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公无法生育,婆婆安排我去人工受孕,结果孩子的父亲竟然是……

  “小、小、小叔?”我磕磕巴巴唤他。
  回答我的是“啪嗒”一声。
  下一瞬,厨房的灯大亮,一抹挺拔的轮廓乍现跟前。
  我条件反射地闭了一下眼,适应了灯光后,重新睁开。
  韩烈棱角分明的脸近在咫尺,深不见底的眸子比外面的夜还要黑,携着饶有趣味的审视,说:“平时看着柔柔弱弱的样子,为什么打起人下手总是那么狠?”
  “总是”二字被有意无意地咬了重音。
  我听出来他还在指浴室里我打他的事,不由尴尬,正盘算着把两次的歉一块儿道了,又听韩烈问:“有夜盲症,怎么不开灯?”
  闻言,我怔了一下,抬头望着韩烈——他怎么知道我有夜盲症?
  韩烈淡淡一抿唇,重复问:“有夜盲症,为什么不开灯?”
  我羞赧地回答:“不想惊扰大家好眠。”
  韩烈哧一声:“那你撞到桌椅发出动静就不会惊扰大家了?”
  我霎时被呛了话,无意识地舔了舔唇,将颊边的碎发捋到耳后,转口问:“小叔怎么还没睡?”
  “口渴起来喝水。”边说着,韩烈走过去打开冰箱,从里面取出一壶冰水,又从橱柜里挑了个透明玻璃杯,再走到料理台前,往玻璃杯里倒满水,然后端起杯子,慢条斯理地呡了一口。
  一系列举动,其实再稀疏平常不过。可不知怎的,由韩烈来做,就不动声色地透着股浑然天成的涵养。
  我目不转睛地注视了一会儿。
  韩烈放下杯子,抬眸看着我:“你呢?你来厨房干什么?”
  前一秒他的话音才落,后一秒便听一声悠长的“咕——”。
  我:“……”
  韩烈:“……”
  我连忙低下头掩饰自己的面红耳赤,快步走去冰箱,“我来找点东西吃。”
  韩烈点点头:“嗯。我听到了。”
  他这煞有介事地一接话,我越发觉得丢脸,随手抓了瓶牛奶,就想赶紧消失。
  韩烈温声提醒我:“空腹不能喝牛奶。”
  “没关系,我会先吃点饼干垫肚子的。”我解释完,快速说了句“小叔晚安!”,然后头也不回地小跑出厨房。
  有了这一茬,我上楼的速度都比方才下楼的时候要快了。
  行至二楼的楼梯口时,我回头,正看到楼下厨房所映出的灯光灭了,然后是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由远及近,再由近至远,伴着轻微的关门声彻底消失。
  我背抵着墙,吁一口气,才继续自己的步子。
  过道的灯光依旧昏暗。我和钟文昊的房间在二楼的最里面。我慢慢地沿着边走,经过二叔和二婶的房间时,恰好听见里面传出胡小庭娇|喘的埋怨声:“哎呀要死了!你、你不会轻|点嘛~疼——啊——疼——”
  哪里不明白屋里正在做什么?我面上一红,赶紧加快步子,临走前耳朵偏偏捕捉到钟杰恶狠狠地说:“现在知道疼,嗯?小骚|货!别以为我没看见你一整个晚上都在朝韩烈那小子抛媚|眼!”
  听到韩烈的名字,我不自觉地顿住了脚。
  “我、我……啊——”胡小庭惊呼,娇|喘|连连着为自己辩驳,“我哪有抛什么媚眼?他可是你弟弟!”
  “呸!”钟杰狠狠啐了一口,口吻既恼怒又不屑:“什么弟弟!要不是看在老爷子的面上,我哪里会给他踏进这里的机会?不就是个野种,也配当我们钟家的人?”
  “野种?怎么回事儿?”胡小庭狐疑:“他到底打哪来的?我进你们钟家也有几个年头了,头回知道这号人物。”
  “怎么?如果早知道,你就想嫁给他了?”钟杰不高兴地问。
  胡小庭赶忙撇清:“胡说什么呢!”
  钟杰冷冷哼一声,这才回答胡小庭的问题:“老爷子早年风流成性,睡过的女人不计其数,每天都有人牵着孩子找上门来认亲。最后不管是不是钟家的种,全部被我妈处理掉,老爷子从来不吭一声。只有一次——”
  他突然顿了顿,嗓音瞬间阴鸷:“只有一次,老爷子亲自带了一个挺着大肚的年轻女人回来。”
  “那女人就是韩烈的母亲?”胡小庭忍不住好奇。
  钟杰没说是或者不是,只是继续讲述:“我妈和老爷子大吵了一架。但那女人还是留了下来。住进了副楼。”
  “副楼?你说西边的那座副楼?”胡小庭的语气里蕴着意外。
  我明白胡小庭意外什么。
  钟宅坐落在一座园林里,除了我们现在所住的主楼,在西后方还连着一座副楼,不过十年前被大火烧毁之后便被封了。
  就是在那场大火里,我的父亲为了救出困在火海中的钟老爷子丢了性命,钟老爷子也从此坐上了轮椅。
  “可是既然那女人被老爷子留下来了,怎么还有韩烈认祖归宗这码事?”
