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国者》(长篇小说连载)

  第二十章

  “为什么我儿子还没有消息,为什么他还没有被调到司令部。”
  唐立德在宋穹面前咆哮着,他的双眼放出凶光,两只手频繁地举起又放下,他不停地来回走动,好像一只落入陷阱的困兽。
  “那个该死的婊子,她在耍我。”
  “据我所知张夫人已经做了她该做的事,唐先生。”宋穹不得不在唐立德的一再紧逼之下频频后退,以躲避他那不受控制四下飞溅的唾液和他那不停地贴上来的脸,“相关文件已经由第九集团军司令长官亲笔签字,并及时送往唐志坚所在的部队。”
  “那为什么——”
  “您冷静点,唐先生,我请您冷静点。”宋穹用手轻轻地按住唐立德的肩膀,然后把他往回推了一下,因为他的鼻尖几乎已经碰到了宋穹的脸颊,并且宋穹被他嘴里浓重的烟草味熏得有些受不了。
  “父亲,您累了。”唐爱兰挽住了唐立德的胳膊,把他扶到椅子上,她抱歉地对宋穹笑了笑,她的笑容里充满了苦涩和无奈。
  宋穹温和地对唐爱兰微笑了一下,然后慢慢地说:“我们根据您提供的线索抓到了刘奇,但很遗憾,回来的时候遇到了意外——张夫人对此并不满意,但她依旧按照你们的约定做了她该做的一切,她联系了南京方面,并由南京方面向第九集团军提出了把您的儿子调往军事委员会的要求,做成这件事并不容易,需要通过很特殊的渠道,需要找到能作出决定的人。唐先生,您应该知道现在的局面,能做到这一步我认为是非常不简单的,我可以向您保证的是,在张夫人能掌控的每个环节事情都已经得到及时的解决,至于她不能掌控的环节,唐先生,我只想说,每件事都可能发生意外,就象刘奇的死亡,就象张思敏被谋杀后发生的那一系列事情,这一切没有谁愿意看到,但只要发生了,您就得面对它。”
  “那么究竟是什么环节出现了问题,她应该马上查清楚,她可以继续找替她做事的那些人——”
  “没有什么替她做事的人,唐先生,您必须搞清楚这一点,”宋穹说,“就象她也不是替您在做事,她只是和您在做一笔交易,您做了您能做的,她也做了她能做的,至于超出她能力范围的事情,您无权提出要求,她没有义务也没有能力无限制地帮助您。”
  “谁能证明她已经做到了她应该做的所有事?”唐立德问。
  “我能证明。”宋穹说。
  “一个拿了她的钱正在为她做事的人?”唐立德挖苦地说,“只要她需要,您当然可以为她证明任何事情,难道不是吗?”
  “我是拿了她的钱,也的确正在为她做事,可这是我的工作,唐先生,正如您也曾经拿过别人的钱替别人做事一样,”宋穹有些激动地说,“这与我们正在谈论的事情无关,如果您不相信我,您可以自己去相关部门调查这件事,当然,查清这件事也许不那么容易,但我知道这难不住您,就像您一向认为的,花钱可以办到很多事。”
  唐立德盯着宋穹,他很讨厌眼前这个人,讨厌他说话时那仿佛永远代表着公平正义的腔调,讨厌他那好像能洞察一切的眼神,甚至讨厌他谈到这场战争和战争中那些无助的人时那无聊的悲天悯人的姿态,但他不得不承认,他不是一个撒谎的人。
  “我当然会去查清这件事,宋先生,我是个讲信用的人,我不想占别人的便宜,但也不能随便被人玩弄。”他站起来,戴上帽子,“这件事还没完,宋先生,我还会来找你的。”
  “我认为张夫人在这件事上是无可指责的。”宋穹说。
  唐立德转身朝门外走去,他粗暴地推开门,随后又狠狠地砸上,激起一股淡淡的烟尘。
  “对不起,宋先生,我父亲并不是有意冒犯您,他很担心我哥哥,我们全家都很担心——对不起。”唐爱兰低声对宋穹说,她的话里带着羞愧,也许还包含着一些因为近来的种种人生境遇的突然改变而派生出来的令人很难猜测的复杂情感,而这些情感其实与她的年龄并不相称。
  “我能理解他作为一个父亲此时的心情,唐小姐,虽然我对您父亲的某些做法并不赞同,但仅就这件事而言,我和他对结果的期待并无不同。”宋穹和蔼地说。
  “谢谢您,宋先生。”唐爱兰说,她抬头看着宋穹,宋穹感到她的目光里有某种特别的东西,她仿佛想对他说点什么,但最终她只是朝宋穹鞠了一个躬。
  @狼行天下我在家里 2015-11-16 14:53:41
  能收费读全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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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目前只有这里贴出的,暂无全本:)
  @陈侎 411楼 2015-11-16 15:26
  @狼行天下我在家里 2015-11-16 14:53:41今天还有更么?好想看。
  能收费读全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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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目前只有这里贴出的,暂无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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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西里之狼 2015-11-16 15:33: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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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
  @陈侎 411楼 2015-11-16 15:26
  @狼行天下我在家里 2015-11-16 14:53:41今天还有更么?好想看。
  能收费读全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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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目前只有这里贴出的,暂无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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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西里之狼 2015-11-16 15:33: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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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侎 2015-11-16 15:45:32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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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西里之狼 2015-11-16 16:03:17
  呃,是想问今天还更新吗,怎么回复跑到上面去了,用手机上天涯就是坑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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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明天更:)
  @laoyang_vip 2015-11-16 19:57:54
  陈大作者,你也太慢了吧,能不能每次多贴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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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恩恩,只要可能我都会多贴一些,还请大家多几分耐心:)
  唐爱兰挽着唐立德的手坐在黄包车上,这是淞沪战争爆发以来她第一次走出租界,第一次看到租界外面那正在被毁灭的世界,也是第一次如此真切地闻见从远处飘来的硝烟的味道。她经过被炮火摧毁的街区,看到了搭建在废墟中的简陋的棚户和住在里面的衣衫褴褛的人们,看到被无数苍蝇笼罩着的衣服被剥光的僵硬发臭的尸体,感受到无家可归的人们冷漠而充满怨恨的目光。她曾经从报纸上看到过无数关于这场战争的文字和图片,但所有这些刻意的渲染在她心中引起的不安都抵不过此时在她眼前转瞬即逝的一幕。
  在她的想象中从来没有出现过关于战争的真实场景,她曾经以为战争仅仅只意味着军人的荣耀和国家的兴衰而与普通人无关,事实上战争并不影响她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跳舞、喝咖啡、阅读最新出版的法国或俄国的小说以及看流行的美国电影。死亡与毁灭固然是战争的一部分,但这应当由军人去承担,如果说她确实憎恨这场战争,也仅仅只是因为战争把她的哥哥送上了前线而不是因为战争本身。战争本身在租界只不过是人们宣泄爱国热情和高喊口号的话题,人们为这场战争而感动,这场战争仿佛唤醒了久藏在人们心底的良知,人们甚至在责怪战争来得太晚,这意味着胜利的时刻也将被推迟。每个人都在怒吼,每个人都向政府疾呼,每个人都在高谈阔论关于救亡的一切,每个人都心甘情愿地把兜里的钞票塞进募捐箱里,然后想象着这些钞票被换成子弹射进日军士兵的胸膛——人们沉湎于这一切,就好像在歌剧院里的观众对着舞台挥舞拳头。但报纸上那些关于胜利的欢呼和对暴行的谴责对于眼前这些因为战争而失去一切的人们而言究竟有什么意义呢?胜利的欢呼和失败的悲鸣都无法再还给他们已经失去的一切——平静的生活,以及消失的生命。
  黄包车猛地停下来,唐立德取下嘴里的烟斗,睁开半闭着的眼睛,他厉声问车夫:“怎么回事?为什么停车?”
