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你看,醒了哎!”柱子今儿帮忙救了人,简直觉得兴奋极了。
“柱子他妈,去,把老二送来的小米熬一锅粥,稠糊点,大家都喝点,再加几个鸡蛋,小米最养人了。”
“这。。。。爸,我再放点红枣吧,养血补气的。”
“去吧!”孙德胜挺喜欢儿媳的大方,比儿子强多了。
“爸,老三吃了点饭,蔫头蔫脑的去铺子里了,说回来再捎点挂面回来,您别生他的气了。”文氏陪着小心。
“嗯。知道了。”
又喂了小伙子大半碗小米粥,他沉沉睡了。
孙德胜这才回了正厅吃早饭,看看钟点,都快8点半了。
柱子看爷爷沉闷不乐,说:爷爷,救了人您还不高兴??
“救人??救得了一个,那些个呢??造孽啊!都是小日本子。。。。”
“爷爷,长大了我参军去打小日本去!”柱子突然冒出一句。
“等你长大了咱们还打不败日本人,那就坏喽!吃鸡蛋!我的好孙子,挺起腰杆来,别跟你爸爸似得。”
半天后,小伙儿醒了,在吃了3个鸡蛋,3个面饼,一盘子甜油炸果子三碗小米粥后,这才说了身世。
原来,他是河南省河南府人,因为洛阳是九朝古都,加上开封是省会,所以,自打前清那会,洛阳不叫洛阳府,直接加了大称呼,叫河南府。
河南糟了大灾,他爸妈都饿死了,小妹妹才5岁,也死在逃荒的路上。。自己一路咬着牙要饭,才跟着一些逃难的乡亲们,来到北平,不料那天实在要不到饭,就饿昏在孙家大门口,被孙德胜救了。
挺大的小伙子,嚎啕了整整半天,哭的孙家一家子都陪着掉了眼泪。文氏是最富有感情的北平媳妇儿,跟别的老娘们一样,听见街面儿上哪家有个惨事儿捂得,都得跟着抹半天眼泪,哭上一阵,像文人喝足了酒要写诗作文一样,算是抒发了胸臆和同情,这回,文氏抱着小伙子哇啊大哭,那声音,比小伙子还悲痛。
“孩儿啊,你不嫌弃,就跟着我们家过吧,给我当儿子!我就是你亲妈!”
得!还没怎么着,先给人家当了妈,孙德胜瞅着媳妇儿的善心,着实得意,心里默默问候着文老爷:“老哥哥,你这小侄儿女,比你强多了呵呵呵。”
就这么着,孙家算是又多了一个孙子,又把他的大名莫战,改成孙恩祥,老三呢,到底也拗不过老爷子和媳妇儿,也就默认了。
孙德胜指定,莫战跟孙子住一个屋,让小哥俩亲亲热热的熟悉熟悉,文氏又给莫战做了不少衣服,收拾打扮跟柱子一个样儿。
这莫战比柱子大不到2岁,可看起来却是稳稳重重的,好像读了不少书,性格不仅稳重不少,孙德胜还发现,他的拳脚功夫,还很过得去!
每天上午吃完饭,他就看着小兄弟俩在前院里比划,刀棍、举磨盘、打沙袋,莫战打得有模有样的,经过不几天,他那身腱子肉就完全看出来了,更奇怪的,这小子没事还爱跟孙德胜一起在书房待着,不是在一边有模有样的磨墨,就是翻看那些发黄的线装书,还能跟孙德胜说上书里的道理,不时得围着书桌转来转去的。
这可把孙德胜喜欢坏了————没想到,自己晚年还能捡着这么一个可人儿的大孙子!不过,他那身功夫是哪儿来的呢??
当然,柱子更喜欢这个同吃同睡的哥哥,整天跟在他屁股后头,学着练武,也罕见的拿起书读几声,反正全家人都喜欢莫战。
过了五月节,这天,黑毛儿亲自来孙家送信儿,说那个老汉奸来了北平,住在六国饭店,准备过几天开展览会呢。
孙德胜又让他去给李有德送了信儿,俩人约好了,一起去看看。
柱子和莫战小哥俩听说了,要一起去瞧热闹,孙德胜不许:“都是大人们在哪儿,还有鬼子和汉奸,你们去做什么?!”
