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她回来了
王君隐站昏过去了三天。
第四天早上醒来之后,他胡乱披上衣裳,手中提着清风明月剑,将王狄点了穴,就跌跌撞撞冲了出去。
那是他一生中最快的速度,他要救回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人,他再也不要丢失她一次了。
他的小姐姐,他未来的皇后。
风驰电掣一般,喉咙里不断有血涌了上来,又被他拼命压了下去。
他很快又回到了之前的那个暗门,然后那地方已经被压成平地,还铺上了青石板,好像从来没有过暗门一般,好像这里也从来未有人来过一般。
王君隐双手微微颤抖着,对身后挥了挥手,微微张嘴,从喉咙里发出了一个奇怪的哨声,那哨声尖锐高亢,三长三短,像一种远古的鸟类的声音。
哗啦啦一阵响动,忽然,从不知名的地方跳出来许多人,纷纷跪倒在地,为首的一人跪倒在地:“大人,不知有何紧急之事,忽然发起了本司最高紧急令‘凤凰令’?”
王君隐面色苍白,眼眸中翻涌着可怖的神色,一只手指着这块平地,哑声道——
“给我挖出一个女人来。挖不出来,你们提头来见!”
那些人心中震动,二话不说,冲了上来,也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工具,开始拼命挖了起来。
地面开始微微振动起来,王君隐面色愈加苍白,偶然有人抬头,会看见他双手紧紧握在一起,眼睛死死盯住这块地皮,像是要掘出一个洞来。
不一时,哐啷一声,挖了三个人高度,下面有一堆破铜烂铁。
其余人正准备继续掀开那一堆破铜烂铁,王君隐颤声道:“都停下!”
说完,众人面面相觑,不敢相信一贯威严,注重排场的王大人,会小心翼翼地爬进那个坑里,然后,慢慢地掀开一个个破碎的硬块,手上很快被划开几道口子,血流在沙石上,慢慢地晕开。
一根弹起的铜钎子打在王大人头上,将他的发冠打散,丝缎般的长发铺开来,一双手修长苍白,带着斑斑血痕。
忽然,他顿住了,一件杏黄色的衫子露了出来,上面染了重重血迹,下面还伴随着残肢碎肉。
其余站在坑外面的人,禁不住往后退了一步,因为一向冷峻威严的王大人,忽然一把抱住那一件杏黄衫子,双目紧闭,像是要揉进自己的心脏一般。
然后,他们听见了一种不似人声的哀嚎,从号称“本朝第一冷心冷情之人”的王大人口中发出,与之伴随的,是一口鲜血,噗的一声吐在地上。
有人甚至怀疑,那或许是一种哭声。
但是,王大人会哭?
那还不如认为独孤皇后会被废。
也不知过了多久,王大人才抱着那一团杏黄色的衫子,慢慢站了起来,上来的时候,踉跄了好几下,才慢慢爬了上来。
属下竟然没人敢上前扶他一把,生怕碰到了王大人,然后被他杀了来出气,这样的先例并不是没有过。
王大人一直抱着那个杏黄色的衫子,慢慢地往回走,步履踉跄,摇摇欲坠,面色惨白,像是带着巨大的悲伤。
穿过了一条长街,两个街口,一个拐角处,砰地一声,他撞到了一个人。
正欲发火,那人忽然笑道:“弟弟,你这是要去哪里呢?”
那声音带着点戏谑和暗哑,又带着一点娇怯和温柔。
他霍然抬头,怀中的杏黄衫子落在地上,他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这个人。
时光忽然温柔起来,白墙黑瓦上,人流汹涌,不远处几只鸟儿啾啾叫着,像是在等待这一场艰难的重逢。
她已经换上了另外一件杏黄衫子,颜色略比他怀中那件浅一些,滚边上还绣着翠色的竹叶,显得精致而淡雅。手中提着个竹篾篮子,上面盖着块蓝色布条。
望着他的眼眸深邃而静切,带一点天真的明媚温柔,笑起来如同春花盛开,柳叶儿飞舞。
那是他的燕尾姑娘,她长大之后就该是这般模样。
王君隐猛地一把将她抵在墙上,双手紧紧禁锢住她,似乎永远也不愿再放开。
他的面色苍白中带着狠厉,声音有些颤抖,但是非常肯定:“不管你是谁,接近我有什么目的,想要利用我或是想要杀了我,都可以。只是,从今往后,不论生死,都不许再离开我半步,否则我灭你九族!”
末了,他喉咙里面发出一声声不似人的呼号声——
“姐姐,姐姐,姐姐……”
那女子怔了怔,眼眸亮了亮,闪烁出无法形容的光芒,然而,很快又归于寂然。
“这一次,我回来了,就不会再离开了。”
女子淡淡地笑道,声音十分肯定,却又似乎带着宿命般的苍凉。
“因为我是你的燕尾姐姐,是你的同门师姐,是你的凝烟姑娘。”女子顿了顿,凑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我都是属于你的。”
她的目光瞟向他身后,不远处的街角,有黑色身影,一闪而过。
“那一次,你告诉我,要我在燕尾湖边等着你,说是令我开心的事情。”那女子忽然笑道,笑得明媚温柔,“如今,可以告诉我了么?”
那是最后一次见面,流亡的前一天晚上,他约了她四更时分在燕尾湖边等他。那时候,她有些好奇又欣喜地问他:“什么事情这么神神秘秘的。”
他说:“是令你开心的事情。”
王君隐瞬间一口气卡在胸口,全身僵住了,几乎不敢相信一般地,他伸出手去抚摸那女子的脸颊。
那女子低头,掀开篮子上的布,露出里面的七宝软香糕,笑得温柔:“饿了吧?这是我给你做的。”
多年前,那个燕尾姑娘在自己做的糕点被嫌弃之后,曾经说过:“等我再长大一点,等我以后有机会走出这个村子,等我能去京城了,我也学会做七种颜色,七种款式的糕点。”
第44章 她的心愿
日光忽然温柔得令人想要落泪,不远处几个卖糕点的小贩正在卖力地叫卖着,无数人从此而过,万物都退了下去。
时间的洪流里,他曾经丢失了他的姑娘,如今,她重新回到眼前,带着当年的承诺。
这是他的姑娘,他的姐姐,他未来的皇后。
王君隐忽然沉默了下去,过了半晌,更紧地抱住了她,抱得那样紧,好像稍微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不见。
抱了许久,他才仰天大笑起来。
那笑声带着狂喜,像是一个人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回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
“我想要告诉你,在我的家乡,姐姐也是可以嫁给弟弟的。”
眉心雪怔了怔,笑道:“原来是这句话。”
王君隐紧紧抱住她,声音像从肺腑中发出:“从此以后,我不会再弄丢你了。你也不要再弄丢我了。”
王君隐笑了许久,才想起要带她回府,在回府的路上,他一双手死死抱住她,一刻也不撒手。
眉心雪终于忍不住,笑着推他:“若是我要出恭,你也这么抱着我?”