  “路被堵住了,侬自己看。”车夫说。
  唐立德看到一段被烧成黑色的树干横在路上,他说:“把它弄开。”
  “要加钱的哦,先生。”车夫说。
  唐立德低低地骂了一句,不耐烦地挥挥手,重新闭上眼睛。
  这时从路边的一间残破的屋子里窜出六七个身形瘦小衣衫褴褛的人堵在车子前面,他们是一群小孩,最大的不过十来岁,他们面黄肌瘦,赤着脚,身上胡乱裹着各式各样的破烂衣服,领头的一个腰间别着一把长长的刺刀,用凶狠的眼光看着车夫。
  “一块钱。”他说。
  车夫转过头看着唐立德,很显然,他不愿意招惹这些人,他尽力使自己显得和眼前的事毫无关系。
  唐立德愤怒了,他恶狠狠地盯着这几个小孩,他们毫不示弱地用同样的眼光和他对视,并且他们的眼光里还多了一股暗藏的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血腥一幕的期待。
  “一块钱。”领头的重复着。
  唐爱兰脸色变得苍白,她紧紧地抓住唐立德的胳膊,她的嘴唇微微地颤抖着。
  唐立德的眼光变得胆怯,他躲开了那几道充满挑衅和戾气的目光,把手慢慢地放到大衣口袋里,拿出一块鹰洋,他尽量用一种满不在乎的方式把钱扔到领头的那个人面前。
  那个人看着他,冰冷的目光中暗含着嘲笑和蔑视,随后他冷笑了一下,伸出脚,用脚趾夹住那块银元,往上一抛,熟练地伸手接住。他满意地把银元放到口袋里,吹了声口哨,带着他的手下麻利地搬开了树干。
  车子从他们身边经过时,唐爱兰感到车外有双紧盯着她的眼睛,,她不经意地朝外看去,她看见那个人刷地从腰间取出刺刀,然后把刺刀放到自己脖子上,做了个往下割的动作,她惊叫一声,两只手紧紧地揪住自己的脖子上的珍珠项链,车外传来一阵稚嫩的嘲笑声。
  唐爱兰穿行在霞飞路的人丛中,咖啡馆、电影院和首饰店里人潮涌动,人们脸上洋溢着冬天即将到来的兴奋,在期待从感恩节到圣诞节的一系列节日,这种兴奋在这个特殊的时期对于居住在租界的人们而言更多了一些优越感。战争并没有带来意料之中的萧条,人们手中的纸币没有贬值,市面上充满了从貂皮大衣到高档手表的各种物资,戈登路上百乐门舞厅那巨大的霓虹灯又开始闪烁,成群的舞女在期待一个又一个令人沉醉的夜晚。据说战争爆发以来她们一个月能挣五千块钱——几乎相当于汇丰银行一个普通华人帮办的十倍——她们并不理解这种收入的增长和这场战争的关系,她们只是在欢呼百乐门新近取消了自带舞伴的规定。当午夜她们心满意足地离开百乐门时,她们偶然也会注视着遥远的战区那一片不祥的火光,然后把一个银元或几张纸币扔进红十字会或某个慈善机构的募捐箱里。
  人们绕过街上几天前被刚刚落下的一颗炮弹炸出的那个巨大的弹坑涌进国泰大戏院,热烈地谈论着正在上演的某部美国电影,这个弹坑仅仅在几天还曾经激起租界人们无限的愤慨,因为人们惊诧于日军竟然敢向租界发射炮弹并且炸死了人。这种愤慨因为有了租界工部局的支持变得群情激昂,而如雨点般落在虹口、南市或闸北的那些炮弹也在瞬间变得无足轻重了。
  当然,被美国电影吸引的人们不会忘错过在国泰大戏院门口正在演出的那幕街头剧,人们并不介意在享受精致舒适集现代科学化之大成的国泰大戏院舒适的座椅前来这里表达自己对这场战争的关心和对日军暴行的激愤之情,当这幕戏到达高潮人群中的某个人用铿锵有力的声音高声喊出“放下你的鞭子”这句话时,掌声和泪水淹没了人群,甚至连那些莫名其妙的外国人此刻都被这种激情所触动,把钱包里的零钱投入到那个巨大的箱子里。人们需要这种感动,这种感动可以使他们摆脱在租界苟且偷生的歉疚感,可以使他们接下来理直气壮地享受生活,这种感动还可以使他们可以坦然面对涌进租界的那些无家可归者仇视的目光。
  这一切在唐爱兰看来是如此的不真实,仅仅在十几公里外正在进行着一场目前这个世界上最残酷的战争,上百万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士兵正在为身后这座夜夜笙歌的城市拼死战斗,无数得不到医治的伤员在寒风凛冽血肉模糊的战场上呻吟呼号,他们的生命如烟尘一般消失在炙热的高温和猛烈的爆炸中。他们不会理解这座城市那夤夜不灭的巨大的霓虹灯和歌厅里传出的梦幻般的歌声所代表的一切,正如这座城市的人永远也不会理解这些正在发生的杀戮和死亡意味着什么一样,他们仿佛来自两个不同的世界,彼此间充满了敌视和陌生感。
  当夜幕降临时唐爱兰走进百乐门歌舞厅,她混迹在吵杂拥挤的人群中,忍受着浓烈的香水味和周围放荡的谈笑声,这是她第二次来到这里,她在人群中显得孤独而另类,她并没有赚到想象中那么多的金钱,只是在内心为自己的选择感到惶恐和羞惭。她的身边有几个女人在高声谈论着某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引起一阵阵嘻嘻哈哈的笑声。
  “丽姐,那天不是有个军官点你的钟吗?”
  “那个断手的丘八说给我五十块钱让我陪他过夜,五十块,我呸,老娘在这里随便一晚上就是一两百,摸都不给摸,要我陪过夜——”
  “你不是三十块也干过吗?”有人小声说,引发一阵窃笑声,那个被称为“丽姐”的人很愤怒,她大声说:“放屁,老娘是那种人吗?昨天老娘在霞飞路还捐了一百块,三十块——”
  “你不是跟着他去了吗?”有人插话。
  “是,我跟着他去了,我是可怜他,他说他是五军88师的,上个月在闸北负的伤,又被截了肢——他说在不远处有间房子,要我送他回去,我可怜他,送他回去,进屋后死活不让我走,拿出五十块钱,说要和我上床,我呸,断了手,一身的脓水,恶心死了,臭丘八——”
  “那你到底上没上他的床呀,五十块不少了哦,我听房东太太说你那天晚上回来后烧水洗了半天,你在洗什么呀?”