后来禁不住小哥俩的软磨硬泡,终于答应了。
二十七
等到开展览会这天,孙德胜和内弟李有德,打扮的跟京城的土财主似得,这是故意让日本人和汉奸们麻痹,当然,俩人身上的地溜达啦的金戒指、玉扳指、大金表可是货真价实的。
李有德,还带了鲨鱼皮镶金的老花镜,还有一个黑色的小笔记本和铅笔,可是呢,他这多半辈子,哪用过铅笔啊,连钢笔都没用过,只得先坐在洋车上,偷着练。
孙德胜眼看着直笑“老弟,你真是赶着上轿成亲,现扎耳朵眼儿!!别弄了,让我小孙子弄吧,恩祥,你去替舅爷爷拿着!”
莫战,就是孙恩祥,认了舅爷爷之后,李有德也非常喜欢这个小伙子,一表人才不说,稳重有礼,举止得体,真不像个叫花子出身。
李有德、孙德胜坐着车,他小哥俩呢,骑了辆自行车,在后头呼呼呀呀的叫唤着,左右扭摆着,俩小孩又惊喜又新奇,这还是孙家二爷送给柱子的礼物。
莫战下了车子,小跑着跟在李有德车侧面,一面跑一面接过来,随便写了几个字。李有德一瞧“吆嗬!小子写字写的不错嘛!你记着,一会儿进了那,就跟着舅爷爷,别乱说话,我让你写什么你就写什么。“
天色金黄金黄的,远处,涌上了一层令人沉醉的火烧云,在金黄的夕阳下,熏染了整个北平。
那位文化委员,住在北平最好的六国饭店,展览,自然要摆在这儿,原先呢,华北派遣军司令官和华北临时政府的鬼子汉奸们,本来想把展览开在南池子的宪兵司令部,可这会子,文化委员提出来,不好。虽说跟英美开了战,可俄国、意大利和其他国家的洋人们,在北平还不老少呢,应该把他们和记者都请来,就在六国饭店举行一次巨大规模的展览,好在全世界显示一下中日亲善的力度和规模。
这种恶心人的主意,自然被司令官大将通过了。毕竟,里头有献给天皇陛下的礼物嘛,他要是搞好了,自己也就能简在帝心喽——虽然他本身就是天皇身边的宠臣之一。
六国饭店五层高楼周围,早已是警卫森严,外头是皇协军、中间是北平警察厅、往里是日本驻北平宪兵司令部的宪兵,再往里是华北派遣军的警卫大队,都荷枪实弹,瞪大了眼,盯着来往的客人。
洋人们自然不用盯,都是蓝眼珠子大鼻子。中国这边,都带了请柬,来了还得搜身,闹得华北临时政府的大员们,满脸不愿意,还是有人告了司令官大将,免了这一番侮辱。
司令官大将很明白中国人在礼貌上的挑剔————即使你把他们踩在脚底下,也得称呼一声贵国。反正在他这个中国通眼里,中国有几种人,除了汉奸,就是混吃等死、愚昧、无知、懒散、自私、下贱一盘散沙的老百姓,只要让他们吃饱了,再给个纳税的地方,这些支那人,就是猪来统治他们,他们也会高呼万岁万万岁。
他来北平好几年了,很有信心以太上皇的身份,把华北变成大日本帝国的“王道乐土”,虽然他也爱吃便宜坊的烤鸭子、喝天润居的玫瑰烧,可是,这是作为胜利者的应该享受,不是被老中国同化。他清楚的知道,蒙古人来了,被同化了,满洲人来了,一样被同化了。支那的文化,比任何飞机大炮都可怕。
然而,他并不知道——帝国大大小小的武士们,在这座城市,也学会了欣赏京剧、爱吃各种美食、玩着流行的赌术和受贿。大笔的金银财宝被各级汉奸送到各级军官手里。他还做着改变老中国的美梦呢!