  胡小庭的疑问同样是我的疑问。
  我走近两分,将耳朵贴在门上,以便听得更清楚些。

  但听钟杰口吻充满讥嘲:“我妈要给孩子做亲子鉴定。那女人大概是心虚,连夜逃走了。”
  “啊?这么说来韩烈不是老爷子的亲生的?那怎么现在……”胡小庭揪出逻辑里的不通。
  钟杰恨恨地咬牙:“老头子年纪大了,身体不行,脑子也跟着糊涂。”
  他连“老爷子”都不叫了,直接大不敬地叫“老头子”。
  胡小庭认定钟杰是在酸韩烈,轻笑:“脑子糊涂又怎样?这个家还不是老爷子说了算?他要韩烈认祖归宗,你有什么能耐能阻止?啊——死鬼!你怎么又来?!”
  钟杰恶狠狠地说:“我没能耐?我现在就让你知道我的能耐!”
  紧接着便又是胡小庭要死要活的叫喊,我忍着羞涩再多听了片刻的墙脚,确定两人再无谈及有价值的事情,才匆匆回卧室。
  刚蹑手蹑脚地关上门,忽听身后传出冷冰冰的问话:“你上哪了?”
  我的脑中尚在消化方才偷听到的讯息,惊乍之下吓得心脏都要跳出来。扭头见钟文昊开了床头灯自床上坐起,正皱眉望着我。
  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口渴起来喝水!”
  钟文昊狐疑地盯着我手中的牛奶。
  我的手抖了抖,故意把牛奶朝钟文昊的方向一递:“你想喝?”
  钟文昊翻了我一个白眼,摆出懒得搭理我的表情,继续睡他的觉。
  我收回手,略一忖,将牛奶放在床头柜,也重新躺回床上,关了灯。
  嗯,空腹不能喝牛奶……
  第二天,我六点准时起床。
  在钟宅生活的十多年,我从来不敢睡懒觉,每日必定比朱锦华早起,以防朱锦华随时有事情要“提点”我。即便如今我已跟随钟文昊搬出去,可偶尔在钟宅过夜,我也不忘这个细节,生怕为朱锦华所诟病。
  厨房里弥漫浓郁的糕点香气,我给厨娘们打了会儿下手,朱锦华就也起来主持大局了,派遣我去采两束新鲜的康乃馨。
  我来到后花园,熟稔地朝栽种康乃馨的区域走,冷不丁在花圃前发现了……韩烈。
  东升的旭日暖洋洋的,照耀在他的身上,镀了层淡淡的金光。他一手自然地垂落在腿侧,另一手插在裤袋里,背对着我而站,挺直的脊背依稀透出几分受过训练的军姿的味道。
  不知是看什么入了神,他似乎并未察觉我的脚步声。可是他偏偏挡在了路中间,我踌躇着要不要开口请他挪个步,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时,倏地怔忡。
  西边的方向,稀稀疏疏的树枝随风晃动,掩映出一栋两层高的楼。
  便是废置了十年的钟宅副楼。
  我的眼前恍恍惚惚闪过些许零星画面。
  漆黑的夜。通红的火。凌乱的脚步。悲痛的哭喊。
  关于那晚的记忆十分模糊。我是后来才听人告诉我,那天恰好我长水痘,父亲放不下工作,也放不下心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无人照顾,所以才带我进钟家的佣人房里一起住。
  结果却遇上那场大火。
  一想起父亲的丧命,我的心脏就钝钝地疼。
  我深深呼吸两口,压下心绪,抬眸时撞上韩烈沉黑的眸子。
  “小、小叔。”我自认为和这个小叔磁场不合,否则每次遇到他怎么都会不自觉地紧张?
  韩烈微眯着眼,面色不虞,“你在这里干什么?!”
  他的口吻分明夹杂着不悦,我甚至从中听出了质问之嫌,好似我撞破了他什么好事。
  即便是两次把他当作歹人打,也没见过他这种态度。莫名其妙的,我都不知自己哪得罪他了,心里不禁犯堵——难道这句话不该由我问他吗?大清早的他一声不吭站在花园里,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装忧郁?
  “劳烦小叔挪个步子让个道。”
  我在钟家一直是个好捏的软包子,眼下却突然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
  而韩烈大抵也没料到我会如此冲,怔了一秒,蓦地笑了笑,“你的针眼好了?”