  “洗你个头——”
  一个人站到唐爱兰身边,他定定地看着唐爱兰,唐爱兰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慢慢地抬起头,她看见一张苍白而年轻的脸。
  “您来了。”唐爱兰低声说。
  他微笑了一下,费力地从兜里掏出一张十元的纸币,塞给唐爱兰。
  他们默默地随着人流进入巨大的舞池,他们跳了一曲又一曲,共同在那些风靡上海的歌曲中沉醉,他的额头上冒出了汗珠,苍白的脸上也现出了痛苦的表情。
  “您累了。”唐爱兰说。
  “我该走了。”他勉强笑了笑,他紧紧地握着唐爱兰的手,握得她感到有些生痛。
  “对不起,我有点不舒服。”他抱歉地说。
  “没关系。”唐爱兰同情地看着他,“有时间您应该去看看医生。”
  他留恋地看着唐爱兰,慢慢地松开她的手,然后用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
  “我就住在附近,如果你送我回去,我再付你二十块。”他说。
  “我送您回去,不要钱。”她低声说。
  他们漫步在午夜的街头,唐爱兰不知道为什么要和他一起出来,她只想送他回到住处,陪着他聊聊天。
  “今天我听见有人谈起一个被截肢的军官。”唐爱兰说,她轻轻地抚摸着他空荡荡的右衣袖。
  “被截肢的人很多。”他用低沉的声音说,“我想坐一会。”
  唐爱兰扶着他坐在一块草坪边的凳子上,她说:“我不相信她们说的——”
  一支冰冷的手枪抵住了她的下颚,她楞了楞。
  “把钱还我。”他说。
  唐爱兰哆嗦着打开手提包,取出那张纸币。
  “还有昨天的。”
  唐爱兰把包里的钱全部拿出来,放到他的外衣口袋里,惊恐地看着他。
  “滚过去。”他低声说,“臭婊子。”
  唐爱兰躺在草地上,手枪顶着她的太阳穴,一个声音在她耳边低低地说:“脱掉衣服——脱光。”
  她闻见一股浓浓的血腥味,鲜血从他的断臂处渗透下来,渗过外衣,滴在唐爱兰身上。她借着月光看见一张痛苦而狰狞的脸,这张脸上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仇恨和邪恶的欲望。
  “快脱。”他喘息着,艰难地说,他的身上正在散发一股令人无法忍受的味道,他忍不住呻吟起来,一口咬住了唐爱兰的肩部,唐爱兰感到一阵钻心的痛疼。
  “砰”的一声,一块石头重重地砸在他的后脑上,唐爱兰听见他惨叫了一声,然后有人怒吼着:“你这个混蛋,杂种——我杀了你。”
  唐立德一把抢过他的手枪,用手枪柄狠狠地往他头上砸了两下,然后把枪口死死地抵在他满是血污的脸上。
  他身上的十多处伤口在这一刻全部迸裂,鲜血把他的身体淹没,巨大的疼痛使他短暂地失去了知觉,他呻吟着,嘴里含糊不清地骂着:“臭婊子,我要杀了你——”
  唐爱兰爬起来,她握住唐立德拿着枪的手,缓慢地把枪口从他脸上移开。
  “我们走吧。”她对唐立德说。
  唐立德伸手去掏他的外衣口袋,唐爱兰制止了他。
  “这本来就是他的钱。”她抽泣着说,“我们走吧。”她取下唐立德握在手里的手枪,放到他的身边。
  他们迅速离开了他,几分钟后,他们听见夜空中传来一声长长的悲鸣,然后是一声沉闷的枪声。
  “天哪。”唐爱兰激动地喊叫起来。
  “他自作自受。”唐立德说。
  “可是他——”
  “好了,别再提他了。”唐立德打断了她。
  唐立德盯着她,他的目光中含着恼怒,也有一些羞愧,他很想问她为什么会出现在百乐门这种地方,为什么会勾搭上这个人,又为什么会陪着他来到黑暗偏僻的街区。他当然知道一个年轻女孩子出现在歌舞厅意味着什么,但他羞于提起这个话题,因为他也无法向唐爱兰解释自己的行为,自然,在上海只要有钱每个人都可以找舞女消遣,没有谁会说什么,但他终是无法在女儿面前提起这件事。
  唐爱兰闻见他身上强烈的酒精味,她知道这些日子他很焦躁,很艰难,她挽着他的胳膊,轻声说:“我知道您为了我哥哥的事情需要用钱,我听到您给银行的帮办打电话要抵押房子,我想帮帮您。”她发出低低的哭泣声。
  唐立德叹了口气,他抚摸着唐爱兰的头发,说:“你真傻——”
  远处传来巡捕吹响的尖锐的警哨声,唐立德和唐爱兰互相看了一眼,他们的眼中满是悲哀和绝望,他们都想起了唐志坚。这个人仿佛使他们看到了唐志坚未来将会遭遇的某种命运,这种命运犹如午夜的黑暗一样深沉强大,它正在扼住那些被它笼罩着的人的咽喉,而企图与这种命运抗争的他们,力量又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第二十一章

  唐爱兰等了很长时间,她终于见到了刘凤仪,这是她们的第一次见面,但事实上她们彼此之间已经很熟悉,对于对方的各种兴趣爱好、秉性脾气已经有了足够多的了解,对于她们而言,这种了解因为张思敏的原因而多了一些特殊的意义。
  她们都用一种不无好奇的眼光打量着对方,这种眼光中包含着过去一段时间她们各自对对方某些猜测的印证,对某些往事的回忆,当然,这些眼光中也少不了一种深深的怀念——对那个曾经出现在她们生命中的叫张思敏的男人——尽管这种怀念对她们而言有着完全不同的含义。
  刘凤仪注视着这个曾经让她的儿子神魂颠倒的女孩,她的眉目中有一些唐立德的影子,但她的眼光和唐立德是完全不一样的,没有那种与生俱来的狡黠和冷酷,也缺乏小市民的圆滑世故,有的只是一个少女的懵懂无知和诚实胆怯,当然,也许这仅仅只是因为她太年轻,还处在一个不谙世事的年纪的缘故。她和上海所有养尊处优的女孩子一样,一直沉湎在某部爱情小说的情节或自己想象出来的浪漫世界里,并不了解真实的外部世界。不能否认的是,作为一个有教养的年轻女孩,她无疑是优秀的,而在男人的眼中,她显然还是可爱的,足以吸引到无数象张思敏那样的年轻人整天萦绕在她周围——但哪个年轻女孩没有可爱的时候呢?女孩的可爱有时候仅仅只是一些女人脸上的粉底,时间很快就会让这种可爱变成遥远的回忆。或许和普通的女孩比起来唐爱兰多少还是有一些与众不同的的特点,这些特点隐藏在她的身上,需要你耐心地去感受和寻找。这些特点可以使女孩的可爱真正转化成一个女人的魅力,这种魅力犹如窖藏的佳酿一样引人入胜而不是象脸上的粉底那样一碰就掉,刘凤仪确信她会有这样的一些特点,至少,她能感受她的眼光中带有的某种坚毅,而这正是这年代所缺乏的特征。
