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在天涯发表的第三部长篇小说,每一部都融入了我的心血,前两部没有引起什么令人欣喜的反响,可以说是默默无闻,但我“死性不改”,于是有了第三部小说。这个故事虽然突出的是爱情,但同样着力展现了小城镇,社会底层的生活状态,展现了一种真实和另一个世界。
我不止一次的失望,低落,心灰意冷,但最后,还是选择了坚持,坚持梦想。在这个梦想比LV还奢侈的时代,梦想变得越发遥不可及,却也越发珍贵,坚持下去,我不会失去什么,只能得到更多,而放弃,我就成为一个没有梦想的人了。
致我们不灭的梦想。
第一章
我就在你楼下
两栋楼之间一条不大走人的路,痛苦的叫喊已经在路中间回荡老半天了。一个不到四十岁的男人左手抱着右臂蹲在地上,灰衣服和黑裤子上无序地铺着脚印,背靠墙,五官揪着,面皮皱着,都源于皮肉的创痛——眼角淤青,一边的腮帮子肿得老高。左右立着两个青年,左边手持一尺多长的砍刀的叫铁楠,右边手握银灰色的铝制棒球棒的王旭明。男人身前偏左一男子凶狠的瞪着他,空手,双手插在裤兜里,这个人叫李海涛。他们的斜对面,停着一辆蓝色公路摩托,车身一半晒在午后阳光里,一个男子侧坐在车上,单脚撑地,穿条褪色牛仔裤,一件迷彩窄背背心,凸显出一身轮廓分明的肌肉。双臂和脸膛一样黑,左臂从肩头到手肘上有一组文身,像团黑雾,细看是一张鬼脸和一只狼首纠缠在一起,凶猛狰狞。这人短发,宽额,高鼻,下颏像是整容师刻意为之的。宽眉大眼适合发狠吓人,此刻却是轻松淡定的,嘴角上扬,明确着笑盈盈的表情。这个人叫高冲。
“你他妈不躲么,你这会儿再躲一个我看看。”李海涛说道。胸口起伏稍显急促,想是才刚也动手了,虽然双手插兜。
“兄弟们,我不是躲,我是真没钱,不信你们看,”那男人说着把兜里的东西倾囊掏出,一只棕色皮夹,一盒中华烟,一次性打火机一枚,手机一个,捧过头顶,瞪大眼睛,在每人脸上扫一遍,观察自己这诚意的收效,“我这两天儿紧张罗呢——有我能不给么,我几个胆儿敢跟高冲兄弟整事儿!”
“操,没钱你他妈还抽中华?”铁楠骂道,用刀身在男人头上拍了一下,“嘭”一声响,劈手掠过烟盒手机和钱包递给李海涛,“不看这烟我他妈气儿还小点儿......”说着又踹了男人一脚。
那男人意识到过失,可追悔莫及,而且百口莫辩,只好继续凄惨地求饶:“哥哥们,我是真拿不出来,再宽两天,两天就行——”
“你他妈到底有多少个两天?一找你就两天,一找你就两天,我他妈现在听你放这屁就有气!”铁楠说着又踹了他两脚。
“行啦老铁,打这么半天了,歇会。”坐在摩托车上的高冲终于说话了,笑呵呵的。
李海涛抽出插在兜里的手,接过铁楠递过来的东西,不看钱包,先揭开了烟盒,顿时笑了,转身对高冲说:“正好剩四棵,给咱们留的似的。”说着已到了高冲身前,递上了一支烟。
“我正戒烟呢。”高冲说。
“抽完再戒呗。”李海涛说。很是认真。
“扯!你们四个分了吧,我嗑瓜子儿,把盒儿给我。”高冲要过烟盒,把剩的三支烟抽出来递给李海涛,扽出了插在兜里的一袋瓜子。
李海涛把烟分给了铁楠和王旭明。在分到那男人的时候他霍地站起来,用捏在手里的打火机给三个人点烟,最后看李海涛的手还举着,才敢接过那支烟,哆哆嗦嗦地点燃,就又蹲下了。
高冲看着他,慢悠悠地磕着瓜子,把瓜子皮扔进烟盒里,脸上的笑势渐显,像是要说话了,可头顶三楼窗子里突然传出的一声年轻女子“我愿意!”的怒吼打乱了他的秩序。这一声吼气势十足,仿佛是把积压了十几年的厌恨通过这一声全部爆发出来了,以至于高冲都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紧接着一个中年女人的吼声也传出来了:“怎么跟你妈说话!我看你是越活越回去了......”声渐小,应该是去了其他房间。高冲重新看向那男人,笑说:“哥哥,你说你小劲霸穿着,小中华抽着,小姑娘儿泡着,完了跟我们说你没有钱,就是换成你你能信不?你是想怎么的呢,是找个朋友掂对两个,还是俺们带你回家跟嫂子要去?顺便儿再跟嫂子说说你搁外边儿天天都干啥呢。”
“冲哥——”
“别这么叫,把钱给了你是我哥!”高冲呵呵笑说。
“我现在是真没有,真的,我不扒瞎,我要有能不给么?你什么手段我也不是不知道!真的,缓我两天,再有两天我肯定连本带利给你送去,一分儿不带差的!”男人极力表白,语速飞快,恨不得两边能在一分钟内说完所有的话,把他放走。
“呵呵......行,王哥说这么坚决,想必是真没有了,那咱就该怎么办怎么办吧——铁子,今天怎么办我头前儿不都说了么,你怎么还拿刀呢?你看旭明儿整多明白——来之前于哥嘱咐了,钱能要来最好,要是实在要不来就先打折你一条胳膊,事儿就过两天再说——”
“别,别,冲哥,两天——明天,明天早晨我就给你送去......”男人慌张地喊。眼睛被惊恐又扩大了一圈,瞬间在分立两旁的铁楠王旭明身上看了一遍。
“不行啊王哥,我们跟你不一样,今天事儿今天就得办,不能搁到明后天去——动手儿吧,早完事儿早回家。”高冲说。
高冲一声令下,铁楠随即扔了刀,捏着男人后脖颈,反剪胳膊把他按了下去,脸朝地,胳膊朝天伸直,一只脚踏上男人后心,手攥着男人手腕。王旭明挥了两下球棒,放松胳膊,双手握紧,准备击打,一个个步骤做得不紧不慢。
“啊......”男人吓得惨嚎几声,意识到没用,转而说,“别打,别打,我再打俩电话!”
“电话给王哥。”高冲坐在车上发出指令。
铁楠挪开腿,松开手,男人刚直起身子,李海涛已经把才搜走的手机塞到脸前了。他接过电话,接通一个号码后没有自我介绍,直接说出自己目前的情况,让对方速速送来五万六千块钱,通话结束后对高冲说:“他一会儿就来!”脸上没任何表情修饰,只有单纯的恐惧。
“行,等会儿。”高冲笑说。
楼下安静了,在安心地等着“一会儿”的到来,可他们头顶三楼刚冲出怒吼的窗子里,吵闹声却正是高潮。谭静这次狠下心,定要与母亲抗争到底,而她所谓的抗争就是无原则、不选择地与母亲唱反调。
谭静好像天生就是个老实听话的孩子,这性格既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在为人刻板严厉,操控欲极强的母亲的教育下,将谭静老实听话的性格进一步强化,在母亲面前简直不大像女儿,倒像是只乖顺的宠物。教女有方是谭母与人炫耀的保留节目。然而物极必反的哲学道理在谭静身上应验了。不知道是父亲的执拗还是母亲的独立(抑或二者皆有)的基因在她性格里隐性许久后突然转变成显性了,也可能刚到医院的急诊室上班,突然见了过多的流血,听了太多的惨叫,影响了她一直如水的心境,对母亲的每一样安排都反感、每一个命令都厌恶。负面情绪堆积太多变异成怨恨,怨恨在心里忍耐到临界点,终于在这个下午爆发了。起因是谭静在大学里交了一个男朋友。这是谭静第一次交男朋友,但却不好说算不算初恋,因为她并没感受到男女间的酸甜苦辣,心也没有一次被这个被称为男朋友的男孩带入云端或抛进深谷,仍如止水一般,上课下课,吃饭睡觉。她也没允许这男朋友对她做过她认为出格的事,只将手给对方牵过两次,而且还要在没有熟人的地方。两人不同学校,见面次数也有限。他们甚至只是“泛泛之交”。之所以被称为情侣,只因为他们是经过“媒人”正式牵线介绍的。
这样的关系本来随着各自的毕业也就自灭了,双方可能连正式的分手都想不起来,可就是这么出没谱的恋情,让谭母如临大敌,让母女俩大动干戈。
事情的起因谭静和大学同学通短信,对方拿此事调侃谭静,问她回家工作了,是不是就得移情别恋将男友抛弃了,人家可是还一往情深呢。玩笑不过分,但是在“有心人”那里,却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件。自打谭静步入青春期,谭母就开始对女儿身边的男孩子高度戒备了,那时的理由是不准早恋。而等到谭静上了大学,已经不“早”了,谭母还是不准,理由是女儿太单纯,容易上当受骗。最近母女俩频频出现摩擦,谭母在气愤与惊讶之余,偷看起了谭静的电话,希望从中找到女儿为什么变了的蛛丝马迹,结果就发现了这件大事。谭母顺着短信的号码打过去,把自己伪装成关心女儿的慈母,详细的套出了那男孩的情况。结果又惹了一肚子气,那男孩的大概情况就是一般——学校一般,学习一般,家境一般(在农村,等于不好)。女儿交了这么个男朋友很显然是太单纯,上当受骗了。
谭静昨天夜班,中午刚起,还在梦与醒的交界处,就遭到了母亲的质问。所以她最初并没想吵架——心理状态和身体状态都离亢奋很远,而吵架是必须要亢奋的。可在母亲拿出了她的如山铁证之后谭静瞬间就亢奋了,还要她解释?还想她示弱?她还要反诘呢,“凭什么偷看我电话?到底我是犯人还是你是小偷?”
谭母没心情跟女儿吵架,办正事要紧,使劲追问着那个还对她“一往情深”的男孩的情况,谭静当然不会说(也没什么说的),于是没好气的两句“嘴硬”,就构成了吵架的理由。
“你跟我横什么呀,”谭母皱眉瞪眼,仿佛是对这个不可理喻的女儿感到不可思议,“不是为你好么?别人爱找谁找谁,我管呢!他那破学校毕业能干啥?他那穷家能帮他找工作?怎么的他找不着工作你养活他?这么大了怎么还不寻思事儿呢?当时怎么想的跟他处?现在赖上了吧!可不一往情深么,离了你上哪找这么傻的去——”
“我愿意!”准备吃点什么的谭静忍无可忍,一声咆哮,摔了手里的面包,回了自己房间,而且反手锁了门。谭母仍不罢休,继续训斥女儿,从含辛茹苦把她养大起头,是多么担心她,多么爱护她,继而说到她的不听话,不领情,又说到她现在的不懂事。谭静躺在床上,想不予理会,可母亲的声音“滔滔不绝”,并没有说几句就作罢的意思。谭静肚子里的火苗腾腾地往上窜,而她的道德感又不支持她和母亲长时间争吵,于是一跃而起,换了套衣服冲出了房间,怒气让她离家的意图昭然,也异常的决绝。
“你要干什么?上哪去?”谭母从沙发上起身,情绪饱满的大吵大嚷已经使她的脸涨红了,看见女儿的举动又加进了震惊,“越来越长能耐了,说你两句还要走,你上哪走?翅膀硬了是不?哪也不兴去!”谭母之前的几个质问都是为了最后的话做铺垫。
谭静不理,继续穿鞋。
谭母心里焦急,可自尊还是占了上风,没上前拉住女儿,强行留住她,只是带哭腔说:“行,你走吧,走,你妈就是害你......”
