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国者》(长篇小说连载)

  第十一章

  轰炸使得南京城陷入一片短暂的混乱,人们在呛人的硝烟中惊慌失措地盲目穿行,寻找着可以藏身的地方。这不是南京人第一次切实地体验战争,自从八月中旬淞沪战争爆发以来,日机对南京的轰炸就从未间断过,而且空袭的频率和力度都在逐步增加,死于轰炸对于普通南京人而言不再是一件遥远的令人难以想象的事情,而变成了人们对身边的人骤然间永远消失的痛苦记忆。但人们终是没有因为空袭的存在而放弃生活,除了因为灯火管制带来的不便和炸弹落下爆炸时产生的那一瞬间的恐惧,南京人的生活与两个月前并无多少差异。虽然从上海传来的一些未经证实的消息和越来越多的难民使得人们对战争的前景多了一些疑问,但南京城本身还是还处于强大的高射炮群的护卫之下,中国空军的飞机也会突然出现在城市上空与日机展开空战,无论胜负,这种对抗本身就足以证明中国的力量是强大的,并非战前一些人认为的一样不堪一击,有时候这种强大甚至超出了很多人在战争爆发之前对中国军队最乐观的估计,并且随着战事的进行蔓延开来,好像不但淞沪战争的胜利指日可待,收复华北乃至光复东北似乎也并不是奢望。
  当然,作为普通的南京人并没有那么多的想法,但他们知道南京是首都,政府必然是会全力拱卫的,虽然淞沪前线离南京并不远,但没有人认为这里会受到威胁,事实也正在证明这一点。淞沪战争已经进行了两个多月,人人都知道日军伤亡惨重处境艰难,而上百万的中国军队正在源源不断地从全国各地汇集到这里,战争怎么可能失败呢。空袭固然可恨,但这也是战争的一部分,而当战争变得旷日持久时,甚至也成了生活的一部分,是每个人必须忍耐的事情,就像战争爆发必然带来的种种不便一样,空袭对人们生活造成的影响并不比飞涨的物价和短缺的物资更大。
  日军飞机的引擎声逐渐消失在遥远的天边,人们纷纷从隐蔽处走出来,有人神色严峻地看着被炸毁的房屋和失去亲人的人们的哭泣陷入沉思;有人在咒骂政府的失职,因为这些日子他们已经发觉中国军队的飞机几乎从空中消失了,而高射炮的声音也变得稀落起来;也有人在抱怨空袭耽搁了他的时间,使他错过了和某个重要人物会面的机会。当然更多的人只是长舒了一口气,庆幸自己的房屋并没有在这次轰炸中受到损失,庆幸自己和家人依旧安然无恙,并且坚定地相信这样的好运会一直伴随着自己。
  一个小时间前军事委员会刚刚落下一颗炸弹,虽然炸弹本身除了在院子中心留下一个巨大的弹坑并在屋子里制造了满地的碎玻璃外并未造成更多的损害,但刚刚在地下掩体中经历了爆炸的人们依旧显得焦躁不安。关于军事委员会即将迁往武汉的流言已经开始成为人们公开谈论的话题,人们急切地期待着能早日离开南京,尽管绝大部分人对战事的进展并不完全了解,但他们毕竟有着比普通的市民更多也更准确的消息来源,闸北失守的消息传来后,很多人开始为家人购买前往武汉或重庆的船票。类似的消息在这些人的亲朋好友中间传播,最终使得大量的人们涌向码头,惊慌开始在南京城中象流感一样传播,即便是那些坚信中国必胜的人们也变得动摇起来。
  宋穹站在军事委员会军令部一间狭窄的办公室中,办公室局促的空间和昏暗的光线使每个进来的人都有一种深深的压抑感。他对面的办公桌后坐着一个肥胖的上校,他二十分钟前才从地下掩体出来,脸上和头发上还沾有未被擦净的尘土,嘴里嘟嘟囔囔地骂着脏话,一边收拾着一片狼藉的办公桌,一边从兜里弄出一大把药片放到桌子上,仔细地从中间挑出几粒,放进嘴里,举起一把硕大的茶壶,对着壶嘴猛喝了一气,他一边喝头一边往后仰,直到后脑贴住他的背,宋穹感觉茶壶里的水好像无穷无尽。
  随后他终于放下茶壶,长长地喘了口气,苍白的脸上恢复了一些血色。
  “你说你是上海来的,你是哪个部门的?”他问。
  “我是一名侦探——”
  “我这里是重要军事部门。”他粗暴地打断宋穹的话,然后用狐疑的眼光上下打量着宋穹,“不是谁都可以进来的,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有上海警察局和淞沪警备司令部的公函。”宋穹从包里取出两张纸,递给他。
  他一把扯过公函,然后用轻蔑的眼光看完了,把公函扔到桌子上,右手握成拳头,狠狠地砸上去。
  “上海警察局算个屁,淞沪警备司令部也管不到这里,这里是军事委员会。”他大声说,“你说,你究竟有什么事。”
  “军令部二厅有一个叫秦浩天的上尉——”
  这个名字引起了他的注意,从今天一进办公室这个名字就不停地在他耳边响起。
  “他是昨天夜里才被杀的,你怎么可能——”
  “我来是因为另外一个案子,我来之前并不知道他被杀。”宋穹耐心地说,“曾经有人看到他和我正在办理的一桩谋杀案的死者在一起。”
  “他可能和任何一个人在一起,他昨天还和我在一起。”他讽刺地说。
  “可不是每个和他在一起的人都被谋杀。”宋穹和蔼地说,“更不是每个被谋杀的人都可能牵扯到正在进行的这场战争,淞沪警备司令部和上海警察局当然也不会无缘无故为一个普通的私家侦探开具公函。”
  他沉默了几秒钟,然后指了指摆在门边阴暗角落里的一把椅子,宋穹走过去把椅子搬过来,小心地擦去上面的灰尘。
  “敝姓周,周若愚。”他说,“军令部二厅副厅长。”
  “敝姓宋,宋穹。”
  周若愚拿起桌子上的两份公函,再次仔细地看了看。
  “淞沪警备司令部可能为任何人开出这样的公函,只要你能找到路子,这里是南京,公函到处都是——当然,如果有司令长官本人的签名就不一样了。”周若愚说,“至于上海警察局的这一份,在我这里就是一张废纸。”
  周若愚说完从怀里掏出一个黄澄澄的烟盒,随后把打开的烟盒朝宋穹坐着的方向送了送,在宋穹表示感谢并拒绝后自己取出一支,点着了,深深地吸了一口,随后喷出一阵浓浓的烟雾。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把公函弄到手的,也不想知道,但我想你应该很清楚,军事委员会的任何一个部门都没有义务为这样一份来历不明的文件接待你。”
  “在平时也许是这样的,但在战时,每一份文件都会经过严格的审核。”宋穹说,“我想您比我更清楚。”
  “我当然比你更清楚,还有人拿着侍从室出具的证明动用军方的船只搬家——不要和我争论这些事情,我建议你拿着你的狗屁文件马上离开这里,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没工夫和你讨论这些无聊的问题。”
  宋穹沉默了,他知道自己无法说服对方,他也知道对方说的话并非毫无根据。淞沪战争爆发前就有人大量抛售房产囤积黄金,可普通人怎么会知道战争要爆发呢。
  这时桌子上的电话响了,周若愚一把抓起话筒,听筒里传出一个女人急促的声音,周若愚用手捂住话筒,然后朝宋穹摆了摆下巴,示意宋穹出去,宋穹好像没有注意到他这个动作,他正在陷入沉思。
  周若愚狠狠地瞪了宋穹一眼,无奈地放开捂住话筒的手,然后他开始用某种外语和对方说话,五分钟他放下了电话,重重地喘了一口气,抓起茶壶晃了晃,咒骂了一句。
  “你他妈——”
  宋穹慢慢地说:“虽然日本人不一定懂德语,但这样在电话里随便谈论军事机密也是不恰当的。”
  周若愚怔住了,他的脸上原本就不多的血色瞬间褪去,脸色变得苍白。
  “你说什么?”他喘着粗气说。
  “民国八年我是政府组织的第三批公费赴法留学生之一,尽管我没去过德国,但我在斯特拉斯堡学过德语。”宋穹说。
  周若愚的脸上冒出了汗,他用颤抖的手掏出手帕,用力地擦着。
  “就像你刚才说的,只要有路子,什么事都可以办到,包括使用南京城最后剩下的一架军用飞机把私人所有的两公斤黄金送到武汉。”宋穹说,他的话里充满了苦涩,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这场战争的结局,看到了南京未来的命运。
  “我只是——”周若愚囔囔地说,企图解释什么。
  “我理解,因为每个人都在这么做。”宋穹说,“我只不过在为那些在前线战斗的军人和对这个国家还抱有希望的人们感到悲哀。”
  周若愚低下了头,宋穹的话使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负罪感,他想争辩说这两公斤黄金不完全是他的,其中的大部分属于某位显赫的高层人士,他只不过是个跑腿的,负责安排一下而已;他还想说,这架飞机也不是仅仅只运送这两公斤黄金,还有很多古玩美金,甚至还有属于某位部长的姨太太的一个从欧洲进口的马桶。他更想说,他不是宋穹想象的那种人,他参加过北伐,参加过一二八战争和民国二十二年的长城抗战,在古北口日军的刺刀穿透了他的腹部,他用手托着流出来的肠子继续与对方搏斗最后用牙齿咬断了对方的喉管,为此他得到了勋章,他对国家是有功的。但他终是没有说出口,他在瞬间感到一种对国家的深深的歉疚,他内心突然爆发的自责使他在宋穹面前变得胆怯。
  他慢慢地抬起头,低声说:“宋先生,您需要些什么帮助。”
  “你应该问这个国家需要什么帮助,”宋穹说,“尤其是现在。”
  周若愚用疑惑的眼光看着宋穹,当他内心骤然而至的负罪感消失后,他对宋穹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戒备,他开始怀疑这个人会把这件事情告诉他认识的某个高官——他当然认识,否则他怎么可能弄到军方的公函——这个高官也许正好于他们正在做的事情无关,他也许会因为某种心态——正义感、嫉妒心、报复心等等——会向上面报告这件事。现在是战时,动用军机运送私人物品,无论如何也是一种无法摆脱的罪衍,接下来会有各种部门来追查这件事,而最终的惩罚当然会落到他这样的人身上,这样的惩罚一定异常严酷。
  他周身有点发冷,死死地盯着宋穹。
  宋穹能够猜到他的想法,他叹了口气,说:“我确实对这样的事情感到遗憾,但这些事情和我无关,如果每个人都在做这样的事,让某一个人来承担责任当然也是不公平的,而且也并不能杜绝类似的事情再次发生——我从来不关心别人在做什么,我只是一个私家侦探,只为我的委托人负责。”
  周若愚吁了口气,他点燃了一支烟,使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
  “宋先生,”他用略带感激的眼光看着宋穹,诚恳地说,“我能帮您什么?”
