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国者》(长篇小说连载)

  这是一部关于推理的小说,也是一部关于战争的小说,它讲述了发生七十多年前的那场深深地镌刻在中国人的记忆中的战争,讲述了战争中一些普通的人,一些不寻常的经历以及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
  不忘历史的最好方式,就是讲述最真实的历史,最真实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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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民国二十六年深秋,上海,暴雨已经下了整整两天,暴雨声中时不时会传来尖利的炮弹摩擦空气的声音,这些突兀的声音撕裂了单调的雨声,给所有生活在这座城市中的人们带来死亡的感觉,但人们已经习惯了这种感觉,他们只是在听见这种声音的时候屏住呼吸,等待着炮弹落地后发出沉闷的爆炸声,随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做着该做的事情。战争干扰了生活,但并没有中止生活,一切都还要继续,至少对活着的人是这样。
  从八月十三日开始的战争进行了整整两个月,闸北、杨树浦早已成为一片废墟,战事正在蔓延到整个华界,甚至租界也不能幸免,就在两天前,法租界也落下了炮弹,在刚逃进租界惊魂未定的人们中间未免又激起了一片惊慌。
  上海暂时还在国民政府的手中,而且从前方传来的都是胜利的消息,但日渐激烈的枪炮声和日军飞机越来越频繁的轰炸使人们意识到战局也许并不像想象的那么乐观。尤其是人们每天都能看到大量从前线送下来的血肉模糊的伤员,这些伤员的数量之多状况之惨烈超出了人们的承受能力,更不用说整夜往返于前后方之间的各种车辆,虽然人们无法看到运送的是什么,但每个人都能从那渗到街面的血迹上猜到一二。这种状况日复一日,终于转化为一种惊慌,迅速地在居民中扩散,最终在某一时刻,成为人们涌向租界躲避战火的理由。
  时钟敲响八下,已经到了晚上八点,也到了宋穹每天固定的喝茶时间。他独自坐在黑暗中,近两个月他已经习惯了停电,也习惯了在黑暗中熬过每一个漫漫长夜。他缓缓地端起刚沏好的一杯茶,用嘴轻轻地吹去水面上的热气,然后闻了闻茶的清香,他很喜欢乌龙茶这股特有的香气,这股清香使他暂时忘记了眼前的一切烦恼。
  天空中隐隐传来炮弹飞行的呼啸声,声音越来越大,两个月来,宋穹对于这种炮弹与空气的摩擦声已经很熟悉,他并不十分担心,这里距离公共租界只不过一条街的距离,附近也没有任何一家和军队或正在进行的战事有关的单位,日本人没有必要冒着攻击租界的危险进行无谓的炮击。
  但这个声音在刹那间突然变得与他异常地接近,尖利刺耳的声音震动着他的耳膜,使得宋穹心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端着茶的手微微抖动了一下,心中暗暗地说:“难道真的来了?”
  紧接着他听见一声巨大的爆炸声,伴随着无数玻璃被震碎的声响,一股强劲的冲击波如飓风般在瞬间席卷了屋子里的一切,宋穹在猝不及防中被高高抛起,然后重重地落到地上。
  他的双耳短暂地失去了听力,身体也失去了躲闪逃避的能力,只能无助地看着被爆炸引起的气流抛到空中的各种杂物在自己眼前飞舞,而从屋顶被震落的大量尘土仿佛正在把自己埋葬,整个屋子弥漫着使人窒息的火药味。
  宋穹静静地躺在地上,几分钟后,他恢复了知觉,觉得全身骨头肌肉如撕裂般疼痛,他用手撑着地慢慢地坐起来,然后拍了拍头上的尘土。
  “宋先生,宋先生。”一个惊慌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着,“你怎么样了?”
  “我没事。”宋穹用低沉的声音说,“你去厨房找找煤气灯,看看坏了没有,要没坏就点上。”
  十分钟后,黑暗中终于出现了灯光,就着煤气灯,宋穹看见一张年轻而苍白的脸色。
  “没事。”他慢慢地站起来,走过去拍了怕他的肩膀,“没事。”
  这个年轻人叫赵子安,他显然还没有从刚才的惊吓中恢复过来,嘴唇抖动着,说:“是日本人,他们来了。”
  “还没有。”宋穹安详地说,“远处还有枪炮声,这只是一个意外——你受伤没有?”
  赵子安摇摇头。
  “您脸上有血。”他说。
  “没关系,只是点擦伤,等天亮我去看看吴医生——希望他的诊所没事。”
  “我们——要不要搬走?”赵子安问。
  “不,既然是意外,就不会经常发生。”宋穹温和地说,“你先收拾一下房间,帮我铺下床,再去厨房烧点开水,我找找我的茶叶,无论发生什么事,茶总是要喝的,今晚也总是要睡觉的。”
  爆炸在尚未逃跑的居民中激起了一阵骚动,人们惊慌失措地四处乱窜,最终他们安静下来,透过被震碎的门窗战战兢兢地看着那个巨大的弹坑,这个弹坑对于所有留下来的人来说都是一个不祥之兆,这种不祥之兆甚至连住在不远处租界内的人们也能感受得到。
  这时大门外传来汽车马达声,一道耀眼的白光透过被炸坏的大门直射进来,随后汽车关上车灯熄了火,停在了门口,宋穹和赵子安互相看了一眼。
  “不速之客。”宋穹低声说,“来得真不是时候,但愿他们足够小心,没掉进弹坑里。”
  “日本人?”赵子安不安地说。
  宋穹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说:“你太紧张了。”
  “宋先生在吗?”有人在门外喊,声音不大,而且充满恭敬。
  “是找您的。”赵子安舒了口气,“是中国人。”
  “当然。”宋穹喃喃地说,“子安,你去告诉他,就说今晚不方便,有事明天再来。”
  赵子安点点头,他抖了抖身上的尘土,提着煤油灯,小心地绕过散落在屋子中的杂物,打开了千疮百孔的大门,他低声和来人说了几句话,然后回到屋子。
  “他说来的是位夫人,她坚持要现在见您,说是杜先生介绍来的。”赵子安小心地说。
  “杜先生?”宋穹苦涩地笑了笑,“就是蒋先生介绍的也没用了。”
  “那我怎么对她说?”
  “你去找两把椅子,烧点开水。”
  “什么?”
  “照我说的做。”宋穹轻轻地推开赵子安,一个黑影正在向他走来。
  “您是宋先生?”一个女人的声音问,她的声音很柔和,听不出有多大年纪。
  “我就是,您是——”
  “我姓刘,”她犹豫了一会,接着说:“夫家姓张。”
  “张夫人。”
  他们在尚未完全散去的烟尘中借着惨白的煤气灯互相看了看对方,宋穹看见一张美丽而略带沧桑的中年女人的面孔,她个子很高,几乎比并不算矮的宋穹高出半个头,这样的身高在上海显得很醒目。她穿着一件黑色风衣,围着一条暗红的围巾,手上提着一个黑色的皮箱,尽管她的眼神中流露出悲哀和绝望,尽管她力图使自己以一种平等甚至略带谦卑的姿态面对对方,但依旧无法掩饰她那仿佛与生俱来的傲气和高贵,这样的面孔他并不陌生,在上海,这样面孔往往意味着权力和金钱,也意味着与金钱和权力息息相关的残忍和无情。
  赵子安搬来两把椅子,宋穹对她点点头。
  “请坐,夫人。”宋穹做了个抱歉的手势,“很遗憾不能更好地招待您,您进来之前二十分钟这里刚落下一颗炮弹。”
  “以后还会有更多的炮弹。”她面无表情地说,随后慢慢地坐下来,把箱子放到旁边。“不过这不是我今天想说的事。”
  “您想说什么?”宋穹问。
  她从包里取出一支烟,点着了,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慢慢地把烟吐出来。宋穹沉默地看着她,屋子里陷入寂静,只有倾盆而下的暴雨单调地敲击着地面的声音和远处间或传来的爆炸声。

  她把吸了一半的香烟丢在地上踩灭,说:“杜先生对您评价很高,他说您是上海最好的侦探。”
  “我只是个普通的私家侦探,在上海我这样的人很多。”宋穹淡淡地说。
  “杜先生不会随便夸奖一个人,不管您自己怎么认为,我相信他的眼光不会错。”她说。
  “您有什么事?”宋穹不愿意陷入这些无意义的对他个人的评价,他小心但直截了当地问。
  “我儿子,昨天死了。”她说,“是被谋杀的。”
  她说这件事时的镇定自若使宋穹感到意外,她的口气不象一个母亲在说刚刚死去的儿子,甚至也不象一个目击证人在描述刚刚发生的谋起案件,她的口气仿佛一个人在说一件发生在很久以前的和自己无关的事。宋穹没有说话,只是在等着她说下去。
  “他是我的独子——他死得很惨。”她说,“我要抓住凶手。”
  “这件事您应该找警察局。”
  “这用不着您提醒,但现在正在打仗,他们没有精力来管这件事,”她说,“而且他们也提到了您。”
  “就象您说的,现在正在打仗,恐怕我也帮不了您什么。”宋穹说,“我的事务所两个月前就已经关了门。”
  宋穹的话使她脸上闪过一丝怒气,这股怒气甚至驱散了她眼中悲哀的情绪,她好像觉得,象她这样身份的人在夜晚冒着暴雨,也许还冒着炮火来拜访别人,对于这个人来说已经是一种恩赐,无论她提出任何要求对方都应当荣幸地接受。
  但她的怒气只是一闪而过,她平静地说:“您不想问问是怎么回事吗?”
  “就算我问了又能怎么样?”宋穹说,“战争让一切都变得不再重要,无数的人正在死去,夫人,您的儿子并不特殊。”
  “可他是被谋杀的。”
  “这有区别吗?”宋穹说,“夫人,我很同情您的遭遇,但我真的爱莫能助,这些日子,每个夜晚都会产生很多象您这样的母亲。”
  “但不是每个儿子都是被谋杀的,战争中的死亡是一回事,一个人被残忍地谋杀是另外一回事。”她又取出一支烟,点着后猛吸了两口,“对不起,我不太习惯这里的火药味。”
  “没关系,您请便。”宋穹说,“您会逐渐习惯的。”
  “我要抓住凶手,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要让正义得到伸张。”她说,“我请求您的帮助。”
  “正义?”宋穹笑了笑,“如果您提前二十分钟进入这间屋子,就会知道正义并不能保证您的安全,您再听听外面的炮声,正义是这个年代最大的笑话。”
  “我没料到你是这样一个玩世不恭的人。”她盯着他。
  “是么?看来杜先生并没有把我最真实的一面介绍给您。”宋穹无所谓地说。
  她扔掉烟头,右手慢慢地伸进包里,她仿佛在下一个什么决心,几秒钟后,她以极快的速度从包里掏出一样东西,对着宋穹。
  这是一支制作精巧的微型手枪,它比普通的手枪几乎小了三分之二,但显然它是一件真正的杀人武器,这支手枪的出现似乎使得宋穹感到很新奇,他出神地盯着枪口,陷入沉思。
  “我没工夫和你废话,如果你不同意。”她缓慢地说,“就像你说的,在战争中死一个人很正常,也没有人会来管这件事。”
  “太好了。”他低声说,“谢谢你。”
  “你说什么?”她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民国二十五年六月,鸿泰纱厂的老板被杀死在东亚饭店一个套间的床上,他死得很惨,身上有三十多处刀伤,心脏被人挖掉,根据现场的一些证据,能证明凶手是打开窗子从外面进来然后通过窗子逃跑的。我一直很疑惑,凶手为什么要挖掉他的心脏,是一种特殊的复仇方式,还是因为这样做有什么特殊的意义,或者这是某种江湖规矩,比如用来证明他已经死亡?但心脏不是一个有着鲜明个人特征的器官,无法证明特定的某人已经死亡,在上海也从来没有任何帮派有这样原始血腥的仪式。从一般的思维方式来说,这些判断都可能发生,但从常识来说,我倾向于凶手这样做是为了掩盖某种东西,但他究竟为了掩盖什么呢?正常来说,凶手是为了掩盖他的死因,那么,什么样的死因和人的心脏有关呢?我现在突然明白了,因为他的心脏有被子弹击中的痕迹。进入他房间的人都经过保镖严格的检查,甚至服务员也不例外,但如果一个女人有一支你手上这样的手枪,她很容易躲过检查,我也明白了为什么当天会有一对夫妻不停地在同一楼层的另一个房间吵架,摔东西,砸门,是为了掩饰枪声。我想事情是这样的,她趁他熟睡的时候,用枪击中了他的心脏——当然,即便有人配合,枪声也会很响,所以她很可能用某种东西垫在他的胸口开了枪,这样不但使能使枪声变小,还能降低子弹的威力,使得子弹不会穿透他的心脏,也不会造成他的皮肤被大面的灼伤,她为此一定训练过无数次——然后她用带来的手术刀在他身上捅了很多口子,造成他是被刀杀死的假象,最后她用手术刀进行了一个解剖手术,取出他的心脏。之后,她的同伙——我想是一个酒店的服务生——以某种理由进入房间,带走了那颗心脏和相关的证据,并且打开窗子,在窗台上留下脚印和一些血迹,造成有人通过窗口进出的假象。这里的问题是,一支普通的手枪难以操作这件事,因为它在近距离射击的情况下一定会击穿心脏,造成人体内其他部位的创伤,而且子弹击发产生的高温会烧灼皮肤,验尸官很容易发现问题,而我们反复询问过他的保镖,他对进入他房间的每一个人都进行过仔细的检查,普通的枪支不可能被带进房间,所以我们忽略了这一点。但我们落伍了,我们没有想到人类已经制造出这么精致小巧的杀人武器,我们一直在寻找那个从窗口进入的侠客,但现在所有的事情突然变得很清晰,就像我亲眼目睹一样,我现在知道了一切——他确切的死亡时间,凶手,凶器——我只是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原因会让一个女人作出这样骇人听闻的事情。”
  她安静地听他讲完,然后笑了笑,说:“有很多原因,比如今晚的事情也会是一个值得杀人的原因,而且我很感谢你告诉我怎么去掩盖你的死因,当然,很可能不用那么复杂,因为没人会管这件事。”
  “杜先生当然知道你今晚来找我。”
  “那又怎么样?杜先生当然也知道杀人本来就是解决问题的一种手段。”
  “杜先生当然还教过你,用手枪威胁我无效的时候,就把枪口对准自己的脑袋,他知道我一定不会看着一个人在我面前死掉。”
  宋穹的话使她脸色变得苍白,她的嘴唇颤抖了一下,慢慢地说:“杜先生说过,只有一种付出能打动你——那就是你一直在保护的东西。”说完她迅速地把手枪指向自己的太阳穴。
  “天哪。”宋穹站起来,他一个箭步冲到她面前,一把拉开她的手。
  手枪发出“砰”的一声闷响,一股浓浓的火药味弥漫在他们之间。
  “没用的。”她说,“你只能救一个想活下去的人,但救不了一个求死的人。”
  宋穹叹了口气,说:“夫人,我不想救你,只是不愿意错过你接下来要说的关于您儿子的事。”
  宋穹的话使她眼中闪现出希望的光芒,她把手枪放到桌子上,然后点上一支烟,她抽得很慢,宋穹没有说话,他耐心地等她抽完最后一口,丢掉烟头。
  她取过皮箱,平放在地上,慢慢地打开,她的脸上充满一种奇特的表情,使人很难揣摩她此时的真实想法。
  宋穹对站在一边的赵子安使了个眼色,赵子安拿起煤油灯,凑近皮箱,然后他低低地惊呼了一声,脸上显现出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恐怖表情,他提着煤油灯的手哆嗦了一下,煤油灯当地掉在地上。
  宋穹责备地看了他一眼,捡起煤油灯,靠近皮箱,他闻见一股刺鼻的石灰味,随后在箱子中间看见一颗头颅,一颗被挖掉双眼,割去鼻子和耳朵,撕掉嘴唇,拔光全部头发,剥掉所有皮肤的狰狞可怖的头颅,头颅被用石灰处理过,由于雨水渗进了箱子,石灰正在腐蚀着头颅上没有处理掉的血肉,散发着一股恶心呛人的味道。
  但眼前这一幕并没有使宋穹感到恐惧,相反,他的眼中闪动着兴奋的光芒,就好像一个浪迹戈壁的淘金客突然看到金砂。
  “这是为什么。”他凝视着头颅,囔囔自语。
  “这是我儿子。”她低声说,“他叫张思敏。”
  “您怎么认出来的?”