谭静盛怒之下哪有心思分析母亲的情绪,什么都不理,摔门而去。
谭静心烦意乱,可要去哪却是明确的,因为她只有这一个选择。她有个闺蜜,叫宫雨,爹是教育局的,妈是计生办的,家境殷实,自费上高中,重在参与似的参加了高考,上了所叫不上名字的学校,去年毕业回来,在银行做临时工。
宫雨活泼开朗,喜交友,更喜交男友,无局不欢,几乎每天都要赴个聚会,娱乐至上。性格与谭静迥异,但却不妨碍两人成为闺蜜。宫雨的绝大部分作风谭静都不认可,但数来数去,她能交心的朋友,却只有这一个。宫雨朋友无数,“志同道合”的要好闺蜜也不少,却把谭静看得很重,也许就因为她们的诸多不同吧,与她分享私密就像是把它们存在了珠宝镶成的保险箱里。今天周末,宫雨也是刚起床,听谭静要来,只说了两字:“快来!”。
二:初相逢以及勾起仇恨之火的亲人
“王哥”的电话打得很准,二十分钟不到就开来了一辆黑色现代,停在十米开外。车上下来一瘦一壮两个男人,皆是中年,瘦的是“救兵”,壮的应该是半朋友半保镖,拉来壮胆的。
“王哥”看见希望到了,双眼放光,不自觉地站了起来。
“都是朋友,什么不能好好说,这是干啥!”看见朋友的狼狈相,“救兵”顿生不忍,说着低头拉开手包的拉链,拿东西的架势。
“赵哥这么说像是我们哥们不懂事儿似的,你问王哥,都跟他好好说了快一个月了,他遥哪躲不听啊,不这样儿还不听呢!”高冲微笑,起身迎上两步。
一大摞红艳艳的钞票已经掐在“救兵”手里递到了高冲胸前,说:“五万六,兄弟点点。”
“赵哥埋汰人了,我们又不是卖菜的,点什么。”高冲一把掐过钱,胳膊向后伸,海涛抢上一步把钱接了过去。
高冲走到那男人面前,笑说:“王哥对不住了啊,手可能有点儿重了。你也别怪我们,我们也是你招来的,你看我们啥时候难为过人家正经过日子的了?”高冲瞅着他,虽然面带笑容,目光却很犀利。
“王哥”低下头,一语不发。
“行啦,快走吧,上医院检查一下,看伤哪了,赶紧治,别耽误了。”高冲笑说。把装着瓜子皮的烟盒扣上塞进了男人的上衣口袋,手搭在他背上朝赵哥方向推过去。
那边不多话,扶着“王哥”上车离开了。
“咱们也撤吧,先把钱送去,再弄个小局儿娱乐一下。”高冲说。
“你不说这话我也得说,正好把我新联系那丫头组进来。”海涛笑说。
正说着,高冲的手机叫了起来,显示的号码是邻居李叔的。
“高冲,你爸回来了,还领了个男的,要回来住,搁门口儿又要翻墙又要砸门的,你回来看看啊?”李叔的声音不高,故意压低的,像个告密者。
“行,我马上回去,让他别走,等着我。”高冲说。每天在打打杀杀的气氛里泡着的高冲怒点是很高的,轻易不动火气,可一听到他爸回来了,而且就在家门口,却禁不住怒从心头起。
“怎么地了?”铁楠李海涛异口同声地问。都听出了高冲语气的变化。
“没事儿,家里有点小事儿,我回去一下,你们把钱给李哥送去吧,联系好局给我打电话,我直接过去。”高冲笑说。把表面的愤怒平复了。骑上摩托,轰鸣起马达走了。
这三个也不多事,上了停在路边的桑塔纳2000,李海涛开车,驶向与高冲反方向的街道。
谭静下楼来到了十字路口,站在路基上挥手打车。骑车高速驶来的高冲遇到了红灯,急刹车停在路口,满脑子都是回家见他爸,无意识地扭了下头,看了一眼一米外的这个女孩,瞬间猛醒,又刻意扭头看了一眼,高挑清秀的一个女孩,长得特别干净——应该是纯净,高冲的第一感觉,她根本不像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这和高冲平日接触的那些社会上的女孩简直是天壤之别,跟她比,那些浓妆艳抹的庸脂俗粉都应该穿上蓝色工作服去通下水道。
遐想间,谭静注意到了有人看她,也把头转了过来。四目相对,高冲不得已收回目光,看向前方,明摆着不是一路人,高冲不想惹人反感还把人吓着。谭静坐进出租车走了,高冲前方的红灯也变绿了。他重新给足了油门,朝家的方向驶去。
他的家在镇子北边的一个小村庄里。一路只有五分钟,高冲却在脑子里将童年和少年的那些年整个回忆了一遍。高冲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恨他爸的,反正从记事起就已经恨了。他的童年只记得一件事,就是他爸醉后毒打他妈,有一个画面特别深刻,就是他妈缩在炕沿下的墙角哭泣,现在想起来高冲的心还会刺痛。当然他爸凶恶的嘴脸,咒骂的恶毒语言高冲也记忆犹新。他为了试图保护妈妈也挨过他爸不少打,而实际是妈妈为了保护他又多挨了更多的打。高冲在明白这个之后就不再充当妈妈的保护者了,只是在一旁沉默地恨着,在心里对他爸说:“你等着,等我长大了......”也在心里对他妈说同样的话,但感情截然相反。
可高冲的妈妈没等到那一天。那个柔弱老实的女人在他十二岁那年喝农药自杀了。之后高冲被阿姨接走,是他妈生前嘱咐过的。高冲十六岁那年,他认为自己已经可以找他爸报仇了,却因为打架被劳教了半年,出来后得知他爸也因为打架,犯事儿跑到外地去了。高冲砸开了门上的锁,扔掉了他爸所有留下来的东西,住回了自己的家,直到今天,七年了。开始几年他每天都盼着他爸突然回家来,让他撞个正着。这些年他已经慢慢淡忘这个“梦想”了,却成真了,毫无预兆的。
拐进自家胡同,高冲一眼就认出了他爸,站在他家门对过邻家后院墙墙边,站在一个陌生男人身后,但不妨碍高冲一眼就紧紧锁住他。直到进入胡同之前,高冲想得还是见到他爸二话不说,直接将他打成半死,但当见到这个他恨了多年的叫爸的男人之后,他才见到了宿命。宿命就是无论再怎么恨,高冲也不能把他怎么样。高冲多希望把自己劈开两半,只留下继承母亲的那一半,将继承他的那一半还给他,然后像对仇人一样对待他,也不会再因为想到是他的儿子而作呕。
“我寻思你死了,老天真瞎,一年打那么多雷,怎么就没把你劈死。”高冲抢在他爸之前开口。
“小瘪犊子你说什么玩意儿?”高父的眼睛陡地支棱起来了,已遍布皱纹的脸更容易显得狰狞,如对待十几年前试图保护母亲的那个高冲一样逼近了他,刚才因为初见面而掩饰在外的那薄薄一层客气被撕得粉碎。
可是高父有些想当然了,行动还被十几年前的习惯支配着,完全忽略了眼前的儿子与十几年前的不同,他刚走进,就被高冲薅脖领子抓过来,一个别子掼到了地上。跟高父同行的男人让这一幕吓了一跳,但毕竟“阅历”丰富,很快就反应过来,从墙头抄起块砖头朝高冲扑来。听见高冲的摩托声,左邻王叔王婶就来到了门口,看高冲把他爸掼到地上还只是假意地劝止,当看那男人拿砖头王叔着急了,怪叫一声忍不住跑了过来,可王叔还没跑到,那男人已被高冲一拳撂倒了,而且看样子一时半刻起不来。王叔心情一松,说:“高冲,有话好好说,别打架!”
右邻李叔李婶胆儿偏小,没敢出来,躲院里听声了,听见打起来了才慌不迭跑到门口,看高冲没事儿,放心了,蝎蝎螫螫地发着对眼前一幕的惊呼。
高冲全都不理,哈腰照着躺在地上龇牙咧嘴的父亲扇起了嘴巴。李叔王叔看高冲占尽了上风,怕他红眼把人伤得重了,赶紧上来把高冲拉开了,嘴里说着:“别介,高冲,为这样人儿不值当......”
担心丈夫拉不住,王婶李婶也过来了,拉着高冲苦劝。四个人中最高的李叔也只到高冲的耳根,他像棵大树,被人群环抱着。
高父躺在地上嗷嗷乱叫,用被打得不大利索的嘴叫道:“你打你爹是不......”
“李明你少放屁,我姓高,再跟我说这屁话我一脚踹死你!”高冲指着他爸厉声骂道。他早已改了户口,随了母亲的姓。
看高冲又激动了,四位邻居抱得他更紧了,劝说力度也更大了。
“王叔你们不用拦着我,我没事儿,他这样儿让我整死他他都不配!”高冲先表明立场,之后才挣脱了四位长辈的束缚。
“对,对,跟他动气不值当,撵走就完事儿了。”王叔说。
“你赶紧给我滚,滚远远儿的,再敢来我给你腿砸折。这是我妈家,把我妈逼死了你还觍脸来,痛快儿滚!”
面对盛怒的高冲,高父不敢再言语,半天才和同行的男人从地上爬起来,拿下搁在墙头的旅行包走了。那男人腮帮子肿得老高,不停地吐从口腔里嘬出的血唾沫,高父的脸也肿了,但没流血,腰似乎闪了,哈着腰,走路姿势别扭。而看见他爸灰白的头发,蹒跚的背影,高冲将目光转向一边,这是他的仇人,他不允许自己对仇人有怜悯之心。
仇恨是双刃剑,杀伤了别人,也同样会伤害自己。高父消失许久了,高冲仍然喘着粗气,眼神怔怔地瞪着某处虚无。四位长辈也看出来了,跟着他进了院子,做“跟踪安慰”。
“打爹骂娘的不是人——他以前怎么对我妈你们都看着了,我今天这么对他不过分吧?”高冲坐在台阶上,抬头问大家,勉强挤出一抹微笑。
“不过分,他也就担个名儿吧,哪点儿像个爹?你妈多好个人儿......”王婶开口时还很坚定,可一提到高冲母亲,却忽然哽咽了。
高冲皱了皱眉头,把企图盈眶的眼泪撵了回去。
李婶接过王婶的话头,打开了回忆的匣子,说起了高母的种种好处好和高父的斑斑恶行,二位叔叔偶尔插句嘴,或者说点别的,男人们更理智,想尽快转移话题,才能释怀高冲的不快。
他们不管高冲在外面干的是什么营生,在他们眼里,高冲是个好孩子,他们两家都有高冲家的钥匙。
“行啦,别唠了,吃饭吧,高冲上俺家吃,今天炖刀鱼。”李叔打断李婶,说。
“对,你看我都忘了,光顾白话去了!”李婶恍然大悟的样子。
“上俺家也行,猪肉炖豆角。”王婶说。
“呵呵,谁家也不去了,今天有局儿——这不来了!”李海涛的电话来的不早不晚,通知事情办妥和在哪家饭店吃饭。
“王婶儿衣服干了哈?”高冲笑问。
“干了,干了,等着我给你拿去。”王婶笑说。小跑着走了。
“不用,我去拿去。”高冲起身说道。
“别啦,我给你拿吧。”高冲没能叫住王婶的脚步。
他的衣服挂在王婶家的晾衣绳上,随风微微摆动。
“我昨天晚上拉了俩小伙儿,喝多了......”李叔笑说。慢悠悠的。
高冲知道这是他要说事的开场,于是立住脚,问道:“怎么地了?”
李叔以开出租车为业,遇到突发情况都会找高冲帮忙解决,时间长养成习惯了,有点什么事都要像个故事一样地讲给高冲。
“说要上刘家,到地方了一问价儿嫌贵,他俩就骂骂嚎嚎的,像要怎么地似的,我就提你了,他俩就走了。”
“什么样人儿?”高冲问。
“也说不上来,就一般小年轻儿,有一个光膀子的,我看有不少文身。”
“纹得什么看清没?”
“没有,那都九点多了,光看身上黑乎儿的不老少。”李叔笑说。
“再看着还能认识哈?”高冲说着跳上台阶接过王婶经墙头递过来的衣服。
“能。”
“行,那再看着他们直接给我打电话,不说别的咱得把车钱要回来呀!”高冲笑说。
三:同时遇到了爱人和敌人
谭静到了宫雨家,宫雨穿着睡正在衣刷牙,简单扯了几句闲话,谭静说了来她这的原因。宫雨听了很赞赏,直夸谭静做得对。
“你这样儿就对了,”宫雨摇头晃脑,表示着她的肯定,“本来么,咱都这么大了,还管啥呀,又不是小孩儿。俺家就是,他们谁也不管我,我想干啥干啥,要是管我我早就搬出去了,才不搁家跟他们惹气呢。你就在俺家住吧,多住两天儿,我自己也没意思——”宫雨正说着自己没意思,“意思”就来找她了。宫雨一看号码,挺高兴,正是她新结识的一个男性朋友,还不是男朋友,可宫雨对他兴趣很浓。
“干啥呢?”
“家呢,刚起来。”
“出来呀,请你吃饭。”
“嗯......”
“怎么地?不乐意?”
“不是,我这来了个朋友。”
“男的女的?”
“女的!”
“一块儿来呗。”
“她不一定愿意去。”
“怕啥,吃饭也不是别的,怎么,长得丑啊?”
“呵呵......才不是呢,人家美女!就是不好热闹。”
“那你劝劝呗,没有外人儿,就我三个哥们儿,行不?”
“行,我一会给你打电话。”
“打啥电话,直接来吧,我都跟他们吹出去了,你不来我就掉价了!”
“你跟他们说什么了?”宫雨笑问。很感兴趣。
“就说认识了一个你这样儿的人儿,能请着你吃饭,他们都不信——你快来吧,我开车接你去?”
“不用,我还没化妆呢,等会的。”
“说准了呗?”
“嗯!”
挂了电话,宫雨笑盈盈地盯着谭静不放。
“干啥呀?”谭静微笑问道。
“领你吃饭去呀,你不正好儿没吃饭吗。”
“啊,我耽误你事儿了哈!行,我现在就走。”谭静迟钝地意识到宫雨上一刻的表情,有点尴尬,马上下了床。
“哎呀,你想哪去了!”宫雨一把薅住谭静的胳膊,“这人儿不一样儿,我想让你给我看看,看怎么样!”宫雨低头,目光从斜下角看上来,装作害羞。心里很清楚,不用这个理由,绝对不可能说动谭静和她同赴饭局。
“又看上一个?干啥的呀?”谭静果然又坐回到床上,笑问。
“没干啥,他家是开超市儿的——就铁通儿那边儿那个可迪超市。”
“上他家超市买东西认识的?”谭静笑问。女孩子八卦的一面显露出来。
“烦人!朋友介绍的。”宫雨笑说。
“叫啥呀?”
“李海涛。”
“像杜海涛不?”
“妈呀,把我眼珠子抠出来我都不待找个那德行的!可帅了,你看就知道了——你先上网吧,要不就看会电视,我得赶紧化妆换衣服。”
“他等着呢!”出租车到饭店门口,宫雨笑说。喜悦满足之情溢于言表。
谭静看门口站了个青年,二十四五岁,中等身材,白白净净的,发型整齐,穿着规矩。
“腊月里头盼着出太阳也没盼你难熬啊!”李海涛迎上前来,笑说,“大牌儿就是大牌儿哈!”
“那还说啥,早早就来候候着不成蹭饭的了么。”宫雨不谦虚,踩着追捧往上说。
谭静宫雨随李海涛进了包间,见已经有四个人坐在那了,两男两女。李海涛简单地互相介绍了一下,两个青年是铁楠和王旭明,年纪与李海涛仿佛,两个女孩只有二十出头,长了双笑眼的杨玲是铁楠的女朋友,另一个女孩是她的朋友。
“再等会啊,还差个人儿。”大家坐好,海涛说。
“这家伙,还有更大牌儿的哪?边吃边等不行么,都饿了!”宫雨对着只有茶壶的桌子说,扫了一圈在座的人。
“不行,这人儿必须得等!”海涛笑说。拿起了撂在桌上的电话,接通后却只说了句“好嘞!”然后对大家宣布,“到了。”
“哎呦,不好意思,来晚了!”
