,奉公守法,工作上让人挑不出错来。虽然在单位父亲的干部级别是最高的,党龄也是最长的,但他从没去谋求当领导。
  文革中,派别林立,父亲哪派都不参加,真正是个“逍遥派”。而各派也都不找父亲的事,因为父亲没有得罪过谁,对谁也都不构成威胁。父亲既不与人争执,也不曲意逢迎。
  父亲不抽烟、不喝酒,只喝一点清茶。一撮茶叶泡一杯茶,不断续水,可以喝一天。文革中,当许多人忙于运动的时候,父亲找到了一个休闲的好方法。父亲喜欢听京戏,也喜欢拉京胡,但家里却没有一台收音机。当时,在中学生中,掀起了一股装半导体收音机热。父亲向屋子里的中学生们请教,理论上一起探讨,实验中一起摸索。父亲最先是装了一台矿石收音机,当然已经用锗二极管代替了矿石。当从自己制作、调试的矿石收音机听到广播信号时,父亲喜笑颜开。但毕竟矿石收音机音质差,经常会几个广播电台的声音混在一起。父亲装的第二台收音机是四管来复式收音机,音质大大改善,父亲经常捧着它听“样板戏”。父亲还想进一步,想装七管超外差收音机。但这种收音机无论是理解还是制作都比以前的难了很多,父亲的办公桌抽屉里就打开了一本讲解超外差收音机的书。无事时他拉开抽屉就可以看书,常常凝神细思。
  叔叔走的这天是星期天,父亲在家休息。由于怕农民进城抄家,必须把家里与“封资修”(封建主义、资本主义、修正主义)有联系的东西都清掉,以免增加罪状。旧社会,父亲当过几年私塾先生,教孩子启蒙知识,比如《三字经》、《千字文》、《弟子规》、《增广贤文》、《论语》等,学得好的孩子再学《古文观止》和唐宋诗词。这些书父亲都保留着,这次拿出来烧掉,因为它们和封建主义沾了边。父亲入党以后,也学过一些政治理论,有苏联教科书《政治经济学》、《苏共(布尔什维克)党史》、《苏联社会主义经济问题》等。这些书和修正主义沾边,也要烧掉。家里还有一大捆毛笔和一大包墨,这些东西容易同搞资本主义联系起来。解放初期,九江姑姑做过摆摊的小生意,合作社后就没做了,姑姑把没卖掉的这点笔墨送给了父亲。父亲不舍得把笔墨全毁掉,留下了约二十支毛笔,十块墨。其余的笔让方木掰断了,其余的墨让方木扔进了垃圾桶。家里还有一本厚厚的书,差不多有两块砖厚,它是解放前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辞源》,早年父亲节衣缩食花了十块银元才买下这本书。现在,父亲又翻开这本书看着,手爱惜地抚摸着,他实在舍不得把它烧掉,又把它放回去了。
  掰断的毛笔装了半个箩筐,再加上要烧的书,一箩筐快满了。父亲和方木抬箩筐到了平台上,点着火,把它们都烧了。
  叔叔只有一个儿子,后边是几个女儿。堂兄比方健小两岁,在老家务农。叔叔回家的第二天(星期一),天还没亮,堂兄就拉板车上路。他在下午赶到父亲单位(粮库),父亲再带他到旁边的粮食加工厂用麻袋装了约1000斤粗糠。农村原来种的是高杆稻,近几年改种矮杆稻,粮食增产了,但稻草少了,分到家里的稻草不够烧。粗糠可以烧,适合农村的灶,堂兄经常进城拉粗糠就是为了解决烧的问题,当然没有父亲的关系弄不到粗糠。
  第二天一早,父亲先让堂兄吃饱,再在食堂买了一斤多馒头和一点咸菜让堂兄在路上吃。这一天堂兄会非常辛苦,天黑了才能到家。
  堂兄走前,父亲给他一包东西,让他放好。那包里是四十块银元,父亲让他回家后送方木外婆家。这四十块银元是父母多年的积蓄,解放初期没舍得换成人民币。现在怕抄家,所以要转移到外婆那里。外婆家的阶级成分是贫农,不会有事。
  堂兄打着赤脚,穿着草鞋,拉着板车上路了。父亲问他冷不冷,他说,不冷,拉一会儿车就会出汗。草鞋是自己打的,每年都得打不少。打草鞋是有讲究的,打得好穿着舒服,打得不好硌脚。当时农村人没有皮鞋,有布鞋和胶鞋,在家里穿或走路穿。拉车挑担,上山下田,节俭的人都穿草鞋。拉车穿草鞋好,不打滑。堂兄还多带一双草鞋在身边备用。
  叔叔一家是很节俭的,这是传统,是从公公、婆婆那里传下来的。叔叔、堂兄在生产队还没挣够家里的口粮,要买油买盐买肥皂,更需要另想办法找钱,通常是一家人白天黑夜纺纱织布挣点零花钱。钱来得不容易,一分钱要掰成两半花。家里每天早晚喝粥,中午吃饭,菜是自己园里种的。园里的菜品种有限,有时十天半个月就吃一种菜。比如芥菜熟了的时候就天天吃芥菜,吃不完再做成咸菜。芥菜本身就有点苦味,天天吃,口能不苦吗?有时卖豆腐的在门口叫,谁不想吃块豆腐改善一下,但舍不得花钱。自己养的鸡下了蛋,也舍不得吃,要拿到集市上换钱。
  叔叔经常到城里收购旧棉絮,做适当处理后再弹棉花,再纺纱织布,再卖钱。堂姐、堂妹们纺纱,婶婶织布。这种土布幅窄,只有一尺多,叔叔家、方木家冬天都穿这种布做的内衣裤。这种布表面不够光滑,有较多小疙瘩,穿在身上刺得人痒痒。
  婶婶是童养媳,小时吃过很多苦。方木来老家时,婶婶会讲古代故事,也讲公公、婆婆和自己。
  公公、婆婆解放前去世的,方木当然没见过,哥哥、堂兄见过,但没多少印象。公公、婆婆前两胎生的是两个姑姑,可是两个姑姑很小就送出去给人当童养媳了。他们认为养女儿是给别人家养孩子,养大了嫁人时还要一笔陪嫁费,不划算。两个姑姑到老了都在埋怨她们的父母心太狠了。其实,公公、婆婆家境算是比较富裕的,有田、有房子。而外公、外婆家里穷,却能养女儿(方木母亲)到18岁出嫁。
  公公有一个典型故事。公公一次走亲戚,在亲戚家喝了不少茶水。回家的路上,尿急,但他憋着。其实在乡下,找个地方撒尿是很容易的。最后尿都要憋不住了,他干脆跑起来。路上熟人问跑什么,他也不回答。终于跑回了家,一泡尿撒在了自家的尿桶里,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浑身松快。公公说,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婶婶作为童养媳是可怜的,如果是女儿可以在父母面前撒娇,童养媳却不行,地位只相当于丫头。婆婆管她很严厉,要她一天到晚纺纱织布、洗衣做饭。婶婶虽不识字,但从小就喜欢看戏,喜欢听人说古,并且很用心。她给方木讲过“薛仁贵征东”、“薛丁山与樊梨花”的故事,还会用某些文雅的词语,比如:衣衫褴褛、敝舍、令尊等,让方木感到吃惊。小时候婶婶贪玩不听话时或事没做好时,婆婆会用缝衣针刺她的手指头,或者用纱缠住她手指,捉着在油灯上烤一下。那时的婶婶经常抹眼泪,恨婆婆恶,也恨自己的爹妈不要自己。直到和叔叔拜堂了,婶婶地位才有所改善。在生下堂兄后,婶婶地位才彻底改善,从此才得到了应有的尊重。
  下午,堂兄拉板车在路上,婶婶织布在堂屋,叔叔的生产队在队部开起了批斗会。
  批斗的对象通常是地主、富农,但这次不是,地主、富农只是在旁边陪斗。叔叔以前老看人家挨斗,今天却稀里糊涂地被推上了台,成了批斗对象。主持会议的是生产队长老五,他个子不高,声音挺大,阶级成分是贫农,与叔叔住同一个大屋子,共一个太公。他对叔叔说:“你老实交待,为什么念念不忘走资本主义道路?”
  “我不知道什么是资本主义道路哇。”叔叔茫然。
  “纺纱织布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现在要割资本主义尾巴,大家都不做了,就你还在做。”
  “不做,那不是买油买盐的钱都没有吗?”
  “不许你污蔑社会主义!”老五厉声呵斥。
  群众喊起了口号: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坚决反对走资本主义道路!”
  叔叔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只懂得过日子,不懂政治。堂兄年纪也不小了,最近说好了一门亲事,但女方家庭要求600元礼金。叔叔愁哇,家里的钱凑不够这个数,不纺纱织布到哪里去弄钱哪!叔叔也知道最近得罪了老五。方木父母进城后,在老家的两间房就给叔叔用了。当时老五住房紧张,叔叔就借了一间给老五。现在堂兄要娶亲了,叔叔找老五想要回那间房,老五一听,脸立刻拉下了。叔叔心里也不高兴,房子让老五住了十几年,没收过一分钱房租,老五也没送过任何一点东西表示一下,甚至一句好话都没说,好像这房子本来就是老五的。
  面对老五和群众,叔叔不说话。老五又说:“你不仅走资本主义道路,还贪污了祖宗留下的老古董砚台。你把那块砚台藏起来了,还是换钱了?”
  解放前,父亲替村里记家谱;解放后,父亲离开老家就不再做了。他把家谱和祖上传下的一方古砚让叔叔交到村里。当时贫农团管事,叔叔就把这些东西交给了贫农团。可现在老五说叔叔贪污了砚台,这是从何说起?叔叔备感委屈:“你不能冤枉我啊!家谱和砚台我一起交的。”
  “一起交的?现在家谱在这里,砚台会长脚走啦?”
  “这我不知道,反正我交了。”叔叔坚持。
  “我知道你喜欢古董,喜欢藏东西,”老五又说,“我们屋子的那块匾不就是你藏起来了吗?”
  一百多年前,老祖宗在外做了官,回家建了三进的大屋子。不知是谁送了一块匾,上写“清直名家”,一直挂在门口。文革初期破“四旧”,红卫兵要烧掉它,叔叔想这是老祖宗传下的东西,就把它藏起来了。叔叔说:“匾是我藏起来了,但我没藏砚台。”
  “那你说砚台交给谁啦?”老五问。
  “家谱和砚台一起交三叔了。”当时三叔是贫农团成员。
  “交三叔?三叔都不在了,能证明吗?”老五又问,“你有收条吗?”
  “三叔和我都不识字,怎会有收条?”叔叔说。
  “你不能证明你交了砚台,那就是你藏了或者卖了。”老五下了结论,“你或者交出来,或者照价赔偿!”
  “冤枉,冤枉啊!”叔叔喊叫着。
  “你一点都不冤!你哥和你,一个是漏网地主,一个是漏网富农,这十多年,让你们逍遥法外了,你们还喊冤?”老五越说越激动,嘴角都出白沫子了。“土改让你们逃脱了,文化大革命你们别想逃脱。解放前,你们过得比我们好;解放后,你们过得还比我们好。岂有此理!穷人要翻身,就要革命,就要斗争!你为什么对搞资本主义那么积极,这是由你的阶级本性决定的。今天,我们就要彻底斩断你那资本主义尾巴。”
  说着,老五手一挥,叫一声“走”,一伙人跟着他出了队部,进了一个大屋子,来到婶婶织布的堂屋。
  婶婶正在织布,织布机旁边正堆着织好的几匹布。老五叫人把布抱走,婶婶扑在布上不让抱走。但一伙人对婶婶连拉带抢硬把布抢走了。老五拿来一把剪刀,把织布机上正在织的布横着就剪过去。婶婶气得哭叫着,疯了一般冲到老五面前,手在老五面上抓了一把。老五疼得“哇”叫着,脸上有几道血印子。老五暴怒,拿来一根竹杠,砸向织布机,接着又砸向旁边的两台纺车。
  起初,叔叔被控制在队部。等老五闹完了,叔叔回家,见一片狼藉,欲哭无泪。婶婶哭着:“这日子没法过啦!”
