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国者》(长篇小说连载)

  戴沣扔掉烟头,捡起脚边一根已经因为燃烧而碳化的木棍,皱着眉头拨弄了一下那张纸。
  “那么——”
  天空中再次响起从军舰舰炮发射的炮弹那尖利而不祥的呼啸声,炮弹在夜里刚刚被中国军队占领的阵地上爆炸,紧接着天空中出现了又一批次的日军轰炸机,新一轮的轰炸开始了。
  宋穹和戴沣慢慢地站起来,他们看着火光冲天浓烟滚滚的阵地,心中同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我们该走了。”宋穹低声说。
  就在他们回到阵地上时,他们看见一辆日军轻型坦克穿过浓烟,正在向中国军队刚刚恢复的阵地冲来,坦克上飘扬的还在燃烧的日军军旗显得分外刺眼
  坦克引起了中国军队的一片混乱,人们惊恐地盯着这辆坦克,它的出现意味着前方的阵地已经失守,马上会有日军的步兵跟进,而缺乏重武器和反坦克武器的中国军队无法有效地制止他们的进攻。尽管他们可以以更多生命为代价使用手榴弹或炸药对付坦克,但长期看不到希望的单纯的消耗战正在消磨着他们的士气和勇气,使人们的忍耐达到了濒临崩溃的极限,而这辆突然出现的坦克足以摧毁他们心中残存的对胜利的最后一点幻想。没有人愿意在一场没有希望的战斗中白白死去,当这些士兵感觉到失败正在变得不可避免时,生命对于他们突然珍贵起来,惊惶的情绪开始蔓延。
  唐志坚终于接通了一个小时前被炸断的电话,他几乎是怒吼着说:“为防止战线的全面崩溃,我建议立刻后撤到五百米外的预设阵地,马上把师部的两门高射炮调过来,用平射阻止坦克,我这里正在失控,一旦日军步兵发起冲锋阵地就会崩溃。”他说这段话时甚至没有考虑到师部有几门高射炮是不能这样公开说出来的秘密,而这两门炮的调动需要通过集团军司令部下达命令。
  他放下话筒,拿起望远镜从一个沙袋垒成的简易射击孔朝前看,他看见一群日军已经穿过燃烧的阵地,正在集结,而另外一辆坦克正在摇晃着越过堑壕,他们马上就会发起进攻,他焦急地拿起话筒再次要通了师部。
  他正要说话,话筒里传出参谋长的声音:“立刻撤出阵地,在6号地区集结待命。”
  他甚至来不及回答,用力摔掉话筒,对身边的通讯兵说:“通知各连准备撤离。”
  他看见人群中的宋穹和戴沣,他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想他们为什么还没有撤离,他拎着步枪走到一名中士面前,指着他大声喊着:“你现在代理一连连长,你们连留下掩护——”
  人们早已拿好所有能够带走的东西,就在他这句话刚出口的瞬间,所有的人开始争先恐后地站起来朝后跑去,几分钟内,撤退就变成了大规模的逃跑,人们愤怒地咒骂着挡在自己前面的人,使用枪托和刺刀为自己开路。当日军发现中国军队正在主动撤退时,他们的机枪开始向中方阵地射击,射击声使人们立刻陷入惊慌失措之中,包括唐志坚命令留下掩护的那个连也加入到逃跑的行列中。
  “跟着我。”唐志坚对戴沣和宋穹说,“一步也不要离开。”
  日军轰炸机开始对崩溃的中国军队进行轰炸和扫射,失去理智的人们拼命朝前奔跑,他们的心中只有一个固执的念头,每朝前多跑一米,离安全就更近了一分。他们因为对生还的无限渴望而变得残忍和愚蠢,他们抛下伤员,扔掉枪支弹药,冒着从飞机上投下的密集的炸弹和冰雹般的子弹穿行在浓烟和废墟中,他们身边的人不停地在炸弹的爆炸声和机枪的扫射中变得血肉横飞,但他们全然不顾,只是挥手抹去溅到自己脸上挡住视线的血肉,直到自己也被横飞的弹片或子弹击中。即便他们已经倒在血泊中,只要一息尚存,他们依旧撑着血肉模糊的身躯奋力地朝前爬行,没有人知道这惊人的力量从何而来。
  “真是疯狂,”戴沣看着眼前这一幕,喃喃自语,“这是中央军,最精锐的部队——”
  唐志坚沉默地看着他,他无言以对,透过滚滚黑烟,他看到日军的军旗已经飘扬在中国军队刚刚撤离的阵地上空,坦克的引擎声清晰可闻。
  “我们就在这个弹坑里等他们过来吗?”戴沣笑着问。
  “听我的命令。”唐志坚看了他一眼,“集中注意力,别说话。”

  第十五章

  日军的攻势持续了两天,这次攻势给中国军队造成了淞沪战争爆发以来最大的伤亡,在日军强劲的攻势面前濒临崩溃的中国军队遗弃了上万具尸体和数千名伤员,在投入了作为战役总预备队的最后一个集团军之后终于再一次勉强稳定了战线。生活在上海的人们已经不再对战争的胜利抱有更多期待,他们只是希望日军也在战争中遭到了同样重大的伤亡,即便这种伤亡不如中国方面宣扬的那么严重,也足以使他们和中国政府签订一个和平条约,就象民国二十一年那样,也许这对于双方都是现实的选择。
  但日军飞机越来越猛烈的轰炸粉碎了人们对和平的幻象,各种流言开始在普通人中间传播,人们在谈论中央政府正在从南京迁往武汉甚至重庆的消息,而上海的很多工厂在一个月以前就已经开始进行拆卸转运,这些迹象说明日军的目标不仅仅只是占领上海,也说明所谓的和平协定不过是人们脑海中进行自我安慰的幻象。唯一能给上海人安慰的,是租界迄今为止尚未遭到攻击,虽然免不了落下零星的炮弹,也死了人,但这终究是战争时期难以避免的事情,人们讨厌类似这样的事情发生,但并非不能容忍。