  “我想和你谈谈秦浩天这个人。”宋穹说,“他平时负责什么工作?”
  “他只是普通职员,负责登记各种来往公函,然后将这些公函分类,再送往各个部门。”周若愚说,“他在这里工作了三年多,我很了解他,他很谨慎,工作上从未出过差错,我个人很信任他。”
  “这些公函会涉及到什么机密吗?比如说军事机密?”
  “很难说。”周若愚皱着眉想了想,“应该说大部分都是普通公函,特殊的密件不会经过他的手,不过——”周若愚似乎有些犹豫。
  宋穹微笑着看着他,过了几秒钟,他说:“不过战争爆发以后有关战事的函件很多——这里本来就是军事部门——当然,不会涉及到具体的作战计划和军事部署,但有很多关于车辆调度和物资运输的来往公文会经过他的手。还有,二厅还负责某些军事情报的收集和整理,一些相关的电文和资料也会汇集到这里,他平时不负责这项工作,但最近人手不足,他常常会被叫去帮忙。”
  “但他并没有资格看到任何公函或电文的内容。”宋穹说。
  “是的,电文和公函的内容只有担任特殊职位的机要员和具体负责的长官才能看到。”周若愚说,“宋先生,我知道您是一位可以信赖的人。”
  他的最后一句使得宋穹有点意外,他说:“我做这一行已经超过十年,至少在这一点上所有当事人对我的评价都是相同的。”
  “我想说的是,我不能保证他不会自己去翻看某些东西。”周若愚迟疑着说。
  沉默了一会,宋穹说:“因为在这里每个人都在这么做。”
  周若愚看着宋穹,他用某种任何人都能理解的表情默认了宋穹的话,但他并不为此感到羞愧,他不需要为类似这样的事情承担任何责任,而且仅就这个问题而言,在某种程度上他和秦浩天所处的地位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
  “能来这里工作的每个人都经过严格的审核,他们都是可靠的。”周若愚说。
  “是的,但有时候可靠本身也会成为犯错的原因。”宋穹说,“当他去看一份他不应该看的文件时,他就已经犯了一个错误,只是因为他是一个可靠的人,所以大家都在忽视他犯的错误,事实上,所有的秘密都是被可靠的人泄露的,因为人们不会把秘密告诉不可靠的人。”
  “你尽可以这么去想象,但我想告诉你,我们从来没有发生过你刚才说的所谓泄露秘密这样的事。”周若愚说。
  “我只是打个比方,”宋穹笑了笑,说,“而且你不知道的事情不等于没有发生过。”
  周若愚看起来不想就这样的事情和宋穹发生争论,他点着一支烟,在等着宋穹开口,他很想马上结束谈话,把坐在他面前的这个过分好奇的人打发走,但他小心地不露出任何不耐烦的神情。
  “我听说他马上会被派往淞沪前线。”宋穹说。
  “是的,但这件事和我们部门无关,我们只是在接到委任状后负责安排具体的事务。”
  “他对这件事怎么看?”
  “他是个军人。”周若愚说,“他必须执行命令。”
  “他是军人,可他不是一部机器,总会有自己的想法。”宋穹说。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没对我说过。”周若愚说,“也许他会有些失望,但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他是什么时候拿到委任状的?”
  “三天前。”
  “这几天他有什么反常的表现吗?”
  “至少我没见到什么反常,委任状是我交给他的,他很镇定,我认为他准备接受命运的安排。”
  “如果不出事的话,他会在什么时候离开南京?”
  “明天下午,他将会和刚刚从湖南到达南京的某支部队一同前往上海。”
  宋穹点点头,然后从包里取出一张照片,递给周若愚。
  “您认识这个人吗?”
  “这是什么人?”周若愚随口问,一边接过照片。
  “他就是曾经被人见到和秦浩天在一起的死者。”宋穹说,“他的死亡也是我来到这里的原因。”
  周若愚仔细地看了看照片,摇摇头说:“对不起,我从没见过这个人。”
  “也许是因为他穿着便衣。”宋穹低声嘀咕着。
  “你说什么?”周若愚问。
  “我能不能去秦浩天的办公室看看。”宋穹小心地收起照片。
  “当然可以,但也许你会失望的。”周若愚很快地说,“今天上午至少有三拨人来过了,他的东西都被取走了。”
  “如果我能去看看我会非常感谢。”宋穹说。
  周若愚不再说什么,他拉开抽屉,取出一串钥匙。
  他们穿过一条依旧被炸弹爆炸后产生的尚未散尽的烟雾笼罩着的阴暗狭窄的走廊,小心地避开一些匆匆而过的人和插进墙壁的锋利的玻璃碎片,周若愚肥胖的身躯使他的这一段路程显得有些艰辛,在走廊尽头周若愚停下了脚步,掏出钥匙打开了一道门。
  屋子里是浓浓的烟雾和灰尘,周若愚发出猛烈的咳嗽声。
  “该死,这是怎么回事。”他用手捂着嘴,一边咒骂着。
  “因为爆炸就发生在窗外。”宋穹说,他透过被震碎的窗户和烟尘看到了不远处一个巨大的弹坑,“真是不凑巧。”
  宋穹拉起风衣的领子盖住自己的口鼻,然后开始仔细地查看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他的动作很迅速,也很熟练,周若愚呆呆地看着他,一分钟后,他终于无法忍受呛人的烟尘而退出了房间,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然后点燃一支烟。
  十分钟后宋穹从屋子里出来,他的脸上沾满了尘土,当他从嘴里吐出一口满是灰尘的唾液时,他发出猛烈的咳嗽声。
  周若愚锁好门,转身对宋穹说:“希望您没有白来这一趟。”

  宋穹脸上痛苦的表情渐渐地消散,他掏出手帕擦了擦脸上的灰尘,然后对周若愚苦笑了一下。
  他们回到了周若愚的办公室,周若愚殷勤地对着宋穹摇了摇桌子上的茶壶。
  “我去找点水。”他说,“到处都一团糟,遇到空袭就这样。”
  “谢谢,不必了。”宋穹摆摆手。
  “那——”周若愚用一种期待的眼光看着宋穹,他希望他能马上离开,他认为自己已经做了该做的事,接下来他应该去找别的部门,或者去找其他人。
  “秦浩天的案子现在由哪个部门负责?”宋穹问。
  周若愚耸耸肩,说:“警察局、宪兵司令部和军事委员会密查组都有人来过,他们都可能管,你都可以去问问。”
  “你认为呢?”宋穹看着他。
  宋穹信任的目光使周若愚犹豫了一会,说:“正常情况下,军人的事情总是由宪兵司令部负责,但现在是特殊时期,我不清楚相关调查部门对这件事的看法,也没有任何人来问过我。你应该清楚,现在是战争时期,军事部门要做的事情很多,很难抽出精力来管这样的事,警察局的所有人员也马上会根据战事需要进行编练。”
  “也就是说,没有什么具体的部门会来管这件事,也不会有什么具体的人来负责,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必要的善后我们是会考虑的。”周若愚说,“我们也会考虑他这些年对国家和军队的忠诚服务。”
  “那么凶手呢?真相呢?”
