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张桌子上的人似乎与此无关。达尔曼有点莫名其妙,决定只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打开《一千零一夜》,似乎要掩盖事实。几分钟后,又一个小球打中了他,这次那两个雇工笑了。达尔曼心想:自己并不害怕,但是他刚刚大病初愈,被几个陌生人卷进一场无谓的争吵,总不是一件好事。他决定离开,刚站起身来,店主就走了过来,惊慌地央求他道:
“达尔曼先生,别去管那些小伙子,他们正在兴头上。”
达尔曼倒并不因为店主能叫出他的姓氏而感到奇怪,可是这些劝解的话实际上反而使情况更加严重。起初,那些雇工的挑衅只是针对一个陌生人,几乎并不是针对某个特定的人;可是现在却是针对着他,针对着他的姓氏,而他的姓氏,店里的人现在都知道了。达尔曼把店主推到一边,面对那些雇工,问他们想干什么。
那个长相粗鲁的家伙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和胡安.达尔曼相隔只有一步,却大喊大叫地骂他,好像站在离他很远的地方似的。他玩弄的是那套发酒疯的把戏,气势汹汹而又显得可笑。他一面满嘴说着胡话、脏话,一面掏出一把刀子抛向空中,眼望着刀子,等它落下时又一把接住。他要达尔曼和他决斗。店主用颤抖的声音反对说:达尔曼没有武器就在这个时候,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蹲在角落里出神的那个老加乌乔人,就是达尔曼把他看作南方(他自己的南方)的缩影的那个人),朝他扔过来一把亮晃晃的匕首,落在他的脚边。这仿佛南方已经决定,达尔曼应该接受挑战。达尔曼弯腰捡起匕首时,心里闪过两个念头。第一,这一几乎出于本能的举动使决斗变得无可避免。第二,这件武器在他笨拙的手里不仅不能保护他,反而给了对手一个杀死他的理由。以前他也玩过匕首,就像所有的男孩子那样,但他仅仅知道进攻时应该刀尖向上,刀刃向内。他想道:在医院里人家是不会让这种事情落到我头上来的。
“我们出去。”那个人说。
他们走了出去。如果说,达尔曼没有了希望,那么他也没有了恐惧。他跨过门槛时心想:在医院的第一晚,当他们把注射针头扎进他的胳膊时,如果他能够在旷野上,在持刀拼杀时死去,对他倒是解脱,是幸福,是欢乐。他还想,如果当时他能够选择或者向往自己死亡的方式,那么这样的死亡正是他要选择或向往的。
达尔曼紧握着那把他并不擅长使用的匕首,向平原走去。
注(1):克里奥约——指在殖民地出生的白人后裔。
注(2):伊里戈延——阿根廷政治家,曾两度出任阿根廷总统。
注(3):十个或十二个夸德拉——长度单位,大约120米。
第二节 虚幻与现实
《南方》的叙述线索很清晰。
胡安.达尔曼,生活在阿根廷的布宜诺斯艾利斯,相对与平凡琐碎的现实,他为自己设置了一个浪漫、古老、理想化的“南方”。这种情结源于他的“克里奥约”心理,源于他的“日尔曼血统”,源于他想要超越平凡生活的想像。
他的“南方”,包括在平原上的那个长久未去的庄园,包括对过去时光的留恋,对一切具有古老气息的事物的痴迷,对传统的向往;而代表这个传统的祖先,是他那位在战场上英勇死去的外祖父。
达尔曼沉浸在这种情绪中并感到满足,但也仅此而已。长久以来“南方”只是他调剂现实生活的一种幻想;直到一次小小意外引来一场大病之后,他才真正动身去“南方”。
经历过一场生死挣扎之后的人往往会对生活充满更强烈更美好的情感,达尔曼正是如此。他向着南方前进,美好的感觉使他离自己的“南方”越来越近。幻想和现实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近,最终,它们相遇了。
又是一件极小的事情引来了一场意想不到的风暴。南方,这个古老传统的象征,是不容侵犯的个人的尊严,是不畏生死的血性。达尔曼无法再沉浸于美好的幻像中,无法再把“南方”仅仅只是作为尘世生活里自我安慰的一种调剂,他必须作出抉择。
达尔曼拿起了匕首走向草原。
他做出了选择,正如一个理想主义者必须为他的理想献身一样。幻想和现实融合在了一起。
如果说他没有了希望,那么他也没有了恐惧。
第三节 两种比较
幻想和现实之间的结合,一向是所有伟大作家们都必须面对的问题。博尔赫斯的另一个短篇《阿莱夫》,是幻想和现实结合的另一种方式。小说的开头是完全写实的现实生活,但到中间突然出现了对“阿莱夫”这个完全幻像的描述。
这种结合带来的奇妙感觉,在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中又出现了。而在三岛由纪夫那里,我找到了和《南方》极为相似的一个短篇《襁褓》。
三岛由纪夫
《襁褓》
俊子的丈夫总是很忙,今天晚上,他还得赶去赴一个约会,留下她独自乘出租车回家。如果一个女人嫁给了一个演员——一个走红的演员,还能指望什么呢?毫无疑问,她一直傻乎乎地希望他会整个晚上都陪着她。他也一定知道她害怕回家,她不习惯西式家具和地板上的血污。
俊子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就过分敏感,那是她的天性,长期焦虑不安,她从未长胖过。现在,她是一个成熟的女人了,但看上去更象一副透明的影像,而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女人。她柔顺的性情对那些与她偶然相识的人来说更加明显。
傍晚早些时候,她和丈夫一起到一家夜总会去,她吃惊地看到丈夫竟用“那件事”来逗乐他的朋友。他穿着美式外套坐在那儿,抽着雪茄。对俊子来说,此刻他似乎完全是个陌生人。
“那是一个奇异的故事,”他说,一边打着手势,似乎想要压过酒吧乐队的吸引力,“我们从雇用介绍所给孩子请了一个新保姆,我最先注意到的是她的肚子,她的肚子非常尖——好像她在和服里塞了一只枕头。当时我也没觉得这有什么特别奇怪。不久我发现她吃得比我们所有人吃得还多,她就这样把我们的粮仓都吃空了。”他打了一个响指,继续说:“胃大——那是她给自己的腰围和食量找的一个借口。好了,前天我们听见保育室里传来嚎叫和呻吟,我们冲进屋内,发现她蹲在地板上,双手捂着肚子象奶牛一样叫着。我们的孩子躺在旁边的童床上,吓得失魂落魄,尖声哭喊。我想说,这是多么可爱的情景啊!”