谭静闻声看向门口,见一个二十三四岁的青年满面笑容地走了进来,身材高大,像是有一米九,粗壮的胳膊上血管醒目地交错突出于皮肤,肩膀很宽,像堵墙。那张脸好像在哪见过,不觉认真细看,恍然大悟,不正是一个多小时前在路口看见的那个人吗?这细看带回忆就造成了她看来人的时间长了,而对方也恰恰把认真细看的眼神看向了她。四目相对,这次是谭静急忙躲避,脸竟然红了,幸而他是焦点,没人注意她的变化。
在这看见谭静给了高冲一个惊喜,惊在长成这样的女孩居然也是跟他们找乐的,喜在有机会和她交往,在这圈里高冲可好久都没遇到顺眼的了,一直在野花里找牡丹,却忽然遇见朵荷花,那种喜悦之情让他恨不得大声欢呼。
谭静只意识到了自己的脸红,却没意识到自己的微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点男女平等。高冲给谭静的感受是酷热的天气里忽然吹来的一阵摇动树木的风,用强劲的力道给她带来了清凉舒爽。两个陌生人在一个多钟头里遇见两次,也是种缘分吧?谭静在心里偷偷问自己。
经李海涛介,得知谭静不是宫雨高冲更开心了,对宫雨说:“海涛这段儿天天叨咕你,一好儿百好儿,听得我这耳朵里茧子起了一层又一层,干脆蜕不下去了。今天看着真人儿,他还是说少了。”
“哎呀妈呀,你太会夸人儿了,我都不好意思了!”宫雨也知道自己笑得太开,以手掩口。
“你好夸,就是把吐沫说干了也不能把狗尾巴草儿夸成花。”高冲笑说,旋而掉转话锋,“这位是谁?”客客气气地看向谭静。
“我姐妹儿,谭静儿。”宫雨说。
“你好!”高冲礼貌地伸过手去。
“你好!”谭静莞尔,轻声说。纤细的手指与高冲一握便没于了他巨大的手掌里,谭静感觉他的掌心不软,很热。
“给,”高冲刚坐下,李海涛就递上来了一沓钱,“总共五千六,俺们三个一人一千三。”
“怎么算的,不一人一千四么?”高冲说着接过钱。
“哪能一边儿多!”王旭明笑说。
“扯!搁这钱吃饭吧,这顿算AA制,完事儿我请唱歌儿去。”高冲说。
对门的上座是预先给高冲留好的,可不知道怎么回事,谭静居然坐到了他旁边。只有高冲的位置是按规矩留出来的,除外就是一对对地坐,方便说话,铁楠王旭明把两个女孩夹在中间,李海涛挨着宫雨,谭静就这样被推着坐到了高冲旁边。这个无意间的安排只有当事人在意,高冲在得意“近水楼台”,谭静却感觉难为情,紧张,就像被从人群里推到了舞台上,面对着众人瞩目,好像眨下眼睛都要注意仪态,不能随意地眨。
倒上酒,点的菜也陆续上来。高冲越过谭静热情地和宫雨聊着,问她的情况,颇为详细。然后敬了杯酒,豪气地先干为敬。宫雨紧跟着也干了。
“朋友也是银行的?”
高冲话题指的是谭静,却好像在问宫雨,也就由宫雨回答了。
“不是,她是护士,刚分到县医院上班儿。”
“啊,来,敬谭护士一个——哎,别人杯里都是酒,你怎么是饮料呢,这不欺负人么!”高冲好像是敬过了宫雨,为显他一视同仁,才敬的谭静,又装作好像是这会才注意到谭静杯子里不是酒。高冲没征得任何人同意,嘴里嚷着“欺负人”,一把拿过谭静的杯子,把饮料折进自己杯子里,倒了杯酒送了回去。
高冲这一直爽的行为把谭静温柔的性格落下好远,来不及开口,面对送回来的注满啤酒的杯子也只能笑着摇头。
“她不会喝酒。”宫雨笑着替谭静解释。
“不想喝的都说不会,我长这么大还没看见过一口啤酒就倒的呢。”高冲说着一口干掉谭静的饮料,倒一满杯啤酒对着谭静,“先干为敬!”说着一仰脖,杯子已经空了。
“她真不会!”宫雨继续解释。配着谭静微笑的摇头,显出着急。
“我面子小,敬一个不够,我再干一个。”高冲笑说。一仰脖,刚注满的杯子又空了。
“美女怎么地,都干俩了,太不给面子了!”别人还没说什么,铁楠看不下去了,为高冲鸣起了不平。
高冲不理,刚空的杯子又已经满了,看架势这一杯也将马上被喝掉。
“我一气喝不了一杯......”着急压到了迟疑和难为情,谭静终于开口了,声音小小的,坦诚地摇头。
“没事儿,你随意,喝多少都行,没人挑你!”高冲说着酒杯再度空了。
谭静看一眼连敬了她三杯酒的高冲,端起杯子,大大的喝了一口,险些呛着。
似乎看她喝了酒这饭局才算正式开始,众人天南海北的,把话题拉开了。
“孟老三和石涛私了了。”铁楠说。
“你听谁说的?”海涛问。
“我才在门口看着孟三子他侄儿了,石涛给了四十万,一枪二十万。”铁楠说。
“不能那么算,两枪多少铁砂呢!”海涛笑说。
“我这阵儿净听他们叨咕了,到底怎么回事儿,你们给我讲讲呗?”宫雨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追问着。
“孟三子一个朋友和石涛因为买卖杠上了,找孟三子帮忙。石涛没人儿,乡下上来的,在县里收得那些没人要的尿泥也不顶事儿,他从外地雇了二十来个人儿,孟三子找了好几十号人。那边儿带枪了,自己做的散弹枪,不准,后坐力也大,不知道瞄得哪,一枪贴大腿过去了,一枪打肚子上了,说在身上取出来好几十钢珠儿,也遭不少罪。”海涛说。
“你不说石涛小弟都尿泥么,孟三子怎么不报仇?”宫雨又问。
“完事儿就拉倒了,报啥仇,托人说说,给点儿钱就那么地了。石涛又有人——县长跟他有点儿偏亲,要不都动枪了能一点儿事儿都没有么?”海涛说。
“那他以后在县里就行了!”宫雨笑说。
“不一定,瞅他招那些人吧,不带有出息的样儿。”海涛笑笑。
“王宇阳也过去了。”铁楠说。
“他多啥,过去让高冲收拾什么样儿!”海涛笑说。不屑的态度愈发明显了。
“对呀,就他过去还一哥儿呢。我就寻思他找这几个左右手儿,王宇阳,刘胖子,张东,全是高冲收拾过的,像挑着找的——”
“行啦,吃饭呢,瞎白话什么玩意儿——来,再走一个——谭护士随意啊。”高冲制止了海涛铁楠的江湖话题,他受不了别人当他的面宣扬他的“英雄事迹”,他也担心谭静不乐意听。
谭静几乎没听见他们议论的是什么,整个意识都沉浸在拘谨里,心突突地跳,不敢抬头,只看见高冲的胳膊搭在桌上,离她那么近。喝了两口酒谭静就犯晕了,可还是跟着大家举杯,一口又一口地喝,杯子空了,再满上,她也不拒绝,随后继续跟着众人举杯。
等吃完饭,高冲邀请大家去唱歌的时候,谭静已经几乎醉了,而宫雨这时候玩兴正浓,对高冲的邀请热烈响应,谭静是要跟她一起回家的,少不得晕晕乎乎地随她上了出租车。经风一吹,酒劲上得更猛了,到了KTV包房谭静已经恍惚身在何处了。接在手中的杯子里装得什么,也不能辨别了,记不住喝了几口,就在沙发上睡着了。好在整体兴致高昂,不会被她煞了风景,都争着点歌,争着喝酒。
唱过三五首歌,他们包厢的门开了,不是服务生,是个个子不高,大脑袋的青年,未语先笑,露出一对大门牙。
“哥哥们玩儿哪?”
“耗子!我操,我们也没找你,你来干啥?”铁楠问。很不客气,听得出他和耗子很熟。
“我涛叔也在这唱歌呢,想找你们一块过去,喝点儿酒,唠唠嗑儿。”耗子满脸堆笑地说。
“不过去了,带朋友来的,不方便,你回去吧,给我们谢谢。”高冲很冷淡地说。
耗子走了,可没一会又回来了,已经满脸堆笑了,还使劲往上添,对高冲说:“涛叔找你过去说说话,涛叔说你要不爱动弹他就过来。”耗子的笑脸紧绷着,目光扫视着其他三个人的脸。
“都说不过去了,想干啥呀?”铁楠说着站了起来。
“不是,铁哥,没别的意思,就,就是说几句话。”耗子讪讪地赶紧解释,生怕产生误会,样子倒像是隐藏了阴谋一样。
“说啥,跟他也不认识。”铁楠说得近乎于喊了。
“铁子,干什么......”高冲说,“我过去看看,一会就回来,你们等着吧。”说着站了起来。
“我跟你一块儿过去。”铁楠说。
海涛和旭明也都站了起来。
“干什么,就说几句话,怎么都想跟着听去?待着吧,陪着这拨美女,说的什么回来告诉你们。”高冲笑说。看似平和,但说不准从哪透出了威严,三个人都没话了。
耗子在一边干笑着,没敢说话。
高冲由耗子引着,进了另一间包厢,里头做了十几个人,大部分都是男人,男人中高冲基本都认识,就是他们在饭桌上说的那些没出息的。刘胖子张东都在其中,挨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坐着。那男人很壮实,长脸大眼睛,精神很足。
“涛叔我把人领来了!”耗子笑说。
“这就是高冲兄弟吧?”那中年男人站起来,也是高个,不比高冲矮不多少,一脸示好的谦虚笑容,向高冲伸出手。
“欸!”高冲应着,也伸出手,郑重地握了握他的手,“石涛哥哥吧,久仰了。”
两人互相吹捧了几句,互敬了酒,石涛还想聊,高冲说还有朋友等,已经要告辞了,石涛一把拽住,话进了正题。
“我早就听说兄弟仗义,办事儿行。我在县里买了两块儿地盖楼,忙活不过来,想找兄弟过来帮帮忙儿,争多挣少的反正是肯定是不能亏了兄弟。现在这世道,有势就有钱,咱们兄弟一块儿干,往后天下还不都咱们的。”石涛笑说。笑得热情,自信,嚣张。
高冲未语先笑了几声,粗心人也能听出是维护对方面子的敷衍,“哥哥太抬举我
了,”高冲说,“我就是靠力气混口饭吃,没大出息。天生特性,就吃不了别人饭,县里这几位哥哥我全熟,我谁也不靠,谁有事儿——”高冲正说话,目光瞥见一旁坐着的刘胖子不知道打哪弄出把匕首扔到了茶几上,铁器和玻璃接触,发出声脆响。
“胖子,要不说你不出息呢,”高冲掉过身子,对着刘胖子说,“好歹不济也带小弟了,怎么还拿不住刀呢,多让小弟们笑话。”
刘胖子大脸盘子小眼睛,眼白已经是酒红色了,瞪着高冲,酝酿发狠,高冲毫不示弱,目光锐利地看着他。
“喝多了,喝多了!”石涛连忙解围,朝刘胖子挥挥手,“兄弟真格就不给哥哥这面子了?”接着抓着他的主题。
“这话说哪去了,石哥以后有事儿就吱声,只要是我能干的,不待打奔儿(迟疑)的。跟你干肯定不行,我一个人儿惯了,再说那么多哥哥找我我都没答应,答应你了,那些哥哥得怎么看我。”高冲微笑说。态度不强硬,却十分坚定,没留出一点余地了。
“兄弟都说到这了,我还能能说啥了,以后再说吧。”石涛说。
“那行,石哥玩儿着,我就过去了,还有朋友呢。”高冲说。又和石涛喝了杯酒,就走了。
出门看见海涛、旭明、铁楠都在走廊里。
“都站这干啥呢?” 高冲问。
“怎么这么半天呢?”铁楠问。
“他还能对我怎么地!”高冲笑说。
“倒不怕石涛,就差刘胖子张东他们臭不要脸。”海涛说。
“那几个货能干啥!”高冲笑说。
“找你说啥呀?”海涛问。
“找我跟他干呗。”
“你答应没?”铁楠问。
“脑瓜子叫驴踢啦?这小子太装逼,不知道是有野心还是缺心眼儿,看着吧,以后没好死,别搭他边儿。”
这个小插曲没有持续效应,几个人回去也就忘了。
四:深夜,初夜
从TKV出来,大部分人都醉了,一对对地连在一起。宫雨靠在李海涛身上,而谭静由高冲扶着,并由大家帮忙送上了高冲摩托的后座上。公路摩托的后座高,坐在车上等于是被高冲背着,也没什么危险。她隐约听见人喊回家了,也就安心地抱着高冲的腰,等着回家。
高冲稳稳地把谭静载回了家。这足以说明他对谭静的看重,饭局上认识的姑娘他从不带回家,朋友家住一夜,第二天起床就分道扬镳了。高冲觉得谭静可以带回家,可以明天在左邻右舍的眼皮底下载着她离开。
谭静始终不发一言,说醉后的表现就是这个人的真实人品,高冲确定谭静绝对是个温柔沉静的女孩。
“想吐不?”抱谭静下车,见她皱着眉,高冲问。
谭静摇摇头,眉头展开。高冲也觉得不至于,她前前后后也就喝了一瓶啤酒。
谭静翩然靠到高冲身上,仿佛理应的归宿。今天阴历十五,满月,月光浅浅地照在谭静光洁的脸上,将她的柔美展现得淋漓尽致。双眼微阖,矜持地抿了整晚的嘴唇也放松了,酒气助长、升华了她的体香。视觉嗅觉的双重魅惑顷刻间就让高冲不能自抑了,在不粗鲁的前提下,尽可能快地把谭静抱到了炕上。
锁好了门,铺好了被褥,拉上了窗帘,给谭静的头放到枕头上,关了灯,一切就绪!