  天都黑了,一家人谁都没心思做晚饭吃。叔叔越想越难受:不能纺纱织布,今后日子怎么过;本来自己一身清白,现在还背个贪污的罪名;如果重划阶级成分把自己升为富农那更是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叔叔万念俱灰,拿了根草绳,向村西头走去。
  堂兄拉车一整天,天黑了才到了村西头。快进村时,看见歪脖树下隐隐约约有个人影在做什么,感觉不正常。堂兄停下车,朝歪脖树走去。叔叔正拴一根绳子到歪脖树上,然后引体上升,要把自己挂在绳子上。可绳子不够结实,身体刚挂上,绳子就断了。叔叔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堂兄上前一看,是自己的父亲,忙问:“发生什么事啦?”叔叔这才哭出了声。此时婶婶也带着女儿们找来了。
  堂兄怒不可遏,操起一根扁担直奔老五家。
  老五坐在堂屋中间的饭桌旁喝茶。其实,关于古砚台的事,他心里明镜似的,正是他多年前偷偷把古砚台换钱了。歪头书记最近追问此事,为了洗脱自己,他就想把赃栽在叔叔头上。
  老五呷一口茶,一抬头,忽然看见堂兄拿着扁担气汹汹闯来,他“嗖”地一下滑进了桌子底下。堂兄被旁边的人拉住了。老五在桌子底下说:“好哇,你胆子大了,我是你叔,你敢打我了,有种的你就打呀!”
  星期六晚上,父亲回家了。方木半夜醒来,母亲没在身边,母亲同父亲坐在床另一头说话。父亲说:“形势紧张啊!要是阶级成分升了,往后我们一家的日子可就难了。”
  土改时,土改工作组先是划定父亲的阶级成分为地主。父亲研究过土改政策,当然不服,半夜与工作组激辩。激辩无果,父亲告状告到了县委书记那里。经县里干预,父亲的阶级成分改为小土地出租。小土地出租和地主差别大了去了,可谓天壤之别,一个是团结的对象,一个是专政的对象。
  母亲说:“你再想想办法!土改时你不是把事情挽回了吗?”
  “不一样了,”父亲说,“那时有土改政策,我可以根据政策据理力争。现在乱了,没地方讲理呀!”
  “方才怎么样?土改时,他不是帮过你吗?”母亲问。
  “方才现在是走资派,靠边站了。”
  方才是父亲的堂弟,土改时在县委工作,父亲正是通过他告状告到了县委书记那里。他后来是县党校的校长,半年前,他半夜里从单位逃出来,在方木家躲了一个星期。
  父亲说:“要是升了成分,我们这个年纪,就对付着过吧。但孩子们就可怜了,会影响他们一辈子,他们今后的日子还长啊!以后哇,好事摊不上,坏事躲不掉。”
  父亲和母亲都沉默着,不时一声长叹,那是为将来发愁。
  父亲握着母亲的手说:“到时候,我们告诉方红吧!”
  方红就是方木的姐姐。母亲警觉地问:“告诉什么?”
  “告诉她……她的亲生父母哇。”
  母亲的眼泪出来了,她激动地说:“不,不行,方红就是我的亲生女儿!”
  父亲冷静地说:“她的亲生父母是贫农。让她去认亲生父母,以后填表,家庭成分这一栏就可以写贫农,这对她有好处哇!”
  母亲抽泣着,不停地摇头:“不,我不同意!日子过得好,我们要在一起;日子过得不好,我们也要在一起!我们就是一家人,谁也不能离开!”
  方木听到母亲说这些,躲在被子里偷偷地流泪。
  父亲为母亲擦去眼泪,回想起了那共同走过的路——
  父亲年轻时喜欢读书,不喜欢种田;叔叔相反,喜欢种田,不喜欢读书。父亲成人时,公公、婆婆要为他说亲,他没答应,要自己先见一下人,看上了再去提亲。父亲不愿像别人那样,到揭盖头时夫妻才第一次见面。公公、婆婆要提亲的那家,就是外公家,外公就一个女儿,就是母亲,母亲有一个哥哥(大舅)和一个弟弟(二舅)。
  外公与婶婶父母有点亲戚关系,所以与公公、婆婆就有点关系了。父亲认得外公,但没见过母亲。父亲听说开港了,外公打了很多鱼,母亲正在船上替外公卖鱼。父亲以买鱼为借口,要看一下母亲。
  父亲找到了外公的船,向外公招手:“老伯,我要在你这里买点鱼。”
  “上船来,上船来!”外公招呼着,又对身边的女儿说,“这是你方家哥哥。”
  母亲穿着一件蓝底花衣服,扎两个长辫。母亲问:“方家哥哥,要买多少鱼?”
  “买一斤鱼。”
  “多买一点嘛!现在的鱼又好吃,又便宜。”
  “那好,那就称一斤半左右吧。”
  母亲称了一斤六两鱼,秤尾是翘起的,并很快算准了价钱。
  父亲付钱后,提着鱼就走。走到船头,父亲又回头看一眼母亲。正在此时,一个浪打来,船晃得厉害。父亲摇摆着站不住,母亲赶紧上前抓住父亲的胳膊,父亲这才没掉到水里去。母亲说:“方家哥哥,走路小心哪!”
  父亲尴尬地笑着说:“是,是。谢谢你呀!”
  一个星期后,媒人来外公家提亲了。母亲问是谁?外公说:就是前些天来买鱼的方家哥哥。母亲心里高兴,她还记得那天父亲穿着灰布长衫,高个子,瘦瘦的,斯斯文文,是个读书人。外公、外婆问她愿意不?她害羞地说“爸妈替我做主”就跑了。
  当在洞房父亲揭开母亲盖头时,两人相视笑了。
  母亲很勤快,一天忙到晚,纺纱织布,洗衣做饭,侍奉公婆,人人都夸是个好媳妇。晚上,她还要点灯纺纱,但又怕多点了油,灯芯做的细细的,灯也就比萤火虫亮一点。父亲想教母亲认点字,但母亲的心思不在认字上。父亲费了好大的力,那斗大的字,母亲也就认得几箩筐。
  不久,日本鬼子来了。日本鬼子在外婆村子一带制造了惨绝人寰的大屠杀。起因是:一天上午,一鬼子军官骑东洋大马在镇街上搜寻,他看见一对母女夹着红伞和包裹匆匆行走,立即下马拔出东洋刀横在这对母女面前;鬼子军官迫不及待要强奸女儿,因在大街上找不到拴马桩,就把缰绳系在自己的小腿上,省得马乱跑,万一有个风吹草动也能翻身上马逃之夭夭;母亲无力反抗,又不忍光天化日下目睹鬼子肆意蹂躏女儿,她本能地打开手中红伞遮挡视线;这时,马儿见到突然张开的红伞受惊了,倒拖着鬼子飞奔了100多米;事发突然,鬼子无力挣脱拴在腿上的缰绳,他的身体在沙石地面上磨烂了,面部及头部也磨得血肉模糊,最后一命呜呼。这件事很快传开,日本指挥官勃然大怒,认为这是当地村民的挑衅。为了报复,第二天,几百鬼子对附近一带进行了残酷的“三光”大扫荡。有860多人惨死,700多栋房屋被烧毁。死者中,有白发苍苍的老人,还有怀孕的妇女,以及吃奶的婴儿。还有三十多位年轻妇女被先奸后杀。抚河岸边,尸横遍野,抚河的河水被鲜血染红。
  鬼子如此残暴,谁还敢呆在家里,尤其是年轻的姑娘、媳妇。父母加入了跑反(逃难)的队伍。父母各挎着一个包袱,跟着人流匆匆奔跑,经常是饥肠辘辘。最恐惧的是日本鬼子追来了,大家到处躲藏。熟了的稻田里、草垛里、门背后、床底下都藏人,姑娘、媳妇这时不能忘了往脸上抹一把锅灰。这时最怕有婴儿了,婴儿一哭就会把鬼子引来,多少人要遭殃啊!曾经一母亲捂住孩子不让发声,竟把孩子闷死了。过后,这位母亲哭得呼天抢地!
  父母最危险的一次是渡河。说鬼子就要追过来了,很多人往河堤的渡口跑。来的人太多,渡船就那么几条,严重超载。船到河心时,鬼子飞机来了。飞机扔炸弹,炸起的浪有几丈高;飞机还俯冲扫射,尖叫声比鬼叫更恐怖。有一艘船翻了,多少人葬身河底!父母在另一艘船上,他们紧紧地依偎在一起,目睹了这悲惨的一幕。
  跑反去哪里跟各自的家境有关。家境好、盘缠足的,干脆往云南、贵州、重庆方向跑,次之则往赣州跑,再次跑到吉安就不跑了。父母就是在吉安附近的泰和停下了。当然更多的人,因为没有钱,只能在家附近跑一跑、躲一躲,过几天听鬼子走了又偷偷溜回家。
  父母停下了,盘缠也不多了,必须考虑生计问题。父亲作为私塾先生上门问哪家孩子要读书。在那兵荒马乱的年月要读书的孩子少,即使读,出的学费也很低。不得已,有时父亲还会在邮局旁边帮人写家信挣点钱。有段时间,父亲几乎没挣着钱,他为生活发愁。他来到码头,对管事的说,他想扛包挣点钱。管事的看他身体瘦弱,问:你行吗?父亲硬撑着说行。可只干了一天,他就起不了床了。
  在老家,母亲可以纺纱织布挣钱。可出门在外,要找一个挣钱的事做不容易。母亲终于找到一件事:帮人洗衣服。每天母亲去比较有钱的人家问有没有衣服要洗,洗好了再把衣服送回去。
  父母在泰和的生活很艰难。一年后,看到有同乡回家了,他们也启程返家。
  年轻人跑反时,公公、婆婆没跑。他们想,年纪这么大了,跑不动了,家里总还要人看一下。
  日本兵在老家驻扎了一段时间。因为公公所住的大屋子在村里算是一栋好屋子,所以里面住了不少日本兵。家里的鸡、猪,还有一头黄牛,都被日本兵宰了吃了。母亲结婚时置办了16套衣服,单的棉的,里面的外面的,四季衣服都有,基本上一辈子就穿这些,以后很难再添衣服。跑反前母亲把衣服装在箱子里,再把箱子藏在草垛中间。谁知日本兵端着刺刀对草垛捅,发现了箱子,衣服全拿走了。不知日本兵要女人的衣服干什么?可能是卖钱或者送人。
  公公的鼻子是个酒渣鼻,红红的。一次,公公坐在堂屋,一日本兵对他的鼻子好奇,用手来拧公公的鼻子,另一只手指着旁边的公鸡说:“你的学它的叫的!”公公不肯学公鸡叫。又来了几个日本兵,其中一个“沧啷”一声抽出日本军刀,恶狠狠地说:“不叫的死了死了的!”公公知道这些日本人就是一群畜生,毫无人性,杀一个人比杀一只鸡还容易。公公老泪纵横,学公鸡一样叫着。这群日本人“哈哈哈哈”地笑了,笑得极其狰狞!
  公公从此病了,很少出门。
  土改时,歪头是土改工作组组长,他是村里最早的党员。歪头家世代贫穷,小时候他得了歪脖子病,家里没钱治。不过随着年龄增长,他的歪脖子病好了许多,头只是有点子歪,不很明显。歪头没读过书,不会写字,但作为村领导经常要签名。这时,歪头就会像鬼画符似的画一下,不熟的人不知道画的是什么。
  那时,村里成立了贫农团。贫农团管不少事,老五是贫农团成员。老五家本来并不穷,老五的父亲染上了抽大烟的毛病,田和房子就败掉了一半。老五也不是个勤快人,还喜欢摸牌九,运气又不太好,赢的少、输的多,在他手上,家产几乎败光。不过这倒好了,土改时他是贫农。
  父亲非常关心土改政策,通过他堂弟方才,拿到了土改文件。公公、婆婆去世前,父亲、叔叔已经分了家,田地、房产基本均分。叔叔分得的田全部由自己耕种。父亲不愿种田,就把田租给了别人,每年收些租子。父亲并不是闲着,他办过私塾,也去城里当过店员和公司职员。母亲更是每天忙着纺纱织布。一家人生活也相当节俭。
  土改工作组和贫农团在村祠堂挑灯夜战,歪头主持会议,讨论如何划定各家的阶级成分。
  已过半夜,父母都入睡了。
  门口敲锣打鼓的响声忽然把父母震醒。父亲开门,锣鼓停住,几人中老五举着火把说:“恭喜恭喜,你家被划上地主了!”