  跳跃的思维,牛头不搭马嘴的,却是起到了很好的缓和气氛的作用。我下意识地抬臂用手指触了触右眼——早上起来照镜子确实发现麦粒肿褪了,和长的时候一样无声无息。
  “嗯,好了。”我闷闷回答,语气恢复如常。
  韩烈也用如常的语气重新问了一遍:“你在这里干什么?”
  “婆婆让我来摘康乃馨。”我不敢正视韩烈,心下懊恼自己刚刚怎么就跟长辈怄气了呢?
  见韩烈已经让开路,我快速走过他身旁,掠过的瞬间闻到来自他身上类似烟草的味儿。
  极淡,且混杂在他的气息里了,一般不贴近是轻易察觉不到的。但逃不过我的鼻子。
  倒不是因为我的狗鼻子灵。好像是因为婴儿时气管落下了病根,导致我对烟味儿过度敏感,一丢丢都能令我咳嗽。
  怪就怪在,这是我第二次在韩烈身上闻到这种味道了,却没有咳嗽过。
  难道并不是烟?
  我狐疑地扭头瞥了一眼韩烈,不曾想韩烈尚停留在原地,也在看我。
  目光有点深,有点复杂,像是未来得及收回,恰好被我捕捉到。
  我不禁一愣。
  然而待眨个眼,却又什么都没有,只余普通的长辈看晚辈的眼神,冲我微微一笑,便往回走。
  错觉?
  我撇撇嘴,捺下疑虑。
  虽然不是旺盛的花期,但因为专门请了花匠栽培,花开得依旧很好。花瓣鲜嫩,花叶上露珠犹存。
  我主要摘了粉红和淡黄两色回去复命。
  朱锦华还在厨房做调度。钟文昊也不知起床了没有,厅堂里的红木椅只坐着钟杰在看报纸,钟如宁睡眼惺忪地搂着保姆的脖子,撅着嘴在撒起床气。
  钟如琛则充满活力,有模有样地举着他的玩具枪四处乱跑,嘴里“笃笃笃”地扫射。负责照顾他的佣人怕他磕着碰着,紧张地追在他身后跑,一个不小心又让钟如琛丢出的“手榴弹”砸个正着,还得假装被炸死,忙得不可开交。
  扫了一圈,都没有见到韩烈的身影。我远远地躲开钟如琛制造的重灾区,去角落的橱柜拿花瓶插花。
  胡小庭在这时慢悠悠地从楼梯上扭着腰身走下来,揉了揉太阳穴,又扶了扶额头,莺声燕语地抱怨:“一晚上没睡踏实,累死我了。”
  钟杰闻言从报纸里抬了下头,瞥胡小庭一眼。胡小庭立即瞪回钟杰,好不千娇百媚。钟杰笑出眼角的一堆皱纹。
  我的角度,恰巧将他们老夫少妻间的春水秋波尽收眼底,记起昨夜在他们房门外听到的动静,心里有些不自在,拿起插好花的花瓶送去餐桌摆好。
  “欸,羌羌,正好,桌上的果汁先倒一杯给我。我补个维C~”说着,胡小庭柔若无骨地坐到钟杰旁边,兀自照着自己随身携带的小镜子。
  举手之劳罢了,我并未太在意,“噢”一声,倒了杯苹果汁就给胡小庭送过去。
  胡小庭瞅了一眼杯子里的液体,没有接过,赫然竖眉:“你没长耳朵吗?我说要补维C,你怎么不给我倒橙汁?”
  她的口吻极差,音量又大,像是训斥下人一般。
  一旁的钟杰啧了一声胡小庭:“你不会小点声吗?我的耳朵都要被你震聋了。”抱怨后,他继续悠闲地看报纸,似乎半点并无认为胡小庭对我的态度有何不妥之处。
  胡小庭挽住钟杰的胳膊撒娇,“怎么能怪我?你瞧瞧她一点事情都做不好。”扭头见我端着杯子的手滞在半空,她又恼了一句:“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我换一杯橙汁。”
  我尴尬非常,默了默,什么都没说,想走去餐桌给胡小庭拿橙汁。不料刚转个身,陡然一团黑影朝我飞过来,将将砸中我的额头。
  我条件反射地想要捂额头,一松手却是“砰”地脆响,杯子落到地上摔得支离破碎,伴着钟如琛胜利的欢呼:“噢耶!又一个敌人阵亡!我军威武!我军威武!”
  这边胡小庭一下从沙发上蹦起来质问:“哎呀喂,羌羌,你这什么意思?趁机摔杯子故意甩脸色给二婶我看是吧?事情做不好还不许长辈提点你了?”
