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340年冬,黄河北岸,西阳县东郊。
黄庸讲堂内一瘸腿老先生正在释讲礼学,堂下有十余处座位,却只有一位少年在端坐听讲,其他座位皆是虚席。
下午申时大雪飘落,天色渐暗,老先生一课授完,放下书卷冲少年摆了摆手,示意散学。
堂下是一名十六七岁的清秀少年,收拾了文房用具之后走上前去冲老先生躬身开口,“学生听闻北方战事吃紧,西阳已成累卵之地,不可久留,先生有何打算?”
“老夫行将朽木,不愿背井离乡。”老先生平静摇头。
“先生,胡人凶残成性,暴虐食人,您留在此处凶多吉少。”少年低声说道。
“胡人要杀遂了他便是。胡人要食,也遂了他,只要他们不嫌老夫骨瘦肉酸。”老先生微笑开口。
“学生成亲之后便要举家南迁,圣人云,‘君子不立危墙’,恭请先生同往,这亦是家父的意思。”少年深揖于地。
“令尊厚义老夫感铭肺腑,你代老朽谢过令尊,不过老夫不愿离开故土,天色已晚,你早些去了吧。”老先生抬手送客。
少年闻言无奈叹气,自怀中拿出一拳头大小的小包双手送至先生面前,“先生,授道十年,恩厚德重,这些银两请您收下,以备不时。”
“传道解惑乃为师本分,月月供养你们也不曾匮缺,这银两老夫万不可受。”老先生连连摆手。
“先生万自珍重。”少年将布包塞于老先生怀里,转身快步疾出。
“莫问,这可使不得。”老先生愕然说道。
少年闻声并不回头,银两必须留下,不然老先生日后无以糊口。
“你饱读圣贤诸子,深俱君子仁风,然君子之道用以乱世恐受其害,日后行事需明辨善恶,分而处之。”老先生腿瘸,追赶不便,只能高声叮嘱。
少年闻言回身再拜,随即转身出门。屋外大雪纷飞,一麻衣仆人正在雪中等候,见少年出门,立刻将带来的袍子为少年披上并接过了少年手中的文房砚纸。
少年名叫莫问,现年十七,父亲经营着县城最大的药铺,他是家中独子。旁边的麻衣仆人小他一岁,是家里世仆的孩子,本姓吴,因吴与无谐音,为商贾之家所不喜,故莫家众人皆称其小五。
归家途中莫问在县城三岔口的食铺停下来买了一个包子,到得无人处递给了小五。
“谢谢少爷。”小五道谢接过。
莫问微微点头继续前行,由于连年的灾荒和战乱,粮食极为匮乏,一日三餐是家道殷实的老爷公子才能享受到的,至于贩夫走卒只能是两餐,还是稀粥。
“明天你就要成亲了,也不知道林家二小姐长的好不好看?”小五跟在莫问身后。
“女子德操为重,样貌不重要。”莫问说道,他的这门亲事是由父母定下的,女方是绸缎庄林祥的二女儿林若尘,林家也是商贾之家,女儿娇贵的紧,谨遵礼仪,足不出户,外人自然无从知道其相貌。
“这话说的,林家二小姐要是长的跟包子似的,你还要不?”小五举着尚未下口的包子。
“放肆。”莫问笑着起脚,小五笑着闪开。
县城并不大,讲堂距离莫家药铺不足五里,片刻过后二人回返药铺,药铺里的众人正忙碌着将药柜里的药材捆扎装车,小五将文房书籍交还莫问,跑过去帮忙,莫问独自一人穿过外堂进入内院。
内院里的女眷正在张灯结彩,布置新房,虽然做的是喜庆的事情,众人的神情却带着焦虑和不安,原因很简单,北面的赵国就要打过来了,莫家要赶在南迁之前为莫问和林若尘完婚。
赵国是胡人建立的国家,现任皇帝石虎为羯族人,凶残好杀,喜食人心,北方大部分地区都在他的统治之下,汉人建立的晋国眼下退居黄河以南,西阳县是晋国在北岸仅存的几个州县之一,眼下赵国南征,边境战事吃紧,为策安全乡民都做好了逃难的准备,只待黄河封冻就要踏冰南下。
见过父母之后,父亲留住了莫问,与之携带祭品前往莫家宗祠,男子娶亲之前要祭天告祖,这是规矩。
莫氏宗祠位于药铺正北不远,父子二人进入祠堂先行祭拜了祖先,礼毕之后父亲并没有急于离开,而是自食盒底部拿出了八块金饼埋藏于祠堂西北的地下,莫问出手帮忙却并没有多问,他明白父亲此举是为了给家人留下后路,南下避难只是无奈之举,战事结束之后还是要回返故土的。
回返途中天色越发阴暗,傍晚起风,气温再降,虽然天寒地冻,麻衣瑟瑟的乡民却极为欢喜,因为天越冷河面结冰越厚,众人越能及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即便事出仓促,规矩还是要守的,晚饭过后本家一嫂子将七岁的孩子抱了过来为莫问安床,男子成亲前夜需要有一父母健在的男童陪睡,寓意多子。
次日清晨,莫问换上新衣,辞过双亲,骑马携轿前往迎亲。
“小五,你怎么满头是汗?”莫问抱着铜雁坐在马上。
“老爷让我去河边看看情况。”牵马的小五转头回答。
“河面冻实了没有?”莫问问道。
“没有,走人凑合,走车不行,明天可能差不多了。少爷,看样子你昨晚没睡好呀。”小五见莫问无精打采,关切的问道。
“别提了,安床的孩子下半夜尿床了。”莫问皱眉摇头。
“童子尿又名黄金水,不但祛湿降火还能扶正辟邪,大吉大利呀。”小五转头幸灾乐祸的偷笑。
莫问横了小五一眼没有再接口,二人虽然名为主仆,实则是一起长大的朋友,彼此说话相对随意,不同的是莫问饱读诗书,重礼寡言。而小五常年在药铺做事,为人圆滑,话也较多。
药铺距离绸缎庄不过数里,没过多久便到了林家,林家周围聚集了大量的乡人,见到迎亲的队伍立刻一哄而上堵住了道路。
莫问懂得规矩,大户成亲的时候必须要撒喜钱,又名开道钱,故此不经冰人提醒便自马鞍上拿出一包囊递给了小五,小五掏出铜钱分撒左右,乡民左右抢拾,让开了道路。
女婿迎亲的时候是上宾,岳父岳母必须亲迎,当看到岳父岳母时莫问开始紧张,在冰人的指导下翻身下马,走上前去将一直抱着的铜雁双手奉给岳父,岳父微笑接过递给夫人,然后前行带路。
正屋摆放着大量的箱子,箱子的盖子全是敞开的,林家也是商贾大户,各类陪嫁丰厚,被褥,桌椅,甚至炊具都备下了,陪嫁正中的彩头是两只酒杯大小的的金童玉女,由黄金打造,金光耀眼,憨态可掬。除了这些器皿,林家还陪嫁了一个颇有美容的丫鬟,陪嫁的丫鬟又称陪妻,是与小姐极为亲近的人,过门之后负责继续照顾小姐,也在小姐不便之时侍奉姑爷。
陪嫁有清单,岳父将清单递给莫问,莫问谨遵古制打开清单核对陪嫁,其实这只是走个过程,莫问的注意力此时在后院,林家的丫鬟此时全在后院忙碌,后院正屋里就是他未过门的妻子,林家二小姐林若尘。
冰人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妇人,撮合了数不清的姻缘,对于婚姻嫁娶之事熟之再熟,典礼、同喜、请门、哭别、叩谢等仪式过后新娘上轿,娶亲队伍回返。
一直到现在莫问仍然不知道自己妻子的样子,只知道新人姿态婀娜,声音嘤咛,此等轻云柔柳之姿想必不会是丑陋骇俗之容。
“少爷。”小五将撒剩的喜钱递给莫问。
“赏你了。”莫问此时心情极好。
“我们下人不能使钱。”小五将钱袋挂上了马鞍。
“男子逢双不娶,你今年十六不能成婚,明年我也给你成个家,把少夫人的丫鬟许配给你。”莫问赞许的冲小五点了点头,他之所以跟小五感情深厚并不单纯因为小五跟他一起长大,主要是他欣赏小五与生俱来的忠诚,忠诚是美德,是父子骨血延承的,吴家骨子里有这种优秀的品格。
“谢少爷。”小五激动之下微微颤抖,他们家与莫家祖上就签有卖身契约,主仆名分是世代定下了的,主人若不为仆人成家,仆人终生不得婚配。
回返莫家的时候是上午巳时,按照礼仪,昏礼应该在黄昏时分举行,但此时战事紧急,已经有乡民踏冰南下,城中弥漫着惶惶惊慌,为策万全,一切从权,祠堂拜过列祖双亲,正堂谢过冰人媒妁之后便送入洞房,此时不过下午未时。
初入洞房并非夫妻二人,冰人也在,负责教导最后的礼数,以一当年青瓠一分为二,青瓠极苦,倒酒之后味道更苦,互换青瓠之后夫妻对饮,名为合卺,寓意同甘共苦。各取头发一缕,剪绕相送,名为结发,寓意至死不渝。至此,成亲之礼才算完成,冰人出门,房中只剩下夫妻二人。
此时莫问再度开始紧张,因为接下来就要掀开妻子的盖头了,不知为何,他脑海中始终萦绕着小五昨日拿在手里的那个包子……
林若尘坐在床边低头不语,莫问立于桌旁看着桌子上的红漆木盘,木盘里是两件器物,一件是雕有童男童女的松木如意,一件是刻有双斗星辰的喜秤,用手掀新人盖头不吉利,必须用如意或喜秤挑开,至于用哪一件,则看新人自己的喜好。