  在这片不大的区域,集中了上百万来自全国各地的军队,这些军人不但要忍受来自空中的轰炸机和停泊在海上的军舰无休止的攻击,还要在没有任何空中掩护和炮火支援的情况下作战。他们在秋末刺骨阴冷的海风侵袭下仍旧穿着单薄破烂的夏装和草鞋,和着用烂菜叶熬成的稀粥吃着冰冷发霉的馒头,使用没有消过毒的肮脏的绷带包扎伤口,在没有麻醉的情况下进行各种血淋淋的手术,麻木无助地看着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毫无价值地死去。他们极度厌恶这样的处境,尤其当他们听说某些军官正在囤积倒卖药品和粮食,某些军官夜里跑到租界跳舞赌博,某些商人占用运送伤员的车辆倒卖紧缺物资甚至烟土的时候,他们心中的愤怒达到了一种忍耐的极限。人们无法验证这些传言的真假,但类似这样的传言总是立刻会使他们的双眼射出怨恨的目光,这种怨恨甚至超过他们对对面阵地上那些正在带来死亡的日军的仇恨。
  当他们再一次在晚饭时没有吃到被许诺了一周的猪肉时,他们终于爆发了,大量的士兵拦住了一辆刚刚来到前线的卡车,因为有人传言车上装的是送到师部的面粉、罐头和酒,愤怒的士兵们冲上汽车,但他们什么也没有找到,他们一边怒吼一边用手中的步枪敲打着驾驶员的钢盔,当坐在驾驶员身边的一名上尉军官呵斥这种行为时,他们把这名少尉拉到车下摔倒在地,几把枪托同时砸在他身上,上尉发出了杀猪般的叫声。
  “砰”的一声枪响,人们顿时安静下来,他们回过头,看见唐志坚手中举着一支枪口正在冒着青烟的步枪,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他扒开人群,走到那名满脸是血的上尉身边,把他拉起来,然后在他耳边低声说:“别惹他们,你这个蠢货。”
  “我没有——”年轻的上尉惊恐万状地说。
  唐志坚没有理睬他,一把将他推到一边,随后两个人低着头走到汽车旁边。
  戴沣裹紧那件残破的雨衣,一面抵挡寒风的侵袭,一面遮挡住自己的军衔标识,但人们依旧用仇视的眼光看着他,他认为如果不是唐志坚在场,他很可能无法离开这个地方。
  “你们一个星期都没吃到肉?”戴沣低声问唐志坚。
  “我们从来没有吃到过肉,长官。”唐志坚平静地说,把他推上车,然后敬了个礼。
  “再见,戴长官。”随后他握了握宋穹的手,把宋穹也推上卡车,“再见,宋先生。”
  汽车缓慢地从人群中启动,然后小心地朝西驶去。
  宋穹默默地看着那一张张因为营养不良和缺乏休息而显得疲惫瘦削的脸庞和那些饱含着愤怒的眼睛从他面前闪过。
  “应该有人帮帮他们,”他看了一眼戴沣,“至少让他们吃一顿肉。”
  “这个国家需要帮助的人很多,”戴沣面无表情地说,“这个国家本身都需要帮助。”

  当宋穹和戴沣从车上下来时,他们不约而同地回头朝东方看去,他们看到了远处那片被火光照亮的夜空,在这片看似绚烂的夜空下面,是正在吞噬着无数生命的人类亲手制造的炼狱。
  来接他们的那名年轻的上尉带着他们走进了正在进行灯火管制的一片黑暗街区的某间小屋中,被黑色的篷布严密地围裹着的小屋里烟雾弥漫,屋子正中间的梁上吊着一盏昏暗的马灯,角落里的手摇发电机发出单调的刺刺拉拉的声音,几名军官围坐在马灯正下面的一张铺满地图和各种文件的桌子前,低声商量着什么。
  戴沣和宋穹带进来的一股冷风使屋里的人都不满地皱了皱眉头,他们回过头,陪着他们进来的上尉快步走过去低声说了几句话。
  一名披着军大衣的少将站起来,他走到戴沣面前,紧紧地和他握了握手。
  “戴主任,辛苦。”他说,“从昨天下午到现在,军事委员会打了不下十个电话追问你的下落,我终于可以交差了。”
  “参谋长辛苦。”戴沣微笑着说。
  宋穹认出他是军参谋长,他们一天前见过面。
  “长官。”宋穹恭敬地伸出手,“很荣幸再次见到您。”
  参谋长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敷衍地握了一下他伸出的手,随后他朝站在旁边的一个参谋使了个眼色,参谋匆匆走出了屋子。
  “戴主任,请坐。”有人搬过两把椅子,参谋长冲戴沣和宋穹做了个请坐的手势,“很抱歉,这里什么都没有。”
  “这里有安全。”戴沣说。
  “很快就没有了。”参谋长说,“我们军的防线在不到二十个小时的时间里收缩了五百到一千米,最前沿的连队减员达到了百分之七十,很多连队没有军官,人员和弹药都得不到补充。”他把手里的一支铅笔扔到地图上,“这样下去我们坚持不了几天。”
  “也许他们也正在说着和你差不多的话。”戴沣慢慢地说,“我检查了他们留在阵地上的尸体,弹匣三分之二是空的,他们现在主要靠轰炸机和舰炮对我实施攻击,说明他们的炮弹已经消耗殆尽——”
  这时门被推开,一名士兵抬着一个木盘走进来,把两大碗热腾腾的面条放到桌子上,每碗面条上放着一个荷包蛋和一大块猪排。
  “对不起,只能弄到这个。”参谋长说。
  戴沣看了一眼面条,接着说:“可他们每个人都配有标准急救包,他们的胃里塞满了米饭和鱼肉,这就是他们胜利的原因。”他点着一支烟,用手指敲着桌子接着说:“我不明白我们的士兵为什么吃不饱饭?为什么那么长时间吃不上肉?”