  周围在做事的佣人听到动静全都悄悄看过来,如同围观笑话一般。
  我瞥一眼举起玩具枪继续以我为目标“笃笃笃”扫射的钟如琛,垂下眼皮,对胡小庭的指责回应了句毫无杀伤力的“我没有”,然后蹲到地上捡碎片。
  一双穿着皮鞋的脚突然出现在我的视线范围内,行至我的面前站定,笼罩下来一片阴影,同时自头顶落下来低醇的嗓音,“站起来。”
  我应声扬起脸。
  只见韩烈眉心轻蹙,眼睛黑黑的,隐约凌厉。
  我有些不知所措,一时没动弹。
  韩烈微微眯眼,沉着音色重复道:“站起来。”
  如果说方才第一遍尚听不出他的情绪,此时他已俨然不掩怒意。
  明明和他才认识几天,我却莫名预感他下一秒会发飙,行动快于脑袋的反应,赶忙听从他的话。
  韩烈的表情总算有所缓和,但眼神依旧很深,盯得我心里头发毛,磕磕巴巴地唤他:“小、小叔。”
  胡小庭察觉气氛不对,问韩烈:“三弟,你这是怎么了?羌羌在你那也做错什么事了?她从小到大都这样,要是哪儿惹你不高兴了,你只管训斥。”
  韩烈对胡小庭的话置若罔闻,而是又对我开了口:“你是钟家的佣人吗?”
  我的身子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怔怔地与韩烈对视。
  “你是钟家的佣人吗?”韩烈重复着问。
  胡小庭不傻,哪里还嗅不出韩烈的言外之意,眼珠子一转,维持着笑脸:“三弟,羌羌又不是手不提肩不能扛的千金大小姐,我不过是让她帮个忙罢了,还能缺了胳膊断了腿不成?你这样指桑骂槐,好似我对她做了什么过分的事。”
  钟杰搭腔:“是啊三弟,你别误会你二嫂,羌羌在家里一直在帮忙做家事,她都习惯了。羌羌你说是吧?”
  我局促地搓搓手,舔了一下唇:“嗯。没关系的。举手之劳而已,大家都是一家人。”
  “噢……原来是这样……”韩烈像是霎时恍然一般,可眼神却是冷漠,嘴角甚至勾出一抹讥嘲浓浓的弧。
  我看得分明,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复杂情绪,不敢再正视韩烈的眼睛。然后听韩烈淡淡道:“那还真是我误会了。”
  “就是嘛就是嘛。”胡小庭乐呵呵地接口,“阿花,来!快来把地上的玻璃碎片收拾收拾!”
  小插曲算是这么暂时揭过去了。
  而后人聚齐了一家子有说有笑地吃早餐。
  外面的阳光很好,透过高大的落地窗洒进餐厅,我的心口却始终闷闷的,默默地听大家闲聊,时不时“贤惠”地给钟文昊递个抹好黄油的面包。
  钟杰因为和胡小庭结婚十周年,四口子去了欧洲旅游,请了大半月的假没去公司上班,所以问了钟文昊几个最新投资案的消息。钟远山冷不防插了句话:“你们安排好,挑个时间该让阿烈也开始熟悉公司的情况。”
  一语出,餐桌上蓦然一阵安静。
  钟文昊和钟杰无声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后,由钟杰发问:“爸是想让三弟一起打理公司?”
  “怎么了?有问题?”钟远山反问。
  “不,没有。只是……”钟杰迟疑:“三弟这次回国,不是有自己的事业要发展吗?”
  胡小庭迫不及待地附和钟杰:“是啊是啊,昨晚三弟不是说,他和一个朋友合股开公司,还是IT行业,年轻人的领域,前景好着呢。三弟,对的吧?”
  毕竟此刻被提及的正是自己实习所在的公司,我的整颗心都揪了起来,略微紧张地看向韩烈。
  韩烈正用刀切火腿,刀刃和盘底摩擦出轻微的动静。用叉子将一小块火腿送进嘴里,咀嚼完咽下肚后,才抬眸对钟远山说:“公司刚起步,有许多事要做,恐怕分不开身帮家里的忙了。爸,不好意思。”
  伴随着韩烈话音的落下,钟杰和胡小庭夫妻俩明显松一口气。我不动声色地将他们的反应收进眼底,悄悄瞟了一眼朱锦华。
  朱锦华在安静地吃着自己盘子里的东西——和以往一样,但凡关于钟氏的事情,她从不发表看法。
  相较于二婶胡小庭的积极踊跃,这个婆婆在钟老爷子面前永远表现出“后宫不干政”的姿态。
  钟远山环视众人一圈,脸色颇为难看,蓦地放下刀叉,兀自推着轮椅离开餐桌,“老三,跟我进来书房!”