  “他额头上有一小块胎记,他们没有剥掉。”
  “我明白了。”宋穹说。
  “皮箱是今天早上我在院子里发现的,我认为是昨天夜里被人扔进来的,因为雨下得很大,没有人听见动静。”她说,她平静的述说下是一段将伴随她终身的残忍记忆,宋穹能想象她打开箱子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
  宋穹把皮箱抬到一张桌子上,把煤油灯扭到最大亮度,仔细地观察里面的头颅,时不时陷入沉思,这个过程很漫长,刺鼻的石灰味和越来越浓的血腥味渐渐地弥漫了整个屋子,使人产生一种窒息和恶心混合在一起的不适感觉。
  接下来他带上手套,把头颅轻轻地从箱子里取出来放到一边,然后仔细观察这个箱子,让赵子安把箱子抬起来,看了箱子的底部,甚至凑上去闻了闻箱子的味道。
  他终于结束了工作,小心地把头颅放回箱子,把皮箱盖上,同时也把对于屋子里的人而言那种令人难以忍受的感觉关进了箱子。
  “我明天一早会来拜访您。”宋穹说。
  她点点头,从挎包里取出一个沉重的绸布包放到桌子上。
  “这是五根金条,是我支付你的首笔费用。”她说,“我会根据您的需要提供一切我力所能及的帮助。”
  “虽然谈钱总是困难的事,但我确实很需要。”宋穹微笑着说。
  “关于这一点你不会失望的。”她站起来,“明早九点我会派车过来接您。”
  她把那支精巧的手枪放到桌子上,说:“这是瑞士最新的产品,专门定制的,子弹也是特制的,它比你见过的任何一支手枪都要小很多,但在二十米内是致命的,如果你需要——”
  “不,夫人,我不需要。”宋穹说,“这支手枪只是解开了我一个小小的疑问,但揭穿这个案件的真相并不一定就代表正义得到伸张,有时恰恰相反,这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悲剧。”
  宋穹站在门口,看着汽车消失在暴雨中。
  “三年了,好像一切都没变。”他低声说。
  “您说什么?”赵子安问。
  “你没闻到雪茄烟的味道吗?”
  “没有。”赵子安猛吸了几下鼻子,他只闻见还未完全散尽的淡淡的硝烟味。
  “这就对了,有时候做这一行你得象动物一样敏感。”宋穹说,“整个上海只有一个人抽这个牌子的雪茄。”
  “您说的是谁?”
  “杜先生,”宋穹说,“他一直站在这里。”

  多谢各位回复支持

  @隐匿丶隐世 2015-08-24 17:22:16
  什么时候往下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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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原则上每天都更一点,只是原则上,呵呵。
  第二章

  在法租界一幢欧式别墅宽大的客厅里,宋穹再次见到了她,他们都有机会在正常的能见度下观察对方。她换了一件白底碎花旗袍,披着一条褐色的貂领披风,戴着一串即便是在阴暗的雨天也显得熠熠生辉的珍珠项链,她的肤色很白,保养良好,即便每个人都能看出她已经不是一个年轻的女人,但她对男人的吸引力并没有减少或消失,甚至于这种吸引力某种程度上正在随着她年纪的增长而变得更加强烈。
  而在她的眼中宋穹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男人,他大约四十岁,有着每一个中年男人都会有的臃肿身材,相貌平常,穿着合体的西装,系着领带,用脸上那永远诚实谦卑的笑容来掩盖内心的烦恼和对这个社会的诅咒,在上海这样的男人成千上万。不错,他是见过一些世面,也结交过一些达官贵人,但这只是他生活的一个方面,而且是不甚重要的方面,更多的时候他是在和那些形形色色的下等人和外地人打交道,因此尽管他竭力装出不在乎的样子,但在她面前多少还是显得有些局促,当然,这种局促也许不是因为她的地位而是基于她那独特的女性魅力。唯一不同的是,他有着一双与众不同的深邃的眼睛,这双眼睛能在一瞬间揭掉出现在他眼前的每一个人的面具,然后深刻地看穿他们装模作样背后的虚弱和恐惧。
  “您昨天说本家姓刘,是否方便告知您的名讳?”宋穹恭敬地说。
  “当然。”她缓缓地坐下来,“我叫张刘凤仪。”
  “非常感谢。”宋穹说,“我能不能看看他的房间?”
  “当然。”她说,“这边请。”
  刘凤仪开打房间的门,她对宋穹说:“一切都和他走的那天一模一样。”她低声说,口气中带着无法抑制的悲哀。
  宋穹迅速而仔细地检查了房间,他的动作很快,但没有漏过任何一个角落,他小心地使房间的一切都保持原状,这并不是案件本身的需要,他只是不愿意因为自己的行为而让刘凤仪受到重创的伤口再多一点痛楚。
  他很快完成了工作,刘凤仪无法从他的表情看出工作的任何成果,当然也看不出任何失望。
  他们回到客厅坐下,刘凤仪让仆人端上茶。
  “如果方便的话,您能不能给我一张您儿子的照片?最好是最近的,越近越好。”宋穹说,他注意到刘凤仪的沙发边上摆着一本相册。
  刘凤仪取过相册打开,她很快从相册中取出一张。
  “这是他去年底拍的。”她低声说,她交给宋穹的时候很犹豫,宋穹知道这些照片对她意味着什么。
  “事情结束后我会把照片还给您。”宋穹接过照片,小心地放进自己的皮包里。
  “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她说。
  “您最后一次见到您儿子是什么时候?”宋穹问。
  “昨天上午,吃完早点后他说去找一个朋友,大约十点钟。”
  “走的时候他说过什么没有?”
  “什么都没说。”
  “您不是说他告诉您去找朋友吗?”
  “哦,这是他对仆人说的。”
  “明白了——这些日子他经常出去应酬吗?”
  “他一向如此。”
  “可现在正在打仗。”
  “这对他没有影响,他主要在租界活动。”
  “我明白了,他出去前曾经接到过电话或给别人打过电话吗?”宋穹看了一眼放在沙发边的电话机。
  “没有。”
  “您确定?”
  “当然,电话机已经坏了两天,到现在还不能用,电话局说是前天租界遭到日军的炮击,其中一颗炮弹恰好炸断了电话线。”
  “原来是这样——您对他平时交往的朋友了解吗?”
  “不了解,只是偶尔听他说起,不过他认识的人很杂。”
  “他昨天是去找谁?”
  “不知道。”
  “这些日子他经常和什么人来往?”
  “不知道,他从来不说。”
  “您儿子今年多大?”
  “二十八岁。”
  “当然,他还没有结婚。”
  “没有。”
  “但他应该有意中人吧?或许他是别人的意中人?”
  “和他来往的女孩子很多,我不是很确定他和她们之间的关系。”
  “谢谢,有一个问题,我不得不问,关于您的丈夫——”
  “他去年死了,是自杀。”
  “对不起,可我还是想问一下,他为什么自杀?”
  “这和今天的事情有关吗?”
  “无关的事情我一定不会问,夫人。”
  “他破产了。”她平静地说。
  “上海每天都有人破产,但很少有人为此自杀,可见自杀和破产之间没有什么必然联系。”
  “对不起,我不想提我丈夫的事情。”她说,“我可以保证这件事和你的工作无关。”
  “非常抱歉,夫人,有关还是无关应该由我来认定,不过,在这个问题上我尊重您的感受,您可以不用回答我。”宋穹说,“您呢?您本人有什么仇人,或者说,和别人有什么纠纷——各种纠纷。”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没有。”她说,“我是个守寡的人,自从我丈夫死后我很少抛头露面,手上没有生意,也从来不去交际场。”
  “那之前呢?”
  “当然,我丈夫活着的时候我难免会跟着他参加一些应酬,但这些应酬很普通,而且我也从来不参合生意上的事。”
  “我明白了,您的儿子平时有什么要好的朋友吗?”
  “这么跟您说吧,他常常和一些纨绔子弟来往,我很不喜欢他这样,但这是在上海——我曾经想带他回老家,但他已经长大了,不再愿意我替他安排未来。”
  “我能理解,我能想象他的交往圈子,在这个圈子里需要很多钱吧?”宋穹问。
  “你想知道什么?”
  “我的意思是,您的丈夫去年破产了,可您好像在经济上并没有受到影响。”
  “哦,我出嫁时带来一笔很大的嫁妆,一直由我本人保管。”她说,“这笔钱和我丈夫无关。”
  “这幢房子——”
  “我不想回答与你的工作无关的事情。”她说。
  “可我问的每一个问题都和案件有关,夫人。”宋穹恭敬地说。
  她厌恶地看着宋穹,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执着地问这些问题,但最终她还是控制住了自己。
  “房子是我丈夫的一个朋友的,民国三十一年的战争毁掉了他的工厂,他们全家去了欧洲,这是他们在上海唯一的财产,他们委托我丈夫代为照看,我丈夫死后,他名下的全部财产都被用来抵债,我有一段时间甚至无家可归,后来在征得主人的同意后于年初搬了进来。,我承担房子的所有费用,但无须支付租金。”
  “我懂了,您每个月给他多少钱?”
  “不一定,他没钱的时候会找我要,数目一般不大,他也知道我这里并不是聚宝盆。”
  “最近他找您要过钱吗?”
  “上一次他找我要钱是两个月前,数量很少,差不多只够他的一顿饭钱。”
  “非常感谢。”宋穹说,“最后一个问题,您的儿子认识的人中间有没有军人?”
  刘凤仪说:“我不知道,不过据我所知他的交往圈子主要在商界,我没有听说他认识什么军界的人。”
  “您再想想,这个问题很重要。”宋穹说。
  “我不知道,不过,他认识一个姑娘,我曾经听他说起过这个姑娘的哥哥是一位陆军少校。”刘凤仪皱着眉,慢慢地说。
  “他和这位姑娘的关系一定不一般,不然他不会在您面前提起她的家人。”
  “是的,他一直在追求这位姑娘,一年多了,花了很多钱,如果他父亲不破产,也许他们已经结婚了,可上海是个很现实的城市——”说到这里她的眼中流露出一种无尽的伤感。
  “可他并没有放弃,而她也一直没有和别人结婚。”宋穹说。
  “是的。”她看了宋穹一眼,恢复了平静,“他们一直在交往,但我认为他们不可能结婚,因为她的家庭不会允许她嫁给一个破产商人的儿子,有很多达官贵人都愿意和她家结亲,我儿子很傻。”
  “这倒不一定,爱情有时候是不讲逻辑的,不过这和案件无关,我想您一定有这位小姐的联系方式,也许她就是我需要马上见到的第一个人。”
  “是的,我可以给你。”她说。
  “非常感谢。”宋穹恭敬地鞠了个躬。
  “你认为我儿子的死和她有关?”
  “不,但我认为您儿子的死也许和某位军人有关,当然,这完全是假设,非常不确定的假设。”
  “是么,您怎么会这么认为?”