踌躇良久,莫问拿起喜秤走到了床边,强行压制内心的紧张挑起了林若尘的盖头,挑开盖头的瞬间莫问心中的紧张就变成了欢喜,因为小其一岁的林若尘极为秀美,一头细顺秀发于头顶盘挽之后左右双垂,鹅蛋脸庞白皙无瑕,柳眉斜鬓,凤眼清凝,鼻若悬胆,口如红樱,盖头被挑开之后的含羞垂头更是倍显小女儿娇媚。
林若尘的盖头用的是红绸,发髻正中有发簪透过红绸加以固定,以确保新人在移步时盖头不至于掉落,莫问欣喜之下手指微抖,红绸细滑,盖头再度垂下,莫问再挑,这一次林若尘含羞抬头冲莫问展颜微笑,莫问回以微笑,四目相对之下莫问自林若尘眼中看到了柔情也看到了欢喜。
人生在世,没有什么比的上遇到自己喜欢又喜欢自己的爱人更值得高兴的事情,莫问此时心中的欢喜无以言表,现在婚配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此之前他并不知道林若尘的样子,他也曾经无数次的想象过林若尘的样貌,没想到今日一见,秀美远超其所想,婉柔大过其所望。
微笑过后莫问想要说点儿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事实上因为胡人南侵,昏礼被迫提前了两个多月,他压根儿就没做好心理准备。在此之前他一直在苦读诗书,以应对年底的中正定品,所谓定品就是由朝廷规定的中正官员对学子的品行进行考核,以确定品级,为日后入仕做官做准备,情势危急之下既定的打算全被打乱了,一直到现在他才真正明白自己已经成亲了,而眼前这个秀美的陌生女子就是他的妻子,是他相伴终生的女人。
莫问发愣之时,林若尘率先有了动作,抬手拔出发簪取下了盖头,轻移莲步走至桌旁倒了一杯茶水递到了莫问面前。
莫问见状急忙探手接过,茶杯不大,一递一接之下手指难免碰触,二人瞬时红脸。
“你饿不饿?”莫问微感尴尬,情急之下问了个非常蠢笨的问题。
林若尘闻言微微摇头,示意并不饥饿。
“你先歇息一下,我出去走走。”莫问放下茶杯向外走去,一直以来他读的都是圣人典籍,诸子官文,很少翻阅野史艳谈,男女之事只是懵懂,此时他感觉到了极度的紧张,迫切的想要暂离此处定定心神。
“你?!”莫问刚刚迈步,身后就传来了林若尘的声音。
莫问闻声回头,只见林若尘脸上挂着惊愕和忧虑的表情,显然是误会了他的举动。
“你别误会,得妻如你,莫家之福。我想要小解,去去就回。”莫问安慰了一句快速开门而出。
关上房门,莫问长长的喘了几口气,冬日的午后很冷,冰冷的空气令他很快自紧张的情绪中走了出来。心神一定,莫问开始责怪自己,自己是饱读诗书的人,可是先前的那几句话说的全是乡人的口语,丝毫没有读书人的那种儒雅。
“算了,她是我的发妻,夫妻之间说话完全可以随意,没必要像跟夫子说话那么严肃。”莫问在房外自言自语。
心神定下来之后莫问才发现母亲和冰人已经自正屋来到了东厢门口,二人皆是一脸的紧张和忧虑。
“问儿,你怎么出来了?”母亲率先开口。
“莫公子,出什么事儿了?”冰人紧张的追问,冰人的最后一项工作就是与新人母亲一起验红,女子如果不落红,男方有权让冰人将新娘立刻领走。
“母亲,现在是白天,怎能行周公之礼?”莫问低声开口,他自然知道母亲和冰人在等什么。
“哎呀,莫公子,你可吓着老身了。”冰人抚着自己的胸口,“白天怕什么,快去,别让新人久等。”
“娘~”莫问求救一般的看着自己的母亲,男女亲近发之于心,这刚刚见面还不熟悉,况且又是朗朗白昼,怎么能行那私密之事。
“要不这样吧,孙嫂你先回去,林家的门风我们还是信得过的。”莫夫人冲冰人说道。
“那也成,这孩子真是的,害的什么臊呀?”冰人满脸带笑的跟着莫夫人向正屋走去,她还有赏钱没拿。
“孔孟读太多成书呆子了。”莫夫人微笑打趣。
二人走后莫问只能再度回房,林若尘还坐在床边,先前三人的谈话她听到了,知道莫问只是重礼害臊而不是对她不满,故此脸上只有羞涩,不再有忐忑。
“苍天待我不薄,能娶你为妻,往后我定会好好照顾你,绝不会欺凌亏负。”莫问走到桌旁坐了下来。
“得夫如君,若尘幸甚,挽发后定当恪守妇道孝敬公婆,为夫君持家育子。”林若尘柔声回应。
“说的这么连贯,这番话你练习多久了?”莫问出言笑问,言罢端起林若尘先前为他倒的那杯茶一饮而尽。
“不说。”林若尘低头呢喃。
“你的女工做的很好,这对凤凰栩栩如生。”莫问伸手指着桌上几个木盒其中一个,女子出嫁有贴身陪嫁,都是一些小物件,大多是向乡人和夫家表明自己擅长的技艺,林若尘的贴身陪嫁有四件,一盒面食,一盒书籍,一盒刺绣,一件由红布包裹的琴具,这四件陪嫁说明新娘能炊烹,识文字,精刺绣,通音律。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林若尘低声回应。
莫问闻言连连点头,林若尘说的凤凰于飞是个诗经里的典故,形容凤和凰在空中亲昵,寓意百年好合,由此可见林若尘确实懂得诗词歌赋。
“凰有灵根,腾云振翅栖一地。”莫问有感而发,凰是高洁忠贞的神鸟,相传其不管飞出多远,夜间都会归巢。
“凤生神羽,乘风扶摇上九天。”林若尘随口接道。
莫问闻言微微点头,他先前所说的那句话只是感叹凰鸟的忠贞,并非诗书记载,没想到林若尘能接的这么工整,不过林若尘接的这句话对于女子来说过于远博,气势太盛,可见其内心并不像她表现出的这么柔弱。
莫问并未多想,毕竟妻子有才学是好事。片刻过后莫问伸手指向桌上以红布包裹的琴具,“这是琴还是筝?”
“筝。”林若尘出言回答。古琴为七弦,古筝为十三弦,虽然古筝和古琴发出的声音都被称之为琴声,实则二者并不是同一事物。
莫问闻言点了点头,古琴一弦多音,比较难掌控,非大师不敢操。古筝弦多音准,学习相对容易,但操纵复杂,在抚琴时动作过多,且高音不够,故此要逊琴半筹。
“夫君若是有意,你我可合奏一曲,以乐通心。”林若尘转头看向墙上的竹笛。
此时殷实之家都会有八音乐器中的一两件,一是主人确实懂得音律,二是主人附庸风雅悬挂装饰,林若尘此举稍显大胆,因为万一莫问不懂音律,就极有可能造成尴尬。
“甚好。”莫问点头笑道,林若尘是林家小女,家境优越,且自身又有才学,难免有些小姐脾气,只需令她心服口服,日后自然可以融洽相处。
林若尘现年只有十六,虽然成婚,却终究是女孩心性,闻言立刻走到桌旁腾挪位置,调音试弦。莫问自墙上拿过竹笛加以擦拭,魏晋时期文风清雅,文人士子大多通晓音律,其中以笛和箫为首选,一来这两件乐器是竹子钻孔而成,有青竹高洁之风。二来可以站立吹奏,更显男子玉树临风。
林若尘调音完毕落座坐定,随即转头看向莫问,莫问点头微笑,吸气横笛,古筝和笛子合奏的曲子并不多,其中以名曲《凤求凰》最为合拍,古筝高音不足,且琴声偏冷偏悲,而笛声的高暖厚润恰好补其不足。
二人准备妥当,莫问先行吹奏,乾坤有别,夫唱妇随,莫问一起,林若尘立刻后随,男子以站为雅,女子以坐为美,二人一站一坐,笛筝相契攀附,以笛声表心志,以琴声露情怀,高处由笛声引领,低调由琴声展铺,唱和之下暗蕴夫妻相处之道,高地之间内藏阴阳相吸伦常。
虽然笛筝相融,但是在行曲之时莫问还是发现林若尘并不柔弱,在曲子行至高音时琴声并不收敛,而是频频拉高,逼迫笛声更加高亢,而每当他竭力将笛声起高过后,琴声立即会变的温柔呢喃。但下次高调来临之时,琴声还会拉高,再次逼迫他奋力而为。
莫问一介书生,吹奏如此高调的笛声令他微感辛苦,但是心中却很是欢喜,夫妻相处并非男人做主女人跟随,妻子有自己的想法是好事,有林若尘持家,家道必能中兴。
一曲未了,门外忽然传来了急切的脚步声,莫问闻声垂下竹笛皱眉侧耳,外面的脚步声属于小五,但小五平日从不到主人住的内院,如此急切的闯进来肯定有事……
“老爷夫人,大事不好了。”屋外传来了小五焦急的喊声。
莫问闻声放下竹笛开门而出,小五此时恰好跑到东厢门外,见到莫问之后便冲莫问开口,“少爷,刚才有个落单的军爷跑来买伤药,说是胡人已经攻破了清平城。”
“啊?怎么这么快?”莫问陡然大惊,清平城是西阳县北面的屯兵关卡,距离此处不足五十里,为西阳县的北大门。
“他说胡人派了妖物打前锋,他们根本就守不住……”小五说到此处见老爷和夫人自正屋走了出来,急忙转身向他们告知情况。
“妖物,什么妖物?”莫夫人瞬时被吓的面色煞白。
莫老爷闻言也是大惊,不过人老心稳,短暂的皱眉过后立刻就做出了决定,“走,马上走!”