这样的事高冲经过太多了。女孩子醉得不省人事有时是真的,有时是假的。如果是假的,是因为难为情,要到“进入正题”后才会醒来;如果是真的,也是在清醒时就已经把自己交出去了。高冲不知道谭静哪一类,两类好像都有可能,又都不可能,因为谭静根本上就和她们不一样。与众不同总会给人一种无从入手的惊喜感。好比一个渔民,一直以来都只能打些鱼虾,突然打到条美人鱼,一定是茫茫然不知如何处理。
即使已经被谭静迷得神魂颠倒了,高冲也还是不敢“轻举妄动”。高冲轻轻地贴近谭静,温柔地吻她的额头,她的脸颊,她的唇,缓缓解开她的衣服。月光刺透了窗帘,给室内添了极微弱的一抹光亮,高冲就借着这一抹光亮看见了谭静的身体。但究竟是微弱的光芒照亮了谭静的身体,还是谭静凝脂般的皮肤会发光,高冲也弄不清。他看着谭静的身体,想起了一句成语:冰肌玉骨,如果不明白意思,看看此刻的谭静就都明白了。谭静皮肤发出的柔美的光与月光是一样的,不论颜色,还是感觉——给人无限向往。而她肌肤的触感,像条细腻的河,高冲的手放上去便沉进去了,接着,心也沉进去了,最后意识也沉进去了,统统沉到了陶醉里。开始之初,谭静呻吟了几声,然后重又沉默。过了一些时间,她忽然抱住了高冲,含糊地喊道:“别走!别走......”
高冲起初以为谭静醒了,因为吐字很清楚,可这梦呓般的语言又不像清醒时说的。完事之后,高冲在她耳畔喘息着说:“不走,这是我家,我往哪走......”
狂了半夜,天都蒙蒙亮了,高冲才有了心满意足想睡觉的意思。但他仍久久抱着她,感受她的柔软,她的温暖,她的体香,闭着眼幻想着时间的走动如果和钟表一样用电池就好了,他现在就把电池抠掉,让时间停在这。高冲终于明白了什么是温柔乡......
饮酒、幸福的感觉和云雨过后都有助于睡眠,高冲在这几重因素的作用下很快就睡着了,无梦。
谭静在醉倒在沙发的时候便进入了梦境,是她生命迄今为止做的最复杂,最真实,最幸福的梦。她在梦中经历了很多事情,直到醒来之前,她都是笑着的。
高冲的家在村庄,村庄的凌晨是没有楼群里安静的,因为有许多动物,它们起得都早。王婶家养着一群公鸡,正成长到刚学会打鸣的年纪,每天凌晨一到“闻鸡起舞”的那个时间就会兴味盎然地叫起来。七八只,交相辉映,此起彼伏,既像接力,又像竞赛,音高音色各不同,感情表现也各异,这些在开窗睡觉的高冲家听着就如在耳畔,睡眠质量不够好的,免不了会被吵醒。
谭静的梦里突然响起一声怪叫,把她惊醒了。谭静恢复了意识,闭着眼思考这一声是怎么来的,还没想明白,又听到了一声,这声明确,谭静知道这是鸡叫。可为什么会有鸡叫呢?谭静睁开眼,破晓之后的天光渗透在室内的空气里,屋子里灰蒙蒙的。这种灰蒙蒙的亮度给人的视觉效果就像带着三五副墨镜。可尽管光线微弱,也还是没妨碍谭静一眼就认出了自己身处环境的陌生。白色的棚顶,白色的墙,仿佛蓝色的窗帘,缀着花,这些她在梦里也没见过。垂目,自己盖了条从没见过的棕黄色毛毯。感觉,身下很硬,不像是床;再感觉,自己没穿衣服——什么也没穿。又是一声鸡叫,谭静惊得瞪大眼,想抬头看看窗口,而视线却在中途停下了,被一个男人的身影牢牢吸住——
“啊——!”一声将声带发挥到极致的惊叫淹没鸡鸣,如夜空中的闪电一般划破了凌晨的静谧,划破了高冲的甜睡。高冲好像通了电,嚯地从炕上坐了起来。
看见升起了一个高大的身影,谭静又一声惊叫,拽起毯子朝后退,可退了两下就被冰凉的墙壁挡住了。
“你睡糊涂啦?”高冲喊,同时拉开后窗的窗帘,想用光亮给她些帮助。
屋子里顿时亮了,亮到能认清人的脸。谭静认出了高冲,这个昨天才初识的男人,跟她在一铺炕上,离她一米远,赤裸着上身。
谭静用一秒钟回忆了昨天下午从宫雨家出来到她醉得失去意识之间发生的,再看高冲那张曾让她脸红心悸的脸,厌恶得直想往上吐唾沫。
“流氓......”谭静颤音骂道。之后就只剩哭泣了。
流氓?这词高冲太不熟了。因为陌生所以错愕,所以生气:当婊子还要立牌坊,这么玩儿赖的人一直是他鄙视的。
“你装什......”高冲镇定了,预备反唇相讥,开口,低头(尴尬不愿看她),看见了褥子上的一滩血迹,天还不亮,血已干了,因此看上去就是一快墨黑,但高冲认出了那是血迹,尤其再配上谭静才刚(现在已经不了)那让他鄙视的反应。谁也没装,是他们因为一系列阴错阳差的交集,铸成了一件错事。
“我可没骗你啊!”高冲急于解释,这对他很重要,“跟我们吃饭就应该......处女你跟我们得瑟什么玩意儿?”高冲左想右想措不好辞,也觉得解释这事很臊得慌,于是干脆急了。
谭静的懊恼,悔恨,愤怒,委屈混在一起充斥了她的思绪,区区十几个小时,怎么就在她身上降下了这样大的一个灾难,命运都干吗了,怎么会如此荒唐!高冲的话她也听到了,他居然还反咬一口指责她,这个混蛋!但谭静却没能让自己做什么,只是又骂了声流氓,便哭得止不住了。
谭静如果野猫似的扑上来挠他,高冲会更乐于接受,现在面对这个不知道要哭到什么时候的伤心欲绝的女孩,高冲不止束手无策,简直有点懵了!
“不是,你先别哭......”高冲试图安慰,为了效果能好点,他想和她产生点肢体接触,比如拉个手,拍拍肩膀什么的。
可是谭静嫌恶的反应就好像他手上都是屎。
“滚!流氓!”谭静怒吼两声,说出三个字。但身体却远没有声音强势,软弱地退到了地上,毛毯紧裹身子,缩到了炕沿下的角落里,似乎由于这个动作,哭声都显得绝望了。
高冲这时再看谭静委屈激愤的痛苦样子,像极了他的母亲,他在十几年后又让另一个女人陷入了如此境地。一阵强烈的激动如同炸弹爆炸的冲击波袭来,高冲感觉皮肤烧灼,头晕目眩。这力量使他惊恐,从身高超过一米七之后他就没再惊恐过了。他被这股力量吓倒了,征服了。
高冲轻而快地穿好衣服,又一件件数着找齐了谭静的衣服,一总撂倒炕沿上,小心翼翼,商量似的说:“你穿上衣服咱俩唠唠,我上那屋儿等你。”说完蹭到地下(尽量避免剧烈而大的动作,怕刺激着她),去了另一间屋子,还随手带上了门。
谭静等了片刻,确定高冲真的走了,才像饥民抢食物一般将炕沿上她的衣服抓进裹着她的毛毯里,一面慌不迭地穿衣服,一面听着门外的动静。她不哭了,暂时忘了。她已经哭得大脑缺氧了,以至于头晕,事情发生得如此突然也让她来不及想什么复杂的,她目前想的,就是赶快离开,离开这个注定要她终其一生来忘记却注定了忘不了的魔窟。
高冲在另一间屋子里,等得着急,坐下起来,在地上转了两个来回终于在窗前站定。他觉得昨晚的这次失误让他成了混蛋,他原来还不是混蛋,现在是了。他还觉得对不起谭静,假如弥补不好的话,可能要欠她一辈子了。
高冲从不干诱骗女孩子的勾当。他接触的女孩都是这圈子里的,好玩儿的,坐上酒桌便对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心照不宣的。他从没设局捕过圈子外的女孩,即使明显表现出了对他的心仪。高冲只想用自己的身体在社会中为了活着拼杀,争出立锥之地,没想过拿它做“不劳而获”之用。
回忆昨晚,高冲心底泛起了一层性质不明的后悔,后悔自己做得不好,有点粗暴了——如以往似的,急着发泄欲望。还后悔自己太随意了,那么草率地就让昨夜过去了。昨晚对她的人生意义非常,对他的人生又何尝不是浓墨重彩?
想到这里高冲突然醒悟:既然他这么喜欢她,为啥还不知所措,这不正是个奇特的开始吗?没有比这条捷径更近的了。
高冲刚想好,刚面露微笑,谭静从那屋里冲了出来,瞅都没瞅他一眼,只瞅着地上——找她的鞋。
“等会儿再走,咱俩唠唠。”高冲追到门口。
“啊?”高冲再度伸手拉她。
“滚!”谭静怒挥胳膊挡开他的手,往死瞪了他一眼,咬牙说,“你再碰我一下我就一头撞死!”
高冲被她这力道怔住,才刚的乐观情绪变成刀子反过来把自己捅了。乐个屁,傻逼,人家拿你当仇人,恨不得一口咬死你,还一厢情愿的惦记着跟人“不打不相识”呢!他可能会在她心里很重要,但却是作为一个永远抹不去的污点。
谭静已经穿好鞋准备离开了,她也用实际行动将他们俩的关系表达得没那么再清楚的了,可高冲还是不舍得就这样结束,于是说:“你知道这是哪吗?你自己想往哪走?”
谭静迟疑了片刻。高冲抓住这片刻,又说:“没想吓唬你,你走我骑车送你,农村人多眼杂,你走下去不一定多少人看着呢。”
谭静站住了,高冲前头那句“吓唬”她没怕,县城也没多大,她不怕找不到家,可想想一路上有众多陌生的眼睛(她依稀有印象农民起得都早)看着她满脸泪的走过——她害怕了,站住了,然而也只是短暂的挣扎。
高冲再次抓住这短暂的时机,平淡、不含感情地说:“等会,我拿钥匙。”
来到院子,身体立即被包裹进了微凉清新的空气里,谭静不记得自己闻过这样清爽的空气,只是无心体会。非常安静,鸟儿都没有,左右邻居的门关得严严的,谭静屏息静气,生怕突然哪家门打开,出来人看见她在这。
高冲打开大门,发动停在门洞里的摩托,慢慢驶进胡同,停住,未熄火。
谭静快步走出去,侧坐到了车上。
“这样儿车不能这么坐,骑起来就甩下去了,正着坐。”高冲装着冷漠,不耐烦,好掩饰他的故意。不知那根神经动,让他想起了《天若有情》。
高冲装出的态度很有用,谭静照做了。
“我没有头盔,光有眼镜,戴不?”高冲没回头,把自己的墨镜举到脑后。
他还存着侥幸,希望回旋这马上就要分道扬镳的局面。但也许是这个举动不够冷漠吧,谭静没理睬。停了会,高冲把举在空气里的眼镜拿回来自己戴上,挂档,给油,摩托车再次启动。
出了胡同谭静立即后悔坐了“贼车”。虽然起了很浓的晨雾,可镇子就在眼前的几百米外,清晰可见;农民们也不像她印象中起得那么早,她连个人影也没见到。
驶出村口,谭静看见了自己走过多次的河堤,她也多次在河堤上遥望过对面的这个村庄,没想过有天要来,更没想过会以这么一个方式来。
过了桥就是镇子了,高冲问:“上哪?”
“停。”
“上哪呀?”高冲没听清她的话。
“停下!”谭静重复。
高冲刹车,在谭静下车的同时说:“你恶心我,我也不可能缠着你,这事儿是怨我,我不赖,但我们就是这么玩儿的,以后记着,别什么饭局都去。”
就这样了,挽救无望,高冲也只能为他混蛋的罪名申辩一下了。
听高冲说这话,谭静气得手都哆嗦了,但只能忍,不然又能怎么样?她没任何表示,抑或快步离开就是她的表示。
高冲想掉头就走的,但是看她不会回头,便没动,黯然的眼神藏在墨镜后,盯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久久不放。
第二章
被亲情点燃的伤心,悔恨。
谭静无处可去,很快就到了宫雨家楼下。这个时间,去敲朋友家门是不可能的。抬头看了眼宫雨家的窗,谭静感觉眼睛酸涩,哭的。她脑子里勾勒出自己满脸泪痕眼睛红肿走在街边的形象,庆幸行人不多。街对面那家浴池的招牌显得那么可亲。浴池开门很早,可也是刚刚开,谭静是第一个客人。她迫不及待要洗去身上的肮脏污秽,缓解心理上作呕的情绪。谭静洗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总觉得还不够,直到发晕了才罢休。
出了浴池街上已经都是人了,这条街挨着有早市的那条街。谭静又看看宫雨家的窗口,给手机开机。为避母亲,谭静从昨天下午就关了。可她不知道给宫雨打电话该说什么,能说什么——讲述昨晚的遭遇?办不到。可不去宫雨家去哪?在街上站到医院上班?拿着手机正踌躇,手机却先发制人,响了起来。父亲的电话。
“起来啦?”谭父刚毅的声线温和地问。
“嗯。”谭静轻轻一声,刚平复的情绪,听见父亲的声音,又被委屈覆盖了。
“我上吉林才回来,听你妈说你俩吵吵了。在哪呢,我接你去,陪爸吃饭,行不?”