  屋子里安静下来,参谋长和几个人交换了一下眼光,他说:“我只负责作战,不负责后勤,无法回答你的问题。”他忽地站起来,“但你可以去问问南京有关部门,为什么上个月我亲眼看见已经装车的秋装又被卸下来,一直堆在仓库里直到被雨水泡得发霉,车辆却被用来把南京办公室里的那些破家具弄到武汉。”
  “我会去调查你说的这件事,”戴沣说,“但我知道部队的粮食是足额配给的,尤其是你们军,我想应该有人向军事委员会解释一下,为什么足额配给的军粮会不能供应减员超过百分之五十的部队。”他站起来,扫视了一眼屋子里的人,“我要向委员长本人报告这件事。”
  说完他转身快步走到门边,用力拉开门走了出去。
  戴沣摸出一只烟,他取出打火机,突然想这里正在实行灯火管制,他慢慢地把火机装起来。
  他耳边响起“刺啦”的一声轻响,然后一根点着的火柴凑到他面前。
  “日本人不会因为你抽一支烟就往这里扔炸弹。”参谋长说,他帮戴沣点着了香烟。
  “戴主任,刚才的话我很抱歉,”参谋长说,“我们的运输力量很有限,你应该很清楚我们整个集团军拥有的车辆数字,我们需要优先运送弹药,我们也不能把所有的车辆完全损失掉,战争才刚刚开始,这些情况,委员长和集团军司令长官都是很清楚的。至于你刚才说的事,我会报告军长,会进行详细调查,但我想,集团军司令长官不会希望这些事情被闹到委员长那里,委员长也不会愿意——”
  “我并不想和谁过不去,”戴沣把抽了一半的香烟扔到地上踩灭,“做事应当挑时间,而且要懂得适可而止。”
  他轻轻拍了拍参谋长的肩膀,低声说:“这场战争要真是输光了,以后大家吃什么?”
  @猪头三1111222 2015-10-04 16:04:17
  祝楼主老师国庆快乐~顶顶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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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呵呵,谢谢,大家快乐:)
  非常感谢大家,因为这几天一直在外地,预计明晚回家,后天会继续更新:)
  一阵带着咸味和淡淡的火药味的海风吹过,这阵阴冷的海风带来上海浓浓的冬天的气息,每个人都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
  “马上就到霜降了,”戴沣说,“今年上海会有一个寒冷的冬天。”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东方那片被火光照亮的血红色的夜空,接着说:“或许,南京会更冷——”
  “刚才我已经通过军部下达了命令,明天将会有五千斤猪肉运往前线,按照士兵每人二两军官每人半斤的标准配给一线作战部队。”参谋长说。
  “这就对了。”戴沣低声说,“早就该这么做。”
  “我已经做了我能够做的,”参谋长沉默了一会,说,“希望戴主任能体谅我的难处,也包括军长和集团军司令长官的难处。”
  “我希望猪肉能及时足额配发下去。”戴沣说,“不要再出岔子。”
  参谋长从大衣口袋里取出用布包着的一包东西,迅速塞进戴沣手里。
  戴沣用手指捏了捏,里面是一根金条和一卷纸币。
  “都什么时候了——”他微闭着眼睛,喃喃地说。
  参谋长笑了笑,他握住戴沣的手,比划了一个数字,然后在他耳边低声说:“是美金。”随后他往后退了一步,说:“戴主任,车子已经准备好,你随时可以出发。”
  戴沣点着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他不愿意去想这包东西是用什么换来的,他也无法就此事去指责任何一个人,他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圣人,也从来不愿意在这样的时候装模作样惹人猜疑。但他也清楚,一旦他收下这些东西,那些正在浴血作战的士兵就将为此支付几十倍甚至上百倍的对价。也许他无论做什么都改变不了现实,但前线那些被遗弃的堆积如山的尸体和饥饿的士兵们恶毒仇恨的目光使他不寒而栗,他知道帮不了他们更多,但至少在此时应该让自己的良心不受谴责。
  戴沣扔掉香烟,走到参谋长面前,把手里的东西慢慢地放进他的大衣口袋里,然后珍惜地用手轻轻拍了拍。
  “戴主任,你——”
  “情我领了,东西留在你这里,你会比我更需要。”戴沣说,“打好仗,比什么都强。”
  停了一会,戴沣接着说:“老兄,淞沪这一仗,委员长是下了血本的,我们输不起,这个国家也输不起。”
  戴沣在车上见到了宋穹,他卷曲在座位上,竖起衣领遮挡着灌进来的寒冷刺骨的夜风,手紧紧地抱着双肩御寒。
  “戴长官,”他勉强对戴沣笑了笑,哆嗦着说,“我搭一段路,不远。”
  戴沣向送他来的一名军官说了句话,那名军官把一个军用水壶递到宋穹面前,宋穹犹豫了一会,接过水壶,猛地喝了一口,一股辛辣的酒精味刺激着他的咽喉,使他大声咳嗽起来,同时一股暖意从胃部慢慢上升,很快充满了胸腔,并向全身扩散。
  “再喝点,可以暖和一下。”戴沣说。
  宋穹勉强又喝了一口,然后摇摇头,把水壶递了出去。
  “开车。”戴沣对驾驶员说。
  汽车缓慢而小心地行驶在黑暗中,由于不能打开车灯,频繁的颠簸使得车上的每个人都感到心情焦躁。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戴沣问。
  “我不知道,”宋穹说,“我只是个小人物。”
  “每个大人物都曾经是小人物,”戴沣说,“而且往往是看起来比较蠢的那种小人物。”
  宋穹笑了笑,说:“我认为他曾经到过唐志坚这个团,并且有机会仔细观察过地形。”
  “但不一定以军官的身份,”戴沣说,“一名军官出现在战场上总是惹人注目的,他不会冒这个险。”
  “是的,他当然不会以军官的身份出现。”
  “还有,我认为这件事很巧。”戴沣说,“他在哪儿待了那么长时间,但他怎么能确定施杰一定会出现在他的射程范围内?”