  唐爱兰有些拘谨地坐着,她还太年轻,不能用刘凤仪那样用充满人间阅历的目光来观察对方并得出结论,尽管她确实也通过观察得出了自己的结论,但这种结论并没有超越她以往对她的了解,同时她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她,这使她有些坐立不安,她迟疑了一会,然后低声说:“张夫人,您好。”
  刘凤仪笑了笑,她温和地说:“唐小姐,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对思敏的事情——”
  “我希望你直截了当地说出你来这里的目的,无关的事可以不说。”刘凤仪打断了她。
  唐爱兰低下头,她两只手的手指绞在一起,过了几秒钟,她说:“我是为我哥哥的事情来的。”
  刘凤仪面无表情地端起一杯咖啡,用小勺轻轻地搅拌着,等着她说下去。
  “我们一直不到我哥哥的消息,我父亲很着急,我母亲身体不好,她最近一直卧病在床,我很害怕,怕这件事会毁掉我的家庭。我听说您可以在这件事上帮忙,我想求您——”
  “你哥哥是一名军人,而现在是战争时期。”刘凤仪慢慢地说,“军人不该为国家牺牲吗?如果一名军人的死亡就意味着一个家庭的毁灭,那么,这场战争已经毁灭了多少家庭?接下来还将毁灭多少家庭?你计算过吗?每个人都应该面对现实,你哥哥并不特殊。”
  唐爱兰无言以对,她和唐立德最大的不同就是她身上的道德感,她无法反驳刘凤仪的话,因为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放之四海而皆准,你永远也无法反驳。唐立德从来不会想到去反驳这些话,因为在他心中这些道理就象空气一样仿佛不存在,他做事从来不为在他看来不存在的东西束缚。
  “我父亲为这件事花了很多钱,现在我母亲生病都没钱请医生,”她的声音渐渐地低下去。
  “我没有拿过你父亲一个铜板。”刘凤仪说,“我不欠他的。”
  唐爱兰的眼泪无声地流下来,此时她深深地感觉到自己的无助和弱小,尤其面对这个对她而言显得过于狰狞的时代。
  刘凤仪看着她,心中涌起一股幸灾乐祸的快感,她仿佛看到走投无路的唐立德正在被他所赖以起家的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抛弃,而当无数的人被这个世界抛弃的时候,他从来没有同情过任何人,甚至还曾经举起酒杯庆祝这些悲剧的发生,因为这些悲剧正是他获取利益的原因所在——这个无赖,他遭到了报应,这种报应不但落在他的身上,还落在他家人的身上。
  但她终于还是渐渐地对眼前这个年轻的女孩产生了同情心,她想起了张思敏,想起了张思敏偶尔谈起她时的眉飞色舞和流露出的某种真情,她很了解自己的儿子,她知道这种真情对于他来说显得多么的弥足珍贵,未来又将是多么的值得怀念——假如他有未来的话。
  刘凤仪不愿意被唐爱兰看出自己对她突然产生的某种同情,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掩饰这种情感,她点燃一支香烟,让烟雾把自己和唐爱兰隔开。
  “我儿子很喜欢你,他一直在追求你。”她慢慢地说,“你呢?你对他怎么看?”
  唐爱兰抬起头,她努力使自己显得自然一些,她低声说:“他人很好,我也很喜欢他。”
  刘凤仪冷笑了一声,说:“我听说追求你的人很多,张思敏并不是最有钱的,可能也不是最优秀的,我的儿子我很了解,而且我也很了解你这样的女孩。”
  “我不知道该怎么对您说,张夫人,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有意义。追求我的人是有一些,但在交际场上很多时候大家都是在逢场作戏,我能分辨出谁是真心喜欢我,我不会去喜欢一个并不真正喜欢我的人,但张思敏不一样,他——“
  “他花在你身上的钱比任何人都多,这就是你所认为的真情。“刘凤仪打断她,尖刻地说。
  唐爱兰怔怔地看着她,她无法反驳她的话,虽然这并不是事情的全部,她并不需要张思敏在她身上花这么多钱,她也从没有对他提出过关于金钱方面的任何过分要求,但在上海的交际场上,你永远无法抵御虚荣心的诱惑,无论你和对方是在逢场作戏还是真的相爱。她不能否认她同样拥有每个人都拥有的虚荣心,无法否认当张思敏为她花出大把钞票时她发自内心的兴奋和满足,当然也无法否认她的确认为金钱代表了张思敏对她的某种情感,如果说不是全部情感的话,至少这种建立在金钱基础上的情感比单纯的表白和空洞的承诺更能打动她。但这不是她的错,也不是张思敏的错,而是因为他们都生活在一个崇尚金钱的城市,一个爱慕虚荣的年代,金钱可以度量人们生活中的一切方面,从情感到理智,不但能度量程度,甚至能验证真伪。
  “您说的对——”唐爱兰垂下头,她不敢正视刘凤仪那充满无法言说的复杂情感和仿佛能洞穿她内心的犀利目光。
  刘凤仪摁熄了烟头。
  “这一切很荒唐,但这不能全怪你,你们还年轻。”刘凤仪缓和了一下语气,轻声说,“至少他是真的喜欢你。”
  “对不起,张夫人。”唐爱兰用几乎听不见声音说,她开始低声抽泣。
  刘凤仪咬了咬牙,忍住眼眶中的泪水,她打开手边的挎包,从里面取出一叠钞票,放到唐爱兰面前。
  “这是一千块。”她说,“拿去给你母亲找医生。”
  唐爱兰抬起头,有些吃惊地看着她。
  “拿去吧,给你母亲看病。”刘凤仪说,“别告诉你父亲。”
  “您误会了,张夫人,我们现在确实缺钱,但我来找您并不是为了钱。”唐爱兰说。
  “我知道,但其他事我帮不了你。”刘凤仪说。
  “我哥哥的事——”
  “唐小姐,我得告诉你,关于你哥哥的事我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我并不欠你父亲什么,我也不是你想象中的说一不二的那个人,我希望你的哥哥能平安调到南京,但如果他真的有什么闪失,我也绝对不会觉得内疚。”刘凤仪用严厉的声音说,“这是战争,唐小姐,不仅仅和你哥哥有关,整个国家都在遭遇不测,每个人都得学会面对。”
