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国者》(长篇小说连载)

  “是她。”唐立德低下头,喃喃地说,“我早就该想到。”
  “是她向军方推荐了我,因为她想抓到杀死她儿子的凶手,为此她不惜一切代价。”宋穹说。
  唐立德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复杂的表情,他没有想到这个女人在上海会这么有办法,他一直没有特别在意过这个人,甚至在不久前还拒绝过一次和她见面的机会,事实上在她成为寡妇后他很厌恶这对母子。在上海,破产的人是得不到同情的,因为破产意味着你对他人的价值在瞬间变为零,即便同情对于人类来说只不过是一种廉价的施舍,至少你也应该让人们在施舍的时候享受到一种高尚的感觉,让这种假象如一闪而过的流星照亮人们黑暗卑劣的心灵,让自己内心深处仅存的哪一点有别于动物的人性得到一次表演的机会,但破产的人甚至连这种假象和表演的机会都不能给别人。当然,唐立德对张思敏母子的厌恶更多的还是缘于张思敏对唐爱兰的纠缠,哪怕这种纠缠在张思敏的父亲自杀的前一天还被唐立德称为“追求”,并且曾经不无认真地思考过他们两家结合的现实可能性。在他看来张思敏对唐爱兰的追求起先仅仅只是一个花花公子为满足自己在风月场上的虚荣心的异想天开,这种年轻人的异想天开或许是可以原谅的,而在张思敏的父亲自杀后这种追求里又多了一些现实的含义,比如他认为张思敏不但看上了自己的女儿,也看上了自己家产,或许还有唐志坚在军界的前程,而那个守寡的女人当然会在背后暗中支持他做这件事——在唐立德眼里,一个寡妇为了得到这些一定会无所不用其极——在唐立德眼里这就是不可原谅的了。他的女儿,他的财产,他的儿子,都是他在上海奋斗这么多年的成果,他怎么能让这一切与一个象张思敏那样的败家子联系在一起呢,更何况这个败家子的父亲已经因为破产而自杀。
  唐立德默默地卷起一支烟,点着了,深深地吸了一口。
  “这么说,是她认识军方的高层人士。”他对宋穹说,“并且这种关系很不一般。”
  “我不太清楚她是怎么操作这件事的,我只是受雇于她,按照她的指示做事,我没有打听委托人私人事务的习惯,哪怕确实因为案件的需要我知道了些什么,我的职业也会要求我不能对任何人泄露类似这样的事情。”停了一会,宋穹接着说:“当然,她也从来没有主动告诉过我什么。”
  “我听说他丈夫是因为破产自杀的。”唐立德说,“他的财产几乎都被用来抵债,这在社交界不是什么秘密。”
  宋穹明白他的意思。
  “也许你说的没错,”宋穹说,“但每个人都会有自己不为人知的一面,也都会自己独特的生存之道,就像你永远不会知道一只被猎人逼到悬崖边的狼会用什么方式脱险一样——其实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正在发生的事情本身。”
  “是这样的,”唐立德叹了一口气,“确实是这样的。”他陷入长久的沉思中,宋穹没有打搅他。
  手指上一阵突如其来的炙痛惊醒了唐立德,他扔掉烧到皮肤的烟卷,然后为自己的失态向宋穹投过含着歉意的目光。
  “宋先生,我想请您帮个忙,我想见见您的这位委托人。”
  “我可以转达您的意思,但我不能保证她愿意见您,也不能利用我的身份说服她来见您。”
  “我知道的,宋先生,我想请您转告她,我可以——”
  “她并不缺钱,她现在最关心的事情是抓到杀害她儿子的凶手。”宋穹说,“而且她只关心这件事。”


  “宋先生,我想问您一个问题。”唐立德说,“我希望您能诚实地回答我。”
  “您请问。”宋穹说,“只要是我能回答而且也方便回答的。”
  “您当然能回答这个问题,”唐立德说,“您认为您的委托人有能力帮助我吗?”
  这个问题使宋穹觉得有些意外,他沉思了几秒钟,慢慢地说:“唐先生,一般来说,我对我本人的能力是足够了解的,但我很难准确地预测别人的事情,因为办成您说的这样一件事要牵涉很多方面。”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原本不愿意回答类似的问题,我知道这件事对您及您的家庭很重要,尽管如此,我其实也并不赞成您的行为,因为一个军人在战争中的命运不应当以这样的方式来改变,这对于那些正在作战的更多的军人来说是不公平的,你无法想象他们是在一种什么样的状况下作战,如果每个军人都把生存的希望寄托于幕后操作而不是去赢得胜利,我很难想象这场战争的前景——”
  “宋先生,这些事情我们可以放到以后去讨论,我生活在这个国家,我当然只能去做这个国家中大部分人都会去做的事,说教总是容易的,但说教永远解决不了现实问题——宋先生,我希望您能回答我的问题。”
  宋穹叹了口气,说:“我个人认为,她有能力帮助您。”
  唐立德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他说:“宋先生,虽然我们算不上什么朋友,但我知道您是值得信赖的人,我相信您对这个问题的回答。”
  “我希望这对您有所帮助。”宋穹微笑着说,“不过她不是一个容易打交道的人,也许我不该这么说,但对您来说和她打交道尤其不容易。”
  “当然,宋先生,我能理解这一点。”宋穹发现唐立德似乎并不担心这个问题。
  “宋先生,无论您是怎么想的,但我想,您总会承认,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是利益,都是可以通过交易得到的,除非一个人追求的不是利益,但这样的人存在吗?我没见过,我在上海奋斗了二十多年,我知道在上海一切都可以用来交易,至少就我们现在讨论的问题来说,我相信她的利益和我的利益,都是可以用来交易的。”
  唐立德说这段话的时候眼里闪烁一种很难让人理解的光芒,他好像对即将要面临的一切胸有成竹。