  周若愚看着宋穹,他好像不能理解他的思维方式,也说不清对眼前这个人的固执他究竟是感到厌恶还是觉得无奈,他掏出一支烟,点燃后深吸了一口。
  “宋先生,秦浩天是我的同事,我们共事的时间超过三年,而你甚至没见过这个人。”他缓慢地说,“对于他的死亡我很悲伤,我希望能抓到凶手,希望能查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的这种心情至少和你一样迫切,你对他的感情至少不会比我对他的感情更深。”
  他说着把吸了半截的烟头摁熄在烟灰缸里,然后提高了声音:“可现在正在打仗,而且据我所知战局并不乐观,也许我不该这么对你说,但我认为南京很快就会成为前线,这里的上百万人正面临险境。”他的右手习惯性地握成拳头,狠狠地砸在桌子上,“真是见鬼,你究竟想怎么样,你想让整个军事委员会或者宪兵司令部为了你能对你的委托人有个交代陪着你玩你所擅长的那些游戏?如果是这样你应该去找军事委员会的委员或者南京宪兵司令而不是缠着我这样一个小角色喋喋不休。”
  这段话使他情绪变得激动,大口地喘着气,脸涨得通红,随后他从兜里掏出一把药片放到桌子上,捡起几颗送进嘴里,他拿起茶壶摇晃着,发现里面已经没有水,他艰难地和着唾液把药片吞了下去。
  宋穹一把拿过茶壶,说:“哪里有水,我去给你弄。”
  周若愚吞下药片,坐着喘了几口粗气,对宋穹摇摇头。
  “对不起,宋先生,我不该这么对你说话——我没事,坐一会就好。”
  宋穹把茶壶放到桌子上,默默地坐下来。
  “周先生,我很抱歉,我并不想纠缠您。”宋穹说,“我当然想对我的委托人有个交代,但我更知道国家目前面临的困难,请相信我,我并不是一个不识趣的人,如果您认为我是在纠缠您,那也是因为这种纠缠和目前正在进行的这场战争,和国家面临的困难有关。我正在办理的一桩谋杀案的死者死在正在发生激烈战斗的前线,一个月前有人看见他和秦浩天在军事委员会出现,他穿着陆军少校的军服而他其实并不是军人,在他死亡五天后秦浩天被人杀死,您认为这是巧合吗?秦浩天是被一支手枪打死的,在中国,现在连正在作战的部队都缺少枪支,究竟什么样的人才会拥有这样的杀人武器并能熟练地使用?这个人又怎么会知道生活一向非常规律的秦浩天昨天晚上会出去喝酒并且很晚才回家?所有有预谋的谋杀都是有原因的,一个银行职员被谋杀很可能牵扯到某一笔被挪用的资金,一个富有的寡妇被杀或许和某份涉及大量遗产的遗嘱有关。秦浩天本人也许并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但他却处在一个重要的位置,他能接触大量的战时机密文件,并且能很容易地看到这些文件,这使得他这个人具有的价值远远超过普通人的认知,就在一个小时前,发生爆炸的时候还有人进入他的办公室——”
  “不可能,他身上的钥匙并没有被取走,而另外一把钥匙一直由我保管。”周若愚打断他。
  “当然不是从门进去的,而是从窗子进去的。”宋穹说,“炸弹震碎了玻璃,任何人都能轻易地进出。”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周若愚怀疑地看着宋穹。
  宋穹从皮包里取出一片被炸碎的尖利的玻璃碎片,他把玻璃碎片放到周若愚的面前,玻璃碎片上有淡红色的血迹。
  “这是我在垃圾桶里找到的,很明显,这块碎玻璃是爆炸中被震碎的窗玻璃的无数碎片中的一片,它恰好掉到了垃圾桶里。”宋穹说。
  “这又能说明什么?”
  “说明有人去垃圾桶里找东西,爆炸后产生的烟尘甚至在一个小时以后还没有消散,可想而知在他进去的时候是一种什么状况,在这种情况下即便你再小心也可能被玻璃划伤,更何况他也许并不那么小心。”
  “可你怎么可能知道有人去垃圾桶找东西?”
  “我当然不可能知道,尽管我进去的时候屋子里状况很糟,但这并没有影响到我的工作——我曾经在比这糟糕得多得环境下进行类似的工作——事实上我并没有有目的性地寻找什么东西,我只是下意识地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的角落,虽然他的东西都已经全部被取走,屋子也经过仔细的检查,从概率上说,很可能我的工作会一无所获,但在确定一无所获之前,我习惯于首先按部就班地完成我的工作,而垃圾桶之类的地方我是绝对不会放过的。”
  “如果凶手需要到他的办公室找什么,他可以拿走他身上的钥匙,没必要事后冒险去垃圾桶找东西。”
  “可找不到钥匙会引起怀疑,凶手当然知道这里是敏感的军事部门。”宋穹说,“还有一种可能,当时凶手的目的只是杀人,并没有想到还要进去他的办公室找东西,这是事后临时想到的,空袭正好制造了这样一个机会,当然,如果没有空袭,他也会用别的方式达到目的,但要冒很大的风险,空袭制造的混乱使他能从容地完成这项工作,他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是他没有料到会有碎玻璃飞溅到垃圾桶里。”
  周若愚盯着那片带有血迹的尖锐的玻璃碎片,过了一会,他问:“那你说怎么办?”
  “检查这里所有的人,找出那个手指被划伤的人。”
  “你简直疯了,怎么可能。”
  “那你说该怎么办?”宋穹反问。
  “我只是个小人物,职权有限,不可能无限制地帮助你。”周若愚说,“我已经做了我能做的,你应该很清楚这一点。”
  “那我该找什么部门?”宋穹问。
  周若愚迟疑了一会,说:“我不是很确定,也许你可以去找军事委员会密查组,我不知道是不是他们在负责这件事,但也许他们是对你说的话最可能产生兴趣的部门。”
  宋穹并没有马上离开,他一直在看着周若愚,他恳切的目光使得周若愚感到很不自在,半分钟后,他终于慢慢地站起来,从衣架上取下帽子,拍去上面的灰尘戴好,然后又整理了一下领口。
  在一间凌乱、昏暗的办公室里,一名上校阴沉着脸听完了宋穹对案情的描述,又看了淞沪警备司令部的公函,随后他小心地用手指捏起那个带有血迹的玻璃碎片,迎着从窗外斜射进来的阳光仔细地端详。
  屋子里陷入一种令人不舒服的沉默,周若愚打了哈欠,取出烟扔了一支在那个上校面前,然后自己点燃一支,算是打破了沉默。
  “你可以走了。”上校面无表情地说,随后把公函扔到宋穹面前,“带着你的文件,我为你开一份证明,让你乘坐军用汽车回上海。”
  宋穹感到很意外,他看了一眼周若愚,周若愚无所谓地抽着烟。
  “至于你说的这些,我们会处理。”他接着说。
  “对不起,您打算怎么处理?”