  “他能确定,”宋穹说,“他的机会不多,也许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他知道他能等得到。”
  “那么有一个人能帮助他。”戴沣说,“那天阵地上只有两名军官。”
  戴沣的话并不使宋穹感到惊讶,他嘟哝着说:“只有一个漏洞。”
  “什么漏洞?”
  “时间。”
  “有问题么?”
  “他在哪儿待的时间太长了,时间意味着风险,唐志坚完全没必要等这么长时间。”
  “派他出来的人也没必要等那么长时间。”戴沣说。
  “因为那个人希望由唐志坚来做这件事,所以他一直在等,”宋穹慢慢地说,“唐志坚是战地指挥官,由他直接下达命令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但如果有人向唐志坚暗示甚至直接命令他让施杰执行某种危险的任务,就很容易引起怀疑,所以他尽管很着急,但依旧在等待,他的运气不错。”
  戴沣沉默了一会,说:“能直接给唐志坚下达作战命令的,只有师部的几个人,准确地说,只有三个人。”
  “可这三个人都没有权力决定把施杰派到什么地方。”宋穹说,“在施杰到达之前他们甚至不认识这个人。”
  车子里陷入了沉默,几分钟后,宋穹说:“请停车,我到了。”
  “再见。”戴沣向他伸出手。
  “再见,戴长官,你下次能不能等我吃完面条再发脾气,”宋穹说,“我一整天什么都没吃,我是真的饿了。”
  戴沣对他笑了笑,说:“你的委托人很有钱,她会补偿你的。”
  第十六章

  唐立德已经在寒风中徘徊了两个小时,他站在离淞沪警备司令部不远的地方,耐心地看着那道不起眼的院门。他的心情很焦急,但外表依旧显得很镇定,他穿着昂贵的毛料大衣,戴着黑色礼帽,抽着红木烟斗,对匆匆走过的人们和蔼地笑着。只有当偶尔有一辆汽车从他身边飞驰而过卷起一堆尘土把他淹没时,他才会皱着眉头低声抱怨一句,然后小心地拍去身上的尘土,马上又恢复了镇定自若的姿态。
  两周前淞沪警备司令部收了唐立德两千块大洋的那个人被调到南京,临走前他告诉了唐立德一个消息,军事委员会政治部三厅现在有几个空缺,当然,这些空缺原本算不上什么肥缺,但在目前这样的局面下,能在军事委员会谋到一个职位并由此有了能随时离开南京到武汉的特权,对所有的人都有着无穷的吸引力,这样一来,普通人对这样的空缺自然是难以置喙了。不过据确切消息,作为抗战宣传部门,政治部需要一名实际参加过作战的军官参与相关工作。
  “你可以去试试,”他对唐立德说,“那些人很少有上过前线的。”他说这话时态度很热切,他马上就要离开上海,离开这座对于一名军人来说充斥着死亡威胁的城市,他的心情很舒畅。他只是对没能更多地帮助唐立德感到一丝抱歉,他真诚希望这个消息对唐立德能所有帮助,也算是这两千块大洋能体现出的最后的价值。
  唐立德认为这是一个好机会,唐志坚不但参加过作战,而且获得过勋章,由这样的有功之臣来对民众进行抗战宣传,岂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吗?他甚至认为这件事几乎不需要进行什么复杂的运作,只需要把唐志坚的相关情况上报军事委员会,他们还能找到比他更合适的人选吗?更不要说,他还是委员长的学生。
  唐立德激动起来,他知道这件事必须要抓紧,因为前线现在日趋吃紧,唐志坚随时可能出现某种意外——对于一名正在淞沪前线作战的军人来说,也许能活下来才是意外——他知道战争进行得很惨烈,也知道那些天天鼓吹胜利的消息后面是无尽的累累白骨。
  他再次通过各种关系认识了淞沪淞沪警备司令部一名新来的上校,据中间人说他很有办法,在第九集团军和军事委员会都很吃得开——消息的准确性是建立在中间人的身份之上的,他曾经是国民政府参事,早年跟着汪兆铭,后来因为汪先生失势才蛰居上海,现在汪先生又得势了,他也蠢蠢欲动,说南京方面马上就会来电报,让他到武汉筹备迁都的相关事宜。
  当然,找到吃得开的人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唐立德拿了五千大洋和一千美钞——这差不多是他最后的一笔可以动用的私人财产——给中间人,三天后他见到了这名上校,向他介绍了唐志坚的情况,上校满口答应,说是会马上向集团军司令长官推荐唐志坚,并且由司令长官本人介绍到南京军事委员会。
  “你放心,”他拍着唐立德的肩膀说,“张长官是中央陆军军官学校的教育长,你儿子不但是委员长的学生,也是张长官的学生。”
  唐立德谦卑地笑着,他说他希望马上能办成这件事,因为现在战局很紧张——他小心地使用这个字眼,不至于使对方产生反感——而且据他所知政治部那边要人也很急。
  “我见到张长官就说这件事,”上校满不在乎地说,“你儿子是国家功臣嘛,又是委员长和张长官的学生,天子门生嘛。再说了,在哪儿不是抗战,在上海是,在南京也是,以后在武汉也是嘛。”他似乎觉得这句话说得不妥,又说:“只要对抗战有利,对不对?地无分南北嘛,啊,哈哈。”
  唐立德认为这件事两天就能办好,即便不能马上到南京,但至少可以先把唐志坚从作战部队调到集团军司令部,或者军部,最差也可以先到师部当个参谋,然后等待南京方面的委任状。
  但他足足等了十天,他终于失去了耐心,他打电话给中间人,但中间人马上就要离开上海到武汉,因为他已经接到国民政府发来的电报,要他立刻去武汉,他正在收拾行李,马上就要出发,不过他答应临走前给那个上校打电话,催他尽快办这件事。
