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素园主人
野老谝闲之第六篇
老 高
我对高大爷最深刻的印象,是他胸前那一把大胡子。我们在电影上看到黄发碧眼的西方人围着餐桌吃饭,胸前总挂块洁白的餐巾,高大爷的胡子和那餐巾一个位置一般大小,只是颜色和质地不同。又因为个子矮,那胡子便更显得大,仿佛覆盖了全身似的。他是俗语所谓的“矬子汉”,虽矮,却超常的宽阔厚实,整个人近于一个正方体。没办法,人们总是以身高判定汉大与汉小,假如不论高度而只论体积,那老高就绝对要算大汉一名了。
“高大爷”,按说是尊称,但在我们村的特殊语境里,却是带点揶揄的,当面大家都还是称他老高。老高是河南人。河南人在晋南落户的,大抵都是难民,很少例外的。“难民”,是客气的说法,其实呢,就是乞丐。
那年头乞丐多,一般三三俩俩,偶然间还会成群结队蜂拥而至。他们拖儿带女入村,往往给人以恐怖的感觉。当然,既是乞丐,照例只是见门就进,哀哀乞怜,不给口馍是不走的;走完了整个村子,便背着馍布袋,快步到村头那座关帝庙里歇脚;若天色已晚,就索性在庙里过夜。我和几个小伙伴出于好奇,曾特意到关帝庙里看过。想象中乞丐们应该永远是低眉顺眼、可怜兮兮的样子,却不料到了关帝庙里,他们就完全是另一副样子了。他们兴高采烈眉飞色舞地说天道地,女人打孩子,男人骂老婆,就和在自己家里一般。两块砖头支个砂锅,把布袋里的口口馍放进去一煮,吃得那个香!对于我们这群不速之客,根本睬也不睬。
老高是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进入我们村的,那模样至今仍是我们村的传奇段子。他肩头披块麻袋片,麻袋片上的雪和头顶的雪连成了一体,成了个雪疙瘩,大胡子则结成一个冰坨,于是整个人便像个缓缓移动的大雪堆。他缓缓地移动步子,走进一个又个院子;在当院站住,一双眼朝屋门望呀望,不见主人出来,就又不声不响地转身离去。
对于青壮年男性乞丐,村民们向来是不怜悯的,更何况他是那样识趣,于是,老高走遍了我们村,并没有讨得一口馍。
老高进的最后一个门,是村北头东院爷爷的小土门。
东院爷爷是个孤老头子,年近八十,由侄子狗剩照看。狗剩是名义上的继子,正给李财旺扛长工,自顾尚且不暇,哪有精力照看这个伯父。这天大雪没事,狗剩忽然想到继子的身份,就过来问安;进门见当院一个雪堆,鼓鼓囊囊像是一麻袋南瓜,寻思:大冬天的,哪来这么多南瓜呢?一脚踹去,却原来是个人。
狗剩进屋就说:大爹,院子里有个路倒,你没见吧?
老头子正躺在炕上生病,当下呻吟着翻身下炕到院子里去看。原来是个乞丐,还没死,还有一丝游气。
狗剩说:管他呢,扔出去算了!
东院爷爷念佛道:造孽呀,搬回来吧!
狗剩得令,费了好大力气把乞丐拖进屋子,放到脚地上,扫了扫那身上的雪,又喂了几口热水。不一会人便苏醒了,一双眼睁开看看,便又合上了,快要咽气的样子。东院爷爷忙命狗剩递给乞丐一个白馍。乞丐嗅到馍香气,立即睁开双目,就那么躺在地下,气喘吁吁狼吞虎咽吃起来。吃完,坐起来,顺势趴下磕了一个头。
东院爷爷知道这乞丐是饿昏的,不免同情,就关切地问:你是哪里人,为啥讨饭?
乞丐回答:俺是河南人,家里遭了灾。
看你身强力壮的,哪里找不到一点活儿干,却讨饭呢?
乞丐理屈,嗫嚅一下子,不吭声。
东院爷爷看这乞丐虽然潦倒,却还实诚,就说:我卧病日子长了,要个人照护,你愿意留下来不?只管饭,不出工钱。
乞丐愣了一下,连说:中中中!
村里人听说东院爷爷收留了个乞丐,石磙子般又短又粗,大脑袋,长胡子,像个土地爷,便纷纷来看。大家知道他姓高,便叫他老高。老高只是低头干活,如服刑的犯人。
使大家惊异的是,这个乞丐很干净,比一般的妇女都干净。力气大,能吃苦,又驯顺得像头小毛驴。然而却总是郁郁寡欢的样子,得空就到村头瞭望,时不时还要到关帝庙里去,看看过往的乞丐。村里人觉得这人有点神秘,就想和他沟通;然而说些淡话是可以的,一涉及实质内容,便讳莫如深,支吾其辞。
东院爷爷虽然受到很周到的照护,但那病还是不见轻,开过年竟瘫在了炕上,屎尿也得老高收拾。老高比那床头孝子还孝顺。由于洗得勤,屋子里竟不留一点气味,捎带着还做了东院爷爷的几亩地。
这天上午,狗剩又来了,在小板凳上坐下,说道:老高,庙里住下个讨饭的,女的,河南人,让吴老二看中了,想留住做媳妇,可人家就是不干。老高你去说说,兴许是你老乡呢!