  父亲一震,母亲听到也心里哆嗦。大祸临头了!
  父亲与老五并未结怨,他为何如此相逼?父亲作为兄长曾骂过他好吃懒做,是个败家子,这也不能构成他如此这般的理由哇!是真有阶级仇恨,还是心里阴暗?他那点鬼心思父亲清楚,不就是想着分田、分房、分浮财吗?父亲现在没功夫搭理老五,他冷冷地说:“不要高兴得太早了,不要吵闹左邻右舍。谢谢你们报信,你们回吧,我找歪头讲理去!”
  父亲点个火把,手握土改文件来到祠堂,歪头还在。父亲说:“歪头,小时候我们一起玩过,还不错,是吧?”
  “是,有点交情,”歪头说,“但现在讲的是阶级。”
  “那好,公事公办。”父亲说,“我问你,我弟弟划的是什么阶级?”
  “上中农。”
  “我和弟弟田一样多,他是上中农,我为什么是地主?”
  “你弟弟的田全部自己种,你种了田吗?你自己不种田却收佃户租子,当然就是地主。”
  父亲把土改文件拍在桌子上,歪头一看吃一惊:“你怎么会有这党内文件?”
  “我没有岂不由你草菅人命!”
  “你说的什么意思?”歪头不懂。
  “共产党最讲政策对不对?”
  “对!”
  “那你说说,你对我讲的是哪条政策?”父亲指着文件。
  “我不认字。”歪头说,“你也别以为你认得几个臭字就想难倒我。我不会背条条,我的方法是向搞过土改的地方学。”
  “那也不能偏离共产党的政策。”
  “那你说,你怎么就不是地主了?”歪头问。
  “很明显,我虽然收租子,但这点租子能维持我家的生活吗?它不是我家的主要经济来源。我家的生活主要靠我教书、靠我进城给老板打工、靠我的妻子没日没夜的纺纱织布。有这样的地主吗?贫农每天吃两顿粥、一顿饭,我家不也是吃两顿粥、一顿饭吗?”父亲说得非常激动。
  “你说破天也没用,你是不劳而获!”
  “我怎么没劳动啊?”父亲问。
  “你是肩扛了,还是手提啦?”歪头反问。
  “我教书不是劳动吗?我给老板站柜台、做管理不是劳动吗?”
  “只动动嘴皮子不能算劳动。”
  “那是脑力劳动,也是劳动。这个世界不仅需要体力劳动,也需要脑力劳动。”
  “如果那也算劳动,那它也不是劳动人民的劳动,在我这里等于没劳动。”
  父亲无语。歪头又说:“你收租子有没有剥削?”
  “有剥削,”父亲说,“可是,我给老板打工不也被剥削吗?”
  “那我不管,你有剥削就是地主。再看看你父母的坟,同别人家一样吗?占地就大了一圈,墓碑也比别人的大,比别人的厚。不是地主家能有这气派吗?”
  父亲同歪头讲理讲不通,回家在油灯下写了个状子。天没亮父亲就赶往县城,找到在县委工作的堂弟方才。经方才引见,父亲见到了县委刘书记。
  刘书记看了状子,听了父亲的叙说。最后,他说:“这事我们会做进一步调查,我们要求各个工作组严格执行党的政策,也希望你帮助我们纠正偏差。”
  在县里干预下,父亲的阶级成分纠正为小土地出租。

  文革中重划阶级成分的闹剧不久被纠正了,压在方木家头顶上的那场“暴风雨”最终没有降临。
  七 回家

  白朵丢失两年了,方健两眉之间“川”字渐渐形成,岁月的风霜在他的额头也“刻”下了长长的“一”字。二胡是他的亲密伙伴,从白朵与他住过的后间小屋,常传出悲凉的琴声。白朵在时,琴声是由白朵伴唱的《花儿与少年》,是那么的欢乐、激情,富有青春的力量。而如今,琴声是忧伤、无助的《病中吟》。
  下午上班前,方健又拉起了《病中吟》,哀婉的旋律透着凄凉。方木通过门缝朝里看,哥哥坐在床上拉琴,眯着眼睛。右手缓慢地运弓,左手柔滑地按弦,拉着拉着,伴随着沉吟的音符,两颗豆大的泪珠渐渐形成,溢出眼眶,顺着脸颊往下流、往下流,最后滴落在琴筒上,绽成无数小水花……突然,琴声骤变,方健右手强劲运弓,左手指法加快,旋律犹排山倒海的波浪冲击而来。那是内心里的抗争,是在奋力扼住命运的咽喉;那是绝境中的呐喊,是在热切期盼黎明的曙光。高潮如暴风骤雨般来临,之后又回归平静。接着又是如泣如诉的低吟,是忽而向上、忽而向下叫人柔肠寸断的滑音,还有那故意产生的略带嘶哑的不和谐音,这一切都在透露出一种浓浓的忧伤。最后,琴声又骤变,如海啸般汹涌而来,忽又戛然而止。
  方健把二胡放在床上,闭目呆呆地坐着,良久。然后,他取下戴着左手腕上的手表,那是白朵交换给他的那块瑞士手表,金黄色的。他把手表举到了离眼睛很近的地方,直勾勾地盯着它,右手拇指柔柔地擦着表面,嘴里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方木都看见了,他知道哥哥在想什么。方木深深地同情白朵和哥哥,希望白朵病能好,也希望她再回来。方木手放在胸前,摸着了白朵送的那支钢笔。
  方健起身上班去了。
  母亲坐在堂屋手握针线缝补衣裳。
  大门口,进来一女一男,女的手中抱着一个小孩,神情有些紧张,男的一看便知是乡下人,并给人有点憨的感觉。他们的出现让楼下邻居感到吃惊,目光跟随他们上了楼梯。他们来到堂屋,看见母亲在低头缝衣。女子爆发般地叫了一声:“妈——”
  紧接着,她嚎啕大哭。
  母亲抬头一看:是白朵。
  母亲颤颤地站起身子,伸手在白朵的脸上抚摸着,手被泪水打湿了。母亲也泪水盈眶,止不住汩汩地流。母亲说:“闺女,想死妈妈啦!你终于回家了,回家就好,回家就好哇!”
  母亲看到了白朵抱着的小孩,心中悲伤,又有些疑惑,问:“是男孩还是女孩?”
  “是女儿,岳……母。”一旁站着的男子上前来招呼,说话有点结巴,“我叫……葫芦,拜……见岳母大人。”
  听男子叫自己“岳母”,母亲看了他一眼,但没给他笑脸。
  母亲又问:“孩子多大了?”
  “一……岁过了。”葫芦回答。
  “什么日子生的?”
  “去……年这个月9……号。”还是葫芦回答,白朵什么也没有说。
  母亲心里默算,知这孩子不可能是方健的。
  白朵怀里的孩子总是哭闹,白朵解衣给她喂奶,可吃一会儿她又会哭。母亲摸摸孩子额头,还好不发热,估计是奶水不够没吃饱。一邻居也有小孩,看到这情形,送来了半包米糊。母亲去楼下大厨房煮好米糊端上来,孩子喜欢吃,吃饱了就不哭了。
  葫芦看孩子不哭了,傻笑着说:“我……怎么不知道孩子是没……吃饱呢?”他又上前对母亲说:“岳母,我……们坐了一天火车,没有吃饭,只……吃了一点干粮。”
  母亲说:“现在离吃晚饭还有3个钟头,既然你们饿了,我就先给你们做饭吃吧。”
  母亲又跑厨房去做饭做菜。
  饭菜做好后,母亲端到堂屋的饭桌上。葫芦饿狠了,狼吞虎咽地吃着。吃完后,又舒坦地用手抠着牙缝。母亲把白朵拉进房间,问:“白朵,你还记得方健吗?”
  白朵点点头。
  母亲又问:“你还记得这两年的事情吗?”
  白朵又摇摇头。
  母亲心里难受。她又把葫芦叫进来,问:“我闺女和你在一起多长时间了?”
  “两……年了。”葫芦回答。
  “你把这两年她的情况说给我听吧!”母亲要求。
  葫芦结结巴巴说了个大概。
  两年前,白朵从家里出走,又是汽车,又是火车,然后迷迷糊糊在福建某站下了车。那里周围是大山,她胡乱走着,在一个村庄后面的尼姑庵里落了脚。当时尼姑庵里已没了尼姑,尼姑被逼着还俗了;里面供奉的观世音菩萨也在最近的“破四旧”中被推倒而侧躺在地上。
  尼姑庵并不大,但有悠久的历史,清朝时就有了。曾经三三两两的女香客们来此敬香火、拜菩萨,但它现在已破败得不成样子,倒也成了白朵遮风挡雨的一个地方。
  白朵来到尼姑庵后,曾经的女香客们可怜她,偶尔会送来一碗饭,白朵就这样有一顿、没一顿。大热的天,她也不换衣服不洗澡,浑身脏兮兮的,脸上有黑道道,头发里有碎稻草。到了晚上,蚊虫肆虐,她只好用衣服包住自己的脸,可是手脚却被叮烂了,有的地方在流脓水。
  一天,几个小孩子在逗着她玩。她实在饿了,就在她随身带着的包裹里乱翻,她翻出了一张10元的人民币。她还能意识到这个东西是有价值的,她把钱举得高高的,说:“换饭吃,换饭吃!”
  有一个瘦小孩“机灵”,立刻跑回家,端来一大碗饭,说:“我跟你换。”
  一手交钱,一手给饭。那瘦小孩知道得了个大便宜,乐颠颠地跑回家去了。
  第二天,又一个胖小孩早早地端了一大碗饭过来,饭还是热腾腾的。昨天他看到那瘦小孩得了那么大的便宜,心里后悔自己晚了一步。他晚上就筹划着,让妈妈早点做饭。饭一做好,他立刻盛上就跑来了。
  胖小孩把饭举到白朵面前,说:“拿钱换饭吃!”
  白朵摇摇头说:“没有钱了。”
  胖小孩用手指着白朵包袱说:“有的,你找哇!”
  白朵翻包袱没找着钱,但她找出了一个金耳环,那是白朵妈妈给她的。胖小孩知道金耳环更值钱,他指着金耳环说:“用它换!“
  白朵看着金耳环犹豫了一下,还是和胖小孩交换了。旁边还有小孩看到了,他们都惊得张大了嘴。
  瘦小孩、胖小孩占便宜的事全村都知道了。
  第三天,来了一帮孩子都拿着饭来换东西,为了增加竞争力,有的饭里装了好菜。大家一窝蜂地抢着要同白朵换。其中一个小孩个头最大、样子最横,他小时候生过癞痢头,虽然好了,但留下一头疤瘌。疤瘌小孩拦住其他小孩,说:“我第一个到,我先换完了才轮到你们。谁要敢跟我抢,那就要看看我的拳头答应不答应。”
  疤瘌小孩对其他小孩晃了晃拳头,然后把自己带来的饭递到白朵面前,说:“拿钱或东西来换饭吃!”
  白朵又是摇头说:“钱没有了,东西也没有了。”
  @annabelle8266 2016-01-21 19:42: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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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疤瘌小孩说:“我不信,肯定有,你再找哇!”
  白朵的手在包袱里翻着,疤瘌小孩把头凑过去,想看清里面的东西。白朵翻到了一块钱给他,他摇摇头,说不要不要。他要白朵继续翻,他一下看到了里面有一块手表,正是那块方健交换给白朵的上海牌手表。疤瘌小孩指着手表说:“用它换饭吃!”
  白朵右手紧紧抓住手表,朦朦胧胧中,残存的某些意识在告诉她,这是她最宝贵的东西。她说:“不能用它换饭吃,不能用它换饭吃!”
  疤瘌小孩上前要掰开白朵的手,强行交换。
  白朵紧抓住手表不放,大叫:“我不换,我不换!”