  “我想我很难反驳您,唐先生,尽管我认为这个世界上总是会有不能用来交易的东西,我也很想具体地指出究竟什么东西是不能用来交易的,但我知道我说服不了您,我确实很难反驳您。”
  “那是因为你首先说服不了自己。”唐立德说。
  随后他笑了笑,从一小堆已经被撕成有规则的纸片的报纸里拿起一张,熟练地卷好一支烟,然后点上火,沉着地抽了一口。
  “说服自己其实很容易,”宋穹说,“我之所以这么说就是因为我说服了自己。”
  “就算是吧,宋先生,其实这并不重要,我并不需要您赞同我的看法。”唐立德说,“让我们言归正传吧,我现在有个建议,是向您的委托人提出的,但我想先对您说。”
  “我洗耳恭听。”宋穹说,“但我不能保证我可以代替她作出什么决定。”
  “您可以的,宋先生。”唐立德微笑着说,“如果我能帮您的委托人找到杀害她儿子的凶手,作为交换,她是不是愿意帮忙把我儿子调到南京去?”唐立德问。
  唐立德的话并没有使得宋穹感到惊讶,他好像早已料到了他会这么说,并且在他说出这句话之前很长时间,他已经在考虑这个问题。
  屋子里变得安静起来,但这种安静持续的时间很短。
  “唐先生,我的委托人为了找到杀害她儿子的凶手愿意付出任何代价,而您提出的条件完全在她能力所及的范围内,我认为她愿意和您做成这笔交易。”宋穹说。

  第十八章

  刘凤仪轻蔑地看着唐立德,她很了解他这样的人,他们自私、贪婪而且自以为是,他们认为拥有了金钱就拥有了一切,他们把人世间的一切都量化为金钱,甚至也包括情感和亲情。他们习惯这个世界的冷漠,也习惯用同样的冷漠来看待这个世界,他们在上海这个弱肉强食的丛林里苦苦挣扎,这个丛林里所有的物种都是他们的敌人,也都是他们的朋友,原则在他们眼中一文不值,他们所拥有的一切都不过是准备用来交易的筹码。
  他们象生活在地下的鼹鼠一样勤劳执着,在上海这座充满财富和权力的城市中耐心地寻找属于自己的那一小片天地,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只是这座光怪陆离的城市的匆匆过客,即便留在这座城市中的那一小部分人也只是习惯于用卑微和谎言来保护自己,他们从来没有统治过这座城市,但这座城市正在因为他们而改变——变得和他们一样自私、贪婪和自以为是——因为不做这样的改变你就无法生存,无论是生活在这座城市中的人还是这座城市本身。人们乐于在这样的城市生活,因为在自私贪婪与高尚慷慨之间,人们永远乐于接受前者,虽然他们往往更喜欢赞美后者,正是这种虚伪制造了上海的繁荣。从充斥着一夜暴富幻想的投机市场到夜色中五彩斑斓的霓虹灯,从工厂无休止地运转着的纺织机到五花八门的报纸,从虚伪狡诈的商人到疾世愤俗的知识分子,从来自欧洲的失业工人、逃难的犹太人和一无所有的冒险者到刚刚离开乡下走进上海穿着开叉的旗袍混迹在喧闹的舞厅中的舞女,从南京的达官显贵到码头上的苦力,从虹口的日本浪人到沪西的青帮打手,所有这一切犹如罐头里的沙丁鱼一般被塞进这个拥挤的城市,他们共同享受这个城市的堕落,使得上海犹如阳光下的肥皂泡一样散发着迷人的色彩,直到炮火把这种拜占庭式的繁华轰得烟消云散。然后人们开始在炮弹的爆炸声和低空飞行的轰炸机巨大的轰鸣声中呼唤高尚和勇气,而当上百万来自全国各地穿着军装带着迷茫的神情的农村子弟进入这座正在被炮火摧毁的城市时,他们其实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为她付出生命的代价——因为他们与这座城市的繁华、虚伪和堕落毫无关系。
  在刘凤仪看着唐立德的眼光中包含着所有这一切复杂的想象和现实,而唐立德对坐在沙发上这个穿着黑色的丝质无袖旗袍披着昂贵的貂皮领披风的女人同样有着不一般的观感,他对自己屈尊来她面前接受她蔑视的目光感到悲哀,仅仅在几天前,这个女人在自己心目中还只不过是一个自杀的破产商人留下的寡妇,而她唯一的儿子又刚刚死去,这样的人无论是在戏台上还是现实中,几乎都是不值一提的。他没有料到她才是那个呼风唤雨的人,而自己在上海辛辛苦苦赚下的一切只不过是风雨中漂浮的树叶,随后会被吹得无影无踪。当他带着一种无比自卑的心情见到这个女人的时候,他甚至觉得张思敏对唐爱兰的追求也许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虚假,他们那因为生命的消逝而戛然而止的爱情因为刘凤仪拥有的这一切在唐立德心中突然变得真诚并且是完全可以接受的了。
  当然,唐立德手中并不是没有牌,甚至很难说此时他们谁更需要对方,这使得他在刘凤仪面前多少能够表现出一种平等的姿态。
  “张夫人,我们全家都对思敏的死感到难过,尤其是我的女儿,她在知道这个消息后非常悲痛,她一直——”
  “我知道她是个好姑娘,”刘凤仪说,“但一切都过去了。”
  她不太明白唐立德为什么会以一种如此狼狈的形象出现在她面前——头上裹着渗血的绷带,肮脏的脸颊,被烧坏的大衣——虽然这些表象并不能掩盖唐立德天生的精明,但她脸上依旧闪过一丝不明显的嘲弄的冷笑,只是她对于这一切的背后发生了什么并没有一探究竟的兴趣。
  “您有什么事?”她问。
  “是这样的,张夫人,”宋穹说,“唐先生说他有线索能帮助您抓到杀死您儿子的凶手,他愿意把相关线索提供给您,作为交换,他希望您能帮助他把他儿子从淞沪前线调往南京军事委员会。”
  刘凤仪似乎有些意外,她怔了怔,问:“什么线索。”
  “唐先生坚持要先见到您,得到您本人对这件事的保证。”宋穹说。
  刘凤仪打开茶几上一个精致的烟盒,从里面拿起一支香烟,随后从挎包里取出一个小巧的打火机点燃香烟,她用一种优雅的姿势抽了一口,轻轻地喷出一股烟,烟雾带着一种淡淡的香味,盘旋在她和唐立德之间。
  “成交。”她低声说,“但我要先抓住凶手。”
  “可我儿子正在前线,他很危险——”
  “越早抓到凶手,您的儿子越安全。”刘凤仪说,“别浪费时间了,唐先生。”


  @猪头三1111222 2015-10-29 17:26:43
  顶顶顶!!!