王君隐拍了拍手,一个丫鬟捧着恭桶上了马车,放到她跟前。
女子脸色变了:“你这是什么意思?该不会让我当着你的面出恭吧?”
王君隐面上浮起一个妖媚的笑:“从前在极乐宫的时候,你不是也逼迫过我,要我当着你的面出恭吗?师姐。”
眉心雪脸色略微变了变,又换上了略带羞涩的神情,伸手打了王君隐一下:“讨厌,老是这样戏弄人家……”
端着出恭桶的丫鬟忽然晃了晃,王君隐也晃了晃,咳嗽一声道:“师姐,你还是不要撒娇的好,你撒娇的时候真的很难看。”
那丫鬟抱着恭桶出去之后,马车帘子重新合上,哐啷一声,像砸在人的心上。日光从马车缝里洒进来,马车里半明半昧,中和了他往日的妖媚凌厉的气质,他身上有一种静谧的温柔。
眉心雪忽然怔了怔,这似乎是那年燕尾湖边的那个孤独少年的样子。
当年的那个少年回来了,可是当年的那个少女却回不去了。
眉心雪沉默了许久,忽然俯身在他耳畔:“师弟,现在到处都在传言独孤皇后要‘清君侧’,据说是冲着您来的,您打算如何应对?”
王君隐沉默着,半晌,才回答道:“流言而已,何必当真。”
眉心雪又笑道:“不如,大人,归隐山林吧?”
不等他回答,眉心雪又补充道:“和我一起。”
王君隐抱住她的手微微僵了僵,又沉默了许久,才低笑一声:“我既已经在这个位置上,天下之人,皆是我的敌人,我是不可能归隐山林的了。”
那一句话里,充满了苍凉,马车里的日光也忽然黯淡了下来。
眉心雪也沉默了,过了许久,她叹息道:“是啊,归隐山林又如何?还不是会被人找到,然后杀死。”
王君隐望着她,她的面容有些疲惫,带着伤心,目光飘渺,像是找不到归路,他伸手将她搂得更紧一些:“在我死之前,我会杀了所有要杀你的人。”
这句话带着凶恶的柔情,眉心雪面上浮起一个微笑,然而,那微笑转瞬即逝,了无痕迹。她忽然觉得喉咙有些甜,差点就呕出一口血来。
最后,她笑得甜蜜温柔:“如果在死之前,能做一次真正的公主就好了。”
王君隐身子僵了僵,他的双手紧紧锢住了眉心雪,声音几乎像是从喉咙里面挤出来的:“你就真的那么想做公主?”
眉心雪顿了顿,往王君隐怀里靠了靠,声音里带着怅然和向往:“谁不想呢?何况,我本来就是真正的公主。”
她主动靠上来的姿态,带着一种不露痕迹的祈求,自从她重新出现,这还是她第一次这么主动地靠近他,然而,她却没有看他,她在凝神听着马车外的声音。
马车在街道上哐啷哐啷地走着,外面传来了孩子们嬉戏的声音,妇人粗声大气呵斥小孩的声音,小孩哭了又被逗笑了的声音。
这些人间的温暖场景,他和她都未曾尝过。
“我活不长了,如果在临死之前,可以和亲人相认,在死去的时候,以一个公主的身份……那么,这一生,我就不会再有任何遗憾了。”
马车忽然摇晃了一下,眉心雪的下颌猛然撞到王君隐的肩膀上,那一刹那,她的下颌被撞疼了,因为她没有想到,他的肩膀忽然会变得那么僵硬,僵硬得几乎撞痛了她的下颌。
后来,就是一路长久的沉默。
两个人沉默地回到了驿馆,眉心雪依然以含山公主的身份住在驿馆里。驿馆里的人和府里的人,都会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王大人搬到了含山公主的房间旁边,坊间传闻说是公主到底不惯其他人伺候,还是王大人最能体恤上意。
一路相安无事,除了有人发现从前的王府总管王狄忽然生病之外,其余也未发生什么特殊的事。
天气也不甚好,一直阴雨连绵,车队拖拖拉拉地,半个月才到了长安。
紧接着就是入宫,沐浴,斋戒之类的事情,都是王大人一手操持。
眉心雪住在太平轩里,那是含山公主原来住过的宫殿,殿宇精致华贵,透着几分古雅的尊贵,不时有娘娘们上门探访,还有宫女太监送来皇上和各宫娘娘的赏赐,因着王大人的提点,总算都平安应付过去了。
因此,眉心雪住得十分畅意。
在面君的前一天晚上,风停雨住,梅花向晚,月亮忽然出来了,眉心雪屏退宫人,坐在窗前的小几上喝酒。酒是宫里最好的二月梨花春,酒液略带微黄,透出淡淡的梨花香气,喝一口,回味悠久,令人想起江南二月梨花满地不开门的意境。
黄梨木的小几上摆了几个糕点,都是宫里小厨房现做的,还冒着腾腾的热气,眉心雪喝一口酒,吃一口糕点,满足地叹息一声——
“当公主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啊!若是能当一辈子公主,何必多活那许久,活个二三十年的,也就足够了!”