“猫从袋子里钻了出来。”他的一个朋友说,他是俊子丈夫的同行。
“确实如此,我大为震惊。你知道,我本来已经完全相信了‘胃大’的故事。好了,我可没浪费时间,赶紧收起名贵的地毯,在地板上铺开了一条旧毛毯让她躺下,整个过程中,那姑娘一直象杀猪一样嚎叫着,等妇产科医生赶到时,孩子已经生下来了,但是我们的房间也变成了屠宰场。”
“哦,肯定如此!”另一个朋友说。所有的人都大笑起来。
俊子目瞪口呆地听着丈夫的谈论,他竟然把如此恐怖的一件事说得好像他们碰巧遇到的一件好笑的事情一样。但她自己一闭上眼睛,却还是立刻就看见那个新生婴儿躺在面前,脆弱的身体裹在污血斑斑的报纸里,躺在镶花地板上。
俊子断定医生一直是带着恶意在做事的,仿佛是要强调对那个在这么肮脏的环境中把婴儿生下来的母亲的蔑视。他让助手把婴儿包在报纸里,而不是应有的襁褓里。这样无情地对待初生婴儿惹怒了俊子,她从衣柜上取出一块新的法兰绒,把婴儿包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把扶手椅子上。
这些都是在她丈夫出门以后做的,俊子没有告诉他,害怕他会责怪她过分软弱,过分多愁善感。可是当时的那一幕已经深深地刻在她的心上了,今晚坐在这儿,又静静地回想起来。爵士乐队嘟嘟嘟地演奏着,丈夫正快活地和他的朋友说笑。她知道她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婴儿裹在带有血污的报纸里,躺在地板上——那情景就像在肉铺里。
俊子自己的生活一直稳定舒适,她强烈地感到那个私生婴儿的悲惨命运。一个想法从她心里冒出来:我是这场羞辱的唯一见证人。母亲没有看见婴儿裹着报纸躺在地板上,婴儿自己当然也不知道,这恐怖的一幕将留在她一个人的记忆中。婴儿长大以后,想知道他出生时的情形,只要她保持沉默,就没人能告诉他实情。多么奇怪,她竟然有罪恶的感觉。可是无论如何,也是她把他从地板上抱起来,用法兰绒把他包起来,是她把他放在扶手椅上睡着的。
他们从夜总会出来,俊子钻进丈夫为她叫的出租车里。
“把太太送到酉塔。”他吩咐司机,从外面关上车门。
俊子透过汽车背后的窗口盯着丈夫微笑的脸,注意到他洁白、锋利的牙齿。然后她仰靠在座位上,意识到他们的共同生活太简单、太平淡,有些压抑。对她来说,很难把想法用语言表达出来。她从后面车窗又看了丈夫最后一眼,他沿着街道大步向他的拉什牌轿车走去,鲜艳的苏格兰外套融入了人流中。
出租车开动了,经过一条布满酒吧的街道,然后经过一家剧院,剧院门前的过道上挤满了人,虽然演出刚刚结束,灯光却已经熄灭了。半明半暗中,明显可见那装点门面的樱花仅仅只是白色纸屑做的。
就算那个婴儿长大成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出生的秘密,他也不可能成为一个被别人尊敬的人。俊子沉思着,接上了刚才的思绪。沾满血污的报纸襁褓将成为他一生的象征,但是为什么她为他如此担忧?是不是因为她对自己儿子的将来感到不安?二十年以后,他们的儿子会成为一个漂亮的、有教养的青年,有一天由于命运的捉弄,他会碰到另一个年轻人,他那时也二十岁了。那个被恶待的男孩会野蛮地用刀杀死她的儿子……
这是一个阴云密布、温暖湿润的四月夜晚,但是对未来的遐想使俊子感到冰冷、痛苦。她坐在汽车后座上发抖。
不,到那时候,她将代替她的儿子,她对自己说。二十年后,她已经四十三岁了,她要去见那个年轻人,把一切都告诉他——他的报纸襁褓,她怎样把他包在法兰绒里。
出租车在沿着公园和帝国大厦前壕沟似的宽敞黑暗的公路上行驶,办公大楼里灯火辉煌。
二十年后,那个苦命的孩子会非常痛苦,过着孤独、绝望的生活,贫困潦倒——像一只孤独的耗子。除此之外,这样出生的婴儿还能指望有什么?他会孤零零地在大街上逛荡,一边诅咒自己的父亲,一边埋怨自己的母亲。
毫无疑问俊子从忧郁的沉思中得到了某种满足,她不停地用那些想法来折磨自己。出租车驶近了半藏门,开过英国大师馆,那著名的一排排樱花树在俊子眼前展开,洁白的樱花纯净无暇。一时冲动,她决定下车独自在黑夜里去观赏樱花。这个决定很奇怪,她素来胆小,不敢冒险,但这时她正处于一种奇怪的心态中,虽然也很害怕独自走回家的那一段路,但是就在这个夜晚,所有难以消解的思绪都涌上了她的心头。
她横穿过宽敞的街道——一个黑暗中单薄孤单的影子。平常当她在街上行走时,总是害怕地紧紧靠着同伴,但是今晚她却独自一人在车流中穿行,不一会就到了紧临着帝国大厦前狭长的公园里。公园叫志岛——是千岛之渊的意思。