  唐爱兰凭直觉知道她没有说谎,而且这件事本身和她是否说谎无关,她知道自己无法改变这一切,也许她来之前就已经知道,现在只不过验证了这个意料中的结果,但她还是感到一种深深的失望,她慢慢地站起来,对着刘凤仪鞠了个躬。
  “我走了,张夫人。”
  刘凤仪拿起茶几上的钞票,放到她的手里。
  “拿着钱,给你母亲找个好医生。”她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唐爱兰的头发,“我的儿子很有眼光,你是个好姑娘。”她苦涩地说。
  唐爱兰在刘凤仪家的门口遇到了宋穹,她呆呆地看着他,然后用手帕擦了擦脸上未干的泪迹。
  “宋先生,您好。”她低声说。
  宋穹取下帽子,和蔼地对她笑了笑,然后弯腰捡起一张飘落到地上的钞票,递给唐爱兰。
  唐爱兰羞惭地看着紧攥在手上的一叠钞票,低下了头。
  “把钱放到包里。”宋穹说,“要不要我帮你叫辆车。”
  “谢谢您,宋先生。”唐爱兰说,“我自己能叫到车。”
  她看着宋穹,她很想对他说点什么,虽然她知道无论说什么都帮不了自己,但也许此时她需要的仅仅只是一个沉默的听众,能够安静地听完她的倾诉,然后在她落泪的时候递上手帕。
  宋穹知道她在想什么,也知道她来这里的目的,当然也知道她从刘凤仪那里得到的答复。他对她抱有深切的同情,在一个原本充满幻想和浪漫的年纪却在为一些本不该由她承担的责任奔波,他很抱歉自己不能帮助她,甚至无法给她一点安慰——他很清楚当一个人能够清醒地面对残酷的现实的时候,虚假的安慰只能让她失去抵抗的力量。
  “我只想帮帮我的家人,”唐爱兰说,“可我做不到。”
  “不,你做到了,”宋穹温和地说,“而且做得很好。”
  一阵突如其来的刺骨的寒风吹散了唐爱兰的头发,她忍不住打了寒战,宋穹取下自己的围巾,小心地裹在唐爱兰的脖子上。
  “谢谢您,宋先生,”她说,“我不需要——。”
  “你需要,唐小姐,”宋穹微笑着说,“有机会记得还我。”
  唐爱兰勉强笑了笑,说:“谢谢您——再见,宋先生。”
  她把钞票装进手提包里,朝宋穹鞠了个躬,伸手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裹紧身上的衣服,她的身影慢慢地融进上海初冬的暮色中。
  唐爱兰没有叫车,她独自一人行走在寒风中,她需要这冰冷刺骨的寒风,使自己发热的心冷却下来,她觉得自己今天的行为很可笑,也很可悲。可笑和可悲都不会无缘无故地发生在一个人的身上,当你擦觉到时,往往意味着你个人的渺小和面对命运摆布时的无能为力,更意味着这种渺小和无能为力已经被你意识到,而你却无法改变。
  她听见远处日军轰炸机飞行时发出的巨大轰鸣声和随后传来的炸弹爆炸声,看见腾空而起的黑烟并闻见刺鼻的硝烟味,从街区飘过的黑烟在她的脸上留下了一片深黑色的烟迹。她看见公共租界荷枪实弹的英国士兵正在朝前天开枪以阻止难民的进入,因为这些难民中混进了很多伤兵,根据相关中立条款,他们无权进入租界。这些伤兵穿着抢来偷来买来乃至从某具尸体上扒下来的五花八门肮脏破烂的服装,浑身沾满血迹并散发着恶臭和血腥味,他们愤怒地吼叫着,大声地咒骂着,发出痛苦的呻吟,人们冷漠而厌恶地看着他们,没有人同情他们,人们只是在抱怨因为他们的存在而使一切都变得混乱,甚至连累了自己,他们正在被这个世界抛弃。
  她看见伤员中有人朝阻止他们的英国士兵扔出了一颗冒烟的手榴弹,手榴弹的爆炸声使她发出尖叫,一名年轻的英国士兵倒在血泊中痛苦地扭曲着身体,然后一排子弹射进人群,人们在惊慌中四散奔逃。
  唐爱兰激动地看着发生在眼前的这一切,这真是一个疯狂的世界。
  唐爱兰在人潮的涌动中迷失,她好像一片漂浮在空中的树叶,在寒风中等待着属于自己最终归属的那一个角落,她想挣扎,想要改变这一切,但她浑身的力量也抵不过轻轻拂过的一阵微风。
  她闻见呛人的酒精味,一个满脸通红浑身酒气的年轻人正在奋力地朝天上撒着传单,漫天飞舞的传单飘落到人群中,人们对此已经司空见惯,甚至没有一个人看一眼上面的文字,只有一些偶尔路过的家庭主妇在捡这些散落在地上的纸张,她们需要纸来引火、包东西、上厕所,或者什么都不做只是放在家里的某个地方,等着它积满灰尘变成破碎的纤维后再扔掉,满足一个家庭主妇的收藏癖。
  她看见年轻人那双被酒精烧红的眼睛,眼睛中放出凶光,他终于在人群中找到了一个可以责备的人,这使他突然间变得热血沸腾,他决不能放过她,他一把揪住唐爱兰的围巾。
  “我们正在亡国,而你——”
  他一时没有找到指责唐爱兰的恰当词汇,但他瞪着唐爱兰的眼睛仿佛要喷出火焰,唐爱兰的心中一阵发紧,但她没有动,只是定定地看着对方,在等待着对方眼中的火焰把她烧成灰烬,以熄灭他马上要爆炸的激情。
  他狠狠地把唐爱兰推倒在地上,然后发出哭一般的笑声,两名巡逻的巡捕冲过来把他按在地上,他拼力挣扎,嘴里含含糊糊地高喊着:“抗战——救亡——”,最终他在众人鄙视和嘲讽的眼光中被巡捕拖走,当他从唐爱兰身边经过时,他向唐爱兰投过清醒而充满歉意的一瞥。
  唐爱兰躺在地上,她看见天空中飘扬着红十字会的巨大横幅,横幅上一名充满着上海风情的护士正在喂伤员食物,下面是一行醒目的字:
  “他们需要帮助!”
  唐爱兰踉跄着回到家里,唐立德默默地在抽烟,他看见她狼狈的模样眼中流露出一丝怒气。
  “你干什么去了?”他问,“都几点了。”
  “我有点事耽搁了。”唐爱兰说。
  “你得照顾你母亲,而不是到处乱跑。”唐立德说,他打量着唐爱兰,“你不小了,该懂事了。”
  “母亲不是有阿姨照顾吗?”唐爱兰问,她扯下围巾,胡乱在脸上擦了擦,端起桌子上的一杯冷茶,一口气喝完,唐立德惊讶地看着她,她很少有这样的举动。
  “我让她走了。”唐立德说,“一个月三块钱,还要管饭——当然,不完全是钱的问题,你现在也没有什么事,可以照顾你母亲。”
  “我有事。”唐爱兰说。
  “你——”
  “把阿姨请回来吧。”唐爱兰从包里取出一叠钞票,放到桌子上,“再给我母亲找个好医生。”
  唐立德激动起来,他忽地站起来。
  “你哪来的那么多钱?”
  “别问了,父亲,我求求你。”唐爱兰说,她扶着唐立德坐下来,“我要出去做事。”
  唐立德疑惑地看着她,他突然对她产生了一种陌生感,他抽了口烟,慢慢地问:“你想做什么?”