忽然,从背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咳嗽,然后是一个慵懒而妖媚的声音,轻笑道:“公主此言差矣。公主千岁,怎能如此胸无大志,发出这样的感慨?今后还是要略微谨慎些。”
眉心雪正在心满意足地喝酒,冷不防听见这一声,一口糕点卡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卡得眼珠发白,忽然一双手猛地拍在她背心上,那一口糕点这才顺了下去。
转身一看,一个人身着玄色太监服饰,双手抄在袖子里,斜倚在梅花树下,眉眼妖媚,带着威仪,笑容里带着一种令人愉悦的神色。
眉心雪怔了片刻,才笑道:“王大……君隐啊,你身为中书监,没人通传就进入含山公主的寝宫,也算不得谨慎啊!”
第45章 夜话
王君隐向前跨出两步,坐在她跟前的小几跟前,俯身对她说道:“明日就要面君了,公主此刻还有闲心在这里喝酒,咱家真是深表佩服。”
他在说到“面君”的时候,语气忽然颤了颤,然后又低声笑道:“看来公主的身份,你倒是适应得很快。”
顿了顿,又说:“比你之前的所有身份,都适应得快。”
眉心雪咽下口中的糕点,笑得很是快意的样子:“公主,乃天子之女,金尊玉贵,万人俯伏,贵震天下,但凡女子,谁不想做公主?”
月光淡淡的,一切都朦胧了,只有此刻她脸上的满足和憧憬是真实的,鲜明的。
王君隐沉默了许久,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公主虽然尊贵,到底也比不上六宫之主的皇后,母仪天下,统摄后宫。若是所生之子,被立为太子的话,更是母凭子贵,有朝一日,还有可能成为皇太后……”
这段话有些莫名其妙,依旧带着令人愉悦的语气。眉心雪定定地看着王君隐,他眉眼妖媚,带着微笑,看不清真实的情绪。
看了良久,她喉咙里的血一直往上涌,但是头脑里似乎有什么沉重的禁锢一样,硬生生把那口血压了下来,令她胸腔里轰然一痛,险些说不出话来。
她忽然叹息道:“依我看,皇后或者太后,其实都比不得天生的皇族血统。那些后宫争斗,争宠献媚的事情,岂是我一个江湖儿女能够胜任的?我在民间时,常听人说,落地的凤凰不如鸡。其实在我看来,倒未必,鸡永远没有翻身的机会,可是凤凰就是凤凰,无论沦落到什么样的境地,终究会有一飞冲天的机会。”
她似乎有些喝醉了的模样,脸上渐渐起了红潮,身着宫装的她,褪去了从前江湖女子的风尘,也褪去了当年卖艺舞姬的卑怯,和从前那个燕尾湖边的天真明媚的小姑娘也相去甚远。
现在的她,渐渐变得尊贵,矜持,越来越谙熟宫中的一切,俨然比从前的含山公主更像一个真正的公主。
王君隐沉默了许久,脸上渐渐起了一个笑,似乎终于下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反而有些松快了的意思。
他端起小几上的一杯酒,拇指上的玉扳指在酒杯上轻轻叩着,向着眉心雪:“既然如此,那奴婢就恭喜公主,如今终于一飞冲天,得享尊位。”
说完一饮而尽。眉心雪坐着,一动不动,只是望着他。
他又倒上一杯酒:“奴婢预祝公主一辈子享尽荣华富贵,不会再受苦,不会再挨饿,不会再被人欺负……”
那声音絮絮叨叨的,倒像一个要远行的人在交代他的妻子一般,眉心雪忽然笑了起来,反问道:“君隐,你为什么是预祝我?难道,你身为中书监,不是会一直看着我……本宫吗?莫非有人要害你?可是这天下间,连皇上和皇后都不得不仰仗于大人,莫非还有人敢害大人不成?”
王君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微黄的二月梨花春,在他殷红的唇边,流淌着一抹浓重艳色。
他微微张了张嘴,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似乎有些话,欲言又止,但是,最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淡淡地说了句:“公主,奴婢曾经说过,在我死之前,我会杀了所有要杀你的人。”
在我死之前,我会杀了所有要杀你的人。
不知为何,这句话透出了一种不易察觉的悲凉。眉心雪正在思考这句话的含义,忽然王君隐一把抓住她的右手,她忽觉右手拇指外侧一痛。
然后,王君隐松开手,低声说道:“杨家的人没那么好糊弄的,你且记清楚我之前告诉你的。”
说完,他站起来,就往外走,他的身影略微有些踉跄,像是走了之后就不会再回来。
眉心雪望着那背影,忽觉胸口气血上涌,她说了一句——
“无论我是谁,我总会护着你的——我也不会再离开你。”
王君隐的背影顿了顿,他没有回头,然后很快地走出去了,在他身后,梅花落了一地。
在王君隐走后,眉心雪身后出现了一个人,四十多岁年纪,一身宫女装扮,脸上抹着厚厚的白粉,宫里的人都知道这是含山公主身边的大嬷嬷。
然而,她一开口,却是低沉的男音,桀桀地笑道:“公主,他对你已经情根深种,接下来,你只要完成了明日的面君,这含山公主的身份,就再无人能够撼动了!”
这是九夜玄的声音。
眉心雪端起酒杯的手停在唇边,她咳嗽一声,微黄的酒液忽然渐渐变成红色,她一挥手把杯子扔在地上,微红的酒液洒了一地,她自言自语地说道:“怎么最近我老是咳血,父亲,我可是病了?又或者是,父亲仍然不信任我,给我下了什么毒药不成?”
九夜玄一僵,面上的白粉都僵在皱纹里,他的声音却依旧慈祥和蔼:“你可是我的公主,我亲眼看着长大的,就算我自己死了,都不舍得伤害你一根汗毛,你再这么疑心我,我可就要伤心了……”
说着,手绢儿捂着脸蛋,慢慢地叹气。
眉心雪眸光闪烁,笑着说道:“明日的面君不会有问题吧?这可是号称的千古明君。”
九夜玄立刻收了哀声,凑到她跟前说道:“只要你的心不出问题,一切都不是问题。”
这句话,带着警告的意味。
眉心雪沉默了良久,才说道:“明日面君,父亲是要和我一同去吧?”