莫夫人转身想要回堂屋收拾东西,被莫老爷子探手拉住了,“先前收拾的差不多了,该扔的扔掉,你去帮问儿收拾一下。”
莫夫人闻言立刻向东厢走来,莫问此时也反应了过来,回屋与母亲和妻子一同收拾细软,片刻过后收拾妥当,三辆马车立即启程。
“胡人马上就要来了,乡人还不知情,小五,你腿脚麻利,去林家一趟,告诉林老爷和众位乡亲尽早躲避,我们在河边等你。”莫老爷冲小五说道。
小五闻言点头答应,将马鞭交给莫问,翻身下车向回跑去
莫家药铺平日请有帮工,家仆只有老吴一家和两个丫鬟,莫问与老吴和父亲各自驱赶一辆马车,快速出了城门向南疾行。
西阳县离黄河有十几里,出城之后三人驱驾马车亡命飞奔,胡人的凶残众人虽然没有见过,却听北方逃难过来的人讲过,大鼻子胡人不但长的跟汉人不同,连性情也截然不同,汉人之间互相征战只为了抢夺疆土,城破之后会善待无辜百姓。但是胡人如果攻破了晋国的城池就会大肆抢掠,牲畜粮食自然不会剩下,女人也会被全部抢走,夜里供胡人泄欲宣淫,白天就会被宰杀充当食物。眼下北方青平城已经失守,胡人很快就会到来,倘若落到了胡人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跑出三里之后莫问转头回望,发现得到告警的西阳县百姓如蚂蚁离穴一般的自南侧城门蜂拥而出,众人都没有想到胡人会来的这么快,慌乱之中拖儿带女连滚带爬,呼老唤少男嚎女哭,场面极为混乱。
三辆马车先前都是药铺运送药草的,并不带蓬盖,莫夫人和林若尘坐在林老爷赶的头车上。莫问赶着第二辆马车紧随其后,车上载的是家里的两个丫鬟和林家陪嫁过来的陪妻。老吴夫妇在最后,那辆马车上主要是药铺的器物和各种药材。
昨日下过雪,地上有着三寸厚的积雪,马匹跑在雪地里不时失足打滑,车子颠簸的很厉害,但逃命之际众人也顾不得那么许多,频频甩鞭催马,片刻之后已经能够看到前方五里外的冰封河面。
“爹,冰面能跑马车吗?”莫问高声喊道,莫问之前一直是喊父亲的,不过亡命之际也顾不得再咬文嚼字了。
“难说。”莫老爷高声回应。
“那咱们到了河岸把马车丢下吧,性命要紧。”莫问喊道。
“全家的生计全在车上,丢了以后怎么生活?”莫老爷摇头说道。
莫问生平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心中难免慌乱,由于担心小五的安危不时回望,故此在雪地里几番遇险,最后一次马车几乎就要侧翻,惊出一身冷汗之后莫问再也不敢分心旁顾,专心驾车跟在父亲后面。
一炷香之后马车到了河边,众人停了下来略作喘息等待小五。
莫问站在车上翘首北望,发现除了逃难的百姓并不见胡人兵马,这一情形令他心中微定,随即转头环顾,很快他就发现了跑在人群前列的小五。
小五天生脚力好,加上熟悉这里的地势,因而很快跑近。不过就在小五离此处尚有百丈之时,莫问看到了大片骑马的胡人出现在了北方山脊,距离河边不足五里。由于距离较远,莫问看不到胡人的样貌,但是他能看到胡人在追赶砍杀自城中逃出的百姓。
“爹,胡人来了。”莫问惊恐的冲父亲喊道。
莫老爷闻言眉头紧皱,回头焦急的看着远处的小五。
“老爷,咱们先走。”危急关头老吴抖动马缰率先冲上了冰面。
“小心点儿。”莫老爷赶车跟了上去,主仆多年,他自然知道老吴抢先驱车上冰是在为他们探路,老吴驾的马车最重,只要他能过去,后面两辆马车都能安全通过。
“少爷,快走,我能跟上。”小五人未到声音先至。
莫问闻声并没有立刻赶车上冰,而是惊愕的看着北方不远处骑马的胡人,那些胡人穿的都是蛮服,鼻子很大,满脸胡须,此时正大声呼喝着挥砍逃难的百姓,他们用的弯刀极为锋利,砍人头颅如同切瓜,那些百姓的头颅被砍掉之后鲜血喷出两尺多高,有砍中后背的百姓一时不得死,在雪地里发出绝望瘆人的痛嚎,莫问从未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惊愕之下浑身抖如筛糠,手脚竟然不听使唤。
“驾!”小五满头大汗的跑了过来,接过缰绳代替莫问将马车赶上了冰面。
河面宽有数百丈,冰面很滑,马蹄铁掌,冰面上不敢走的太快,不然马匹有可能摔倒,三辆马车保持着五丈左右的距离战战兢兢的向对岸走去。
“爹,快点儿。”小五回头看了一眼,转过头来冲走在最前面的老吴喊道。
“爹!”小五话音刚落,中间马车上的林若尘就冲着北方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尖叫声。莫问茫然回头,看到的却是跑到河岸的岳父被胡人自左肩至右肋劈成两半的惨象。
林若尘叫过之后便晕了过去,莫问没有晕,但是他吐了,他看到了岳父的鲜血也看到了岳父的心肺,而两个时辰之前岳父还活生生的笑着送他上马。
就在莫问呕吐之际,一声冷脆的咔嚓之声令他陡然寒毛直竖,这是冰面不堪重负发出的冰裂声。
“老爷,这里不行,往下游走……”老吴话音未落就被巨大的咔嚓声淹没了。
莫问止住呕吐抬头前望,只见老吴夫妇以及其驱赶的马车已经掉进了冰窟,由于马车是木质,落水之后在马匹奋力游动之下并没有立刻下沉。
“老吴,抓住鞭子!”莫老爷见状急忙下车跑到冰窟边出手援救。
“爹,娘,我来救你。”小五情急之下跳下马车向前冲去。
“别过来!”莫老爷见状急忙高喊阻止。但是为时已晚,冰面本来已经有了裂缝,小五还未跑到裂口处冰面就再次塌陷,冰面上的二人连同第二辆马车瞬间落水。
本来被吓的六神无主的莫问顿时方寸大乱,在骨血亲情的本能驱使下跳下马车向冰窟跑去,到了近前伸手去拉位置较近的母亲和林若尘,但是冰面一旦破碎根本无法承重,一拉之下脚底一轻,冰水顿时呛满了口鼻。
莫问粗通水性,落水之后立刻屏住呼吸抱起已经被冰水冻醒的林若尘将其托上冰面,随即又试图将母亲救出,但母亲中年发福,且穿有棉衣,棉衣入水沉重,几番尝试终是不能。
冰水极冷,顷刻过后莫问便感到身体开始麻木僵硬,环顾旁侧,发现父亲和老吴已经不见了踪影,小五正在做着跟他同样的事情。
“我爹呢?”莫问冲小五高声喊道。
“都被水冲走了!娘,你干什么?你干什么?”小五语带哭腔,河水虽然结冰,冰下的河水却仍然是流动的。
“娃儿,救夫人。”小五的母亲奋力掰开了儿子的手指,顷刻之间没入水中不见了踪影。
“娘!”小五哭喊着潜入水中试图寻找,几番浮沉又怎能寻得到。
小五眼见无望,挣扎着游了过来,与莫问一起向上承托莫夫人,二人合力之下终于将莫夫人的上半身推上了冰面,但是莫问随即就感到了异常,先前一直向上攀爬的母亲忽然不动了,探头上望,只发现母亲的额头正中插了一根尺许利箭,前入后出,已然死去。一个独眼胡人正拉着那辆没有落水的马车向北岸走去,林若尘和那几个丫鬟全在车上,过度的惊吓令她们呆若木鸡。
“我跟你拼了。”母亲的惨死和妻子的被掳令莫问极为悲愤,悲怒之下生出一股大力,快速爬上冰面颤抖着向那胡人冲去。
莫问的喊叫惊动了那个胡人,胡人搭箭开弓就是一箭,双方距离不足五丈,莫问顿时前胸中箭摔倒在了冰面上。
中箭之后的莫问并没有立刻失去知觉,但是重伤之下他已经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马车上的那抹红色渐渐远去……
莫问此时已经无法站起,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的睁开眼睛看着林若尘乘坐的马车被胡人拉走,他看到林若尘是醒着的,但是自始至终她都没有说话,也没有试图反抗,她被吓傻了。
目视林若尘被带走并不是莫问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他做的最后一件事情是艰难回头看向他的母亲,这个举动发乎天性,彷如儿时受了委屈向母亲哭诉和寻求保护,但是回头之后他看到的不再是温煦的笑脸,而是冰面上的血迹和母亲头上的利箭。
此时他本已处在晕死的边缘,巨大的悲痛顿时令他失去了意识,就在其失去意识之前的瞬间他看到小五还在冰窟里挣扎着想要爬上来。
华夏子民历来崇尚仁孝,天道亦褒奖仁孝,父母落水之后莫问发乎本能的跳水援救,虽然最终没能救下父母,身上的棉衣却浸满了冰水,此时的棉衣以杂絮填充,浸水的棉衣减弱了羽箭的力道,所以独眼胡人那一箭虽然破皮进肉,却并没有伤及肺腑。
很快莫问就恢复了知觉,尚未睁眼就感觉到有人在拉着自己的右手快速移动,天上还有些许光亮,背后的感觉很是光滑,这些都表明他并没有晕过去很长时间,此时还在冰面上。
“少爷,快靠岸了,咱们逃出来了。”小五察觉到莫问醒了,气喘吁吁的开口。
“扶我起来。”莫问勉强开口,他此时无力抬头,无法观察周围的情况。
“少爷,箭还在身上,躺着别动。”小五的喘息极为粗重,很显然他也筋疲力尽,只是在咬牙撑着。
莫问闻言没有再开口,而是试探着抬起左手抓向胸前的羽箭,悲愤之下并未多想,抓住羽箭之后甩手将其拔了出来。
小五一直在勉力的拖着莫问挪向河对岸,并没有注意到莫问的举动。
莫家是开药铺的,莫问自然懂得医术,拔掉羽箭之后深吸了一口气,发现呼吸顺畅,呼吸没有阻碍就表示伤不致命。
之后莫问尝试着活动手脚,一试之下发现两只手臂还能动弹,但两条腿则不听使唤。
“小五,我的腿没有知觉了。”莫问大口喘着气。
小五回头发现莫问已经自己拔出了羽箭,急忙低头检查他的伤势,确定他不会因伤丢掉性命才微微放心。
“少爷,我扶你走。”小五蹲身搀起了莫问,二人的衣服此时已经冻硬,天气寒冷必须设法取暖,不然一定会被冻死。
莫问被小五搀扶起来之后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随即嚎啕痛哭,母亲的尸身还匍在冰面上,河对岸的杀戮还在持续,而林若尘和那几个丫鬟乘坐的马车已经不见了踪影。
“少爷,咱先找个避风的地方落脚,天黑之后我回来把夫人背出来。”小五哭着迈步前行。
莫问闻言挥泪转身,他很清楚哭是没有用的,必须活下来,只有活下来才有可能伸冤报仇,只有活下来才能寻找妻子。
一开始莫问几乎寸步难行,走过几步之后双腿逐渐恢复了知觉,数十步之后就能在小五的搀扶下缓慢行走,不过肢体复苏之后伤口开始大量流血,三里过后再次晕倒。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睁开眼睛之后莫问发现自己躺在一栋破旧的土房里,身上的衣服已经干透,身下铺着茅草,屋子正中是一处还在燃烧的火堆,小五并不在屋里。