  大家霎时面面相觑。韩烈站起身来礼貌地朝大家躬了躬身,跟上钟远山。
  早餐不欢而散,但因为钟远山和韩烈在书房,所以钟杰和钟文昊心照不宣地推迟去公司的时间,像是要等到事情有个结果。胡小庭和朱锦华也跟着一起坐在客厅了,很长一段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我独自立于角落里,背抵着墙,感受着压抑气氛中的波涛暗涌。
  “大嫂,你说老爷子是不是真的年纪大了脑袋不好使?”胡小庭扯了扯朱锦华的衣服,压低声音问:“都三十多年了,突然冒出来一个野孩子,他说认就认了。为了尽孝心让他高兴,他要韩烈认祖归宗,我们谁都没拦;他给韩烈接风洗尘,我们全赔着笑脸捧他们父子俩的场。现在好了,又要让韩烈进钟氏。那下一步岂不是要给韩烈分家产?”
  胡小庭忧心忡忡,“我早该想到的。那韩烈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老爷子身体快要不行的时候出现,不是为了财产继承权还能为了什么?他们母子当年可是被老太太逼走的,心里头怎么可能没点芥蒂?”
  朱锦华颇为冷静地削着水果,似没听进胡小庭的话一般。
  胡小庭急了:“大嫂,你倒是说句话啊!你别忘了是你说服我们夫妻满足老爷子天伦之乐的愿望的。到时候老爷子的遗嘱若真要给韩烈分一杯羹,从文昊那份里头拨啊!我们宁宁和琛琛还小,以后可处处都得花钱……”
  朱锦华手中的动作一滞,钟文昊更是冷冷讥嘲道:“二婶真是打得一肚子好主意,二叔有你这个贤内助可省了不少心。”
  胡小庭的脸色一青:“你怎么跟长辈说话的?!”
  “你闭嘴吧!”钟杰恶狠狠地喝止胡小庭,一瞬间的表情异常狰狞,吓得胡小庭当真不敢再说话。
  管家在这时领了个人进来。一瞅是Maggie,我生怕她开口问候,使得我在婆婆面前圆不了谎,不想人家Maggie只是远远地冲我微笑致意罢了。
  Maggie自然是来找韩烈的。虽然不敢打扰钟远山,但朱锦华又无法做主韩烈的事,便让管家去敲书房的门。
  很快,韩烈出来了,对钟杰和钟文昊说:“爸找你们。”
  钟杰和钟文昊连忙进了书房。
  旋即韩烈又对朱锦华说:“大嫂,这几天我有事,就不方便回钟宅。等过些日子再来陪爸下棋。”
  朱锦华笑着点点头:“好的,没关系,你尽管去忙。”
  韩烈微微躬了躬身便要和Maggie一起走,朱锦华像是突然记起什么,望向我:“羌羌你是不是说今天得去学校?要不要让小叔顺路送你一程?文昊大概没那么快出来。”
  我闻言愣怔,意外婆婆会提出这个建议。我确实和朱锦华报备了一下约了教授讨论毕业论文,待会儿要走,可是,要我坐韩烈的顺风车……
  没等我回应,朱锦华已扭头问韩烈:“三弟,你方便吗?”
  “方便。”韩烈点头,我在同一时间摇头:“不用麻烦小叔,我可以搭车!”
  “羌羌你看起来那么惊恐做什么?你小叔又不是洪水猛兽。亏他早上还那么护着你,白疼你了哟!”胡小庭掩嘴说了句玩笑话,却恰恰戳中我的尴尬,“不是……二婶,我……”
  我下意识地看了一下韩烈。
  韩烈的目光和我的触了一秒,没说什么,转身就往外走。
  朱锦华皱眉催促我:“别小家子气地客气来客气去的,快跟上,别耽误你小叔时间。”
  我咬咬唇,终是跟了出去。
  Maggie是奉了麦修泽的吩咐来找韩烈,但并不和韩烈一起,出了钟宅就和我们叔侄俩分道扬镳另外去忙其他事。
  我恋恋不舍地目送走Maggie,回头,韩烈的银色路虎停在路边,副驾驶座的车门为我敞开着。
  “小叔,你有要紧事儿先去忙吧,我不着急,可以自己搭车走的。”我再次试图拒绝韩烈的好意。
  韩烈挑挑眉,突然道:“大嫂貌似并不知道你在外面工作?”
  “……”我瞪大眼睛,深刻地从中反应出威胁之意,绝望而灰溜溜地上车。
  上车后,我始终安安静静地盯着窗外看风景,试图消除自己在狭窄空间内的存在感。然而没过多久,沉默仍然不可避免地被韩烈当先打破:“你好像很怕我?”