九夜玄笑道:“公主身边的大嬷嬷,可是不能离开公主半步呢!自然,我也不能离开公主半步。”
月色忽然冷下来了,恍若结成了看不见的围墙,将她隔绝起来。眉心雪饮尽最后一杯酒,慢慢地回到宫中,身姿挺拔矜贵,但凡看见的人绝不会质疑,这不是一位真正的公主。
第46章 面君
御书房里。
一张朱漆的书桌上,堆满了奏折,桌子斜上方放着笔墨纸砚,看起来朴实无华,其实却厚重奢华。
一个身着明黄外袍,气度恢弘的中年男子,坐在桌子跟前,正在看奏折,右手拇指上带着一个碧玉扳指,上面隐约流动着淡淡的湖水蓝。
这是杨家的传家宝物——碧玺。
此人正是隋朝的开国皇帝杨坚。
他旁边站在一个玄衣锦服的男子,面色苍白俊美,眉眼妖媚,脸上带着令人愉悦的微笑,给人一种烟水迷离的感觉。
杨坚忽然问道:“你查清楚了?她才是二十三年前施夫人的孩子?”
王君隐低下头去,苍白面容隐藏在烛火的阴影里,半晌,他的声音好像是从坟墓里涌出来的一样,但是却非常清晰——
“回圣上,奴婢已经查清楚了,二十三年前在栖霞寺里,施夫人的孩子被掉了包,真正的公主流落在外,被极乐宫宫主九夜玄收养,因为盗走了极乐宫的武功秘籍,被极乐宫人追杀,无意中发现自己和含山公主长得一模一样,于是打算顶替含山公主。为了顶替含山公主,又乔装成舞姬凝烟姑娘,引起奴婢的注意,好接近含山公主。恰好含山公主正好需要有人替她和亲,所以,她成功顶替了公主,可是,到了后来,奴婢和大嬷嬷都发现,她才是真正的公主。”
烛火微微跳跃着,淡蓝色的火焰中间,升腾起微微的红色,像那一年流在燕尾湖边的鲜血,被湖水冲刷得淡了,王君隐的声音沉沉的,却带着一种坚定。
“公主身上的胎记,那是鸳鸯戏水的碧云钗烙下的烙印,大嬷嬷已经说出了真相,那是当年圣上赐给施夫人的金钗。”
杨坚沉默了下去,一双手轻轻弹着桌面,右手上那枚玉扳指慢慢流动着碧蓝色光晕,似一面浓缩的小小湖泊。
“是真是假,朕明日一见即知真假。杨家的人,是谁也冒充不了的。”
第二日的面君出乎意料的顺利。
皇上和独孤皇后坐在上方,两个人的神态都有些怪异。
皇上面上很平静,但是平静之下似乎有暗潮汹涌,只是一直盯住眉心雪看。独孤皇后则是亲热地拉着她的手,温言交代了几句亲热的话之后,又斥责了她身边的大嬷嬷,没有好好照看公主,把公主都饿瘦了。
眉心雪也做出一副皇家公主的温顺娇嗔的姿态,和从前的含山公主并未有什么两样。
皇上在独孤皇后抓起眉心雪的手的时候,往她手上瞟了瞟,忽然脸色微微一变,咳嗽一声,说道:“据说礼佛七日之后,手掌心会开出莲花的掌纹。你去了可不止七日,你过来,让父皇好好看看,你掌心里有没有长出莲花的掌纹?”
眉心雪忽然感觉一直站在下方的九夜玄忽然紧张了起来,他的右手已经悄悄按在了肚子上。
他的肚子里,藏着一把剑。
独孤皇后忽然收回了手,笑着转身对皇上说:“哀家看着呢,含烟这手上何止长出了一朵莲花,这十个手指头上,个个都长满了莲花。想必皇上是千古名君,天恩浩荡,公主又潜心礼佛,才会出现这样的大吉之相呢!”
皇上看着眉心雪,威严而不失慈爱,眉心雪却感觉那双深邃威严的眸子里,包含着一个残酷的审判台,只等将她剖开。
她站在那里,心里忽然有些发抖,目光不由自主瞟向站在皇上身边的王君因身上,他和从前的妖媚威严又有些不同。站在皇上身边的他,谦卑恭谨,如同一个半透明的布景,似乎谁也注意不到他。
然而,眉心雪却看见他的睫毛微微抖动了一下,右手紧紧掐在一起,面色苍白,眸子微微低垂。
他们认识这么多年来,她从未见他从未这么紧张过。
莫非这手上隐藏着皇室血亲的证据?
独孤皇后咳嗽了一声,又笑道对皇上打趣:“皇上啊,你看看公主都高兴坏了,多少年了,父女二人都未曾如此亲近过了。以后等公主嫁人了,皇上要想再看看公主的掌纹什么的,可就不行了。”
又伸手轻轻推了眉心雪一把,把她往皇上跟前推去:“公主啊,好好和你父皇叙叙吧!”
眉心雪只觉身子一紧,心跳像是漏掉了一拍,余光之中瞟到了独孤皇后的笑容,竟然感觉毛骨悚然,带着一种诡异的杀机。
她往侧移动了几步,站在皇上跟前,缓缓地伸出了双手。
皇上顿了顿,伸出手,抓住了眉心雪的右手,低下头去仔仔细细地看着。
时光仿若静止了,大殿上熏着庄严浓烈的香,站满了整衣敛襟的宫女、太监和侍卫,每个人都面无表情,像是一桩桩没有生命的石像,杵在那里,似乎下一刻就会复活过来,将她抓住,擒获,处死。
眉心雪全身出了一身汗,在心中计算着生门和死门,寻找着出逃路线,然而她猛然发现,竟然没有一个生门!
这是一个捕杀合围的局!
这些看似无害的宫女太监们,其实都身怀绝技,只有真正的武林高手才能把自己站得这样毫无声息,如同死人。
而且,这样的站位,是一个隐藏的合围之局,封住了所有逃生路线,没有任何死角,而针对的对象就是她!