莫问醒来之后再度哽咽,他并没有对自己幸免遇难感到庆幸,他难以接受家破人亡的巨大变故,昨晚一家人还聚在一起商议婚事细节,一个对时之后竟然成了这般光景。
当小五背回莫夫人的尸身时,莫问的哽咽立刻变成了嚎啕,他硬撑着起身将草铺让给了自己的母亲,跪倒在地抚尸哀哭,小五的遭遇与莫问别无二致,莫问哭的时候小五也在哭,莫夫人现在还躺在这里,而自己的亲娘现在还躺在冰冷的河底。
人生在世不如意者十之八九,不管出了什么事情总要面对,哭只能宣泄情感并不能解决问题,最终还是莫问率先恢复了些许方寸,出言劝住了悲不自胜的小五。
“少爷,咱们以后怎么办哪?”小五抬袖擦泪。
莫问闻言并没有立刻回答,此时不管是官宦人家还是贫民百姓都是先成亲后分家。成亲之前儿子全听父母的,成亲之后到分家的这段时间长辈才会让儿子尝试着拿主意,什么时候儿子能够独当一面父母才会跟他分家。而他成亲之前只做两件事情,一是读书博取功名,二是学医不忘本分,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操心,以至于此时拿不出丝毫的主意。
“你说咱们该怎么办?”莫问斜靠在草铺边缘,前胸的箭伤令他不敢正坐。
“不知道,我听你的。”小五为火堆添着木柴,土屋无门,并不暖和。
“咱们这是在哪儿?”莫问一时之间也想不出什么主意。
“离河边不远的村子,这个村子没有人,可能害怕胡人会打过来都搬到南面去了。”小五无精打采的坐在火堆旁。
“我来看守火堆,你睡会儿吧。”莫问说道。
“我看着就行,这事儿该我干。”小五连连摇头。
“我要为母亲守灵。”莫问再度哽咽。
“我也守。”小五强忍着没有再哭。
二人一直在推让,不过莫问有伤在身,最终先行昏睡。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小五又没在屋里,莫问看着躺在草铺上的母亲,再度跪地痛哭,他在深深的自责,父母新亡,自己竟然没能彻夜守灵,此为不孝。
他先前流血过多,加之连番痛哭流泪,此时感到非常口渴,小五临走之前用破瓷瓮烧开的雪水就在旁边,但他并没有拿过来解渴。
辰时,小五回来了,带回了药草和食物。
“你回去了?”莫问惊讶的看着存放药草的木匣,那是他们莫家药铺的匣子。
“你得敷药,咱们也得吃东西。”小五用药臼捣着草药。
“胡人有没有发现你?”莫问不满的说道,小五此举太过危险。
“他们都走了,可能昨晚就走了。”小五腾出手来拿碗喝水。
“城里还有活人吗?”莫问追问。
“没见着。”小五摇头说道。
“小五,咱们回家吧。”莫问出言提议,不知为什么他内心强烈的想要回去。
“我也想回去,可是……”小五话说到一半就止住了。
“我听说胡人从来不走回头路,他们应该不会再回来了。”莫问说道,胡人所到之处犹如群狼过境,什么都不会留下,没什么可抢的他们自然不会再来。
“我担心的不是这个。现在城里城外到处都是死人,我怕吓着你。”小五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不妨事,况且这里什么都没有,咱们只有回去才有活路。”莫问做出了决定。
小五见莫问坚持要回去,也只得同意,敷药过后,莫问拄着树枝,小五背着莫夫人的尸身,主仆二人踏冰过河。
昨日莫家众人最先得到消息尚且被胡人赶上,其他人自然没有能逃脱的,河岸到城门这十几里到处都是死人,完整的尸首很少,大多身首异处,肚破肠流,以老人孩子和男人居多,少见年轻女子的尸首。
小五先前回来过,心里有所准备,莫问何曾见过这种惨景,这些人中有很多他是认识的,每当遇到熟人的尸首他都会不由自主的哆嗦。
等走到城里的时候莫问已经麻木了,不再感到害怕,回返途中他一直低头找寻车辙,昨日逃难时只有他一家来得及套车,其他乡民都是步行。雪地里有一道碾压着被鲜血染红积雪的车辙,这表示这辆车就是昨天带走林若尘的那一辆,可惜的是进城之后车辙被杂乱的脚印给踏乱了,无法再行寻找。
带伤走了将近二十里,莫问已然筋疲力尽,小五背负着尸身也极为劳累,进城之后二人并没有左顾右盼,而是径直回返莫家药铺。
临走时大门是敞开的,正因为大门敞开着,胡人才没有入内搜找细软,房子还保持着众人昨日离开时的样子。
迈入门槛的瞬间莫问再度落泪,家是亲人居住的房子,没有了亲人,这栋房子已经不能称之为家了。但是人已经没了,只有这栋亲人曾经住过的房子能带给他些许慰藉和安定,所以这里还是家,家还在。
二人路上行走缓慢,回家之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莫问有伤在身,路上还招了风寒,进门之后再次晕倒,小五将莫夫人的尸身停放到了正堂,随后将另外两家的火盆全部搬到莫问房间,点上火炭为莫问保暖驱寒。
夜幕降临,周围一片死寂,漆黑的城中只有莫家这一处微弱的光亮……
胡人以前是北方游猎民族,喜食肉类,所到之处鸡犬不留,西阳县现在是名副其实的死城,夜晚没有犬吠,清晨没有鸡鸣。
莫问有伤在身,还招了风寒,一连三日卧床不起,小五前后忙碌,用板车自城里的棺材铺拉来一口棺材成殓了莫夫人,随后又在城中到处搜寻残存的食物,第四天莫问伤情和病情好转,便挣扎着起身在正堂为母亲设了灵堂,烧纸守孝。
第四天中午小五外出寻找食物,一直到太阳偏西还没有回来。夜色渐暗,莫问心中开始忐忑,他并不害怕自己死去的母亲,他在担心小五的安危。
酉时过后小五还是没有回来,莫问坐不住了,缓步挪到了大门口,昨天再度下了大雪,雪地里留下了一行脚印,根据脚印来看小五是往东城去了。
莫问高声呼喊小五,却并没有得到回应,踌躇片刻之后莫问转身回屋提着风灯顺着脚印前去寻找,脚印表明小五在挨家挨户寻找食物,但是逃难的人是不会留下食物的,加上胡人的搜刮,所以城中能够果腹的东西少之又少,小五的脚印一直延伸到了他先前读书的讲堂,自讲堂出来之后脚印一直向东进入了山野。
讲堂的大门是开着的,里面漆黑一片,莫问没有胆量进去一探究竟,可是如果不进讲堂就搞不清楚小五为什么自这里离开之后会进入东面的山野。
犹豫良久,莫问最终没有进入讲堂,而是沿着小五的脚印向东寻找。
没走几步他就发现了异常,讲堂向东的雪地里脚印明显比之前的深了许多,这表明小五离开讲堂时带了很重的东西。
胡人入侵时城中的居民并没有全部逃走,一些老弱妇孺选择留了下来,他们的选择明显是错误的,因为城中到处都是被雪掩埋了一半的尸体,每见到一具尸体莫问心中的恐惧就增加一分,他数次想要回头,但反复之后他选择了继续寻找。
脚印一直往东进入东侧山峦,到了城边莫问再次停了下来,前方不远处就是漆黑的树林,他实在没勇气进去,最主要的是他想不通小五为什么要进入树林,还有就是小五自讲堂带走了什么东西。
风灯的光亮虽然很昏暗,但是昏暗的灯光却给了莫问些许安全感,驻足良久之后莫问想到了一个办法,摘掉风灯的外罩,用油灯点燃了一垛堆放在民舍旁边的谷草,大火很快燃起,越烧越旺,最终引燃了房屋,城中的房屋都是成片的,一旦燃烧,大火短时间不会熄灭。
房屋被引燃之后周围顿时大亮,莫问恐惧之心大减,提着风灯进入了东侧山峦。
到了冬季乡人都会囤草过冬,因此山峦里除了官府禁止砍伐的大树之外并没有杂草灌木,莫问提着风灯循着脚印走入了山峦深处,行走之时不时回望城中的大火,以此为自己壮胆。
穿过树林之后,莫问看到了大片的坟丘,这里是西阳县的坟场,城中死了人都会送到这里安葬。
见到坟场莫问本应该恐惧,但是他并没有恐惧,因为他看到小五正在坟场西北挥动头刨挖着土坑,旁边躺着一具尸体。虽然距离较远看不到尸体的样子,莫问却能猜到那是老夫子的尸身,小五应该是在寻找食物时进入了讲堂,小五知道他尊师重道,所以在发现了老夫子的尸身之后才会将其带到这里进行安葬。
莫问提着灯笼走到了小五正在挖掘的坟坑旁边,坟坑此时已经挖了三尺,小五正在平整坑底的泥土,莫问走到老先生的尸身前鞠躬缅怀。
小五见莫问到来立刻加快了挖掘速度,莫问见状摆手开口,“不用着急。”
小五闻声点了点头,快速将坟坑底部加以平整,随后抱起先生的尸体放进坑中回填泥土。
“先生对我有启蒙传道之恩,应该以棺木收敛,这样太过草率了。”莫问叹气开口。
小五闻言转头看了莫问一眼,随即回头继续填埋。
坟坑本就不大,很快小五便回填完毕,莫问放下风灯,跪倒在地磕头祭拜。
跪拜亡人应该磕头三次,但是莫问只磕了一个便被小五搀了起来,莫问疑惑的看向小五。
“为师误人子弟,愧受了你的大礼。”小五开口说道。
莫问闻言浑身的汗毛在顷刻之间竖了起来,小五这句话不但是老先生的语气,连声音都完全相同。
“莫问别慌,为师只想入土为安,并无加害恶意。”小五再度开口。
莫问惊恐之下目瞪口呆,浑身战栗连连后退。???????????????????????????
见到坟场莫问本应该恐惧,但是他并没有恐惧,因为他看到小五正在坟场西北挥动头刨挖着土坑,旁边躺着一具尸体。虽然距离较远看不到尸体的样子,莫问却能猜到那是老夫子的尸身,小五应该是在寻找食物时进入了讲堂,小五知道他尊师重道,所以在发现了老夫子的尸身之后才会将其带到这里进行安葬。
莫问提着灯笼走到了小五正在挖掘的坟坑旁边,坟坑此时已经挖了三尺,小五正在平整坑底的泥土,莫问走到老先生的尸身前鞠躬缅怀。
小五见莫问到来立刻加快了挖掘速度,莫问见状摆手开口,“不用着急。”
小五闻声点了点头,快速将坟坑底部加以平整,随后抱起先生的尸体放进坑中回填泥土。
“先生对我有启蒙传道之恩,应该以棺木收敛,这样太过草率了。”莫问叹气开口。
小五闻言转头看了莫问一眼,随即回头继续填埋。
坟坑本就不大,很快小五便回填完毕,莫问放下风灯,跪倒在地磕头祭拜。
跪拜亡人应该磕头三次,但是莫问只磕了一个便被小五搀了起来,莫问疑惑的看向小五。
“为师误人子弟,愧受了你的大礼。”小五开口说道。
莫问闻言浑身的汗毛在顷刻之间竖了起来,小五这句话不但是老先生的语气,连声音都完全相同。
“莫问别慌,为师只想入土为安,并无加害恶意。”小五再度开口。
莫问惊恐之下目瞪口呆,浑身战栗连连后退。???????????????????????????