  最近在看伪装者,也是淞沪战争的背景~~
  -----------------------------
  那个伪装者,应该不是淞沪战争背景,是汪政权时期,貌似电视剧也没有交代很清楚,因为汪兆铭从出走到粉墨登场,其中又有一段时间,淞沪会战更靠前。
  @三叠弓 2015-10-30 05:12:08
  @陈侎
  来学习,我也正写民国时期的小说!
  -----------------------------
  呵呵,兄台客气了,貌似我年初也想写个宋朝的小说,做了一些案头,后来百度发现这个题材有人写过并且出版了,就放弃了。
  @aikefala 2015-11-01 10:06:32
  楼主快更啊,等了三天了:)
  -----------------------------
  明天更,主要因为写这样的小说常常需要对前后文的呼应进行修正,一旦贴上来就无法修改了,另外就是毕竟不是专业写作,还有工作上的事情要处理,所以有时耽搁也是无奈的,非常感谢大家的等待,小说后面会精彩,而且很震撼——还是表说太多,有王婆嫌疑,呵呵,还是看小说吧。
  唐立德感到刘凤仪的话里带有一种威胁的味道,也许这只是一个错觉,但现实是她的儿子已经死去,而自己的儿子依然活着,这个事实使他在很多问题上失去了讨价还价的资格。
  “我知道,张夫人。”唐立德困难地喘了口气,“我知道的。”
  刘凤仪按了下手边的按铃,对进来的女仆低声说了句话,两分钟后,女仆端过来一个紫檀木的盘子,里面放着一支深褐色的雪茄、一小把银色的雪茄剪和一盒火柴,女仆把盘子轻轻地放到唐立德身前。
  “唐先生,您请随意。”刘凤仪说。
  唐立德慢慢地拿起雪茄,仔细地看着雪茄上印着的一个复杂的盾形徽章和徽章边上手写的几个潦草的英文字母,然后他小心地把雪茄放到鼻子下闻了闻,雪茄散发出一股使人沉醉的独特味道,这种味道不但包含着烟草的香味,还带着一种他所熟悉并真实经历过的黄金时代的气息和这个时代的统治者的傲慢,以及他们对这个即将逝去的时代的无限留恋。
  “真是好东西。”他低声说。
  “看得出来您很识货,”刘凤仪说,“那就请尽情享受吧。”
  唐立德熟练地点燃雪茄,在一阵浓浓的烟雾中,他的脸色变得红润起来。
  “我希望在抓到凶手的同时,您能马上办好我的事。”唐立德说,“并避免任何不必要的耽搁和繁琐的程序。”
  “您无须担心,唐先生,”刘凤仪说,“承诺也许是靠不住的,但我们是在做交易,我们都没有更多的选择。”
  唐立德默默地抽着烟,他似乎一直在犹豫,看得出作出这个决定对他来说很困难,刘凤仪和宋穹耐心地等待着。他们知道他一定会把知道的事情说出来,只是在说出来之前他需要经历一些内心的挣扎,这种挣扎也许仅仅只是在对这件事的利弊进行最后的权衡,也许是在企图摆脱因为这件事而产生的某种负罪感。当然,最终他会为自己找到一个做这件事的理由,不论这个理由是否真的成立,人类永远需要寻找这样的理由来证明自己做事的正当性,如果他们找不到,他们也会编造一个,然后他们的内心就会得到抚慰,因为这些理由能证明他们无论做什么事都是因为正义和道德,而不是自私和堕落。
  “杀害您儿子的凶手叫刘奇,”唐立德慢慢地说,“或者说,他是凶手之一。”
  刘凤仪和宋穹互相看了一眼,这个名字对他们都显得很陌生。
  “如果您能抓住这个人,您就能找到关于您儿子死亡的全部真相。”唐立德接着说。
  屋子里沉默了几秒钟。
  “唐先生,您打算——”
  唐立德礼貌地向刘凤仪做了个中止她继续说下去的手势,他说:“我当然可以帮助您找到这个人,张夫人,我答应帮您找到——或者抓到这个人——但我不能为您提供无限的帮助,我只能做到这一步,剩下的事和我无关,您得自己处理。”
  “唐先生,您刚才说,这个叫刘奇的人只是杀害我儿子的凶手之一,那么您是否能保证我抓到这个人就能抓到其他所有的凶手?”刘凤仪问。
  “张夫人,我只能帮助您抓到他,至于其他的事情和我无关,我说了,我不能无限制地帮助您,但我可以提供关键的线索。您和上海警察局、淞沪警备司令部的人都很熟,我相信您和租界巡捕房也不会陌生,在上海没有什么事能难倒您,您完全有能力找到其他人——假如有其他人存在的话。”唐立德说,“我就不一样了,张夫人,我只是个小人物,能力有限,我只想为我的家人争取他们应当得到的权利。”
  “唐先生,您是怎么知道这个人是凶手的?”宋穹问。
  “宋先生,这个并不重要,您的目的是抓到凶手,抓到他之后您可以自己去核实这件事,至于我和他的关系,我为什么知道这件事,这一切和您的目的有什么关系呢?我得保护我自己,宋先生,并且我希望您——当然,还有您,张夫人——在这件事中不要把我牵连进去, 我可以保证我和这件事毫无关系——”
  “那么,唐先生,既然您早就知道谁是凶手,宋先生第一次见到您的时候您为什么不说?”刘凤仪问,她用犀利的目光盯着唐立德。
  她的目光使唐立德感到胆怯,他低下了头。
  “张夫人,我不想撒谎,因为我当时对您的儿子有些误解,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不想让我女儿嫁给您儿子——这和我女儿没有关系,她很喜欢思敏——我没想到他真的会被杀害,而且,您知道,我这样的人总是胆小怕事的,我不愿意冒险,更不愿意让我的家人——”
  “不,唐先生,是因为您对我儿子的死亡感到高兴,他的死使您可以把您的女儿嫁给另外一个人您看上的人,您早就在盼望着他死去,否则怎么解释您的行为呢?您早就知道有人要杀害他,但却一言不发,直到他真的被杀害,唐先生,您是杀害我儿子的凶手的帮凶,现在居然利用我儿子的死来和我讨价还价,您太无耻了,唐先生,我永远不会饶恕你这样的人。”
  刘凤仪把手伸进挎包,取出一支精巧的手枪,她咬着牙拉了一下枪栓,然后把枪对准唐立德。
  “天啊!”