今晚整个公园变成一片樱花盛开的樱花树林。沉静而布满阴云的天空下,樱花形成一大片凝固的白色。架在树木之间的绳子上挂满了纸灯,都已经熄灭了。红、黄、绿各色电灯炮,在樱花下发着呆滞的光。已经十点多钟了,大部分赏花的人都已经离去了,偶尔有几个行人穿过公园,他们总是不由自主地踢着地面上的空瓶,踩扁脚下的废纸。
报纸。俊子想着,她的思绪又回到了那件事上。沾满血污的报纸。如果一个人听到这个悲惨的故事,而且知道躺在那儿的婴儿就是他自己,那么这毫无疑问会毁掉他的一生。而她,俊子,完全是个陌生人,从现在开始,却不得不保守这样一个秘密——决定一个人存在的秘密……
完全陷在这些想法里,俊子慢慢地穿过公园。剩下的人大多是成双成对的,没有人来注意她。她看到有两个人坐在壕沟旁边的石凳上,没有看花,只是静静地注视着流水。流水漆黑,笼罩在沉沉的阴影里,壕沟对面,帝国大厦周围阴森耸立的树林挡住了她的视线。挺拔的树木连成一块黑色,直指夜空。俊子在小径上慢慢走着,头顶上方垂着一大片沉甸甸的樱花。
在一条石凳上,离其它人稍微远一点的地方,她看见一个苍白的东西,——不,不是像她最初所想的,既不是一堆樱花,也不是一件被游客遗忘的外套,当她走近时,才发现原来是一个人躺在石凳上。她疑惑起来,这是不是一个那种经常躺在公共场所的醉鬼?显然不是,因为他身上整齐地覆盖着报纸。那些报纸引起了俊子的注意,她站到石凳旁,低头凝视着这个酣睡的人。
他是一个穿着毛线运动衫的男人,卷曲地躺在几张报纸上,身上也盖着报纸。已经是春天了,毫无疑问这儿现在成了他夜晚的正式住址。俊子低头注视着那个男人肮胀、邋遢、蓬乱的头发,当她观察这个裹在报纸里睡觉的男人时,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个婴儿——包着肮胀的报纸,躺在地板上。男人毛线运动衫里的肩头在黑暗中随着他沉沉的呼吸上下起伏。
对俊子来说,似乎她所有的恐惧、预感,突然有了一个确定的形式。黑暗中,他苍白的前额露在外面,尽管长期的贫困劳苦在额上刻满了皱纹,但还是看得出那是一个年轻人的前额。他的黄色粗布裤子稍微拉高了一些,赤足穿了一双棒球鞋,看不见他的脸。俊子突然涌起一个不顾一切的愿望——想看一看他的脸。
俊子走到石凳的一端,俯下身子,他的脸半埋在手臂中,但是俊子还是能看出他出乎意料的年轻。她看见了他的浓眉和有着美丽轮廓的鼻子,他微微张开的嘴带着青春的生气。
但是俊子靠得太近了,报纸铺的床在静夜里沙沙地响。突然那人睁开了眼睛,看到一个年轻女人站在他旁边,他一下跳起来,眼睛闪亮着,紧接着,用一双有力的手伸过去一把抱住了她的纤腰。
她一点也没有感到害怕,也没有挣扎。刹那间,一个念头攫住了她:嗯,二十年已经过去了!
帝国大厦周围的树林像沥青一样漆黑,一片死寂。
第四节
我想认真看过这两篇小说的人一定都能很清晰地看出二者的相似。至于到底是山岛由纪夫受博尔赫斯的影响还是与其不期而遇,就无从判断了。(我更喜欢是他们不期而遇。)幻想和现实的结合是文学的永恒题材,现代小说交出了与以往不同的一份答卷。在它们这里,“现实”更加个人化,表现的是平凡个人的生活;而“幻想”也更加有了极其个性化的色彩。正因如此,它们的结合也具有了比古典小说里幻想与现实的结合更加“真实”的力量,产生了不同的美感。
俊子和达尔曼同样都是极度沉浸于自己头脑世界之中的人。对他们来说,现实世界和幻想世界之间的界限,远非我们所见的那样明确清晰。俊子个性敏感、脆弱、忧郁,有着强烈的同情心和想像力并以此自我折磨自我满足。她在自己的幻想中越走越远,并且和达尔曼一样,最终通过自我牺牲达到了与幻想的完美结合。南方对达尔曼是传统的象征,俊子最后则走入了一片樱花林之中。使他们同样难以承受的是生命的脆弱、个人尊严所受到的屈辱。达尔曼因为一场大病感觉到病痛的煎熬,人生的无常,个人的无能与屈辱感;俊子是因为“襁褓”而看到了生命的轻贱,看到了悲惨的命运使人一出生就对个人的自尊已经无能为力,而人的整个生命过程也因为注定要受到这种屈辱而变得无法拯救。
《襁褓》主要刻划了两个画面——婴儿出生和俊子独自走在樱花林中。前者通过俊子丈夫嘲弄式的言谈以及俊子的回想拼凑完整,后者通过对公园景色与俊子心理活动的反复交错描绘渐入佳境。最后,这两幅画面合二为一,残忍与凄美的揉和令人怵目惊心。