“孔孟之道不能用于乱世,行事单凭本心。”小五摇头叹气,“此处冤魂太多,不是久留之地,早些逃命去吧。”
莫问的伤病本来就没有痊愈,受到惊吓之后再度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正伏在小五的背上,想到先前小五被老先生附身的情景,莫问顿时吓的尖叫出声。
“少爷,你怎么了?”小五闻声急忙放下了莫问。
“你,你……”莫问惊恐的看着小五。
“少爷,咱们怎么去了坟场?”小五也是一脸的愕然。
“我也不清楚,这里阴魂太多,不宜久留,咱们得尽快离开这里。”莫问回过神来重复着先生的话。
“好,我先背你回去。”小五答应着再度屈膝。
“不用了,我自己能走。”莫问摇头说道,此时已经离家不远,身后的大火仍在燃烧。
经历了这一变故,莫问再也不放心让小五独自出去寻找食物,不管去哪儿都是二人同行,到了夜间便纵火焚烧房屋,尽量让城中有亮光。
如此过了两日,莫夫人挺灵完毕棺材入土,二人准备了香烛,来到河边焚香祭奠老吴两口和莫老爷,三人当日都被冲入了冰下的急流,定然无法活命,尸骨也无从寻找,只能在河边祭奠。
随后莫问带着小五来到莫家祠堂,取出了父亲当日埋在这里的金饼,这些金饼是父亲为日后的生计所做的准备,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
莫问并没有将八块金饼全部带走,他留下了一块,这是跟父亲学的,人生在世谁也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事情,但未雨绸缪总是要的。
“少爷,咱现在去哪儿?”出了祠堂,小五问道。
“以后别叫我少爷了,喊名字吧。”莫问叹气开口,患难的主仆已经没有了世俗的尊卑。
“不管什么时候你都是少爷。”小五毅然摇头,莫家祖上救过吴家先人的性命,吴家人感恩不忘,世代跟随。
“家父已经过世,喊少爷不合礼数,对先人不敬。”莫问说道。
“老爷。”小五立刻改了称呼,老爷过世之后,少爷就应该改称老爷,以示父子传承,血脉延续。
“还是喊名字吧。”莫问并不喜欢这个带有尊卑色彩的称呼。
“老爷,咱们现在去哪儿?”小五问道。
“老五,你想去哪儿?”莫问也改了称呼,这一称呼更亲近,也能从某种程度上冲淡“老爷”的尊卑意味。
“老爷,我听你的。”小五并没有拒绝莫问对他称呼的改变,因为他也没有父母了。
“我听说被胡人抓走的人并不一定都被他们吃掉了,有一些会被卖掉,我想往北走,如果遇到了夫人或许可以用这些钱把她赎回来。”莫问征求老五的意见,毕竟往北走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好。”老五立刻点头,他并非不知道北上有多危险,而是他已经习惯于听从和照做。
议定之后,莫问带着老五离开了西阳县,背井离乡,北上寻妻……
二人离开西阳县的时候是下午未时,北行之时莫问并没有转头回望,西阳县虽然是他的家乡,但此时这座城池已经成了死城,太阳落山之后城中阴风阵阵,他此时只想尽快离开这里。
前行不久,前方出现了岔路,不久之前下过雪,两条路上都没有脚印和车辙。
“老爷,走哪条路?”老五问道。
“走大路吧。”莫问想了想开口说道,他并不知道哪条路是正确的,只能碰运气。
老五点头过后拐上了左侧的那条路,二人都是初次出远门,谁也没有在外游历的经验,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冬天天黑的早,刚到酉时天色就暗了下来,二人此时位于荒野之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能借着雪光深一脚浅一脚带黑赶路。
二更时分,二人看到前方隐约出现了一处绵延的围墙,根据行进的速度和所用的时间来看,这里应该就是距离西阳县五十里的清平城,这座城池没有平民,是晋国屯兵的兵营。
见到城池之后二人加快了速度,距离稍近莫问发现城中并无光亮,没有光亮就说明这里没有胡人居住,与孤魂野鬼相比,莫问更害怕胡人,因此城中无光反倒令他安心不少。
城门是敞开的,大雪并没有将杀戮彻底掩埋,城中到处都是死状各异的尸体,不过二人现在见到尸体已经不再像以前那么害怕,进城之后找到一处废弃的兵舍歇脚休息。
“老爷,能生火吗?”老五跺着脚问道。
“不妨,胡人应该不会再回来了。”短暂的停顿之后莫问说道,在此之前一切事情都由父母操心,他并不习惯自己拿主意,但此时他必须学着做出决定。
兵舍里有火坑,周围还有散落的木柴和引火之物,老五很快生起了火堆。在雪地里前行了数十里,二人的鞋子早已经湿透,生火之后二人靠着火堆烘烤被雪水打湿的鞋子
“老爷,咱们走的路对吗?”老五问道。
“对。”莫问点头说道。
“你怎么知道胡人回去走的也是这条路?”老五不解的问道。
“城里大路上的尸体都被人移到了两侧,显然是为了走车,胡人来的时候是骑马的,回去的时候才会赶车驮负抢来的东西。”莫问出言解释。
“他们骑马赶车,咱们肯定追不上他们。”老五微显沮丧。
“他们总有停下来的时候。”莫问说道。
“老爷,过了清平城就是胡人的地界儿了,胡人如果见着咱们会不会杀了咱俩?”老五不放心的问道。
“想必不会,我一位同窗是前些年自赵国举家逃到西阳的,据他所说在赵国胡人不能肆意杀戮本国汉人。”莫问说道。
“胡人既然不杀汉人,他们家为什么还要逃?”老五再问。
莫问闻言苦笑摇头,“我听说在赵国,胡人看中了汉人的东西就可以抢走,连女眷都可以抢,官府不会追究。”
“咱现在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只要把银两藏好也不怕他们抢。”老五说道。
“的确不能放在包袱里。”莫问点头开口。
“藏哪儿?”老五自顾其身。
“化开,藏鞋子里。”莫问此时正在烘烤鞋子,灵光一闪想到了主意。
“真是奇谋诡计。”老五冲莫问竖起了拇指。
莫问闻言皱眉看了老五一眼,读书人家的仆人多多少少也懂得一些官话,但他们只是偶然之间自主人那里学来的,不明其详,难免错用。
此时没有官币,百姓劳作商贾买卖得到的都是前朝铜钱或碎金散银,金银积的多了便融化成大锭加以存储,故此融化金银家家都会,老五也会,二人将金饼融化捶成四条,每人携带两条,捶打时掉落下的碎金放在外面准备花销。
“老爷,你说夫人和我那没过门的贱内还活着吗?”完工之后老五掏出干粮递给莫问。
“没过门不能以贱内相称。”莫问闻言想笑又想哭,想笑是因为老五到现在还惦记着林若尘的丫鬟,想哭则是小五的这个问题正是他一直以来不敢去想的。
“你说她们还活着吗?”老五直盯着莫问。
“活着。”莫问闭目开口。
“胡人是吃人的,你怎么知道她们还活着?”老五再问。
莫问闻言没有开口,而是探手假意抚额擦去了夺眶而出的眼泪,他先前所说的话是经过斟酌的,林若尘和那个丫鬟应该还活着,但是二人活下来的缘由却是他不愿面对的。
“老爷,说呀。”老五并未注意到莫问的举动,还在追问,莫问虽然喊他老五,实际上他仍然是小五,比莫问还小一岁的小五。
“她们主仆二人容貌秀美,胡人不会舍得吃了她们。”莫问语带颤音。经历了先前的巨大变故,他懂得一个道理,残忍的事情不会因为一个人闭上了眼睛而不发生,有些事情必然要发生,不管你愿不愿意看到。
“你的意思是说胡人会留着夫人和我那没过门的老婆卖个好价钱?”老五问道。
莫问此时心中极为悲痛,林若尘落到了胡人手里免不得要经受屈辱,这已经成了定局,必然会发生,他阻止不了,也改变不了,这令他伤心欲绝,痛不欲生。但是老五的话又令他很感好笑,老五始终惦记着他答应过的事情,唯恐主人应许的事情不做准,故此才一口一个贱内,一口一个老婆的想把事情做实。
“你说的对,胡人会留下她们货卖,所以她们还活着,咱们有三十多两金子,一定能买下她们。到时候我就让你们成亲。”莫问沉默片刻出言说道,他不想让小五难受,没有点透。
“谢谢少爷。”老五欢喜的道谢。
莫问点头微笑,虽然在笑,心中却一片悲苦。
仆人的忠诚一部分源自于骨血相传,一部分来自于主人的真心相待,莫问的话令小五极为感动,端水铺床,伺候的极为殷勤。
“少爷,这双靴子是当官儿穿的,给你。”老五将一双烘干的靴子递到了莫问面前。
“你的鞋子破了,你留着穿吧。”莫问摆手说道。
“那成。”老五开始试鞋,这双靴子做工精良,里面有兔皮毛垫,穿上之后着实舒服。
老五穿上靴子之后来回走动,试探是否合脚,莫问猛然想到一事,“这双靴子不能穿。”
“我火气盛,死人穿过的我也不怕。”老五随口说道。
“这双靴子是晋国校尉所有,你如果穿上它,到了赵国有可能被胡人当成细作。”莫问开口解释。
“细作是什么?”老五头一次听到这个词汇。
“就是探子。”莫问解释。
老五一听面露惧色,急忙脱掉靴子扔进了火堆。不过刚扔进去又急忙抓了出来,将靴子里尚未被烧焦的兔皮垫子留了下来。
“老爷,你越来越像太爷了,想事真周全。”老五冲莫问说道。
老五说完莫问并未接口,而是看着火堆里的树枝出神发愣,这段时间他感觉自己确实想的多了,没有了父母的庇护,一切只能靠自己,人和树木一样,人之丧父犹如树之断冠,古语有云,“冠断发新芽,父去子当家”,家人尽亡逼迫他在最短的时间内学会思考和生存,既残酷又迅速。
“老爷,你听。”就在莫问发愣之际,老五出言打断了他。
莫问回过神来侧耳细听,发现屋外有脚步声,脚步声很急促,由远而近,显然是冲着二人所在的屋子来的。
突如其来的脚步声令二人骇然大惊,他们先前到来的时候清平城内没有任何的脚印,屋外的人自然是从城外来的。
“老爷,怎么办?”老五急切的冲莫问求计。
莫问此时极为惊慌,本能的想要逃走,但是他忽然想到脚步声只有一道,应该不是胡人,况且胡人也没有深更半夜跑到这里抓他们的理由。
“应该不是胡人。”莫问说出了自己的判断。
莫问判断的很准确,来人的确不是胡人。但是他惊慌之下思考问题用了太多的时间,话音刚落,屋外便传来了一声,“无量天尊。”
莫问闻声回头,只见屋外站着一个身穿蓝色道袍的年轻道人,此人年纪在二十岁上下,面白无须,头上挽着道髻,左手提着一个偌大的包裹,右手抓着一柄长剑。
“二位小兄弟能否行个方便,容贫道在此暂歇片刻?”年轻道人冲二人说道。
“我们也是路过,道长快请进。”莫问起身相迎,只要来的不是胡人,不管是僧是道是男是女,他都欢迎。
道人得到了莫问的许可,这才迈步进屋,进屋之后放下包裹和长剑,冲二人抱拳施礼,“贫道稽首。”
借着火光,莫问发现此人作揖的动作与世人不同,世人作揖是右手握拳,左手握住右拳,而眼前的这个道人在作揖的时候右手握住了弯曲的左手拇指。
“道长快请坐。”莫问再度相邀。
年轻道人眉发挂霜,显然被冻坏了,闻言快步走到火堆旁烤火驱寒。
“老五,拿些吃的给道长。”莫问冲老五说道。
老五自包袱里拿出一块饼子递给了年轻道人,年轻道人道谢之后接了过去缓慢进食。莫问见其吞咽艰难便为其倒了半碗温水,年轻道人感谢的冲其点了点头,接过陶碗一饮而尽。
“多谢二位。”年轻道人进食完毕站起身来,看其情形似是要走。
“冬夜寒冷,道长今晚就留宿在此吧。”莫问出言挽留,他和老五初出家门,两眼一抹黑,此时迫切的想要与人交谈,了解外面的情况。
“任重道远,不能懈怠,这两面木牌送于二位,或有福缘。”年轻道人自包裹里拿出两面巴掌大的黄色木牌分递给了莫问和老五。
“多谢道长。”莫问接过木牌冲年轻道人道谢,年轻道人的包裹里全是这种木牌,当以千计,想必是赠给香客的护身符。
年轻道人也不多留,道别而出,来匆匆,去匆匆。
“老爷,这个道士的护身符有点怪?”老五说道。
“怪在哪里?”莫问站在门口目送道人南去。
“别的道士画的符我都看不明白,这上面有一个字儿我认得。”老五说道。
莫问闻言微感疑惑,老五虽然勤快,却不愿读书,他认识的字加在一起不会过百。怀揣着疑惑,莫问走到火堆旁借着火光仔细端详,发现这面木牌并不是之前见过的那种道士所画的护身符,而是正反两面写有字迹,背面字迹多而小,光线不明,难以辨认,正面字迹大而少,只有两个朱红篆字,
上清!