  他一开口,我的头皮便一紧,甚至感觉自己的鼻尖瞬间渗出一层冷汗。我迅速摆上懵懂的表情,佯装没听清楚他的话:“啊?小叔你说什么?”
  韩烈眼风一扫,眸底透着笑意:“我说兔子的耳朵快被你揪断了。”
  我愣了愣,顺着他的目光低头,见自己的手指正紧紧绞着包上的兔子头挂坠,忙不迭松开。
  韩烈勾了勾唇,“你很怕我。”
  这次连回答“是或不是”的机会都没留给我,直接用的肯定语气,。
  我倒也不想否认,毕竟我的表现清清楚楚地摆在那,数次多番的,韩烈又不迟钝。只不过准确点来讲我不是怕他,就是紧张。一见他就莫名地紧张。
  “为什么?”韩烈追问,貌似打了主意要趁今天这个机会搞明白。
  我尴尬地舔舔干涩的唇瓣,讷讷解释:“我……我比较怕生。以后……以后相处久了便好了。”
  “是吗?”韩烈的口吻蕴着戏谑,显然对我的回答持有保留想法。
  可我认为自己不算撒谎。或许后半句是在客套,但前半句属实。
  我承认,浴室初遇时的乌龙确实奠定了我对他消除不去的尴尬心理。但几次短暂的接触,韩烈给我的感觉就像一朵看似漂亮却紧紧含起骨朵的花,谁也不晓得碰了之后会绽放出花蕊还是分泌出毒汁。
  深不可测,所以无形中令我产生对未知的恐惧。由此,我面对韩烈容易紧张,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而今早,钟宅的气氛充分体现,不论韩烈自己的真实想法如何,他的出现已然给本就不平静的钟宅翻起新的水花。
  我可不想搅进钟家的内部利益争斗中,更加警惕自己以后离韩烈远点。
  思忖间,便见韩烈微微偏首斜睥我,“那以后多多相处。”
  我:“……”
  荣大离钟宅并不远,很快便抵达。我迫不及待地解开安全带,“谢谢小叔,我先下车了。”
  韩烈唤住我:“稍等。”
  我应声扭回头。
  韩烈正朝我倾过来半个身子,靠得我极近,一只手挑起我的下颔,另一只手撩开我的斜刘海,细细地端详我的额头。
  我一时僵住。
  下一秒,韩烈用指腹轻轻触碰我额上的某处。
  骤然一阵疼。
  也因为这阵疼,我恍然回神,立马往后缩了缩身体,后背紧紧贴上车门,惊吓地看着韩烈:“小、小叔,你……”
  韩烈对我的反应置若罔见,沉思一秒,从车内的匣子取出一片创可贴,撕开一小角,作势要帮我贴上。
  我赶忙伸出自己的手要接:“我、我自己来。”
  “别动。”韩烈避开我的手,音色极沉,眸色亦沉。
  我感觉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韩烈趁这时把创可贴贴上了我的额头,放手前还用拇指在两侧压了压。
  温润而略带粗粝的触感,恍如在梦境中曾感受过。
  “经常这样吗?”韩烈问。
  我抬手摸了摸额头。被钟如琛用“手榴弹”砸中的位置和前些天被钟文昊推倒而磕出的那道小疤距离很近。
  “也不是。”
  “噢,对,我忘记了。你习惯了。”韩烈微眯起眼,话锋骤然转变,所蕴之嘲讽和先前一模一样。
  我怔忡,心里隐约有个意识:他的嘲讽貌似并非针对我。
  “快去吧。”韩烈再次朝我倾过身子,帮我打开了车门。
  我不动声色地嗅了嗅来自他身上的类似烟草的淡淡味道,软声告别:“小叔再见。”
  走进校门后,我无意识地回头。
  银色路虎尚停在路边,并未开走。车窗的玻璃正在摇起,渐渐遮掩住韩烈线条利落的下巴,直至完全看不见。
  我转回身,继续自己的脚步。
  到周教授的办公室时,时间刚刚好。一走进,便有人站起来高兴地和我打招呼:“羌羌,你来了?”
  见是安景宏,我眉眼一弯:“师兄,你怎么也在?”
  对方和我同为周教授手底下带的学生,只不过安景宏是研究生。
  因为钟家的关系,我在学校从未透露自己的身份,多数时候独来独往,所以接触的同学少之又少,更别提熟交的了。得益于同门的缘故,安景宏是难得与我走得比较近的一位。
  “周教授临时有事要处理,知道你要来,特别交代我在这里等你。”
  我面露失望:“这么说今天改不了论文了?”