  看见疤瘌小孩抢手表了,其他小孩一拥而上也来抢,他们想谁抢到了就是谁的。
  挣扎中,白朵跑出了尼姑庵。
  疤瘌小孩追上,双手紧抓住白朵握住手表的右手,但不能使白朵松开手。这时,疤瘌小孩对准白朵右手一口咬去,白朵疼得手松开了,手表掉到了地上。疤瘌小孩捡起手表跑了。
  白朵看手表被抢走了,跌坐在地上震天般痛哭,满脸的泪水,两只手发疯般地不停地向地上捶打着。最后,她张开双臂举向天空,大声哭叫着:“天哪,天哪!”
  @嘉陵江上的渔夫L 2016-01-21 23:3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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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葫芦正在不远浇自己的菜园,他也听说了小孩占便宜的事。他看见小孩抢劫白朵,心里气愤。他拦住疤瘌小孩,疤瘌小孩抓起一块石头对他砸过来,他躲过了。疤瘌小孩又捡起一根树枝对他扫过来,葫芦没躲过,胸前被重重地打了一下。葫芦忍住痛,一把抓住了疤瘌小孩,狠狠地扇了他两个耳光,再把手表抢了回来。
  葫芦过来把手表还给白朵。
  白朵停住了哭,用袖子擦去眼泪。她双手抓住手表,贴在心口窝里,不知她想到了什么,无声无息的泪珠儿又从眼眶涌出,长长地流,长长地流……
  许久,她才想到了帮助她的人,她对葫芦连连鞠了三个躬,嘴里说着:“谢谢大哥!谢谢大哥!谢谢大哥!”
  这几声“大哥”触到了葫芦心里的柔软处。
  葫芦看白朵真可怜,尼姑庵里实在住不下去,就说:“妹子,你……愿不愿意住到我家去?”
  刚才看到葫芦为自己抢回了手表,产生了信任,所以白朵点头同意。
  白朵来到葫芦家。
  葫芦家有父母和一个妹妹。葫芦的父亲身体不太好,腰有病,做不得用力的事。葫芦二十六、七岁了,还没说上对象,在当地是很少的,这和家里穷有关系。葫芦只读过小学,认不得几个字,村里人说他有点“憨”,也就是没有其他人灵活吧,做事凭一股子“傻”劲。
  葫芦让母亲和妹妹给白朵洗洗身上,换换衣服,白朵包袱里有几件衣服。
  经过收拾的白朵把葫芦看呆了,原来是个漂亮姑娘,只可惜脑袋不太清楚。
  白朵与妹妹住一间房,独自睡在竹床上,竹床上吊了蚊帐。每顿饭葫芦妈妈或妹妹会送来。
  一次,葫芦问白朵:“妹子,你……叫什么名字?我们以后好叫你呀。”
  白朵摇摇头说:“我不记得了。”
  葫芦又问:“你……家里有什么人?”
  白朵又摇摇头说:“我也不记得了。”
  从说话的口音可以判断,白朵不是附近的人。
  葫芦有了“娶”白朵的意思,葫芦父母也觉得可以,希望这个“儿媳妇”能给他们家传宗接代。
  事情说办就办。“婚礼”这天,葫芦家摆了几桌酒,请来了亲戚和大队干部。葫芦的房间贴上几个喜字就是“婚房”。吃酒前,白朵被葫芦妈妈和妹妹推到“婚房”,坐在了“婚床”上。葫芦妈妈说:“儿媳妇,以后你就住这里。”
  “为什么?”白朵不懂。
  “今天你就是新娘子啦!”
  “新娘子是什么?我不要做新娘子。”白朵要回原来的住处。
  葫芦妈妈和妹妹赶紧拉住白朵,把她按回到床上。葫芦妈妈温柔地劝说:“你不要怕,你是新娘子,葫芦哥哥是新郎,新郎同新娘子玩游戏,很好玩的。”
  糊涂的白朵不懂得玩什么游戏,酒席间,她一直坐在“婚床”上。经常有大人、小孩在门口向里望,想看看“新娘子”。葫芦妈妈和妹妹想给白朵盖上红盖头,总是被白朵一把扯下来,并埋怨说:“好热,不好玩。”
  酒桌上,葫芦代表“新婚夫妻”向来宾敬酒,大家举杯贺喜,然后开吃。由于菜不多,人们肚子里油水又不足,所以风卷残云般很快每桌都光光的,酒席也就到此结束,那也就是“婚礼”结束,特殊情况下其他的程序都免了。
  面对大家的程序结束了,但两口子之间的一项程序——揭红盖头——还须进行。葫芦妈妈又把红盖头盖在白朵头上,并叫她忍一下子,葫芦哥哥马上会来揭盖头。然后葫芦妈妈退出新房,让葫芦进去。葫芦进门,看见“新娘”盖着红盖头,他缓步走向床边,伸手正要揭盖头,红盖头却突然被白朵扯了下来。这种情况按当地风俗是不吉利的,葫芦要重做一遍。他把红盖头又盖在白朵头上,叫白朵不要扯下来,要等他来揭。葫芦退到门口,又是缓步向前,正要揭盖头时,盖头又被白朵扯下了。葫芦叹了一口长气。再重做时,葫芦先给盖上盖头,手还没离开,立刻就揭盖头,一气呵成。
  “新婚之夜”,“新房”里打仗一样,葫芦使用蛮力“征服”了白朵,白朵“呜呜”地哭了,同时在葫芦的手臂上重重地咬了一口。
  不久,白朵出现了害喜的症状。葫芦妈妈叮嘱葫芦不许再与白朵同房,否则肚子里的孩子难以保住。
  后来,白朵生了个女婴,由村里的“赤脚医生”接生的。葫芦和他父母都有些遗憾,指望白朵再生个男孩。
  葫芦家给女婴起的名字是阿玲。
  随着阿玲渐渐长大,白朵也在渐渐清醒。
  她开始喜欢唱歌了。她常常望着远方的天空,轻轻地唱出:

  …………
  他们谁更适合于我的心愿?
  我却没法分辨我终日不安。
  他们勇敢更可爱呀全都一个样,
  亲爱的山楂树呀要请你帮个忙!
  哦,最勇敢最可爱呀到底是哪一个?
  哦,我亲爱的山楂树请你告诉我。
  哦,最勇敢最可爱呀到底是哪一个?
  哦,我亲爱的山楂树请你告诉我。

  不知歌曲《山楂树》唤起了她哪些记忆,她眼泪流下来了。
  另一首歌也是她喜欢唱的,那是《花儿与少年》:

  春季里到了,
  迎春花儿开,迎春花儿开,
  年轻的女儿家踩呀踩青来。
  小呀哥哥小呀哥哥,
  小呀哥哥手牵着手儿来。
  …………

  谁是她的“小呀哥哥”?她记起了方健。
  病前的越来越多的记忆被唤醒,病中的过程没有记忆。
  旁边的人感觉白朵歌唱得好听,但不知唱的是什么。
  葫芦家里的人感觉白朵在清醒,既高兴,又担忧。
  一天晚上,白朵对葫芦说:“我想回家!”
  葫芦吃惊:“你想起了你家在……哪儿啦?”
  “我想起来了,”白朵点点头,“我家在南昌。”
  “家里有……谁?”葫芦问。
  “有……”白朵停了一下,“有妈妈。”
  “还……有谁?”
  “哥哥。”
  “哦!”葫芦想了想,“丈母娘和大舅子我也应该见一见的哦,阿玲也应该见见外婆和大舅哦。”
  “你同意啦?”白朵问。
  “我同家里再商量一下。”葫芦说。
  可商量的结果是:不能答应,尽量往后拖。他们意识到,她回去了,恐怕就回不来了。
  一天,葫芦和爸爸、妹妹到生产队上工去了,葫芦妈妈去了自家的菜园。白朵几乎没收拾什么,抱起阿玲就朝火车站方向跑。等葫芦妈妈回来,发现白朵和阿玲不见了。葫芦妈妈立刻去找葫芦说儿媳妇跑了,村民们很快被发动起来了,大家活也不干了,都帮着葫芦去追白朵。
  白朵到了火车站,这是一个小站。她只有两块钱,她花了一块钱胡乱买了一张票过了检票口,她这样考虑:先上了火车再说,不管是哪个方向的火车。她站在月台上,一列火车正向小站驶来,火车在减速。就在白朵即将上火车时,葫芦带领一伙村民冲过了检票口,白朵就是在登上火车的铁楼梯上被葫芦抱住了。葫芦哭着说:“你……真狠哪,就这么走……哇,你一点也不念……我们的情哪!”
  白朵逃跑失败了。
  她被关在屋子里,门外加了锁,并且随时都有人监视她。
  但铁锁锁不住她的心,她已经明白她是谁啦!
  某一天开始,她绝食了,她要以此抗争。
  葫芦着急啊!几天啦,再不吃饭人会饿死的。他让妈妈、妹妹劝白朵,毫无作用。最后,他一咬牙,说:“我答应你,我陪……你回家!”
  说好一个星期后走,白朵停止了绝食。
  有人劝葫芦不要放白朵走,说走了,十有八九回不来。葫芦说,他已经答应了,不能说话不算数。葫芦父母说,孩子不要跟着去,白朵不答应,说不让带孩子去,她就继续绝食。走前一天,葫芦妈妈教葫芦在丈母娘和大舅子面前怎样说话,以及问到某些问题该怎样回答。
  终于,白朵乘上了去南昌的列车。
  方健下班回家了。一进大门,他就感觉到邻居异样的目光。他上楼梯到了堂屋,一眼看见了白朵。同时,白朵也看见了他。两人各叫着对方的名字,紧紧拥抱在一起,放声大哭。周围观看的邻居们都不免为之动容,唏嘘叹息。葫芦却看不下去了,他拍着方健的肩膀说:“大……舅子,我是她老公,你们哥哥、妹妹怎……么这样亲哪,比……夫妻还亲,她对我还从没这……么亲过。”
  邻居们听葫芦说话又忍不住笑。
  方健听着倒感觉像是在云里雾里。自己成了大舅子,这个人(葫芦)是白朵的老公?这是怎么回事?方健冷静下来,他必须搞清楚情况。
  母亲过来把了解到的一些情况告诉了方健。
  白朵抱着阿玲,方健过来看一看。阿玲吃饱了,乖多了。方健轻轻地捏一下阿玲的脸,阿玲对方健笑着,一点不认生,并且手举起来,对方健的眼镜感兴趣,要抓眼镜。方健低下头,让阿玲抓住眼镜。阿玲抓到了眼镜,很高兴,小手不停地晃着,嘴里发出“咯咯咯”的笑声。
  葫芦又感到奇怪了:“这小妞也怪吔,平时我抱她,她总……是哭,不亲我。可头一回见……大舅,就笑成这样。你说怪不怪!”
  方健问白朵:“阿玲出生日是哪天?”
  白朵摇摇头说:“我记不得。”
  “能记得是春天还是夏天吗?”方健继续问。
  白朵仍然摇头。
  母亲轻声对方健说:“是去年这个月9号,葫芦说的。白朵是两年前在这里,这个你能懂吧?”
  方健点点头说:“我懂,我懂。”
  方健脸上露出几分遗憾。
  母亲说,晚上她会同白朵好好谈一谈,了解白朵的想法。
  晚上睡觉,母亲安排白朵和阿玲同她一起睡,方木睡到哥哥床上去,葫芦睡在堂屋竹床上。
  堂屋里,葫芦鼾声如雷。
  房间里,母亲问白朵:“你现在心里是清楚的吗?”
  白朵回答:“我的病好了,我心里是清楚的。”
  母亲又问:“你还愿跟那个男人回去吗?”
  白朵坚决地说:“不,我决不回去!”
  “那阿玲呢?”
  “阿玲要跟着我,我不能没有阿玲。”
  母亲再问:“你还爱方健吗?”
  白朵点头。
  “愿意同我们一起生活吗?”
  白朵眼里渐渐含了一泡眼泪:“妈妈,你们还愿意接受我吗?”
  说着,白朵低声抽泣。
  母亲抱住白朵,为她擦去眼泪:“好闺女,这就是你的家!”