  “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他说,“这不是你该过问的事。”
  “我认为——”
  “就这样吧,”他打断了宋穹的话,“我这里还有事。”
  宋穹无奈地站起来,上校对着周若愚点点头。
  “谢谢您,”宋穹和周若愚握了握手。
  “你已经尽力了,可以对你的委托人有所交代了。”周若愚说。
  “委托人从来不对你是否尽力感兴趣,他们永远只在乎结果。”
  周若愚笑了笑,说:“但每个人都会有他办不到的事。”
  “秦浩天是唯一从军事委员会调到淞沪前线的军官吗?”宋穹问。
  “当然不是,他们这一批共有三十人,大部分是军官学校的,也有江防司令部的,属于军事委员会的有——”说到这里他停住了,他突然觉得谈论这些是不妥当的。
  “我想请你帮个忙。”宋穹说。
  “我已经帮了你很多。”周若愚警惕地说。
  “我知道,这是我个人的请求。”宋穹说,“我想请你把这一批军官中属于军事委员会的人的名单给我——我不强求,你当然可以拒绝,而且很正当。”
  周若愚点着一支烟,沉默地吸完。
  “你有很多渠道可以弄到名单,”他低声说,“你真难缠。”

  第十二章

  龙华的淞沪警备司令部在开战之初就被炸成一片废墟,现在搬到靠近沪西的一条不起眼的幽静弄堂附近,和庄严、气派的旧址比起来,现在的司令部显得狭小、阴暗而且潮湿,每个人的脸上都流露着一种无法掩饰的严峻表情,这使得司令部里的气氛显得异常的压抑。当宋穹走进淞沪警备司令部的那一刻,他不禁感叹刘凤仪在上海这个地方所具有的一种巨大的能量,这种能量因为她儿子的死亡而不断地被激发,为了能给她儿子报仇,她正在倾其所能做到她想做到的一切,看起来她也确实能做到这一切。
  一个人卷曲着身子坐在阴暗角落里的旧沙发上,他紧紧地裹着一件没有任何标识的黄呢军大衣,阴郁的脸上满是倦容,他的双眼暗淡无光,人也显得心事重重。很显然,他对这次见面显得心不在焉,只不过是缘于某种特殊的原因而不得不接见他们。他似乎并无兴趣在这个场合显示出他对他们的到来有哪怕是一点纯属礼节性的热情,当他们走到他面前时,他只是微微往上抬了下眼睛,用冷漠的目光扫视了一眼来人,随后又恢复了原状。
  “大人物出场了。”宋穹喃喃自语。
  刘凤仪对于如何应付这样的场面显得很熟练,她甚至以一种略带矜持的姿态和对方握了手,宋穹看得出他们并不是第一次见面,当然也算不上很熟悉。当宋穹恭敬地把手伸出去的时候,对方并没有理睬他,只是冷淡地用一个幅度很小的手势请刘凤仪坐下,然后用眼神告诉带他们来的副官为他们准备两杯茶。
  他头靠到沙发背上,微闭着双眼,等待着来人开口。
  刘凤仪用一种最简单的方式描述了她儿子的遭遇,他面无表情地听着,任何人都能轻易地感觉到他对这件事的漠不关心,但刘凤仪还是坚持把事情讲完。
  “他是我请来的侦探,剩下的事情也许他能说得更清楚。”在结束了述说后,刘凤仪最后说。
  他把头稍稍转向宋穹,这个动作使得宋穹见到了他领口上一闪而过的上将军衔标志。他依旧微闭着双眼,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更没有对宋穹个人表现出任何兴趣,但他终于还是勉强做出了一种倾听的姿态,在正常情况下,这种姿态几乎是他愿意赐予别人的最大恩惠。
  “根据我掌握的不多的证据,我有理由认为这起谋杀案发生在前线某个正在发生战斗的地点,但由于现在战场的混乱情况和阵地经常易手,我无法确定具体的位置。根据我们的调查,死者一向有自己固定的活动圈子,这些圈子和军界、政界都没有什么关系,他也没有显示过对战事的特殊兴趣,因此他的死亡就显得很意外,我曾经设想过很多种他死亡的可能性,但要核实这些可能性非常困难。”
  他沉默地听完,并没有对宋穹的话进行任何评价。
  “但现在我们得到了一个新的情况,一个月前他曾经以一个军人的身份出现在南京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他和军令部二厅一个叫秦浩天的上尉在一起,而就在前天深夜,秦浩天被人用枪打死在家门口,我认为这是很不寻常的。”
  他睁开眼看了宋穹一眼,秦浩天这个名字似乎引起了他对往事的某种回忆。
  “秦浩天死亡后,有人利用空袭造成的混乱进入了秦浩天的办公室,很显然,这个人企图寻找某种对他而言很重要的东西,但我不能确定他是否已经找到,这个人也许就是杀害秦浩天的凶手,而我个人认为,他很可能也是军事委员会的某个工作人员。由于秦浩天特殊的工作岗位,他接触过大量涉及军事机密和情报的文件,而且我们有理由认为,他能轻易地翻看这些文件的内容,因此他的死亡,包括张思敏的死亡,有可能涉及到某些军事机密的泄露。”
  宋穹说着把一张纸片放到他的面前。
  “这是从军事委员会调往淞沪前线的人员名单,总共八个人,除秦浩天已经死亡外,还有七个,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应该在今天凌晨抵达上海。”宋穹说,“我请求您调查这几个人,具体地说,看看是否他们中的某个人手指或手掌心有被玻璃划破的痕迹。”
  他瞟了一眼那张纸片,随后转向刘凤仪,用低沉的声音问:“陈部长是什么态度?”他的话带着浓厚的皖北口音。
  这句话使得刘凤仪脸上少有地露出茫然的表情。
  他闭上眼睛,身子朝后靠在沙发背上,屋子里显得非常安静,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不使自己发出声音,除了隔壁偶尔传来的电话声,只有远处沉闷的炮声在敲击着人们的耳膜。
  他慢慢地睁开眼,低声说:“东南方向,密度有变化。”
  他站起来走到挂在墙上那幅巨大的军事地图面前,凝视着上面的某个地方,过了两分钟,对一个站在他身边的参谋说:“告诉参谋长,注意9号地区。”他的手指轻轻地在地图上的某个位置点了两下。
  随后他坐回沙发,端起茶几上的茶杯,慢慢地喝了一口。
  “没有那么多的军事机密,”他说,“赢得战争最终靠的是国家的实力,不是办公室里的那些文件。”
  沉默了一会,他接着说:“但那些文件可以减少流血。”
  他陷入了沉思,手指有节奏地敲着沙发的扶手。
  几分钟后,他说:“我记得他,很可惜——”他停顿了一下,宋穹无法理解他的这句话,究竟是可惜他的死亡,还是可惜他卷入了本不该卷入的某些事。
  然后他把脸转向宋穹,说:“去把事情查清楚。”

  唐志坚从怀里掏出半截抽剩下的雪茄,他珍惜地把雪茄放到鼻子下闻了闻,然后把它扔到了那个新来的年轻上尉面前,事实上他们差不多是同龄人,但唐志坚看上去比他老成得多,这种年龄上的差距的形成只不过花了不到二十天的时间。他是新来的二营副营长,也是这个营十五天来的第五位副营长。
  两个小时前他和五十名补充到前沿的士兵趁着一次炮击的间隙来到唐志坚所在的团,从汽车上跳下来踏上阵地的第一脚就踩进了一个在炮击中被炸死的士兵开裂的肚子中,流了一地的肠子缠住了他的皮靴,引起了他强烈的呕吐,直到现在他的双手依旧在不停地发抖。
  烟被扔到上尉面前一个巴掌大的小水洼里,浑浊的水里混合着可疑的暗红色的液体和他十分钟前才从胃里呕出某些酸水,同时散发着恶心的腥气。
  “抽一口,是好东西。”唐志坚抱歉地耸耸肩,然后说。
  那个上尉勉强笑了笑,他犹豫了一会,颤抖着把烟捡起来,小心地从裤兜里掏出一块手帕把雪茄擦干净,然后就着身边还在燃烧的一段木头点燃,拼命地吸着,他擦雪茄的那个动作引起周围士兵们的一阵低低的笑声。
  “谢谢长官。”他低声说。
  “没关系,一上来都是这样,不光是你,每个人都一样,日本人也有尿裤子的,见两次血就好了。”唐志坚说,随后他笑了笑,“你在空军呆过?陆军没有那么多讲究。”
  “报告长官,我没在过空军,民国二十三年我曾经进入税警总队服役过两年。”
  唐志坚点了点头,在美国人训练的税警总队待过的人总是有一些与众不同的特点,他也知道这些特点很快就会消失,他问:“对了,你叫什么来着?”
  “报告长官,我叫施杰。”
  “我听说你是从南京来的,原来你在什么部门?”
  “报告长官,民国二十五年我从税警总队调入军事委员会,我在军令部一厅。”
  唐志坚怔了怔,问:“你认识二厅的——”
  这时远处隐隐传来炮弹的呼啸声,声音在瞬间与他们无限接近。
  “卧倒。”有人高声喊着。
  所有的人条件反射式的以一种几乎完全相同的动作就地卧倒,几秒钟后,一排炮弹在他们身后几十米处爆炸,在刺鼻的烟尘中如冰雹般落下的泥块和碎石覆盖了整个阵地。
  爆炸没有造成伤亡,虽然无数碎石砸在人的身上往往造成身体某些部位的彻骨疼痛,但既然没有威胁到生命,一切也就都是可以忍受的了。
  人们安静地趴着,准备忍受新一轮的炮击,时间在炮弹爆炸后形成的奇怪的静谧中流逝,这种突如其来的安静使得唐志坚有种不祥的预感,这是远程重炮发射的炮弹,不是近距离的自瞄射击,他们也许正在修正射击诸元。
  远处再次传来密集的炮声,随后是每个人都已经异常熟悉的尖锐的炮弹飞行时摩擦空气的声音,当这些声音接近时,唐志坚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
  炮弹在人群中爆炸,巨大的爆炸声使得每个人都暂时性地失去了听力,耀眼的火光中到处是被高高抛起的残肢断臂和人体内脏,当人们的听力恢复正常的时候,他们听见受伤者发出的如濒临死亡的动物才会有的惨叫声。