  “你放心,”他安抚唐立德说,“即便他办不了,我还可以办嘛,我到武汉马上就能见到汪先生,我可以让汪先生出面办这件事,汪先生的面子不比张长官大么?他可以直接找委员长。”
  这句话并没有使得唐立德放心,反而使他有一种不祥之兆,他紧张起来,由于无法联系上上校,最终他决定直接去找他,他辗转打听到了淞沪警备司令部的地址,并在一大清早就守候在寒风中等待着他出现。
  他终于看见一个略显肥胖的穿着黄尼军大衣的中年男人从院门走出来,他喷出刚刚吸引的一口烟,灭掉烟斗,整理了一下衣服,满面笑容地走过去。
  “李长官,”唐立德急切而热情地喊着,快步走向他,同时在两人距离还很远的时候就殷勤地伸出手。
  他警觉地抬起头,看见了正向自己走来的唐立德,他很快认出了他是不久前见过的那个证券经纪人,他花了两秒钟梳理了一下他和自己的关系,对他出现在这里感到惊讶,继而对他公然在这样一个地方用这种方式和自己打招呼感到恼火,但他终于在唐立德拉起他的右手并热情地握住不放的时候从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
  “唐先生——”他勉强笑着说,“幸会。”
  “李长官,”唐立德双手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我一直想见你,我儿子的事——”
  他轻轻地把手从唐立德的手中抽出来,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他低声说,“有事你可以和吴先生联系。”
  “可他已经去了武汉。”唐立德说,“我一直在等消息,李长官,我想知道事情进展得怎么样。”
  “当然,事情正在办,最近一直见不到张长官,”他快速地说,“事情总得有个过程。”
  “可已经过去了十天。”唐立德说,他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在这件事情上的迫切心情,他甚至不知道唐志坚目前是否还活着——或者更糟,也许正躺在郊区一家冰冷肮脏满地血污的野战医院里大声呻吟着等待一次残忍痛苦的截肢手术——他想说出他的担心,但又生怕这样的话一说出来就意味着会成为现实。
  他立刻洞穿了唐立德的内心,并在心中嘲笑和鄙视他和他所代表的一切,同时又为这个国家感到悲哀,一个人费尽周折进入军队却在战争来临的时候费尽周折要离开军队,这样反常的轮回也许正是这场战争即将崩溃的原因之一。
  他当然不会在脸上表现出这一切,他用一种慈祥的笑容面对他,轻轻地拍着唐立德的肩膀,说:“唐先生,别担心,我一直在办这件事,很快会有结果的,你回去等消息。我马上和武汉方面联系,让吴先生也帮你说说话,他不是和汪先生很熟悉吗?大人物多得是,对不对,总有能帮上忙的,没关系的,啊。”
  他说完这段话,轻轻地推着唐立德肩膀,唐立德不由自主地转了个身,随后他满意地笑了。
  “以后别来这里了,让人看见不方便,你本来是不该知道这个地方的——当然,没有人会来追究这件事,但毕竟不好——行了,唐先生,再见。”
  唐立德仿佛被催眠般的往前走了一步,然后他觉得事情有些不对,他转过身,看着对方。他并不是傻瓜,他能从对方的话里体会到一种被愚弄的感觉,他感到愤怒,他花了那么多钱——足以在租界买下一套公寓——但却得到这么一个结果,事实上,他感到愤怒的还不仅仅是这个结果本身,而是这些拿了钱的人对这件事的漠不关心和推诿敷衍。
  但他的愤怒只不过存在于他的内心,只不过是一种转瞬即逝的虚假情感,当他看见对方那双方满不在乎的眼睛时,他的愤怒在瞬间变得烟消云散。
  “李长官,”他低声说,“这件事对我真的很重要,我请求你,帮帮我,我儿子对国家是有功的,他参加了战争,得到了勋章,他——”
  “他是一名军人,这些都是他应该做的,他得到了勋章,说明国家并没有忘记他。”他微笑着打断唐立德的话,“每个军人在这样的时候都应该为国家献出自己的一切,难道不是么?你当初送他到军队,难道不是为了贡献国家吗?即便是我,只要国家需要,也可以马上去前线,绝不会逃避责任。”
  他的话无懈可击,而且在说最后一句的时候,带上了某种慷慨激昂的语调,仿佛在为自己不能象普通士兵一样参加战斗而感到遗憾,唐立德竟然在瞬间感到某种羞愧,但他立刻知道所有这些不过是些毫无价值的废话,随时可能死去的不是眼前这个和蔼可亲的上校,而是自己的儿子。
  “当然,我说这些并不是不帮你,我答应的事情我会去办的,但你要有耐心。”
  “可你当初不是这么说,你说你能办到这件事——”
  “是吗?我当然会帮你,可我没说过能马上办好,我说过吗?”他已经有些不耐烦,看着唐立德的眼光也变得冷淡。
  “可你——还拿了我的钱。”唐立德低下头小声说,他说这句话时犹豫了一会,他只想提醒对方,他们是在进行一种交易,他付了钱,有权力得到约定的结果。
  但这句话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上校的脸色瞬间涨得通红,他凶狠地盯着唐立德,过了几秒钟,他说:“不错,我是收了你的钱,可这些钱是帮你办事用的,我一个铜子儿都落不下,还得贴上人情,我是看吴先生的面子——既然你这么说了,那很好,我把钱退给你,但我要说清楚,我总共拿了你两千块大洋,这些日子我花了很多,差不多花了一千块,我得算一下,花这些钱是为你的事情,当然是不能由我出的,剩下的我会退给你。”