  “母女”俩泪水涟涟。
  方健躺在床上睡不着,母亲同白朵的对话他都听到了。他在想白朵这两年吃了多大的苦哇,不能再让她走啦!既然白朵愿意留下来,那明天就可以向葫芦摊牌。
  早晨起来,母亲和方健悄悄商量怎么办。
  方健上午上了班,为下午请了假。
  下午,堂屋里有方健和葫芦、母亲和方木、白朵和阿玲,还有不少邻居,那是母亲和方健请来的,为了做个见证。
  方健和葫芦对面坐着,方健说:“葫芦兄弟,我们年纪差不多大,今天我要当着这么多邻居同你谈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情,希望你能够冷静,好吗?”
  葫芦看这阵势,心里有些紧张,他点点头。
  “你读过几年书?”方健直接问。
  “小……学没读完。”
  “你知道她的文化吗?”方健指着白朵。
  葫芦摇头。
  “她读过大学,生病前是中学老师。你想啊,她病好了还会跟你回去吗?”
  葫芦茫然。
  方健又说:“特别要告诉你,我不是白朵的哥哥,我是白朵的丈夫,她以前住在这里,我的邻居可以作证。”
  邻居们纷纷作证白朵两年前住这里。
  方健又指着母亲说:“她也不是白朵的亲妈,她是我妈,是白朵的婆婆,但她待白朵像自己的亲女儿一样。”
  听到这些,葫芦脑袋要爆炸了,大舅子、丈母娘变成了白朵的丈夫和婆婆,他万万没想到,他不能接受。
  方健继续说:“你文化低,不懂婚姻法,我告诉你,在她犯精神病的时候,你是不能娶她的,那样做是犯法的。”
  邻居们七嘴八舌:
  “是啊,报告派出所,就会来抓人的。”
  “说不定要坐牢哟。”
  葫芦猛地站起,来到白朵面前,抓住白朵的手说:“媳妇,我们走,你跟我回……家!”
  白朵挣脱葫芦的手,说:“我不会回去了,你回去吧!”
  “那我至少要……把妞儿带回去。”葫芦要抢孩子。
  “不行,我要孩子,我要孩子!”白朵抱紧孩子,哭叫着,阿玲也吓得哭起来。
  葫芦看事情变成这样,突然“哇哇”地坐在地上哭起来了,并在地上打起了滚,一个大男人哭得眼泪花花的。他边哭边说:“我真傻呀,我们村里人都劝……我别答应她回家,可我疼她,怕饿坏她呀!她说家里有妈妈和哥哥,原来是婆婆和丈夫,她骗……我啊!媳妇,我对……你不好吗?别人抢你的手表,是我拼命帮你抢……回来。我舍不得吃的,留……给你吃。你都忘了?你病好了就把我……忘了?”
  葫芦的话又让周围的人同情。
  白朵把阿玲递给母亲,她过来拉葫芦起来,说:“葫芦哥哥,我生病时你照顾了我,我永远会念你的好!可是,我真不能跟你回去,阿玲也不能回去。”
  葫芦看着白朵许久,说:“以后你还能记得你有个葫芦哥哥?能念我以前的好?”
  白朵哭着点头:“能,能,只要我不是病的,我就不会忘记!”
  葫芦叹口气:“罢……罢了,老话说得好,是你的,跑……不掉,不是你的,想……也没用。我就算是认过一个妹子吧。我想通了,明天我一……个人回家。”
  大家松了一口气,也感受到了葫芦这位乡下人的气量。
  方健过来,从身上掏出500元钱递给葫芦,说:“葫芦兄弟,我们家也不很宽裕,这也是几年才积到的钱。你把它拿回家正常地娶一个媳妇,这就算是我们对你的一点补偿吧。”
  葫芦愣住了:“我怎么好拿你这么多钱?”
  母亲过来说:“收下吧!这两年你们照顾了白朵,没有你们,她还不知会是怎样的呀!这点钱表达不了我们的感谢呀!”
  葫芦收到钱,眼泪出来了,嘴巴抖动着:“好人!你们是好人哪!妹子应该回家呀!”
  八 生活的重压

  白朵回家后,方健给白朵姐姐写了信,白朵姐姐带着父母从乡下赶来了。当白朵与父母和姐姐相见时,一家人抱在一起哭,那眼泪里有几多辛酸、几多安慰!
  哭完后,白朵抱来阿玲,来认外公、外婆和大姨。
  方健向白朵父母和姐姐介绍了这两年白朵的情况。
  白朵姐姐也说了白朵工作和户口的问题:
  半年前,白朵原来工作的中学把白朵除名了,理由是长期不上班。白朵原在学校的城镇集体户口也要撤销,并通知白朵姐姐来办理。白朵姐姐不同意撤销,认为人只是失踪了,说不定哪天就回来了。但派出所说,只有两个方案可供选择,一个是撤销,另一个是把户口迁到农村父母家。无奈白朵姐姐选择了后者。所以,目前白朵工作没有了,户口也是农村户口。
  方健和白朵了解到这种情况,心中悲凉。
  姐姐说回去她要为妹妹争取工作和户口。
  白朵父母带来了户口本和大队为白朵开的证明,问是不是需要用。方健说:“需要用,如果爸爸、妈妈、姐姐同意,明天我就同白朵去打结婚证。”
  白朵已是这样一种状况,而且带着同别人生的孩子,方健还能够接纳她,那还有什么可说的。白朵父母、姐姐想,白朵遇上了方健,那是她的福气。
  第二天,方健和白朵在当地公社办理了结婚证。
  办证时,年轻的派出所女警察小王在旁边,她看着白朵有些吃惊:“你大学毕业,怎么还是农村户口?”
  白朵和方健都只是苦笑着没有回答。
  这天晚上,母亲做了一桌当时还算丰盛的饭菜摆在堂屋,父亲、姐姐也都回家了。再借着白朵父母从乡下带来的糯米老酒,这桌酒就算是方健和白朵的喜酒。方健和白朵也来不及置办衣服,只是每人胸前佩了朵大红花。
  堂屋里围了不少邻居。
  两家人落座后,方健和白朵起身,方健说:“今天,白朵同我打了结婚证,法律上我们已经是夫妻了。特别难得的是两家人都在,所以我们的婚礼也就在今晚举行。现在讲移风易俗、婚事新办,我们也简化程序。婚礼最重要的一项就是在吃酒前拜双方父母。我们感谢父母不仅把我们养大成人,还给了我们一颗善良的心,我们一定会努力地生活,不让父母操心,以后还要好好地孝敬父母。下面就举行拜父母仪式,我们先拜岳父母。”
  白朵父母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按规矩得先拜男方父母。”
  父亲过来说:“老哥哥、老嫂子,不要客气,你们长我们几岁,先拜你们也应该。”
  白朵父母还是不肯,说那样他们就失礼了。
  父亲说,那就同时接受他们跪拜吧,白朵父母才同意。
  于是,搬来两条长凳,父母、岳父母各坐一条,方健和白朵在他们面前跪下叩了三个响头。
  周围邻居们鼓起了掌。
  方木和姐姐向邻居们散糖、散烟。接着,他们又去大屋子里的每一家送一小包糖。
  酒席上,母亲对白朵父母说:“白朵是个好孩子,我很喜欢她,我会待她像自己的亲闺女一样,你们放心!”
  父亲也说:“白朵吃了很多苦,我们很同情!我们会好好爱护她,不能让她再吃苦啦!”
  白朵父亲感慨地说:“我们女儿能嫁到你们这么仁义的家庭,我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们知足啦!”
  婚礼两天后,白朵父母和姐姐回家了。
  方健和白朵的婚房在婚礼一个月以后才有了点样子。
  原来父母和方木住前间,方健和白朵住后间,前间稍大,中间有个门。后来调换了一下,为了减少干扰,在堂屋为后间另开了一个门。前后间无论房顶还是墙壁都用新报纸裱糊了一遍,感觉亮堂了不少。新房里,床是父母原来睡的床,已经脱了不少漆,方健、方木各扛一半送到油漆店再漆了一遍。唯一的一件新家具是二舅送的一张写字桌,按本地风俗在亲戚中舅舅要送最重的礼。二舅在轮船上工作,所以在出木材的地方买了这张桌子。新房里还添了一件虽旧但有些古味的家具,考虑到常用的衣服没有地方放,父亲让叔叔从乡下用板车拉来了一件红色的橱柜,那是父母留在老家的旧家具。
  白朵姐姐为白朵的工作首先找了县中,县中的一把手是关不平。关不平现在可发达了,不仅是学校革委会主任,还是县革委会副主任。白朵姐姐向关不平介绍了白朵的情况(包括最近结婚了),要求恢复工作。关不平一口回绝,说已经除名了,不可能恢复,没有任何通融的余地。白朵姐姐找其他人也毫无作用。白朵姐姐又找派出所想为白朵恢复城镇户口,可办理人员说,工作恢复了户口可以恢复,工作恢复不了则户口也恢复不了。
  白朵姐姐给方健、白朵写了信,说了情况。
  为此事,方健陪白朵回县里找学校,但关不平在位,毫无希望,只得无功而返。
  回家的路上,白朵歉疚地说:“方健,我现在这样,太拖累你啦!我没有户口,就是找个临时工都找不到哇!我们以后生活会很困难哪!”
  方健安慰说:“别这样说,我们多想想办法,困难的日子会过去的!我们在一起比什么都强!”
  结婚一年后,白朵为方健生了个儿子,叫阿有。
  当时,到处敲锣打鼓送干部下放农村,不知什么原因,方健躲过了这一“劫”,他是他们单位唯一没有下放的。可能他没得罪过谁是原因之一。另外,据说有一张表他填得好,在社会关系一栏,他把父亲、舅舅、表兄、堂兄等是中共党员的都填上,一大堆。某领导看见后,说这个同志可靠嘛,于是临时调他去了公安部门做档案工作。不久,他又调到某中学当了老师。
  方木已是中学生了。夏天的夜晚,方健、方木常搬两个竹床到平台上睡觉。看着满天的星斗,方健给方木讲恒星、行星、卫星,讲太阳、地球、月亮,讲为什么有白天黑夜,为什么有春夏秋冬。方健教方木认最亮的天狼星、不动的北极星和会转动的北斗七星,又认银河两边的牛郎织女星,并讲他们的传说。望着横亘天空的河汉,方木的思想在遨游。
  方木好想游泳,他想学会。但几乎每次去游泳,都会被母亲发现。方木游泳后,母亲用指甲在他身上一划,就会出一道白痕,方木就要挨一顿打。母亲边打边哭,她是怕方木出危险。最近,方木又偷着去游泳,母亲发现了,正要打,被白朵拦住了。白朵对方木说:“看你把妈妈气得?你自己去赣江游泳多危险哪,往后要去让哥哥带你去,行不行?”
  方木当然愿意。后来,方健带方木去游了几次,方木总算学会了游泳。以后,方木夏天洗澡就是去赣江游泳,经常一个人游到赣江中间的沙滩上,再往上游走一段,再游回来。一次,游回来的路上,一个不认识的人对方木说:“兄弟,求求你,我游不动了,你帮帮我好吗?”方木说:“可以,你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方木奋力划水,游回了岸,当然累得够呛。
  一天,母亲跟方木说,家里粮食不够吃,让他去买一点粮票来。母亲叮嘱方木,要机灵点,看见有人来抓,就赶紧跑,跑远一点。
  方木了解了一些情况,知道某些妇女在街头巷尾转悠,看见合适的人就会悄悄地问:“要不要粮票?”
  现在,方木在街头巷尾转悠,看见疑是卖粮票的,就悄悄凑上去问:“有粮票卖吗?”起初,方木识人不准,搞错了,挨人家骂;后来,看人比较准确了,基本上八九不离十。
  方木已多次买粮票了。上一次,方木看准了一个卖粮票的妇女,就走到她身边小声说:“大嫂,有粮票卖吗?”
  “有,”大嫂赶紧答应,“小兄弟,你要什么粮票?本地的、全省的、全国的都有,但价钱不一样。”
  “我要本地的。”
  “要多少?”