  成排的炮弹连续不断地在中国军队的阵地四周爆炸,凶猛的炮击持续了一个小时。
  唐志坚吐掉嘴里的泥土,艰难地从压在身上近半尺厚的尘土中爬起来,一脚踢开刚刚落到他眼前的一块血肉模糊的东西,找了个地方坐下,掏出一支烟,颤抖着点着了,随后抬头环顾了一下阵地,还活着的人们慢慢地开始蠕动。
  唐志坚沙哑着嗓子吼道:“各单位报告伤亡。”
  这时候有人高声喊:“他们上来了。”
  一面残破的日军海军军旗在黑色的烟雾中飘扬,旗子后是一排闪动着寒光的长长的刺刀。
  “是海军陆战队。”有人惊惶地喊着,“他们来了。”
  “准备射击。”混乱中有人高声喊。
  “来不及了。”
  “上刺刀,和他们干。”唐志坚高声喊。
  人们纷纷从腰间抽出刺刀卡上枪管,当他们再次抬起头来时,他们已经清晰地看见了日军士兵的满是汗水的漆黑的脸,人们紧握在枪的手渗出了汗,心几乎要跳出了胸腔。
  日军怒吼着冲上了阵地,双方在刺刀的碰撞声中混战在一起。
  天空中传来巨大的飞机引擎声,两架中国空军的飞机掠过阵地上空,投下了一串炸弹,爆炸吞噬了正在拼死搏斗的双方士兵,这是淞沪战争中中国军队的飞机最后一次出现在上海上空。
  半个小时后,中国军队的援军抵达了阵地,他们见到了地狱般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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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怎么死的?”宋穹问。
  唐志坚看着宋穹,他戴着一顶崭新的德式钢盔,穿着一身不太合身的没有任何军衔标识的旧军装,腰间宽大的武装带上别着一支带有枪套的德式手枪,样子显得滑稽可笑。他对再次见到宋穹感到惊讶,当然,更惊讶的是宋穹随身携带着第九集团军司令长官亲笔签署的文件。
  “一次小规模的行动,”唐志坚说,“遭到日军迫击炮的反击,炮弹正好在他身边爆炸,他受了伤,随后被子弹击中。”唐志坚抽了口烟,“也许我不该让他上,但已经没有军官了,你无法想象在这里军官的伤亡率,很多人都是这样毫无价值地死去。他们不懂得保护自己,不会辨认炮弹飞行的轨迹,搞不清正在射击的机枪的方位,一个参加过两次冲锋活下来的士兵都比他有经验,我认为应该从活下来的士兵中选择军官而不是从学校和那些五花八门的后方机构挑人。”
  “为什么发起这次行动?”宋穹问。
  “因为需要清除一个日军的炮兵观察点,他们给我们的阵地造成很大的威胁。”唐志坚说。
  “也就是说这次行动是你个人决定的。”宋穹问。
  唐志坚把烟头丢到地上踩灭,然后看着他,说:“你可以这么理解,准确地说是我建议的,但在这里,我的建议几乎相当于命令,他们的炮火使我们在一个小时内减员三分之二,并且几乎毫无抵抗地丢掉阵地。”
  “他作战怎么样?我的意思是有没有什么异常?”宋穹问。
  “没有,他被炮火吓坏了,到处乱跑,被几个士兵拖到一个弹坑里,他一直躲在里面,甚至日军已经冲上阵地他都没露面,我以为他被炸死了——但这很正常,我第一次差不多也是这样,区别只是我活了下来。”唐志坚掏出一个破旧的烟盒,点着了里面最后的一支烟,宋穹发现他的烟瘾变得非常大,他接着说:“这样的军官是无法取得士兵的信任的,再这样继续下去他会被士兵用黑枪打死,所以我给了他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让他指挥一次行动除掉日军的观察点,而且他当时是整个团除我之外的唯一一名军官,我必须这么做,否则我的部队无法继续作战。当然,这也是为他好,他必须学会如何作战,这种学习并不难,只需要你去行动,然后活下来,但他的运气不够好。”
  “我要看他的尸体。”宋穹说。
  “不可能,为了避免日军炮火给我们造成更大的伤亡,三个小时前我们撤出阵地后移了一百米,”唐志坚说,“我现在不清楚前面的状况,我不能让我的士兵毫无价值地为一具尸体去死。”
  宋穹沉默了一会,问:“为什么当时没有把尸体弄下来。”
  “我只能告诉你,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唐志坚说,“不值得为了取回一具尸体牺牲更多的人。”
  “你们怎么确定一个人已经死亡?”
  “我们有医护兵——在医护兵损失掉的情况下由士兵自行判断——我相信我的士兵,他们会尽力把伤员弄回来,但对于死者他们确实无能为力。”
  “我能理解。”宋穹点点头。
  “为什么对他感兴趣?”唐志坚问。
  “因为我们正在找杀死秦浩天的凶手。”宋穹简单地说。
  唐志坚很意外,秦浩天这个人以及和他有关的很多往事以极快的速度在他脑海中闪现,他的眼神顿时暗淡下来,但也许这些日子他见了太多人的死亡,他虽然对秦浩天的死感到悲伤,但这对他来说已经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事情。他看着宋穹,宋穹感觉他有很多疑问,也有很多话想说,但他最终只是沉默地抽烟。
  宋穹看着他贪婪地吸完最后一支香烟,随后惋惜地扔掉几乎烧到手指的烟头,他打开皮包,取出一包用报纸包着的东西。
  “来之前我去了你家,见到了你母亲和你妹妹,她们准备了一些东西让我带给你,但我自作主张换成了这个。”宋穹把东西递给他,“很抱歉我的包不够大,所以她们准备的那些东西只能先放在我那儿。”
  唐志坚接过东西,扯开报纸,里面是十包金黄的烟丝、一个棕色的烟斗和两盒黑色的火柴,他露出了笑容。
  “地道的英国烟丝,我朋友说是好货。”宋穹微笑着说,“比卷烟好。”
  “谢谢。”唐志坚小心地取出烟丝,他闻见一股浓郁的香味,他把烟丝装进烟斗,点着了,重重地吸了一口。
  “我家人怎么样?”他问,一边惬意地吐出一口烟。
  “他们都很好,除了担心你。”
  “我挺好,让他们别担心,”唐志坚说,“越往后越不容易死,因为比我笨的人会越来越多。”
  宋穹笑了笑,说:“和施杰一起行动的人还在吗?”
  “还剩下两个活的。”唐志坚说。
  “我想见他们。”
  唐志坚耸耸肩,说:“随你,他们正在睡觉,很烦有人打搅,当心他们揍你。”
  傍晚开始下的大雨在接近凌晨的时候终于变小了,血肉模糊的战场死一般的沉寂,被冰冷的雨水浸泡着的尸体开始散发出令人恶心的味道。
  宋穹在混合着雨水和血水的泥泞的地上慢慢地爬行,他摸索着每一具尸体,找到他的领口,然后耐心地等待着远处炮弹爆炸传过来的一闪而过的火光,辨认着上面的军衔标志。
  尽管他已经用一条厚毛巾捂住了口鼻,但依旧抵挡不住浓烈的血腥味的侵袭,他的胃里一直在翻江倒海,当他的手触摸到被炸出人体散落在地上的各种人体内脏或被炸离身体的某个人体组织时,胃酸混合着还未消化完全的晚饭就会猛地涌进他的嘴里,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把脸埋进某具尸体的衣服里吐掉嘴里的东西。
  他动作很慢,使自己保持着绝对的安静,他已经工作了整整两个小时,但他并没有感到疲劳,除了难以克服的来自肠胃的不适,他保持高度的警惕和旺盛的精力。他用一块油布包着上好膛的手枪,每往前挪动一步他就把枪往前放相同的距离,使手枪始终摆放在他身边最方便取到的地方。
  他再一次找到一具尸体的军装上的领口,他摸到了三颗凸起的三角星,但他并没有过于激动,而是耐心地等着,几分钟后远处发生了爆炸,一闪而过的火光下他清晰地看见了红底黄星的上尉军衔标志,他终于找到了。
  他费力把尸体放到自己背上,用背包带捆好,然后缓慢地往回爬,他胃里的酸水和食物已经基本被吐完,感觉轻松了很多,但他仍然保持着警惕和耐心,在半个小时后,他终于回到了几个小时前被中国军队放弃的阵地。
  他微微喘了口气,这里离中国军队的阵地只有不到一百米,他可以稍微休息一会,然后再从容地回去。
  他突然觉得眼前好像有个东西在晃动,他并没有看见,但他感觉到了,他的心突地跳了一下,轻轻地扯掉包着枪的油布,举起枪对着前方,他似乎觉得有一种奇怪的东西在他眼前闪烁,他握着枪的手满是汗水。
  一道尖锐的呼啸声长长地回荡在夜空,紧接着是一阵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强烈的火光瞬间照亮了整个战场,宋穹看见距他前面几米处有一只身形庞大的狗,它面目狰狞,嘴角滴着血,散发着绿光的双眼死死地盯着自己,宋穹能够想象得到它那圆鼓鼓的肚子里塞满了人肉,他感到一阵恶心,原本已经消失的酸水再次盈满了他的口腔。
  火光消失了,那只狗忽地从宋穹身边窜过,消失在黑暗中,几秒钟后,它发出了狼一般的嚎叫声。
  叫声惊动了日军,日军阵地的机枪开始涉射击,宋穹看见一串曳光弹犹如流星般从他头顶飞过,几分钟后,日军的迫击炮开始发射炮弹,炮弹密集地落在被中国军队放弃的阵地上,弥漫的硝烟使得宋穹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趁着爆炸的间隙拼命地往前爬,日军的第二轮炮击开始了,迫击炮弹此起彼伏地在他周围爆炸,耀眼的火光几乎使他暂时性地失明,一股股炙热的气流带着强烈刺鼻的火药味不断地冲击着他的身体,最终一阵强大的气浪把他抛起一米多高,然后重重地摔在地上,他感觉周身的骨头几乎要散架。
