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矮矬穷的爱情》——底层小人物的情感挣扎

  毫无疑问,作为一部个人直面灵魂的作品,《矮矬穷的爱情》深刻呈现了底层屌丝心理挣扎的过程。书中,主人公云翰飞渴望真爱,但人生坎坷境遇,又让他严重自卑。爱情对他来说,仿佛天上明月,临波照影,高悬九天之上,他只能始于渴望,止于幻想。一次偶然机会,他邂逅心上人林羽翯,于是,对爱人的迷恋、对幸福的沉溺、对世俗的抗争、对前途未卜的忧煎,便接踵而至。然而,面对世俗的重重压力,他又何去何从……?

  本书用细腻柔情、合理逻辑、逼真细节、飞扬文采,串连起主人公渴望逆袭、拥抱幸福的一个个心理绳结,栩栩如生地刻画了底层屌丝的形象,并在哲学思考上,散发着人性光辉。





  矮矬穷的爱情

  吴乾文◎著




  1


  “一个迷人的少女就是一个魔法师”,这句话在人们心中,早已心照不宣,俨然真理。女性的妩媚,也成为“魔法”的代名词。

  当我青涩稚嫩,心性单纯,甚至不太懂男女之事时,就知道这句话。具体如何得知,现已记不清了,或许书本上看到,或许在别人闲谈中听来,当时虽不甚理解,但一直铭刻心头,从而大大增强了女性对我的神秘感。

  于是,我渴望了解女性,但因为性格懦弱、内心自卑,加上不擅长人际交往,以致越是渴望,越不敢正视自己的需求,也就越放不开自己。同女性说话时,真实的我,反倒退缩不前,另一个身体紧张、眼神慌乱、说话结巴、脸颊发烫的我,却挡在前头,忙于应对。这种情形持续了十几年,直到遇见林羽翯,我才真切地感受到女性的魔力,感受到她心灵怎样以生活为底色,怎样组合色彩和形象,又怎样在我面前,汇聚成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我由衷地赞美她,赞美她“魔法师”的迷人气质,赞美她极具魔力的心灵。

  灿烂的微笑,洋溢在孩子气的脸上,让一切都散发光辉;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忽闪忽闪,视线中充满了欢乐,这就是具备魔法的林羽翯。生气时,她朝我吼叫,如同窜起162cm高的火焰;温柔时,她一脸真诚的表情,又使我为她着魔不已。她的目光,总让我沉浸在愉悦无比的世界里,如同眷恋难舍的童年,我怎能忘记心上人的目光呢?

  可以说,在她之前,我的爱情,仅存在于夜静更深时寂寞难耐的幻想中。欢愉和迷恋,对我而言,无疑是从民间传奇或者影视剧中,通过想象才能获得的美好感觉。形象地讲,我的生命,就宛如一张白纸,纸片在1986年深秋的某天,天刚蒙蒙亮时,被命运之手抛出,随风飘起,仿佛白蝴蝶在晨光中飞舞。朦朦胧胧、若隐若现的曙色,赋予我极其浪漫的气质。其中美丽而眩目的色彩,无疑是我对爱情的梦想,梦想是迷人的花园,花园沐浴着糖汁般的阳光,渴饮着奶汁般的溪水,而蝴蝶,落在一朵名叫林羽翯的花上。

  亲爱的读者朋友们,此时此刻,当我在电脑上敲出第一章文字,叙述我和她的爱情经历时,天色微明,曙光乍现,黎明前朝阳隐隐地涌动,恰如一路走来的人生。而漫漫长夜里,仿佛星与伴星一样相互照亮和激励的目光,已成为我和她生命中,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
  @沂涟漪2017 2017-02-08 11:58:41
  题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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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支持
  2