  唐立德吃了一惊,他抬起头,说:“两千块?我出的是五千块,还有一千块美金。”
  这句话使对方也感到意外,他脸上闪过一丝恼怒,当然是对吴先生的贪婪感到不满,不过他马上恢复了镇定,并且用一种嘲弄的眼光看着唐立德。
  “钱是吴先生转交给我的,你可以去问吴先生,”他温和地说,“他会向你解释的。”说完他看了看表,说:“我还有事,唐先生,我会让人和你联系,会把该退的钱退给你。”
  “李长官——”他伸手去拉对方,但对方敏捷地避开他,转身朝淞沪警备司令部的大门走去。
  “你帮帮我,我还可以出钱,我还有钱,我——”他踉跄追了他几步,大声喊着。
  一名戴着英式钢盔的高大的宪兵站在他面前,堵住了他。
  “对不起,我要进去,”他说,“我有事,我儿子是军官,我找李长官有事。”
  宪兵冷漠地看着他,把手慢慢地放到腰间枪套上露出的手枪柄上。
  “滚。”一个粗暴的声音回荡在他耳边。
  唐立德在绝望中准备离开淞沪警备司令部的时候,一个人刚好从里面走出来,他穿着不太合身的没有任何军衔标志的旧军装,戴着一顶对他而言显得滑稽可笑的德式钢盔,拎着黑色皮包。当然,引起唐立德注意的不完全是这个人本身,而是同时和他出现的一名少将。少将客气地把他带不远处的一辆黑色福特车旁边,然后热情地和他握手道别,并招呼他上了车。
  也许任何人出现在这样的地方都不奇怪,因为每个人都可能有他人未知的足以出现在这里的特殊原因,这些原因最终都会被证明是合乎逻辑的,但究竟什么样的人才会需要一名少将亲自送他上车呢?唐立德喃喃自语,他对这个人突然间有了一种全新的认识。他一直以为他不过是一个靠耍小聪明和嘴皮子骗取有钱人的信任继而利用这种信任赚取一些有违道德和良知的利润的小角色。这样的角色在上海很多,他们象苍蝇一样围绕在那些自作聪明的有钱人周围,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用自己拙劣可笑的表演满足他们的虚荣心,他自己差不多就曾经是一个象他们一样的蹩脚演员。上海这座城市之所以显得与众不同就是因为舞台足够大,观众足够多,每个人都可以作为演员在这个舞台上进行充分的表演,而你总能在观众中找到一个欣赏你的人,即便真的没有这样一个人存在,在谢幕的时候你也总是能捡到从观众席上扔上来的硬币。无论你的表演多么地拙劣,你那偶尔间灵光闪现的天分和才华永远不会被埋没,而每个参与表演的人都会拥有这样的瞬间。
  眼前这一幕使得唐立德突然觉得自己以前对他的判断是错误的,他不是一个蹩脚的二流演员,不需要靠牺牲自己的尊严来博得观众廉价的掌声,恰恰相反,也许他才是那些坐在高级包房里默默地观看演出并享受着因为别人的愚蠢带来的快乐,这些人不会随便往舞台上扔硬币,但他们能决定演出的节目单。
  汽车从唐立德身边驶过,卷起一堆令人厌恶的尘土,尘土把唐立德吞没,但他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适,也许是因为此时他已经不需要在衣冠楚楚地等待着什么人的接见。他透过弥漫的尘土定定地看着远去的汽车,他曾经对车里的这个人是那么的不屑一顾,但此时他却为自己能结识他而感到幸运。
  他转过两条弄堂,来到一个街角,仔细地拍掉大衣和帽子上的泥土,立刻又恢复了一个在租界拥有一套高级公寓并被人们羡慕地看作上等人的尊严,他向一辆停在路边的黄包车打了个潇潇的手势。
  他微闭着眼睛,在思考着他应该如何与这个人打交道,当然,他可以直截了当和他谈一个价格,他这样的人本来就是靠收取费用并解决付费人的麻烦生活的,问题是,什么样的价格才能打动他,看起来他的胃口一定不小,尤其在这样一种特殊的时期,或许他会要一个高价——想到这里他皱起了眉头,在心中盘算着自己剩余的财产,并不由得为自己轻易地把一大笔款子交给吴先生这样的人而痛心疾首。他决定找吴先生把钱要回一部分,就眼前来说,他还可以找银行,他和汇丰银行的买办很熟,可以为他的房子计算一个合适的抵押价格。
  突然他觉得车子一歪,他险些从车上摔下来,他睁开眼,看见周围是惊慌失措四散奔逃的人群。
  “怎么回事?”他迷茫地问。
  “侬还不快跑,”车夫惊惶地说,“有飞机。”
  飞机机翼巨大的阴影掠过人们头顶,然后扔下了炸弹,浓烟瞬间吞没了整个街区。
  一颗炸弹在唐立德正前方爆炸,他清晰地看见一个女人是如何被爆炸在瞬间撕裂成一堆洒向天空的碎肉,他似乎看见那个女人的头颅在离开身体时的那一瞬脸上流露出的对生存的无限留恋和对某些人和事的无限牵挂,在随之而来的耀眼的火光和炙热的高温中,唐立德觉得自己正在永远地失去这个世界。



  @猪头三1111222 2015-10-16 18:04:08
  看完了,这个人是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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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都没看出来呀。。。。
  @lefory 2015-10-19 12:10:48
  楼猪加油写啊,好久没更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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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ikefala 2015-10-19 14:09:01