  “五十斤。”
  “可以,九分钱一斤。”
  “不对吧?”方木知道行情,“现在是八分钱一斤。”
  “小兄弟,八分钱一斤我没钱赚哪,我还冒了这么大的风险呢。”大嫂又说,“最便宜我八分半卖给你。”
  方木不同意,要离开,最后还是被大嫂叫回,以八分成交。
  这一次,离上次一个月了,母亲又要方木去买点粮票。在“一人巷”旁边,方木一眼就看出一位稍大年纪的妇女是卖粮票的。方木走近叫大婶,正在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时候,谁也没想到突然窜出几个人上前抓人。原来他们早有准备,躲在旁边等着抓现行。以前方木逃脱过一次,这次一滑溜又逃了,但他逃进了“一人巷”。顾名思义,“一人巷”只能走一个人,两边是高墙。方木常走这条巷子,可这次,在巷子另一头也已经埋伏人啦。方木插翅难逃,没有了以前的幸运,他和那位大婶都被抓进了派出所。
  在派出所,大婶被搜出一百多斤本地粮票。
  男民警小周训斥大婶:“你知道你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吗?”
  “不懂啊!”大婶回答,“我没有文化。”
  “那我告诉你,你这是投机倒把,破坏社会主义计划经济,挖社会主义墙脚。”小周又问,“你的粮票从哪儿来的?”
  “从粮票有多的人那里收购来的。”
  “收购价是多少?”
  “七分一斤。”
  “卖多少?”
  “八分一斤,就赚一点点钱,我家里穷啊!”
  大婶粮票被没收了,人没有放。
  轮到审方木,方木准备买粮票的四块钱被缴了。小周问了方木住址,再让居委会通知家长来领人。同时,小周还问了方木的学校、班级、班主任,方木一五一十地回答了。小周说,这事得告诉学校,让学校教育教育。方木害怕,学校知道了,自己肯定要挨斗,并且斗得不轻。
  当居民代表吕阿姨来方木家通知去派出所领人时,母亲和白朵都在。白朵对母亲说,她去领人,并说明情况。
  在派出所,白朵指着方木对小周说:“他是我小叔子,是我叫他买粮票的,责任都在我。我和两个孩子都没有户口,实在是粮不够吃。警察同志,请你多多原谅我们!”
  小周看着白朵,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时女民警小王过来了,她看见了白朵,吃了一惊。方健和白朵办结婚证时她就在旁边,当时她就感觉白朵是个谜。她同居民代表吕阿姨熟悉,后来她从吕阿姨处了解到了白朵的情况,心生同情。
  小王过问了一下后,对小周轻轻地说了一些话。
  之后,小周对白朵说:“我对你们家的情况有一些了解了,你把方木领回去吧。本来买粮票的四块钱是要没收的,这次就不没收了,还给你们。不过,你们最好想个其他的办法解决你们的困难。”
  白朵连声道谢,拉着方木就走。至于想其他办法解决粮食问题,谈何容易,亲朋好友帮忙那也是很有限的。
  刚出派出所,方木对白朵说:“嫂子,他们说要把这事告诉学校,那样我就惨了,非得挨斗不可。你能不能再帮我说说?”
  白朵说好,让方木先回家,自己又返回派出所。她请求小周不要把这事告诉方木学校,小周答应了。
  当时,打米都在国营粮站。早米是每斤0.142元,晚米是每斤0.146元,一斤仅差4厘钱。谁都知道,早米比较糙,晚米口感好。可方木家自从缺粮后,母亲带方木去打米,每次打的都是早米。价格便宜一点也是母亲考虑的因素之一,但不是主要因素。
  主要因素是早米出饭多,一斤早米能多出一碗饭。
  在冬天,粮站有时卖红薯,母亲不会错过,排好长的队也要买到红薯,因为一斤粮票能买十斤红薯,省粮票。
  其实,方木家不仅是粮食紧张,油、肉、糖等计划供应的都紧张。好在父亲工作在粮食部门,食堂养猪有比较便利的条件。逢年过节单位常常杀猪,能分上几斤肉。过年时,父亲经常分一个猪头回家,猪头肉质量差一点,但重量上多不少。来了客人,就在猪脸上割一块肉炒着吃,那脆脆的猪顺风(猪耳朵)还是一盘下酒的好菜。那割了的猪头经常吊在堂屋里,有时挺吓人的,特别是黑咕隆咚、隐隐约约的时候。一天夜里,方木抱阿玲在堂屋玩,堂屋没有灯,阿玲看到猪头吓得哭了。
  一次,某邻居的乡下亲戚杀了一头猪在大屋子里卖起来了,价钱比凭票供应的贵一些,一块多钱一斤,瘦肉、肥肉一样的价。母亲买了不少肥肉熬猪油,猪油渣子一家人吃了几天。猪油渣子可是个好菜,比如猪油渣子炒大蒜,别说当时,就是现在也是个好菜,上饭馆老想点它。
  白朵很想挣点钱贴补家用,父亲为她找了个补麻袋的事做。市粮食局下面有个器材库,经常收集各粮库破损的麻袋,做点修补又可继续使用。白朵每天下午骑自行车把补好的麻袋送回去,再把要补的麻袋搬家里来。每个麻袋修补费按破损的洞的大小、多少从半分钱到一毛钱不等,白朵修补一天大约能挣一块钱。
  一天,白朵在堂屋里补麻袋,方木凑过来说:“嫂子,你教教我补麻袋吧?”
  白朵说:“你读书去吧,学补麻袋干什么?”
  方木说:“现在也没什么书读。我手比较笨,学学补麻袋可以把手练灵活一点。”
  白朵看方木真想学,就教了教他。方木学会了,补得也不错。以后方木经常帮嫂子补补麻袋。
  为了多挣一点钱,白朵晚上还点着马灯补麻袋。母亲不想要她那么辛苦,劝她歇一歇,不要补,但白朵不听。
  这天晚上,白朵又在补麻袋。方木过来说:“嫂子,你该歇歇,马灯给我用,好吗?我要看书。”
  白朵问:“你不是说没什么书读吗?”
  方木解释说:“我刚借到了小说,要赶快看,要尽快还给人家。你再看,我们两个房间,中间吊一个15瓦的灯泡,我就是站在灯下看都看不清哪,太昏暗了。这个马灯你还是给我用吧!”
  白朵有些无奈:“好吧,那马灯归你用。”
  以后几天,方木都是晚上用马灯看书,早晨天不亮就起来,又点着了马灯。母亲看到了,知道方木的意思,心中暗暗地笑了,什么也没有说。
  白朵这几天有点吃惊,自己晚上没有加班,却也能像以前一样赶在下午两点左右把活干完。她想是自己熟练了、做事快了的原因,她心里比较高兴。
  一天早上,白朵醒得早,看到后间亮起了马灯,心中有些疑惑,就问:“方木,你这么早起来干什么?”
  方木赶紧说:“我看书,这本书今天就要还给人家,要抓紧时间看。”
  白朵相信了。
  又一天早上,阿玲早早醒了,不想睡,自己爬下床在马桶里拉了尿。她看见后间亮着马灯,就过来拉开中间的门。看见叔叔,她问:“叔叔,你在做什么?”
  方木示意小声,轻轻回答:“叔叔在看书。”
  阿玲摇头,大声说:“叔叔不是在看书,是在补麻袋。”
  阿玲的话白朵听到了。白朵起床看见了方木在马灯旁补麻袋,她忽然什么都明白了,眼睛潮湿了。
  方木有些尴尬:“我睡不着,补补麻袋也挺好玩的。”
  白朵说:“小叔子,你不用这样帮你嫂子。你正在长身体的时候,要多睡、多吃、多锻炼,你不要再这么早起来补麻袋了!嫂子求你,好吗?”
  方木赶紧答应:“好好,嫂子放心,以后不补了。”
  一个月后,白朵领了工钱,她花5块钱为方木买了一双当时的名牌“回力”牌运动鞋。
  @嘉陵江上的鱼夫 2016-01-25 20:26:33
  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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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你!看的人不吱声让我感到寂寞和无趣。
  当时,农村姑娘嫁到城里来是一个常见现象,但户口进不了城,并且孩子户口跟随母亲。有许多这样的家庭,他们是城里的困难户,是生活重压下的一群人。那时户口非常重要,城市户口体现了城里人的优越,没有城市户口就没有各种定量供应,也不可能在城里找工作。后来,政策略有松动,规定女方若父母双亡、无依无靠,可投靠丈夫,即可迁户口至丈夫户口所在地。
  此政策松动露出的一线希望,让许多人暗中奔忙。
  白朵姐姐写信来,说机会难得,她会去疏通门路,打点各相关人员。但方健必须亲自去办理,要带上介绍信、证明等等,这中间要盖不少的公章。
  方健、白朵矛盾哪,内心痛苦地斗争着。他们在组织面前没有说过谎话,这次要欺骗组织了,这使他们愧疚、忐忑不安。特别是还要说健在的岳父母(父母)双亡,于心何忍,这不是在“咒”老人家吗?良心不安哪!
  方健、白朵迟迟没有行动,白朵姐姐来信催促,说:为了活着,放下那些顾虑吧!
  方健来到了白朵老家,白朵姐姐一路陪同,大队、公社转了不少地方,盖了不少公章,事情总算办成了。
  方健要离开的头天晚上,白朵父母弄了点酒菜招待女婿,白朵姐姐也在。饭桌上的鱼是白朵父亲特意在村子前边的河里钓的,脆嫩的冬笋是白朵母亲上午在山上挖的,酒是家里新酿的糙糯米酒:清而淡绿,酒香纯正。喝着酒,白朵父亲问方健:“你父母身体都好吧?”
  方健点头说好。
  “你父母是好人,老天就该保佑他们身体好。”白朵父亲忽又问,“我外孙多大啦?”
  “一岁多了。”方健回答。
  “叫什么名字?”
  “叫阿有。”
  “好哇,这名字好。”白朵父亲感慨地说,“虽说现在困难点,将来都会有的。”
  “那就借岳父吉言。”
  “可惜呀,我们还没见过这个外孙呢。”白朵父亲看着方健说,“以后要带他来呀!”
  方健点头说:“会的会的,要来认认外公、外婆和大姨。”
  酒喝到中间,谈着谈着又谈到办户口的事,方健突然起身,朝二老跪下,流着眼泪说:“这次办户口,我和白朵亏良心了,对不起二老啊!明明父母健在,却要打证明说父母双亡,我们有罪呀!心里实在是不情愿哪!都怪晚辈没有能力,被逼走上这样一条路,没能孝敬老人家,却让老人家挨骂、受辱。我们愧对父母啊!”
  岳父母赶紧起身拉起女婿回到酒桌,白朵父亲说:“女婿啊,可别这样想,你们能过好比什么都强啊!我们老人家怕什么,就算是‘咒’几句又有什么,我们不一样好好地活着吗?看到你们好,我们就高兴哪,就能多活几年。我们不在乎那个,你不要有负担。”
  白朵姐姐也说:“你们有这个心就够了,不要自责了。能把日子过好,那才是最重要的。”
  方健回家了。事情最后一关就在派出所。
  方健想到了居民代表吕阿姨。吕阿姨同方健家住同一个大屋子,住在楼下,她大女儿同方木还是同班同学。
  吕阿姨同派出所的人比较熟,她答应先弄清谁具体管这件事。
  一天后,吕阿姨告诉方健,具体管这事的人是民警小王和小周。吕阿姨说:“小王和小周我都熟,人挺好的,他们也了解你们的一些情况,我看这事不难办。我想,为了表明你们的诚意,你们给他们每人送一份礼,礼不需要很重,每人一条烟、两瓶酒就够了。”
  按吕阿姨的建议,方健买了两条“牡丹”香烟,四瓶“四特”酒。吕阿姨告诉了小王家和小周家的地址,并说她与他们打过招呼了,让方健趁星期天把礼物赶快送过去。
  上午,方健在犹豫着,没有去。
  下午,方健还在犹豫。
  吕阿姨来问礼物送过去了没有,方健为难地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呀?如果人家不收礼那怎么办哪?这事太难啦!”
  吕阿姨气得骂方健:“你这么有文化的人,怎么这么点小事都不会办哪!磨磨蹭蹭,磨磨蹭蹭,你就是爱你那臭面子!我看你是读书读迂了,没用的学了一大堆,有用的一点不会。”
  方健厚着脸笑着说:“是不会嘛,还是要请你帮忙嘛!”