老高漫不经心道:一个逃荒女人,还弄不到手?吊,一抓一大把!
狗剩道:是呀,可那女的秀气,吴老二和狗见了香油罐子一样,踅着不走,吓得那女人不敢出庙门了——还带着两个孩子哩!
老高猛然抬起了头,紧张地看看狗剩,问:啥时来的?
狗剩说:昨晚上。
老高抬腿就往庙里跑。吴老二一直在庙门口蹲着,见老高过来,忙站起来道:好好好,老高你来了呀!兴奋得嘿嘿直笑。
老高哪里顾得上理会他,径直去推庙门。庙门门栓坏了好久,一直没修,门却被人用一根打狗棍从里边顶住了。老高推了几下推不开,便一脚踹开了门。庙里的女乞丐惊叫起来,愣了那么一刹,就抄起打狗棍就朝老高头顶砸过来。砰砰砰,连砸三下。
老高却不还手,也不躲避,只是愣愣地站着。
女人突然扔下棍子,蹲在地下呜呜地哭起来。
吴老二惊讶道:这女人好凶!
老高苦笑一下,凄然道:是俺屋里人呢!俺托了好多人打听,这不,找俺来了!
这时,庙门前围满了人,狗剩也早跟了过来。大家细看老高媳妇,尽管衣衫褴褛,满面污垢,但佻脱的身材,闪亮的大眼,一举一动说不出的那个优雅,分明是个怎么也掩饰不住的美人。乞丐队里何时有过这样的美人?真难怪吴老二被勾走了魂。
可是,夫妻团聚,本是顶喜庆的事儿,却为何棍棒相向呢?
女人哭了一阵子,站起来,抄起棍子又要打老高。狗剩忙拦住道:嫂子嫂子,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嘛!
女人又蹲下,继续呜呜地哭。
两个儿子却麻花似的扭在老高腿上。
老高摩挲着两个儿子的头,半晌无语。
此时老高在我们村已算合法居留,相当于持有绿卡的意思,他的妻儿自然也就算合法的客人了。母子三人住在了关帝庙,那本是所有乞丐的权利,但这是常住,不一样。老高不知从哪里搞来一根门栓,解决了安全问题。从此老高的老婆孩子就只在附近几个村子乞讨,远近百姓也拿他们区别对待。老高当天晚上安顿好东院爷爷,就到关帝庙去钻麦秸堆。
高夫人依旧衣衫褴褛,只是洗掉了脸上的污垢,露出了雪白的肌肤。东院爷爷心善,常叫老高多做些饭款待母子三人。
有天晌午老高一家在东院爷爷那里吃饭,不知道为何,老高打了儿子一巴掌。挨打的是大儿子,叫龙龙,那时也就七八岁,挨了打不服气,哭着跑出门,满村子喊叫:
高大爷,败家子!高大爷,败家子!
从村头一直喊到村尾。
全村人都笑,问:龙龙,你爹咋是败家子呢?
龙龙还是喊:高大爷,败家子!高大爷,败家子!
这时大家和高夫人渐渐熟稔起来了,便忍不住要探究高家的秘密。高夫人流泪道:俺男人真是个败家子呀!俺男人要不是败家子,俺咋会落到这步田地呢?
大家这才知道,老高原来不但是财主,而且是大财主。都知道河南那地方没有小财主,是财主就一定是大财主。除了大财主,就都是穷人了。
虽然只是一河之隔,但河南和晋南大不相同。晋南地势高,经过大禹治水,一劳永逸。河南则不然,大禹治水没完工,留下个半拉子工程,闹水灾是家常便饭,人口又异常地稠密,生存条件便十分恶劣,生存方式也就很特别。讨吃要饭是最基本的生存方式之一,但那只是老弱妇孺的勾当,年轻力壮的男子汉没理由乞讨,也不屑于此。怎么办?很简单:做响马,就是做强盗。这响马大军既有常备军,又有预备役。比如一个庄稼汉正挥着锄头在田间干活,抬头看见大路上过来一位客人,便跑过去高举锄头大喝一声:站住,把行李留下!这不过是预备役人员的小动作。若遇大的灾荒,预备役便纷纷自动入伍,许多响马啸聚一方,打家劫舍,连官府也敢对抗,便是教科书上备受赞誉的农民起义军了。
这种情况下小财主能存在吗?除非是大财主。大财主有城堡一样高峻坚固的院落,还有看家护院的私人武装,是可以与响马们分庭抗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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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高大号耀琪,家在黄河南岸,有三千余亩土地,分布在十几个村子,还有几百亩河滩地不打数。祖传一座大院子,建在一道土崖下。土崖很高,崖上凿着上下两层窑洞,下边一层六孔,称地窑,上边一层五孔,称天窑;地窑天窑上下左右都贯通,迂回曲折,迷宫一般。地窑圈牲口,做磨房,住家丁;主人住天窑,有粮仓,有库房。土崖根头有一眼水井,水井上方是天窑,天窑上凌空架一块木板,木板上架着辘轳,用以汲水。家传土枪十多杆,又添置快枪数支。遇到响马来袭,男子(包括家丁)在天窑上打枪,女人装药。土匪们屡次进犯,都无功而返。高家还有一口特备的大鏊子,磨盘大小。有一回打跑了响马,还有个受伤的没跑掉,高家就在村口支起鏊子,燃起柴火,待鏊子烧红,把响马俘虏放上去活炼油。刺耳的惨叫加上刺鼻的焦肉味,惊心动魄。响马们从此闻风丧胆,几十年不敢从高家门前过。