《南方》的意象更加丰富。它是小说、散文和诗歌的结合。它最初的创作动机是源于博尔赫斯的一场病?一趟回乡之旅?一次阅读?还是因为想起了一个忧郁的朋友?它的内核是一个人的头脑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关系,由此敷衍出了对时间、病痛、死亡、自尊、传统的种种思考。整篇小说的节奏由淡然进入,接着是一段密集的叙述,而后转入舒缓的行板,到结尾时骤然而起高潮,又嘎然而止。达尔曼的情绪、情感也比俊子要丰富得多,形像更加丰满(我个人最喜欢他拿着新买的书兴冲冲跑上楼的那个形像)。博尔赫斯对景物的反复描述,城市、平原、甚至只是一本《一千零一夜》,也能生出许多妙笔,却又丝毫不显刻意牵强的痕迹。这样的小说,如果没有对生活细致入微的体验和积累,没有多年静心的阅读、思考,没有对小说风格完美性的执着追求,是绝对写不出来的。
最后,还是回顾一下小说里的经典句子吧。(虽然其实整篇里每个句子都是精雕细琢的经典。)
年复一年,他满足于拥有这注产业的抽象概念,确信他的那所庄园一直在平原上的一个明确地点等待着他。
盲目的命运之神有时却会对一些小小的疏忽也毫不留情。
在手术后的日日夜夜里,他体会到以前的难受其实连地狱的边缘都没有到。
在那些日子里,达尔曼一点一点地恨起自己来,恨自己这个人,恨自己有大小便的需要,恨自己任人摆布的屈辱,恨脸上长出的胡子茬。
肉体的痛苦以及不是失眠就是恶梦缠身的黑夜,不容许他去想像死亡这样抽象的事。
现实生活喜欢以轻微的时间错移来形成对称。
闷热的夏季过后,初秋的清新空气仿佛是他从死亡和热病中解脱出来的自然界的象征。
这部书与他遭遇的不幸关系如此密切,他带着这部书出门就是要表明不幸已经过去,是对被挫败了的邪恶力量暗自得意的一种挑衅。
他看见没有粉刷的砖房,长长的,四四方方的,在铁路边时刻不停地注视着来往的列车。他看见泥路上骑马的人;看见沟渠、水塘和牧场;看见大理石般明亮的云层。这一切都只是偶遇,仿佛一个关于平原的梦境。
车厢也不一样了,它不再是西昂广场车站上出发时的模样:平原和时间已经穿透了它,使它改变了形状。
悠长的岁月使他抽缩,磨光了棱角,就如被流水磨光了的石头或是经过几代人锤炼过的一句谚语。他黝黑、瘦小、干瘪,仿佛超越时间之外,处于永恒。
这仿佛“南方”已经决定,达尔曼应该接受挑战。
如果说,达尔曼没有了希望,那么他也没有了恐惧。
他还想,如果当时他能够选择或者向往自己死亡的方式,那么这样的死亡正是他要选择或向往的。
《判决》
卡夫卡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美不胜收的初春星期日,年青商人格奥尔格.本德曼在自己房间伏案给友人写信。他家这幢住房座落河岸,是一长排低层的、除了高度和色调略有差别外其它一式一样的普通居民楼中的一座。此刻,他刚写完一封给一位青年时代友人的信,正慢慢悠悠、心不在焉地把信封好。然后他用胳膊肘撑着脸,凝望窗外的潺潺河水、幽幽小桥、茵茵柳岸,思想不由得又回到这位朋友那儿。他因在家乡怀才不遇,几年前离家前往俄国,在彼得堡经营一家商店。起初生意还算兴旺,但好景不长,许久以来,他的买卖境况惨淡。于是他回国的次数越来越少,而且每次回到家乡,总是牢骚满腹。他就这样在异国他乡奔波,消耗着自己的青春。尽管他留起了奇异的络腮胡须,也仍遮不住他那张格奥尔格孩提时代就熟悉的脸庞,那张脸就像潜伏着什么疾病似的。他曾对格奥尔格讲,他在那儿的交往甚少,同当地居民也几乎没有社交关系,可以说,他以独身主义的观点和独善其身的方式打发着自己的时光。
对这样一个看来因为一时失足而误入歧途的人,令人惋惜又爱莫能助。格奥尔格在信中能写些什么呢?或许能劝他游子返乡,和昔日亲朋重续友情,定居故土?回国定居固然不存在什么障碍,况且家乡不乏值得他信赖的好友,一定会尽力帮助他,然而这样劝说无异于宣告他迄今为止的一切尝试归于失败,宣告他终究还得放弃他的初衷,让乡里乡亲瞪大眼睛瞧着这个无能游子的灰头土脸。劝他回来等于告诉他,唉,在外面没混出模样,那就回来吧!你毕竟是个长不大的孩子,还是回来跟着你的老朋友混吧,而且,语气越是充满同情和关爱,对他的伤害就越深重。更何况,他即使忍受这种痛苦,听从规劝回到家乡来,最终是否就一定能有好的发展,格奥尔格其实也并没有十分的把握。
也许,劝他回国根本行不通——他亲口说过,他对家乡的状况已经不理解。看来,不管遇到什么麻烦,他都将继续生活在异地。朋友若是诚恳规劝一番,岂不既让他精神沉重,又使他凭添几分和朋友的疏远吗?平心而论,国内诸事已成定势,他作为后来者,将倍感压抑。在朋友圈内,他处在接受庇护的弱者地位,哪里谈得上往日的和谐与舒心。他将弄得抱愧终日,当真觉得自己已无家可归,无友可寻了。与其这样,是否倒不如不作劝告,听其自然更好些呢?是的,世事之炎凉,人生之莫测,怎能想象他回国后一定会前程似锦呢?