李有德、孙德胜和俩孙子,在黑毛儿的谨慎带领下,终于进了大厅门,好几个垂垂老矣又不甘寂寞的老朽汉奸,一看孙老爷子来了,他们过于热情的跑来握手,亲热的交谈,拉他进什么新民会啦、文化协会啦、政务顾问会议啦,反正都是拿钱不干事的闲职。
说明了,这些老兄弟,并没有忘了孙老爷子。
孙老爷子只握手,不说话,胡子一撅一撅的,目光四处瞧着。
大厅里吵吵嚷嚷,军官、伪军官、日本商人、文人、中国商人、文人和一大群洋人,还有不少遗老遗少们和汪精卫那边派来的官员,都来凑趣儿。
大厅里摆着一些圆桌和椅子,可没人坐下,因为日本大将还没来,再一个,这么多汉奸,自然要跟同僚好友交流交流做汉奸、赚大钱的经验不是?!
到了6点半,门口一声喝令,司令官大将到了。
又瘦又黑的一个小个子,猴子似得挎着长长的指挥刀,刀直耷拉到地下,踩着大马靴咯噔咯噔的,胸口挂着一排排勋章,仿佛要把他坠倒了!
孙德胜暗暗笑道:“一个痨病秧子似得玩意儿,还做到大将!可见小日本子用的什么人呐!!”
“大家、请坐下!!今天、我们交好交好得!中日亲善的!!”别扭的中国话从这个猴子似得中国通嘴里说出来,引来一片热烈的额掌声。
一个油头粉面的40出头的汉奸做了主持人,穿了身银灰色的西装,热情洋溢的大喊:“司令官大将阁下亲临,说明皇军非常重视这次展览,各位请坐,我们,请出我们今晚的主角儿,南京汪主席亲自派来了文化委员章密先生,就是为了联合两个政府,向日本帝国和全世界我们的盟邦,显示中日亲善的友好情谊!请章先生上台!”
拍卖会似得大厅尽头,搭了个台子,真像沫猴而冠。角落里,出现了一位老人。
这老头,70余岁年纪,可看起来只有不到60,保养的那叫一个好!
中等身材,穿一身灰色的西服,黑色大皮鞋铮亮,花白的头发梳的干干净净,一丝不乱,不知道打了多少发蜡。一张容长脸,满面红光,一丝皱纹不见,晶亮的大眼珠、高鼻梁,红嘴唇上留着一字型的仁丹胡子,这样子,年轻时肯定是个帅小伙!
这位老人,不急不慢不亢不卑的迈着四方八稳的步子,走上台,后头跟着两个彪形大汉,显然是保镖。
只见他微笑了,两道精光从眼中射出,先冲大家深深作揖,主持人开始奉承————章密先生,算是汪主席的文学老师,当年前清时代,自南洋公学,留学到东京帝国大学深造多年,深得日本帝国文化的真传,回国后,在江南一带赋诗作文,大有盛名,是当代学者的翘楚!!而今,又秉承中日两国大东亚共荣的圣意,研究中日文化,此次由南京而来,正是要给诸位带来了不少宝物,这些宝物,都要献给天皇陛下和东条首相,以显示我们中日两国同种同源的世代友谊。请大家鼓掌!!”
又是一阵猛烈的掌声,气的孙德胜只想骂老汉奸的娘!李有德深沉的制止了他,俩小孙子,只踅摸着桌子上的水果点心和汽水,大口咀嚼着,一点儿也没听见说的什么。
那老汉奸微微鞠躬,先用日语叽里呱啦说了一顿,坐在第一排的日本大将频频点头微笑,然后,他换了中文————
诸位晚上好!!兄弟自荣任文化委员以来,深以中日两国友好为念,以汪主席大才,断然脱离蒋介石独夫民贼,在南京成立新政府,外联日本帝国盟邦,内抚江南各省百姓,实在是我们中国和日本共同的盛事,老朽既然身在其位,不能不为两国友好,略有表示,大日本帝国,自明治大帝维新之后,变成为东亚第一强盛独立之国家,我们。。。。。。。
自此,我们可以深切的信任,日本帝国,是为帮助我们驱除英美侵略者,联合德意志帝国、意大利王国、暹罗王国和满洲帝国及我南京政府,一起打倒数百年万恶的西洋殖民者,扶植我们各盟国,成为大东亚共荣圈中的光荣一员,为此,老朽感到非常荣幸,所以,尊汪主席命,也是老朽一片诚心,将我收藏的一些珍品,奉献给至高无上的大日本帝国天皇陛下,以及带领我们走向胜利的东条首相。。。。。诚诚此心,可表天日!两周后,我将启程赴日,亲自觐见天皇陛下,在此,展览我的收藏,也请众位国内外朋友,将此盛事,传达世界!”