眉心雪的手微微抖了起来,手心上冒出了汗水。外面的日光忽然射了进来,晃得人眼睛就是一黯。
像是过了整整一生的时光,眉心雪忽然听见一声淡淡的叹息,来自这个一直看着她手的男人:“果然……长出了莲花。这么长时间……你受苦了。含烟。”
他叫她“含烟”。
那语气听起来和之前并未有什么差别,然而眉心雪却感觉刚才几乎凝固了的气氛,瞬间消融了。
王君隐的手松开了,九夜玄的手也松开了。
眉心雪望着杨坚,他的目光蓦然间换上了深沉的愧疚,和浓浓的暖意。
直到这一刻,她才真切地感受到那是一个父亲在看女儿的眼光。
杨坚咳嗽一声,温言道:“下个月的十五是杨家的祭祖大典,你别忘了参加。”
周围的人似乎耸动了一番,走出大殿的时候,眉心雪已经出了一身的汗。
回到太平轩以后,九夜玄命人关上大门,吩咐谁也不许进来,低声对眉心雪说道:“恭喜公主,这一关算是过了。从今以后,你就是真正的含山公主了。可别忘了我们的复国大计。”
说着,他拿出一颗红色的药丸,低声说道:“下个月的十五,就是祭祖大典。到时候每个皇室成员都会在场,到时候你把这个带进去,找个机会放在香炉里……”
眉心雪望着那枚红色药丸,皱了皱眉,问道:“这是什么?”
九夜玄低声笑道:“这是红花醉。当年水月镜花楼的独门毒药,当年的楼主命他手下的第一杀手笑姬前去刺杀一个和尚,可惜笑姬居然与那和尚发生了私情……希望你不要再犯这种错误。”
笑姬。和尚。
眉心雪脑中轰然一响,恍若无数熟悉而又心痛的影像飞快地流逝过去,然而一切都隔着一层朦胧的水波,什么都看不清楚。
一个月的时间很快过去了。
这一个月以来,王大人有时候会过来看看,和她聊几句,带着一种令人愉悦的神态和语气,面上依然是烟水迷离般的神色,看不清他的真实情绪。
那是她一生里为数不多的静谧而幸福的时光。
他不再尖酸刻薄,她不再阴谋算计。
然而,每当他离开之后,她呕出的血越来越多。
有一次,王大人看见她在吐血,忽然叹息一声,然后问道:“总有一天,你会忘记我罢?”
眉心雪当即冲过去,一把捂住他的嘴,斩钉截铁地说道:“我绝不会忘记你的。就算死了,我也会把你刻在我的心上,带进坟墓里。”
当她说出这句话以后,一口血正好吐在王君隐脸上,王君隐就着她的袖子擦干净了脸,面色白了白,喉咙里一口血差点吐出来。他拼命压制了下去,然后,笑得妖媚温柔——
“如果有一天,如果你忘记了我,我就变成厉鬼日日趴在你床底下,让你夜夜不得安睡,直到想起我来。”
当时,眉心雪格格直笑:“如今我是公主,你是太监,你日日在我跟前,我又如何会忘记你?又不是当年……”
王君隐忽然沉默下去,苍白的脸隐藏在树影里,嘴边还噙着一个笑。
祭祖大典的前三天晚上,眉心雪约了他晚饭后在湖边等他喝酒,但是那天晚上,王大人失约了。
眉心雪在湖边等了整整一夜,酒菜热了又热,梅花落了满地,然而,她要等的人再也没有来。
上一次,他也失约了,在燕尾村的时候,他叫她在湖边等着她,他会告诉一件令她开心的事。
于是,她一直等着,谁知等到的却是全村的死亡。
这一次,还会等到什么不可预知的坏消息?
然而,之后,什么消息也没有。
第47章 凌迟之刑
三日后,眉心雪参加杨家的祭祖大典。
在大典上,她看见杨坚身边站着另外一个人。
那人着玄色锦衣,佩黄金玉带,那本是中书监的装扮,本来应该穿在王大人身上,然而,如今却穿在另外一个人身上。
王大人到哪里去了?
一阵风吹过,眉心雪忽然感觉心里空了一块似的,像是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般,感觉很害怕。
宫门口有侍卫匆匆来报消息给宫人,门口的宫人又低声传给独孤皇后身边的嬷嬷,然后,那嬷嬷又低声在独孤皇后耳边说了什么,独孤皇后忽然微微笑了一下,然后,很快地又换上了一副略微惆怅的神情,看向了杨坚和眉心雪。
眉心雪看着那不断被低声传递的消息,望着那一开一合的嘴唇,忽然感觉心脏瞬间绞痛起来,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那一定是个极为可怕的消息。
杨坚正在专心致志地祭祖,眉心雪和其他皇子公主们站在他身侧,他脸上露出满足欣慰的神情。
然后,他往身边的新的中书监看了一眼,声音中带着自得:“三得啊,今日了了朕的两桩心事,如今朝堂内外,朕可算放心了。”
身旁的三得恭谨地回答道:“皇上天恩浩荡,朝廷海晏河清,如今皇子公主们个个都这么成器,皇上可真是好福气啊!”
杨坚的目光扫过这一片的皇子公主们,脸上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然而,不知为什么,他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人的身影。
那个人面容妖媚无伦,眼神幽暗叵测,说话的语气也总是令人产生愉悦的感觉,然而,却常常让人看不清他在想些什么。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感觉到他总是在偷偷地看他,带着一种复杂难辨的情绪,同时,谨慎地转动着手中的玉扳指,像是藏着一个极其珍重的秘密。
那时候,他觉得有些莫名的心惊,那转动玉扳指的习惯性动作,和他倒有些像,令他感觉有些不舒服。
不过,现在好了,以后他再也不必为这个人感到心惊肉跳了。
三日前的晚上,他派人问他,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他沉默了许久,才回答道:“想要皇上赐他一壶酒。”
当时,他觉得有些不忍,但是有些事情却不得不做。
据说,他在上刑场的时候,怀里还抱着那一壶酒。
今日的午时已过,想必这个人,这桩事情,已经彻底了解了吧?