老高是独生子,穿开裆裤的时候就跟着爷爷练武。高家规矩,孩子们念书只认得几个字就行,练武才是真干。爷爷死后,老高十二岁了,由父亲麻大爷做主,拜一位著名武僧为师,常年就住在寺院习武,免不了也跟着小和尚们写写字,念念经。十七岁时麻大爷开始检测儿子的武艺。检测的办法,是在儿子过年回家时,派家丁把门,儿子要把家丁打败才能进门。
第一年堵门的是两个家丁,老高顺利过关,在家过了年。打了败仗的家丁则各被罚去一石麦子的工钱。
第二年家丁增加到四个,老高不幸失手,被打倒在地。麻大爷只送他几件过年的衣服,门也没让他进,就打发他回寺院去了。四个家丁有功,每人得到一石麦子的奖励。
第三年老高没回家,第四年回来了,把门的家丁一下子增加到六个。六个家丁都是彪形大汉,也都知道东家的脾气,不敢有丝毫的懈怠。老高却已功夫了得,一番苦战,竟把六个家丁都撂倒在地。当时在场观战的村民很多,都亲眼看见了高家小子神出鬼没的拳脚,莫不胆战心惊。麻大爷则喜形于色,拍拍儿子肩膀道:儿子,成了,回家吧!
过罢年就给儿子娶媳妇,再没打发儿子去寺院。
一般认为,老高的武艺比不过爷爷,但比他爹要强。
老高的父亲麻子脸,人称麻大爷。麻大爷为人强悍,做事决绝,六亲不认。麻大爷把儿子放在身边,早晚教诲,一年后便叫儿子带了家丁去收租。本来收租有管家,麻大爷是要儿子锻炼。麻大爷很快发现,耀琪这儿子拳脚虽硬,却心慈面软,该收的帐总是收不回来。麻大爷只好耐心教诲,而且现身作法,亲自上阵,把儿子收不回来的帐一宗宗收了回来了。如此三年,这个儿子仍不见进步。那一年夏末,老高带了家丁去收租,结果租子没收回来一斗,反把身上的几十块大洋也发了救济。麻大爷失望之极,泪流满面道:俺咋会有这么个儿子呢!当机立断道:去,把送人的钱再给我讨回来,把该我的租子也都给我要回来,讨不回来就再别进门!
又补充:就你一个人去,三天!
这可不是气话,是对儿子作最后一次判决,也是给儿子最后一次机会。谁都知道,麻大爷是一个唾沫星子一个钉。老高夹着账本流着泪出门,情知今年闹灾荒,佃户们委实拿不出租子来,只好厚着脸皮,先去把送人的钱讨回来。谁知放出去的钱就如泼出去的水,再难收回,那些得到施舍的穷汉早把钱换成米面吞进肚子了;没换米面的,也穿在了肋条上,岂是能要得回来的。跑了一天,一无所获,在一家佃户凑合着过了一夜。第二天彷徨无路,不知不觉走到黄河边,看河水滔滔,寻思着要跳河自尽。
正犹豫间,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唤他的名字,回头一看,是媳妇秀妮,正没命地朝他奔了过来。小夫妻不免相拥而泣。秀妮要男人回家去,跪着给爹说好话。老高知道他爹的脾气,高低不去。两口子到姑姑家临时落脚。姑姑也知道大哥的脾气,并没回娘家给侄子说情。几天后麻大爷便打发管家给儿子传话,把呼家洼二十几亩坡地划归儿子,又把小两口日用衣物送了过来。老高的母亲柔懦,眼见儿子被撵走也只会偷偷哭泣,只是背着人送过来几十多块大洋。从此父归父,子归子,不再来往。
老高带着妻子秀妮到呼家洼,在佃户们遗弃的一孔破窑里安了家,也不知受了多少苦,竟然完成了由公子哥到穷苦百姓的转变,学会了各种农活,尤善种瓜。地不好,只有天年好时,才能免于饥寒。落魄至此,响马们还将他做财主看待,时不时骚扰。一次又一伙响马上门抢劫,老高性起,大展拳脚,把响马们打得落花流水。响马们便齐齐跪下要拜老高为师。老高拗不过,也实在穷顿至极,便把媳妇送回娘家,自己跟着响马们去混饭吃。无奈武艺虽高,临阵总下不了手,而且饭量大,吃得多,最后还是被响马们赶了回来。幸亏老高娘私下接济,总算熬过饥荒,没有饿死。这么过了七八年,高家发生了变故,老高又回去了,而且做了大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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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麻大爷赶走儿子,便养了个小妾,指望生个儿子继承家业。又把大女儿和女婿叫了过来,女儿协助管理家务,女婿作看家护院的班头,实际还是万不得已时的后备接班人。小妾名叫菊菊,不算漂亮,却很风骚,说话声音尤其的甜,麻大爷很是宠爱。日子久了,一来二往,菊菊竟和大女婿好上了。俩人自以为机密,却还是被麻大爷便看破了端倪;却隐忍不发,准备瞅机会把大女婿干掉,再把二女儿叫过来。