“我呸!!老不死的东西!你他妈也配叫中国人。。。。。”孙德胜实在听不下去,握着拳头狠狠要砸桌子,被李有德赶紧拖住胳膊“老哥!小不忍则乱大谋!看看东西再说!”
孙德胜胸脯猛烈的起伏着,柱子赶紧递过杯茶给他压怒,幸亏一桌人的眼光全盯着老汉奸,没怎么注意。
章密一挥手,手下的彪形大汉,小心翼翼的捧上来几个锦盒,记者们打亮了闪光灯,要拍照。
第一件,是柄碧玉雕花如意,玉色莹润,是清代乾隆年间,西域给乾隆爷的贡品,摆在一个紫檀架子上,准备献给首相兼陆军大臣的东条首相,祝首相大人事事如意,万事大吉!
第二件,是一盆清代广州制作的贡品,银镀金染牙各色宝石制作的蓬岛仙山的盆景,献给海军大臣岛田大将,祝大臣阁下作战顺利,全歼英美!
这两件的工艺和绚烂宝色,看得众人满目辉煌,大声叫好,有些都站在椅子上,欣赏这些从未见过的珍宝。
交头接耳的品评着,称赞着,啧啧称奇。
大将司令官,也一脸贪婪的表情,不知道下面是件什么东西。
“下面,是章老先生收集的一件堪称国宝的珍品,请看!”
章密小心翼翼的解开一个宝蓝绸段的包袱皮,再打开一个织金龙缎的包袱皮,里面是明黄色掐金云龙纹的包袱皮。。。。
看的众人心脏嗵嗵直跳,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大气不敢喘。
解开明黄色包袱皮,里面是个雕漆泥金云龙捧寿的盒子,打开盒子,玉色天鹅绒上,托着一块东西。
章密万分小心的举起这件东西,向大家展示着。
别人还罢了,孙德胜一看,眉头紧皱,跟身边的人,不约而同的”啊!”了一声!
二十八
孙德胜紧皱眉头,他余光一撇,跟他异口同声叫出声的,是他新认的孙子——莫战!!
莫战双目圆瞪,直挺挺望着老汉奸手里的物件,腮帮子鼓着,脸涨的通红,一只拳头,握得紧紧的,疑惑、不解、迷惘、愤怒交织在一起,快把他烧化了!
柱子吓了一跳,赶紧抱着他的胳膊,晃了半天,才让莫战清醒了。莫战不好意思的红着脸摸摸头“爷爷,兄弟,我。。。。我走神了。。”
孙德胜没来及的细想,满桌的人都瞪大了眼珠子,盯着老汉奸手里的物件,交头接耳,都没注意到他们一家的尴尬。
老头手里,是一方砚台!!
这方砚台,远远看着,仿佛端砚,在灯光照耀下,盈润如玉、质地细腻,长约二尺多,宽约一尺五寸多,形体硕大,不似近代之物,这还罢了,砚面上,阴刻着雕镂精细的九条翻云覆雨的螭龙,在密布着祥云缭绕中,翻滚着、舒展着身体,眼珠儿看不清,似星辰般闪闪亮亮的,像嵌了宝石,飞翔在广阔无垠的天际,砚台上,仿佛还篆刻着什么小字,隔得远,只是看不清。
李有德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好砚!好砚!细腻如脂,背后呢?!看不清,老哥哥,你看,砚背上有字,是浓金墨!!这、这可不单单是御用的!还不是前清的样式呢!”