“我在宫雨家了,在她家楼下等你。”
“行,我现在就过去。”谭父知道宫雨家,来这接过女儿两次。
少顷,一辆丰田吉普警车停到了谭静面前,谭父在车里微笑看着她,一夜未眠,双眼仍然射出旺盛的精力,只有眼角的皱纹露出些许疲倦。
“我四点才回来,到家你妈就跟我说你一晚上没回来,看她那样儿,一晚上也没睡。我想你就上这了......”谭父手握方向盘,目视前方,若无其事似的说了起来。
谭静的父亲叫谭德辉,是县公安局的副局长。他是很多人眼里的狠角色,但在女儿面前,从来都是慈父。
听妻子说谭静一夜未归,他在妻子面前维护女儿,批评妻子,而在心里,也觉得女孩子夜不归宿不对,本打算见面批评女儿的,可当看见女儿红肿的眼睛他不但不认为女儿有错,还觉得女儿颇该安慰,可偏偏安慰这事是谭德辉不擅长的。父女俩默默喝了两口粥,谭父刻意找话说,问:“怎么起这么早呢?”
“嗯,洗澡去了。”谭静不擅长撒谎。
又默默喝了两口粥,父亲努力想到一句安慰的话:“别跟你妈一样儿,更年期呢,吵吵两句没事儿,别真生气,犯不上。”
父亲拙劣的安慰让谭静再度泪崩。大部分父亲都是子女心中的英雄,谭德辉因为他的职业和他的性格作风更是谭静心中的英雄,甚至到现在还是无所不能的形象。如果让爸爸知道,高冲那个混蛋一定会受到惩罚——重重的——枪毙都不为过!她感觉就像站在大海边,却得眼看着火焰把自己吞噬了。谭静委屈死了。
对流泪的女儿,谭德辉没有太多办法,只会轻抚她肩膀。而伏在爸爸身上哭之后谭静终于找到了释放情绪的地方,所有的负面情绪随着泪水离开身体,最后如释重负的感受由大脑传遍周身,止住了哭泣。
吃过早饭,还很早,是周末,但谭静要到医院值班。上班前谭德辉载着女儿绕镇子兜风,没话题,就时不时讲讲路边某处的历史。当把谭静送到医院门口,谭父方说道:“晚上回来吧,啊?”
谭静还是生母亲的气,因为如果不是她找茬,她们也不会吵架,她们不吵架她也不会离家,不离家也不会和宫雨出去吃饭......就是面对自己她也觉得这么怪母亲牵强了,可还是气,说不出口,但写在脸上。
“你妈也后悔了,心里也惦记你,你不回家她也睡不着,回去吧,我下班儿来接你,行不?”谭父问。
“嗯。”谭静点头,“我上班儿去了,你也回家睡觉吧,眼睛都熬红了!”谭静表现出了孝顺女儿的体贴。
“啊!”谭父笑应,很受用。
二
高冲的职业
就在谭静的背影在高冲视线中消失之前的刹那,他决定即刻忘了她,永远的。高冲回家直接钻进被窝,这么早,必须睡个回笼觉。可是谈何容易。思绪像决口的河堤,守不住了,眼皮好像不是自己的,一个不留神就掀开了。而他的眼睛已陷入了“无路可去”的境地——闭眼是谭静不回头的背影,睁眼是褥子上的处女红。
高冲改变计划,用回笼觉的时间来拆洗褥子。被子叠一半,枕头底下露出一只发夹,琥珀色的。瞅着发夹发了半天呆,高冲收起了发夹,叠好了被褥,不洗了,留着!
高冲感到了无所事事,不是无事可做,能做的事都让他否了,因为不停想到宫雨。谭静是她朋友,她必然知道谭静的底。高冲认为这是个可耻的想法,谭静从他车上下去的时候他已然放出话了,不缠着她,爷们儿,吐口唾沫钉根钉,出尔反尔首先就会被他自己笑话死。
上午,上天帮忙,给了高冲一件可干的事。县里的一个刘哥在外地开小煤矿,和另一家小煤矿挖通了,起了争执,约架火并,回县里来雇人。刘哥客气邀请,先报出了优厚的酬金。
高冲一口答应,这是他最喜欢的活了,快,干脆,不像要账那么啰嗦,至于面临的危险,高冲当成是刺激,是冒险,爷们儿,生活太平淡就没意思了。
刘哥很高兴,感谢过“帮忙”后还问能不能再找着人,高冲说还能找着一个。和刘哥说妥了,高冲转而联系铁楠。要账他会叫上所有兄弟,而这种活,他只找铁楠。李海涛和王旭明家境都不错,高冲觉得他们没必要冒这样的风险,而铁楠和他类似,不靠自己就不能活。
和铁楠说好,简单收拾下屋子,高冲站到高低柜前,抬头看着挂在墙上的母亲的遗像,笑说:“我干活去了,护着我点儿啊!”然后拉开高低柜低的一边的柜门,柜里立着长短不一的八九把刀,两条棒球棒。高冲拿出一支长的铝合金球棒,装进棒球包里背上,又拿了把匕首插在腰间。
高冲铁楠在约定地点回合,坐上刘哥来接他们的车。车子驶出县城,在国道上走了一个多小时之后,拐进了不知名的山路。
“多少人?”铁楠问。
“多少人不知道,光知道找的火刚,他让刘哥找的我。”高冲说。
“我寻思也得找他,论硬干县里谁也没有他给力,”铁楠笑说,“那天还遇着他了,吃饭去,非得拽着我。喝半道儿说起来石涛了,他还喊呢,说那小子要是敢跟他得瑟就再砍他一回。”
“他能干出来,”高冲笑说,“那年砍石涛他找我了,我正玩儿呢,打电话没接着,过后给他打电话说都砍完了。那阵儿石涛让他吓得县里医院都没敢住。昨天我看着他,脸上那么长疤瘌。”
一辆奥迪A4鸣喇叭超车。
“王野也来了,热闹了!”铁楠笑说。
“火刚的事儿哪能少了他。”高冲说。
两车交错时奥迪又鸣了次喇叭,王野坐在后座上,与高冲微笑颔首。超车后没继续加速,始终保持在他们车前十几米,又走了十几分钟,就到了矿上。
“你也来啦?”下了车,王野过来和高冲打招呼。二十七八岁的年纪,白,瘦,一米七出头,笑的不善,总像是马上要发狠。王野的家境很好,但他天生是个亡命徒,所以这种场合大都能见到他的身影。
“啊,挺长时间都没这举动了,活动活动胳膊腿儿。”高冲笑说。
“呵呵......你还拿那玩意儿呢?”王野哼笑两声,瞄着铁楠手里拎着的棒球包说,“刀多得劲儿,嘁哩喀喳一通剁,多痛快!我这有,给你一把?”
“不要,刀太轻了,使不上劲儿。”高冲说。
“操!”王野以这个语气叹词表示妥协,又说,“听说他们那边儿有俩特种兵儿还什么兵退伍的,挺虎。”
“那也不认识啊,又不单挑,我就盯打头的。”高冲说。
“狠的肯定打头,咱俩一人一个。”王野说。
“行。”高冲笑笑。做不到王野那么认真,那么当事。
火刚早就到了,带着跟他吃饭的那拨兄弟。看他们到了和刘哥一起出来打招呼。黑瘦的他没什么出众的地方,所以就刻意走路横晃,显得特别一些,而实际生活已经很能证明他了。火刚不做生意,嫌麻烦,只帮人平事儿和看摊儿,挣钱简单,快捷。这煤矿就是他维护着的,平时他不来,有事才来,拼杀也不用他,他只需要端着他的猎枪摆出个很酷的架势垫后。
“怎么弄啊?”王野问。
“上道儿拦着,把他们煤车劫回来,他们出来人就削。”火刚说。
众人按计划行事。王野把车停到了大路中间,路上推了些大石做起路障,王野坐在车里,高冲倚着车门,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其他人或站或坐,三三两两散在四周。
很快,山里驶出了两辆装满煤的卡车,似乎是早有防备,看见他们远远就停住,掉头回去了。高冲装没看见,继续和王野聊某个女孩的笑话。
笑过之后,王野拿出包K粉,问高冲:“来点儿不?”
“不要。”高冲笑说。说着走开了。王野的车里响起了轰鸣的舞曲。他了解王野,这种时候他喜欢用药物“调动情绪”。
“来了!”高冲刚走到铁楠身边,他就喊了声,音色发紧,是紧张的缘故。
高冲也看见了远处腾起的灰尘,对铁楠说:“一会儿打起来你就在我后边儿跟着啊,别瞎撞。”
五六辆车快速驶来,暴土扬长,气势汹汹,各自不规则地急刹车。车门打开,鱼贯涌出二十几号人,挥舞着手里的家伙,大声叫骂着,直奔他们而来。
高冲从铁楠手里拿过球棒,迎着他们跑了过去。奥迪A4的车门打开,王野手提一把日本武士刀,箭一样地追上了高冲。众人都在他俩身后,没一个超过他俩。
高冲没学过任何打斗的技能,他的招式都是实战中积累的,不漂亮,但使用。他也不觉得打架用学,只要有敏捷有力的身体和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勇气就够了,一直向前冲,不倒下,眼前的“障碍物”早晚会倒下。
两拨人相遇,高冲突然跃起,举球棒向下砸,对面登时倒下一个人。王野进入半癫狂状态,挥刀乱砍,就像在玩体感的水果忍者,对面的人,就是快速落下来的西瓜菠萝猕猴桃。凭借他俩的火力,战斗刚开始就把对方击溃了,只是短兵相接的战争不那么容易撤,他俩一头扎进敌人队里,形成了混战,乱战。砍刀乱飞,迎上阳光会爆出一道银光,一闪即逝,饱含杀气。在这种乱战中,要避免受伤,伸手敏捷、反应迅速所起到的作用只是一小部分,大部分要靠运气。
拼杀中,一个物体向高冲额角飞来,没法躲,他也知道没法躲,只把手中的球棒击出,跟对方扯平。但因为某种不明原因,那物体没打到他,贴着他额角眉角嘴角滑过身体,他的眉弓感到了寒风刮过。高冲看清了那是把砍刀,同时庆幸那是把平头砍刀,假如刀尖再长出一公分,他这张脸就交代了。这还没什么,他如果因此捂脸低头,稍有迟疑,命可能就交代了。
殴斗持续不到十分钟,加上追打,不到半小时就结束了,高冲这边只有一个人受伤,而那边有六七个倒在地上,其余人逃走的路上也遍是血迹。
高冲一群人回到矿上待到黄昏,刘哥接到了调解的电话——对方认输了,他们赢了。
高冲的活到这就算完了。火刚和这些“雇佣军”一起回了县城,代刘哥请大家吃饭,饭桌上逐一分发红包。饭后的娱乐活动高冲拒绝了,想想那些娱乐项目就觉得兴味索然,背着他的棒球包打车回家了。
坐在出租车里,高冲右手压在揣在裤兜里的红包上,掌端起落,一下下拍着这沓玩命赢回来的钱。往常的这个时候他都是微笑着,细细地回忆打斗的过程,慢慢地品味成就感,似乎人生因此而有意义了。但这一次他却沉着脸,选定一副凝重的表情后就再没变过,好像被注了铅,唯有眼睛,许久,转两下。他在认真考虑一个差点发生的终生遗憾:假如今天挂了,或者残了,就再没机会见谭静了——只为了几张纸。高冲觉得如果命运真那么安排,自己就太可怜了。可怜自己,这是高冲所鄙视的——可怜自己算什么爷们儿么!
想了会儿怎么算是爷们儿怎么不算之后,高冲却决定了明天去找谭静。不把谭静这丫头整明白了,往后每次遇到这种事,他都不可能忍住心里那个遗憾的“假如”萌发,他就忍不住要可怜自己。而可怜自己的不是爷们儿,他不允许自己不是爷们儿;况且他也认同,那如果若是实现了的话,他就太悲催了。可怜自己是孬,而活得悲催是窝囊,高冲不允许自己孬,更不允许自己活得窝囊。
想明白了,高冲一宿睡得挺好,翌日吃过早饭就给李海涛打了电话——找宫雨。
宫雨前天晚上住在了李海涛家。李海涛父母住在超市,家只有李海涛,兄弟们一夜情经常住他家,高冲也常在这过夜。但当天李海涛家并不是他俩的二人世界,王旭明和杨玲的朋友也在,虽然在各自的房间,但因为情绪高涨,互相都能听到对方在干吗,不过没人想到尴尬,这是助兴。
宿醉加晚睡,等宫雨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了,还是被电视吵醒的。她自己躺在床上,李海涛的说话声从客厅传过来。宫雨出卧室见李海涛王旭明坐在沙发上,茶几上摆着两瓶啤酒和若干零食,看着电视,却在为刚开了杨玲朋友的一个玩笑咧着嘴。
“你们这么烦人呢!”那女孩笑骂。嗲声嗲气的。背对他们去了卫生间,衣服没穿好,左边腰际,一截粉色的内裤超出了短裙。头发乱蓬蓬的。
看着她的一头乱发,宫雨忙把自己的头发扎了起来,同时对坐在沙发上的两个人
说:“起来就喝?”尴尬这时在宫雨的情绪里显露,当着不怎么熟的人起床,她还没开放到可以满不在乎。
“饿了,”海涛说,“你来点儿不?”
“不要——几点了?”宫雨问。
“十一点多。”海涛说。
“唉呀妈呀,我可得走了!”宫雨说着慌忙磨身回卧室拿了包,没想到这么快就找着借口离开了。
宫雨没把谭静忘了,她到家就想起来了。马上打电话话给谭静,问她在哪了
“上班儿呢。”
“礼拜天儿上什么班儿?”