这天麻大爷喝醉了酒,睡在床上连叫杀杀杀。菊菊问你要杀谁?麻大爷迷迷糊糊说:你做的好事!菊菊吓出一身冷汗,转个脸就报告了情人。大女婿也当过响马,不是好惹的,这天借口出去办事,夜深人静时带着一伙响马回来了。麻大爷正抱着菊菊睡觉,看门的家丁听见班头叫门,不待吩咐就开了门。响马们进门,先一刀砍死开门的家丁,然后直冲麻大爷睡觉的天窑。麻大爷听见狗叫,意识到不好,急忙起床,裤子还没穿好,响马们已经冲到面前,跳上炕挥刀砍来。麻大爷闪过,那刀却没落空,错把菊菊砍死了。麻大爷赤手空拳,自然没逃得了活命。
大女婿和响马们原是说好的,只杀麻大爷一人,但这时却由不得他了。响马们既已开刀,岂肯罢休,更何况是有过仇恨的,于是见人就杀,把地窑天窑搜个遍,一气杀了二十多口。麻大爷的大女儿带着儿子躲在磨盘后,也都给拉出来糊里糊涂砍了头。大女婿看看把他的相好杀了,老婆孩子也给杀了,正要理论,也被一枪打死。响马们把高家洗劫一空,满驮满载而去,临走也没忘记把那口大鏊子砸碎。
原来麻大爷赶走儿子,便养了个小妾,指望生个儿子继承家业。又把大女儿和女婿叫了过来,女儿协助管理家务,女婿作看家护院的班头,实际还是万不得已时的后备接班人。小妾名叫菊菊,不算漂亮,却很风骚,说话声音尤其的甜,麻大爷很是宠爱。日子久了,一来二往,菊菊竟和大女婿好上了。俩人自以为机密,却还是被麻大爷便看破了端倪;却隐忍不发,准备瞅机会把大女婿干掉,再把二女儿叫过来。
这天麻大爷喝醉了酒,睡在床上连叫杀杀杀。菊菊问你要杀谁?麻大爷迷迷糊糊说:你做的好事!菊菊吓出一身冷汗,转个脸就报告了情人。大女婿也当过响马,不是好惹的,这天借口出去办事,夜深人静时带着一伙响马回来了。麻大爷正抱着菊菊睡觉,看门的家丁听见班头叫门,不待吩咐就开了门。响马们进门,先一刀砍死开门的家丁,然后直冲麻大爷睡觉的天窑。麻大爷听见狗叫,意识到不好,急忙起床,裤子还没穿好,响马们已经冲到面前,跳上炕挥刀砍来。麻大爷闪过,那刀却没落空,错把菊菊砍死了。麻大爷赤手空拳,自然没逃得了活命。
大女婿和响马们原是说好的,只杀麻大爷一人,但这时却由不得他了。响马们既已开刀,岂肯罢休,更何况是有过仇恨的,于是见人就杀,把地窑天窑搜个遍,一气杀了二十多口。麻大爷的大女儿带着儿子躲在磨盘后,也都给拉出来糊里糊涂砍了头。大女婿看看把他的相好杀了,老婆孩子也给杀了,正要理论,也被一枪打死。响马们把高家洗劫一空,满驮满载而去,临走也没忘记把那口大鏊子砸碎。
各位,真不好意思,老朽在鬼话影响太小,开帖多日,一直打不开局面,时常都会沉下去,准备換个坛场试试运气。到时自然会通知各位朋友的。
各位不吝赞誉,老朽感澈在心。原以为如今玄幻流行,审美趣味变化,这等文雅文风不会有多少人喜欢了,看来不是这么回事。老朽当加餐努力,多写几篇,坚持到底,让网友们知道,还有字斟句酌一丝不苟的文字存在,而且还不乏高水平的读者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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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上午老高正在瓜地忙碌,被人叫了回去。回家一看,天窑地窑尸骸狼藉,血水从天窑一直流到院子里,积了一滩,一下给吓呆了,木头般站在院子里。众乡邻一起搭手,帮助收拾残局。事情太大,不但要安葬麻大爷夫妇,还要安葬陪麻大爷送命的亲朋和家丁,还得安抚他们的家属。家里被抢得只剩下一些粮食,没奈何只好卖地,一下子贱卖了六七百亩地。
诸事办妥,老高便闭门不出了。村民们只知道高家仍在不断卖地。两年后,血洗高家的十二个响马被杀了十个,面色苍白留了胡须的老高才露面了(因为还有两个响马未灭,那胡须便一直留着)。老高一家家拜访乡邻,说:俺高家虽说败了,好歹还有一千多亩地呢,还算个小财主呢!大家有难处只管说!