杨家的秘密,宫廷的黑暗,所有知情的人,都必须要死。何况,他的权力早就超出了他的预期。
这些年来,他利用他杀了许多人,在任命他为中书监的时候,就存了把他当成替罪羊的意思。
自古以来,君王莫不如此。
其实也没什么好伤感的,一个太监头子而已,自古以来的中书监大都是这个下场。
如今,新换的这个人,虽然心计手段比不上王君隐,但是至少他能看得清楚他。
何况,现在他最牵挂的女儿已经回来了。
新立的太子又贤明克己,已经表现出一派未来的明君气派,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眉心雪等皇上,皇后以及后宫的娘娘们上完香之后,接过身边嬷嬷的三柱香,正放在烛火上点着,才刚刚点着了一个香头,忽然听见独孤皇后对皇上低声说道——
“皇上,刚才刑部来报,午时,王君隐已经在午门被凌迟处死了。”
午时。王君隐。午门。凌迟处死。
这些词语轰然一声,夹杂着命运的绝望和痛苦,血泪和沉痛,通通砸在她身上,将她瞬间埋葬在地狱的最底层。
眉心雪的手一抖,三炷香落在地上,心脏像被搅碎了一般,猛地吐出一大口血,然后昏倒在地上。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噩梦,梦里有一个孤独的少年,眉眼妖媚,总是烟水迷离般的微笑模样,令人看不清他的真实情绪。
他在燕尾湖边对她说,我会告诉你一件令你开心的事。
他在人潮涌动的街头对她说,不管你是谁,接近我有什么目的,想要利用我或是想要杀了我,都可以。只是,从今往后,不论生死,都不许再离开我半步,否则我灭你九族。
他在马车里对她说,在我死之前,我会杀了所有要杀你的人。
他在太平轩里对她说,如果有一天,如果你忘记了我,我就变成厉鬼日日趴在你床底下,让你夜夜不得安睡,直到想起我来。
他说,我想要告诉你,在我的家乡,姐姐也是可以嫁给弟弟的。
他说,从此以后,我不会再弄丢你了。你也不要再弄丢我了。
最后,梦中的那个少年忽然伸手插入她的胸膛,挖出了她的心,用剑在上面刻了几个字。
刻完之后,他带着那颗心转身离开了,一边走一边唱着一首歌。
“一朵花儿,开在风中,花儿朵朵,惹人怜爱,你为什么不回家?月儿高高,风儿飘飘,小小花儿,你为什么不开花……小小花儿,我在等待蝴蝶,蝴蝶不来,我不回家,蝴蝶飞舞,我才开花……”
“你带着我的心去哪里?”眉心雪拼了命地追出去,疯狂地追问道,“你不要再离开我了,我每一次重新找到你,都好辛苦,你知不知道?”
梦里的妖媚少年不说话,只是唱着歌,微笑地望着她,最后化为了一片淡淡的白雾,消失在夜里朦胧的月色里。
眉心雪醒来之后,发现杨坚坐在她床头,神色间颇为担忧:“孩子,朕知道你吃了不少苦头,还中了毒,你放心,毒药都已经解了,从今往后,你可以好好地当我大隋朝的公主了,从此以后,再也没人敢伤害你了。”
眉心雪忽然哭了起来,哭了许久,才问道:“王大人呢?王大人到哪里去了?”
杨坚似乎有些奇怪,咳嗽了一声,才回答道:“你是说之前的中书监王君隐?他因罪在凌迟处死了!就在三日前午时。”
就是他们举行杨家祭祖大典之时,王君隐被凌迟处死在午门。
眉心雪一口鲜血涌上喉咙,她嘶声问道:“为什么?为什么?”
杨坚叹息一声:“这些朝堂纵横之术,你一个女子,不必了解太多。”
独孤皇后在杨坚背后笑道:“含山公主啊,皇上可是不眠不休守着你三天三夜呢!你可不能耍小性子了!赶紧给你父皇赔罪……”
眉心雪正要一跃而起,伸手劈向杨坚,忽然感觉胸口一滞,然后又倒回去了。
第48章 失去记忆
近来,眉心雪觉得自己的记忆力开始出现了问题。
她开始忘记了关于眉心雪、雨凝烟和燕尾姑娘的记忆,只记得作为含山公主的记忆了。
她想问身边的大嬷嬷,可是大嬷嬷也消失了。
然后是不断地死了一些人。
先是原本要与她和亲的那个土谷浑王,然后是宫里、朝廷中的一些人,据说江湖中的极乐宫也被一并拔出,最后是独孤皇后。
独孤皇后在请她参加太子生日宴会的时候,忽然一病不起,没过多久就不行了,临终前,她唤了眉心雪前来,拉着她的手,低声笑道:“哀家知道你的秘密,你不是真的杨家人,你不是……”
眉心雪正想问她,为什么她会知道,但是还未等她问出来,独孤皇后就死去了。
眉心雪怔了许久,恍惚中有人曾经对她说过——
“在我死之前,我会杀了所有要杀你的人。”
她隐约记得那是一个男人,可是却始终想不清那人的容颜,像是有一只命运的手将那人的一切从她的脑海中清除了。
过了三个月,眉心雪陪着心情沉痛的杨坚下江南,闲得无聊,在一个茶楼里面喝茶听小曲儿,上面那两个女孩子做的一手好兰花指,弯弯绕绕的,看起来很美,做的时候想必很疼。
那茶馆叫做“心安”,似乎有些熟悉。
茶楼里有人说起前些年有一位权倾天下的中书监大人,因为心肠歹毒,手段毒辣,害死了不少人,好在天公有眼,皇上圣明,终于被凌迟处死。
“处死的那天,他喝完了一壶酒,将酒壶扔在地上,对着酒壶磕了三个响头,可真是古怪。”
眉心雪听着听着,不过晒然一笑,或许是这酒壶是某个重要的人,所以临死前对着酒壶磕头,也是人之常情。
这时又听见人说:“还有更古怪的呢!大约是因为他心肠太黑,割下的肉全都是黑色的。啧啧,你们没看见,那肉黑得跟炭火似的,果然是‘本朝冷心冷情第一人’,暗地里不知道做了多少坏事呢!”