“这礼拜我值班儿。”
“啊......你昨天晚上在哪住的?”
“在......家啊......”谭静脑子翁了一声,说得磕磕巴巴。
“你回家啦?”
“嗯。”
“啊——我才回来,昨晚把你扔下了,也不知道你回来没。”宫雨心里一颗小石子落了地。
“你昨天没回家?”
“嗯,在李海涛家住的!”宫雨对着电话露出个调皮地笑。
谭静突然想起高冲早上对她说的话,他们就是那么玩儿的,没有错。她更觉得自己是傻子了。
三
谭静,成为了目标。
“怎么地,看上那护士啦?”听高冲要找宫雨,海涛马上猜出了意图。
“别瞎打听,知道多了对你没好处。”高冲笑说。
“嗯,因为这点事儿让人灭口了也不值当!”海涛笑说,“车让我爸开走了,你来接我吧,咱俩找她去。”
接到电话的宫雨不错眼的瞄着门口,看见摩托车出现在门口就第一时间跑出了银行。
“找我干什么?”宫雨问。眉开眼笑的。
“冲哥想跟你打听一下前天一块儿吃饭你那朋友——忘不了了,不行不行的了——”
“哪那么多屁嗑儿?”高冲抬手在海涛头上掴了一掌。
“哈哈......我姐妹儿靓吧?”宫雨先笑,然后眼神飞到高冲脸上。
“嗯!”高冲笑着点头。
“她从来不出来玩儿,昨天是我硬拉她出来的。”宫雨不无骄傲。
“得谢谢你!”高冲意味深长地哼笑两声。
“前天你送她回的家?”宫雨问。
“啊......打的车。”高冲反应很快,没漏任何破绽。
“我想也是,她才不能让你送她回去呢。”
“怎么呢?”高冲戏瘾上来了,追问道。
“她封建呗,家里管得也严。她妈性格可怪了——有点变态似的。可能大夫脾气多少都奇怪吧——她妈是县医院大夫,她一毕业就让她妈整回来了。”宫雨说。
“老实?”高冲问。
“......也不”宫雨牙缝吸气,思索后给出了这样的答案,“就是不好热闹,不太爱说话,不能算老实——她胆儿大,要不能当护士么,还在急诊,天天血滋呼啦的。”
“能把她电话给我不?我前天忘要了。”高冲微笑。
“行!”宫雨毫不迟疑地就把好友的隐私出卖了。
“谢谢啊,哪天请你吃!”高冲记下了谭静的电话号码,笑说,又看海涛,“我先先走了啊,你爱动弹就溜达回去,不爱动弹就打车吧。”
“操,过河拆桥?”海涛笑说。
“卸磨杀驴好不!”高冲说着发动摩托走了。
四
第一次约会
高冲坐在摩托车上仰望医院的主楼。医院门口人来人往不断,他却出奇地扎眼,大概就因为他愉悦的神情和健康的体魄吧。
“喂,你好!”高冲打通谭静手机,听到了她正常的声音,温柔,还带点试探性,不经意地流露魅力。
这声线,真好听!高冲在心里赞叹,回应那个美妙的声音道:“我是高冲,我......”挂了!
重打,挂了。又打,挂了。再打,不通了。高冲断定他的号码已经在她手机的黑名单里了。
谭静刚感觉好点,刚试图恢复正常,刚准备忘记,就白日做起了噩梦。前天下班谭德辉事先等在门口。到家后,谭母没说什么,昨天的不愉快和昨天一样,永远的过去了,只是做了几个谭静喜欢的菜,但也跟昨天的事没关系,是为了谭静今天回家了。饭桌上谭德辉主动找话题,谭母附和,谭静也问了几个问题。谭静晚上没马上睡着,可也不算失眠。今天早上母亲用基本与平时无异的态度跟她说话,她也没爱搭不理,娘儿俩一块上班。谭静和若干同事打了招呼,做她该做的工作,没任何不同。天气很晴朗,想不起下雨时的样子。天的蓝,阳光的灿烂,传递给人一种生活、世界很美好的信息。谭静只在这时惋惜过,她为什么把一件小事看得那么大,反而酿成了一次灾难呢?阴雨只是短暂的,天空终归还是晴朗的,可当阳光再度明媚的时候,她却失去了很宝贵的东西,不会因为阳光的再度明媚失而复得。对母亲的唠叨,她假如不是负气离家,而是枕头蒙头忍着,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了,她什么也不会失去。谭静为此后悔,继续在心里骂自己是傻子。但她已经接受了,只等着这伤痛快些过去。可高冲“阴魂不散”,又出现在她的生活里了,这就让伤痛走不了那么快了。
怎么办?谭静暗自问,心砰砰狂跳,慌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把高冲的号码拉入黑名单,电话安静了,可她的情绪还是没缓解,偷偷望一眼窗外,什么也看不见,还要偷瞟其他人,好像自己做坏事露了形迹。她不止是不知所措,她觉得思维好像都不属于自己了。她本能地决绝地挂掉高冲的电话,却不住地想他找她干吗?
“谭护士在不?”
谭静身子一哆嗦,心一紧,弄不清是不是害怕了。她转过身,见高冲背着手站在门口,白色短袖衫,齐膝牛仔裤,米色休闲鞋,正望着她,笑容可掬。
“谭护士有工夫儿没?有两句话跟你说说——没工夫儿也没事儿,我在这等着,不着急。”高冲笑说。
谭静飞快地扫了圈左右,三张故作若无其事的脸。完了,她感觉到了面颊的热,她白净的脸忽然涨红该有多显眼!而高冲却全然看不出异样,大方地站在门口,放任陌生的眼光在身上流连。
“谭静去吧。”急诊室的王医生说。看了眼面红耳赤的谭静,出于长辈对晚辈的爱护。
谭静快步出了急诊室,心里想着高冲的企图,大概是要讹她,要么讹钱,要么讹色,要么两样都讹。她当然都不愿答应,但要是只讹钱的话还可以适当考虑,他如果敢提流氓要求,就骂死他(暗自发狠),实在摆脱不掉就告诉爸爸。谭静很理智,不管再怎么屈辱,羞耻,也不能愚蠢地一味隐瞒,让自己越陷越深。
高冲迈大步跟在后面,由谭静领到了一条不大过人的走廊拐角。高冲在她身后跟着,盯着她一身纯白的背影。对于这样气质(安静,温柔,眼中看不见浮躁)的女孩,这一身白是最适合的衣装了,高冲想,脑子里自然生成一个特别俗的词——天使。
谭静说不出“有话快说”之类的话,侧对高冲站着,等着他开口。半天没声,她睃了他一眼,他正全神贯注地看着她,一副心满意足地笑。
谭静抽紧的心放松了,那种窒息的感觉也消失了,都是看见这笑脸的结果。同时她也气不打一处来了,对他怒目而视,说:“你昨天怎么说的?还找我干什么?流氓!”谭静怒视高冲需要昂起脸,这就又为她平添了几分倔强。
“我说的话你记这么清?”高冲笑说。俯视她,嘲弄的样子。
谭静一怔,转身就走。
“你发夹落我们家了。”高冲在后头说。
谭静听着声音特别大,赶紧站住,回身说:“给我。”非常横。
“下班儿找个地儿唠唠——”
“我不要了。”谭静说完再次转身欲去。
“你没工夫儿我送你家去,你家不就在林业局对面儿么,三楼,把山。”高冲说得轻轻松松。
“你怎么这么流氓呢?”谭静走到他面前,恨不得往他脸上吐口水。
高冲皱眉苦笑:“你不会换个词儿啊——”
“臭流氓!”谭静接得极快。
“哈哈......”高冲朗声大笑。
“你们四点下班儿是吧?四点半,三品茶楼,我在门口等你——你要不知道在哪我来接你也行。”
“不用着急,话说完了,我走!”谭静刚要转身高冲说,走到她前面又回头,眉宇含笑看着她,“流氓这名儿实在过时了,换个吧。管我叫混蛋我答应,叫流氓不答应。前天晚上你又没人事不省,你都说啥了你不能没印象吧?”高冲说完转身就走,没等着看她再次涨红的脸,使她更加难堪。
谭静在原地站了好久,等着她涨红的脸恢复正常。可稍一想高冲刚撂下的话,她的一切努力立刻功亏一篑,脸又重新烧起来。前天晚上那些她不愿回忆的模糊梦境争前恐后跳出脑海,因为模糊,她倾向于希望这都是假的,可也因为模糊,她不能咬定了那就是假的,所以虽然完全否定高冲的人格,却被他的一句话羞得无地自容。
下班后谭静对妈说宫雨买了新衣服,让她去看看。说得挺轻松,她发现撒谎也没什么难的,她不是不会,只是没处用罢了。谭母没怀疑,问她晚上回家吃饭吗。
“回来。”谭静回答得万分确定。
谭静不知道“三品茶楼”在哪,不过出租车司机知道。茶楼在路边,谭静还没没看见茶楼招牌,先看见高冲了,他坐在摩托上,在茶楼门口,左手托着茶壶,右手拿着茶杯。看见谭静,高冲喝干了杯里的茶,把杯子反扣在了胡嘴上,迎了上去。
短暂的目光对视,谭静敏锐地发现高冲打量她的眼神不正常,有股忍不住笑的喜悦。她赶紧低头审视了自己一遍,一切正常。再看高冲,恍然大悟——自己穿的也是白色短袖衫,牛仔裤,与他的穿着俨然情侣装。谭静赶紧又低下头,脸腾地红到耳根。
高冲仿佛看出了她的窘迫,有意为她解围,埋怨似的说:“我一壶茶都喝了了,你才来。走吧。”说着前头带路,把谭静领进茶楼。
“麻烦再来壶茶。”高冲把扣着茶杯的茶壶递给柜台前的服务员。
谭静大概扫了眼室内,两排八张桌子,两桌有人,其中有个男人面善,好像在医院见过。
高冲见她瞅着桌子,说:“楼上了,我订的包间儿。”
谭静警惕地瞪了他一眼,没动。
高冲马上领会,补充说:“靠道儿边儿这间。”高冲竖拇指向上指了指。
上了二楼包间,坐下后谭静就把脸扭向窗口,看街景。服务员随后进来,将茶壶茶杯分开放到了桌子上。
“我喝这茶味儿还行,你尝尝。”高冲为谭静倒茶。
谭静动作未变。
“你要不想说话就我说,你听着。”高冲说着把袖子掳起来,堆到肩头。
谭静眼角余光瞥见高冲臂上的文身,着重看了眼,马上又转头看街上的车来车往了。
高冲注意到了(他故意露出来给她看的),说道:“对,这就是我的身份象征。简单一句话就是不是正经人。”谭静又看了他一眼,“我就靠一些不怎么正当的事儿活着,帮人打架,替人要账。打架挣钱快,半个点儿一个点儿的就能挣个万八的,就是风险大点儿;要账儿没风险,就是磨叽。”
谭静已经正视高冲了,先是惊讶,不明白他为什么对她说这些,听了会就厌恶了——不愿听他这些烂事。
看着谭静因为鄙夷而皱的眉头,高冲笑笑,又说:“我知道自己干的不是好事儿,所以开始我就先说了,我不是正经人。我爸是个畜生,”谭静再次盯住高冲的脸,“我十二那年他把我妈逼死了,他又犯事儿跑了。我住我姨家,条件不好,都是下岗工人,我姨夫一吃饭就瞪我,我都不吃菜了他还瞪我。”高冲笑笑,“我能怎么办?我也想好好学习,穿干净儿的,背一书包儿,上课想听就听会儿,不想听就给女生儿写情书——我能么?我要么像狗似的溜人房檐儿捡剩饭,要么像狼似的出去抢肉吃——我不愿意当狗。”高冲的话说完了,喝了口茶,笑呵呵地看着谭静。
谭静正想说点什么,高冲却为要接个电话跟她表示歉意。
“喂,欸,刘姐......”高冲微笑着,应该是对电话里的人笑,但却饶有趣味地望着谭静。
谭静扭脸看窗外。
“我现在有点事儿,一会儿上你那看看去......能找着,能找着,不去那边儿我也知道在哪......”高冲露齿而笑。
高冲打完电话,继续看着谭静的侧脸笑,不再说话。
“你跟我说这些什么意思?”谭静耐不住了,冷冷地问。
“自我介绍,交朋友首先不得坦诚吗,就是活得再不着调也不能瞒着。”
“谁跟你交朋友?流氓还讲坦诚!现在坦承,那说不缠着我的是谁?狗叫?”谭静轻声说。鄙视的语气配着不看他的视线。
“是我说的,现在是狗叫了!”高冲一笑。
“你不光流氓,你还无赖!”谭静狠瞪了高冲一眼。
“行,你随便儿骂,气儿消了就是朋友了。”高冲两臂交错搁在胸前的桌上,身子前倾,用哄孩子的口吻说。
“不可能!”
“别这么坚决,我前天不就一时犯傻话说冒了,成狗叫了么!有什么要求啊,条件哪你该说说,你说啥我干啥,你不满意再干一遍。”
谭静看着高冲得意洋洋、极度自信的脸,她生气之余竟在心里萌生了一个捉弄报复他的念头,于是冷笑了声,说道:“你从这窗户跳下去给我看看。”谭静假装看在街对面KTV门口踢毽子的服务生。
谭静话音刚落,高冲坐的椅子“吱嘎”一声退出去半米多,窗口多了个阴影,等谭静抬头,只看见高冲已在窗外的半个身子。
“啊——!”谭静失声惊叫。愣了,他真跳了!她让的!她感觉头嗡嗡的,胸有点闷。
“欸!”楼下喊,高冲的声音。
谭静扑到窗台上,探出半个身子。
“行不?要不我再跳一回?”高冲站在地上仰脸看她,笑呵呵的。
“流氓!”谭静骂了声,转身出了包间。
到楼下看高冲正在柜台前结账。
“哥你这是干啥呀?”柜台后的服务员问。一脸不可思议地笑。
“懒呗,这不省着下楼了么。”高冲笑说。
“我送你回家?”高冲追上先出茶楼的谭静。
“不用!”谭静气哼哼甩出一句。
“你站下。”高冲两大歩截住谭静,这次没笑。谭静站住,低头。
“不管你多后悔,该不该发生的也发生了,不管你多烦我,我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我不是好人,可从来没欺负过老实人,没欺负过女人。本来是想跟你就拉倒了——我不图女人——我又回来找你原因很简单,我忘不了你了!”