大家这才知道,老高为了报仇,收买响马杀响马,又卖掉了千余亩土地,确实已算不上大财主了,但比起他爹来,出手分外阔绰,仿佛他家不但还是大财主,而且比过去还富了许多。先是把百十亩地布施给了师傅的寺院;到了收租子的时候,又睁眼闭眼,走过程似的,好多该收的租子没收回来;遇有上门告借的,只要把话说好听点,没有不应允的,也不说利息,连借条也不打。黄河岸边的人们都嗅到了一种气息——高家败落的气息,村里村外,穷人富人,纷纷找上门来,变着法子来分割高家的财产。各路响马因为已有交集,不再抢劫高家了,反倒朋友似的不断上门。老高酒肉招待,临走还要送礼。
老高花钱如流水,没钱就卖地。秀妮看看不是事,一再提醒。老高满不在乎道:你放心,不会让你母子讨饭的!
然而不到二年,高家的地就卖得只剩不到百亩了,老高这才突然醒悟似的,开始吝惜钱财了,有上门告借的,一律婉拒。
不料,不久村里又出了一档子事:因为拖欠河捐,村长老乔给抓进了大牢。乔家是大族,十几个大男人一齐来找老高,进门就喊:高大爷你行行好!
老高说:这事情要在前两年,有啥说的?如今俺的光景你们也看得见,俺拿啥救人呢!
乔家人齐刷刷跪下,乞求道:为难你高大爷了!俺们实在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才求到你门下,你高大爷是远近闻名的活菩萨,不会见死不救的。你好歹把人救出来,花多少钱,俺们会加上利息还你的!
老高心一软,叹息道:好吧好吧,把俺南洼子五十亩地卖掉吧!
送走客人,秀妮拿起烧火棍照着老高头顶就是一棍,流泪骂道:乔家好几十户人家,地比你少吗?挨得着你卖地吗?
老高委屈道:那么多大男人跪在地下,咋推得掉呢!
又慨然道:咱家好歹还有三四十亩地,不会叫你们母子讨饭的!
于是老高又拿出看家本事,种瓜。亏了地好,又是老把式,日子还过得去。种瓜是苦活,瓜一坐胎,人便得住在瓜庵子里,一遍遍压蔓掐芽,把个高大爷累得像个鬼。
这天老高又在瓜地忙活,路过一群响马。响马们见是高大爷,结纳过的,就纷纷过来嘘寒问暖,顺便饱餐一顿甜瓜西瓜。这晚有响马到村抢劫,是哪一伙响马,说不清,但白天路过的那伙响马嫌疑最大,老高便有了响马内线的嫌疑。类似的案子天天有,县警署哪有功夫管,但一听说高耀琪是嫌疑人,马上就有了兴趣。多亏有朋友报信,老高在警察进村前携带妻儿仓皇逃窜。警察们就在高家的大院子里住下来,掘地三尺找贼赃。一家人在黄河边的一眼山洞里躲了一夜,第二天晚上老高冒险向几位受过施舍的人家告借,却被一概婉言回绝。看看已是有家难回了,一家人只好渡过黄河,逃难到山西。
老高正当年,按说不愁找不到卖力气的活儿干,却因留着一口怪异的大胡子,竟没人肯雇他,更勿论讨饭了。秀妮劝他把胡子刮掉,他却坚决不干。于是便由秀妮牵着两个儿子去讨要,他坐享其成。虽然落到这步田地,老高却依旧乐善好施,有一回一冲动,竟把全家仅有的一个大白馍送给了一个生病的老乞丐。秀妮气坏了,差点没把老高赶走。
不久又发生了一件事,便彻底断送了老高坐享其成的乞丐生涯。
那天秀妮和儿子照例去挨门讨饭,老高到地里去拾柴(热冷饭用);走到一块瓜地边,见有个五六岁的男娃正拽着他妈衣襟哭闹不休。原来甜瓜熟了,香气扑鼻,孩子想摘瓜吃;女人如何敢依?孩子却实在想吃,坚持不懈地哭。
老高看了一会,便忍不住说:俺也种过瓜,吃个瓜算啥,只管摘你的!
那女人却聪明,一定要等主家来。
孩子还是哭,种瓜的还不来,老高就自己下手,迈进瓜地摘了个熟透的黄皮大甜瓜交给孩子。孩子不哭了,女乞丐带着孩子满意而去,不迟不早,瓜主人来了。
原来是个有名的恶棍,人称五尺虎,当下一把揪住老高的衣领,要一个大洋的瓜钱。
老高说:一个瓜咋能值一个大洋?俺要有大洋还讨饭吗?
五尺虎冷笑说:我的瓜就这个价,谁叫你摘呢?
老高说俺给你磕个头可以吧?
五尺虎说谁要你磕头?没钱,叫你女人来陪我睡觉!
老高撕扯着要走,五尺虎抓住不放。老高看这主儿着实不善,就用点力气,一脚将对方踢翻在地,抽身回村,招集老婆孩子逃跑。一家人刚出村,五尺虎带着一伙汉子追来了。老高只好打发老婆孩子先走,使出真本事,三拳两脚,打得一伙强徒狼狈而逃。本以为摆脱了纠缠,不料没走多远,一伙人又抄着家伙赶了过来。老高拾起一根树枝站住不动,准备拼命,一伙汉子也站住不动,不敢靠前。老高回头赶路,一伙人又追着不放。如此反反复复,好半天老高才走脱,急忙去找妻儿,却哪里找得见!