思前想后,格奥尔格认为,若还想和这位朋友保持通信联系,着实不能无所顾忌地尽抒已见,他毕竟不是那种尽管远在天涯海角,但仍心心相印的知音。对于阔别三年之久,这位朋友解释道,因为俄罗斯政局动荡,作为小本经营者,他无可奈何,不敢冒然离开生意场,即使只是短暂的离开。但奇怪的是其它众多的俄国商人却只管奔走于世界各地,并无此种顾虑。恰恰就在这三年中,格奥尔格的生活发生了许多变化,先是格奥尔格的母亲去世,那是两年前的事,而后,他便和父亲一起生活。母亲仙逝的噩耗,朋友想必已得知,因为他寄回一封吊唁信,虽表达了哀悼,但言词例行公事,并无真情。其原因只能是,身居异乡的他,对于此类不幸已无法产生同情共鸣。自从母亲去世,格奥尔格立志在各方面完善自己,尤其全力办好他的商务。也许因为在此之前父亲在经营上独揽大全,阻碍了他的能力发挥,也许母亲的过世使父亲一改过去的作风,变得缄默与克制。也许吉星高照,时来运转。总之,不管怎样,这两年商行获得了出乎意料的发展,职工人数增加一倍,营业额增加五倍,而且未来的局面也令人乐观。
这一切变化,他的朋友一无所知。此前,也许就在那封吊唁信中,他曾劝说格奥尔格移居俄罗斯,在彼得堡开设分行,说是这样对拓宽买卖大有好处。只是他列举的数字和格奥尔格目前拥有的规模相去甚远,可谓微不足道。格奥尔格从不在朋友面前炫耀自己,其实此刻他只需在信中将近来财运亨通的情况稍加披露,定会有意想不到的离奇效果。
格奥尔格没有这样做。他只局限于写些无足轻重的小花絮,一些在闲暇的周日独坐沉思时杂乱无章地浮现于脑海的琐事,无非想尽量不扰乱朋友的思绪,使他对久违的故乡依然保留昔日的印象,保留一份得以慰藉自己心灵的乡情。然而正因为格奥尔格的这种书信风格,误导了他的朋友。格奥尔格在时间相距相当远的三封信中,连续三次把一个无关紧要的男人和一个同样无关紧要的姑娘定婚的事告知朋友。不料,他对这再三赘述的事竟关注和认真起来。
对于对方的刨根问底,格奥尔格宁愿继续编织这个子虚乌有的故事,而不想对朋友吐露真情,吐露他本人在一个月以前和一位叫弗丽达.勃兰登菲尔德德富家小姐定婚德真情。他常和未婚妻谈起这位朋友,谈起他们这种与众不同的通信关系。
“那他根本不会参加我们的婚礼。”未婚妻说,“不过我有权结识你所有的朋友。”
“我不想打扰他,”格奥尔格回答,“请你正确理解我的意思。如果我通知他,他会来的。至少我这样推测,但他会觉得很勉强,内心会受到伤害。他也许会嫉妒我,因此心情不愉快,可又没有能力消除尴尬,于是他又将独自一人孤零零地离去——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是的。可他难道不会通过别的途径获悉我们举行婚礼的消息吗?”
“这个我当然无法阻止,不过就他的处世方式,这不太可能。”
“既然你和这样的人交友,格奥尔格,你根本就不该结婚。”
“是啊,这是我们两人的过错。不过我现在不想改变主意了。”说着,格奥尔格热烈亲吻未婚妻。姑娘挣脱开格奥尔格热吻的双唇,急促地喘了一口气,说:“说实在的,这件事让我很伤心。”经未婚妻这一说,格奥尔格猛然领悟到,向朋友原原本本通报真情,也许不会引起麻烦和难堪。他想,是啊,这就是我,他应该接受真实的我。我无法把自己裁剪成另一个人,一个全然不是自己的人,去迎合朋友的意愿。
就这样,在这封刚刚写好的长信中,他将自己订婚的消息告知了友人。他这样写道:“我把精彩部分留到最后告诉你,我和一位叫弗丽达.勃兰登菲尔德德小姐订婚了,她出身富家,是在你离家很久以后迁就本地的,因而你不大可能认识她。关于她的情况,日后我会找机会和你详谈。今天我只想对你说,我很幸福。在我们两人的关系上,改变的只有一点,那就是你的这个朋友不再什平庸无奇之辈,他成为一个幸福的交好运的人。此外,我的未婚妻托我向你致以亲切的问候,她也会成为你的一位诚挚的好友,这对一位单身汉想必不是无所谓的吧。不久她将亲自给你写信。之前由于种种原因你不能抽身回来相聚,但我们的婚礼不正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动机,是否应让你抛开所有借口,毅然返乡呢?无论如何,请按照你的心愿见机行事吧。”
手里捏住这封刚写完的信,格奥尔格面朝窗外,在书桌旁呆坐良久,遐想连翩,神不守舍,以致一位熟人从小巷里向他打招呼,他都没有对人回礼,幸好他那沉思的神情浮着一丝笑意。
终于,他站起身来,把信插入衣兜,走出书房,穿过狭小过道,来到另一面他父亲的房间。父亲这儿他已数月不曾造访,在商行,父子两人时常打交道,他们同时在同一个餐厅共进午餐。下班回家,也就大可不必专程探望,何况晚间父子二人虽说各干各的,总要共同在外室坐上一会儿,各自捧着一张报纸,除非格奥尔格外出会友。近来格奥尔格晚间外出赴约之事时有发生,比如他去和未婚妻幽会,就会使得年老的父亲独自一人留在家里。
天气如此晴朗,而父亲的房间依然黑咕隆咚,这使格奥尔格非常惊奇。小院落对面那堵墙所投下的阴影挡住了明媚的阳光。推开门,只见父亲坐在窗旁一个角落里看报纸,那个角落摆放着各种缅怀亡母的纪念物。父亲将报纸举到眼睛的一侧,像是为了调节他那日渐减退的视力。桌子上散乱地放着早上吃剩的东西,显然他吃得很少。
“哦,格奥尔格!”父亲说着起身迎上来。走动时,他那厚厚的睡衣敞开了,下摆拍打着两腿。——“我父亲依然魁梧不减当年。”格奥尔格心想。
“这儿怎么这么暗?多难受啊。”格奥尔格开口说道。
“是啊,是挺暗的。”父亲回答。
“那您还关着窗子。”
“我喜欢这样。”
“您知道外面挺暖和的呀,”格奥尔格说着,好像是承接以前某一个话题,接着坐下来。父亲收拾起早饭的餐盘,装进餐盒。
“其实我只想告诉您,”格奥尔格接着说,同时若有所失地注视着父亲的动作,“我想了想,还是往彼得堡写了信,告知我定婚的事。”他手伸进口袋掏信,刚抽出一点而又放了回去。
“为什么往彼得堡写信?”父亲问。