  是啊,楼主快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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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更,这两天各种忙,这个小说我要更完的,话说后面很精彩,我都有点舍不得贴出来了,呵呵,玩笑,谢谢大家对这个帖子的支持,各种感谢尽在不言中:)
  微弱而顽强的敲门声一直持续到赵子安打开大门,一个大衣上满是泥土头上胡乱缠着绷带的人急切地喊着:
  “宋先生,我找宋先生。”
  鲜血从他头上的绷带中渗出来,流到他的脸上,他不停地用一块手帕擦拭着流下来的鲜血,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一道道血痕。
  他扑到赵子安怀里,喘了口气,然后说:“宋先生在吗?我姓唐,我们很熟,他知道的——很抱歉,弄脏了您的衣服,路上遇到轰炸,对不起——”
  他艰难地从大衣口袋里取出一张纸币,塞到赵子安手里。
  “谢谢你。”他说。
  赵子安惊奇地看着他,然后把他扶到一把椅子上坐下来。
  “宋先生不在。”赵子安说,他想把钞票递还给唐立德。
  “我可以等,”唐立德说,“能不能给我倒杯水,谢谢。”他握住赵子安攥着钞票的手,说:“把这个装好。”
  赵子安给他倒了杯水,唐立德猛喝了一口,一股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流进了杯子里,但他似乎毫不在意。
  “要不要我给您叫医生?”赵子安看着他,不安地说。
  “不用,我坐一会就好,我来的路上才去过诊所,医生说只是外伤,没关系的,您能不能拿一块毛巾给我——谢谢您!对了,您这里有香烟吗?我想抽支烟,我的烟斗弄丢了——不不,不用去买,能不能给我一张纸?”他瞥了一眼桌子,指着上面的几张报纸说:“这个就行。”
  赵子安取过报纸递给他,他小心地撕下方形的一小片,然后从大衣口袋里取出一个古铜色的烟盒,从里面取出一撮烟丝放到撕好的报纸里小心地裹好,熟练地用舌头舔一下纸的边缘粘好,随后用火柴点着,烟草燃烧的味道使他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在闪耀的火光和浓烈的烟雾中,他的表情变得庄严起来。
  他环视了一下凌乱破败的屋子,似乎对宋穹住在这样一个地方感到一丝惊讶,并且在眼中流露出一种下意识的优越感。
  “前几天这里才落下炮弹。”赵子安解释说。
  “当然,我看到了门口的弹坑,”唐立德说,“战争就是这样——宋先生怎么不住租界——”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赵子安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而在一个下人面前谈论这样的事情显然也是不恰当的。
  他们沉默地坐着,赵子安用一种尊敬而好奇的眼光偷视着这个看起来有些奇特的不速之客,他在不停地卷着烟卷,然后吞云吐雾,他头上的血迹渐渐地凝固起来,变成一种暗黑色,一如现在上海那被硝烟笼罩的天空的颜色。
  门口传来来汽车引擎的声音,这个声音使得唐立德和赵子安都仿佛从梦中惊醒。
  “是宋先生?”唐立德用询问的目光看着赵子安。
  赵子安冲他鞠了个躬,然后朝大门走去,他拉开大门,过了一会,唐立德听见他的声音。
  “宋先生——”
  他只听这三个字,后面的话很模糊,但唐立德已经感到精神一振,他灭掉烟卷,快速地整理了一下外套,用毛巾小心地擦了擦脸。
  “唐先生,”宋穹快步走到唐立德面前,他热情地握着唐立德的手,“欢迎光临寒舍,您可以先打个电话,我前天去府上留了电话的。”他注视着唐立德,看到了他那被血浸透的缠绕着几乎整个头部的绷带和脸上没有擦干净的血痕。
  “为什么不叫医生。”他责备地看了赵子安一眼。
  “不,宋先生,不怪他,是我不让他叫,我没事,只是一些皮外伤,我已经看过了医生,现在差不多好了。”唐立德说,“路上遇到了轰炸——战争就是这样,有什么法子呢,至少我还活着,没关系的,宋先生,需要医生的时候我会麻烦您的。”
  宋穹扶着他坐好,然后搬过一把椅子坐到他对面,这只是他们的第二次见面,但他们彼此之间似乎并没有什么陌生的感觉。宋穹仿佛对于任何人出现在这里都不会感到奇怪,而唐立德在所有可能给他带来利益的人面前总是能产生一种从内心深处迸发出来的热情。
  “宋先生,”唐立德说,“我今天冒昧来到府上是有件事想请您帮忙,您知道,我做事喜欢直来直去,不想和您兜圈子。”
  “当然,唐先生,您请说,只要我能办到,我很乐意帮忙。”宋穹微笑着说。
  “是我儿子的事——我直说吧,宋先生,南京军事委员政治部有个空缺,他们需要一名有过作战经验的军官,我认为我儿子很适合这个工作,我希望能由第九集团军或者淞沪警备司令部的长官向南京推荐他。宋先生,我想请您理解,这件事并没有什么其他原因,我儿子一直在前线作战,他得到过勋章,并且随时可能为国家牺牲,我只想说,谁还能说比我们对战争的贡献更大呢?当然,很多人都战死了,但战争就是这样,谁都没有权利抱怨什么,命运本身就是不公平的,很多人一天前线都没有上过,但他们却坐在南京或武汉的办公室里发号施令。宋先生,我不想在您面前说冠冕堂皇的话,我希望您能帮我,把我儿子调到南京。”唐立德很快说完这段话,然后点燃一支抽剩下的烟卷。