  “昨天晚上我仔细查了那个箱子,我发现在箱子的正面有很多划痕,但在箱子的底部几乎没有划痕,在侧面有划痕但很少。我当时就在想,是什么造成这种情况呢?今天早上我起来查看昨晚那颗炮弹造成的后果,我发现我家的大门上也很有多划痕,很显然,这是炮弹爆炸时飞溅的弹片和石块造成的,这些划痕有一定的规律,具体说就是整齐地指向某一个方向,这个特点和皮箱底部的划痕恰好是一致的。我刚才走进别墅的花园时,我注意到您的花园除了中间的一条路外都是草坪,我问了您的仆人,她告诉我箱子是在草地上被发现的,那就排除了那些划痕是箱子落地时造成的。因此我推测,这个皮箱正面的划痕,和我家的那扇大门上的划痕一样,都是炸弹爆炸造成的,只不过这颗炸弹威力比我落在我家门口的那颗小得多。上海最近两个月每天都落下很多炸弹,这些划痕可能是在任何一个地方造成的,但我认为,在战场上造成的可能性最大。因为我昨天夜里刚刚领教过炮弹的威力,一只这样的皮箱绝对无法抵抗它的伤害,因此我想,它遇到的是一个小型炸弹,比如手榴弹,我认为是拎着皮箱的人遇到了手榴弹的袭击,他下意识地举起皮箱保护自己——拎皮箱的习惯都是正面朝外——所以这次爆炸只是给箱子正面和侧面造成划痕而底部没有任何损坏,另外我在箱子侧面还找到三处被轻微灼烧的痕迹,很显然,这是因为拎着箱子的人穿过正在燃烧的某些地方时造成的。这两天上海一直在下暴雨,正常情况下即便有火也会被浇灭,只有一个地方一直在燃烧,那就是战场,而军人永远是战场唯一的角色。”
  “也许箱子上的这些痕迹是很久以前就已经存在的。”
  “不可能,这个箱子很新,新到刺鼻的石灰和血腥味也不能掩盖新鲜皮革散发出的独特的味道,我肯定这是一个刚刚从某个商店货架上取下来的皮箱。”
  说到这里屋子里安静下来,只有墙上那面挂钟的发条发出单调的声音,刘凤仪按了按铃,一个仆人走进来。
  “给我拿张纸,还有笔。”她说。
  她把写好地址和电话的纸张仔细地叠好,然后交给宋穹。
  “看来我没有找错人。”她说。
  “得出这些结论并不难,夫人,任何一个有经验的侦探都能看出来。”宋穹说。
  “找到凶手,无论他是谁。”刘凤仪说,“我要让他付出代价——生命的代价。”

  第三章

  宋穹和蔼地看着在他面前哭泣的唐爱兰,她很年轻,当然,也很漂亮,还不到二十岁,常年养尊处优的生活和家人的娇惯使她看起来比她的实际年龄还要小一些。她的家庭在上海原本跨不进上流社会的门槛,她父亲是一名证券投机商,母亲是一名小学教师,她父亲在民国二十一年战争结束后的股市波动中大赚了一笔,从此名声鹊起,很多人找他进行股票投机,其中不乏一些上海滩的头面人物,他也就混进了上海的高层圈子,在租界买了房子,把儿子送到南京中央陆军军官学校,并在毕业后为他在淞沪警备司令部谋得了一个参谋的职位。但他毕竟只是一个混迹投机圈子的外地人,缺乏真正跻身上流社会的资本,因此他寄希望于他的儿女。唐爱兰是上海社交圈的热门人物,年轻、漂亮、未婚、不缺钱,很多花花公子都被她迷倒,其中也包括张思敏。他的父亲希望能借她结一门真正来自上流社会的亲家,不但能在经济上提携他这个家庭,更重要的是,在战火纷飞的动荡岁月能保证他们的安全,随着战争的爆发,他的这一愿望显得异常的迫切。
  不过宋穹很快发现她是一个单纯善良的女孩,她没有上流社会的傲慢和自以为是,也没有这个年代常见的冷漠,也许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女孩无论如何都应该代表着人类最美好的那一面,无论她身处什么时代。张思敏的死亡使她震惊,宋穹能看出她发自内心的恐惧和悲伤。
  “这是为什么?谁杀了他?”她抽泣着说。
  “这正是我来找你的原因。”宋穹说。
  “我又能帮你什么?”
  “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您问吧。”
  “你们最后一次面是什么时候?”
  “十月十二日,也就是前天晚上,我们一起去看电影。”
  “只有你们吗?”
  “是的。”
  “你们常去看电影吗?”
  “不常去,他平时喜欢去俱乐部,赌钱、喝酒、跳舞、打牌——在那个地方每个人都这样,这不说明什么——”
  “我知道,这只不过是一种生活方式。”宋穹温和地说,“你们看的是什么电影?”
  “夜半歌声。”
  “他有没有什么异常表现?和平时不一样?”
  “没有,一切都很正常。”
  “你们是几点见面的?”
  “晚饭后,大约六点半。”
  “电影是几点结束的?”
  “晚上九点,他送我回的家。”
  “之后你们联系过吗?”
  “没有。”
  “你们有固定的约会时间吗?”
  “我们一般是分手的时候约定下一次见面的时间。”
  “哦,那这次约会是你们上一次约好的?”
  “不,这次是他临时打电话来约的。”
  “他在电话里有什么不正常吗?我是指和平时打电话比起来。”
  “这个我不知道,是家里阿姨接的电话,她转告我的。”
  “我明白了——你认识他俱乐部的朋友吗?”
  “认识几个。”
  宋穹从皮包你取出一张淡黄色的信笺纸和一支笔,说:“你能把他们的名字写下来吗?”
  “当然。”
  宋穹满意把信笺纸折好放回包里,说:“我听说你的父母并不愿意你和他来往。”
  “这是我的事,和他们无关。”
  “确实是你的事,不过在女儿终身大事的问题上父母总归是要发表意见的,哪怕这些意见你可以置若罔闻。”宋穹微笑着说。
  “嗯,是的。”唐爱兰低声说。
  “你家里的其他人对你们的交往怎么看?”
  “其他人?”她疑惑地问。
  “对,比如你的哥哥。”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犹豫,然后说:“他们不是很熟,我哥哥一向不管我的事。”
  “但这不是普通的事。”宋穹温和地说。
  唐爱兰低下头,她不停地哭泣。
  “他不同意,他们合不来。”她终于说。
  “怎么合不来?”
  “他们一直看不惯对方,不久前他们还发生过冲突。”她说。
  “是么?为什么?”宋穹问。
  “为战争。”一个浑厚的男人的声音说,宋穹转过头,看见一个中年男人慢慢地走过来,他的身形没有象普通中年人那样发福走样,穿着笔挺的毛料西服,嘴里叼着烟斗,看着宋穹的眼光充满了疑问和戒备,他虽然尽力保持着一个有地位的上海人的风度,但这种风度掩饰不了他这些日子的操劳。自从战争爆发以来他一直在为儿子的事奔走,希望他能调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甚至索性退出军队。但一切的努力都落了空,虽然他花了两千块大洋暂时使他儿子留在在了淞沪警备司令部,但由于战事吃紧,他儿子终于在半个月前被调到了一线作战部队。他每天夜里都面对着东方那片照亮了半个上海的燃烧的战场凝望,倾听着炮声,每一颗炮弹仿佛都落在他儿子身边,使他在一瞬间变成一堆碎肉,这种想象每晚都伴随着他,使他日渐憔悴。他原本希望他儿子能在军界有所作为,加上金钱的力量和他计划中的女儿的婚姻,能使他的家庭在上海成为醒目的名门,但八一三的炮声把这一切美好的前景轰得烟消云散。
  “父亲。”唐爱兰低声说。
  “唐立德。”他朝宋穹伸出手。
  “敝姓宋,宋穹。”
  “我听说过你。”这个名字使他稍微有些惊讶,他在某些社交圈子里时有所闻,他注视着宋穹,几秒钟后他坐下来,取下烟斗,缓缓喷出一口烟,“你找我女儿有什么事?在和我女儿谈话前你应该先征得我的同意。”他说话时刻意地带着一种满不在乎的语气,这种语气在某些高级俱乐部里面很流行,但他终究不是很习惯使用,并且缺少了那种自然而然的洒脱。
  “对不起,我来是因为一桩谋杀案。”
  唐立德脸上闪过一片阴云,说:“我不相信我女儿会和任何谋杀案有关。”他说着看了唐爱兰一眼。
  “当然和您女儿无关,但您女儿和死者很熟。”
  “死者是谁?”
  “张思敏。”
  唐立德显然有些吃惊,但吃惊过后脸上马上出现了一种幸灾乐祸的表情。
  “您应该和他也很熟。”宋穹说。
  “当然,我们认识,但谈不上熟,他一直在追求我的女儿,但我认为他们并不合适。他是个败家子,到处挥金如土,花天酒地,但其实他父亲早就破了产,他在花他母亲的积蓄,我怎么可能把女儿嫁给这样一个人——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一个死去的人,但这确实是我的真心话。”
  “可以理解——您刚才说他们发生冲突是因为战争?”宋穹问。
  “是的,他认为这场战争中国必败,而我儿子不同意——在军人面前说这种话,难道不该被打吗?”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今年七月份,也就是卢沟桥事变那几天。”唐立德说,接着他讽刺地说:“你该不会怀疑我儿子和他的死有什么关系吧?”
  “如果我能见到您的儿子我会非常荣幸。”宋穹说。
  “他就在上海,但你见不到他,我也见不到他。”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片阴霾,“该死的战争。”
  “我想我该走了。”宋穹站起来,他微笑着朝唐立德伸出手,“谢谢您,唐先生。”他转向唐爱兰,“也谢谢您,唐小姐。”
  第四章

  宋穹默默地看着手中的茶杯,昨晚的那颗炮弹毁掉了他储放茶叶的柜子,这是赵子安跑了三公里从硕果仅存的一家杂货铺里买回来的劣质茶叶,这些茶叶没有了那股他喜欢的清香,喝起来有一股生涩的味道,但在不到十公里外无数门大炮的窥视中能买到茶叶已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但宋穹对此并不在乎,他从来不是一个对生活质量斤斤计较的人,更何况这是在战争期间。他只是感觉远处的炮声正在变得越来越激烈而且比昨天好像又离这里更近了一些,这也许是他的错觉,因为昨晚的那颗炮弹已经把这条街上所剩无几的几家人赶到了租界,这条街顿时变得安静而空旷,或许就是这种安静使远处的爆炸声显得比平时更清晰。
  “为什么?”他喃喃自语,“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看了一眼坐在一边的赵子安,他正在专注地倾听着东边隐隐传来的炮声,很显然,他还没有从昨天晚上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中解脱出来,他的神情很紧张,似乎每一发炮弹都可能落到这里,当偶尔有一架飞机带着巨大的轰鸣声从空中掠过时,他的脸色变得苍白。
  “子安,你是怎么看的?”他对赵子安说。
  “什么?”赵子安仿佛从梦中惊醒,他茫然地看着宋穹。
  宋穹叹了口气,说:“你放心,该离开的时候我们会离开的,不过无论你走到什么地方,你都阻止不了炮弹。”
  赵子安羞愧地低下头。
  宋穹接着说:“为什么凶手要把头颅送回他家?他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
  赵子安说:“当然是为了让他的家人知道他已经死亡,至于原因,也许是为了警告他家的其他人。”
  宋穹说:“这算是一个理由吧,可如果是这样,他完全可以把完好的头颅送过来,有什么必要他的头颅弄成这个样子。”
  赵子安沉默了一会,说:“也许他死的时候就已经是这个样子,比如为了逼他说出某个秘密,凶手采取了逼供的手段。”说到这里他想起了那个头颅的可怕模样,他对于什么样的手段会使得一个头颅变成这个样子感到不寒而栗。
  “这也可以算一个理由,可他们即便使用了一切超乎你想象的手段来逼供,也没有必要把他的脑浆全部弄掉,更何况,他们有目的地留下了有着胎记的那片皮肤,这是个破绽。如果是急于逼供,他们就不会这样有选择性地保留他的个人特征,逼供的目的是取得口供,在取得口供之前,他们不会考虑人死后的问题。很显然,他们留下这一块皮肤是有目的的,那就是能让他的家人一眼就认出,可他们保留他完整的头颅不是更简单吗?当然,也许他们是为了恐吓他的家人,如果是这样,那就说明不仅仅是死者和凶手之间有着不可化解的仇恨,死者的家人和凶手之间也有这种仇恨,可我从死者母亲对这件事的反应上看不出这种仇恨,很显然,她认为她和任何人都没有什么异常的纠纷,更谈不上有深仇大恨——如果说有的话,这种仇恨也是在她儿子被杀死之后才产生的。当然,不排除有些事情她没有意识到,比如死者或者死者的家人无意识中说的某些话做的某件事伤害了别人,引发了精心设计的复仇,但即便如此,也没有必要把事情弄得这样血腥,对于一个母亲来说,看到儿子被割下的头颅已经是无法容受的打击,这种打击并不会因为他们把头颅弄成这个样子就变成更加沉重,此外这个案子还有一两处疑点使我感到非常奇怪。”宋穹慢慢地说,他喝下一口茶,苦涩的茶水并没有滋润他的喉咙,也没有使他感受到一杯热茶带来的乐趣,他只是在此时需要喝这样一种被称为“茶”的东西,哪怕是泡几片树叶他也不在意。
  赵子安没有说话,他知道此时他应该保持沉默,有时候宋穹问他问题并不是要得到答案,只不过是要借此把自己的看法说出来,他只需要做一个合格的听众,在必要的时候适时地提出自己的看法——他虽然已经当了他的助手整整两年,但他依旧只是个普通人,也许永远都会是个普通人——他提出的看法很多时候只是一个普通人对某一问题的看法,这些看法在特殊的时候也许会对宋穹起到一种意想不到的启迪作用,但大部分时候宋穹只是借助他的这些看法来延续自己的思路。
  “谋杀都是精心策划的,这些策划不但包括杀人的过程,往往也会包括杀人后的一系列行为,凶手这样做必然有这样做的理由,他做的每一件事都不会是毫无意义的,因为在杀人之后,他做的每一件事情都需要冒很大的风险,他绝不会无缘无故去冒这些风险。大部分时候,我能猜到凶手做某件事的目的是什么,但这个案子的问题在于,我们不知道凶手这样做的真正目的,死者的家人也不知道,甚至凶手自己——”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甚至我怀疑凶手自己也并不清楚自己的行为的效果,他这样做一定是认为能达到他的目的,他在期待他把箱子扔进花园后某件事情会发生,但这件事肯定不会是死者的家人走进警察局或者来找到我。”
  “也许凶手想警告的不是他的母亲,是他家里的其他人。”赵子安说。
  “他家里只有三个人,张思敏、张夫人和一个女仆,我看不出那个半年前才从乡下来到上海的女仆会和他的被杀发生任何关系。我上午离开唐立德家后立即去了张思敏常去的两家俱乐部,我接触了俱乐部的人和两个他的朋友,他们甚至对他的死亡毫不知情——这都得感谢这场战争,当死亡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时,没有人会去关心一个普通人的命运——我认为这些人与他的死亡无关,从他们对这件事的冷漠上不难得出结论,不过俱乐部的人对他的死亡表示了惋惜,因为他们失去了一个大客户,他是赌桌上的风云人物,他下注的金额之大经常使人惊叹,并且对人很慷慨,这又使我产生了一个疑问,虽然他的母亲很有钱,但据我了解也并不足以支撑他奢靡的生活方式。”
  宋穹的话被门外一辆疾驰而至的汽车的刹车声打断,刹车声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急促,随后还没有完全修好的大门被推开,一个穿着沾满泥土破烂不堪的军服戴着英式钢盔满脸漆黑的年轻少尉走了进来。
  赵子安疑惑地看着宋穹。
  “金条并不好赚。”宋穹笑了笑,“利润往往意味着风险。”
  “哪位是宋先生?”他问。
  “我是。”
  “我是淞沪警备司令部的,奉命来接宋先生。”
  “好的。”宋穹站起来,对赵子安说:“我去一趟。”
  赵子安疑惑地看着他,宋穹笑了笑:“没事,我晚饭前会回来。”
  第五章

  自从战争爆发后宋穹几乎没有离开过他的住处,他能想象战争的威力,但依旧没有料到战争给这座城市造成如此巨大的破坏,汽车在残垣断壁间穿行,街上几乎全是军人,他们戴着德式或英式的钢盔,穿着各种各样的军装和从皮靴到布鞋直至草鞋的各种鞋子,背着五花八门的枪支甚至很多人手里根本没有枪支。仿佛永远不散的硝烟使得每个人的面孔都被熏得漆黑,他们隐蔽在街角或被炸毁的墙壁背后,默默地看着那些从距离这里不到两公里的地方运送下来的血肉模糊的发出各种痛苦呻吟的伤员或残破的尸体从他们眼前经过,眼前的一切使他们对马上就将经历的真正的战争充满了恐惧,又使他们对胜利的前景充满了期待。
  每次炮击开始时,他们的心脏都会随着他们头顶上那些尖锐的炮弹飞行的声音而跳动,那些炮弹每一颗都可能落到他们中间,使他们中的某些人在瞬间变成一堆被爆炸撕裂的恶心而丑陋的肉块。对这种死亡后的可怕场面的想象甚至比死亡本身更加使人们难以忍受,而当这样的场景真实地一再出现在他们眼前时,人们的忍耐到了极限。有人在恐惧中低声哭泣,而另一些人则已经完全失去了作为人的知觉,他们对周围发生的一切都毫无反应,甚至对自己的生死也漠不关心。
  汽车拐进一条被炸毁的弄堂,在一幢还未完全倒塌的楼房前停下来,宋穹下了车,跟在少尉身后,穿过一阵浓烈的黑烟和一条正在燃烧的走廊,经过一个架着机枪的沙包堆成的简陋工事,走进了一个地下掩体,他眼前闪烁着刺眼的马灯,并且听见嘈杂的说话声和急促的电话铃声。
  少尉示意他等一会,走到一个正在凝视着墙上那面宽大的作战地图的中年人面前低声说了两句,那个人转过头看了宋穹一眼,然后快步朝他走来。
  他走到宋穹跟前,一把推开宋穹伸出的手,力量之大似乎要把他推到,他个子很高,低矮的地下掩体迫使他必须弯着腰走来走去,这尤其使他感觉很不舒服。
  “妈拉个巴子。”他用粗鲁的语气大声说,带着浓厚的北方口音,“老子正在打仗,你他妈的走了哪个王八蛋的路子跑到我这里来?你信不信老子马上毙了你。”
  “对不起,长官,我不能回答你的这个问题,因为走路子的人不是我,甚至直到我坐上汽车我都不知道有什么事。”宋穹恭敬地说,地下室阴暗的光线和他那满是油烟和汗水并且长满了杂乱的胡子的脸庞使他看不清对方的模样,但他依旧能看清他肮脏的领口上标识的军衔是少将。
  那个人用凶狠而厌恶的眼光看着宋穹,说:“你是哪个部门的?”