“老爷,第一个字儿是个‘上’,下面是个什么?”老五问道。
“清。”莫问拾起几根木柴投入火中。
“上清是什么东西?”老五随口问道。
“道家的三位祖师被世人称为三清,上清是其中之一。”莫问回答,道家与儒家相伴相生,而儒家典籍恰恰是莫问学习的主要功课。
“木牌的背面写的什么?”老五好奇的问道。
莫问闻言凑近火堆,借光打量着木牌背面的字迹,木牌不过巴掌大小,自右至左自上而下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字分五列,
列一“千年法会,上清亲临,樟选天下,无量渡人。”
列二“闵州无量山,上清法场。”
列三“辛丑年正月十五。”
列四“携银十两。”
列五“乙未九二四。”
莫问看完之后摇头苦笑,反手将木牌扔进了火里。
“老爷,怎么了?”老五见莫问扔掉了木牌,不解的问道。
“这是无良道人假借收徒之名诓骗财物的请柬。”莫问随口回答。樟是一种良木,有香气易雕琢,故此樟选寓意挑选可造之材,无量渡人便是传道的意思。
“说的什么,您念念,也让我也听听。”老五闻言很是好奇,将自己的木牌塞到了莫问手里。
莫问无奈,只好将木牌上的字读了出来,两块木牌上的内容大致相同,只是最后一列的排号不同,这张木牌上写的是“乙未三六九。”
“老爷,你怎么知道这是骗人的?”老五没听出端倪。
“你可曾见过仙人?”莫问反问。
“没见过,仙人怎么可能让咱们见着。”老五摇头。
“那就是了,上清是传说中神通最高的三位仙人之一,他怎能临凡收徒?何况仙人餐风饮露,淡然世外,如果收财传道,岂不成了街头杂艺?”莫问说道。
“说的对,最后一句是什么意思?”老五点头之后再度发问。
“按照天干地支所做的号牌编号,天干地支一循环为六十年,倘若号牌齐全的话,同样的号牌应该有数万之多。”莫问将木牌还给了老五。
“谁收徒弟也不能收上万人。”老五接过木牌也要投入火里。
“别烧,留着吧。”莫问见状阻止了老五。
“留它做什么?”老五问道。
莫问没有回答老五的问题,老五先前被老夫子附了身,将他吓了个半死,这面牌子是道人送的,且不管真假,带着总是有益无害。
一夜无话,次日清晨,二人起身在城中寻找食物,清平城往北就是胡人的地界了,前途充满凶险,莫问预料到北上途中会遇到很多危险,但是他并不清楚凶险会来自何处,他唯一能提前做的准备就是尽可能多的收集干粮。
这里曾经屯扎着不少士兵,粮食自然是有的,虽然大部分被胡人带走了,但洒落在各处的粮食还是收集了不少,这里残留有锅灶和炊具,小五烘制了不少粟米饼子,中午时分二人携带干粮和拣来的御寒衣物离开了清平城。
清平城往北极为荒凉,先前的道路已经长出了杂草,房屋坍塌,田地荒芜,胡人建立赵国已有十几年,此处位于两国边境,没有百姓敢在这里居住,早在十几年前就逃离了这里。
前行三十里后地上的积雪开始变薄,雪地里出现了马蹄印和车辙,方圆数十里内并无人烟,这些马蹄印和车辙无疑是先前南侵的胡人留下的。
继续北行,道路两旁不时可见便溺污秽,秽物较为分散,距离道路两旁都不远,可见胡人不但凶残野蛮,还毫无羞耻之心。
二人走的疾,傍晚时分已经走出了七十多里,在一处避风的山坡阳面,二人发现了胡人先前停留歇息的痕迹,这里已经没有积雪,可以看到周围到处散落着女子破碎的衣物,此时良家女子服饰多以青蓝为主,少有红色,可是莫问看到了红色,路东草地里有一件红裙。
“老爷,好像是夫人的裙子。”老五跑过去拿回了那件已经被撕裂的红色裙子。
莫问闭目点头,按照礼仪女子应该上穿衣,下穿裤,外套裙,不管冬夏都要穿裙,不过西阳县殷实之家并不多,贫苦人家的女儿没有银钱扯布造裙,只有商贾官吏家的女子能够冬夏穿裙,而这件裙子又是红色的,故此只能是林若尘当日穿的那一件,不会有旁人。
“老爷,夫人是不是被他们给糟蹋了?”老五瞪大了眼睛。
莫问睁开眼睛木然的看了小五一眼,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在此之前他已经料到了将会发生的事情,但他却没料到胡人会在这荒郊野地里对虏来的女人大肆凌辱,而在这众多受辱女子之中就有他的结发妻子。
“老爷,你是不是早就猜到胡人会这么干?”老五根据莫问的神情猜到他之前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羊入虎口,岂能全身。”莫问默然点头。
老五没有再多嘴,将手里那件破碎的红裙递向莫问,“老爷,还要吗?”。
莫问盯着那件已经被扯碎的红裙,短暂的沉吟过后探手去接。
“老爷,你真要留下这东西?”老五并未松手。
“身不由己,怨不得她。”莫问叹气开口。他明白小五是什么意思,时下有五件事情可以令丈夫休妻,位列第一的就是女子失贞。
“老爷,太爷如果还活着,他肯定不会让你娶一个胡人碰过的女人。”老五还是没有松手。
“无心之过,责之不公。”莫问心中极为矛盾,他自小到大读的是圣贤书,儒家认为男尊女卑为天道,女子若是失贞,只有一种办法可以取得世人的谅解,那就是自尽。可是这里并没有林若尘的尸体,这就是说林若尘还活着。他内心深处认为林若尘失贞是被逼无奈,但多年的儒家熏陶令他对林若尘委曲求全有着些许不满。
“老爷,你可要想好,你跟我们这些下人可不一样。”老五无奈松手,他只是一个仆人,只能提醒老爷,不能抗逆。
“我想好了,结发夫妻,不能绝情。”莫问将那件红裙折叠整齐放进了怀里。
“乡亲会看不起咱们的。”老五做着最后的努力,莫问做的决定对林若尘确实很优厚,但是对莫家的名声有损,这个道理连他这个没读过书的下人都懂。
“乡亲?你我哪里还有什么乡亲。”莫问转身向前走去。
太阳西下,月亮升起,二人没有找到歇脚的地方只能连夜赶路。老五的话明显少了,他并不赞成莫问的这个决定,原因很简单,在他看来莫问是老爷,是有头有脸的人,不能娶失贞的老婆。
背井离乡出门在外,并不是什么事情都称心如意的,这天晚上二人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地方歇脚,最终只能在一栋已经荒废了十几年没有了屋顶的房子里瑟了一晚。
接连三天,二人除了发现一具倒毙在路旁的女人尸体之外连个人影都没见着,时至此刻莫问终于明白先前见到的那个道人为什么会如此饥饿,那道人可能也没曾想到这片区域三百里内竟然没有人烟。
这里只有一条荒芜的道路,一路上二人发现了两处胡人生火歇息的地方,每次莫问都会停下来寻找,好在并没有发现人类的尸骨,就在其怀疑胡人吃人是晋人谣传的时候,在第三处胡人的落脚点他和老五呆住了,树林中百丈范围内有十几个巨大的火坑,火坑不远处散落着大量已经冻硬的肠肚和被人啃食过的骨骸,见到这一幕之后莫问呆住了,片刻过后开始附身呕吐,老五见状急忙探手拍打着他的后背帮他顺气,不过拍打了两下之后老五也忍不住开始呕吐,由于天气寒冷,那些散落在四处的肠肚和肝肺还没有腐烂,鲜红的肺脏,暗红的心肝,弯曲堆叠的白色肠子以及其发出的怪异气味,换做何人也会作呕。
进入树林之后二人开始呕吐,呕吐之中跑出了树林,但呕吐完之后莫问再度带着老五进入这血腥之地,先前他发现被烤熟的那些尸体并没有头骨,这些被吃掉的人的头颅以及她们留下的衣服应该就在林中的某处。
再次自树林跑出来之后莫问和老五面无人色,他们没发现衣物,只发现了头颅,没有身体的头颅比没有头颅的身体还要恐怖,最令二人惊骇的是那些头颅之中有一个是莫家自小买回来的丫鬟。
“老爷,我害怕。”小五语带颤音。
“牲畜尚且不食同类,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莫问和老五一样,说话的时候牙齿打颤。
“要不咱回去吧,现在回去还来得及。”小五真的怕了,此时计算年纪都是虚岁,虽然二人互相称“老”,实际上他只有十五,而莫问也不过十六。
“不能,圣人云‘人而无信,不知其可’,我曾经答应过她绝不亏负,我不能失信于人。”莫问迈步向前走去,他不敢犹豫,因为他担心自己恐惧之下会做出“不知其可”的事情。
不过没走多远莫问就停了下来,老五见莫问举止有异,快走跟了上来抬头前望,一看之下亡魂大冒,一队兵马正自正北向此处疾奔而来。
“少爷,怎么办?”老五紧张之下再度喊错了称呼。
“快跑……”
躲避危险是人的本能,前方有一队兵马疾驰而来,这里是胡人地界,来的自然是胡人,莫问惊恐之下带着老五调头就跑。
二人背负着大量的干粮,鞋里还藏有金子,跑不快,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莫问焦急的环视左右,试图寻找躲避之处,可是二人先前乱了方寸,没有往树林里闪躲,而是沿着大路向回奔跑,此时已经跑出了树林,周围是一片草甸,无处可躲,想要回头也已经来不及了。
此时后面的兵马已经发现了莫问二人,正大声呼喝着“站住”,莫问眼见无法逃走,干脆停了下来站在路旁看着那队人马快速驰近,老五见莫问停了下来,也不再试图逃跑,回身站到了莫问身边。
远处奔驰而至的有二十余骑,所穿的衣物与先前开弓射他的胡人毫无二致,而且他们也全带着弓箭和弯刀,令莫问微感疑惑的是这群人中竟然有三位女子,其中一个身穿黑裘的少女冲在最前,。
马队很快来到莫问近前,黑裘少女提缰止住了奔马,后面众人快速策马将莫问和老五团团围住,众人之中除了黑裘少女脸上带的是疑惑神情之外,其他众人,包括另外两名女子无一不是面带怒意。
“你们二人为何擅入猎场?”黑裘少女侧头打量着莫问和老五。
莫问先前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想要在临死之前怒骂胡人,此时正在斟酌骂词,未曾想这些胡人虽然携弓带刀,却并没有立刻冲二人下手。
“我不知道这是猎场。”莫问抬头直视着那黑裘少女,此女年纪不大,应该有十四五岁的光景,皮肤白皙,鼻梁高挑,眼睛很大,样貌极为俊俏,不过莫问此时看到的不是她的俊俏,而是她的脸庞明显带有胡人的特点。
“放肆,低头!”莫问话音刚落,右侧一名胡人便甩鞭抽向了他,莫问躲闪不及脸上顿现血痕。但他并未低头,转而转头怒视着挥鞭的胡人。
胡人见他硬气,立时勃然大怒反手又是一鞭,小五在旁看的真切,急忙抢到莫问身边替他挡下了这一鞭。
“你为何打他?”黑裘少女不满的看向那个挥鞭胡人。
“回公主,他们二人行踪诡异,神色失常,末将以为他们并非赵国子民,而是南蛮派来的细作。”胡人冲那黑裘女子拱手说道。
“你们二人是从哪里来的?”黑裘少女皱眉看向二人。