“给我的朋友呀,”格奥尔格边回答边观察父亲的眼神——在商行,父亲可完全是另一副神情,他想,瞧他现在,分腿宽坐,两臂交叉胸前,眼神呆滞,完全判若两人。
“是啊,给你的朋友写信,”父亲重复儿子的话。
“父亲,这您是知道的呀,一开始,我不想告诉他我定婚了,没有其他原因,只是考虑到他的处境。您自己清楚,他这个人比较难以相处。我原想,他也许会从别人那里获悉我订婚的消息——这个我管不了——虽然从他孤僻的个性看,几乎没有这种可能。但是不管怎样,我不想亲自告诉他。”
“这么说,你现在改变主意了?”父亲问道,随手把一大张报纸放在窗台上,眼镜放在报纸上,用手扶住。
“是的,我又仔细考虑过此事。我想,他既然是我的好友,那么我的订婚喜事对他也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所以我不再犹豫,在这封信里报告了这一喜讯。发出之前我特意对您讲讲。”
“格奥尔格,”父亲张开他那牙齿已掉光的大嘴,“你听着,你是为这件事到我屋里来,要同我说说。无疑,你自己觉得此举很值得赞许。但是你若不和盘托出事情的真相,你的这一举动便毫无价值,甚至令人恼火。我不想翻出与此无关的往事。你母亲去世以来已发生不止一次令人不悦的事。为了你的母亲,也许改谈一谈了。或许我们都认为这个时刻到来的比我们设想的早了些,但是商行里的不少事情我一无所知。是否在有意背着我?——实不相瞒,做此种推测,我是多么不情愿。——我已力不从心,记忆力衰退,无力总揽全局,这首先取决于自然法则不可抗拒,其次是你母亲先我而去,她的去世对我的打击比对你的要沉重得多。——既然谈到信,格奥尔格,我请求你,不要欺骗我。难道你在彼得堡真有这样一位朋友?”格奥尔格困惑不解地站起来:“我们不提朋友,一千个朋友也替代不了我的父亲您。您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您太不注意爱惜身体了,保健是上了年纪的人必须做的事。商行里的事没有您,我难以维持,这您很清楚。可是如果让工作损害父亲您的健康,我明天就永远关掉商行。这样下去不行。我们得为您改换一种起居方式,从根本上改变。你呆在这间黑洞洞的屋子里,为什么不去阳光充足的起居室呢?您每天早餐只吃一口半口,全然不注意营养,您闭门关窗,孤坐冷室,要知道新鲜空气对您是多么重要。不行,我的父亲!我要把医生请来,让我们都遵照医嘱行事。我们掉换一下房间,您搬到前边,我搬进您这间。您的全部东西随同搬过去,您不会有很大的不适应。但是这些事要一件件慢慢来。现在是不是请您先上床躺一会儿。您无论如何都需要更好的安心的休养。来吧,我帮您脱衣服。您看,我会做这些事。或者您现在就想搬过去。那就暂时睡我的床,这样也非常合乎情理。”
格奥尔格紧挨着父亲站在那儿。父亲把头埋在胸前,那蓬乱的头发也垂到胸前。
“格奥尔格,”父亲轻轻喊了一声,身子一动不动。
格奥尔格立即跪伏在父亲面前。他发现,父亲疲惫的脸上那一对瞳孔超常的大,正直愣愣地盯着他。
“你在彼得堡没有朋友。你一向玩世不恭,连对我也毫不收敛。您怎么偏偏在那儿有一个朋友呢?我根本无法相信。”
“请您再好好想想,父亲,”格奥尔格说着将父亲从椅子上扶起。父亲还没站稳,他就把他的睡袍脱下,“大约三年前我这位朋友来过我们家,您不怎么喜欢他,至少有两次,我没让您见到他,把他留在我的房间。您对他的反感我非常理解,这个人确实有点儿怪,可后来您和他交谈得挺融洽。看到您认真听他讲话,点头称是,不时插问些什么,我别提有多自豪。他讲了些关于俄国革命的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比如他说,有一次他去基铺作商务旅行,正遇上群众骚动。他看见一位神职人员站在阳台上,往自己的手心刻出一个血淋淋的十字,举起这只手向人群召唤。后来您在某些场合还把这个故事讲给别人听过。”
说话间,格奥尔格成功地搀扶父亲再次坐下来,小心翼翼地替他脱下罩在亚麻布衬裤外面的那条针织卫生裤和袜子。看到父亲那不干净的内衣,他内心愧疚不堪。母亲过世以后,经常关照父亲更换内衣,这本应是他这个作儿子的应尽的职责。将来如何安置父亲的事,他还不曾和未婚妻商量过,不过他们二人似乎心照不宣地意识到,父亲必将宁愿独自留在旧居,可此时此刻,格奥尔格领悟到那是不行的,无论如何要把父亲接进他们未来的新居。眼下此情此景几乎使他觉得,搬家之后再去对父亲孝敬和照料会不会已经为时过晚。
第四节他用两只胳膊把父亲抱到床上。就在从椅子向床前迈出的这几步路中,父亲玩弄起格奥尔格胸前的表链来,格奥尔格突然迟疑了一下,他不能把父亲放到床上,因为父亲抓着那根吊在他脖子上的链子不放。
但是没等父亲在床上躺好,他就松手了。老人自己盖上被子,特意把被子拉到肩膀。他向格奥尔格投来的目光毫无恶意。
“不是吗,您想起这个人了吧?”格奥尔格向父亲点点头,以示鼓励。
“我已经盖严实了吗?”父亲问道,仿佛他自己无法证实两条腿是否也盖住了。
“您感觉躺在床上舒服些了吧。”格奥尔格说着把被子拉拉好。
“我盖严实了吗?”父亲再次发问,并显得格外留心对方的回答。
“您放心好了,您盖严实了。”
“不!”父亲大喊一声,用力将被子掀开,刹那间被子被抖乱。父亲翻身跃起,直挺挺立在床上,一只手撑住天花板。“你要把我盖上,我知道,好啊,你这个窝囊废。不过我并未全部被盖上,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对付你,我的力量绰绰有余。你的朋友,我当然知道,我心目中的儿子就应当像他那样。正因为如此,这些年来你一直在欺骗他,还能因为什么?你以为我不曾为他流过泪?正因为如此,你把自己锁在办公室,不许任何人打扰,为了往俄国写那些虚伪的信件。但是谢天谢地,父亲无需他人指教就看透儿子的为人。现在你以为你已经治服了他,可以一屁股坐到他的身上去让他一动不动,这时我的儿子先生便决定娶媳妇了!”