  他慢慢地恢复了知觉,感到浑身彻骨的痛疼,他睁开眼睛,就在又一发炮弹在距离他不远处爆炸时,他借助火光看见他前面十多米处有一片发出幽暗的蓝光的钢盔。
  炮击结束了,暴雨又开始倾泻而下,一片狼藉的阵地在雨水的冲刷下渐渐恢复了寂静,一个接一个的士兵猫着腰悄无声息地从宋穹身边走过。
  “白痴!”唐志坚经过他身边时,低声对他说。
  宋穹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他小心地打开手枪的保险机柄,把枪插进枪套,然后继续奋力地往回爬,就在他爬回几个小时前中国军队新设的阵地时,他的身后爆发出猛烈的枪声、爆炸声和一片照亮整个暗夜的火光。
  天亮时战场终于恢复了平静,唐志坚疲惫地走进在距离阵地五十米的一幢被摧毁的建筑物里临时搭建的作为团指挥部的简易掩体,他闻见一股刺鼻的血腥味,这股味道驱散了他的睡意,但他显然已经习惯了这种味道,并没有作出什么特别的反应。
  宋穹正在对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沉思,唐志坚有用一种古怪的眼光看着他。
  “我很好奇你的工作进展如何?”唐志坚问,“夜里你差点毁掉我们的一次行动。”
  “他的整个右臂都被炸飞了。”宋穹说。
  唐志坚看了一眼尸体,就在十多个小时前这具残破的尸体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和他一样年轻,也许还和他一样,抱有为国效力沙场成仁的信念,但现在,只不过是一堆正在发出恶心味道的即将腐烂的肉,也许这里大部分人的归宿都将和他一样,他不知道这中间是不是会包括自己。
  唐志坚沉默了,他从怀中掏出烟斗,装上烟丝,点着了,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吐出浓浓的烟雾,仿佛吐出了胸中所有的烦闷和恐惧。
  “你究竟在找什么?”他问。
  “证据。”宋穹简短说。
  唐志坚好奇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宋穹叹了口气,说:“我需要他的右手。”
  “我劝你不要再做傻事,你已经做了一次傻事,你的运气不可能永远那么好。”唐志坚说。
  “当然,我不会去找这只手,也许已经被炸碎了,也许——”他想起了夜里见到的那只狗,停顿了一会,说:“我想请你帮个忙。”
  “你说。”唐志坚说,“但事情得在我的职权范围内。”
  “帮我找两具阵亡士兵的尸体,被步枪子弹打死的,可能的话,再找一具死去的日军士兵尸体,同样也是被步枪子弹打死的。”宋穹说。
  “你想干什么?”唐志坚盯着他。
  “验证我的一个猜测。”宋穹说,“我想这件事情总在你的职权范围内。”
  “但我不能保证找到,我不会为了满足你的需要无原则地冒险。”唐志坚说,“我只能试试。”
  “我也不会提无原则的要求。”宋穹说,“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
  一个小时后几名士兵拖来两具尸体,被派去执行这项命令的士兵对此感到极其不满,他们嘴里忿怒地用某种方言骂着脏话,恶狠狠地盯着宋穹。
  “这是从两公里外的医院弄来的,他们夜里刚刚死去。”唐志坚用低沉的声音说。
  宋穹没有理会他们,他扯掉两具尸体身上已经破碎不堪的衣服,找到枪眼,仔细地看着,然后把尸体翻过来,仔细地检查背部,当他翻过第二具尸体的时候,他脸上出现了满意的笑容。
  “要是能再找到日本人的尸体就更好了。”他搓着手说,不过看得出他对目前的结果已经很满意。
  唐志坚惊讶地看着他,随后他摆了摆下巴让几名士兵出去。
  “这证明了我的一个猜测,当然,这种猜测依赖的是一系列非常不确定的假设,但它毕竟是可能发生的。”宋穹说,“当我听到施杰死亡的消息时,我并没有完全把它当做一件发生在战场的司空见惯的事情,虽然事实确实很可能如此。我昨天拿到相关文件后,立刻到有关部门调查了这七个人的去向,我很容易找到了其中的六个,并且排除了他们的嫌疑。他们都没有被派往一线作战部队,只有施杰被派到最前线,由于战场的混乱局面,我无法在第一时间找到他,而等我找到他时,他已经死亡,这算是巧合吗?当然,在淞沪前线,一名他这样的军官的死亡无论如何也是一件不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就象你说的,这里的军官有着超乎想象的伤亡率,但我还是需要确定,他是战死的,而不是被谋杀的。”
  宋穹最后的一句话使得唐志坚感到意外,他说:“他怎么可能——”
  “当然可能,谋杀可能发生在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个时间,任何一种状况下,既然张思敏可能在这样的地方被谋杀,施杰为什么不可能?你之所以觉得意外是因为类似这样的事情发生的概率总是非常低,低到可以被忽略,因此总是显得不可思议,但在我这样的人眼中,概率论是不存在的,每件可能会发生的事情,不管它多么的荒诞,但永远和其他那些看起来顺理成章的事情一样,都是我作出判断时参考的一个平等的选项。”
  “那你认为谁谋杀了他?日本人?”唐志坚嘲讽地问。
  “当然不是,”宋穹说,“虽然杀死他的人的确很希望由日本人来做这件事。”宋穹停顿了一下,用低沉的声音说:“也许这是对他最好的结局,但对于这个国家不是。”
  “你说他是被谋杀的,你总得有证据。”唐志坚说。
  “证据就是弹孔。”宋穹说,“这两名阵亡的士兵是被日军的步枪子弹打死的,子弹从正面射入,弹孔很小,形状规则,皮肤未发生烧炙现象,这两具尸体的射入口是一样的。”
  宋穹指着那具被翻过来的尸体,接着说:“这具尸体被子弹贯穿,子弹的出口和入口一样,弹孔很小,形状规则,周围皮肤的破损度很小。”
  他蹲下来,小心地用一块破布擦了擦施杰尸体的某个部位,说:“你再看这里,弹孔明显变大,形状不规则,周围皮肤有明显的被火药烧炙过的痕迹,出血量大于那两具。”他把尸体翻过来,继续说:“他同样被子弹贯穿,子弹出口差不多有入口的三倍大,皮肤被大面积撕裂——很明显,这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步枪造成的。此外,这两具尸体的弹着点一具在腹部,一具在前胸,虽然都是致命的,但这种致命是偶然造成的,不是刻意的,在混乱的战斗中士兵往往难以进行精确的瞄准射击。施杰是被子弹从左胸射入,贯穿心脏,当场死亡,很显然,这是经过刻意的瞄准由枪法精湛的射手击中的,目的就是要他立刻死亡。”
  停顿了一会,宋穹说:“如果你能找到一具被步枪子弹打死的日军尸体,我能让你看到他的创口和施杰是完全一样的。”
  唐志坚迟疑了一会,说:“找不到日军尸体,但医院里有一名日军伤员,他伤得很重,医生不允许——”
  “去把他弄过来。”门口一个阴沉的声音说。
  宋穹和唐志坚同时抬起头,一个身材瘦削的中年人站在门口,他戴着德式钢盔,笔挺的军装外面披着一件黑色的雨衣,他斜靠在摇摇欲坠的门框上,左手插在裤兜里,右手用一块手帕捂住鼻子,用一种厌恶的表情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宋穹认出他是军事委员会密查组的那个上校,他们在南京打过交道,他慢慢地站起来,冲他点点头。
  “看来你很有办法,”他对宋穹说,“你真是无处不在。”
  宋穹微笑了一下。
  他冲唐志坚摆了摆手,说:“找几个人,从医院把你说的那个日本人弄来。”
  “我只听从我直接上司的命令。”唐志坚说,“我要看你的相关证明文件。”
  他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唐志坚,然后发出了嗤笑声。
  “我是这里负责的最高长官,这里的一切我说了算。”唐志坚说,“我要核实所有出现在这里的人的身份。”
  他身子微微往边上让了一下,进来一个年轻的少校,唐志坚认出他是师部参谋,他走到唐志坚面前,低声说:“他是南京来的,军事委员会的戴主任——”
  “我要看他的书面证明。”唐志坚打断他的话,“这里正在作战,一切要按规矩来。”
  少校尴尬地回头看着他,他笑了笑。
  “很抱歉,我的证明文件没有随身携带,也不方便随身携带。”他轻轻咳嗽了一声,“我能用一下电话吗?”他用拿着手帕的手指了指角落里的电话机。
  “这是作战电话——”
  “一分钟,只占用一分钟。”他和蔼地说,随后转向那个参谋,“要军部,找参谋长。”
  电话接通了,他接过话筒,低声说了两句话,然后对唐志坚说:“参谋长让你接下电话。”
  唐志坚接过话筒,他听见参谋长焦躁的声音:“照他说的做,保证他的绝对安全,出问题你负责。”
  唐志坚放下电话,他整理了一下残破肮脏的军装,朝他敬了个礼。
  “去把你说的那个日本人弄来。”他说。
  唐志坚不再说什么,他快步走出了指挥所。
  “你姓宋,叫什么?”他皱着眉头问。
  “宋穹。”宋穹说。
  “看来你有证明文件。”他说。
  “当然。”
  “我能看看么?”