“据说,那王大人可是一表人才,可惜知人知面不知心……”
眉心雪喝着酒,望着舞台上的兰花指,对身旁的小宫女琉璃笑道:“如此太平盛世,听见这些胡乱谣传的话,真令人扫兴,以后叫人提点下这里的地方官,治下不严,如何树立朝廷威严?”
旁边的小宫女琉璃领命下去了,在出门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那人怀里抱着一个匣子,在大门口徘徊数日,看见琉璃出来,急忙拦住,急急忙忙地说道:“姑姑,麻烦您把这个匣子送给公主……”
琉璃正待翻白眼,见那人神态哀恳,着实不像坏人,于是将匣子收了起来,转交给另外一个宫女云夏。
在接触那个匣子的时候,琉璃忽然感觉心中莫名一痛,像是抱着一个沉痛的遗愿。
眉心雪看完了一场兰花指之后,又觉得有些无聊,想在扬州街头走一走,在街头看见一群人在殴打一个肮脏的乞丐,身体臃肿,脸上却仍旧画着雪白的粉,看起来像个落魄的媒婆,精神有些市场,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的。
她叫人打赏了一些钱财,就过去了,那老媒婆忽然睁开了昏暗的眸子,低声说道:“我是宫主,我是宫主,你带我走,我教你炼制‘罐人’的秘诀,你可以天下无敌……”
旁边一个小孩天真地问他:“‘罐人’的秘诀是什么?”
那老媒婆笑道疯疯癫癫的:“‘罐人’,是那些天生缺陷,将死未死,或者得了绝症的人,为了钱财自愿用来作为仵作、大夫和制毒专家用来练手的人……可以练成绝世武功……”
眉心雪的马车停住了。
那老媒婆的声音继续嘶哑地叫道:“所以这世上所有折磨人的方法,世上所有的死法,所有的毒药,‘罐人’全都晓得。”
那小孩天真地鼓掌:“那你制作过的最成功的罐人是谁?”
那老媒婆桀桀地笑道:“是我的儿子,我把我的儿子做成了‘罐人’,他被凌迟处死之后,身上的肉都会变成黑色……”
那小孩皱着眉头,天真地指责道:“你对你儿子可真狠心……”
老媒婆笑得跟哭一样:“谁叫他不是我亲生儿子!我对我亲生女儿可好了,我让她当了公主,虽然是前朝的公主,你知道公主是什么吗?”
眉心雪在马车里皱着眉头,摇了摇头,叹息一声:“现在的疯子可真不少……”
独孤皇后死后不久,杨坚因为哀伤过度,身体日渐衰弱,眉心雪在御前尽心侍奉,这一日,杨坚忽然拉着她的手,笑得很慈爱:“你知道为何那一日我会确定你是我杨家的女儿吗?”
眉心雪愕然地望着他,这也正是她一直疑惑的地方。
杨坚低下头,拉着她的右手,翻开了右手拇指的地方,指着上面的一处褐色伤痕,低声道:“我们杨家的人,右手拇指都会多长出一个指节,在出生之后,就会命人割掉,然后用黄酒在上面涂一层,久而久之,就会形成一个褐色的疤痕。”
眉心雪手一颤,恍惚中记起在某一个已经消逝很久的夜晚,有人曾经在她的拇指上轻轻一刺,当时她只觉被针刺了一下,并未引起任何注意。
她努力回想当时那个人的容颜,隐约觉得那个人对她很重要,可是,她却什么也想不起了。
当夜,她回到宫中,宫女云夏呈上来一个黑匣子,她打开一看,险些呕吐出来。
里面黑糊糊地一团,似乎是一颗心的形状,由于时日有些久远,上面好像还刻了什么字。匣子的角落里,还静静地躺着一枚玉扳指。
眉心雪看了半天,也没认清那两个字是什么,于是她命人将送匣子的那人传来当面问话。
在等人的时候,她拿起那枚玉扳指,慢慢把玩着,
最后,她戴上了那枚玉扳指,觉得有些大了,但是刚刚遮住了右手拇指上的那个褐色疤痕。那扳指安静温润,像是蕴藏着无数沉默的心事。
传唤的人来了,自称是她一位故人所托,送来的遗物,请公主好好收藏。
眉心雪哂笑一声,准备将玉扳指退下来,扔进匣子里,谁知却卡住了,拔不下来,只得作罢,心中却有些不爽。
于是,她对旁边的宫女们说笑道:“如今这世道越发怪了,这几年来,自称是我故人的,前来送我遗物的人倒是不少……什么燕尾花、清风明月剑、魅影……这次你们又想编造些什么新鲜故事给我?罢了!云夏,赏一百两银子,打发出宫吧!本宫见不得这些血腥的东西……”
那人却不接银子,只是一直哀恳地说道:“我家主人生前吩咐过我,要我无论如何要把这些东西交给您,说是要您一定要记住他,否则他……”
那人说到此处,顿了一顿,似乎接下来的话有些不敬,因此不敢直接说出口。
云夏已经怒斥道:“大胆刁民,竟敢对公主不敬!来人……”
眉心雪静静地凝视着那个黑匣子,伸手抚住那个玉扳指,低低问道:“否则他要怎样?”
第49章 他最后的遗物
那人脸色白了白,咳嗽一声,才鼓起勇气,继续说下去:“记住你的话,就算死了,也要把我刻在你的心里。如果有一天,你忘记了我,我就变成厉鬼日日趴在你床底下,让你夜夜不得安睡,直到想起我来。”
外面忽然下起雨来,淅淅沥沥的,一阵风从门口卷进来,将灯火吹得飘忽起来,像是记忆深处,有个人曾经对她说过一句话——
“记住你的话,就算死了,也要把我刻在你的心里。如果有一天,你忘记了我,我就变成厉鬼日日趴在你床底下,让你夜夜不得安睡,直到想起我来。”
可是,再细细深想,她的脑海里只剩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眉心雪转动着玉扳指,沉默了许久,才问道:“你主公是谁?是谁叫你给我送这些东西来的?”