格奥尔格抬头望着父亲这副骇人的模样。父亲突然对这位客居彼得堡的朋友如此了解。这位朋友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令他动感情。他眼前浮现出一幕幕景象:朋友落魄于辽阔的俄罗斯,茫然不知所向;朋友站在被洗劫一空的店门前,凄惨无助;还有,朋友站在破损的货架、捣碎的货物和坍塌的煤气管的空隙中,举步维艰;远离亲朋,背井离乡,这是何苦呢?
“你看着我!”父亲喊着。弄得六神无主的格奥尔格奔向床前,准备听从父命,领悟所发生的一切。但中途他停住了脚步。
“因为她掀起了裙子,”父亲开始轻声细语,“因为她这样掀起她的衣裙,这个可恶的女人,”为了形象地表演,他撩起自己的衬衣,战争留在他大腿上的那块伤疤暴露无遗,“因为他几次三番,如此这般地掀动衣裙,你就被她迷住。为了可以在她身上得到满足,你不顾一切,你玷污了你母亲的亡灵,背叛了你的朋友,将你的父亲按倒在床上,让他动弹不得。可到底他能动还是不能动呢?”
父亲松开手,自由地站在床上,双腿挪动着。他因为说出了自己的高见而面露喜色。
格奥尔格站在一个角落,和父亲相距尽可能远些。很久以前,他就曾下定决心,要仔细观察周围的一切,以免被任何一个来自背后、上方的挫折弄得惊惶失措,乱了方寸。此时此刻,他记起了这个已经被忘到九霄云外的决心。记起来了,但随即又忘记,如同短线穿针,易穿也易落。
“不过,你的朋友毕竟没有被出卖!”父亲又喊起来,挥动着食指加强语气,“我就是他在这里的代理人。”
“你真是个滑稽演员,”格奥尔格禁不住喊了出来,但话音未落便已后悔莫及,闯祸了,随即两眼发直。他咬住舌头,但已经太迟。他痛苦得两腿打弯。
“是的,当然咯,我演了滑稽戏!滑稽戏,好词儿!对一个失去老伴的父亲,还有没有什么其他的安慰字眼?你说——此刻就说出来,你还可以活着做我的儿子——深居内室,老朽不堪的我,还有什么法子?那不仁不义的雇员跟踪我,而我的儿子,欢快地走遍世界,做成一笔笔交易,全然不在乎此前我为他做的铺垫,得意忘形,摆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深沉面孔在他父亲面前炫耀而过!你以为我不曾爱过你吗?我,你的亲生父亲。”
“现在他要向前弯腰,”格奥尔格想,“他若是摔倒,若是摔垮!”摔垮一词说得含糊。
父亲弯曲身子,但没有摔倒。格奥尔格没有如父亲期待的向他走近,于是父亲又直起腰来。
“你呆在那儿好了,甭过来。我不需要你!你在想,你还有力气向我走来,但你偏偏不这样做,因为你不愿意过来。你别搞错!直到今天,我仍然比你坚强得多。孤身一人,也许我不得不退避;然而我并不孤单,你母亲的力量传给了我,你的朋友与我保持着极好的联系,你的客户全装在我的口袋里!”
“他甚至衬衣里也有口袋,”格奥尔格思忖着。他相信,他用父亲这些话便可以让父亲立即在全世界现丑。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因为以前所有类似的这种想法也都被他抑制。
“你只须挽着你的未婚妻向我走来!我会把他从你身边清除掉,而你还莫名奇妙!”
格奥尔格做了个鬼脸,好像他不把此话当真。父亲只朝儿子的角落肯定地点了点头。表示他会说到做到。
“今天你是多么让我快活,跑来问我要不要把你订婚的消息写信告诉你的朋友。告诉你吧,傻孩子,他什么都知道!是我给他写的信,你忘记拿掉我的纸和笔。他数年未归是因为他一切尽知,比你本人清楚一百倍。他左手拿着你的信,没看就揉成一团,而右手举着我的信,读了又读!”
父亲兴奋地举起胳膊在头顶上挥舞:“他什么都清楚,比你清楚一千倍!”
“一万倍!”格奥尔格本想以此嘲笑父亲,但没等话全说出口,语调就来了个急转弯,变得死囚般严峻。
“这些年来我就注意你会带着这个问题来找我!你以为我关注的是什么别的事?你以为我那是在读报纸?”说着他扔给格奥尔格一张旧报纸。这是他上床前顺手带上的一张过期报纸,陈旧得连报纸名称格奥尔格都没听说过。
“在你打定主意之前你犹豫了多长时间?犹豫得你母亲去世,等不到你的大喜之日,犹豫得朋友在俄国潦倒,早在三年前,这位朋友对你已是丢弃的一片枯叶,至于我,我的情形如何,你有眼睛看得见!”