孙德胜在第一眼看到这方砚台,就不知为什么,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了什么,所以才叫了一声,他倒不是看重了这块古董砚台,而是在老迈的思想和沉沉的回忆中,觉得,这东西,肯定跟自己有着不解之缘。
可乱哄哄的环境,实在让他头疼,连李有德的惊叹和老汉奸的说辞,也没听清。只听了一耳朵结尾。。
“。。。。。。。。。。。。所以,这方砚台,是北宋宫廷的一方珍品,距今已经800多年了!!是老朽的祖传之物,现准备敬献给日本帝国天皇陛下,以表示外臣对陛下神武圣德的敬仰感恩,也敬祝我陛下,福寿万年、帝国国运无疆之颂!!老朽平生之愿,可谓完成,以后退隐山林、在大东亚共荣盛世里,悠悠岁月。。。”
孙德胜脑筋直蹦!这老汉奸,真他娘说的出口!正要发火,远处一人早已忍不住:“放你妈的狗臭罗圈屁!!章密!你个卖国投敌弃祖灭宗不要脸的老汉奸!早晚下十八层地狱!章密,你这个老王八!早晚有人收拾你!”
是琉璃厂聚珍斋的王掌柜,山东人,着实拍案把章密大骂了一顿,在场的鬼子汉奸哪儿能容忍,司令大将一摆手,一群宪兵过来就把他押走了。
王掌柜边走边骂“老王八!跟着小鬼子后头舔屁股!你们全家下地狱!祖宗的宝贝啊,都拿去孝敬鬼子!老而不死是为贼!你就是贼!。。。。。。”
这点小小的不快,很快就在一大群汉奸鬼子和洋人们对宝物的称赞中,平息了。
主持人又开始卖弄学问,指挥上菜上酒,把老北平的美酒佳肴介绍了一个遍,可孙德胜和李有德,是一口没吃,俩孙子看了,只咽吐沫,不敢动手。
“吃点,回家!”
孙德胜压着怒火,等俩孙子吃的差不多,起身,扶着一样痛苦的李有德出了门。
大街上空荡荡的,黑毛儿说,还有文化协会凑得一席京剧堂会,爱听戏的孙老爷子,也没心情,慢慢蹒跚的摁着文明棍走。
李有德看了看莫战记得小本子,老泪纵横,喃喃自语“罪过,罪过!老哥哥,我心里不好受,我先回去了,改日再会吧。”
孙德胜不说话,夺过李有德的小本子,狠狠抓着不松手“借我看几天。还有,咱们得想办法,把东西夺下来!”
“夺?!!啊!老哥哥,你这是想什么呢!咱们?就凭咱两个老棺材瓤子?!”
“不,”孙德胜咬着牙“还有中国人!老弟,我想到了一些事,这本子过几天再还你。柱子!你送舅爷爷回家!”
看爷爷满脸严肃,柱子答应一声,叫了洋车,陪着唉声叹气的李有德走了。
“恩祥,你跟我走走。”
俩人也不叫车,孙德胜在前头走,已经变了稳稳的步子,莫战在侧面跟着。
“你是哪里人来着??”
孙德胜连称呼都没有,惊得凉了心。
“我、我是河南洛阳人,爷爷,我们那边也叫河南府。”
“你家有几个口人呐??是读书还是务农??”
“四口,我爸妈,还有个妹子,都死了。。。家里是务农,原本祖上。。。也读过书。”
“你家原本就姓莫还是后来改的??“孙德胜灰眉毛下头昏黄的眼珠,突然迸发出一道精光,直射到莫战的脸上。
莫战还是那副老老实实的样子,低着头:“原本就姓莫。在洛阳府安平镇,一打听都知道。。。”
“莫战???不是《一捧雪》里那个含冤受屈的莫怀谷的莫吧。”孙德胜收了眼神,若有所思,自言自语道。。
第二天,北平的报纸上,大肆宣传开了,把个章密老汉奸说的跟国联亲善大使似得,吹得满天飞舞,恍然成了老中国的姜太公和诸葛亮啦!