  “但您不是这里负责的长官。”宋穹恭敬地说,“一切要按规矩来。”
  他笑了笑,朝宋穹伸出手。
  “宋先生,幸会。”他说,“戴沣”
  “幸会,戴长官。”
  “在这里我好像什么事都办不了。”他掏出烟盒,冲着宋穹把烟盒打开,见宋穹摇摇头,他取出一支,随后从裤兜拿出一个精致的银色打火机,点着了香烟。
  “不过我喜欢那个中校。”他接着说,随即喷出一口淡淡的烟雾。
  几名士兵抬着一副担架走进了指挥所,担架上是一个浑身被绷带包裹着的人,当担架被重重地放到地上时,他发出了大声的呻吟,接着他看见地上有三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他再次发出惊恐的声音。
  “子弹贯穿了他的腹部。”唐志坚说,“得等医护兵过来解开他的绷带。”
  “刺刀。”戴沣低声说,他朝一名士兵伸出手。
  那名士兵迟疑地看了看唐志坚,然后把刺刀解下来交给他,日本人低声怒吼着,身子开始颤抖。
  他用刺刀割开绷带,然后一把扯掉,日本人发出长长的惨叫声。
  他看了看正面的弹孔,然后示意站在旁边的一名士兵把日本人翻过来,他扯掉他的衣服,看了了背部,随后他仔细地查看了施杰的尸体。
  “你说得没错。”他站起来,“他们是被同一种步枪击中的。”
  日本人痛苦地呻吟着,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日语。
  “让医护兵帮他包扎一下,”唐志坚说,“然后把他抬回医院。”
  “如果能找到他的右手,你也许会看到被玻璃划破的痕迹,”宋穹说,“但很可惜,我们无法找到。”
  “现在需要找到那个杀死他的人。”戴沣转向唐志坚,“说说他的死亡是怎么回事。”
  唐志坚简要介绍了当时的情况。
  “就当时看来,他的死亡很正常,”唐志坚说,“一颗迫击炮弹在他身边爆炸,他负了伤,当时场面很混乱,日军正在使用迫击炮对我们进行打击,他站起来,也许他是想自己跑回来——无论如何这在战场上是一个不可原谅的错误,他应该原地卧倒等待救助——这时他中了弹,等我们的士兵过去时,他已经死亡。”
  “这些都是你亲眼看见的?”戴沣问。
  “是回来的士兵告诉我的,这没有区别,我当然百分之百信任我的士兵。”唐志坚说。
  “可你的士兵没有说他的右臂被炸飞了。”宋穹嘀咕着说。
  “这不奇怪,这种事在你看来很特别,可在战场上不算什么,既然人已经死了,他们当然也就不关心他身上还有什么伤。”
  “现在前面情况怎么样?”戴沣问。
  “夜里我们组织了一次行动,恢复了昨天放弃的阵地并推进了两百米,目前前沿暂时是平静的,现在阵地由147团的一个营防卫,我们下来休息。”唐志坚说,“但日军很快会组织反击,我们没有把握守住昨夜推进的战果,但可以稳定被恢复的阵地。”
  戴沣点点头,接着问:“日军的反击会在什么时候进行?”
  “任何时候。”唐志坚看了一眼手表,“也许马上就会开始。”
  戴沣和宋穹互相看看。
  “他们喜欢在我们吃饭的时候行动,所以今天的早饭我提前了两个半小时。”唐志坚说,“长官,现在我必须请你马上离开。”他转向宋穹:“还有你。”
  戴沣笑了笑,说:“你刚才说日军随时可能反击,而我一直待在这里。”他轻轻拍了拍唐志坚的肩膀,“已经晚了。”
  空中传来飞机的引擎声,指挥所里突然变得安静起来,几秒钟后,唐志坚轻声说:“是轰炸机,他们开始了。”

  第十四章

  从上午九点开始,日军在整个淞沪战线发起了战争开始以来最猛烈的进攻,从停泊在黄浦江入海口的军舰舰炮上发射的写着“必胜”字样的威力巨大的炮弹将中国军队的阵地炸成一片火海。由于中国空军已经完全从空中消失,高射炮也因为炮弹几乎消耗殆尽而失去了作用,没有了威胁的日军轰炸机对从上海到南京的所有目标进行了密集轰炸,滚滚浓烟笼罩了整个京沪地区。
  大批刚刚从日本抵达上海的士兵们在夜间悄然进入阵地,他们专注地倾听着那似乎永无止境的爆炸声,注视着爆炸产生的巨大火光,仿佛在烟花胜放的节日里欣赏一曲激昂的交响乐。他们抚摸着手中崭新的步枪,闻着枪身散发出的带有独特金属味道的油泥气息,凝视着步枪上长长的刺刀,这些擦得雪亮的刺刀在秋日阳光的照射下散发着耀目的光芒。
  这些年轻的士兵大口地吃着热腾腾的夹着芥末生鱼片的饭团,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他们时不时用嘲弄的眼光看着一旁那些满脸油污神情疲惫的老兵,好像在谴责这些人为什么这么久还没有赢得这场战争,为什么一直没有给国民带来期待已久的胜利的消息,甚至对他们穿着破烂的军装和那长时间未清洗修整过的肮脏的脸感到厌恶,因为这损害了日本军人的形象。
  扔完炸弹的飞机从他们头顶呼啸着掠过,飞机向他们扇动着机翼,仿佛在告诉他们一切都没有问题,并提前祝贺胜利。他们激动地向飞机挥动着军旗,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满了对胜利的期待,当军官们抽出腰间的指挥刀挥向天空的时候,他们的脸上散发出躁动的红光。
  他们跟在战车后面小心翼翼地走过已经成为一片瓦砾的街区,穿过浓浓的黑烟,在一片“胜利”的欢呼声中冲上了中国军队的阵地,他们看到填满了战壕的尸体和满地的被炮弹炸碎的人体组织,黑褐色的血淹没了他们的皮靴。他们看到血泊中受伤未死的中国士兵发出悲切的哀鸣,他们吼叫着用颤抖的刺刀刺向这些已经失去抵抗能力的中国士兵,很难说他们究竟是怀抱对这些中国士兵的刻骨仇恨在发泄怒火还是因为这非人类的悲鸣声使得人类心底共有的怜悯之心被激发而希望早点让他们得到解脱。
  从浓烈的黑烟中突然冲出一大群满脸漆黑的人,他们身上是几乎已经碎成片的军装,赤脚穿着满是血污的草鞋,手中端着残破不堪的步枪,和健康硕壮的日军士兵比起来,他们显得瘦弱而营养不良。最前面的士兵手中举着冒着火光的木柄手榴弹,在全力投出第一排手榴弹后,他们在日军机枪的扫射中无声无息地倒下。在手榴弹的爆炸声中更多的中国士兵冲向日军,他们如野兽般咆哮着不顾一切地扑向这些在一分钟前还充满优越感的对手,将手中的刺刀深深地刺入这些惊愕的日军年轻士兵的身体,同时绝望地接受死神的拥抱。
  中国军队把所有的炮弹倾泻到了正在发生肉搏的战场,他们以这种方式奏响了中国军队在淞沪战争中的挽歌。
  当日军士兵溃退回他们的阵地时,迎接他们的是那些在淞沪战场已经煎熬了两个多月的老兵们蔑视的目光,他们沉默了,他们终于真正理解了战争对于他们的意义,对于每一个参与其中的普通人而言,在结局到来之前它只有一个含义,那就是死亡。
  宋穹在第一轮轰炸后就和所有认识的人失去了联系,虽然在第一颗炸弹落下前唐志坚已经紧急安排两名士兵护送他和戴沣撤往一公里外的师部,但他们在后撤的途中和赶来增援的一个营的预备队遭遇,被堵在了一条被摧毁的弄堂的狭窄出口,也就是在此时日机对唐志坚这个团所在的阵地方圆五百米范围进行了饱和轰炸,前来增援的部队因为没有进行任何掩蔽而被日机发现,并对这个营进行了半个小时的低空俯冲轰炸和扫射。
  宋穹从未有过战场经验,他并不能凭借眼前的某些现象对战场局势进行判断,但他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感觉日军这次反击势头很猛,也许阵地并不象唐志坚说的那样能够轻易稳定下来,在日军这种规模的进攻下,阵地一旦失守,中国军队将很难再夺回,也许永远也不能夺回。他的心中突然出现了一个想法,这个想法对于一个他这样原本与作战无关的人员来说很疯狂,但他在一秒钟内决定这么去做。
  他仔细检查了手枪里的子弹和击发保险,把手枪小心地装入枪套,从不远处一名刚刚被炸死的士兵身边捡起一支步枪,再从尸体身上解下沾满鲜血的子弹带挂在自己身上,然后狠命拉了一下枪栓,他感觉枪栓有些发涩,但并不影响使用。他注视着天上的飞机,当日机进行完一次俯冲扫射拉高飞行的时候,他冲出掩蔽处,混合在一群士兵当中,拼命地朝前沿阵地冲去。当他经过刚刚离开而现在已经被炸弹完全摧毁的团指挥所时,他看见一副被炸成两截的担架,而在几米外,那名刚刚从医院被抬来的日军伤员的半截身子躺在血泊中,肠子流了一地,脸上满是狰狞绝望的表情。
  他用一种复杂的眼光看了一眼这名死去的日军伤员,也许因为他的死亡多少和他有关,他突然有种歉疚感,为什么当时不能主动到医院去,毕竟他当时还是一个活人而不是一具尸体。
  他和几名士兵在日机的又一次俯冲扫射前冲到了硝烟弥漫的阵地,在听到空中炸弹落下的死亡之音时,他们同时不顾一切地扑向一个还在燃烧的弹坑,在他们身后响起了一连串天崩地裂的爆炸声,爆炸掀起的泥土和碎石瞬间将他们掩埋,紧接着从飞机上发射的机枪子弹横扫了整个阵地。