  宋穹猛地站起来,冲到刘凤仪面前。
  “砰”的一声闷响,浓浓的火药味弥漫了整个屋子。

  宋穹小心地取下刘凤仪手里的枪,扶着她在沙发上坐好,然后慢慢地朝后退了两步。
  “张夫人,您冷静些。”他说,“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随后他对冲进来的女仆说:“麻烦您给她倒杯热水。”
  女仆惊疑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倒了杯水放到刘凤仪身前,刘凤仪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说:“好了,你出去。”
  当刘凤仪扣动扳机的那一瞬间,唐立德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他清晰地看见枪口射出那颗炙热的子弹从他眼前闪过,射进了他右边的墙壁。他看着墙壁上的弹孔,脸色变得苍白,头上的伤口也开始迸裂,血渗过绷带流下来。
  唐立德掏出一块手帕,擦拭着脸上的鲜血,他转过头看着刘凤仪,用颤抖的声音说:“你想杀我,你这个婊子——”
  “唐先生,我必须请您也保持冷静。”宋穹用严厉的声音说。
  唐立德嘴唇抖动了几下,然后颓然地低下了头。
  “张夫人,我对唐先生很了解,虽然我不能说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正确的,但我可以向您保证他与您儿子的死毫无关系。张夫人,我想说,每个人遇到事情都会本能地为自己着想,这并不奇怪,唐先生当然会有他的苦衷,也许我们可以谴责他的某些做法,但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杀害您儿子的凶手,而唐先生是可以帮助您的人。”
  刘凤仪点燃一支香烟,狠狠地抽了几口,然后用力把烟摁熄。
  “唐先生,我确实想杀死您,我不想隐瞒这一点,因为您的行为在我看来是不可原谅的,我只有一个儿子——”她的眼中流露出无尽的哀伤和绝望,这种发自内心的真实情感足以使在场的每一个人动容。
  “对不起,张夫人,”唐立德低声说,“我从来不愿意伤害任何人,恰恰相反,在这个世界上,我总是被伤害的那个人,我已经习惯了这种伤害,对此并不抱怨,现在我只是不愿意让我的儿子象我一样继续受到伤害。”
  随后他提高了声音:“可是这不等于您就能威胁我,张夫人,您别想用手枪来逼我就范,我来是和您做交易,我不是被您抓住的罪犯,您可以不和我交易,但休想对我进行恐吓。”
  “您会因此遭到报应的,唐先生,但那是您自己的事情,与我无关。至于我们的交易,我会继续下去,帮我抓到你说的那个人,我会做我该做的事情,你的儿子会被调到南京去。”刘凤仪停顿了一会,接着说:“假如他还没死。”最后这句话刘凤仪带上了一种恶毒的语气,这种语气在唐立德看来是不可接受的,因为其中包含着真实的诅咒。
  “好了,唐先生,好了。”宋穹制止了唐立德即将说出的话,“让我们现在言归正传。”
  “鉴于发生了刚才的事情,我现在对我们的交易产生了怀疑,张夫人,我需要进一步的保证。”唐立德说。
  “什么保证?”刘凤仪问。
  “请您先把我儿子调到淞沪警备司令部。”唐立德说,“然后我会帮助您抓到凶手。”
  刘凤仪发出嗤的一声轻笑,她摆弄着右手中指上一个散发着幽暗绿光的宝石戒指,慢慢地说:“您还真是个会算计的人,但很遗憾,别人也不是傻瓜。唐先生,我觉得我已经在您身上浪费了太多的时间,而且我很厌恶您,说真的,我觉得我继续和您待在一起难保不会再发生刚才的那种事——我真的很厌恶您——随您的便,您可以继续我们的交易,也可以马上从这里走出去,您放心,我不会威胁您,我下次只会真的杀了您。”
  唐立德站起来,他珍惜地把抽了一半的雪茄装进大衣口袋,然后朝刘凤仪鞠了个躬。
  “我会尽快和宋先生联系,你们得多准备几个人,带上武器,你们即将面对的那个人冷酷而危险,而且想让他开口说话并不容易。”

  @安逸晨2013 2015-11-03 15:26:53
  楼主 你觉得怎么拟推荐语比较好 还没空读完不好把握
  -----------------------------
  这个这个,我还真是不太擅长这方面,容我想想。。。。
  宋穹和五名从第九集团军警卫团调来的军人埋伏在虹口一条破败、黑暗而死气沉沉的弄堂口一幢被摧毁的佛堂里,他们没有穿军装,而是穿着从西装、棉袄到单薄的长衫的各种服装,他们已经在黑暗中等待了差不多五个小时,在阴冷的夜风的侵袭下,他们被冻得瑟瑟发抖,而远处那似乎永远不会停歇的炮声和爆炸产生的火光也使他们感到不安。他们每个人都保持着对周围环境的高度敏感,任何的一点风吹草动都会使他们的内心经历期待、激动或恐惧的复杂感受,他们盼望目标赶快出现,同时又担心过来的不是他们要等的人而是全副武装的日军宪兵。