  “我是一名私家侦探。”宋穹说。
  这个回答出乎对方的意料,他迟疑了一会,问:“你有什么事?”
  “我之所以出现在这里是因为一桩谋杀案,这桩谋杀案也许和某位军人有关。”宋穹尽量用谦卑的口气说。
  他盯着宋穹,过了几秒钟,他大声说:“这里正在发生屠杀,这里一分钟死掉的人比上海一年被谋杀的人还多,你他妈的去看看那些尸体——你竟然为一个死人跑到我的前敌指挥所,你他妈的是不是疯了。”他边说边挥舞着手臂,握着的拳头几乎碰到宋穹的鼻尖,他的口水也毫不客气地喷溅到宋穹的脸上,宋穹不得不往后退了一步,然后掏出手帕擦了擦脸。
  “对不起,我并不想来这里。”宋穹说,“我不想因为我个人的任何行为影响到你的工作,如果可能,我愿意马上离开,只要你能对把我弄到这里来的人作出解释。”
  “你在威胁我?”他怒视着宋穹。
  这时宋穹听见尖锐的炮弹摩擦空气的声音,这个声音在瞬间无限接近,他很熟悉,前天夜里的那一幕出现在他脑海里,整个地下掩体瞬间变得异常安静,每个人的脸在这一刻都变得苍白。
  有人喊了一声:“快卧倒!”
  一声巨大的爆炸声使得所有的人都在瞬间失去了知觉,尘土泥块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宋穹艰难地吐掉满嘴的泥土,他的眼前是一片混沌,只看见一些影影绰绰的人影在挣扎,接着从外面冲进一些人,有人扭亮了马灯。
  “检查电话线。”少将用嘶哑的声音高声喊着。
  “电话线正常。”有人迅速高声回应。
  宋穹慢慢地坐起来,他暂时没有感到什么异常,只是觉得头部有些湿漉漉的,他伸手摸了一把,手上全是混合着泥土的血,他爬到一个角落里斜躺着,十分钟以后,他感觉头部传来一阵阵令人无法忍受的疼痛。
  这颗威力巨大的炸弹并造成掩体内包括宋穹在内的数人受了轻伤,但没有造成更严重的损失,而且显然人们已经习惯了这种经历,在进行完简单的处理后人们迅速使掩体恢复到了工作状态。
  少将走到宋穹身边,看了看他的头部,然后对一个人喊到:“去找人来给他包扎一下,妈拉个巴子,为什么不给他戴钢盔?马上给他一顶钢盔。”
  很快从外面进来一个卫生兵,他用一条刚刚用开水消过毒还带着淡淡的血迹的绷带帮宋穹进行了简单的包扎,随后有人递给他一顶德式钢盔。钢盔上溅满了血污,他能想象这是某个战死者的遗物,他感觉有些恶心,但并没有拒绝,他慢慢地把钢盔戴上,觉得自己的形象一定很可笑。
  “没关系,不是弹片,只是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少将对他说,“这是舰炮,能遇见就是中彩了,算你运气。”
  “谢谢。”宋穹说。
  “我不想知道你他妈的是谁,为哪个王八蛋工作,我也不想知道你他妈的怎么会有本事走军部的路子让参谋长用作战电话通知我接待你,我只想知道你他妈的来这里想干什么?”
  “我想见唐志坚少校。”宋穹说。
  少将点点头,他说:“这得看你的运气,他现在还在前沿,如果不死的话一个小时后回来。”
  他转过身,从包里取出一支烟点着,迟疑了一会,又转过来,把一支烟丢到宋穹身前。
  “也许你见不到他,不过我感觉你今天运气还不错。”随后他扭头对勤务兵说:“给他弄点水,去告诉上面,唐志坚少校回来后让他立刻到这里来。”说完他不再理睬宋穹,快步走到那幅重新挂好的作战地图前,并在不长的时间里再次陷入了沉思。
  一个半小时后,宋穹见到了唐志坚少校,他全身上下都被烟熏黑,破烂的军服到处是被火烧过的痕迹,他背着一支步枪,腰间别着一支手枪,身上挂在三条子弹带。尽管宋穹几乎看不清他的面容,但依然能感觉到他脸上的轮廓和唐立德有几分相象。
  他对着少将敬了个礼,用沙哑的声音说:“报告长官,三营代营长唐志坚奉命来到。”
  少将拍了拍他的肩膀,问:“前面怎么样?”
  “88师下午从侧翼向他们发起了进攻,减轻了我们正面的压力,今天的伤亡比昨天有所减少。”
  少将点点头,亲切地说:“能活着回来就好,你先休息,接下来还有好戏,这几天死了那么多弟兄,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们。”随后他朝宋穹看了一眼,说:“淞沪警备司令部有人找你,如果不方便的话你们可以到外面谈。”
  唐志坚惊讶地看了宋穹一眼,但没有多说什么。
  “张思敏死了,是被谋杀的。”宋穹说。
  唐志坚感到很意外,也许这些日子他已经见过了太多的死亡,一个人的逝去对他来说无论如何也算不上有什么特别。
  “你想知道什么?”他冷淡地问。
  “我知道他一直在追求你妹妹,我今天刚刚见过你妹妹,还有你父亲。”
  “他们不可能——”
  “我知道。”宋穹和蔼地说,“我只是进行一些一般的了解。”
  唐志坚沉默了一会,问:“我妹妹怎么说?”
  “她很悲哀,但无能为力。”
  “这对她是个好消息。”唐志坚说,“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但这是事实。”
  “这只是你的看法,并不能代表你妹妹。”宋穹说,“她的悲痛是真实的,不过现在讨论这个没有意义。”
  “那你想讨论什么?”唐志坚对宋穹已经感到很不耐烦,他现在需要找到随便一个什么地方睡一觉,他已经整整二十个小时没有睡觉,只不过因为宋穹是警备司令部介绍来的他才强忍住没有发作。
  “听说你们几个月前发生过冲突?”宋穹问。
  “没有。”唐志坚轻蔑地说,“只是他欠揍,然后我揍了他,谈不上什么冲突。”
  宋穹笑了笑,说:“总之是发生过点什么。”
  “算是吧,要是平时他说那些话我也不会这么做,但你知道,现在是战争时期,这就没法让人忍受了,不过揍得不重。”说到这里唐志坚突然狐疑地看着宋穹,“怎么,你怀疑我——”
  “我找你是因为我认为他也许是在一个特殊的地方被杀害的。”
  “什么地方?”
  “前线,准确地说,是在一个正在进行激烈战斗的地方。”
  唐志坚再次感到惊讶。
  “他,怎么可能——”
  “我当然是有证据才会这么说。”
  “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就因为我揍过他?”
  “因为你是我们迄今为止找到的和他有关系的唯一一名军人。”
  “所以你居然能通过淞沪警备司令部向师部发布命令让我来见你?”唐志坚讽刺地说。
  “准确地说,是张思敏的母亲希望我找到你,我本人并没有这个迫切的愿望,也没有安排这件事的能力。她希望能尽快找到凶手,为他儿子报仇,因为她儿子死得很惨,超出了一个母亲的承受能力,你知道,当一个人为一件事不惜付出任何代价的时候,他什么事都可能做到。我并不赞成她的做法,但我希望你能理解一个失去儿子的母亲此时的心情。”
  唐志坚沉默了,他想起了他父亲曾经向淞沪警备司令部的某位要员送了两千块大洋以换取他能在战争期间留在司令部,也许每个父母都会这样做,之所以不是每个父母都这样做只不过因为大部分人没有这个能力。
  他把手伸进残破的衣服,在掏着什么,但没有找到,也许已经掉到了战壕,他烦躁地嘀咕了一句。
  宋穹把一支香烟递到他面前。
  “这是你们长官给我的,我不会抽。”宋穹微笑着说。
  唐志坚迟疑了几秒钟,接过烟,点着后狠吸了几口。
  “你想知道什么?”
  “我也不确定。”
  “什么意思?”
  “因为我不知道你能告诉我些什么。”宋穹说。
  唐志坚把烟抽完,他说:“对不起,恐怕我也帮不了你太多,我和他不是很熟,而且我最近三个月都在军队,很少回家。”
  “也就是说你这三个月都没见过他?”宋穹问。
  “没有。”唐志坚说,但宋穹明显感觉到他说这句话时脸上有种一闪而过的迟疑。
  宋穹笑了笑,说:“看来我这一趟险是白冒了。”
  “还有什么问题吗?”
  “有一个小问题。”
  “你说。”
  “前线什么地方可能有石灰?”
  “对不起,我不知道,而且我认为你的问题也许涉及军事机密,没有人会回答你,你也不该问。”唐志坚面无表情地说。
  “对不起,我不知道事情有这么严重。”
  “不要再向任何人提这样的问题,因为和前线有关的一切都可能涉及军事秘密。”唐志坚说。
  “谢谢你的提醒,”宋穹说,“你有没有什么话需要我带给你父亲,或者其他什么人?”
  “他们还好吗?”