  “所以刚刚不是说教授交代我在这里等你吗?”安景宏冲我挥了挥手中的文件夹:“教授读你的初稿时,我就在旁边。他在上面做的所有批注,我都帮你留意了,完全可以给你讲解。”
  我重新恢复笑容,故意恭恭敬敬地朝安景宏作揖:“小生这厢谢过师兄。”
  周教授为我罗列的主要在于大框架结构上的调整,一个小时左右我便基本了解了问题,并也虚心请教了安景宏的经验。
  “既然来了,一起吃个午饭吧?难得在学校碰到你。”安景宏提议。
  我看了看时间,不好意思地拒绝:“下午我得去公司实习。怕是赶不及。”
  “这样啊。”安景宏有点失望,但还是没有勉强,笑着拍了拍我的肩:“那下次吧。下次不要再推辞。”
  公司距离学校大概半个小时的路程。这个时间点放在平时是大家的午休时间。可是今天我抵达办公室时,发现大家又聚集在会议室里。
  依旧是麦修泽在说话,其他同事聚精会神地听。
  我暗暗嘟囔这大老板自从有了合伙人之后可比以前上进多了,来公司倒是来得勤快。
  轻轻敲了敲门,点头致意后走进去,我正要坐到平日里我常坐的末排角落里,却发现椅子上已经坐了人——韩烈的长腿恣意地交叠,手腕轻轻地托着头,闭着眼睛。
  我琢磨不准他是在睡觉呢还是在假寐,蹑手蹑脚地在他身旁坐下来。
  屁股刚触上椅面,韩烈冷不丁睁开眼,眼珠子黑黑的,和我的目光对个正着。
  虽然没做什么亏心事,但我仍旧紧张地咽了咽唾沫,眨眨眼,磕磕巴巴地问候:“韩、韩总。”
  毕竟是在公司,为了避嫌,我没敢叫他小叔。
  韩烈对这个新称呼略怔一下,旋即颔首,扭头看向别处。
  会议的内容主要是就目前手中的研发项目进入最后阶段的工作安排,麦修泽发表了一番慷慨激昂的鼓励,然后建议为了提高效率集体闭关。
  会议结束后,同事们斗志满满地回到各自工位上收拾东西。
  我特意留到最后才走,看见麦修泽和韩烈边说着话要出会议室,连忙追上去:“麦总!”
  麦修泽脚步顿住,表情闪过意外,指着自己不确定地问我:“你找我?”
  “嗯。”我点点头,把准备好的辞职信递到麦修泽面前。
  麦修泽一愣,“你要辞职?”
  “嗯。”我更加坚定地点头,目不斜视地注视着麦修泽,却仍能感觉到韩烈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麦修泽没有问我辞职的原因,更没有接辞职信,直接说:“不行。”
  “为什么?”我不解。
  麦修泽笑了笑,义正言辞道:“你在合同里和我们公司签了半年的实习期,现在还差一个月才满。如今是公司的非常时期,正缺人手,若你辞职,属于违约行为,我们有权追求你的法律责任。”
  违约?
  我愣怔。
  我当初签过这样的合同条款吗?
  我不就是个可有可无的实习生吗?辞个职会造成那么大的损失以致于要追究我的法律责任?
  “麦总,我——”
  “行了,”麦修泽打断我,“辞职的事等闭关回来再谈。”
  “我也需要去?”我又不解。我并非项目研发的核心成员啊?
  麦修泽微笑地点了点头:“你很重要,必须得去。”说着还突然偏头问了一句旁边的韩烈,“是的吧,韩总?”
  我绞着手指向韩烈投去求助的目光,指望小叔能帮忙说句话。
  结果韩烈瞥我一眼,淡淡吐出一个字:“去。”
  我:“……”
  闭关地点安排在郊区的温泉酒店,我跟随大伙儿坐车抵达的时候,Maggie已经给开好了间大套房。
  紧接下来长达两周的时间,我深刻体会到所谓“闭关”并非口头上说说而已,富二代老板一旦认真起来也完全不是人。
  两位总负责统筹,与四位核心成员深入讨论,通力合作展开计划。六个人基本无日夜可分,很多时候累极了倒头就睡,醒来后揉揉眼睛,一杯咖啡下肚继续大战三百回合。
  我和Maggie作为唯二的女人则似保姆一般,变着花样给他们弄好吃的,连咖啡都不带重样的味道。
  最后一天半夜,整个项目终于全部完成,大家太过疲惫,连欢呼的力气都没有,直接躺倒就睡。
  我才眯了一会儿就因为手机的震动猛然惊醒。
  睡在旁边的Maggie似被吵到,翻了个身,我抱歉地吐了吐舌头,躲到阳台上去接电话。
  亏得我胆战心惊,结果只是人家打错了。
  不过我倒是长舒一口气——要说闭关的这两周我最担忧的,可不就是钟家的人突然找我。我甚至都提前编好理由了,幸好很快能回城关,没有用上的机会。
  要说这也是当初跟随钟文昊搬离钟宅的好处之一,私人空间更大了。当然,最重要的得归功于钟文昊因厌恶我而几乎不归家,否则我消失两周的时间,竟也没人留意。
  我抿抿唇,翘出一抹淡淡的自嘲,转身要进屋,发现韩烈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立在落地窗边。
  “韩、韩总。”我连忙握紧手机,将手背到身后。
  韩烈没说话,将视线落在我手上。
  我心知还是没能躲过他的眼睛,舔舔唇,坦诚地把手机从身后拿出来——闭关期间大家的手机统一关机,严令禁止与外界有所沟通。我心中记挂钟家,偷偷违反规定,一直相安无事,哪想最后关头被韩烈逮个正着?