  吕阿姨无奈地说:“罢罢罢,我替你去送吧。”
  晚上,吕阿姨从楼下上来说话,说礼物人家收下了,让方健和白朵明天上午带材料去派出所。
  第二天上午约9点,方健和白朵来到小王和小周的办公室,递上了各种材料。小王和小周翻看着,方健和白朵站在旁边,心里紧张。小王客气地说:“你们坐着吧!”
  方健和白朵忙不迭地说:“不坐不坐,谢谢谢谢!”
  小周看着白朵说:“看你气质,你是个有文化的人,不是一般的农村姑娘。”
  方健过来解释:“的确,她大学毕业,和我同校,比我低一年级。”
  “那怎么是农村户口,工作也没了?”小周不解地问。
  白朵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泪水夺眶而出。
  方健轻声说:“她文革中受到了打击,得病了,失踪了两年,后来清醒了,又找回了家。这中间,他们单位以她长期不上班为理由,把她除名了,户口也迁到了乡下。”
  “哦,是这样。”小周沉默一会儿,又说,“他们单位应该恢复她的工作和户口哇!”
  “原来整她的人还在台上,正当权,我们去要求过,但没用。”
  “那也太欺负人啦!”小周愤愤地说。
  小王也说:“现在冤案太多,有机会,你们还应该去告他们。说心里话,了解到你们的情况后,我们很同情,也想帮你们!”
  方健和白朵连声表示感谢。
  小王又说:“材料我们都看过了,应该说是全了。你们耐心等一等,这件事情不是我和小周两个人就能作主的,还要交到所里去讨论。有一点你们放心,我们会尽最大能力帮助你们!”
  遇见好人了,方健和白朵舒心地走出派出所。
  其实,小王和小周心里知道,这类事情大多是假的,怎么可能一下子冒出那么多“父母双亡”,但他们也只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手续全了,就不要去鸡蛋里头挑骨头了,人家活得不也是没办法嘛。
  十天后,派出所通知方健和白朵去办户口,一家人欣喜若狂。
  又几天后,吕阿姨拿着原来送给小王和小周的礼物来了,说:“小王和小周托我把礼物送回来。他们说:当时收下,是为了让你们放心;现在事情办好了,但你们生活也不宽裕,还是拿礼物去退钱补贴生活吧。”
  帮了这么大的忙,却一点礼不受,这让方健和白朵过意不去,心生万分感激。
  不久,父亲为白朵找到了工作,在制面厂上班,待遇还可以,但早班、中班、晚班三班倒。
  九 姐姐

  姐姐名字叫方红。方木家里其他人都很少照相,只有方红照得多,照得也好看。邻居也在背后议论过:方红长得蛮漂亮的,可惜就是不会说话。
  文化大革命初期,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多次检阅红卫兵,激发了多少年轻人火热的心。方红当时在聋哑学校读书,她也想大串联去北京,希望能接受毛主席的检阅,希望能亲眼看到心中的红太阳毛主席。方红同母亲比划着想见到毛主席。毛主席下巴上有一个痦子,哑语就用这个特征来代表毛主席。
  母亲不同意她去。母亲想:虽然红卫兵坐火车不要钱了,但挤得不得了哇,听说想解手都没地方,厕所里都挤满了人;身上没有钱,到了北京,要去找住的地方、吃的地方,天气冷还要去借衣服,就是正常人都不容易,何况她一个天聋地哑的人。那还不把人担心死呀!母亲让方木写“不准走”三个字给她看,然后又悄悄地把她要用的衣服藏起来。
  凌晨四、五点,母亲醒来。拉开灯,她看方红睡的竹床上没人,立刻警觉起来。母亲在四周找人,没有。再回屋看,方红的一个军用书包和几件单衣也不见了。母亲心里急呀,知道方红是想偷着往北京跑。母亲知道方红最要好的同学叫高菊兰,她家住在滕王阁附近,离这里不远。母亲想,她俩很可能会一起走。母亲拉起方木就往高菊兰家跑去。
  母亲和方木拍打高菊兰家的门。高菊兰父亲开了门,他认得母亲,问:“什么事啊?”
  母亲焦急地问:“你看看你女儿在不在?”
  高菊兰父亲回头寻找女儿,吃了一惊,说:“菊兰不在了!”
  母亲说:“菊兰和方红肯定去火车站了,她们要大串联去北京!现在这么乱,她们怎么去得哟!要把她们追回来呀!”
  高菊兰父亲的工作就是骑三轮车送货,所以家里有一辆三轮车。他推出三轮车,让母亲和方木坐在车厢上,三轮车向火车站奔去。
  到了火车站,天刚亮,三人直奔站台。站台上挤满了人,路都走不动,基本都是学生。不少学生穿着军衣、军裤,戴着军帽,腰间系着军用皮带,肩上斜挎军用书包,虽然没有领章、帽徽,但也显得英姿飒爽、精神抖擞。方木在人群中寻找姐姐,方木知道,姐姐穿的是一件普通的花格子衣服。姐姐也想要军衣、军裤,但家里没钱,没满足她。
  @袭秋心 2016-01-26 21:21:53
  写的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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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夸奖!读者的支持让我内心快乐!
  这时,开往北京的火车来了。人群涌动,所有的人都在拼命地挤,不少人从窗户往里爬。
  母亲透过窗户朝车厢里看,大家都是前胸贴后背。母亲想,如果方红上了车,你就是看见了要她下来,她也下不来。
  很多人已经上了车,各车厢门口还有很多人在挤,但挤不动。方木在一个车厢门口看到了姐姐和高菊兰,他们没挤上去。方木上前,扯住姐姐的衣服往后拉。方红回头看见方木,吃了一惊。母亲上来把姐姐拉出人群,高菊兰也让她父亲拉出来了。
  方红原来是两根粗辫子,现在变成了短发。她左胳膊上戴着“红卫兵”袖标,胸前挂着毛主席像章,军用书包里只有几件换洗的单衣服及洗涮用品,还有一样不能缺少的毛主席语录。
  母亲拉住方红就哭起来了,右手捶打着方红的肩膀,也不管方红能不能听到,嘴里念着:“你好狠哪,你只想自己往外跑,就不想爸、妈会担心死啊!这不是要爸、妈的命吗!”
  母亲翻方红的书包,说:“只这么几件衣服,在北京不要冷死啊?”
  母亲又比划着问方红有没有钱哪?
  方红点头说有钱,然后从里面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元八角钱。
  看到这一元八角钱,母亲叹气地说:“就这一块八角钱,你就敢去闯天下呀?!”
  母亲、方木把方红拉回了家。
  不久,方红参加了工作,单位在抚河桥那边,是个残疾人的福利工厂。学徒期间每月工资只有15元,单位有集体宿舍和食堂。方红还是单位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主力队员,现在正在排练节目。
  一天晚上,方红回家了。方木右手比划了一下钱,左手伸向方红讨钱,因为这天过了15号,方红应该发工资了。方红问:多少?方木伸出两个手指头。方红瞪大了眼睛:啊,那么多啊?方木拿来纸笔,写上“2角”。方红又笑了,她给了方木3角。
  方木用钱节省,经常是忍住不去买东西吃,即使买也是买便宜的。豆子冰棒和奶油冰棒是4分钱一根,他常吃的是3分钱一根的菠萝冰棒;糖豆子是4分钱一小包,他常吃的是3分钱一小包的“味素豆”;一分钱一颗的糖也嫌贵,他常吃1分钱12粒的“珠子糖”。方木的钱大部分存起来了,他有一个竹筒,那是他的存钱罐。竹筒上锯了一个口子,一分、两分、五分的硬币可以塞进去,但很难出来。实在想要里面的钱出来,需要人躺在地板上,然后摇竹筒,再用细铁丝在口子处小心拨弄。前不久,方木把存了两年的几块钱全拨弄出来了,他用这些零钱交了学费和书费,内心竟有一种自豪感。
  方木和方红有许多话比划不清楚,就用笔来写。方木写了“你带我去看你们演节目”,方红点头同意,但又比划说:今天不行。
  又一天,方红回家了。方木又写“你带我去看你们演节目”,方红写“今天不排练”。
  几天后,方红带方木来到他们的排练场。
  聋哑人表演的节目真是蛮好玩的,很逗人。其中有一个节目叫《反对自由主义》。《反对自由主义》是毛主席的一篇重要著作,文革中大家都能整篇背下来。在著作中,列举了“自由主义”的十一种表现。节目就对这十一种表现逐个表演,惟妙惟肖,令人捧腹。比如自由主义的第二种表现是:当面不说,背后乱说;开会不说,会后乱说。表演分两段,在第一段,二人与一人对面碰着,点头招呼,离开后不远,二人就开始向后指着那人胡乱议论;在第二段,大家围坐着开会,一团和气,可散会后,却互相你指我、我指你,甚至跳起来骂。又比如自由主义的第九种表现是:办事不认真,敷衍了事,得过且过,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表演就表现懒懒散散的状态,真演一个和尚在懒洋洋地撞钟,钟都没撞好,还摔了一跤。
  还有一个节目是舞蹈,叫《千年的铁树开了花》。由于聋哑人听不到音乐,所以在舞台一侧有人用手势指挥。《千年的铁树开了花》原是一首歌曲,表现的是聋哑人在亲人解放军的医治下开口说了话。表演中,有群舞,有独舞,表演独舞的正是姐姐方红。方红舞姿优美,富有感情,把聋哑人想要说话的心愿表达得非常到位。歌伴着舞蹈,舞蹈伴着歌,歌中唱到——

  千年的铁树开了花开了花
  万年的枯藤发了芽发了芽
  如今咱聋哑人说了话
  感谢毛主席恩情大恩情大

  医学史上几千载
  聋哑人有口说不出话
  今天我长在红旗下
  我要放声歌唱毛主席
  歌唱咱们的新国家
  我盼哪我盼哪
  我盼望着开口说出我的心里话
  …………

  这时,舞台上发出一声“妈——妈——”的喊声,声音确是聋哑人对妈妈的呼唤。这一声呼唤,令人热泪盈眶……
  舞蹈《千年的铁树开了花》在方红心里产生了巨大的震动,当表演到激动处,她泪光闪烁!她有盼望了,她懂得了聋哑人通过治疗可能开口说话,她好想大声喊出“妈妈”!
  几个月以后,方红连写带比划对父母说:九江有一个部队医院能治聋哑病,我要去治!
  父亲写字问:用什么方法治疗?
  方红比划针灸,又在纸上写了个“针”字。
  父母知道这病难治,但方红的热切期望,又使他们不忍心拒绝,他们答应了方红,但愿奇迹能出现。
  母亲带方红来到九江姑姑家,姑姑、表兄热情接待。
  九江姑姑是父亲的姐姐,不到半岁就送出去给人家当了童养媳。姑姑吃过的苦太多了,她就一个儿子,方红应叫表兄,三十多一点,表兄的经历也是极其坎坷。家里还有表嫂和两个很小的孩子。
  姑姑家不宽敞,只有两间房。在姑姑的房间里,搬掉一些东西才腾出一点地方放下一张不宽的床,让母亲和方红睡。好在是冬天,挤一挤没关系,还暖和一点。
  表兄打听到了部队医院,医院离姑姑家有二十里路。第二天,表兄就领着母亲和方红去了医院。
  给方红看病的是一位约40岁的军医,他从外表检查了一下方红的口腔和耳朵,与正常人没有不同。他问母亲:“她的病是怎么得的?”
  母亲说:“她是半岁时抱来的,这病不知是先天的,还是半岁前生病得的。反正抱来后没得过大病,顶多也就是小孩子发烧,两三天就好了。”
  医生说:“搞不清楚生病的原因,治起来就更困难。从我们了解的情况看,聋哑大都是得了脑炎、伤寒或食物、药物中毒后经西医治疗所致,很多是不当使用卡那霉素、庆大霉素或链霉素造成的。中医对聋和哑是分开治的,中医素有十聋九哑,先聋后哑之说,所以关于方红的治疗,我们还是先从治聋开始。”
  表兄悄悄地对医生说:“你能不能给我们透点底,最终效果怎样?”