高冲说完便走了,而谭静还站着,脸又一次不争气地红了。听见高冲的摩托车声谭静赶紧疾走。
“你站这等着,我让出租车过来接你。”高冲追上她说。说完加速,发动机吼了起来,眨眼就到了几十米外十字路口的出租车旁,对司机指指她这边,然后径直走了。
谭静不想接受高冲叫来的车,可她又不知道怎么拒绝停下来的出租车,最后还是坐了进去。
“知道,你对象儿刚才说了。”谭静告诉司机去哪,司机如是说。这次还好,谁也看不见她脸红了。
“你对象儿给完了。”到家后谭静要付车钱,司机如是说。
五
高冲的人际关系
给高冲打电话的女人叫刘丽,是个吃过一次饭的相识。她出过几次国(做妓女),赚了不少钱,做了几次生意都赔钱,几个月前在“窑子一条街”租了个门脸儿,开窑子当“妈妈”了。这是个有赚头的买卖,只要摆平黑白两道的“找茬”。她摆平了难度更大的白道,倒是黑道有了问题,于是想到了高冲。高冲和这么发家的女人一向没交情,更不愿意为那个行业平事儿。但刘丽和他还有层交情,她的表舅是高冲的邻居李叔,这层关系让高冲抹不开面子拒绝她。
高冲一路想着怎么应付刘姐。逆向驶来一辆丰田吉普的警车,离他还有一段距就按喇叭。看见警车高冲露出笑容,按喇叭回应,车窗里伸出一只手,示意他停下,随即减速停在了路边。高冲也减速,上下望望,穿过马路停到警车后头。警车里的人没下来,高冲走到驾驶室一侧的窗前,哈腰向车里笑说:“谭叔下班儿啦?”
“啊,你干啥去?”谭德辉侧身面对高冲,问道。没笑,但神态轻松。
“上药材一条街,有点事儿。”
“你上那干啥去?”谭德辉陡得严肃了。
“我朋友住那!”高冲解释,笑嘻嘻的。
“我还寻思你小子添毛病了呢。”
“哪能呢,我老实孩子,黄赌毒从来不沾边儿,谭叔又不是不知道。”高冲笑说。
“滚蛋!你老实,你要老实就没有不老实的了!”谭德辉哼笑,骂道。
“呵呵......谭叔不上吉林抓人去了么,抓着没?”高冲调皮孩子似的笑了两声,问道。
“你耳朵挺长啊。”
“那么大案子,我再不知道还能在世面儿上混了么!”高冲笑说,“我也听说那小子吉林有亲戚,可能往那边儿跑了,之后一打听谭叔都杀去了,我寻思完了,不能献勤了。”
“等你告诉我就成瞎子了!”谭德辉笑了。笑由成就感和对高冲的不见外组成。
“这两天儿菜市场有拨划兜儿的,你知道是谁不?”谭德辉问。这应该就是他叫住高冲的目的了。
“谭叔你别老这么弄啊,”高冲装出苦笑,“我又不是线人,老整这事儿也不好啊,再说你也不给钱!”说着又耍起了赖皮。
“刘姐怎么回事儿啊?”高冲问。
“我下午没在这,你姐夫给我打电话,说来几个人,跟姑娘吵吵起来了,等我回来就这样儿了。详细事儿我也不知道,也是听他们说的。”刘丽看向丈夫,意思让他说话。
“啊,就是来了三个人,说要找小姐,完了就上楼了,不一会就打起来了。”刘丽丈夫不连贯地说了些和不说没分别的话。
“什么样儿人?”高冲问。
“我也说不好,就一般人,三十来岁......”刘丽丈夫拧着眉毛,攒出一堆抬头纹,憋的脸发红。好像高冲难为他了。
“有一个扎小辫儿,个儿挺高,胳膊上纹个老虎脑袋。”脸上有伤的女孩抢过了话头,兴致勃勃地说,高冲扭头看向她,她又说,“那俩个儿都不高,一个挺膀的,秃头;一个瘦,分头,戴个墨镜。”
高冲在心里画了三张图,没有认识的。
“他们来就一人挑个姐妹儿上楼了,”她接着说,“特意折磨人,我们不干他们就急了——找茬呗——就开始砸,我和他们骂起来了,就把我给打了。还说不让这店再开了,要不他们天天来砸。”她现在说起来还有点义愤填膺,瞪着眼,随情绪变换表情。
“刘姐得罪谁没?”高冲问刘丽。
“没有啊,咱就正常做生意,谁都想红红火火的,人多肯定高兴,也不能怕同行不乐意就把客人往出撵啊,那么的不干得了呗。”刘丽说。
高冲点点头,微笑着,“买卖还是正常干,要是没事儿了,那必是姐什么地方没注意,惹人不高兴了,出出气也就完了,那咱们就认了,不用查,也没法查。我把电话留下,要是还有找事儿的,你给我打电话,我马上过来,姐你看行不?”
“行,姐就全指望你了,你受累吧!”刘丽笑说。
“刘姐这说哪去了,咱们谁跟谁!”高冲笑说。
又聊了几句,找借口推了刘丽吃饭的邀请,高冲从媚儿足疗离开了。他在店里这些时间,那个脸上有伤的女孩不错眼地全程关注着他,如果不被人这么看着,他可能还多待会。
第三章
疯长的挣扎
谭静睡得不好。稀里糊涂地梦了高冲一夜,一会是他敲她家们来送发夹,一会是他在医院嚷嚷她是他女朋友,一会不知怎的,她又坐上了他的车,由他载着到处跑,而沿路的行人都是熟人。早上起床再想到高冲,她立即意识到自己堕落了,往时一想到他就恨之入骨,可今天,他都在她脑子里闪过几个来回了,她才慌忙想起,她是恨他的。
不能让高冲的三言两语就糊弄住了,谭静理智地想,很可能是他编造的。更不能让他的外貌诱惑了,他很可能是衣冠禽兽,是披着俊美人皮的狼,外表越漂亮的蘑菇,越是有毒的。可谭静又觉得这样武断地定性一个人是不对的,虽然他没给她好印象,她也承认他不是好人。
一早上谭静都徘徊在否定又否定的情绪里,彷徨了。直到吃早饭,看见父亲,她豁然开朗,父亲八成认识高冲,问父亲一下不就什么疑惑都解了?但以父亲的性格,对高冲这类人很可能有成见,把他说成粘着大粪的害虫。这样也好,父亲一向是她的正确答案,她可以凭此走出彷徨。
饭桌上父母正在聊一位同学刚结婚的儿子,从小怎样,现在怎样,老婆怎样之类。谭静伺机插嘴,问父亲:“爸,医院的人天天叨咕黑社会,什么于震,石涛,说是县里最大的两伙,是吗?”
“听他们瞎白活,什么黑社会,小地癞子。”谭德辉微笑,轻蔑得不能再轻蔑。
“还说石涛前两天和人打架,都打死人了。”谭静信口胡诌,她压根儿没听说过这传闻。
“扯淡!打死人还能让他在外头晃荡?那我们这拨人就别要了,都撵回家种地去吧。”
“我说吗,出人命医院也能知道啊。他们这样人多么?”谭静看着那盘西红柿炒鸡蛋,夹了块鸡蛋。
“有几个。不用他们得瑟,说不上哪天就把他们一块儿都划拉了。”谭德辉皱眉,说道。这该是他的一个憧憬。
谭静赞同的笑容在脸上停留好一会,就快因为若有所思僵化了,才又问道:“那高冲呢?”头深埋下,以防在父亲的职业敏感前露出破绽。
“他跟那些人不一样。你怎么知道他呢?”谭德辉笑了。
看见父亲笑,谭静莫名地开心,说道:“听他们说的,说他挺仗义。”仗义这个词她之前若干次想到高冲,从没用过,说出口自己也纳闷,为什么这么形容他。
“小瘪犊子,一天穷作!”谭德辉前鼻音笑两声,眼角聚起几条嘲讽的皱纹。
“认识?”谭静笑问。
“嗯。”谭德辉点头。
“这几天肇事的可多了,昨天一天抬出去俩......”谭静知道再问下去就多了,于是主动换了话题。
高冲不是地痞无赖,也不是蓄意耍流氓,他的内在与外表反差没她之前想得那么大。这一系列结论促使笑晕在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栖在谭静的脸上。
再想到高冲,他的笑容被赦免,允许出现在她的记忆里。谭静还没成熟到不把轶闻、故事之类的当真,她把高冲安在了某个故事里,他是个不遵守社会规范的好人——甚少非坏人。而她的转变也只是不把他当洪水猛兽看待了,更正了对他的偏见,可好感还是不可能有(她严令自己),他毕竟伤害她了,这是不会腐朽的事实。她之所以心情好是因为知道他没有那么坏,不会进一步伤害她,她也可以用沟通的方式让他不要再纠缠了,必要时提一下父亲,会是杀手锏。
谭静下午到医院上班,下班的田姐神秘兮兮又幸灾乐祸地告诉她,急诊室的崔大夫出事了。午饭时间他跟朋友喝羊汤去了,来了个突发脑溢血的病人,等了快半小时他才回来,还带着酒味,人没抢救过来,家属不算完,闹起来了。
事情本身是非明确,崔大夫错了,但田姐仿佛是庆贺恶有恶报的态度令谭静反感,只爱搭不理的应了几声。崔大夫不是坏人,好喝酒并不能磨灭他厚道的本性,也没见田姐和他交恶,如今光看热闹还不过瘾,还要喊出“活该!”究竟为什么呢?
崔大夫已经下班了,换成了王大夫。两男一女怒冲冲来急诊室转了一圈。谭静对这事没太在意,也就没在意医院今天的格外嘈杂。
七点多,天刚黑,来了两个青年,一个手掌受伤了,攥着一大摞餐巾纸,另一个青年周身完好,是护送伤者来的。
伤者锅底黑的肤色,偏矮,偏瘦,长发盖住脖颈耳朵,大眼睛。谭静拿掉那团被血浸透的餐巾纸,从虎口到鱼际有道六七公分长的伤口,还有鲜血渗出。伤者“哎呀”“妈呀”的乱叫,不停喊:“麻药倒赶紧往上整啊!”
麻药发挥作用后伤者安静了,也淡定了,注意到了谭静。
“哎呀,护士挺靓啊!”他夸张地赞叹。
谭静莞尔,对他喷出的酒气也没厌恶。
“给我手缝得也好看点儿呗?”他咧嘴。
“手好看怎么缝都好看。”谭静在他那只干巴手上穿针走线。
“哎呀,真会说话!”他笑说。讨人嫌地瞅着谭静。
“这怎么弄的呀?”谭静问。想到他才刚呲牙咧嘴的德行,想笑。
“打架了,”他扬眉毛撇嘴,做出威风的样子,“我请朋友吃烧烤,旁边桌几个小子装逼,骂我朋友对象儿,那我能干吗?上去就让我把桌子掫了,一啤酒瓶子扣倒一个。那三个还他妈敢往上冲,我他妈抡凳子砸,全让我干趴下了。我受这么点儿小伤,他们都起不来了。”
“那怎么就你来了呢,他们伤那么重也得来呀。”谭静说。露出捉弄人的笑。
“他们......哪敢,知道我来了,遇着了我不还得削他们呀?”他顿了一下,继而说。随机应变的能力不错。
“那你真行!”谭静点头。
“啊,混得年头儿多了。我十五就不念书混社会了,你上二道街转一圈儿,提周万成,没有不知道的。”周万成拨浪着脑袋说。那气势就好像有千八百兄弟随时听他调遣。
“那地方儿我可不敢去。”谭静笑说。
“怕什么,你提我啥事儿不待有的。”周万成说。
谭静笑而不答。眨了下眼睛,问道:“你认识高冲不?他是不也挺行的?”
“他是你什么人哪?”周万成忽然谨慎起来。
“我不认识才问你呀。”谭静笑说。
“啊——还行吧,挺能打架的。”周万成说得轻描淡写,然后又隆重地说,“挨过我打,让我扇了俩嘴巴子,踹了两脚,他屁都没敢放。”
谭静抿着嘴,努力忍着笑,觉得这个周万成很有意思。
包扎完了,周万成恋恋地舍不得走,追问谭静电话。
“你就给我呗,一个电话有什么不能给的。”周万成高声说。眼睛也跟着瞪大了。
“我爸让我离你们这些小混混儿远点儿。”谭静说。
“你爸谁呀?”听到“混混儿”这个称谓让周万成不爽,尤其还加了小字。
“谭德辉。”谭静说。
“......啊,你爸谭德辉呀......”周万成说。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很可笑。停了三五秒钟,对陪他来的青年说,“我手机可能没费了,现在还能找着地方交不?”说着轻盈地走掉了。
二
英雄救美两次
高冲上午去了医院,在急诊室内外瞎转悠好半天,先打听了一位护士,回答是不知道,只好继续转悠,问了第二位护士方才得知谭静今天晚班。哥几个混了一天,晚上在路边烧烤吃饱喝足,与兄弟们分手。街灯正亮到撩人时,高冲骑着车,吹着风,绽着笑,哼着歌,驶在去医院的路上。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你对自由的向往......”高冲一边哼唱一边想:自由再美好,意志再坚定,一旦半路遇见命里注定的那个妞,就什么决心都颓了,什么都向往都没了,有谁不让停下都得跟他玩命。
已经看见了医院大门,电话响了。
“他们又来了!”一个激愤的声音。
“你谁?”高冲问
“我是姚洁。他们又来找事儿来了,你快来吧!”声音十万火急。
姚洁是谁?“你是刘姐店儿里小姐吧?”高冲恍然大悟,也让那个着急的声音拐得着急了,口不择言。
“啊,对,你快来吧!”姚洁并没在意,干脆地答应。
高冲电话问李海涛在哪,说刚送完铁楠,王旭明,快到家了。高冲大略交代了事情。
“行,我现在就接他们回来,你在街口等着,一块过去。”
医院离药材一条街不远,高冲三分钟就到街口了,但他没停下等兄弟们。姚洁大概就是那个受伤的女孩儿,听她电话里的语无伦次,也是个冒傻气的急性子,这会备不住又已经受伤了。女人顶着,男人等着,这是哪家的习惯?