从此老高便成了失群的孤雁,跑了三个多月,路跑得倒是不少,讨到的食物却少得可怜。秋风吹过,冬日来临,老高一连几日没吃到东西,最后冒着大雪到了我们村,终于昏倒在东院爷爷的院子里。
熬到春末,东院爷爷死了,老高得到的遗产是一副铺盖,几个破碗。那铺盖是东院爷爷用过的,狗剩嫌脏,扔给了老高。老高一家仍住关帝庙,晚上两个儿子盖被窝,两口子钻麦秸堆。照旧老婆孩子讨饭,老高坐享其成。这天过来个河南讨饭的老婆子,拖着个四五岁的小孙子,一时走不动,在庙里歇下来。拉呱起来,原来竟是高家的老佃户。老高一激动,就把仅有的那副铺盖做了礼品。晚上睡觉,两个儿子发现铺盖不见了,哭闹不休;秀妮更不用说,差点没和老高打起来。
老高却在我们村留下来了:李旺财瞅中了这个人,雇他做长工。李旺财原来的长工是狗剩,一年四石麦,狗剩嫌低,另谋高就去了。老高一年只拿三石麦。开过年上工,干活不吝气力,是大家见过的性价比最高的长工。秀妮母子从此才总算扔掉了讨饭棍子。
一年后老高又被石丁山看中,挖了过去,一年五石麦子。三年后老高交了一块大洋,在我们村正式落户,又买下一座破院子住下。不知不觉两个儿子长大了,母子三人死死把持住老高,再不让他糟蹋家业。一家人苦打苦闹,由扛活到租地,由租地到买地,又过几年便有了一点小产业。土改时老高已经年过过六十,虽然有几亩地,仍是响当当的老贫农,大儿子高水龙是我们村的民兵队长。
老高是合作化那年死的,我和几个小伙伴打着纸幡为他送葬。背地里听大人们议论,高大爷的两个儿子很忤逆,老人平时独来独往,没人理睬,人死了连哪个时辰咽的气都不知道。
老高有个孙子叫永民,是我们村小学第一批学生,金大锭的高足,挨手板最多,进步也最大,后来竟一路上了大学,是我们村的第一个大学生。毕业后在县委当秘书,一直干到教育局长。永民早已退休,诸事如意,没事时就在县城里一圈一圈地转,时不时拐到我家,一坐就是好半天,天南海北地神聊,有几次便聊起他死去多年的爷爷。有一回他突然喟叹道:我爷爷是个败家子呀!
我不由一惊,知道这是他从长辈那里传承过来的观念,根深蒂固的了。我说:你爷爷要是不败家,恶霸地主一个,你一家还不都有今天?怕早给消灭了。
永民点头说:那倒是的,不过咋说我爷爷也是败家子。
我还想再反驳几句,却也一时无语——这显然是个一时半会说不清的问题,那就不说了吧。
今日更新至此,多谢各位支持!
明日大约晚上才能更新。各位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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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老谝闲之第七篇
外来户
民国时期,乱多治少,加上水灾旱灾蝗灾,流民很多。那时没什么户口制度,流民如风中枯叶,随风飘荡,只要你能找到落脚处,只管落脚,没人挡你。然而落脚处实在不好找,四海茫茫间,何处是闲田?能找到新归宿的少之又少。这少数幸运儿,要么是投亲靠友,要么靠卖苦力,要么有什么一技之长;除此之外,还得有一点什么机缘。难度大小,还要看落户在什么地方。平原地区人口稠密,难度就大;反之,土地瘠薄人口稀少的山区,难度就小。
我们村属丘陵地带,条件比平原差,但比山区好,前前后后落户的流民有五六家。落户的条件,首先是村民能接受,起码不讨厌这个人。落户要缴一块大洋,那只是一个象征,表示对新村民的接受。但还有附带条件,事前就说明白了的,就是若干年内,凡村中有苦差,要你干你不能推辞。至于苦差是什么差,那谁也说不清。这后一条很厉害,如果外来户不招人爱,或者得罪了人,大家就能拿这条勒掯他,直到赶走。至于外来户受歧视,低人一头,儿婚女嫁之类往往难得如意,这属于风俗,就另当别论了。
就以老高来说吧。虽然老高为人不错,但不论村里有了什么苦差,还是少不了他。比如日寇入侵期间,常向村里派苦力,修碉堡,挖战壕。这差事不但苦,而且危险。谁去?大家是轮流,但是对于老高,则回回都得去。有言在先,老高亦无意见。
再如那年村里有人跳井,人已经腐烂了才发现。跳井的是梁家洼一个中年汉子,人称马拐子。马拐子人有点赖,头脑也不大清楚。不知道是一宗什么账,他说李旺财欠他的,李旺财矢口否认。他不断来讨账,李旺财就是不给。这天是麦罢不久的一个晌午,李旺财一家正准备开饭,吃的是新麦做的抉片面。李旺财虽然富有,但十分节俭,这样的面条一年吃不了几回,所以一家人很兴奋。正要开饭,马拐子来了,要账。李旺财一如既往,不给。马拐子愤极,威胁要死给李旺财看。李旺财心不在焉,没当一回事。马拐子出门,就跳进门口的水井。井水足有一丈深,淹死人没问题,不过马拐子会点水,而且跳井前把一双鞋整整齐齐搁在井口边,是个再清楚不过的信号。他大概想:我跳下去扑通一声,李旺财能听不见?井口又有鞋,他能看不见?等他们捞人时,咱再和他讲条件。
然而不幸,李旺财只顾了吃抉片,没听见那扑通一声。更不巧的是,有个讨饭的路过,看见井台上有双鞋,穿上就走,顺手把旧鞋扔到老远。几天后,人们发现井水发臭了,才知道井里有死人,而且已经给泡得膨胀起来,头有斗大了。
李旺财这回要破财,是没问题了。但谁捞这死人?按说也该是李旺财,但水井是大家的,李旺财就推来推去不干。于是就挨上了老高。老高力气大,正堪当此大任;不过稍微撒了一点谎,说井里掉进一条狗。老高没推辞,就由人用绳子吊进井里。老高到井下一看,情景极其恐怖,还有那股臭气,一下子熏得人泪水直流。
老高急忙大喊:快快快,上上上!