  “他们都很好,看得出你父亲很担心你。”
  “让他们多保重,我母亲身体不太好,别忘了去看医生,让他们别担心我。”
  “我一定把话带到。”
  他再次把手伸进怀里,取出一个布包递给宋穹。
  “这里是一些钱,我留着也没有用,请交给我妹妹。”
  “好的,那么,就再见了。”宋穹向唐志坚伸出手,两人紧紧地握了握。
  “你刚才的话的确提醒了我。”宋穹慢慢地说,“任何和前线有关的事情都可能涉及军事秘密,而张思敏恰恰就死在前线。”
  他的话使唐志坚怔住了,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宋穹,宋穹明显感觉他好像有什么话想说,但他终于没有开口。
  “祝你好运。”宋穹说,他实在不知道在分别的时候该对他说些什么。
  汽车穿过废墟,绕过马路上的各种障碍,朝西边疾驰,宋穹的耳边猛然响起震耳欲聋的炮击声,这些声音仿佛带来一种无坚不摧的强大的力量,使得整个大地都在动摇,使得空气也变得沸腾,也使得所有的一切都在颤栗。汽车在驾驶员突如其来的慌乱中撞上路中心一处被炸毁的临时工事,宋穹下意识地紧紧抱住头。
  有人在他的钢盔上敲了两下,他慢慢地放开手,那个送他来的少尉兴奋地对他说:“是我们的炮,我们正在进攻。”
  从各处汇集过来的军队正在朝炮击的方向快速移动,人人脸上都闪现着兴奋的表情,人们等这一刻已经等得太久,几天来他们一直在忍受日军的炮击和轰炸,他们早已厌烦了这样提心吊胆的等待,此时突然爆发的对日军的炮击使得每个人的精神都变得亢奋。前方传来的密集的爆炸声震撼着所有人的心灵,使他们充满了对战争的渴望,也使得他们充满了对这个国家的热爱和作为一名军人的使命感。他们暂时忘记了那一成不变的用菜叶和稀粥熬成的只能勉强果腹的糟糕食物,忘记了身上穿的破旧不堪毫无尊严的军装,也忘了手上拿着的一支支长期没有保养的老旧的步枪,他们急切地等待着冲进燃烧的战场,幻想着敌人的头颅如皮球一样滚动在他们脚下。
  汽车从人流中穿过,渐渐地远离了他们,当宋穹最后一次转身向前线凝望时,他看见几架日军飞机正盘旋在他们刚刚离开的战场上空,它们投下了炸弹,一阵猛烈的爆炸过后,大片浓浓的黑烟完全笼罩了战场,宋穹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他无法想象刚刚从他身边经过的那些人的命运,他依旧记得他们那一张张年轻而朴实的面孔。
  坐在他身边的年轻的少尉也看到了正在发生的这一幕,他的脸色顿时变得晦暗起来。
  第六章

  “这是你哥哥让我转交你的。”宋穹把包着钱的布包放到唐爱兰面前。
  “你见到了我哥哥?”唐爱兰惊喜地问,“他怎么样?”
  “他正在战斗。”宋穹简短地说,他认为这句话已经包含了所有和唐志坚有关的信息。
  唐爱兰低下了头,她还太年轻,还不能真正理解战争,更无法想象战争的残酷。
  “他——是不是很危险?”唐爱兰低声问。
  “是的,但不仅仅是他,战争使每个人都处在危险之中,也包括我们。”宋穹和蔼地说。
  唐爱兰抬起头,她注意到宋穹的礼帽下面露出一段白色的纱布,这个发现使她对宋穹的话有了更进一步的理解。
  “您受了伤?”
  “我中了彩。”宋穹想起少将的话,微笑着说,“而且运气不错。”
  “他的事——我哥哥是怎么说的。”唐爱兰问,她的眼圈不由自主地变红了。
  “他对张思敏的死感到很意外,”宋穹说,“你的家人好像都不喜欢他。”
  “是的,”唐爱兰说,“他们对他有偏见。”
  “可总得有个原因吧。”
  “他们总是说他是个花花公子,说他没出息,说他是败家子,”唐爱兰低声说,“可他一向如此,其实他们并不在乎这些,他们对他的看法发生改变只是因为他父亲破了产。”
  “你的意思是在他父亲破产前你的家人并不反对你们交往?”
  “是的,我父亲甚至还催促我们结婚。”
  “你应当理解他们的感受。”宋穹温和地说。
  “可这是在上海,在这个圈子里谁不是这样生活呢,他们希望我嫁的人也都是这样的人。”唐爱兰咬了咬嘴唇,“他们并不是真的为我好,他们只是希望我能嫁一个有地位的人,为了他们自己——他们很自私。”
  “如果他和这些人没有区别,那么你也不应当强求你的家人。”宋穹说。
  “当然有区别,”唐爱兰说,“他比别人更喜欢我,而且——他是真的喜欢我。”
  宋穹沉默了,过了一会,他说:“至少你哥哥不是个自私的人。”
  “是的。”唐爱兰说,“他和我父母不一样,他并不想靠我得到什么,他只是希望我能幸福。”
  “希望你幸福最好的做法就是支持你的选择——那他不喜欢张思敏的原因是什么呢?仅仅只是因为他们对这场战争的看法不一样吗?可这种看法并不新鲜,报纸上每天都在说,在俱乐部里大部分人也都认为中国无法赢得战争,就算是一些大人物也在说类似的话。”
  唐爱兰怔了怔,她好像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当然,也许在一个军人面前说这样的话总是不合适的。”宋穹说,“他们发生冲突是发生在家里?”
  “不是,听我哥哥说是在一家俱乐部。”
  “也就是说你其实并没有亲眼见到他们冲突——那关于这件事张思敏是怎么对你说的?”
  “我问过他,不过他什么都没说。”
  “但他也没有否认你哥哥的话?”
  “嗯。”唐爱兰问:“这有什么不对吗?”
  “当然,这样的事很正常,尤其是发生在两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中间,只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宋穹若有所思地说,“这么说你哥哥其实并不是一开始就反对你们交往,甚至张思敏的父亲破产后他的态度也没有变化,只是因为他们发生了冲突以后他的态度才改变的。”
  “是的。”
  “那么张思敏呢?他对你怎么样?”宋穹问。
  “很好。”唐爱兰说,但宋穹感觉到她的语气并不坚决。
  “是么?”宋穹看着她,“一直都很好吗?”
  唐爱兰有些迟疑,她说:“应该说以前一直都很好,但最近——也许是他心情不太好。”
  “自从你哥哥打过他以后?”
  “嗯。”
  “或许是因为你哥哥的缘故。”
  “我不知道。”唐爱兰低下头。
  “那你对他这个人怎么看?”宋穹问,“撇开你们的感情,他这个人本身。”
  “他是个好人,很善良,当然他花钱的时候确实不够谨慎,但这是他多年形成的习惯,也许他还没有意识到他应该改变了,他还很年轻——”
  “他已经二十八岁,不算年轻了。”宋穹说。
  “对于普通人家的孩子来说也许是的,但对于他那样的家庭——他很多事情其实都不懂。”
  “也许是我不了解他们的哪个圈子,”宋穹说,“你说他花钱不够谨慎,我想知道具体的情况,究竟不够谨慎到什么程度?”
  “他总是把兜里的钱花得精光,和朋友在一起总是抢着付账,其实那些朋友都比他有钱。他还喜欢赌,下注很大。”唐爱兰慢慢地说,但宋穹看得出她并没有把全部事实说出来。
  “他对这场战争是怎么看的?”宋穹问,“我是指你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
  “我不知道,”唐爱兰摇摇头,“我们从来不谈这个问题。”
  “如果他不关心这场战争,他就不会为此和你哥哥发生冲突。”宋穹说,说着他站起来,“我想我该走了。”
  “我听说前面死了很多人,我哥哥他——”她看着宋穹的眼中流露出无限的担心和无助,宋穹知道她需要从他这里得到一种保证,至少是一些安慰,已经有一个她爱着的男人死掉,她无法忍受失去另外一个她爱着的男人带来的打击。
  “再见。”宋穹说,面对这场战争,他的力量实在过于渺小,渺小到甚至无法带给她一点虚假的安慰。
  “很抱歉,夫人,”宋穹对刘凤仪说,“唐爱兰的哥哥对于您儿子的死亡毫不知情,我个人认为他和此事无关,而且他也无法提供更多有价值的线索。”
  刘凤仪冷漠的脸上流露出一丝不易擦觉的失望表情,这个表情并不明显,因为她知道事情不可能一蹴而就。同时她注意到宋穹礼帽下露出的一小截纱布,她明白了为什么他会一直戴着帽子。
  “您受伤了?”她问。
  “只是一点擦伤,没有问题。”宋穹说。
  “我会补偿您的。”她说。
  宋穹笑了笑,说:“您支付的佣金已经足够我再冒几次险了。”
  “接下来您有什么打算?“刘凤仪问。
  “一个人会因为什么原因到战场呢?希望由自己亲自上阵去杀敌?这是涉世未深的年轻人常会产生的幻想,但事实是现在前线集聚着几乎相当于上海四分之一人口的军人,而且他已经不那么年轻至少已经过了幻想的年纪了;是因为某件事情偶然到了不该去的地方乃至遭到意外吗?根据我的了解,您儿子的活动圈子里都是上海商界的有钱人,这些人对正在发生的一切事情都会有着敏锐的触觉,他们绝不会无缘无故地把自己置身于未知的危险中,更何况是真正的战火,所以他也不会因为某种偶然到那个地方去,而且这两种情况都无法解释为什么您儿子的头颅会被送回您家里——对不起,但这是分析案情必须涉及的环节。”
  当宋穹提起她儿子的头颅的时候,刘凤仪的脸上透过一种悲愤而绝望的表情,但她没有打断宋穹的话。
  “所以,我认为真正的原因是第三种可能,就是他出现在战场既不是年轻人一时冲动的异想天开,也不是因为某种偶然,而是和他目前的生活状况息息相关,是因为他需要到那个地方去,或者说,是因为他不得不出现在那样一个地方——比如因为某件非常紧急的事情他必须到哪个地方去,又比如他是在某些人的胁迫下被迫到了那个地方——当然,作为我个人的看法,我认为把他从租界之类的地方胁迫到极度危险的战场对于凶手来说风险非常大而且是完全没有必要的,除非有某种极其特殊的理由值得这么去做——”
  说道这里宋穹停了下来。
  “什么理由?”刘凤仪问。
  “无论如何,他必定是有某种不得不出现在战场的理由。”宋穹没有直接回答她,他接着说,“而且我认为这个理由必定和正在进行的战事有关。”
  刘凤仪从茶几上一个精致的银制烟盒里取出一支烟,然后从身边的挎包里拿出一个精巧的打火机,熟练地点燃香烟,然后慢慢地喷出一股烟雾,她这一口吸得很深,浓浓的烟雾弥漫在她和宋穹之间。
  “接着说。”
  “尽管您算是个有钱人,但我认为还没有到能随心所欲地花钱的地步。”宋穹说。
  “当然,就算在上海也很难说谁能真正随心所欲地花钱。”
  “民国二十二年,我有幸跟着杜先生去了虹口的一家俱乐部,杜先生那天兴致很高,他对我说他已经戒赌很长时间了,但他那天想陪朋友玩一把。他下了一注,结果输了五千零一块大洋,事后他说这是他在赌场下过的最大的一笔注,我想,如果上海真的有人能随心所欲地花钱,杜先生无疑应该算其中之一。”宋穹说,他说得很慢,“杜先生在下注前曾经问俱乐部经理,这个俱乐部迄今为止单笔下注最高是多少,经理回答是五千大洋,而俱乐部对下注是不设限的,杜先生说,那我就来博个头彩,下五千零一块。这笔钱对于杜先生来说其实并不算什么,但事后他还是说,他戒赌是对的,因为至少以后少了一种破产的可能。”
  刘凤仪皱了皱眉,她不明白宋穹想说什么。
  “我昨天上午去了您儿子经常去的两家俱乐部,在其中的一家,我听经理说起了您的儿子,他对您儿子印象非常深刻,因为就在上个星期,他曾经下过一笔六千大洋的注,这件事在我联系上一个经常和他在一起的朋友时得到了确认——他在赌场上竟然比杜先生下的注还大,而您显然没有能力为他支付如此高昂的赌资。”
  刘凤仪狠狠地吸了一口烟,把烟头摁熄。
  “我没有料到,是我的错,我太宠他。”
  “一个人下大注往往只意味着一件事——那就是他之前输得太多,急于翻本。”宋穹说,“虽然俱乐部的人和他的朋友都不愿意多谈他在赌场上的输赢——当然,也许是不太了解——但我可以断定他一定在赌场输了很多。”
  “你总得有证据——”
  “证据就是他近半年来几乎有一半的时间都在赌场度过,我想您虽然不清楚他在做些什么,但您一定记得他这半年来经常很晚才回来,甚至常常夜不归宿,他会整天心不在焉,对平时感兴趣的一切事情都变得毫不关心,甚至连他的追求了许久的女朋友都不不再能引起他的兴趣。一个沉湎于赌场的人永远是输家,区别只是有些人输得起而有些人输不起,就我的社会经验而言,绝大部分人是输不起的,这其中也包括您的儿子。”
  刘凤仪咬了咬唇,她回想了最近一段时间张思敏的行为,她承认宋穹的话是正确的,或者说,正确的可能性很大。
  “所以,您其实并不了解您儿子的经济状况和生活状况,您总以为一切事情都在您的掌控之中,不过这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每个父母对子女都有这样的自信。”
  “那么,您认为我儿子的死和他在赌钱有关?”
  宋穹笑了笑,说:“也许有关,也许无关,但即便有关也不见得会是直接的关系。赌场或放高利贷的人也许会和您儿子发生某些纠葛,也许,他们会在事情解决不了的时候采取一些极端的方法,很多时候对采取这些方法产生的后果甚至他们也无法控制。问题在于,这些人的目的是弄钱而不是杀人,我想,如果真的产生了您认为的那些纠纷,您肯定早就知道了,而且我不知道有什么纯属金钱上的纠纷需要到正在爆发激烈战斗的地方去解决。所以我认为,赌钱可能只是造成您儿子死亡的诸多因素中的一个。”
  “我不是你的同行,没法去猜你的话,你有话不妨直说。”刘凤仪有些不耐烦地说。
  “问题在目前阶段我也只是在猜测,比如他输掉的钱超过了他的承受能力,急于翻本,为此就需要大量的金钱,这种对金钱的迫切需求也许会使他心存侥幸铤而走险,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接触不该接触的人,去做他平时根本不敢去做的事情——当然,这一切都仅仅只是猜测。”
  “你平时都是靠这样的猜测来侦破案件的吗?”刘凤仪讽刺地说。
  “战争对于大部分人的命运而言都是一个悲剧,但对于有些人来说不是,战争使得人的生命变得廉价,但却恰恰使得为了维护这种廉价生命的一切都变得珍贵,这就是战争制造的无数荒谬之一。在战争中有很多物资都值得冒生命的危险去获得,因为很多时候你只需要冒一次险就能挣到使你一辈子衣食无忧的金钱,当人们面对高额利润的诱惑时,伴随这些利润的危险在冒险的人们看来只不过和横穿马路时被电车撞到的概率相同。”宋穹没有理会刘凤仪的嘲讽,他自顾自地说着,“金钱对于每个人的意义是不一样的,有些人会为十块鹰洋杀人,但在另一些人眼中,这笔钱只不过刚刚够买一只雪茄。我想,能让他冒险的交易利润一定很高,这会是一桩什么样的交易?”