高冲到“媚儿足疗”门前急刹车,车速太快,后轮在地上划了个半圆。对面干洗店门口站的人面熟,再瞅一眼:刘丽丈夫。女人顶着,男人等着,看来是他家的习惯。
“操你妈你再说一句?”一个高个扎辫子的男人骂道。胳膊水平抬起,伸食指。
而被他恐吓的,正是受伤的女孩——姚洁。她站在地当中,拦住三个男人。店里只有他们四个,姚洁一脸不屈,横眉立目看着他们,像只为保护幼仔而战的猫。看见高冲,好像看见了靠山,眼中露出笑意,把到嘴边的骂人话也忘在嗓子眼儿里了。
“嘿,有话跟我说。”高冲说。
他之前已经被矮瘦矮胖两个男人看见了,这一喊,扎辫子的高个男人也看见他了。高冲把他们三个看了一遍,与之前的判断一致:都不认识。
“我操,你他妈谁呀?”矮瘦男迎上来。
“你爹!”高冲飞起一脚,踹在矮瘦男人肚子上,把他踹飞出去。
辫子男和矮胖男迅速亮出了身上的刀,辫子男的是把折叠刀,矮胖男的是一把野营砍刀,有一尺长。高冲也从腰里拽出了弹簧刀,乌黑的刀身,雪亮的刀刃。
辫子男和矮胖男抽出刀原想就扑上来狂砍乱捅一气了,见高冲也亮了家伙,迟疑了一下,矮胖男举刀砍过来。
高冲侧身让开,扬手一刀,矮胖男左胸纹得龙头被割成两半,开了条粉红色的裂纹,倏忽,殷红的血就流了出来。
“我操——”矮胖怪叫着退出好几步。
辫子男在旁等待出手时机,刀握在腰际。姚洁厉声尖叫着,仿佛已经看见辫子男的刀捅进了高冲的肚子里。从未来回来的姚洁想努力改写历史,可花瓶一类的东西昨天都砸没了,椅子她又搬不动。情急之下她想到了攥在手里的手机,瞅准辫子男的后脑勺,聚力于手,砸了上去。
辫子男没防备,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可姚洁用的是苹果,不是十年前那砖头般的诺基亚,杀伤力有限,就像打在狗身上的石子,只能让狗换个攻击目标。
面对姚洁,辫子男没有迟疑,提刀直上。姚洁捂脸后退,叫声惨烈。高冲一把薅住辫子男母鸡尾巴似的辫子,使劲向后拽,辫子男被拽得弯下腰,刀在身前乱抡,高冲回手不及,小臂上横着挨了一刀。
高冲顺势退到了店外,这样就不用再因为姚洁分心了。三个人跟出来弧形把他围住。一股热流从小臂发源,流过他的无名指,归入大地。矮胖男捂着胸口,站得最靠后,矮瘦男捂着肚子,辫子男站得最靠前,但也心有忌惮,不敢轻易上前。两边形成对峙。
“来呀,寻思什么呢?这就吓着了,怎么混的?一会儿我兄弟来了你们哭都没地方了,趁你们人多,赶紧的。”高冲声音里渗着嘶吼,想笑,但是过于兴奋笑不出来,扯开的嘴角显得狰狞,眼睛杀气腾腾地环视他们三个,像要拼命,又像在打算把他们吃了。
“少跟俺们整事儿,我一个电话叫来的人一人一刀就能把你剁成饺子馅儿!想死想活你他妈看着办。”辫子男高声说。
“你带电话没,没带我有。我现在听人吹牛逼牙疼!”高冲说着朝他们走过去,“痛快儿的,吹牛逼没有用,来点儿真格的,再白话一会儿卖呆儿的该笑话了。”
这当儿远处快速驶来一辆车,快得像驾着旋风。车停下,急刹车的凄厉啸叫还在街心回荡,三个人已经从车上跳下,朝他们跑来,每人手里提一支铁棒。
辫子男反应最快,撒腿就跑,矮胖矮瘦紧随其后。
“别追啦!”高冲喊。但没起作用,铁楠没装刹车。
“哎呀妈呀!你胳膊怎么的了?”姚洁跑上来捧起高崇的胳膊,疯子似的叫。
“叫唤什么!”高冲四下瞅瞅,挂花已经丢人了,嚷嚷的谁都知道就更丢人了,“拿条手巾去。”
“啊,行!”姚洁答应着往店里跑,上台阶还跑掉了只鞋,“哎呀!”她叫了声,趿上拖鞋继续跑。
高冲在后头看着,忍俊不禁。
高冲手捂伤口进了店里,姚洁从楼上跑下来,怀了抱了条浴巾,看见高冲把浴巾抖搂开,说道:“来,我给你包上。”
“包胳膊,又不包孩子,你怎么不拿床被卧呢?手巾就行。”高冲说。
“我看你出那么多血,这不大点儿吗......拿我给你换去啊,你再等会儿!”姚洁磨身又慌里慌张地跑上了楼。
“没找着干净手巾,我洗脸的行不?”姚洁楼梯下到一半,问道。
“行,行,厕所在哪了,我洗洗。”高冲说。
姚洁把高冲带到盥洗池旁,高冲拧开龙头,手刚伸上去,流进盥洗池的水就变成了红色。姚洁看得心惊肉跳,喘气都粗了,而看一眼高冲,却是气定神闲,若无其事地洗着手,真的就像是刚刚方便完。姚洁望着高冲的脸,怔住了,这是她自青春期之后见过的最值得崇拜的面孔,仿佛散发出神圣的光辉。
高冲洗净其他部位的血迹,把伤口横在流水上,即刻便有水花溅出。
“妈呀,这回可长见识了,终于看着纯爷们儿啥样儿了!”姚洁说。因为过于专注,声音显得微弱。
“来吧,给纯爷们儿包上。”高冲关了水龙头,胳膊抬起。
“紧不?”姚洁忙不迭拿毛巾扎住高冲的伤口,她感觉很荣幸,受宠若惊、小心翼翼地问高冲。
“行,再打个扣儿。”高冲却丝毫不觉得这事有多重要,注意力放在了打电话上。
“哎,撵哪去了?”高冲问电话那头的李海涛。
“没多远。撵上了一个。”海涛说。还有惨叫声和铁楠的咒骂声一同传过来。
“打两下得了,撤吧,肯定有人打110,我先走了啊,你们赶紧的。”高冲说。
姚洁跟在高冲身后,看他的胳膊,雪白的毛巾上已经透出了血。
“不用上医院吗?”姚洁问。
“用啊,纯爷们儿受伤也不能拿舌头舔舔就好了。”高冲说。闻着了毛巾上洗面奶的气味。
“那我陪你去呀?我换衣服去......”姚洁说着又预备转身上楼了。
“用不着,你歇着吧。”高冲很不客气地阻拦。
“怎么的?”姚洁高涨的情绪在高处一脚踩空掉了下来,只问了三个字,眼里却有好多话。
“没别意思,”高冲解释,“用不多大工夫儿110就得来,得有个会说话的录口供啊,你们老板半男不女的不顶事儿。”
“那等这边儿完事儿我找你去?”姚洁跟出门外。
“用你就给你打电话。”高冲说。没看她。海涛旭明铁楠已经向这边跑过来了,高冲举手打个招呼,发动摩托,紧给了两下油门,眨眼间已消失于路口。
高冲刚到医院,一辆出租车紧随其后驶来,下来四个男人,提溜着铁棍砍刀,有人问道:“上哪?”有人回答:“急诊。”
高冲刚上台阶,听得清楚,迈开腿朝急诊室狂奔而去。一边跑一边在心里想:今天是“英雄救美”的日子吗?
周万成刚走,那两男一女就回来了,大吵大闹大骂,王大夫制止被那女人挠了,朱护士打算边吵边撤,被识破,堵在了屋里。吵闹渐趋激烈,那女人打电话高喊:“赶紧过来!”
谭静担心局势失控,想找父亲。女人眼见,指着谭静质问她要干吗,张牙舞爪地扑了上来。
“你干什么......”谭静躲得快,没让她抓住头发。
“小骚货你要干啥?臭不要脸的!”女人不依不饶,似乎不抓住谭静头发不甘心。谭静一退再退,最后退到了窗口。
高冲就在这节骨眼出现,带着奔跑的惯性,挥胳膊把那女人扒拉开,另一只胳膊将谭静拢在身后。
女人一个趔趄,险些栽倒,抬头看见被高冲狠狠瞪着,有点发毛,但那四个男人的赶到给了她信心,跃跃欲试想挠高冲两把,嘴里说:“你什么东西......”
高冲抬胳膊再把她扒拉开,被女人扯松了臂上的毛巾。泼妇是高冲最不会应付的,不能下手打,又受不了她们的谩骂,所以必须快刀斩乱麻。他回身在窗台上拽了盆仙人掌,砸在了女人脚前,吓得她尖叫着跑开了。他又回身抓起一盆芦荟,对四个男人里一个平头、黑衣服、拎砍刀的男人说:“陶二,要打架我陪着,屋里地方小,咱们出去。”高冲就是再凶猛也不可能凭着一盆花做武器在空旷地灭掉这四个手持管制刀具的男人,相反在这种室内坏境里倒更安全,不易被围攻,还能掀桌子抡椅子,他有把握不受伤。可谭静在屋里,打起来很可能伤着她,与同她受伤相比,高冲觉得他被砍死在院子里更划算。
高冲的威慑力是巨大的,陶二不想跟他交恶,说明了来意:“他们医院大夫喝酒去了,不及时救人,病人死他们医院了,医院还他妈装逼,不管,俺们找医院讨说法,关你什么事儿你挡着?”
“我挡个屌!大夫治死的你找大夫,医院装逼你找医院,动她就不好使!”虽然谭静被高冲挡在身后,对面几乎看不到,但是还知道他指的是谁。
“冤有头债有主,俺们就找医院说话,你对象儿你领走,没人拦着,俺们的事儿你也别掺和。”陶二说。
“操,医院又不是我儿子开的,你把医院拆了关我个屌事。”高冲说。扔了花盆,握住谭静的手,朝门口走去。
“那你们也别难为我们呀,崔大夫也没在这。你找院长去呗。”朱护士看高冲带走了谭静,也着急了。
“你他妈给我待着!”堵在门口的人借机上前恐吓朱护士,让出了门口。
刚离开急诊室谭静就打了110,仍旧淡定,清楚详细地说明了医院的情况。脚下一直没停,被高冲牵着走。
“你拽我上哪?”谭静问。
“送你回家呗,你还要守到下班儿啊?”高冲说着回头看了她一眼。
“你胳膊怎么的了?”谭静惊讶地问。她感觉又液体流进他俩的手心,低头看见了高冲胳膊上的伤口。
高冲也看了眼,毛巾被那女人扯松了,滑到了手腕上,鲜血又汩汩地留了出来。
“受伤了呗。年辈儿不上医院,来一回还赶上你们摊事儿了。”高冲说。
“伤口挺深,得缝针。”谭静用手机的光亮观察着高冲的伤口。
“啊。我先送你回家,再上中医院缝去。”
“中医院晚上没人。”谭静说。
“不能吧,那么大医院晚上值班的都没有?”高冲表示惊讶。
“真没有。”
“那就明天再缝吧,说不定一晚上长上了呢,还省钱了!”高冲笑说。
谭静瞅了眼高冲,重新用毛巾把伤口扎住,说到:“跟我走,我给你处理一下。”说着换了方向,出急诊,进了门诊。
高冲想说点什么,又担心给谭静惊飞了,就封住了嘴,遛遛地跟在了她身后。
上二楼左拐,高冲被谭静带进一间小房间里, 消毒水气味格外浓。打开灯,房间中间偏右有一张床,床尾一盏立式手术灯,灯头对着床的下半截,左边靠墙有一只药柜和两辆医药器械车。
“坐床上吧。”谭静说。自己朝医药柜走去。
“小屋儿收拾挺干净啊!”高冲坐到床上,四外踅摸一圈。
“这是无菌室。”谭静背对高冲,从柜子里拿东西。
“小床儿都锃亮,真讲究!”高冲看着床腿,赞叹,“这就是手术室呗?”
“嗯,妇科手术室。”谭静把需要的东西放进手术托盘里。
“妇科手术室都做啥手术啊?”高冲看着左上角的那盏好几只眼睛的手术灯,问道。隐隐感到不详
“做人流——”
“我靠!”高冲一声怪叫,跳下了手术床。
谭静吓一跳,急转过身。
谭静的目光看得高冲十分尴尬,指着床对她说:“监狱死刑床上死的人也没这床上死得多吧?”
“装!”谭静白了他一眼,身子又转了回去。
“这是男人们不能承受的床——有一个算一个。”高冲故意苦起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