  “不是已经结束了吗……”我忍不住为自己辩驳。
  韩烈的脸上挂上似笑非笑:“和文昊讲电话?”
  “想给家里人报个平安。”我故意含糊地回答,脑袋同时分神在想另一件事——如果没记错,多日来我们虽几乎24小时呆在同一个空间里,却是第一次单独说话。
  “嗯。”韩烈自喉间哼了一声,嗓音比平日要哑,“既然醒着,就给我煮杯咖啡。”
  这期间煮咖啡用的咖啡豆全是Maggie特意准备好的。我才得知,原来对咖啡挑剔的人不是麦修泽,而是韩烈。
  或许用挑剔来形容尚不够,得再进一步描述为近乎变态的挑剔。从咖啡豆的种类,咖啡机的品牌,到咖啡的温度,糖包的类型,以及奶量的多少,等等,皆有严格的要求。
  连日来高标准的锻炼,我确信自己煮咖啡的技术更上一层楼。
  从小厨房出来,正看到韩烈坐在电脑前,专心致志地盯着屏幕。我小心翼翼地避开地毯上横七竖八地躺着的同事,将煮好的咖啡送到他面前。
  “谢谢。”韩烈头也不抬,端起杯子呡了一口,然后眉峰紧锁地在键盘上敲了好几个字。
  其他人,包括麦修泽,闭关期间都因为疲惫有过胡茬满面的时候,唯独韩烈,似乎永远都是干净清爽、精力充沛,工作状态,就像一根紧绷的弦。
  荧幕的蓝光投影在他的身上,笼上了迷人的光圈,让这个在光圈里的男人越发风姿卓越,也隐约让我感觉到自己和他所在世界的距离。
  细细端详他片刻,我总算从他的眼下找出阴影,问:“你不睡觉吗?”
  韩烈的目光不挪,淡淡道:“我在复核。还得一会儿。你先去睡吧。”
  我缄默两秒,软声提醒:“小叔也早点休息。”
  *
  隔天上午,为了庆祝项目成功完成,麦修泽提议在酒店多呆一天,大家可以尽情享受,一切费用由他承担。
  温泉酒店就坐落在荣山脚下,山势并不陡峭,但地势极佳,自山顶上流下的水源汇集此处,积成天然的温泉水池。温泉酒店因此而得名,算是荣城的一处度假良地。
  眼下大老板请客,大伙儿自然乐意。我不愿扫大家的兴致,也留了下来。
  Maggie负责去给大家办理续住手续,我便先去汤池。
  前去的汤池位于一个古香古色的庭院里。院里雕栏如画,花草嫣然,鸟鸣啾啾。
  我本来对泡温泉的兴趣不大,然而此刻置身于清雅的环境里,望着热气氤氲的巨大汤池,我终是禁不住诱惑,换了泳衣下了池。
  熏热的滋味让我全身都酥软了,靠着池壁,舒服地闭上眼。
  睡意朦胧中,脑袋里闪过多日闭关以来的画面。
  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接触职场工作,第一次切身感知何为工作热情,更是第一次体会到众志成城朝着同一个目标努力的滋味。
  一起承担压力、分享喜悦,这样的经历,是否我的一生仅此一次?
  我忽然对自己一眼就能望到头的未来更加不甘心了。
  耳畔依稀捕捉到轻微的脚步声。我迷迷糊糊地揉开眼,正见不远处的白雾缭绕中,一个赤裸的脊背慢慢沉入水波里。
  这个汤池的构造很精巧,仿用了日月潭的样式,做成左右两个阴阳汤。只不过隔在中间的并非池壁,而是隔空搭起的木质几案。几案约半米高,上面林林总总地摆放着一些酒水茶点。
  我一进门就注意到了,所以进池时特意选了远离门口的那一半,一来风景更好,二来离点心也更近些。
  然而也正因为这个设计,我小憩时脑袋恰好被木几和酒瓶子挡住了,才未被进来的人立即察觉。
  现在的问题是,进来的不是别人,偏偏是……韩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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