  刘凤仪看着他,她的眼里显示出一种嘲讽和期待交织的神情。
  “也许一切都只是我的幻觉。”宋穹喃喃自语,但很显然,他也无法得出答案。
  第七章

  唐志坚是半个月前从警备司令部调到103师的,通知他的时候长官脸上流露出一种惭愧的神色,战争爆发时他刚刚收下了唐立德的两千块大洋,并信誓旦旦地保证唐志坚可以一直待在司令部里。但之后不久警备司令部就由陆军第九集团军接管,虽然收了大洋的人竭力向新任的司令长官证明唐志坚留在司令部的种种必要,使得他继续在司令部里待了两个月,但当战争开始受到失败的威胁,甚至连蒋夫人的专车都遭到轰炸险些丧命的时候,没有任何人有力量再继续保护唐志坚这样的小人物。
  其实唐志坚并不渴求这样的保护,尤其是在战争期间,唐立德的行为严重伤害了他作为一个军人的荣誉感。但他没有表示反对,大部分原因仅仅只是他不愿意使父亲失望,不愿意违背父亲的意愿,同时在军队里这样的行为并不少见,他算不上特殊,战争期间每个人都会无意识地进行自我保护。说到底他的家庭只不过是上海无数个普通家庭中的一个,凭借唐立德在上海多年冒险赚取的金钱,也许可以使他们站在上流社会的门口朝里面张望,但远没有能力让南京的某位大人物或某个重要部门打来电话把他调到南京或武汉,他们只是在做很多人都在做的事情,只是在碰运气,就象唐立德在投机市场上做的一样。
  当然,不能否认战事的惨烈在某种程度上使唐志坚越来越对唐立德的行为抱有了某种幻想,他并不畏惧死亡,但他不愿意在一场没有希望的战事中毫无价值地死去,而这场战事正越来越多地显示出这样的趋势。无数的人象蚂蚁一样涌向战场,这些来自全国各地的朴实无华的年轻农民甚至连自己部队的番号都弄不清,也听不懂指挥官那些南腔北调的各地方言,他们只是在喝完一碗冰冷的用已经失去肉味的骨头汤和着菜叶熬制的稀粥,吃下一个黑乎乎的馒头后抹一抹嘴,带着原本空荡荡的胃对这些不期而至的食物产生的无限满足感冲过被炮火炸成废墟的街区,接受来自死神的拥抱。
  唐志坚半蹲在一个被炸毁的掩体后面,紧紧地握着步枪,他的营刚刚经过一次补充,从他当营长以来第一次齐装满员,在傍晚那一片灰暗的德式钢盔下唐志坚看到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他们好奇地看着唐志坚那一身散发着硝烟味沾满油污已经无法辨认颜色的残破军服和手里那支枪托已经被烧焦的步枪,仿佛在怀疑这个衣衫褴褛的人究竟是不是他们的长官,又仿佛对自己身上不合时宜的干净感到惭愧。成排的炮弹带着尖利的呼啸声从他们头顶越过,在对方阵地周围猛烈地爆炸,炮击已经整整进行了四个小时,唐志坚从来没有想到中国军队也会有这么多的炮弹,他甚至开始担心这种规模的炮击很快就会耗尽库存的弹药——他在警备司令部的时候对整个集团军的弹药储备很清楚,一门炮不到一个基数。
  炮击终于结束了,即将落山的血红色的夕阳发出最后一道残光,刺破了滚滚浓烟。日军的阵地陷入一片死寂,士兵们相互交换着兴奋的眼光,在一次进攻前对对方阵地进行如此规模的炮火覆盖对中国军队来说不仅仅是一种奢侈,更是一种处于迷茫中的破釜沉舟的挣扎。炮击不但使那些新兵感到激动和震撼,就算对那些参加过中原大战和一二八战争的军官而言也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每个人都认为日军阵地已经被炮火夷为平地,不会再有生还的人,人们激动地等待着一次能够带来久违的胜利的冲锋。
  进攻的命令从集团军司令部的掩体逐级下达,迅速地传递到第一线,人们的心脏在统一的节奏下快速跳动,几秒钟后,躁动的人群中不知道是谁低声喊出了第一句命令:冲过去!
  潮水般的人群向被浓烟笼罩的日军阵地进发,从集团军司令部到团部,每个人都清楚在上海街区狭窄而残破的废墟中以这种毫无章法的密集队形进行冲锋的人海战术将要付出的代价,近两个月来这种战术已经夺走了超过十万人的性命。但他们没有别的办法,因为被动的防御中国军队无法抵抗装备优良训练有素的日军的进攻,只能以这样近乎自杀的方式对日军进行反制,与他们进行血腥的拉锯战,用过超过日军几倍甚至十几倍的伤亡来抵消对方装备和训练的优势。人们只是在祈祷刚刚结束的猛烈炮击能彻底摧毁日军阵地,即便不能全部消灭阵地上的日军,也能最大限度地使他们失去战斗力。
  当冲锋的人群距离日军阵地还有不到五十米距离的时候,原本安静的人群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呐喊声,人们争先恐后地加快了脚步,每个人都希望自己是第一次冲上日军阵地的人,有些人甚至被身后的刺刀刺破了脊背。就在此时日军阵地射出了第一排子弹,紧接着传来一阵此起彼伏的拉枪栓的声音,随后响起了密集的机枪射击声,唐志坚很快就听出这是日军九二式重机枪和十一式轻机枪的声音,他的心猛地一沉。
  呐喊声突然消失了,只剩下子弹穿进人体时发出的沉闷的声音和骨头爆裂的噼啪声,随后是被子弹击中的人们痛苦的哀嚎,前面的人们在弹雨中倒地,后面被浓烟和凌乱的建筑物挡住视线的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当他们穿过浓烟看到眼前发生的一切时,他们惊呆了,随后身体被横飞的子弹撕裂。
  在一片混乱中日军也冲出了阵地,他们穿着肮脏破碎的军装,满脸血污,长长的枪刺在夕阳下闪动着耀目的光芒,冲在最前面的是一个赤裸着上身的矮壮的人,他全身被烟熏得漆黑,头上绑着一条白布带,手中挥舞着一把军刀,他毫无声息地冲到一名不知所措的中国士兵面前,刀从这名士兵的肩头斜砍进他的身体,他的骨骼发出清脆的断裂声,鲜血直喷出来,随后惨叫着倒下。
  这一幕使得人们顿时惊惶起来,唐志坚手中渗出了汗水,他的心猛地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提起来,他知道现在不能后退,一旦他们后退,整个攻势就会被瓦解,甚至他们的阵地也会受到冲击,此时只要有一个人往回跑就会产生不可估量的后果。他咬了咬牙,端起手里的步枪,用嘶哑的声音高声喊到:“他们人不多,杀死他们,杀啊。”
  天空中再次响起了炮弹和空气摩擦产生的巨大呼啸声,人们微微楞了一下,几秒种后,老兵们脸色变得煞白,他们大喊着“卧倒”,随后抱着头趴在地上,而那些刚刚踏上战场的新兵依旧茫然地站着。一发巨大的炮弹在人群中爆炸,浓烟瞬间吞没了一切,在火光中人们发出凄厉的惨叫声,被炸成碎片的人体混合着砖块泥土被高高抛起然后四下散落,方圆几百米内犹如下了一阵血雨。
  这是日军从军舰上发射的重炮,唐志坚的双耳被震出了血,周围在瞬间变成一片无比安静的世界,他挣扎着爬起来,眼前闪过一道道刀光,在浓烟中他看不清发生了什么事,他只模糊看见前面有个身影在晃动,这个身影的头上有一条白布带在飘扬,他不顾一切地把刺刀刺向这个身影。他听见“噗”的一声,他知道刺刀插进了人体,他狠命地把刀朝前捅,嘴里发出“杀杀”的吼声。他把全身的力量都贯注到双臂上,捅着这个人疯狂地往前冲了十多米,两个人重重地撞到一堵矮墙上,他的刺刀穿过了这个人的身体,刺进了墙里,但他没有意识到,依旧在狠命地朝前捅,直到把枪管也捅进了这个人的身体,他们紧紧地贴在一起,他看到了被硝烟熏黑满是血污的赤裸的身体和一张扭曲的无限痛苦的脸,他的一只手随着步枪已经进入对方的身体,深深地陷入对方身体内正在蠕动的内脏中,鲜血溅满了他的全身。
  唐志坚嘴唇微微颤抖,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冲击着他,他感到一阵强烈的反胃,把所有没有消化的午饭全部喷到了对方的脸上。
  在这一瞬间他恢复了听力,他听见周围响起各种混合着中国北方方言和日语的怒吼声以及频繁的金属碰撞声,中间夹杂着刺刀捅进人体的声音和痛苦的惨叫,双方混战在一起。
  淞沪会战中中国军队规模最大也是最后的一次攻势在午夜时分终于停止了,一场不期而至的大雨冲刷着血肉模糊的战场,冰冷的雨水使得那些受伤昏迷的人渐渐地清醒过来,他们在暴雨中发出凄惨的呼救声,阵地上双方的士兵都在沉默地听着这些声音,仿佛听到了一种对于双方而言都没有区别的来自未来命运的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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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唐志坚终于洗了十五天以来的第一个澡,虽然他身上到处缠绕的绷带使得这个澡洗得很艰难也很不舒服,但他对此已经心满意足。洗完澡后他在久违的床上沉睡了五个小时,之后被叫醒并换上了军部专门为他准备的一套已经显得有些陈旧但是依旧完好的军装,领口上是新加上的崭新的中校军衔标志。随后他被带到军部吃午饭,他面前摆着一盆热气腾腾的猪头肉烩菜和一大碗米饭,他向来厌恶这类粗鄙的食物,但现在他胃口大开,完全不顾那一根根没有拔干净的猪毛对咽喉的威胁狼吞虎咽。军部的人们好奇而鄙视地看着他,有人发出低低的嗤笑声,陪着他吃饭的参谋长用严厉的眼光谴责了这种笑声,然后让人把自己面前的一盘炒鸡蛋也端给唐志坚。
  唐志坚还没有来得及咽下最后一口食物,就听见有人高声喊:“张长官到。”
  所有的人哗地站起来。
  参谋长向张长官低声介绍了唐志坚,他走到唐志坚面前,阴郁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他轻轻拍了拍唐志坚的肩膀,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枚一等宝鼎勋章,认真而小心地别在唐志坚的胸口,随后他庄重地敬了个礼,握了握唐志坚的手,转身向门外走去。
  “谢谢教育长。”唐志坚高声说。
  他停住脚步,慢慢地转过身,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唐志坚。
  “报告长官,我是民国二十二年南京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步科六期学员,当年您给我们上过课。”
  他笑起来,相比起刚才的笑容,这次的笑容显得真诚而自然,笑容也暂时驱散了他脸上的阴云。他凝视着唐志坚,想从记忆中寻找出一点和眼前这个人有关的蛛丝马迹,但他没有找到,不过这没有影响他的心情。
  “上海人?”他低声问,带着浓厚的皖北口音。
  “是。”
  “放你一天假,回家看看。”
  “报告长官,我马上要回部队,没有时间休假。”唐志坚说。
  “回去看看。”他用一种亲切而不容辩驳的语气说,然后对唐志坚点点头,转身快速走出了大门。
  当唐志坚突然出现在家里时,很自然地引起了一阵意料中的骚动,在母亲、唐爱兰乃至女仆对他进行了拥抱后,唐立德过来用一种男人对男人的方式和他握了手,当唐志坚取下毡帽时,他看到唐志坚额头上有一道深深的伤痕,也注意到他手腕上缠着渗出血迹的绷带。
  “你负了伤?”他问,“怎么不包扎一下。”
  唐志坚的母亲扑过来,看着他的伤口,哽咽起来:“天啊——”
  “绷带不够用,医生处理过了,在前线这什么都不算。”唐志坚扶着母亲坐到椅子上,微笑着说,“我很好。”
  唐立德点点头,说:“我等会打电话给周医生,他哪儿什么都有。”说着他从桌子上的烟盒里取出一支烟递给唐志坚,然后帮他点上。
  “这次回来准备住几天?”