  宋穹艰难地从泥土中爬出来,他头上的伤口开始迸裂,鲜血如喷泉般涌出,渗过绷带,一滴滴地流下来。他喘了口气,吐掉满嘴的泥块,慢慢地从弹坑中爬起来,他伸手去拉他身边那个和他一起跳进弹坑的年轻士兵露在泥土外面的手,但只拉出半截被炸断的胳膊,他叹了口气,他还记得他们一起跳进弹坑时这名士兵那过分年轻的脸上的流露出的对死亡的无限恐惧和对生存的热切期望。
  第一批次的日机在完成投弹后飞离了战场,阵地出现了短暂的平静。宋穹匍匐在阵地上,这是他第二次来到这里,他终于可以在阳光下完整地看到施杰死亡的时候发生战斗的战场。尽管他第一次来到这里时是深夜,但他还是辨认出了施杰死亡的具体地点,他默默地观察着,想象着一天前发生的事情——施杰带领一个排发起了一次旨在清除日军炮兵观察点的行动,观察点在距日军阵地二十多米远的一幢被炸毁但还没有倒塌的三层楼房房顶,就在他们差不多抵达距离日军阵地五十米左右的地方时遭到迫击炮的攻击。他能想象迫击炮弹爆炸的烟雾吞没了这些冲锋的人,施杰受了伤,他的右臂被炸飞,突如其来的剧烈疼痛和恐惧使他变得惊慌失措,他站起来想跑回阵地,但烟雾阻挡了他的视线,恐惧和疼痛使他丧失了辨认方向的能力,就在此时,一支步枪已经瞄准了他,也许在又一轮炮弹爆炸声或日军机枪的射击声的掩饰下,这支步枪射出了一颗致命的子弹,从他的左胸射入,穿过心脏,贯穿了他的身体,他立刻死亡——
  这一切清晰地从宋穹的眼前闪过,他确信事情就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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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这片被炮火夷为平地的区域中唯一的残存建筑,说是建筑物其实很勉强,只不过是一间简陋的平房被炸毁后剩下的一堵不到半米的土墙和两根烧成黑色的柱子,这里刚好地处双方阵地中间,一般来说很难隐蔽,也不利撤离,并不是一个合适的潜伏位置,但除此之外在一览无余的这一片开阔地无法找到更适合的隐蔽点。
  宋穹屏住呼吸,他轻轻地把步枪放到土墙上,用枪瞄着左前方,在距离枪口不到八十米的地方就是施杰死亡的地点,如果施杰当时面对日军阵地,从这里发射的子弹正好可以击中他的左胸。
  他微笑了一下,小心地把步枪放到一边,拍了拍双手的泥土,观察了一下这个不到两个平方米的隐蔽点,让他感到遗憾的是,夜晚的一场暴雨彻底地冲刷了地面,毁掉了他可能留下的所有的痕迹。
  “你真是无处不在。”一个低沉的声音在他身后说。
  他慢慢地扭过头,看见戴沣半蹲着,眼睛正盯着前方,看得出刚才的轰炸使他经历了一些波折,他的钢盔上多了很多划痕,雨衣也被弹片划破,身上沾满了泥土,但他依旧保持一种正规的军人姿态,这种姿态在上海的上百万军人中已经很少见到。
  “戴长官。”宋穹恭敬地说,对在这里见到他似乎并不惊讶。
  “他很小心。”戴沣说,“甚至不忘捡走了弹壳。”
  “他是很小心,但有些线索与他小心与否无关。“宋穹说。
  “他是夜里来的,在这里潜伏了很长时间,”戴沣低声说,“完成任务后他又在这里一直待到天黑,他至少在这里待了二十个小时。”
  宋穹微笑着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他对这一带很熟,知道这里有个很好的隐蔽点,这个隐蔽点对于正常的作战来说毫无用处,但对于他的特殊任务非常合适。他枪法很准,能在大约八十米的距离一枪致命,对于中正式这样的骑步枪来说并非易事,需要进行长期的练习,击中八十米外的目标并不难,但准确地击中心脏保证一枪致命就很难了。”
  “他认识施杰。”戴沣接着说,“虽然他可以通过照片来辨认这个人,但八十米的距离太远了,在当时的情况下很难准确辨认,他只有一次开枪的机会,不容犯错。”
  “他不一定认识施杰,”宋穹说,“当然也无须一定要通过照片来辨认,他只需要知道,这个团只剩下两名军官,从一群士兵中辨认一名上尉军官比通过照片找到一个陌生的人要容易得多。”
  戴沣看了宋穹一眼,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对他的厌恶。
  “但你不能完全排除他认识施杰这个可能性,当然,你总是有你独特的看法。”
  “这个看法并不独特。”宋穹说,“如果秦浩天是被施杰杀死的,而现在又要从南京认识施杰的人中找出一个人来除掉他,我认为这是非常冒险的,我也不认为在南京的军人圈子里会有那么多的人被卷入这件事。而让一个根本就不认识施杰平时的生活也和他无关的人来做这件事风险要小得多,即便留下了什么痕迹,在淞沪前线的上百万军人中你也很难找到这样一个人,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
  “他随时可能被一次凶险的任务,一次轰炸,一颗突如其来的炮弹或者一发随意发射的子弹夺去性命。”
  戴沣取出一支烟,轻轻地在烟盒上敲着,他好像忘了把香烟点燃,出神地看着前方,陷入沉思。
  “当然,也许我们不必那么麻烦,不需要从上百万人找这个人,也许只需要从几万人中去寻找,尽管工作量依旧很大。”宋穹说,“但并非不可能找到。”
  “你说什么?”戴沣好像突然被惊醒了,他转头看着宋穹。
  “我想他应该是一名军官。”宋穹说。
  “理由呢?”戴沣问,他点着了香烟。
  “他的潜伏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这个地方处在交战双方的共同监视之下,他要么伪装成一具尸体,要么使用某种方式掩蔽起来,我认为装作一具尸体是不明智的,因为你不能保证某个多事的士兵朝你开枪,也不能保证某个贪心的士兵趁乱来寻找你身上的财物——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更何况你有枪,对于交战双方来说,一具尸体也许没有价值,但一支步枪和几十发子弹一定值得冒险来取走,尤其对于中国军队来说是这样的,所以他不会这么做。”宋穹慢慢地说,他用手轻轻地抚摸着身下潮湿的土地,“这里土质松软,加上这些天雨水的浸泡,如果有工具的话,很快就能挖一个足够一个人隐蔽的坑,这对于一个受过严格的修筑工事技能训练的军人来说,并不算难事,我确定他在这里挖了一个足够他隐蔽的单人掩体,当然,他走的时候尽量恢复了原状,而夜里一场暴雨又使得某些痕迹消失了,但依旧有办法证明。”
  宋穹取过步枪,轻轻地用枪管在土墙底部试探,随后宋穹在某个地方停下来,小心地用手指挖着,他满意地笑了。
  “我的判断没错。”他说。
  戴沣惊讶地看着他,他发现宋穹从土墙底部找到一个不大的圆孔。
  “这是他的射击孔,他隐蔽在土墙下面,不能冒险依托土墙射击,于是他在这里挖了一个射击孔,足够控制前面五十米的整个开阔地,他走的时候小心地堵住了射击孔,但因为中间是空心的,我不难找到它。”
  “你确实有一套,”戴沣点了点头,“但这并不能说明他是一名军官。”
  “当然不能。”宋穹说,“你刚才说他在这里至少潜伏了二十个小时,我认为这个判断是正确的。”
  随后宋穹笑了笑,接着说:“二十多个小时,他要做很多事。”
  “那些事?”戴沣问。
  “很多事,即便是一只动物在这里待二十个小时也有很多事要做。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来执行这样一次任务,要保证二十个小时不动,我最该避免的事情是什么呢?”宋穹说,“我想,对于一名具有良好卫生习惯的人来说,他一定不能容忍把大便解在裤子里。”
  戴沣皱了皱眉头,但并没有说话。
  “让我来想象一下这个人,他为了执行这次任务,出发前一定吃得很饱,因为他必须保证有足够的体力和注意力来完成任务,之后,他走了很长的路来到这里,并且耗费体力挖掘了隐蔽的掩体,在把自己隐蔽起来之前,他为了防止隐蔽过程中出现意外,他会解一次大便,而长时间的行走和挖掩体的劳累也促进了他的消化。当然,以他的小心,他一定挖了坑,进行了掩埋,但他依旧犯了一个错误。”
  宋穹轻轻地刨开一个地方的泥土,里面露出一张纸的一角,他从随身携带的皮包里取出一把小刀,小心翼翼地把纸取出来,看了一眼,说:“这是他大便之后使用的纸张,很不巧,雨水将它冲了出来,被我看到了,我很高兴,这省掉了我一份恶心的工作。据我所知,中国军队的普通士兵是不用纸的,他们用一种能反复使用的竹片,只有军官才使用纸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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