  我生于H省南部农村,父亲姓云,典型乡下人,额头上的皱纹,宛如龟裂的土地,似乎风一吹,便能散发出田野气息。祖父是国企职工,父亲九岁那年,祖母在大饥荒中死去,后来祖父续娶个寡妇,寡妇带着一个男孩,于是后祖母枕头风经常吹,祖父一偏心,退休时让那男孩接了班。起初,父亲虽有抱怨,但一言不发,烂在肚中。母亲却很恼火,逢人便数落祖父的不是,惹得亲戚朋友都为父亲抱屈。父亲听在耳里,阴影落在心头,就像伤口一样,在生命中结起痂来,从此更加沉默寡言,一门心思,全在种田上。于是身子越来越弯,目光越来越呆滞,行动越来越迟缓,一天下来,任劳任怨,慢慢腾腾,磨磨蹭蹭,仿佛在向黄土地倾诉他所有的不幸。然而,黄土地上的风霜,如刀似剑,割开他的皮肤,一道一道,如同小孩咧开的嘴,明摆着是一辈子含辛茹苦的见证。因为怕吃亏,父亲便斤斤计较起来,他凡事谨小慎微,用塑料袋把血汗钱包了又包,叠放整齐,塞进贴身衣兜里。上街买完东西,付款时,便背转身,小心翼翼地打开塑料袋,眼角余光不住地往回瞥,生怕别人发现里面皱皱巴巴的几张纸币,他拿出钱,转身交给我母亲。

  我母亲生性胆小,遇事便手足无措,着急起来,眼睛眯缝着,眼角鱼尾纹像成群的鱼往池塘里游。和父亲相反,母亲整天唠叨个没完,而且总爱数落父亲,父亲多数时闷头不语,偶尔急了,便大声顶上两句,吓得正下蛋的鸡呱呱直叫,扑棱着翅膀跳出鸡窝,留下热气腾腾的蛋在鸡窝里滚来滚去。母亲先是一怔,随即停止数落,俯身去捡鸡蛋,进里屋放进柜子里,父亲则趁机出门下地。可母亲吃了多少苦啊,家里衣服洗的干干净净、饭菜烧的香喷喷、地扫的一尘不染、喂养牲畜、收拾菜地,一天到晚忙个不停,辛苦了一辈子,没享过一天福,对父亲有些怨言也是应该的。而且邻里关系相处的好,日常应酬照顾周到,有好东西时,会送些给别人,礼尚往来,村里人总夸我母亲,但凡对我父亲有意见,他们也不当面说,私下总跟我母亲抱怨。所以,当劳累一天的母亲叹着气对我说:“娃啊,你千万别学你爸”,我似乎明白,我是母亲一生的指望。

  小时候,母亲处处惯着我,在集市上给我买糖吃,用针线缝布娃娃,唱着小曲儿哄我睡觉,冬天把玻璃瓶装满开水,塞紧瓶塞,为的是放进被窝里给我暖脚。因为我个子矮,睡觉时便把我双腿拉直,以利于长高。她看着我时,目光中满是怜爱,仿佛一辈子的苦,都要从眼睛里流了出来。她渴望我有出息,能考上大学,找到好工作,娶漂亮媳妇儿,在大城市安家落户,最起码也得端上铁饭碗,成为公家人。父亲则不以为然,认为考不上大学还可以打工,男孩就得能吃苦,他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他让我干力所能及的活:择菜洗菜、牵牛饮水、捡稻谷拾麦穗、甚至不许我睡懒觉。有次晚上睡的晚,吃早饭时,筷子掉在地上,我坐在桌旁,双手扶着碗,张嘴打起鼾来。
  六岁时,开始放牛。我牵着长长的牛绳走在前面,牛跟在后面。牛绳系在一根结实的木棒上,木棒一端略厚,另一端略薄,中间削的光滑平整,然后从薄的一端穿进牛鼻孔里,穿出后拴上牛绳,厚的一端正好卡在牛鼻孔外,这样木棒就滑不出来。走到村头,我四处张望,寻找可搭脚的地方,见不远处打谷场上有个石磙,便牵着牛绕到旁边,朝下连拽牛绳,口中“吁吁”呼叫,让牛低下头,靠近不动。我站在石磙上,双手抓住牛脖子上的毛,用右腿的膝盖顶住牛肚皮,胸部紧贴着牛肚皮上方,左腿向上抬起,用力慢慢爬上牛背。然后整个身子压在牛背上,顺势将腿跨过去,双腿紧紧夹住牛肚子,用牛绳打牛。牛低着头,“呼哧呼哧”喘气,扬起尾巴,抽打飞落身上的苍蝇,慢慢腾腾,朝前走着。