说他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吹他沉稳睿智、志向高远的,吹他为中日亲善奋斗了数十年的——这是连他留学都算上了。
南京政府那边,因为他是汪精卫的老师,更是把他吹的成了国师一级的人物,都认为,这种智囊的大师,几百年才出一个!
还有的,换了调子,吹他是大东亚共荣的模范人物,应该出来为国家更好的服务,为大东亚新秩序服务,反正什么好词都往他身上用。
而同一版,大骂老汉奸的聚珍斋王掌柜的,在当天,以破坏中日亲善、污蔑和平特使、扰乱奉献礼物的罪名,被砍了头!不仅不许收尸,脑袋还挂在前门楼子上,示众仨月!
另外的报纸则转载了日本读卖新闻的报道——东京首相官邸,东条首相愉快的表示,早准备好了官邸服务人员,迎接这位老汉奸。
老北平沉默着、沉默着。
孙德胜可不沉默,回家之后,他在书房里,枯坐了半宿,绞尽脑汁,想劫了这批珍宝,尤其是那方砚台。
全家不知究竟,都不安的睡了,就剩了莫战,偷偷观察着书房里的老爷子。
孙老太爷很久没有这么耗心神了,他觉得,自己真的老了,原本清清楚楚的脑子,年轻时什么大事小情大案小案顶点儿的纰漏都不会出,可这会儿,那些往事和办事的法子,怎么都在脑子排列组合不起来,记得他直想上火,可又没人在身边。
李有德胆子太小,又年老体弱,二儿子倒是有把子力气,也有不少徒弟朋友,可毕竟他还有一家子人呢!
别人呢??那些同僚朋友和徒弟,不是做了汉奸,就是去了后方,还有不少隐居在老北平,人家能舍得出一身来吗?!!
他想好了,第二天去找小莲老板商量商量,毕竟,小莲老板在江湖上行走多年,黑白两道认识的人,绝不比自己少,而且,他自己开了戏班,整天东奔西跑的,不算引人注目,也好脱身。
天色舒明,太阳懒洋洋的摇摆着身子,才缓缓出来。
儿媳妇悄悄起来,正准备出去买早点,咣咣咣咣咣咣!!!一阵猛烈的砸门声,震动了整个宅院!
孙德胜赶紧起身,因为没怎么睡,有点迷蒙着出了门,一旁,莫战出来扶着他走下台阶。
三儿子和仆人也被惊醒了,纷纷出来。
打开大门,外头三个人一见孙德胜,噗通跪在地下,为首的一个人举着一柄辉煌的宝剑大声哭喊道“孙爷爷!!我师父,莲老板。。。。他。。。。。他没了!!”
二十九
孙德胜摇晃了两下,心底一阵凉!!“怎么回事?!昨儿不是还去六国饭店唱了堂会?!!怎么。。。。”
后面的莫战使劲儿扶着老爷子,才让他站稳了。
三个小伙子跪在地下,放声嚎啕,为首的那位托着宝剑全身筛子似得抖动的厉害,后头两个也是死命的扣着砖缝儿,泪流不止。
孙德胜知道必有内情,看看四外无人,赶紧令三儿和儿媳妇把三人扶起来,送进内客厅。。
等端上茶来,喝了半杯,为首的徒弟恭恭敬敬的把宝剑放在桌上,才热泪直流,说了原委。
昨晚,孙德胜、李有德走后,庆祝活动并没有结束,小莲老板被预约了戏码,当时的老北平,那些最有名望唱戏的大老板们,不是去了大后方,就是避敌去了香港国外,还有的隐居起来,不给日本人和鬼子唱的。
自然,小莲老板这个出道不是很久的班子,就算是比较好的了。
日本人,爱听京剧的自然不少,而那些华北政府的大汉奸和遗老遗少们,更是对京剧爱的死去活来,这还是打清末老佛爷那时传下来的习惯。
小莲老板虽然谈不上什么名角儿,可总得吃饭呐。因此,留在北平,应了不少差事。捧得人不少,骂的人更多。
昨晚,本来定的是《安天会》和《游龙戏凤》两出喜庆吉祥戏,也是为老汉奸章密接风洗尘,可是,小莲老板在看了章密的种种丑态之后,改了主意——跟提调说,自己亲自上台,改成了昆曲《汉宫秋》和《击鼓骂曹》!