  “只有一天假,明天就得走。”唐志坚说,“已经是破例了。”
  这句话使得屋子里响起了一阵失望的叹息声,他母亲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说:“我这就给你做晚饭。”她带着女仆进了厨房。
  “战局怎么样?”唐立德问。
  “很紧张。”唐志坚说,唐立德从他的表情里看不出他这句话的倾向,但至少他没有见到更多的希望。
  “我听说华北的局势也很糟糕,看来不太妙。”唐立德说。
  唐志坚沉默了,他无法详细地向他解释战事的具体情况,也不能无原则地符合唐立德的话。
  唐立德也意识到谈论这个话题是不合适的,他点着烟斗,默默地抽了一口。
  “你有什么打算?”他问。
  “这恐怕不由我决定。”唐志坚说,“战争才刚刚开始。”
  “也许马上就会结束。”唐立德说,“接下来会有一个协议,就象民国二十一年那样,九国公约对中国问题规定很明确,日本也是公约签字国。”
  “九一八的时候日本也是公约签字国。”唐志坚说。
  “上海和东北是完全不一样的,上海有租界,关系各国利益,他们不会坐视不管。”唐立德反驳说,“报纸上说昨天有英国军舰出现在黄埔江,这说明国际上是不会容忍日本胡来的。”
  唐志坚觉得唐立德的话很可笑,而且有一种令人无法理解的荒唐,他也很难想象与前线近在咫尺的普通人会如此看待这场战争,会对未来抱有如此不切实际的幻想。也许生活在上海的人们永远无法割舍留在他们记忆中的那种繁华喧闹的生活方式,这种与众不同的记忆使得他们对战争也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态度。
  他们之间的交流一向不那么流畅,因为他们看待几乎所有的事情都有着不一样的角度,但唐志坚不想再继续这样无意义的辩论,他只是沉默地抽着烟。
  窗外隐隐传来一种尖利的声音,声音离这里很远,但这些日子生活在上海的人们已经很熟悉这种声音,屋子里的人脸上都流露出一种不祥的神情,接着传来一声闷响,每个人的身体都微微地震动了一下。
  唐志坚的母亲激动地从厨房冲出来,她哆嗦着说:“炮弹又落到了租界,我看见了,我看见了。”
  唐志坚快步走过去扶着她,温和地说:“别担心,离这里还很远。”
  唐立德慢慢地站起来,他的嘴唇微微颤抖,这颗炮弹像是给他和唐志坚的争论下了一个最后的结论。
  “我陪你母亲去休息一会。”他说,用一种矛盾的眼光看着唐志坚,他不相信他对时局的判断会是错的,但现实正在使他产生一种幻灭感,他扶着唐志坚的母亲上了楼。
  唐志坚从兜里掏出一块蓝绸布,放到桌子上打开,是一枚一等宝鼎勋章和一对带有中校军衔标志的领章。
  “你得到了勋章。”唐爱兰惊喜地说。
  “这也是我能回家的原因。”唐志坚微笑着说,“看这个,再让你高兴一下——我现在已经是中校。”
  唐爱兰用无限敬仰的目光看着他,象所有少女一样,她为他感到骄傲,并且很庆幸自己是他的妹妹,这枚勋章使她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全感,她认为她不但能保护家人不受伤害,在这一瞬间甚至认为只要有他在,就能轻易地获得这场战争的胜利。
  “怎么得到的?”她问,她注视着唐志坚额头上的伤痕,伤口很可怕,能看见被血和泥土浸黑的肉,她很难想象他曾经经历过什么样的危险。
  “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情,每个人能可能得到。”他说,他不想过多地在她面前说那些血腥的过程,她还太年轻,不应该知道这些。
  “报纸上说前面死了很多人,是真的吗?”唐爱兰问。
  “战争总是要死人的,”唐志坚说,“但每个人都不会白白死掉。”
  “他们——会占领上海么?”唐爱兰的话里明显带有一种不安,虽然她每天都能从报纸上得到胜利的消息,但这些消息从来没有消除人们对未来的疑虑,每个人都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而在唐爱兰眼里,唐志坚无疑可以充当这个答案的权威发布者。
  唐志坚点燃一支烟,他的眼角瞥见放在桌子上的一摞旧报纸,最上面的一张用醒目的标题写着:平型关我军大捷歼敌愈万。他走到靠窗的沙发边,从茶几上拿起一张最新的报纸,他看了一眼,头版的标题是:太原保卫战激战正酣。他把这张报纸轻轻地放在那摞旧报纸的最上面。
  “谈谈你最近的情况。”唐志坚说,“过得还好吗?”
  唐志坚这句突如其来的话使唐爱兰怔了怔,随后她低声说:“还好。”
  唐志坚注视着她,和两个月前比起来,她显得憔悴来了许多,精神也有些萎靡,尽管她对唐志坚的突然出现表现出发自内心的喜悦,但这种喜悦没有抵消她这些日子的哀伤。
  “人死不能复生,上海每天都有上千的人死去,他们的家人也很悲痛,”唐志坚说,“你还很年轻。”
  “我知道。”她低下头。
  “有个叫宋穹的私家侦探,前天我托他带了点东西给你。”
  “我收到了,宋先生人很好。”唐爱兰说,“他正在调查张思敏的案子。”
  “他是怎么看的?”
  “他问了我一些问题,我希望他尽快把事情查清楚,抓到凶手。”
  “这也是我的希望,”唐志坚说,“他算不上什么好人,但也不该被杀死。”
  这句话刺激了唐爱兰,使她激动起来,她抬起头看着唐志坚,想要说点什么,但最终她胆怯了,重新低下头。
  “可他对我很好。”她最终只是用低低的声音说。
  唐志坚叹了口气,他对自己刚才的话有些后悔,唐爱兰的看法是对的,他对她很好,很爱她,这已经足够了,你还能要求什么呢?这个年代本来就很难区分好人和坏人,你不能要求太多。
  “那你打算怎么办?”沉默了一会,他问。
  “我很想帮他,但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她说。
  “你什么都不用做,你应该开始新的生活,忘掉这些事。”唐志坚说。
  “我听你的。”唐爱兰说,但唐志坚明显地感觉到她的言不由衷,当然,要求一个处于热恋中的年轻女孩马上忘掉这一切显然是不切实际的。唐志坚很想说点逗她开心的话,但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些日子他似乎已经忘记了什么是开心。
  屋子里陷入了沉默,他们都不知道该怎么进行接下来的谈话。
  “宋先生去找过你。”终于还是唐爱兰打破了沉默说,“为什么?”
  “他认为张思敏死在前线,而我恰好是他能找到的和张思敏有关的唯一一名军人。”
  “如果你能帮助他——”
  “真是荒唐的理由,”唐立德的声音从楼梯上传出,打断了唐爱兰的话,“这些所谓的侦探就是靠故弄玄虚来骗取钱财的。”
  他慢慢地走到桌子边坐下来,点着叼在嘴上的烟斗,缓缓地吐出一口烟,说:“你母亲有点不舒服,我让她先躺一下,我给周医生的诊所打了电话,他出诊去了,回来会和我联系的。晚饭有你母亲做的生煎包和红烧鱼,都是你爱吃的,当然还有你最喜欢的鸭血汤,我让人去买了,就是不知道还有没有,战争期间就是这样,也不是头一回,看运气吧。”说着他注意到桌子上的勋章和领章,盯着看了一会。
  “很好,很好——你没有让我们失望,”他有些动情地说,“也没有让这个国家失望。”
  他抽了一口烟,由于抽得太猛烟呛进了他的气管,引起了他一阵强烈的咳嗽,但他依旧接着说:“你现在是国家的功臣,是英雄,你知道不知道,你现在对这场战争很重要。你不能死,你要活下来,就象你刚才说的,这场战争才刚刚开始,国家需要你这样的人。你应该向长官要求到师部、军部去,我也要马上写信,给你们军长,给集团军司令部,我要求他们立刻把你调离前线。”他不顾一切地说完这段话,又开始猛烈地咳嗽。
  他突如其来的激动使得唐志坚和唐爱兰都感到不知所措,唐爱兰过去轻轻地拍着他的背,他喘息了一会,说:“我没事——志坚,我是认真的,我今晚就写信,我会找人把信直接送给集团军司令长官本人,我有办法。”
  这枚勋章使得唐立德突然间看到了唐志坚在军界的远大前程,就好像他一直在做的投机生意一样,他看到了这笔投资可能带来的巨大收益。战争使得每个军人都能凭借自己的本事获得升迁,而不象在和平年代一样要靠家族的背景和长官的喜好,但前提是他要活下去。当唐志坚获得这枚勋章的时候,他活下去的重要性超过了一切,如果他在几天之前战死,他会给家庭带来无限的悲痛,而现在,他的死亡在无限的悲痛外还将使他们失去本应属于这个家庭的无限荣耀和收益。
  唐志坚同情地看着他,他能理解他此时的心情,他提起热水瓶,倒了一杯水放到他面前。
  “前线的人都是英雄,国家都需要,但不可能每个人都到师部去。”他说,“总得有人战斗。”
  “可是你不一样,你得到了勋章,你是军官,是委员长的学生,你比他们更重要。”他嘟囔着说,“我还要给委员长写信。”
  “您太累了。”唐志坚温和地说,“您要注意休息,战争还会持续很长时间。”
  第九章

  当宋穹看到唐志坚的时候,他似乎并不奇怪他的来访,他热情地请他喝刚泡好的茶,并且抱歉地说他收藏的好茶毁于几天前的一次爆炸,现在只有这样的劣质茶叶可以喝,不过他还有好的收藏品可以请唐志坚享用,他边说边让赵子安去把那盒雪茄拿出来。
  “真正的哈瓦那雪茄,在上海你是见不到的,这是一个显赫的当事人送我的,用它甚至可以在高级俱乐部换下注的筹码。”宋穹取出一支雪茄,递给唐志坚。
  “谢谢。”唐志坚说,“这是很珍贵的藏品,我自己有烟。”
  “不不,它就是为您这样的军人准备的。”宋穹小心地切好雪茄,塞进唐志坚手里,并且坚持要他马上点燃。
  “谢谢,虽然我是第一次抽,但我很喜欢。”唐志坚说,“我没想到您家也会被轰炸。”他想起门外那个巨大的弹坑和周围破碎的门窗。
  “不是轰炸,是炮弹——不过这没什么区别,很正常,我听说租界也被炸了,这是战争,每个人都很清楚,这是早晚的事。”宋穹说,“你怎么有时间来寒舍?我的意思是,现在不是军人休假的时候。”
  “当然,我的假是长官特别给的。”唐志坚说,“只有一天。”
  “这是战争期间能得到的最高奖赏,”宋穹说,“你一定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才会获得这样的礼物,我到过前线,我知道一个普通人在哪儿是多么的渺小,生命又是多么的脆弱,你是一个真正的英雄,我很荣幸能接待一位刚刚为国家立下赫赫战功的军人。”
  宋穹的话使得唐志坚略微感到有些窘迫,他说:“每个人都可能成为英雄,我倒不觉得有什么特别。”
  “这也是每个英雄都会说的话,这些话往往不是客套,而是他们的真实想法,因为他们是死亡的见证人,对自己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会有一种深深的内疚。”宋穹笑了笑,说:“你只有一天的假,但却提前结束了和家人的团聚来到寒舍,一定有着什么特别的理由。”
  唐志坚沉默地抽着烟,过了一会,他说:“我来是因为我妹妹希望我来,她没有明说,但我很了解她,她期待这个案子能水落石出,也许这是对她最好的一种抚慰,能使她安然地面对未来的生活。”
  “她真是个好姑娘。”宋穹低声说。
  “当然。”唐志坚说,“我想知道你的调查进行得怎么样。”
  “调查需要时间,我接手这个案子才四天。”宋穹说。
  “我理解。”
  “我的调查取得了一些进展,但还不足以找到真相,我期待能得到你的帮助。”宋穹真诚地说。
  “我不确定我是不是能帮助你。”唐志坚沉默了一会,说,“我只能把我知道的告诉你。”
  “这正是我想要的。”宋穹说。
  “我曾经对你说过我这三个月都没见过张思敏,这不是事实。上个月我曾经在南京军事委员会见过他。”唐志坚说,“我当时负责把警备司令部的一批机密材料转移到军事委员会军令部,在我办完事出来的时候见到了他,他和二厅一个叫秦浩天的在一起。”
  宋穹脸上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他那天就知道唐志坚并没有对他说出他了解的全部事实。
  “你认识这个人?”
  “是的,他是我在中央陆军军官学校的同学,我们是同期的,我在步科,他在炮科,在教导总队时我们都在特务连,很熟。”
  “他们见到你了吗?”
  “见到了,我和秦浩天打了招呼,但没有理睬张思敏,我当时急着回上海,所以我们见面的时间非常短,不到一分钟。”唐志坚说。
  “你发现了什么奇怪的事情了吗?”宋穹问。
  “是的。”唐志坚好像很惊讶宋穹会问出这句话,“张思敏穿着陆军少校的军服,我当时很奇怪,但他社交很广,认识不少人,弄一套军装不算什么,有时候也许只是为了出入方便,我没有多想。”
  “他们只是两个人吗?”
  “哦,不,还有一个人,我不认识,他穿着便衣,因为时间很短,所以秦浩天没有来得及向我介绍这个人。”
  “能不能描述一下他?”
  “大约三十来岁,个子不高,人很瘦,穿着西装——对不起,当时我急着要走,确实没多注意,军事委员会需要和政府各个部门打交道,人来人往很正常。”
  “非常好,你提供的线索非常有价值。”宋穹说,“谢谢你。”
  唐志坚点点头,他把抽了一半的雪茄摁熄,小心地把剩下的半支装进口袋,随后从从兜里取出一张折好的纸条,交给宋穹。
  “这是秦浩天在南京的住址,今年四月份他结婚时我还去过,我希望他还没有搬家,你应该知道怎么和他打交道。”唐志坚说。
  “我可以提你的名字吗?”宋穹问。
  “可以,我们关系很好,他是个正直的人。”
  “我明白了。”
  “关于张思敏的事情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我们关系很一般,当然我们曾经一起喝过酒,打过牌,那是因为我妹妹的缘故,具体到我们之间没有什么深交,说实话我并不真正了解这个人。”
  “当然,有深交他就不会在你面前说不该说的话。”宋穹说,“为自己引来一顿揍。”
  “那是个意外。”唐志坚说,“他没注意我在场,那天我恰好和几个朋友去俱乐部喝酒,我承认我确实也喝得有点多。”唐志坚说着站起来,“我该告辞了,谢谢您的雪茄。”
  宋穹把整盒雪茄放到他手里。
  “都拿去,我不抽烟,要是再落下一颗炮弹就可惜了。”他微笑着说。
  “这是稀罕物——”
  “对我来说不是。”宋穹说,“你刚才说来找我是你妹妹希望你来,我想这只是理由之一。”
  “差不多算是全部理由,要说还有其他理由,就是那天你走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唐志坚说,“你说发生在前线的所有事情都可能涉及军事机密,我觉得,也许确实应该有个人来调查一下这件事。”
  “如果你真的那么想,你就应该把事情报告你的上级。”
  “是的,但这没用,不会有人来管这件事,如果每个死在前线的人都需要进行细致的调查,恐怕再调一个集团军也不够。”
  “你就那么信任我?”