  这片街区一个月前就已经被炮火变成了一片废墟,随着中国军队的撤退,已经远离战线,位于日军后方。这里原本是一片日本人聚集区,但居住在这里的人早已消失。一个月前这里曾经是中日军队激烈争夺的战场,也曾多次被易手,但这种争夺对于居住在这里的人来说毫无意义——无论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战争本身无法辨认你的种族,而炮弹和士兵都是战争的工具,当他们被投入到战争中的时候,他们的功能是没有区别的。你当然不能奢望那些从十公里外的重炮阵地或遥远的海上发射过来的炮弹能辨别敌我,同样也不能幻想一名士兵能象正常人一样思考,相反,他只会象那些炮弹一样企图在自我毁灭的同时毁灭一切,如果他不这样做,他就不是一名真正的士兵。
  远处的炮声逐渐沉寂下来,火光也渐渐暗淡下去,这种变化使得每一个经历过这场战争的人们变得焦虑起来。一名上尉看了一眼东方那黑沉沉的天空,天空最下端似乎有一丝不明显的光亮正在挣扎着企图冲破黑暗的束缚。
  “宋先生,天快亮了。”上尉低声对宋穹说。
  宋穹抬起手腕,借助远处的火光看了看手表,说:“再等半个小时。”
  他们的正前方传来一阵不明显的脚步声,脚步声很轻微,但在黑暗中正在迅速地接近。
  “只有一个人。”那名上尉轻声说,“是他。”
  一条黑影出现在弄堂口,他站住了,来回走了几步,几秒钟后,他似乎意识到那片漆黑的废墟中蕴藏着某种不可知的危险,他的右手下意识地伸进怀里,同时慢慢地转过身。
  “抓住他。”那名上尉低声说,几个人忽地窜出去,那个人在猝不及防中被几双手摁倒在地上,他嘴里发出惊恐的声音,一只冰冷的手枪枪管塞进了他张开的嘴,枪口捅进了他的咽喉,随后他被以极快的速度拖进佛堂。
  他的头被死死地按在一堵被炸毁的矮墙上,一只手揪着他的头发,另外一只手有力地卡着他的脖子,他感到一阵窒息,下意识地张大了嘴,塞在他嘴里的手枪稍稍向外移动了一下,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有人低声说:“下了他的枪,注意警戒。”
  随后他听见“咔”一声轻响,他闻见一股汽油味,一个打火机在他眼前晃动,火苗燎过他的脸庞,他感到一阵炙痛,忍不住啊的一声,塞在他嘴里的枪管猛地再次捅进了他的咽喉,他眼前一阵发黑。
  一个声音在他耳边低低地说:“我问什么,你答什么,说错一个字,老子活剐了你。”
  他困难地点点头,嘴里的枪管慢慢地退出他的咽喉,他吐出满嘴的血水。
  “你叫什么?”
  “刘——刘奇。”
  “张思敏是你杀的?”
  “不——我不认识这个人——”
  枪管再次狠狠地捅进他的咽喉,同时有人扯下他的裤子,一个金属做成的工具夹住了他下身的某个部位,他感到大腿根猛然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深入骨髓的痛感产生出的巨大力量扭曲着他的身体,使他全身的骨骼在瞬间发出轻微的爆裂声,他喉咙里传出悲切而沉闷的哀鸣。
  “老子再问一遍,你要再不说实话,老子就取出你的卵蛋泡酒。”那个声音在他耳边再次说,同时一把冰冷的尖刀抵住了他的下身,他的喉咙里再次发出撕裂般的声音,同时身子因为恐惧而剧烈地晃动着,一股尿骚味弥漫在空气中。
  “他尿了。”有人轻蔑地说。
  手枪慢慢地从他嘴里取出来,他喷出满嘴的血水,大口地喘着气。
  “张思敏是不是你杀死的?”那个声音再次问。
  “是。”
  “哪天干的?”
  “十月十六。”
  “在哪儿杀的?”
  “就在虹口。”
  上尉把头扭向宋穹,轻声问:“宋先生,您还有什么要问的?”
  宋穹叹了口气,摇摇头。
  “张嘴。”上尉低声说。
  刘奇张开嘴,一把铁夹子塞进他嘴里夹住了他的舌头,然后有人用装备好的布条死死地勒住他的嘴,同时他的双手也被扭到背后用绳子捆好。
  “跟着我们走。”上尉说,“别乱动。”
  刘奇拼命地点着头,他眼中流露出无法形容的恐惧和绝望。
  “扔掉他的裤子,让他穿着鞋子——注意警戒,撤!”上尉用低沉的声音说。

  他们押着刘奇在黑暗中穿过这片已经成为废墟的街区,顺着一条因为长期浸泡着阵亡者的尸体而散发着血腥恶臭气味的肮脏的阳沟绕过了日军的一个临时哨所,在东方刚刚出现一抹亮色的时候他们已经接近双方的战线。这里不是双方争夺的要地,一个月以来一直很平静,他们只需要穿过一片长满半人高的枯草的荒地再趟过一条小河就能回到中国军队控制区域。事实上这并不难,由于这里远离双方交战的焦点地区,附近也没有任何重要的军事阵地,近一个月来不但熟悉地形的中国军方人员曾经从这里多次往返,甚至连大胆的烟土贩子都可以顺利通过。
  他们停下来休息了几分钟,然后仔细观察了四周,一切都显得十分安静,晨雾正在渐渐升高,他们已经能隐约看见前面的二十米内的一切,偶尔有一只早起觅食的飞鸟从荒地上掠过,它扇动翅膀的声音久久地回荡在这片荒地上空。
  一切都很顺利,上尉满意地点点头,正常情况下,他们将在半个小时后回到中方控制区域,他回头朝宋穹笑了笑,然后看了一眼刘奇,他卷曲着身子躺在地上,在清晨的冷风中哆嗦着,当他发现上尉正在看着他的时候,他的双眼流露出一种恐惧和希望交织的难以言表的复杂情感。
  上尉脱掉身上的长衫,露出里面的军装,随后从衣服里取出军帽戴好。
  “检查武器。”他低声说,“注意警戒,我们走。”
  他们悄无声息地走进这片荒地,在枯草的掩护下小心地前行,这片草地有两百多米宽,十分钟后,他们几乎已经看了那条小河。
  “砰”的一声闷响,人们在爆炸产生的炽热的气流冲击下摔倒在地,随后浓烈的硝烟味笼罩了所有的人,一只被炸飞的腿被高高抛起后落下来,几秒钟后,荒地里传出悲惨痛苦的哀嚎声。
  “怎么回事?”