时至此刻莫问才知道这个黑裘少女竟然是赵国公主,而且看其神情还算良善,故此如实相告,“前些时日贱内被贵国官军带走,我主仆二人北上是寻她来了。”
莫问此语一出,周围的胡人齐刷刷的抽出了佩刀,阴狠的看着二人。
“非赵国子民擅入国境,必是细作,罪当大辟。”先前挥鞭的胡人高声喊道。
“我们不是细作。”莫问高声辩解,他不怕死,但他不愿承受不白之冤。
“不是细作见到我们为何要跑?”胡人驱马靠了上来。
“前方树林里有很多被人吃掉的尸骸,我主仆二人见之胆寒,故此才会闪躲。”莫问看着胡人手里的弯刀,先前砍掉他岳父头颅的正是这种弯刀。
“去看看。”黑裘少女冲那胡人说道,后者闻言调转马头前去探查,片刻过后驱马而回,冲黑裘少女点了点头。
“此时又不缺军粮,吃它作甚,狩猎毕了你去寻查一下,看看是哪位将军的手下,寻到之后训斥一番。”黑裘少女冲那胡人交代道。
胡人闻言瓮声应是。
莫问和老五在旁边听的胆战心惊,黑裘少女的言外之意是他们的军队确实吃人,而她也并不认为吃人不对,只是认为有军粮没必要吃人肉。
黑裘少女说完之后侧目看着莫问和老五,明显在思考该如何处置他们。
“公主大人,我跟我家主人是来寻找我家夫人的,不管找不找的到我们都不会再回去了,我家老爷是读书人,他还会医术,你别杀我们,我们不是奸细。”老五见莫问一直没有出言求饶,便硬着头皮上前开口。
“竟敢花言巧语欺瞒公主,像你们这种南蛮细作不用些手段是不会招的,来呀,每人给我抽上三十鞭子。”这个胡人似乎对汉人非常有成见。
“公主灵身凤眼,明辨是非,您应该能看出我们不是细作。”莫问无奈之下只好开口。
“倒也有些见识。侯伯延,给他们一张通关名帖,放他们去吧。”黑裘少女闻言微笑着冲那胡人说道。
“敢问公主如何看出他们不是细作?”名为侯伯延的胡人小心的问道。
“他们跑的太慢,当不了细作。”黑裘少女说话之间发现了草丛中的一只野鹿,兴奋的策马追去。
“你们有没有抓捕这猎场里的猎物?”胡人自马鞍的侧囊里拿出了一张方形的纸板扔到了二人面前。
“没有,一者我们没有猎捕之心,二者我们跑的太慢,也追之不上。”莫问屈身去捡地上的纸板。
“最厌恶你们这些南蛮子,满嘴之乎者也,快滚。”胡人甩手一鞭将莫问抽倒在地,这才策马去追赶众人。
“老爷,你没事儿吧?”老五搀起了倒在地上的莫问。
“没什么大碍,你呢,疼不疼?”莫问直身开口,虽然冬天衣物较多,但马鞭力道很大,后背此时犹如火燎,不过心中的欢喜令他忘记了疼痛,能够保住性命已经是运气了,没想到竟然还得到了名帖。
“谢老爷关心,我没事儿。”老五感动的回答,在他看来先前替莫问挡鞭子是仆人该做的事情,没想到莫问会记在心里。
得到了通关名帖,二人慌忙离开此处继续北上。
“老爷,我有件事情想不明白。”老五皱眉半天,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什么?”莫问问道。
“你是怎么知道那个胡人公主能看出咱俩不是奸细的?”老五说出了困扰着自己的疑问
“我并不知道她能不能看出来,我只是赞美她‘灵身凤眼,明辨是非’,倘若她继续认为咱们是奸细,她就是‘肉眼凡胎,不辨是非’。”莫问叹气开口,赞美敌人这种事情换做以前他是不会做的,但是为了保命也只能违心而为,他终于体会到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无奈。
“哦,用我们的话说,你这是给她戴了高帽子。”老五恍然大悟。
“阿谀奉承不是君子所为。”莫问再度叹气。
“没关系,你是君子,我就是个下人,以后说好话戴高帽这种事儿我来干。”老五嬉笑开口。
“以后不准一口一个下人,你我现在是患难兄弟,再说我莫家何时把你们吴家当过下人?”莫问正色说道。
“谢谢老爷。”老五冲莫问拱手道谢。
莫问无奈的看了老五一眼,老五的习惯已经养成,短时间内改不过来了。
“老爷,我听说咱们晋国的公主一般不出门,一出门会带一大群人。怎么这个胡人的公主只带这么几个人就敢跑出来打猎?”老五拿出饼子递给莫问。
“胡人跟汉人不同,他们祖上就靠打猎为生。”莫问接过饼子咬了一口,父亲在世的时候家境也只是殷实,算不得大富大贵,故此落难之后他并没有很大的落差,也不挑拣食物。
“没想到胡人的女人也挺好看的。”老五大口咬嚼着饼子。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哪怕貌若天仙,也是心如蛇蝎。”莫问横了老五一眼。
“我看她的心也不算很异,今天要不是她,咱们的命就保不住了。”老五并没有发现莫问在瞅他。
莫问没有再与老五争辩,这个黑裘女子虽然放了他一马,但是她的言语之中也流露出了鄙视汉人的意味,她甚至认为吃人并不算错,这些都是隐藏在其美貌之后的狼性。
没走出多远,二人就哆嗦了,先前还疑惑为什么公主会只带那么几个人出来狩猎,现在才明白人家的护卫依仗在后面,而且人数众多,不下千人。
即便有公主给的名帖,莫问还是决定绕过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当天傍晚,二人终于看到了城池和绵延的城墙,通关名帖起了作用,守城的士兵留下了名帖,放二人进城。
且不管黑裘公主心性如何,莫问都开始感谢她了,倘若没有名帖,二人迢迢的赶到这里连城都进不了。
二人都是第一次出远门,而且是进入了异国他乡,来到赵国的城池之后莫问发现这里跟晋国差不多,士兵也是汉人居多,大街上没几个胡人。
进城之后二人开始沿街打听,胡人并不经常南下,故此二人很快探听到了消息,胡人押解着粮车和抢来的女人往北去了。
此时天色已晚,二人便没有继续赶路,找了一家客栈落脚,莫问与客栈掌柜商议之后将融化金饼时掉下的碎金换成了散银和铜钱。
连番赶路极为辛苦,二人终于不用在外露宿,住下之后很快入睡。
次日清晨莫问起床之后发现老五已经为他准备好了梳洗的清水,莫问道谢过后简单的洗了几把脸,并没有梳整头发。
洗脸过后,二人离开客栈,继续往北追寻……
每行一段路程莫问和老五就会向周围的商铺打听军队的行踪,以确保没有走错方向。
中午时分,二人在城北一处食摊打尖,买了两碗热粥吃着自己所带的饼子。
莫问深知坐吃山空的道理,故此一路上都很节俭,这次打尖也只是为了能与这个面容和善的摊主交谈,食摊摊主常年在路旁摆摊,必然消息灵通见多识广。
“这位大哥,请问您前些日子有没有见过一队胡人官兵带着抢来的粮食和女子自此处路过?”莫问冲三十多岁的麻衣摊主问道。
“见过,有日子了,往北去了。小兄弟,你打哪里来?”摊主问道。
“南面。”莫问含糊其辞。
“你是晋国来的吧?”摊主问道。
“大哥缘何有此一问?”莫问闻言惊出了一身冷汗,他与老五此时深入虎狼之地,难免杯弓蛇影。
“赵国朝廷早就下了告示,不准说胡字,胡人要说国人。”摊主抄手跺脚,冬天寒冷,中午亦然。
“多谢大哥提醒,实不相瞒,我主仆……我兄弟二人确是晋人,但我们并非偷入,而是有人送了我们进城的名帖。”莫问担心对方告发,急忙出言解释。
摊主话不多,闻言点了点头,没有再开口。
“我们二人初到贵地,懵懂无知,大哥仁善,可有话叮嘱我们兄弟?”莫问问道。
“千万不要露财,免得遭了国人的哄抢,国人看中的东西可以随意抢走,汉人不得反抗。”摊主好心的说道。
“我们落难至此,哪里有财?”莫问再度紧张。
“这还不是财?”摊主指着二人携带的包袱,包袱里全是干粮。
莫问闻言恍然大悟,此时寻常人家每天两顿稀粥,这么多的干粮的确不是穷人所能带的。
“多谢大哥提醒。”莫问站起身拿出小钱递了三枚给那摊主。
“多谢小兄弟,以后遇到国人能避则避,不能避要低头让路,免得招了麻烦。”摊主收下了那三枚小钱,粥只需两枚,另一枚是莫问赏的。
莫问冲摊主作了个揖,与老五背起包裹准备离去,忽然想到一事,“请问大哥,在赵国倘若买一女子需要花费多少银钱?”
“如果是年轻女子需要白银三两,老幼数十大钱,因人而异。”摊主回答。
“多谢大哥指点。”莫问带着老五离开了食摊。
“老爷,怎么了?”老五问道,离开食摊之后莫问一直在叹气。
“当下买一匹牛马也需要将近十两白银,乱世之中人如草芥,不如牲畜。”莫问摇头说道,女子如此廉价出乎他的意料。
老五能做的也只有跟着叹气。
越往北走,消息越难获得,因为岔路多了,在岔路口是没有人打听消息的,只能沿着其中一条岔路前行,到了有人的城池或是乡村再打听,如果乡民没有看到押着马车和女子的士兵,二人只能折返回来走另外一条岔路,这一往一返就有可能是数百里路,需要用脚量上数日。
莫问先前很少如此辛苦,走到最后脚底打泡,如踏针板,老五心疼莫问,建议买匹马代步,不过这个建议被莫问摇头否决了,赵国的百姓日子过的不如晋国,路上鲜有骑马的行人,二人眼下的打扮并不惹人注意,一旦骑马就会招人指点,此外他也担心马匹会被胡人抢走,胡人的蛮不讲理连日来他已经见识过了,他亲眼见到胡人在汉人的店铺和食摊吃东西不给银钱。
半个月后二人干粮告罄,只能沿途购买干粮继续寻找,由于之前在家中养伤以及为过世的母亲停灵耽搁了时间,路上又延误了半个多月,消息打听起来越来越难,好在林若尘当日穿着红衣,这令沿途的百姓对她有些印象,虽然浪费不少时日,二人始终没有跟丢。
不过到了后来出现了变故,沿途的百姓虽然有记得见过胡人士兵的,却没有见过那些虏获的女子。
“老爷,两座镇子相隔不到十里,怎么前面镇子上的人还见过夫人,到了这里夫人就不见了?”老五冲莫问问道。
“这里人多眼杂,胡人不会在这里吃人,想必是她换了衣服。让你跟我四处奔波,真是辛苦你了。”莫问略带歉意的冲老五说道,半个多月以来二人历经艰辛,赶路的辛苦自不必说,由于身处异地不明地理,多次错过了宿头露宿荒郊,一段时间下来二人都消瘦了许多。
“老爷你这话说的不对,我就该跟着你,咱还找吗?”老五坐在路旁看着过往的行人。
“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莫问正色开口,一路上的辛苦并没有令他改变主意。
“老爷,我有件事情一直想不明白。”老五摇晃着脑袋。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一定要找到她?”莫问苦笑开口,这段时间他也经常问自己这个问题,他给自己的答案是二人是拜过堂的结发夫妻,他怀中还有林若尘的一缕发丝,同样的,林若尘手里也有他的头发,这是彼此给予对方的承诺,孔孟皆言人要有信,不可食言。
“不是这个,我想问人家洞房都是静悄悄的,你跟夫人洞房怎么搞的跟唱戏一样又吹又弹?”老五咧嘴笑问。