提调官也傻了:“莲老板!您这不是找事儿吗??这年月,咱可不能不顺着点儿,下头的小日本子听不懂,可懂戏的多了!再说,您要改戏,前头的《安天会》和《游龙戏凤》谁唱??”
50出头的莲老板,还是那么明媚动人,清水脸上一丝皱纹都没有,猛一看,跟30来岁的英俊青年似得,一听这话,冷冷笑了“您以为这就崴泥了??没什么,今儿这戏,我全应了!先来安天会和游龙戏凤,把汉宫秋和击鼓骂曹,放到后面的大轴子,到时候日本鬼子都走了,剩下的大爷老爷们,可都是冲我来了,您要是不应,我连前头一概不唱了!让日本人把我抓走得了!”
提调官也是大戏迷,在新民会只不过是个小汉奸,一听这话,脸都吓白了,抓人??那华北临时政府这些老汉奸老爷们,还不得吃了他!日本人不好惹,中国老汉奸,那些戏迷,更不好惹!
“可万一有人报告了呢??莲老板,这。。。。”
“谁报告??吃了狗屎烂了心啦!我可说在前头,好几位老爷们,早就想听我后头改的戏,因为没怎么唱过,我从没漏过,要是你不痛快,我去找他们说,尊驾您可是有碍两国亲善!”
得,这下子,把新民会的小汉奸吓住了,最后不得不请示了几位戏迷大汉奸,这些大汉奸一听,反正日本人也坐不住,自打几位京剧大老板退隐了,这些年连耳朵都生疏了,这次莲老板亲自上阵,那可得听!于是乎,痛痛快快答应下来,还说好了————唱好了,重重有赏!!
果然,连《安天会》里的孙猴子被佛祖镇压在五行山下都没听完,司令大将就烦了,虽说他自称中国通,可对这些所谓的靡靡之音在汉奸和老百姓中的喜爱程度,感到十分匪夷所思,都被皇军占领了好几年的老北平,一说起来听戏,这些平日里蔫头耷拉脑的老中国人,顿时像扎了吗啡似得精神焕发的很,都眯着眼跟着锣鼓点摇头晃脑,起初,他还觉得中国人没心没肺的愚昧、下贱,可不久之后,他发现有些帝国军官也被不少汉奸们拉着听戏,谁知一听就迷上了,也跟着妆模作样的摇头晃脑!
混蛋!真是帝国的败类,然而,这些大大小小的军官爱听戏的还不老少,下了命令禁止吧?北平又不是战地单位,大家伙儿都偷偷摸摸溜出去听,哎,也只能睁一眼闭一眼呗。
司令官大将呢,觉得还是东京的艺妓好看,不到8点钟就离席了,司令官一走,带走了大批的日本军官,剩下了老汉奸、小汉奸和商人戏迷,可就乐喽!!
临时政府的老爷传下话,直接把《游龙戏凤》免了,听莲老板从未漏过的昆曲《汉宫秋》和京戏《击鼓骂曹》。
外行听热闹,外行听门道,这些新老汉奸们,却只爱戏,忘了别的。。。
随着锣鼓点儿,平日里靡靡轻佻的音调,都仿佛通了人性,把英勇悲壮壮怀激烈的的戏剧,凝合成了一张音乐大网,静静罩住了在坐的人。
眼花缭乱的一招一式把昆曲里声调悠扬声声沁入人心,热闹的空气陡然让词句更加卓尔不群——
。。。。说什么你管燮理阴阳,掌握朝纲,治国安邦,展土开疆;假若俺高皇,差你个梅香,背井离乡,卧雪眠霜,若是他不恋恁春风画堂,我便官封你一字王!
莲老板故意放满了喉舌,将一字一句交代的清清楚楚,如春冰乍破,玉盘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