  “当然,宋先生,我并不是让您白白帮忙,我知道每个人都要生活,我当然会考虑您的利益,我会为这件事支付相关的费用,所有的支出都可以由我承担,您还会单独有一份报酬。”
  宋穹安静地听他把话说话,他的眼中流露出少有的惊讶的神情。
  “唐先生,”宋穹慢慢地说,“我和唐志坚打过交道,也很了解他在前线的情况,他是一名优秀的军人,我个人认为他完全有理由得到国家更多的奖励和重用,如果军事委员会真的有适合他的位置,我认为他比别人更值得优先考虑——唐先生,我说这些并不是因为您在这儿,也没有掺杂什么个人感情,而是基于基本的事实,并且这些事实不是由谁转达我的,而是我亲眼见到的。”
  宋穹的话使唐立德激动起来,他吁了一口气,之前一直笼罩在眼前的阴霾在瞬间消失殆尽。
  “他一直很优秀,我知道的,”唐立德说,“没有谁比我更了解他。”
  “可是,唐先生,这件事我帮不了您。”宋穹接着说,“因为这不但在我的工作范围之外,也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
  这句话并没有浇灭唐立德的希望,他知道每当他提出一个类似的要求的时候,对方总是会这样说的,这样的回答不仅仅只是在强调办事的难度,往往也是讨价还价的一种委婉方式。
  “当然,宋先生,这样的事情总是不容易办到的,所以我才会冒昧来府上拜访,”唐立德说,“我找到您自然有我的理由,我当然不会要求一个人做超出他能力范围的事情,但能力有时候体现在很多方面。我知道您和军方的人很熟,您在他们面前能说上话,事情其实并不复杂,您只需要向某位长官——当然,必须是能作出决定的长官——介绍唐志坚,并建议把他推荐给南京方面,这不难,而且像您刚才说的,您也认为唐志坚有资格获得更适合他的职务,这样做并不违背您做人的原则。我认为我们有权利提出这样的要求,我们为这个国家付出的牺牲使我可以在提这个要求的时候问心无愧,我们并不是想逃避战争,事实上他现在随时可能遭遇不测——他如果这样无价值地死去难道对这个国家有好处吗?”
  “那么,您认为死在前线的人都是无价值的吗?”宋穹低声说。
  “您认为呢?我昨天听说战死的人已经超过十万,可战争胜利了吗?你见到希望了吗?恰恰相反,南京那边正在忙着迁都,那些掌握确切消息的人正在逃往武汉甚至重庆——宋先生,我不想和您讨论这个问题,因为这和我们今天要解决的事情毫无关系。”
  “是的——”宋穹喃喃地说。
  唐立德喘了口气,稍微平复了一下略显激动的情绪,这种情绪已经影响到他头上伤口的稳定,他感到一阵隐隐的疼痛。
  “所以,宋先生,我想请您帮我这个忙,我会按照您的要求支付报酬,我可以先付定金。”他沉默了一会,接着说:“如果您还不放心,我也可以按照您习惯的方式支付报酬。”
  宋穹看着唐立德,他知道今天上海华界只有一个地方遭到了轰炸,那里距离淞沪警备司令部不到五百米,而今天他恰好曾经到过淞沪警备司令部,这就是唐立德之所以急切地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唐先生,我想您误会了,”宋穹缓慢地说,“我个人和军方人士并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交情,更不认识任何对您说的这件事有决定权的长官。当然,我现在正在办理的一桩案子牵涉到军队的一些人和事,所以我纯粹因为工作的原因正在和他们打交道,我不想骗您,我手上确实有某位军方高级长官亲笔签署的授权文件,但这种授权纯粹是工作上的,其中不包含任何私人情感,或许您或您的朋友曾经在某种特殊场合见过我和某些军方高层人士打交道,但我向您保证,那种交道并不意味着我和他有工作之外的任何关系。关于您说的这件事情,我们之间也许会有不同看法,但我个人认为您的要求就您的立场来说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只是我并不具备解决这件事的能力。”
  唐立德用怀疑的眼光看着宋穹,渐渐地,他的目光变得暗淡,他知道宋穹没有说谎,他所认为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他的想象。
  “军方不可能随意给什么人签署文件,尤其是在战争时期。”唐立德低声说,“而且他们也有很多人可以做类似的工作。”
  “您说得没错,”宋穹说,“他们当然不会无缘无故找到我,事实上是有人向他们推荐了我,而这种推荐得到了他们的认可。”
  说到这里宋穹停下来,他似乎有些犹豫,这种犹豫立刻引起了唐立德的注意。
  “您说的这个人——”
  “其实您应该猜得到,她就是我的委托人。”宋穹说。
  谢谢各位的支持,为保障小说的质量,本书的更新在个别时候或许偶尔会有些许延误,呵呵,只是个别时候,只是或许,只是偶尔,只是些许,希望大家多些耐心,如无意外,我一定会把本书更完,这里再次谢谢大家的支持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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