井上的汉子们就把老高往上拽,快拽到井口,就停住不拽了,问:人哩?
老高在井里仰着脖子回答:臭死人了,俺先上去换口气!
上边的汉子说:捞上来再说!
说罢,也不管老高愿意不愿意,受得了受不了,把老高又放了下去。
老高明白,他不把差事干完,人家是不会把他拉上去的。可是怎么往上弄呢?抱起来?井口太小。只好顶在头顶。于是一路淋着死尸的臭水,被拽到井上。那次老高被折磨得不轻,一连多日只是呕吐,水米不进,足有半年才养息过来。
再说给日本人支差。按说支差的人很多,老高也不会有危险。然而不然,老高那体型,一看就是个力士,引起了日本兵的注意,要和老高摔跤。日本兵都矮,但壮实,爱摔跤,常以此拿中国人开心。老高推辞,但不行,只好上阵。也没用多大力气,一连几个回合,回回得胜,最后一次把鬼子摔得半天爬不起来。鬼子兵恼羞成怒,就拿枪托揍老高。老高伤得不轻,是被搀扶着回家的。
有趣的是,第二天又有三个鬼子上门找老高,除了昨天摔跤的那两个,还有个军官模样的。那军官先向老高鞠了一躬,又叽哩哇啦说了几句什么,就开始打两个兵的耳光。噼噼啪啪打了好多下,又鞠一躬,转身离开。黄鼠狼给鸡赔礼,也算稀奇。
这是老高。至于金大锭和郑有才,虽然也是外路人,但本事大,不但不支苦差,还受到敬奉。实际上那时已是土改之后,外来户大都翻了身,不但翻身,而且反客为主,成了前头人,此前的种种歧视性约定也就自动废止。那是外路人少有的黄金时期。然而从此以后,有了严密的户口制度,新来的外路人再想落户,就几乎不可能了;除非以婚姻的方式,嫁过来,或者招赘过来,是少之又少了。
@竹素园主人
野老谝闲之第八篇
丁丑大荒
光绪三年(1877)丁丑,晋豫两省大旱, 发生了史上罕见的大饥荒,史称丁丑大荒。鼠雀食尽,树皮无存,父子相餐,母女相食。行人皆带刀剑,以防被人杀食。饿殍遍野,无人掩埋。野狼成群,白昼入村吃人,横行无阻,见谁吃谁。村中百姓死亡大半,活着的也没力气与野狼搏斗。常见被遗弃的小儿站在路边号哭,并无人搭理。都不是走失的小儿,是被大人遗弃的。
镜头一:县城北门口,一位十七八岁的姑娘,模样周正,头插草标,自卖其身;为招来顾客,边说边唱,唱词曰:
哪一家财主肯把我怜念,
我情愿嫁给他侍奉床前。
或为妻或为妾我都情愿,
哪怕是做丫鬟心甘情愿。
白日里奴为你捧茶做饭,
到晚间奴与你扫床铺毡。
白日里我为你织布纺线,
黑夜间我为你干活不眠。
每一天喝面汤只是两碗,
不吃馍净喝汤也很喜欢……
如此从早唱到晚,围观者颇有几个,但并无人接单,最后饿死在路边。
镜头二:我们村一户殷实人家,原本存粮甚多。光绪二年久旱无雨,粮价飞涨,每石麦子值银三两。这家人大胆出手,卖掉了大部分存粮,盖起五间大瓦房。不料次年旱情更甚,麦价涨到每石三十余两。存粮已尽,又无钱买粮,卖房卖地则无人要。听说县城某商号收购劈柴,遂将刚盖好的房子拆掉,将木料劈成片,每斤一文卖掉,换来少许粮食。每天只吃很少一点,也很快吃完。这天,仅剩一个馒头了,算来全家每人只能吃两口,太少,就和另一户人家说好,拿白馍换窝头,按重量,一换二。母亲珍重地把馍包好,交给女儿,让她跑腿去换。这女孩十三四岁,向来听话,做事可靠,不料一路嗅着馍香,思想便开始了激烈斗争,最后怎么也忍不住,啃了一口。原想只那么小小啃一口,去那家说几句好话,也就不会影响交易,不料一口吃下去,食欲大振,不可遏制,又忍不住狠狠啃了第二口。如此一口接一口,最后索性把一个馍全吃了。知道自己错误有多严重,全家人都不会原谅她,遂顺势跳进路边一口深井,结果了自己的性命。