  “我要去做护士,我今天看到红十字会在招护士。”
  “你疯了——”唐立德忿怒地喊着,“我不会让你去,我要你待在家里,一分钟也不准出去。”他挥舞着手臂,心中的怒火像是要把一切毁灭,他盯着唐爱兰,然后他的目光渐渐地变得绝望。
  “昨天我去见了大华公司的赵先生,你记得么?”唐立德喘了几口气,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温和地说,“他的儿子很喜欢你,他对你印象也不错,我正准备安排你们见面——”
  “父亲,我要去。”她说,“别劝我,也别拦着我。”
  她看着唐立德,她从来没有用这种不容争辩的口气和他说过话,她为此感到抱歉,但她并不打算收回这些话。
  唐立德看着桌子上的钞票,又看了看唐爱兰,他想弄清楚这叠钞票和她的决定之间的关系,他想知道她为什么要去做这么疯狂的一件事,他想知道是谁欺骗了她——他认为一定有人欺骗了她,他想知道这个人是谁,为什么要夺走他的女儿,他要撕碎这个人——他的身子在颤抖,他伸手指着唐爱兰,张了张嘴,但并没有说出话,过了几秒钟,他颓然地垂下了头。
  “对不起,父亲。”唐爱兰低声说,“照顾好我母亲。”
  第二十二章

  “宋先生,我很感谢您这一段时间的工作,您为这份工作冒了不少风险。”刘凤仪打开一个紫色绸布小包,里面是两根金条和一卷纸币,她把绸布包放到茶几上靠近宋穹的一侧,“您的工作很出色,我没有找错人。”
  “我总是习惯在事情完全结束的时候再收取剩下的费用,”宋穹说,“您已经支付过定金。”
  “已经结束了,宋先生。”刘凤仪说,“也该结束了。”
  “我很难理解您的话,张夫人”宋穹说,“我并不认为事情已经结束。”
  “至少对我而言已经结束了,宋先生,我就要离开上海到南京去,接下来我还有很多事要处理。”刘凤仪的眼睛盯着她对面的落地窗,她看见从遭到轰炸的某个地区飘过来的硝烟,她的脸色变得晦暗,这场战争留给她太多痛苦的回忆,她不愿意继续生活在这些回忆里。
  “凶手已经得到惩罚——不管他的死亡是什么原因造成的,重要的是他已经死去。”她慢慢地点燃一支香烟。
  “可是真相——”
  “宋先生,真相远不是这个世界的全部,世界上有的是比真相更重要的东西——正义、金钱、权力——甚至本来就没有什么真相,一切都是假象,人们只是根据自己的需要在制造真相,这并不荒唐,就像眼前这场战争,有真相吗?没有,它只是等待最后的胜利者,可对于那些死去的人们,这种等待毫无意义。”
  刘凤仪站起来,她走到壁橱前,从正在燃烧的酒精灯上取下一把法式滤压壶,把里面散发着浓香的滚烫的咖啡倒进杯子里,再把咖啡、两块方糖和一把小勺放到一个白色瓷盘里,她把瓷盘轻轻地放在宋穹面前。
  “所以,宋先生,您的工作已经结束,拿着您应该拿的报酬,去做您该做的事情,别再让所谓的真相困扰您。”
  宋穹沉默了一会,说:“当然,如果真如您所言,凶手确实已经死去,我们可以让所谓的真相和他一起消失,我对此并不反对。也许有时候我对真相过于执着,那也只是因为我的委托人的缘故,就像您说的,是一种假象。我并不固执,张夫人,我只是个普通人,我很乐意拿了这笔钱然后了结这件事,在享受完这杯咖啡后离开这里。”
  “看来我们想到一起去了。”刘凤仪说。
  “当然,前提是凶手已经死去。”
  “他没死吗?”
  “如果您指的那个人是刘奇,他当然已经死去,但我们现在谈论的是凶手。”宋穹说,“杀害您儿子的凶手。”
  刘凤仪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张夫人,您刚才说,如果凶手已经死去,无论什么原因,一切也就不重要了,我同意您说的话,但这些原因不包括被另一个凶手杀掉,或者我更直接地说,不包括被本案真正的凶手灭口。”
  宋穹的话使刘凤仪感到意外,她沉默地抽着烟。
  “我可以肯定刘奇是被谋杀的,他的死并不是偶然,而是一次精心策划的谋杀,也许刘奇是杀害您儿子的凶手之一,但他一定不是那个真正的凶手,他只是一个执行者,为了金钱或某种利益,充当了谋杀的帮凶,他只是一个工具——他也许有罪,但他并不重要,因为他这样的人在上海很多,甚至有人会为了一顿晚饭杀人——您把他称为凶手吗?他甚至根本不认识您的儿子,也许这个例子不是很恰当,但假如我找到一把手枪告诉您这是杀害您儿子的凶器,您认为凶手是枪的主人还是这支手枪本身?”
  “您说刘奇是被谋杀的,您有证据吗?”刘凤仪低声问。
  “当然有,张夫人,我之所以没有告诉您,是因为暂时没有必要,而且我还在核实一些细节,在刘奇死亡这件事上有很多细节是无法用常理来解释的。比如一个非常不重要而且从来没有发生过激烈战斗的地方突然被埋上了地雷,而仅仅在十个小时前那里还是一片通途,当然,无法解释的不仅仅只是这件事,还有很多。问题的关键还在于,刘奇的死亡让我想起了几天前在战场上被杀害的与本案有关的另外一个人,还有南京军事委员会的秦浩天上尉的死亡——每个与本案有关的人都相继死去,这是巧合吗?也许您不在乎真相,也许确实有比真相更值得追求的东西,但这并不等于真相就不存在,我们当然可以选择把真相尘封在某个无人知晓的角落,我不反对这样做,但这得在我们已经掌握了真相并确知它已经失去价值的前提下,而不是假装没有这回事。”宋穹端起咖啡,轻轻地用小勺搅动着,他注视杯子里的漩涡,继续说:
  “就像我们正在经历的这场战争,您可以选择看不见,但它真实地存在,每个人最终都会被它吞噬,也许结局本身没什么不同,但我认为每个人都应该真实地面对它,当我们等到这场战争的胜利者的时候,无论是谁,这种面对都比逃避更有价值——因为不会每个人都死去。”
  “那您打算怎么办?”刘凤仪问。
  “应该是您打算怎么办,张夫人,您的目的是抓到杀害您儿子的凶手,而现在这个目的并没有达到,或者说没有完全达到。”
  刘凤仪站起来,走到窗前,注视着窗外,注视着东方那一片正在燃烧的天空,那片血红色的天空在这个初冬的黄昏显得格外醒目,她仿佛能感受到照亮这片天空的地狱之火的热度,能看见那些在地狱中挣扎的人们。
  “宋先生,我知道您是对的。”她缓慢地说,“您已经尽了您应尽的责任,无论这件事的结局是什么,您都没有失职。”
  她把抽完的香烟扔到地上踩灭,然后两只手抱在一起,似乎感觉有些冷,她在窗前来回走了两步。
  “宋先生,拿好您的钱,让这件事结束吧。”她低声说。
  “张夫人——”
  “您听我说,宋先生,”刘凤仪打断了宋穹的话,“我痛恨杀死我儿子的凶手,没有经历过这一切的人不会知道这种仇恨有多么深,我愿意付出我拥有的一切找到这个人,即便是现在也是如此。”说到这里她激动起来,快步走到沙发前,拿起一支香烟,颤抖着点燃,狠狠地吸了一口。
  “可是,宋先生,仇恨不是我生活的全部,更不是我人生的唯一目的,每个人都会面临困难的选择,尤其是现在。战争正在毁灭一切,无数的人在死去,整个国家都在沦陷,我们都无法预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们都需要为未来做出决定。也许您认为完成您的工作比任何事情都重要,如果是这样,让我来帮您解决这个问题,是我解除了您的工作,您完全可以问心无鬼地离开,您的良心永远都不受谴责。”
  宋穹看着她,他的眼光很奇特,好像正在重新认识眼前的这个人,他默默地喝了口咖啡。
  “战争正在毁灭一切,无数的人在死去,整个国家都在沦陷。”他喃喃自语,重复着刘凤仪的话。
  “难道不是吗?”