“二人初次见面难免窘涩,拨筝吹笛是为了彼此熟悉。”莫问如实回答。
“老爷,你跟夫人还没那什么吧?”老五好奇的问道。
“青天白日怎么抹得开脸面?”莫问犹豫片刻还是回答了老五的问题。
“你们读书人规矩就是多,要是换成我可不管什么白天黑天,这下可好,让别人抢了先。”老五一脸的不甘。
莫问闻言无奈的看了老五一眼,老五虽然延续了祖上的忠义,却没有延续祖上的木讷,懂事儿之后偷看丫鬟洗澡的事情他做过不止一次。
“老爷,现在怎么办?”老五见莫问面有不悦,急忙顾言其他。
莫问直身站起,向东走去,“在镇上再打听打听。”
镇子并不大,没过多久二人就打听到了消息,胡人的大部队人马携带着粮草向北去了,剩下的数十人带着抓来的女子在镇子东面征占了几十户民房歇了一晚,次日带着那些女子前往位于此处正东八十里外的人市,胡人掠来的女人大多会送到那里货卖。
“大娘,您有没有见过一个身穿红衣的年轻女子?”莫问向被征调房屋的一位老人打听消息。
“红衣的没见过,倒是有一个穿红裤的姑娘,眉眼还很俊俏,就住在我的家里。”老妇回忆着说道。
“他也被官兵带去人市了吗?”莫问急切的问道。现下有单独穿红衣的,却没有单独穿红裤的,故此他确定老人说的这个人正是林若尘。
“我们当时都被撵走了,等我们回来的时候那些官兵和那些姑娘已经不在了。”老妇摇头说道。
莫问闻言长长叹气,拱手冲老妇作了个揖,“多谢大娘。”
“你们是她的什么人哪?”老妇慈祥的问道。
“长者相问,不敢欺瞒,我们是晋国人,这位是我的弟弟,那个穿着红裤的女子是我的妻子,前些日子被胡人虏了过来,我们是来寻她的。”莫问说道。
“唉,天杀的胡人,造孽的胡人,对了,你们来的正好,你稍等一会儿。”老妇说完转身向屋里走去,片刻过后屋里传来了吵闹声,听声音似乎是老两口正在争执。
等候在外的莫问和老五面面相觑,不明白老妇要干什么,也不知道该不该进去劝阻。
片刻过后老妇自屋里跑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小布包塞到了莫问手里,“这是我自床下捡到的,想必是你妻子的事物,还了你罢。”
莫问疑惑的打开了布包,发现里面包着一根发簪,见到这根发簪的瞬间莫问就有了哭的冲动,这正是当日插在林若尘发髻,固定红绸盖头的那根。
就在莫问哀伤不已之际,屋里走出了一个矮胖老者,手里拿着一只扫床的笤帚冲老妇高声呼喝,“你怎么知道那是他们的东西,看我不打死你。”
“大爷不要发怒,这确是内子之物,今日承大娘还回,我们愿酬银三两。”莫问知道老者为什么怪罪老妇。
莫问说完,老五立刻自怀中掏出了银两递了过去,如此一来轮到老者愣住了,这根发簪只有簪花是银质,其他部位是铜,根本不值三两白银。
老头自然不会推辞,三两白银对于农家来说是个不小的数目。
二人辞别了老妇,披星戴月向东行去,时至此刻莫问已经不再奢望能够在人市遇到林若尘,因为林若尘很是貌美,一旦到了人市势必会很快被人买走,他只希望能找到买走林若尘的那个人,花大价钱将林若尘赎出来。
白天在镇子上盘桓,晚上有月,二人连夜赶出了八十里,天亮时分身披寒霜的莫问和老五见到了赵人所说的人市……
之前莫问一直以为所谓的人市只是类似于集市的一两条街道,到了地头儿才知道这个名为卬城的城池就是一处巨大的人市,城池规模足有二人先前打探消息的镇子三倍大小,除了经营茶楼客栈的商贾之外城中没有固定的居民,全是前来卖人和买人的卖主和客商。
城池分为东城和西城,西城主要是卖儿卖女的贫苦人家,这些人无一例外的衣衫褴褛骨瘦如柴,货卖自己孩子的那些父母并无不舍之意,他们的眼中只有空洞和麻木。而那些坐在街头,头上插着草标的孩童对父母也并不留恋,每逢有行人在他们面前走过,他们都会直盯着行人,眼神之中流露出的是乞怜和渴望。莫问能理解做父母的无奈,卖儿卖女实际上也是为了让自己的儿女能够活下去,但他不能理解这些孩子为什么对父母毫不留恋。
“看情形他们很想被别人买走。”莫问冲走在身边的老五说道。
“那是,被人买走就不用挨饿了,你是没尝过挨饿的滋味儿,人饿的狠了什么事情都做的出来,这些八九岁的孩子还有人买,那些年纪小的卖不出去就只能跟别家换。”老五随口说道。
“换?换给谁?”莫问微感疑惑。
“换给别的穷人。”老五说道。
“换来干什么?”莫问更加疑惑。
“吃,自己的孩子不舍得吃,就吃别家的。”老五说道。
“易子而食?!”莫问闻言大惊失色,在此之前他只听说过胡人吃人,没想到贫苦潦倒的汉人也会做出这种泯灭人性的事情。
二人身上带有少量的干粮,一开始莫问并没有施舍给路边的那些孩子,他很清楚一旦开了头,其他人都会围上来讨要。但是没走多远他就忍不住发了善心,偷偷的给其中一个可怜的孩子塞点食物,这个孩子身上皮包骨头,斜躺在路边,有气无力。
“天下怎么会有你这样的父亲?!”莫问高声冲那个抢走自己孩子手中干粮的中年男子吼道。
后者并不回答,快速的吞食着那半块饼子,对孩子哭着伸到自己嘴边的小手熟视无睹。
莫问无奈,再度给了那孩子半块饼子,孩子急忙接过,双手紧抓着往嘴里塞,吃相狼狈,唯恐再度被自己的父亲抢走。
莫问呆呆的看着这对父子,他先前对于老五的话还心存怀疑,现在他相信了,人饿的狠了真的什么事情都做的出来。
“老爷,别看了,这种事情晋国也有,你平日没出过门,不知道罢了。”老五见莫问呆站着发愣,探手拉着他向前走去。
“咱们买下那个孩童吧,不然他早晚会饿死。”莫问频频回头。
“你能都买下来吗?再说买了之后怎么处置?”老五伸手环指周围,与先前那个孩子处境相同的孩子不下数百。
莫问能做的只有叹气,父亲抢走孩子食物的那一幕一直萦绕在他的脑海中,那是人在生死与亲情之间做出的选择,错误的选择,可恨的选择。
“我若是他,饿死也不会抢夺自己孩子的食物。”莫问正色开口。
“人跟人是不一样的。”老五说道,他对于贫苦百姓的艰辛了解的比莫问多,已然习惯了。
西城出卖的并不单是孩童,还有成年男女,男子以青壮年为多,这些人价格要高一些,因为他们可以干活耕作,来自各地的买主如同挑选牲口一般的查看着他们的四肢甚至是牙口。女子多为年轻的妇人,身后是她的丈夫和孩子,她们卖身都是自愿的,为的是能让自己的丈夫和孩子有条活路,在这里没有男女授受不亲,买主们会当着她丈夫和孩子的面去摸她的腰肢和胸脯,此时他们的丈夫便会面露痛苦神情,而她们的孩子则一脸疑惑的瞪眼相望。
“这些男子皆为健全之身,只需勤劳耕作,何愁不能养妻育子,怎会落得如此凄惨?”莫问再度看向老五。
“他们可能没有地,也可能是受了灾,本来就青黄不接,一受灾就没了吃的。”老五说道。
莫问闻言再度叹气,到了人市之后他不时叹气,这里的一切令他感觉是如此的丑恶,在他看来这里并非人间,而是充斥着背叛离别的地狱,没有良知仁善的黄泉。
虽然在叹气,莫问脚下却并未停歇,带着小五快速寻找,找遍西城之后二人去了东城,到了这里莫问知道自己找对了地方,这里是一片宽阔的空地,是胡人兵卒出售抢掠而来的女子的地方,胡人都穿着军服和甲胄,并不隐藏自己的身份,抓来的女子成排的坐在空地上,这些女子之中容貌秀美的占了多数,与西城的死气相比,此处更多的是怨气,充斥着女子的啼哭和胡人的呼喝。
胡人征战抓来的女子都聚集在这里,人数足有上千,观其情形那些胡人并不属于一支队伍,偶尔还会互相叫骂,年轻的胡人说的是汉语,而老年的胡人说的是莫问并不懂得的一种语言。
这片区域也有不少购买女子的汉人,胡人虽然怒目瞪眼却并不动手殴打他们,买主也不惧怕胡人,比划着争讲价钱。
看到这些,莫问才敢带着老五走了过去,在人群中寻找林若尘的身影,由于不确定林若尘现在是否还穿着红裤,二人只能逐一打量女子的样貌,这些女子大多低着头,二人弯腰侧目寻找的并不快。
这些女子虽然容貌秀美,但无一例外的衣衫不整,在寻找之时莫问心中暗自计较,倘若找到林若尘一定要好言劝解,细心呵护,此事不能怪她,她无力反抗,她的娘家人已经死尽,她已经没有亲人了,做丈夫的不能嫌弃她。
二人在寻找的时候不时有胡人喝骂,怪二人只看不买,莫问也不答话,快速走过,免得争吵。
先前在西城耽搁了一个时辰,到东城已经是辰时,中午时分千余人逐一辨完,林若尘不在其中。
“老爷,要不再找一遍吧?”老五见莫问情绪低落,出言建议。
“不用了。”莫问缓缓摇头,先前二人寻找的极为仔细,不会有疏漏,况且林若尘真在人群之中,也早就发现二人并出言呼救了。
“你已经尽力了,咱回去吧。”老五说道。
莫问闻言看了老五一眼,他知道老五对于寻找林若尘一事并不赞同。
“再去客栈打听一下,如果没有她的消息,咱就回去。”莫问以商议的语气说道。
“成。”老五点头答应。
莫问转身向城中的客栈走去,这里的客栈占地很广,是城中最大的一栋建筑。卖主和那些将要被变卖的女子到了晚间都住在这里。
进入客栈之后莫问寻到一处角落坐了下来,此时客栈里的人并不多,伙计跑上前来招呼二人,这里的食物除了稀粥就只有肉和杂碎,莫问想到二人许久未曾吃荤,便要了两碗杂碎汤。
很快杂碎汤端了上来,莫问拿出铜钱支付了饭钱,同时多给了伙计两枚铜钱,向其打听半月之前可曾见过有红裤女子在这里住过。
莫问本来没报什么希望,毕竟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月,没想到跑堂伙计记性很好,竟然记得前段时间曾经有一位胡人校尉带着部下驱赶了一群女子前来出售,其中确实有一位红裤女子,不过这个穿着红裤的女子并没有被校尉卖掉,而是临走的时候雇车带回了邺城。根据伙计描述的长相来看,那名女子十有七八就是林若尘。
“老爷,你不会想去邺城吧?”老五拿出饼子递给莫问。
“有了消息自然不能闭目自障。”莫问接过了那块饼子。
“那是赵国的都城,到处都是胡人。”老五皱起了眉头。
“吃完饭咱们分开,你先回去,我北上寻她。”莫问决然开口。
“你走到哪儿我都跟着。”老五知道莫问生气了,急忙低头喝汤。
吃过午饭,二人再度启程,来的时候二人在路旁发现了一处废弃的村落,估算时间天黑时可以赶到那里。夜晚二人就在废弃的村落歇脚,到了白日继续赶路。
邺城距离此处不下两千里,莫问带着老五一路北上,没过几日再度天降大雪,二人披雪上路,缓慢前行。路上遇到胡人,二人便远远躲开,若是躲闪不及,便低头让路。由于莫问一路上揣着小心,故此二人虽然吃尽了苦头却并未遇到危险,直至年关当日,二人路过一片丛林时意外发生了,自林中冲出数名彪形大汉将二人团团围住,
“交出财物,饶你们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