镜头三:有一家,三口人,父母与小儿。这天搞来一个馍,夫妻二人都争着要吃,孩子夹在中间,也哭着要吃。父亲刚咬一口,母亲忙夺过去。父亲又夺过来咬一口,母亲又夺过去咬一口。孩子在中间来回跑,伸手乞索。两个大人你一口我一口,直到把一个馍吃完,没让孩子吃上一口。
镜头四:我们村有一家,余粮多,而且一粒没卖,至此仍每日炊烟袅袅。村民饥饿难耐时,就聚集在他家门口,不住敲门喊叫,索食。大门紧闭,从不打开,敲门喊叫久了,院子里就有人把刚出锅的谷面窝头隔墙扔出来。每日一锅,扔完为止。大家争抢完毕,便各自散去,不再纠缠。日久天长,大门被敲出巴掌大两个深坑。那大门前几年还存在,作为一个时代的记忆常被人说到。然而村民们只是敲门叫唤,从未暴力砸门,更未翻墙去抢。
今日更新,就这两篇。老朽才短,挤牙膏般一点又一点。各位见谅。
野老谝闲之第九篇
屁王
奇闻异事,人皆爱听,但一般人只是随意听听。却有个野老,一生别无所好,专喜搜奇猎异,仿佛挖掘什么宝藏一般,乐此不疲。日久天长,大家都知道了此人有此癖好,有什么奇闻,就主动相告。野老如获至宝,忙去采访,定要亲眼观见,才算完事。
话说有一天,有人报告,某村有一屁王,不但屁多,早晚不休,而且会以屁唱歌,但不叫唱歌,叫“放歌”。野老闻之大喜,急忙提了点心去拜访。屁王见有人如此敬奉他,受宠若惊,殷勤接待。交谈数语,野老便要屁王表演。屁王慨然应允。野老肃然而坐,侧耳静听。屁王略一收腹,沉静一刹,略作思索状,开始放歌。先是轰隆一声,如大炮轰鸣;忽然静默,休止两个节拍,又由弱到强,放出怪异之声。其声难以形容,要之,如冬日强风下窗户纸细缝处的声响,或如皮球受强力挤压,从针尖大的缝隙中挤出的声音,尖细而响亮,但盘旋缭绕,一圈圈直上屋梁,大有三日不绝之状。
野老拍手,大加赞扬,随即道:刚才是一曲随想曲,放得好!在下老远赶来,还不尽兴,老哥再放一曲常听的歌儿,如何?
屁王问:什么歌?
野老道:随意,比如大家最常唱的东方红,就行!
屁王连连摇头道:不可不可!前些时在地里放过一回,东方红,人家说是污蔑伟大领袖,要不是老哥根正苗红,早进去了!
野老道:那就唱反动歌曲,如何?
屁王问:歌曲都是革命的,哪有反动的?
野老道:我会唱几首阎锡山的歌,骂共产党的,比如:共产党杀人如割草,无论穷富都糟糕……
屁王想了想,还是摇头:不行不行,放屁也不能骂党。
野老想想也是,不由失望起来。忽然灵光一闪,拍腿道:那就唱流氓歌曲,总可以吧?
屁王赞成,只是不能马上表演,因为肚子里存气太少,需要吃一碗黑豆才行。野老急不可待,马上回家,向大队饲养员赵大叔索要黑豆。赵大叔沉下脸说:集体饲料,咋能随便给人?说话间,连连放屁,臭不可闻。
野老嘿嘿笑道:赵大叔,集体黑豆不能送人,只能你一个人吃?看你一个劲放屁,我都闻见黑豆味了!
赵大叔理亏,只得从饲料瓮里挖出一碗黑豆,送给野老。野老拿了黑豆,又找屁王。屁王把黑豆捣碎,在锅里一煮,狼吞虎咽吃完,打了两个饱呃,抽了一袋烟,便觉腹中气体渐渐充足起来,问道:你要我放什么流氓歌?你先唱一遍!
野老就怪腔怪调唱:八月里来八月八,奴夹着包袱回娘家。走过一个黑沟底,遇到一伙当兵的。当兵的不是好东西,把奴家拉到高粱地……
屁王笑道:这歌放屁唱正好,你得教我两边。
教了两遍,屁王会唱了,气也攒足了,就正襟危坐,闭目养神一分钟,收腹,抬起屁股,轰隆一声,声振屋瓦。继而开始放歌,果然抑扬顿挫,合腔合调,如某种吹奏乐器演奏。期间屁股时而抬起,时而放下,时而抬左侧,时而抬右侧,又忽而坐起,忽而卧下,姿势不一,如舞蹈然。不觉一曲放完,野老如梦初醒,并不觉屁臭。自此与屁王成了朋友,时常提了黑豆拜访,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