那人俯下身去,沉声道:“王君隐王大人。”
就是前些日子在江南茶馆,听见那些人谈论的那个十恶不赦之人,最后被凌迟处死了。
眉心雪忽觉胸口有些阻滞,她吩咐云夏:“把窗户打开,屋里怪闷得慌!怪不得父皇最近少来了。”
又转身对那人问道:“莫非是前中书监王君隐?”
那人点头:“正是。”
眉心雪点点头,叹息一声:“本宫倒未曾想到,他一个太监居然对本宫有这样的想法,罢了!到底是个痴情的人儿,这些东西我且留下,你转告的话我也记下了,就当告慰他在天之灵吧!”
那人抬起头来,望着眉心雪,声音有些颤抖:“那一日,午门行刑,是我为王大人送行的。那一日,最后,他说了一段话,小的想着,也许,那段话是说给公主您的……”
风越来越大了,席卷得重重的帷幕都摇晃了起来,两个太监赶紧去关门,两个太监又烧了一炉炭火,云夏给眉心雪披上了一件大裘,琉璃酱紫金手炉烫好了递给眉心雪。
眉心雪接过手炉,放在手上慢慢握着,有些漫不经心地问道:“他说了什么?”
那人的声音如泣如诉,在暗沉的夜里显得很悲痛,像是带来另一个已经消逝的时空的讯息:“你知不知道,其实,你在我心中,就好像一个亲人。你知道,我从小孤苦,在宫里的日子很无聊,我真的真的好羡慕别人有爱人的日子。那些年,你在修罗场练武,我总是偷偷站在后面看着,每次看着看着,心里就涌起了一种很温暖的感觉,那种温暖的感觉令我想要落泪……姐姐……”
“从前,在极乐宫的那些争斗,我都是故意的,因为,如果只有我们不断争斗,宫主才会看见你的价值,才会让你活下来……如果那些事情伤害过你,我表示道歉。”
“我一直想要告诉你,无论你是燕尾姑娘,雨凝烟,眉心雪还是含山公主,在我的心里,你永远都是我最喜欢的姐姐。”
“……”
那人说完这段话之后,忽然倒在地上,口中吐出一口鲜血。
他死了。
似乎他活到现在,就只是为了说完这些话,完成这个使命。
眉心雪手中一紧,玉扳指陷进她的手指里,眼眶里忽然起了一层眼泪,她恍惚感觉到一种深沉的情意,一种绝望的爱情,一种不断得到又不断失去的极致的痛楚。
她的太阳穴夺夺地跳着,她拼命想着,想要找到关于这个人的记忆,可是全都是徒劳,她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只有一种绝望的心痛压在她的胸口,如同命运的巨石一样,令她喘不过气来。然而,她明白,就算是这样心痛的感觉,也会在明日早晨醒来之后,烟消云散。
她颤抖地再次打开那个黑匣子,匣子里躺着的东西,她仔细辨认了许久,才看出那是一颗心,那颗心上面,刻着两个字,歪歪扭扭的,被岁月和时间模糊了,再也看不清那是什么字。
她看了整整一夜,想要看清楚那两个字是什么,然而,一切都是徒劳。
最后,天亮了,她那些突如其来的悲痛的情绪又烟消云散了。
她打了个呵欠,将那个东西重新扔回了黑匣子,命云夏丢进宫里的储物间,等她有空的时候再看看。
云夏心里明白公主这样说的意思就是以后再也不会看了,于是,她接过匣子,往那个储物间里随意一丢,哐啷啷掉了一大堆东西下来,有两把剑,一支奇怪的花,还有一篮子发霉的糕点,有七种款式,七种颜色。
云夏皱着眉头,把那两把剑藏了起来,准备暗中卖给前门的相好小顺子。她拿定了主意,又朝外面的打扫嬷嬷吩咐道:“这些东西都不要了,扔了吧!放在这里,发臭了,公主知道了要责罚的。”
外面的打扫嬷嬷进来之后,将储物间里的东西全都清扫了,最后把东西倒进垃圾车里的时候,留下了那个黑匣子,打开看了看,把那个心脏模样的东西丢进了垃圾车。
过了阵子,一个老太监走过来,将垃圾车推进了皇城后面的荒山里,哐啷一声,将整车垃圾倒在荒山上。
不久之后,一个觅食的野狗,发现了那个黑色的心。
冲过来咬了许久没有咬动,就放弃了。
一连下了好几天大雨,含山公主的生辰到了,皇上和所有皇子公主都在御花园里为她过生日,座下不少青年才俊,似乎要给她选婿的意思,气氛十分热闹祥和。
到了晚上,眉心雪坐的腿脚有些麻了,刚刚站起来,忽然踉跄了一下,身边有人扶住了她,低声唤道:“姐姐,小心。”
这是皇上最小的孩子宁王,因为年纪尚小,不像其他兄弟姐妹一样,称呼“皇姐”,“皇兄”,都是直接叫“哥哥、姐姐”,令她十分怜爱。
姐姐。
眉心雪猛然一顿,心中又是轰然一响,那个黑色的心上面,刻着的两个字,好像就是——姐姐。
她拼命地飞奔回到太平轩,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地鞭策她——
“我一直想要告诉你,无论你是燕尾姑娘,雨凝烟,眉心雪还是含山公主,在我的心里,你永远都是我最喜欢的姐姐。”
“不要忘记我,因为我到死也没有忘记你。”
“我会把你刻在我的心里。”
……
她一路飞奔,一路拼命想要记住那个人,那个声音,她想用拼命的速度来超越忘却的速度,可是到了太平轩门口,她的记忆又消失了,看见两个小宫女守候在门口,诧异地问道:“公主,您这么回来了?在这样的喜日子,您可不能辜负皇上的一片苦心啊!不然……”
眉心雪扶着门口,出了一身汗,然后,汗水又很快地干了,那些记忆中的风起云涌,惊心动魄,又瞬间烟消云散了。
末了,她点点头,转身朝着皇上的宫殿走去,走得很快,还未回到宴席上,夜空里忽然盛开漫天烟花,烟花之下,无数人欢呼雀跃着,宴会上觥筹交错,人人争相前来向她敬酒。
今晚,真是一个美丽的夜晚。
明天,必定是一个充满希望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