“这么说,您一直在暗中监视我!”格奥尔格喊道。
父亲同情地附和着:“这话你很可能从前就想对我讲,现在,这话可一点也不恰当了。”
父亲提高嗓门接着说:“那么现在你知道,除你以外这世上还有什么了。在此之前,你只知道你自己!你原本是个无辜的孩子。但是更实际地讲,你现在是个魔鬼般的人!——因此,你听着,我宣判你立即投河淹死!”
格奥尔格觉得自己倍赶出房间。父亲在他身后倒在床上的声音还在他耳边萦绕。他冲往楼下,楼梯仿佛一块斜坡,格奥尔格顺坡往下滚,撞到正上楼清扫的女仆,她大惊失色,口中念念有词:“我主耶稣!”并用围裙遮住自己的脸。这时,格奥尔格已经走远。出了大门,他穿过马路,向河边跑去;他就像一个饥饿的人抓住食物一样紧紧抓住桥栏杆。他两手抓住栏杆,身子悬在空中,犹如一名优秀的体操运动员。他记起父母一直为他从小就具有的体操素质而自豪。可是没多久两只手就逐渐无力了,就在这时,格奥尔格从栏杆的空隙看到一辆公共汽车正驶向桥头。汽车的噪音也许很容易压过他落水的声音。于是,他轻轻地喊道:“亲爱的父母亲,要知道,儿子始终是爱你们的呀。”说完他松开双手,落入水中。
就在这一瞬间,桥上驶过的汽车一辆接着一辆,望不到尽头。
关于卡夫卡的《判决》
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卡夫卡,自己也不禁有些哭笑不得。二十几岁时初读卡夫卡,觉得他的文字就像由无数干枯扭曲的树枝堆起的一座庞大杂乱的柴火堆,既没有漂亮的文采,也没有可以去认同的情绪情感,完全看不进去。相隔七八年之后,有一天忽然不知何故又拿起了卡夫卡(这是否可以证明人和某些书确实是有缘的呢?)这一次,我看到这堆干柴燃起了熊熊的烈火,它的光芒照彻了整个个人阅读的天空。如果说小说的历史是辽阔平原上的一条河,那么卡夫卡就是永远屹立在这条河边的一座孤峰。
关于《判决》与《南方》、《襁褓》的比较,从写作的时间顺序上应是卡夫卡——博尔赫斯——三岛由纪夫;虽然这三篇小说都有各自的文风,但它们在整体构思上的相似之处是惊人的,就像是按同一命题写成的三篇作文。格奥尔格的心理情结来自父子间的关系,达尔曼是“南方”,俊子是“襁褓”。他们都在各自的心理情结中向前行进,最后,“南方”使达尔曼拿起刀走入绝境里拼杀,“襁褓”使俊子在一片樱花林中献身于一个流浪汉,而格奥尔格则听从父亲的“判决”投河淹死。这三位作家都向我们展示了小说如何由写实转向荒诞,由具象转向抽象,由常态转向变态。而这种转变是在紧扣人物细致入微的情感、情绪和心理活动的基石上实现的,既达到了令人震撼的效果,又都在情理之中。在大的节奏上这三篇小说也很相似,都是前缓后急,最后突起高潮。相对来说,《襁褓》的节奏感有些凌乱,只是在最后公园的那段,有了波浪向前流动般的柔美。《南方》的节奏变化丰富细微,多姿多彩;而《判决》是由一大段缓慢、反复、甚至显得罗嗦拖沓的前奏慢慢引入愈来愈快的阵阵强音中,力度和密度几乎使人透不过气来。卡夫卡的这种安排是特意的,他要表现的正是平静、祥和、琐碎的表面生活之下隐伏的汹涌暗流。
如果可以比较高下的话,我想顺序应该和写作的时间是一样的,或许《南方》因其完美的文采而可以与《判决》比肩。很难想象,《判决》是卡夫卡用了一个夜晚一气写成的,禁不住对他的头脑构造产生好奇,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创作激情和创作能力啊!
《判决》同样因为翻译的原因失色不少,读起来让人恼火的地方很多,比《城堡》的语感差多了。好在卡夫卡平实、严谨的文风使翻译的整体上还是准确的。主人公格奥尔格是个多愁善感、个性犹豫的人;因为即将新婚,事业上又一帆风顺而踌躇满怀。一封写给远方友人的信引来一场意想不到的风暴,他被隐伏在“背后的、上方的挫折”击得乱了方寸。他与父亲的关系正处在一个强弱转变的过程时期,作为儿子,格奥尔格既为没能照顾好年老的父亲而深深自责,同时又表现出对父亲的种种不满、嘲讽和反抗。父亲则既把自己放在弱者的位置埋怨儿子,又拼命要维持自己即将失去的权威而指责命令儿子。他们互相亲爱又互相猜忌、监视,互相对峙甚至互相仇恨;在血脉亲情的感动中处处权衡着各自利益的得失,人物的心理在交织的矛盾中向前推进,而这种种心理都有迹可循,看似一片突然混乱的争吵中每一条争执都有着前后清晰的脉络,人物微妙丰富的情绪情感变化让人如同亲见。对卡夫卡来说,细节就是力量,他的小说细节清晰密集,穿插错落有序,犹如一部精密的仪器。
最后一个荒诞的“判决”,把父子间的对决推入奇妙的高潮。儿子回复为彻底的弱者,在由对朋友的自责引来的更重的对父亲的自责中,在父权的威严下,他心甘情愿地听从判决,以死亡平衡了自己。这个荒诞的场景有着梦幻般的色彩,一定来源于卡夫卡的一个真实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