  “当然是,但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此,问题的关键在于——”宋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问题的关键在于,这一切都不是今天才发生的,也不是昨天才发生的,当您第一次来找我的时候,您说的这一切就已经存在。”
  宋穹的话使刘凤仪的脸色沉了下去,她突然对宋穹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戒备,她不明白他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不明白他的固执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您究竟知道些什么?”她问。
  “我只知道这个案子已经导致四个人死亡——我不清楚是不是还有更多的人因此失去生命或面临险境——我还知道,在死者中有两个人是国家重要军事部门的军官,在任何情况下,这都是不同寻常的,更何况现在是战争时期。”宋穹说。
  “因为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年代,宋先生,很多事情都不同寻常。”刘凤仪说。
  “空洞的语言是没有说服力的,张夫人,有时候我们需要行动。”宋穹放下手里的咖啡,从沙发上站起来,慢慢地戴上帽子。
  “张夫人,如果我没有猜错,您今天把我叫到这里来是为了解除约束我们的合同,我同意解除,让我们彼此不再对对方负有义务。”宋穹说。
  宋穹的话驱散了刘凤仪脸上的阴云,她微微点了点头。
  “宋先生,我知道您是通情达理的,我也是——”
  “张夫人,这意味着我接下来的一切行动都与您无关,也无需征得您的同意,您也不必为我的行为承担任何后果。”宋穹严肃地说,“当然,也无须支付任何费用。”
  他打开手提包,从里面取出一张照片,交给刘凤仪。
  “这是您儿子的照片,请您收好。”
  说完他朝刘凤仪鞠了个躬,转身朝门口走去。
  “宋先生,”刘凤仪轻声说,她拿起茶几上包着金条和钱的绸布,小心地包好,然后走到宋穹面前,拉开他的手提包,把东西放进去。
  然后她轻轻地按住宋穹的手,“不,宋先生,这是您应得的。”
  她用伤感的眼光望着宋穹,她的眼光中交织着很多难以言表的情感,还有很多想说的话。
  她看着张思敏的照片,这张照片使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她低声抽泣起来,手慢慢地松开,照片掉进宋穹的手提包里。
  “事情办完后还给我。”她停止了哭泣,用平静的声音说,“祝您顺利。”
  第二十三章

  宋穹很难理解刘凤仪的决定,但他并不打算弄清楚她为什么会作出这样的决定,一个人下一分钟的想法可能和上一分钟不同,这并不奇怪。上海是个自由的城市,或许没有人能够准确地定义这种自由,但正是这种自由的存在使人们愿意在这里停留,在这里生活,在这里冒险,在这里得到或失去一切,也许也正是这种自由引发了这场残酷血腥的战争。对此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理解,这些理解的共同点就包括每个人的想法都可以任意改变,而这些改变也都能得到他人善意的宽容和理解。
  事实上改变想法的不仅仅是刘凤仪,也包括宋穹自己,他几乎答应了刘凤仪的要求,就如他对刘凤仪说过的,他不是一个固执的人,固执对他而言只是一种假象。实际上他很乐意拿了这笔钱了结这件事,就像绝大部分人——也许是所有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做的那样,这样做不但会让所有人高兴,并且差不多应当算是他的一种义务。
  他最后的决定只是在他开口说话的那一瞬间作出的,他下意识地改变了原先打算说出来的话,他很难解释这种改变,也无法确定这个决定是否符合他内心真实的想法,当他作出这个决定时,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些什么。他知道这不是冲动,他早已过了冲动的年纪,人间的是非善恶已经很难在他心中掀起波澜,杀戮和死亡在他看来也不过是人类最终宿命的一种另类表现。
  当他走出刘凤仪家的大门时,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些可笑和幼稚,一个人之所以变得成熟就在于他开始知道个人力量的渺小,他已经不再年轻,不会再幻想凭一己之力来改变世界,实际上他早已承认自己只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无数普通人之一,他不但无力改变世界,甚至无力使自己更适应这个世界以避免被伤害,就像这座城市里正在面对战争的芸芸众生,他们没有时间考虑正义、公理、人道这些抽象的名词,他们只想逃避,但最终他们无处可逃。
  或许他并没有做出什么决定,仅仅只是想表明一种态度,一种在这个时代必须有人表明的态度,这种态度证明不是所有人都在逃避,哪怕他其实什么也改变不了,只是在自寻烦恼。
  一个瘦削的身影徘徊在阴冷黑暗的角落,燃烧的香烟发出的亮光引起了宋穹的注意,这个身影他并不陌生。
  “唐先生。”宋穹停住脚步,“您怎么在这里。”
  “宋先生。”唐立德被冻得通红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他摆了摆手上的烟斗,说:“我一直在等您。”
  “这么冷的天——您可以先打个电话。”
  “我来了一会了,您家里正好没人,没关系的,宋先生,您回来就好。”
  “子安出去办事了——真对不起。”宋穹抱歉地说,紧紧地握住唐立德冰冷的手,“进来喝杯茶吧。”
  “我不进去了,宋先生,我们就在这儿谈吧。”唐立德说,“我今天去找了淞沪警备司令部的一个朋友,第九集团军确实已经签发了关于调动唐志坚职务的相关命令,并且命令已经下发,我错怪了刘凤仪,我向她道歉。不过您也知道,作为父亲,这是可以理解的——这些事情我们可以以后再谈——现在的问题是103师没有执行这个命令,我不知道出了什么岔子,我想请您一起去找刘凤仪,由她与第九集团军的相关负责人沟通这件事——”
  “唐先生,有件事我得告诉您,”宋穹说,“她最近要离开上海到南京去,她恐怕没有精力来处理这件事。”
  “宋先生,我知道她对我的看法,这无所谓,我手里有关于她儿子被杀的最新线索,我们可以继续交易,刘奇并不是唯一的凶手,我还可以继续帮助她。”唐立德急切地说。
  宋穹看着他,他对眼前这个人突然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兴趣,他回想着和他交往过程中发生的某些事,他们交往的时间并不算长,每个细节他都能回忆起来。
  “唐先生,我想您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宋穹说,“张夫人认为这件事对她而言已经结束,她不想再继续下去。”
  “可是事情并没有结束——”
  “当然没有结束,我已经说了,只是对她而言已经结束,并不是事情本身已经结束。”
  唐立德盯着宋穹,他在揣摩着宋穹的话,这些话使他感到意外,他知道宋穹不是一个说谎的人,他并不怀疑宋穹说的话的真实性,他只想弄明白这些话的背后是不是还隐藏着不便明说的某种特殊含义以及为什么事情会突然出现这样的变化。

  “那么,”唐立德慢慢地说,“她现在并不想抓到杀害她儿子的凶手?”