  “地雷。”混乱中有人回答。
  负责看押刘奇的一名士兵踩响了地雷,他的右腿被炸飞,整个人倒在血泊中,正在发出可怕的类似野兽的嚎叫声。刘奇躺在他身边,他的脸被爆炸产生的硝烟熏得漆黑,浑身沾满了鲜血,喉咙里拼命发出“呜呜“的低吼声,宋穹迅速冲过去,他看到刘奇的一只眼珠已经被炸飞,鲜血如涌泉般正在从眼眶中涌出。
  “天哪。”眼前这一幕使宋穹感到恶心,他强忍住正在上涌的胃液,从自己的衬衣上扯下一块布,包住了刘奇的头部。
  地雷的爆炸打破了清晨的宁静,也驱散了人们的睡意,战线两边所有的眼光都被这股爆炸后产生的浓烟所吸引,几分钟后,中国军队的阵地上响起了机枪有节奏的点射,子弹成扇形射入从荒地到小河那段裸露的泥土中,激起一片烟尘,随后响起了步枪凌乱的射击声。
  “背上伤员,赶快过河。”上尉高声喊着,他冲出草丛,面对着中国军队的阵地,奋力地挥舞着双臂,人们跟在他身后,很快冲到河边。
  他们的身后响起了炮弹飞行的声音,这是日军正在用迫击炮对这一区域进行炮击,炮弹在他们周围爆炸,爆炸产生高温烧灼着人们的皮肤,雨点般的泥块和碎石撞击着人们的身体,所有人都陷入惊慌失措之中,在浓烟中冒着前方射来的子弹奋力朝前冲,混乱中有人踩响了第二颗地雷,这颗威力巨大的地雷撕裂了那个人的身体,他在瞬间变成了碎片,只剩下肠子象条蛇一样缠绕在河边的一条枯树树干上。
  对面的中国军队终于发现事情不对,他们停止了射击,注视着这几个人跳入河中。
  他们筋疲力尽地爬上了河边的草地,密集的迫击炮弹再次落在他们刚刚逃离的地方。
  被地雷炸伤的伤员被丢在了河对岸,上尉朝被浓烟笼罩的对岸凝视了一会,炮击已经停止,一切都恢复了宁静,除了枯草燃烧时发出的哔哔录录的声音,他没有听见任何人发出的声音,这意味着他们可以不用再次回到对面。
  他扭头扫视了一眼死里逃生的人们,他没有指责任何人,他走到宋穹身边,宋穹正看着躺在地上的血肉模糊的刘奇。
  “他死了。”宋穹低声说。
  上尉解开勒住刘奇嘴部的布条,取出他嘴里的铁夹子,然后熟练地把手搭在他的颈部,他的脸慢慢地沉下来。
  他转过身,对躺在一边的一名粗壮的士兵说:“你背着他,把他弄回去交差。”

  @u_98825643 2015-11-08 11:19:20
  怎么还不更新?花钱看全本也行啊!

  -----------------------------
  明天会有更新,这两天被逼稿写另外一个东西:)
  第十九章

  唐志坚卷曲在肮脏简陋的临时掩体里,他默默地数着一颗接一颗落下来的炮弹,枯燥乏味的炮击已经整整持续了六个小时,并且仿佛将永远不会停止,单调重复的爆炸声敲击着掩体中人们日渐脆弱的心脏,每一发炮弹对他们而言都是一种对死亡的真实体验。他们已经在充满污水、粪便和尸体的掩体中待得太久,他们大声咒骂这场没有尽头的炮击,咒骂把他们派到这里的人,咒骂阴冷刺骨的天气和难以下咽的食物,咒骂这场该死的战争,咒骂这个世界的一切。
  这些咒骂声肆无忌惮地传入唐志坚的耳中,他没有理睬他们,他知道他们需要这些骂声,就象饥饿的人需要食物一样,他只是在心中感叹爱国主义的激情和对胜利的渴望在这些士兵身上消失得如此迅速和彻底。仅仅在几天前他们还满怀着无法掩饰的对战争的热情,而现在他们宁可把子弹省下来打天上的飞鸟、到处乱窜的野狗甚至肥硕的地鼠,他们开始用满不在乎的口气说起死去的战友,玩世不恭地谈论着发生在掩体中的一切。他们谈起某天吃饭前遇到飞机轰炸某个人的头被炸飞后落到正在熬粥的大锅里,煮饭的伙夫当时跑去躲避炸弹没有看见,等他发现后整个脑袋已经被煮熟,他悄悄地揪着头发把这个被煮熟的脑袋拎出扔掉,照样把粥送到各班,当时全连都以为晚饭加了荤腥,直到最后有人在一个弹坑里发现了那个被煮熟的脑袋才恍然大悟,一个连整整吐了一夜,并且愤怒地把伙夫抓起来逼着他把大家吐出来的东西再吃下去——这件令人作呕的事情最后却被大家当做有趣的谈资不停地说起,并且说这个故事的那些老兵很满意地看到那些刚刚来到阵地上的人因此当场呕吐并在以后几天看见粥就恶心,当然,当听故事的人经历过一次真正的冲锋而又活下来后,他们的一切不适就会不治而愈,并且开始添油加醋地把这个故事讲给其他人听。
  他们还会谈到某个人在睡梦中被炸死而他的阴茎一直直挺挺地竖着,竖了一整天直到一个阴茎被机枪子弹打断的家伙在深夜挣扎着爬到这具尸体面前用刺刀把那个一直竖立不倒的玩意儿割下来,因为他希望到医院后医生能把它接到自己身上。
  “接上了吗?”每个听这个故事的人都会天真地问,于是激起一阵粗鲁放肆的笑声。