  “我想淞沪警备司令部不会随便为一个人使用作战电话。”唐志坚站起来,“谢谢您的雪茄。”他再次说。
  “谢谢你为这座城市,为这个国家做的一切。”宋穹真诚地说,他知道唐志坚今天来还有一个理由,那就是他不清楚自己能不能活过下一次作战,这个理由他没有说,但宋穹能感受得到。
  他们紧紧地握了握手。
  “我期待能再见到你。”宋穹说。
  唐志坚没用说话,他只是笑了笑,对于他来说,每一次的分手都可能是一种永别。
  第十章

  秦浩天在十月十六号接到了调令,他被调到第四军90师360团担任作战参谋,军衔也由上尉升为少校。他知道这是早晚的事,就他的本意而言,他不想上前线,因为他知道在淞沪前线军官有着怎样惊人的伤亡率,甚至常常会接到师一级的长官阵亡的消息。虽然对于他这样没什么背景的军人而言战争几乎是他们在军界谋取前程的唯一机会,但他对此不感兴趣,他在南京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已经工作了三年多,从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教导总队的一名普通少尉到军事委员会军令部的上尉,他对现状很满意,他喜欢这个工作,希望能一直在这个职位上为国家和军队服务。无论如何,这个职位总是需要人的,战争并不等于所有的人都要上前线,他兢兢业业做了三年,从未出过任何差错,他自认是最适合在这个位置上的人选。不久前他得到确切消息,军事委员会正在做准备迁往武汉,有些部门已经开始行动,他希望一切都维持现状。
  但现实往往不如人意,就在三天前有人告诉他,他现在的职务将由某位刚刚在淞沪前线得到了四等云麾勋章的少校接任,而他将被调往第四军担任作战参谋。类似这样的消息真实性总是毋庸置疑的,秦浩天对于自己被调往前线并无异议,这是一场规模巨大的战争——正如委员长所云:战端一开,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皆有守土抗战之责——更何况他是一名军人。只是后来他听说,来接替他的人是第十集团军参谋长的二公子,原来在上海做丝绸生意,卢沟桥事变后进入军界,担任某军的军需处少校副处长,在一个月前携慰问品从南京到上海的路上遭到日军飞机的扫射,汽车翻到了水沟里他也摔断了几根肋骨,被认定为“冒险达到命令中之任务”,获得勋章。后有传言称当时车上还有舞女若干相陪,也受了伤,甚至还有致残者,因非军人其行为也非执行军务,因此军方不予赔偿,舞女及家人为此闹至军事委员会并引来大批市民围观。
  这些事情只是使秦浩天心情更加郁闷,他在拿到委任状后约几个朋友喝了点酒,酒桌上大家难免对他的遭遇表示同情,对自己未来的类似命运发出叹息,同时也对弥漫军界的乌烟瘴气表示愤怒和谴责,但你终是不能对国家把一个军人派遣到战场这件事本身表示反对。
  秦浩天拐进一条漆黑僻静的小巷,自从战争爆发以后南京就开始实行灯火管制,一到夜晚整个城市就变得一片漆黑。但这里离他的家已经很近,只有几十米,他想到了新婚的妻子,他们半年前刚刚结婚,他知道她此时正在等着他,她应该已经烧好了热水,帮他捂热了被子。他的心中涌起一股男人的冲动,他突然觉得时间很宝贵,需要抓紧,马上就要离开南京,他还没有儿子。
  他踉跄着朝家门走去,黑暗中他好像听见脑后传来轻轻的“咔嚓”声,他楞了楞,这个声音他很熟悉,他停下脚步想了一会,一阵适时吹过的寒冷的夜风使他的脑子稍微清醒了一点,他想起来了,这是德式鲁格手枪上膛的声音。
  “砰”的一声闷响,一颗子弹击中了他的后脑,子弹穿过他的头颅,他身子抖动了一下,慢慢地倒在地上。
  十多分钟后,小巷里传来一个女人声嘶力竭的哭声。
  连夜赶来的军方和警察局的人在天亮后逐渐散去,虽然悲伤依旧,但年轻女人的哭泣也已经因为过分的疲惫而逐渐停止。自从战争爆发以后她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南京离上海这么近,早晚有一天战火会烧到这里,尽管她的丈夫安慰她说已经找了人,万一南京成为前线,他和家眷都可以随军事委员会撤往武汉。但这些安慰并没有打消她的疑虑,她知道丈夫在军界没有任何背景,又那么年轻,他在军校的很多同学都上了前线,近两个月总是听他说起认识的某某阵亡的消息,这些消息让她整夜睡不着觉,她担心这样的命运总有一天会落到自己丈夫身上。当三天前她丈夫阴沉着脸回来时,她明白自己的担心成了现实,但她终是没有料到,事情会以这样一种方式降临。
  她听见有人轻轻地敲门,她擦了擦眼泪,打开了大门。
  她看见一个和善的中年人,他穿着深灰色的风衣,带着黑色毡帽,门打开时,他取下毡帽,鞠了一个躬,她发现他的头上缠着白色的绷带。
  “你找谁?”她用无力的声音问。
  “我想您就是秦浩天先生的太太。”他说,他见过很多失去亲人后悲痛欲绝的人,但他依旧能感受到这个年轻女人突如其来的憔悴,悲哀夺走了她动人的容颜和年轻的心,她像所有有着类似遭遇的人们一样对周围的一切都失去感觉,变得呆滞和冷漠,如果说其中还有些微小的区别,就是多了一种原本属于自己的一切被不幸的命运夺走后产生的一种对人生的深深的绝望。
  她呆呆地看着来人,随后眼泪夺眶而出。
  “我从上海来,我姓宋。”宋穹温和地说。
  “他——”
  “我已经知道了。”他同情地看着她,“我来晚了。”
  “您是——?”她疑惑地看着他。
  “我是他的朋友介绍来的,淞沪警备司令部的唐志坚少校。”宋穹说,“不知道您是不是认识这个人。”
  “是的,我认识。”她低声说,“您有什么事。”
  “我是一名私家侦探,是为另外一个案子来的,我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但我想,也许我能够帮助您。”宋穹说,“同时我也希望您能帮助我。”
  她用悲伤的眼睛看着他,仿佛在告诉他,人既然已经死亡,一切帮助也都不需要了,但最终她还是把身子侧向一边,说:“您请进。”
  “谢谢您,秦夫人。”
  宋穹环顾简陋的屋子,虽然屋子不大,家具也很少,没有什么值钱的摆设,但每一个角落都收拾得非常干净,每一件物品的摆放都经过精心的设计,这种整齐和洁净往往意味着一种对现实的满足和对未来的憧憬,而现在,一个普通家庭平静而幸福的生活刹那间被击得粉碎。
  “秦夫人,我知道您现在很悲伤,”宋穹说,“化解这样的悲伤是很难的,因为人死不能复生,但我们还是需要做一些事。”
  她低着头轻声地抽泣,过了一会,低声说:“我还能做什么?”
  “能做的事情还很多,您丈夫不是普通人——当然,我认为每一个生命的逝去都是令人被悲痛的——但您丈夫是军人,他的生命在目前对于国家有着特殊的价值。”
  她抬起头看着宋穹,泪眼中满是绝望,她只是个普通的家庭妇女,在她的眼里只有家务、丈夫和对未来生活的憧憬,她还不能真正去理解国家现在面临的困难和这场战争的意义,她只是单纯地意识到失去了丈夫的庇护,她未来的生活将会很艰难,她是那么的年轻,还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
  她慢慢地站起来,打开柜子取出茶杯,放好茶叶,提起屋子中央炉子上的茶壶,小心地冲好,把茶杯放到宋穹面前,她做这一切时很认真,仿佛已经意识未来接待客人的机会越来越少。
  “请喝茶。”她低声说,“我能帮您什么?”
  “昨晚他和谁在一起?”宋穹问。
  “和他陆军学校的几个同学,今早他们都来过了。”
  “他们在一起做什么?”
  “没做什么,就是一起吃晚饭,然后喝了点酒。”
  “他常常出去喝酒吗?”
  “不,他几乎不喝。”
  “那昨晚他为什么去喝呢?”
  “据一起喝酒的人说,他被调到前线,这两天就要走,所以大家聚一聚。”
  “我明白了,他调动的事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不知道这件事,只是三天前他曾经说过,有人要接替他的职位,他可能要到上海去,当时我很担心,我知道上海正在打仗,他的很多同学都在哪儿,很多人都死了——”说着她低下了头。
  “可他是个军人。”宋穹温和地说。
  “我知道,我没有抱怨,我只是——”她说着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我能理解您的感受。”宋穹打开随身携带的皮包,从里面取出一张照片递过去,“这个人您见过吗?”
  她掏出手帕来擦了擦眼睛,接过照片,仔细看了看,然后摇摇头。
  “没见过。”她说,把照片递还给宋穹。
  “您和您丈夫的朋友好像不是很熟悉。”宋穹接过照片。
  “应该说我几乎不认识,他很少把朋友带回家。”
  “可您记得唐志坚少校。”宋穹说。
  “哦,那是因为我们结婚的时候他来了。”
  “可来的肯定不止他一个。”
  “是的,可他送的礼金最多。”她说,“我们并不富裕,那笔钱对我们来说很可观。”
  “我能感受得到。”宋穹说。
  “他的薪水不高,家里也没有钱,我家也是穷人,我们确实不宽裕——但很多人都过得比我们差,我们很满足。”她的声音逐渐低下去。
  宋穹站起来,他走到餐桌前,注视着挂在墙上的一张照片。
  “这是他在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教导总队特务连时留下的。”她说,“他们全连的合影,他说上面大部分人现在都在上海,很多人都战死了。”
  “您丈夫是谁?”
  “第二排左数第三个,”宋穹用手指了指,她点点头。
  “您有他最近的照片吗?”宋穹问。
  “只有一张结婚照,今年四月份拍的。”她犹豫着说,“其他的我不知道,他的东西都放在办公室,家里什么都没有。”
  “他的样子应该变化不大。”宋穹说,他看了一眼墙上的照片。
  “没什么变化。”她说,“照片我只有一张,如果您需要我可以到相馆再洗一张——”
  “不,不需要。”宋穹边说边站起来,戴上帽子,朝秦太太鞠了个躬。
  @pxozhesh 2015-09-07 10:36:15
  昨晚花了一个晚上看了楼主的其他帖子,很感慨,好长时间没有被一个人的文字如此吸引了,楼主的小说风格独特,看似平淡的述说背后是往往是厚重的 历史 感和真实残酷的现实,对读者有很强的感染力,对楼主的期待又多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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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呵呵,期待什么的还是少点好,惊喜总比失望好嘛
  “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事牵扯到他?我听说上海到南京的公路天天都被轰炸,您冒着风险来这里一定有什么特殊的理由,我希望您能告诉我。”她问,在经历了最初的悲痛之后,她渐渐恢复了一点理智,她开始对宋穹的到来产生了一种怀疑,她的确只是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但她同时也是一个敏感的女人,只是因为突如其来的悲伤使她的思维变得迟钝。
  “五天前我在上海接手了一桩谋杀案,有人看到死者曾经和您的丈夫在一起,这就是我来这里的全部原因。当然,我现在还不知道您丈夫的死和这桩案子之间有没有关联,但这确实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巧合。”宋穹说,“就我个人的经验和认识而言,我认为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的巧合。”
  “您的意思是——”
  “秦夫人,我现在知道的也很少,无法告诉您更多,我差不多已经把我掌握的全部告诉了您。”
  “我丈夫是个很正直的人,他做事一向很小心,从来没有出过纰漏,据我所知也很少和人发生冲突,军事委员会的长官对他评价很高——”
  “我知道,秦夫人,我知道。”宋穹看着她,温和地说,“我个人完全相信您说的话,而且我能看出您和您丈夫的感情很深,我相信他是一个好人。但我也说过,现在是战争时期,军人在这个特殊的时代肩负着比别人更重的责任,这往往使得他们任何的一点疏忽都会铸成大错,有时候也许不是他们犯错,只是因为他们需要比别人承担更多的责任。”
  “我丈夫是个好军人。”她哽咽着说,“他不会犯你说的那些错。”
  “每个人都可能犯错。”宋穹说,“因为每个人对错误的认识都不一样,一个银行职员会认为利用银行某些制度上的漏洞拿走一笔钱是个错误,而另一个银行职员可能会认为不利用这种漏洞拿走这笔钱才是一个错误,这两个人也许都是你所认为的那种正直的人,有时候你很难说谁的看法更接近人的本性。”
  她悲哀地看着宋穹,宋穹感到也许自己的话刺痛了她,但他不打算收回这些话,他暂时还不知道秦浩天和正在发生的这一系列事情之间有着什么样的关系,但他知道在事情没有真相大白之前,他不能对任何一个人抱有过高的期待,而且不仅仅是他不应当抱有这种期待,也包括这个悲痛的年轻女人。
  “我还能为他做些什么?”她问。
  “您已经帮了我很多。”宋穹说,“有什么事情你可以和警察局或者军事委员会联系。”
  他走出了大门,转身看着送他出来的秦太太,她扶着门框,无助地看着他,宋穹叹了口气,他知道失去了丈夫的呵护,这个年轻的女人在即将到来的战乱中将会是多么的艰难,他很难想象她又将遭遇到怎样的来自这个年代中国人共同命运的摧残。
  “我听你口音不是南京人?”他问。
  “不是,我老家在徐州。”
  “家里还有人吗?”
  “有。”她低低的声音说。
  “办完这里的事,你回老家去吧,不要待在南京了,这里离上海太近了。”
  “在哪儿不一样。”她的语气中流露出一种对自己的未来的命运无所谓的态度。
  宋穹想起在来南京的路上看到的那些川流不息从上海撤出来的车队和逃难的人群,他对战争的前景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乱世,能和家人在一起总是好的。”宋穹说,“你还年轻,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我想先去宁波,他父母在哪儿,他是家里的独子——我想先去他家看看。”她抽泣着说。
  宋穹点点头,他很同情眼前这个无助的年轻女人,很想帮她做点什么,但他知道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他沉默地转过身。
  “宋先生。”她轻声喊了一声。
  “您还有事吗?”宋穹装过身。
  “请您一定查明凶手。”
  “我会尽力的。”宋穹说,他的身影慢慢地溶入到南京晚秋那淡淡的晨雾中,看着他消失的背影,她无力地瘫坐在门槛上,眼泪再一次无声地流下来,
  这时南京城响起了尖利的防空警报声,这些日子这种警报声几乎每天都会被拉响,南京市民已经习惯了这种频繁的防空警报,甚至已经将其视为生活的一部分而见惯不怪,一些人钻进阴冷潮湿的临时地下掩体,更多找不到掩体的人们则在期待中国军队的高射炮能驱散这些飞机,或者在天空中奇迹般地突然出现中国自己的飞机。
  十多分钟后大批日军飞机出现在南京上空,飞机发动机发出的巨大轰鸣声使人们脸色变得苍白,与此同时响起了沉闷的高射炮发射炮弹的声音。日军飞机盘旋了一阵,然后扔下了炸弹,随着剧烈的爆炸声,南京城瞬间被黑色的浓烟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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