  “我不知道,唐先生,我不习惯对别人的想法进行没有根据的猜测。”宋穹说,“我只知道她现在不想把这件事继续下去,她马上要离开上海。”
  “那您呢,宋先生,您也不希望抓到这个人?”唐立德问。
  宋穹借着烟斗发出的幽暗的火光看着唐立德,他的眼睛散发着狡黠的目光。
  “我不想欺骗您,唐先生。”宋穹说,“我的确很想把事情弄清楚,但很遗憾,我没有可以和您进行交换的东西。”
  “不,宋先生,您太低估自己了。”唐立德说,“我们也可以进行交易。”
  宋穹笑了笑,他没有说话。
  “我在军方的朋友告诉我,您手上有第九集团军司令长官签发的授权文件。”唐立德问。
  “是的,但这份授权文件只限于在调查某个具体的案件时才有效,除此之外它就是一张废纸。”宋穹说。
  唐立德笑了,他说:“而这个案件就是张思敏被害案——当然,还牵涉到另外两名军官的离奇死亡。”
  “是的,唐先生,您说得没错。”宋穹说,“但我看不出这和您所要达到的目的有什么关系。”
  “宋先生,我是这么看的,”唐立德抽了口烟,缓慢地说:“既然您手上有这样一份由军方高级长官签发的重要文件,那说明军方希望您能把事情弄清楚,否则他们为什么要给您文件呢?我想光凭他和刘凤仪的私人关系是不足以签署这样的正式文件的。您个人当然无法直接帮我,但您同样可以协助我进行交易,您可以去告诉那个签发文件的人,说我掌握着这个案件的重要线索,我可以提供这些线索,但请他过问一下为什么调动唐志坚的命令会没有被执行——我不想追究谁的责任,我只想这个命令被马上执行。”
  宋穹沉默了一会,说:“唐先生,我认为他不是一个可以做交易的人。您觉得可以这么做吗?用这样的手段——胁迫他——或者我们换种说法,不用胁迫这个词,但我认为您的做法并不明智,他那样的人是绝对不会接受任何附条件的交易的,至少您不是可以和他谈条件的那个人,您的做法会激怒他,会适得其反。”
  “也许您说的没错,但这并不重要,只要我儿子到了南京——”
  “问题是他到不了南京,唐先生,就算他到了南京也并不保险。”宋穹说,“您想进行交易的这个人掌握着整个淞沪地区上千万人的命运,即便他对您有所承诺,这种承诺也会因为他肩负的重大责任而变得无关紧要。您面临的不是什么投机市场的交易,而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战争,涉及到战争的事情是没有规则和信用的,您的儿子对您来说很重要,但对他而言只是一名普通的军人,现在有上百万军人正在作战,在他看来您儿子和别人没有什么不同。唐先生,交易是一种能满足双方需要的交换,一大笔钱可以换来一个人命运的改变,但前提是交易的那个人需要这笔钱,而现在您面对的是一个您没有能力支付对价的交易对象。”
  唐立德的脸色变得苍白,他无言地抽着烟。
  宋穹同情地看着他,他很愿意帮助他,哪怕为此违背自己一向坚持的某些原则,他很遗憾自己没有这样的能力。
  “唐先生,既然命令已经下达,您可以再等等看。”
  “现在前线每天死亡的人数超过两千,我们早晚会输掉这场战争。”唐立德绝望地说,“会失去一切。”

  宋穹沉默地看着他,他和唐立德不一样,不需要去猜测战争的前景,他去过前线,他知道正在进行的这场战争会有什么样的结局。他只想说淞沪战争的结局并不等于中日之间这场冲突的最后结局,但这样的说法对于正在经受战火煎熬的人们没有意义,就好像对于饥饿的人来说一个冷馒头远比你描绘的未来的幸福生活更有说服力。
  “如果我不帮他,他会死在前线,宋先生,”唐立德说,“我不是个喜欢抱怨的人,我知道战争才刚刚开始,还会有更多的人死于这场战争,这就是命运,但你必须去争取改变这种命运而不是坐等它的到来。就好像这个国家,战争的失败也许是她的命运,但她不能等待失败的到来,她必须要挣扎。”
  “不是挣扎,是战斗,唐先生,这个国家需要战斗,而不是把希望寄托于某种幕后交易来避免失败的命运。”宋穹低声说。
  “您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宋先生,我无所谓。”唐立德晃动着烟斗说,“我只是在做每个人都会去做的事情,事实上前线的每个人都想逃离——每个人都想到南京去,南京的人希望到武汉去——难道不是吗?南京的那些人又在做什么呢?他们只是坐在办公室里夸夸其谈,忙着把自己的家人和财产送往后方,帮他们运送家具的轮船堵塞了航道,而前线的士兵过着象乞丐一样的日子。宋先生,唱唱高调永远是容易的,但解决不了问题,既解决不了国家的问题,也解决不了个人的问题。”
  沉默了一会,唐立德接着说:“我之所以要帮助我儿子,是因为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能帮他。”
  “看来您说服了我,”宋穹说,“您打算怎么办?。”
  “所以我坚持我的决定,我想做这笔交易,我希望您能帮助我。”唐立德说。
  宋穹点点头,他说:“我愿意尽力而为。”
  唐立德被冻得通红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
  “谢谢您,宋先生,您是个好人,无论如何我不会忘记您的帮助。”唐立德热切地说,“我会报答您的。”
  宋穹微笑了一下,说:“我希望您的儿子能活下来,他是个优秀军人,他活下去比战死有更大的价值,这种价值不仅仅只体现在对您的家庭,我不想隐瞒我的观点,我的确不赞成您的做法,但我也找不到反驳您的理由。”
  “是非可以放到未来去讨论,重要的是眼前。”唐立德说,“那么,宋先生,我们可以谈谈具体的事情了。”
  “我想事情很简单,您把线索告诉我,我核实后通报给第九集团军,同时我把您的条件告诉他们。”宋穹说,“我会尽力说服他们在接受这个条件的同时对这件事保持一种客观的看法。”
  “您确信能办到吗?”唐立德问。
  “只要您的线索准确无误,并且能够被核实。”宋穹说,“对您有利的是正式命令已经下达,这使得这件事处理起来少了很多环节。”
  “有时候线索是不能马上被核实的。”唐立德说,“或许需要一个过程。”
  “那我们就尽可能地缩短这个过程。”宋穹说。
  “宋先生,我们认识的时间不长,但我觉得您是个可以信赖的人,至于我,我不想高估我在您心目中的地位,但您肯定知道我至少是个可以打交道的人,我只想帮助我的家人。”唐立德说。
  “当然,我对这一点非常清楚。”宋穹说。
  “我想请您再帮我一个忙,您可以先去告诉他们,就说您已经从我这里得到了相关线索——我会兑现我的承诺,帮助您抓到凶手,但我希望我儿子立刻离开这里到南京去,不要再让这件事无谓地拖延下去。”他把手伸进大衣口袋,取出一叠钞票,塞进宋穹手里,“这是我支付您的报酬。”
  “唐先生,我之所以帮助您是因为我个人愿意这样做,而不是想从这件事里获取什么利益。”他把钱放回到唐立德的手中。
  “他们不是傻瓜,”宋穹说,“我也不是。”
  唐立德默默地把钱放回大衣口袋,他深深地抽了口烟,然后把烟斗熄灭,向宋穹伸出手紧紧地握了握。
  “那好,宋先生,我会尽快和您联系。”唐立德裹紧大衣,围好围巾,低着头从宋穹身边走过,很快消失在漆黑的夜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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