  往往这时候唐志坚也忍不住微笑起来——他知道这个故事并不全是假的,他亲眼见过更恶心的事情——当这个故事产生的喜剧效果比平时更好时,他也会把一支香烟扔到讲这个故事的人面前以示鼓励,相对而言,他对能让人发笑的事情总是不反感的,因为在死气沉沉的掩体里这有助于提高士气。他不介意他们谈论这些事,他在这里的唯一目的是让他们和自己一起战斗,除此而外别无他求。
  这样欢乐的时刻对于这些在淞沪前线作战的士兵而言是一种奢侈的体验,更多的时候他们只是在忍受他们所面临的一切:无休止地从天上落下的炮弹、发霉的馒头、血肉模糊的尸体和意味着死亡的一次次毫无意义的冲锋。
  他们咒骂这一切,是因为他们无力改变,更因为这场血腥的战争才刚刚开始,而眼前没有尽头的炮击就是这场战争的缩影。
  日军的炮火一直在持续,甚至连唐志坚也变得焦躁起来,当一颗巨大的炮弹在距离掩体十多米处爆炸时,一名在掩体外负责观察的哨兵在瞬间被爆炸产生的高温吞噬,他那被炸碎后又被烧焦的肢体和内脏混合着一阵呛人的硝烟被抛进了掩体,人们惊慌地到处爬着,躲避着四处横飞的肉体碎片和内脏,他们在极度恐惧中用牙咬着冰冷坚硬的墙壁,手指深深地陷在泥土里,每个人的嘴里都在发出无法控制的嚎叫和哭泣的声音。
  一个人颤抖着爬出掩体,掩体外笼罩着漆黑的浓烟,到处是爆炸产生的火光和炙热的高温,他用沙哑的嗓子高声吼叫着,步履蹒跚地朝西边跑去。
  他踉跄了几步,然后慢慢地倒在地上,他的身体蠕动着,朝着他认定的方向,继续缓慢地爬行,他顽强地爬着,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
  唐志坚放下步枪,狠狠地拉了一下枪栓,然后他扭过头看着他身后那一张张充满敌意的脸和一双双怨毒的眼睛,他把冒烟的枪口对准了他们。
  “不死在这里,就死于军法。”他用颤抖的声音吼叫着,“谁都别想离开。”

  人们沉默地看着唐志坚,他能感觉到他们那无言的愤怒和对他的刻骨仇恨,也许只是因为他一直在和他们共同经历这一切,也许是因为他即便在逃生的时候也没有丢下过他们,甚至可能仅仅只是因为他曾经在偶然心血来潮时把军官才能享用的香烟扔过几支给他们,他们才没有扑上来把他掐死,他相信只要有一个人这么做他就必死无疑。
  他慢慢地放下枪,掏出口袋里剩下的最后一包烟,点燃其中的一支,然后把剩下的香烟用力洒向这些正在失去理智徘徊在疯狂边缘的士兵。
  一条灰影穿行在黑色的浓烟中,趁着炮弹爆炸的间隙在一个个弹坑间敏捷地跳跃着,迅速地接近唐志坚所在的掩体,在一排炮弹即将落到他身后的瞬间,一只突然出现的手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拉到一条水沟里,他的脸浸入到冰冷肮脏的水中,他闻见令人作呕的发臭的血腥味,随后身后传来剧烈的爆炸声,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的泥土把他掩埋在水沟里。
  他艰难地把头从泥土中抬起来,呕出了满嘴的脏水和泥块,他看到一支步枪正在对着自己。
  “我找唐志坚中校。”他喘息着用沙哑的声音说。
  “我就是。”唐志坚收起步枪。
  他看着眼前这个穿着几乎无法辨认颜色的破烂军装满脸漆黑头发被烧掉浑身散发着硝烟味和各种无法形容的味道的人,迟疑了一下。
  唐志坚一把扯下领口上的军衔标志,扔到他面前,他捡起来仔细看了看。
  “报告长官,参谋长命令你立刻到师部报到。”
  “我要看书面命令。”唐志坚说。
  “报告长官,参谋长只有口头指令。”
  唐志坚回头看了一眼掩体里的人,他知道他不能离开,只要他离开他们,哪怕只是一分钟,整个阵地都将立刻土崩瓦解。
  “你马上回去报告参谋长,第一,我现在不能离开阵地;第二,请他派一名军官来暂时接替我的职务;第三,我需要他亲自下达命令,有他亲笔签字的书面命令或者他本人打来的电话。”
  “报告长官,电话线被炸断了,一直无法接通——”
  “那就想办法接通。”唐志坚打断他的话,“执行我的命令。”
  傍晚唐志坚终于辗转来到了师部简陋的指挥所,他进门时不但带进来一阵刺骨的寒风,还带进来刺鼻的硝烟味和一身令人无法忍受的恶臭。
  师长和参谋长走过来和他握了握手。
  “你们团情况怎么样?”师长指了指摆在桌子边的一把椅子,示意他坐下。
  “我们今天遭到了日军连续十个小时的炮击,减员达到百分之十五,但更重要的是士气。”唐志坚说,“现在部队士气低落。”
  “原因呢?”