  医生有些谨慎,看周围没别人,轻轻地说:“我们这里确实派人去学习了针灸治聋哑病,但治聋哑病是个世界难题,刚患病时好治一些,时间长了就更难治了。我们的经验还不够,也还在摸索。我可以告诉你们一点,让你们也好有个思想准备,治疗效果不可能像报纸上吹得那么神。”
  母亲、表兄有些失望,但方红听不到,她在猜测着他们在说些什么。
  治疗的第一天,方红就扎了不少针,她忍受着疼和胀。她想,为了美好的明天,这一切算不得什么。
  母亲每天上午带方红步行去医院扎针,她们天不亮就出门,中午赶回来吃中饭。姑姑每天起得更早,她要让母亲和方红吃饱了上路,姑姑对家里来人特别亲。
  母亲知道姑姑家也不宽裕,只有表兄和表嫂工作,收入也不高。母亲拿出一些粮票,又拿出一些钱,说是作为伙食费。姑姑、表兄只接受了粮票,钱是死活不肯接受。表兄说:“当年是大舅、二舅(方木父亲和叔叔)供我读了书,我才有今天,这恩情我还没报,我哪能要你们的饭钱?方红看病也还需要用钱哪!”
  母亲和方红住姑姑家,姑姑、表兄那是没话说的,表嫂开始也还可以,但方红治病可不是几天的事,时间长了,表嫂就有些烦了。
  一天,下雨了,表兄把家里最好的伞给母亲和方红。那天风还特别大,把伞兜翻了,伞坏了,母亲和方红淋了不少雨。姑姑赶紧烧木炭火,让她们脱下湿了的衣服在火上烤。
  中午吃饭时,表嫂还没回来,大家以为她不会回来了。可能那天饭菜也不够多,大家又多吃了一点,饭菜全吃光了。可就在这时,表嫂回来了,她没在外面吃饭。她看到什么吃的都没有了,心里气呀!又看到一把好伞变成那样,她浑身都不舒服,嘴巴嘟囔着。
  表兄劝解说:“我们以为你不回家吃饭了,你去煮点面条吃吧!”
  表嫂没好气地说:“我工作了半天,本来回家歇一下,我还要自己做饭?”
  她又用脚对那把伞踢了一下,说:“这伞还能用吗?”
  “让修伞的修一下还可以用。”表兄说。
  姑姑不满意了,对媳妇说:“你只心疼伞坏了,就不会想到她们母女让雨淋坏了。你的亲戚来住,你没有意见,因为你疼爱他们。我也是啊,我只有这么几个走往的亲戚呀!我请你不要甩脸子给人家看哪!”
  婆媳吵起来了,母亲很为难。
  方红治了一个多月,自己感觉没什么变化,很失望!母亲也不想太麻烦人家,也怕影响姑姑家婆媳关系,她们回家了。
  一年多以后,方红找了个男朋友,是同一个单位的,叫江峰。江峰耳朵聋,但会说话,他十来岁时生了一场病,吃药把病治好了,却把耳朵吃聋了。
  这天,江峰来方木家接母亲和方木去他们单位看露天电影《平原游击队》。这部电影方木不止看过一次,但还想看。方木在家时模仿过“鬼子进村”的动作并嘴里哼着“鬼子进村”的音乐,“李向阳”和“松井”的表演也好极了,方木也喜欢学他们说话。方木喜欢看电影,也很用心。曾经有另一部电影叫《南征北战》,当时方木没看过,很想看,但没买着票。方木就和一位同学在电影院外面用耳朵贴着墙听,能听到一些。那位同学看过电影,他给方木讲了故事梗概,听的过程中他会提示方木在演什么。方木一边听,一边想象着“摩天岭”上激烈的争夺战,想象着“张军长”和“李军长”的模样和神态。
  母亲去那里不是想看电影,是想看看方红的生活状况。看过电影后,母亲来到方红的宿舍。母亲看方红的床上有一床毯子,那不是家里的,就问方红:那是谁的?方红说:那是江峰的,他说她被子薄,会冷,就拿来自己用的一床毯子。
  两个月以后的一天晚上,有男有女几个聋哑人来到方木家,方木和母亲都在。这几个聋哑人自我介绍,说他们同方红、江峰是一个单位、一个车间的。
  母亲问:“你们来这里有什么事啊?”
  母亲也比划不清楚,让方木来写。
  聋哑人说,他们是来告状的。他们中有一个是车间主任,三十来岁,他的聋哑程度较轻,大声能听到,也基本能说。
  母亲又问,让方木写下:“方红做了什么错事啦?”
  车间主任说:“方红和江峰谈恋爱,那样,不好!”
  母亲说:“他们谈恋爱我知道,怎么不好啦?”
  车间主任说:“偷偷摸摸,像流氓,影响坏!”
  另一女聋哑人比划说“看不得”,又用食指在自己脸上刮几下,表示“羞”。
  车间主任又说:“他们一个星期没来上班啦!”
  母亲赶紧问:“他们去哪儿啦?”
  车间主任说:“不知道!他们私奔啦!”
  母亲听到女儿私奔了,就急得哭起来。几个告状的聋哑人赶紧走了。这时,方健回来了,他问母亲:“出什么事啦?”
  母亲说:“方红不见了,同江峰不知跑哪儿去啦?”
  方健再了解了一下情况,劝母亲:“别急,他俩在一起,估计不会出大事,有可能他们跑九江去了。我现在去给表兄发个电报,问一下。”
  夜里,方健去邮电大楼发了电报。第二天下午接到了表兄回的电报,说方红和江峰在他家,他们每天去部队医院针灸治聋哑病,两人都在治。
  母亲乘火车又去九江,见到了方红和江峰。他俩住在姑姑房间里,方红同姑姑睡一个床,江峰睡竹床。
  江峰对母亲说:“我们听说有一位著名专家来九江部队医院指导治聋哑病,我们不想错过机会,就向车间请假,可车间主任不批准。我们不管它就跑来了。”
  方红和江峰治了一个月,感觉没有效果才回家了。
  一年后,方红和江峰结婚了,婚房是租的房子,离方木家不远。婚房的墙上有两样艺术品:一个是竖条,那是方健的字;一个是横幅,那是白朵绣的花。当时白朵正怀阿有,绣了一个月,图案是鸳鸯戏水,旁边有荷花。方健的字是隶书,写的是毛主席的词: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雨后复斜阳,关山阵阵蒼……
  婚房的主要家具是床、衣橱和书桌,书桌靠窗户放,书桌中央有一尊毛主席的石膏头像,不大,也就五、六寸高,窗户挂上了新窗帘。
  一天早上,方红拉开窗帘时窗帘带到了毛主席的石膏头像,头像掉到了地上,摔成了两块。江峰看不能用了,就把石膏头像扔进了垃圾桶,然后两人一起去上班。
  下午,一姓夏的居民代表看见了垃圾桶里的石膏头像,问周围,这是谁扔的?有一男孩说,他看见了,是新搬来的哑巴早上扔的。夏代表找来几张报纸,她从垃圾桶里捡起破成两块的石膏头像。由于同其他垃圾混在一起,石膏头像已被弄得污秽不堪。夏代表用报纸包住石膏头像。
  方红和江峰下班回家,正准备在门口做饭时,夏代表找来了。夏代表打开报纸,问石膏头像是不是他们扔的?江峰点头。
  夏代表气愤地说:“你们怎么能这么做?这是对毛主席极不尊重!你们可是犯了大错,知道吗?”
  方红和江峰听不到哇,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一脸的疑惑。
  夏代表还在说,也不知该怎么比划,就胡乱比划。方红和江峰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方红赶紧跑到家里,把母亲叫来了。
  母亲了解了情况,对夏代表说:“对不起呀,他们是聋哑人,不懂事啊!我会狠狠地批评他们。我代表他们向毛主席请罪,向群众请罪!夏代表,你高抬贵手,放过他们吧!以后他们不敢再有这样的事情。”
  夏代表说:“好吧,那把石膏头像擦干净!”
  母亲叫方红端来一盆干净水,再让方红用毛巾擦去石膏头像上的污秽。处理完后,夏代表又用干净报纸包着石膏头像,递给了江峰。江峰问:“这个东西,我怎么办哪?”
  夏代表没好气地说:“你问我?你自己想办法!”
  第二天,江峰把报纸包着的石膏头像塞进书包里。他想在车间里找把榔头,把这个东西捶成粉末,那总不会有什么啰哩罗嗦的事吧?
  中间休息时,他找到了一把榔头。然后在一个没人的角落里,他拿出石膏头像,一榔头砸下去,其中一块变成了两块。正要再砸,旁边有人冲了出来,死死地抓住他那握住榔头的手。来人不是别人,正是车间主任。他看江峰有点鬼鬼祟祟,就提高了警惕,躲在暗处观察江峰。正好他抓了个现行。
  下午车间停止生产,开批判会批判江峰。
  江峰站在台上接受批判,车间主任主持批判会。聋哑人的批判会就是一个个上台比划。
  方红坐在下边,为江峰担心。
  车间主任在台上比划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世上决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你交代,为什么恨毛主席?你家是什么成分?”
  江峰比划说:“我没有恨毛主席,我家是贫农。”
  一女性聋哑人上台比划说:“你砸毛主席的石膏头像,那就是仇恨毛主席,只有阶级敌人才这么做,你已经走到敌人的一边去了。”
  一男性聋哑人上台比划说:“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这不是人民内部的问题,这是敌我问题,这是现行反革命,可以把你送去劳动改造。”
  然后,大家喊口号,即一起比划:打倒!打倒!打倒!
  江峰比划问大家:“毛主席的石膏头像摔破了,我该怎么办呢?”
  大家都不说,也不知怎么办。
  江峰继续比划:“你们说呀!你们告诉我呀!”
  最后,大家都比划说:“你自己想办法!”
  从备战考虑,城里的许多工厂要迁到大山里,方红所在的仅生产普通螺丝的工厂也要迁到大山里。那大山就是离城市约50里的湾里。
  当时方红怀了孕,而湾里的条件又极差,住房、伙食全都成问题。一个孕妇怎么呆呀?母亲很担心。
  方木已是中学生,他们也要参加湾里的建设,要去劳动两个星期。女同学坐汽车去,男同学拉板车去。每个男同学帮一位板车夫拉车,车上是砖。由于板车夫一天要打一个来回,所以早上5点钟就要出发。
  母亲惦记方红,头天就买了一只鸡炖烂了。第二天,母亲不到4点就起来了,把鸡再炖热,用保温瓶装着,让方木带给姐姐。母亲弄了一碗猪油炒饭让方木吃饱,还怕方木路上饿,又做了一块面粉粑粑让方木带上。
  方木帮助的板车夫快50岁,他给方木一根拉绳。方木把拉绳一头绑死在板车上,另一头套在肩膀上。板车夫看方木比较熟练的样子,问:“你以前拉过车?”
  “拉过。”方木说,“帮人拉上坡,可以挣几分钱。”
  方木和邻居小朋友不少拉过车,有时跟板车夫一天,能挣几角钱,还管两顿饭。当然,方木这天拉车是义务劳动。
  路上很多坡,直到中午方木才到达目的地。
  方木吃过中饭,歇了一会儿,然后去找姐姐。
  左问右问,方木找到了姐姐。姐姐挺着个肚子同大家一起劳动,在那里夯“干打垒”墙。“干打垒”是一种简易的筑墙方法,在两块固定的木板中间填上黏土,然后夯实。大庆石油会战初期,广大干部职工因陋就简,就用“干打垒”解决居住困难,这成了艰苦创业的一种精神。现在湾里建设学这种精神,到处都在做“干打垒”房子,方木来劳动也是做这个。
  姐姐领方木来到她的住处,那是集体宿舍,是用竹子搭的棚子,四面通风,只适合于临时住。好在现在天不冷,“干打垒”的房子要赶在天冷之前完工。
  方木递上保温瓶给姐姐,说是妈妈给她做的。方红打开保温瓶,炖鸡还是热的。方红拿来一个碗,从保温瓶里舀了一碗,要方木吃。方木不肯吃,说吃饱了。方红拿出一个鸡腿,一定要方木吃。方木一边吃着鸡腿,一边同姐姐告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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