  唐志坚迟疑了一会,说:“弹药缺乏,作战时没有炮火支援,长时间不换防,受伤得不到医治,另外——”
  “可他们是在为国家而战,他们不明白吗?”师长用手敲着桌子,“我们是中央军,是委员长亲自培养的革命军人,不是那些偷鸡摸狗的烂部队。”
  唐志坚低下头,过了几秒钟,他说:“他们很明白,长官——他们要求不高,只要能吃饱饭,受伤后能被及时送往医院,长官,他们都是优秀军人,他们——”
  “关键是你要明白,你才是长官。”参谋长说,“不要让他们影响你。”
  “是,我明白。”唐志坚低声说。
  “好了,这些事以后再说。”师长缓和了一下口气,“今天找你来,是有件事。”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和参谋长交换了一下眼神。
  “我们想知道你的真实想法。”参谋长说。
  唐志坚感到莫名其妙,他疑惑地看着他们。
  “你是否愿意继续留在这里作战,还是——”
  “报告长官,作为一名军人,我只有牺牲到最后关头,成仁以报答国家和领袖的想法,没有其他想法。”唐志坚说。
  “很好,我们需要你这样的军官,非常需要。”师长站起来,他走到挂在墙上的地图前,提起马灯照着地图,然后用手指指着一个地方,说:“你们团今夜调往九号地区,接下来我们准备在这里发起一次突击,你们现在的阵地将由76师接管,正式命令随后下达。”
  “是,长官,我马上回去准备。”
  唐志坚走出了房间,参谋长把摆在桌子上的一份卷宗拿起来,放到一摞文件里。
  “但愿他有好运气。”他喃喃自语。



  午夜时唐志坚这个团悄然进入了攻击阵地,他们面对的是一片未知而凶险的黑暗,人们在焦虑不安中等待着进攻的命令。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不再对胜利抱有希望,他们只想能活下来,马上离开这座该死的城市,只有很少的人对离开充满无法忍受的恶臭浸泡着腐烂尸体的战壕感到高兴,这种情绪刺激着他们,使他们的士气突然变得高涨起来,并且凭空对战争的前景产生了一种乐观的期待,但唐志坚很清楚,这只是一种幻觉,机枪、火炮和随之而来的死亡很快就会让他们回到现实。
  在远处偶尔一闪而过的火光中,唐志坚看到了一群穿着黄色斜纹布制服、头戴圆顶宽沿英式钢盔、脖子上系着领巾的童子军,他们手臂上戴着红十字的袖套,背着急救箱,脸上充满着跃跃欲试的表情和对即将到来的战斗的期待,并用无限羡慕的眼光盯着士兵们手中的步枪。他们对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切茫然无知,他们甚至对这场战争本身意味着什么都一无所知,也许他们觉得这不过是一场游戏,就像他们在训练营中经历过的那样,也许直到此刻他们的耳边还激荡着领袖那带有浓重的宁波口音的声音:“战端一开,那就是人无分老幼,地无分南北,皆有守土抗战之责。”这个声音使他们觉得浑身充满了蔑视一切战胜一切的力量——这种力量可以在瞬间超越一切高度,就像一只挣脱了束缚飘扬上升的气球,在它破碎前没有任何事物能够阻止它。
  唐志坚在模糊中看见离他很近的一张幼稚的脸,他很难猜出他的年龄,他甚至觉得他还不满十岁。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些童子军会出现在这样的地方,难道那些作出决定的人真的以为靠这些懵懂无知的孩子就能战胜对面的日军乃至赢得这场战争吗?除非他们疯了。
  他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觉,在这样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他是怎么看见这张脸的?他茫然地抬起头,他看到原本遮住月光的那一片黑云正在移动,皎洁的月光正在照亮这一片黑暗,这将是一个月明之夜,在这样的夜晚发起进攻,他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
  中国军队在缓慢地向日军阵地接近,当他们快要踏上阵地时,每个人的心中都涌现出一种共同的希望,他们希望日军没有发现他们,他能顺利地冲上阵地,然后悄无声息地把那些正在沉睡中的敌人杀死。
  他们的希望在骤然间升起的照亮整个夜空的照明弹和随之而来的九二式重机枪的射击声中破灭,日军阵地上射出的那一串串曳光弹组成的火网正在绞杀第一批冲锋的中国士兵,50毫米掷弹筒和迫击炮发射的炮弹一颗接一颗地在密集的人群中爆炸,无处可逃的人们发出悲惨的哭喊声,这些仿佛出自地狱的声甚至压过了炮弹的爆炸声,然后消失在充满残肢断臂的血泊中。
  人们残存的勇气在这一片哭喊声中消失殆尽,他们转过身拼命地朝后跑,他们完全被恐惧所笼罩,他们害怕死亡,更害怕死亡前那无法忍受的痛苦——在血泊中捧着自己流了一地的肠子哭泣,或者眼看着自己挂在身体上的心脏慢慢地停止跳动——恐惧使他们失去了作为人的理智和基本情感,变得象野兽一样单纯。由于很多人在黑暗中辨不清方向,他们在奔跑中挤成一团,他们疯狂地推倒每个挡住自己退路的人,然后踩着他们的身体继续奔逃,他们用刺刀挑开抱住他们大腿苦苦哀求的伤员,在逃跑中他们爆发出无限的勇气,凶狠地把枪里的子弹射向敢于阻止他们的任何人。
  唐志坚紧盯着前方,他无法看清发生在前面的这一幕,但他很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他知道马上就轮到他们了。
  一阵夜风吹来,阴冷潮湿的风中夹杂着稀疏的水滴,这些水滴溅到每个人的脸上,唐志坚伸手抹了一把,他闻见淡淡的腥味,这不是雨水,这是从前面飘过来的鲜血。
  他扭头看了一眼他身边的那一群童子军,他不知道这个夜晚将会有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着他们,他希望他们能活下来,活过这次战斗,活过这场战争,然后,永远也不要再遇到今天这样的夜晚。

到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