  起初,我比较害怕,身子趴在牛背上,两只手死死抓住牛毛,大气也不敢出。因为牛脊背宽大,体态笨重,走路又慢,又稳,又牢固,人坐在上面,感觉还比较踏实。渐渐地,胆子便大了起来,慢慢能直起腰,放开双手,在牛背上摆出各种姿势,用双脚夹打牛肚子,吆吆喝喝,得意洋洋,甚至想象自己是古代将军,出征归来,威风凛凛。有时小伙伴三五成群,各自骑牛,浩浩荡荡地走在田埂上,引得田间干活的乡亲不住侧目。

  有一回,几条牛正在山坡吃草,有两条牛顶起架来,我的牛受到惊吓,发疯似的朝前跑。我吓的哇哇大哭,伏身趴在牛背上,双手抓紧牛毛。牛疯跑一阵,在一条宽沟前竖起身子,前腿腾空,后腿使劲往后蹬,用力朝对面一跃,弓起的胸椎正好顶着我胸口。我疼痛难忍,赶忙松开手,借着牛向前冲的劲头,从牛屁股后面滚下。地上一片碎石,我躺在上面,头部流血,大腿擦伤,手腕脱臼。

  母亲看着心疼,便数落父亲:“俺娃将来自有出息,成人不要人管。”父亲一声不吭,出门下地,从此不再管我。

  我姐姐大我八岁,父母农活忙,姐姐放学后,便骑车带我去镇上换药。回来路上,又用攒下的压岁钱,给我买苹果。后来母亲告诉我,姐姐私下说,“我在后面吃苹果,她骑车时都闻着香,简直馋坏了。”现在想起这句话,我还感动不已。

  我在家躺了半个月,伤好后,便活蹦乱跳,无拘无束。我绕着草垛捉迷藏,拿着玩具枪村里村外乱转,而且衣服说脱就脱,背着父母跳水塘里捞菱角,还爬梯子收集蛛网,搓成团,粘竹竿上捕蝉,并戴着草帽,为的是不让蝉尿到。

  盛夏时节,阳光晒黑我的皮肤,加上**的身体沾满泥巴,活像条泥鳅。

  七岁时,母亲盼子成龙心切,对父亲唠叨着,不能让我再野了。于是,父母决定让我上学。他们思想陈旧,为让我有出息,得先取个响亮的好名字,二人商量了几天,最后父亲把我领到我二舅姥爷面前,老头子民国时读过私塾,教过学,年纪大了,反倒痴迷《周易》,还会算命。

  老人矮小、健壮,戴老花镜。就见他掐着手指,半闭眼皮,口中嘟嘟哝哝,脸上的褶子,不住地颤动。他先按照我生辰八字,详研半天,然后从满是灰尘的箱子里,找出一本《诗经》。书是民国版,页面已经泛黄,上面星星点点,全是更深的黄斑,直到跷起的书边。书边有的地方裂开了口子,有的地方缺了一块。他在桌旁坐下,胸脯靠着桌边,衣服上满是油渍和烟污,被桌边拱起的那颗扣子,经年累月,已经磨的锃亮。他的镜片特别大,镶嵌在黑色镜框内,像两个发光的补丁,镜框向后伸出两条腿,顺着两鬓下去,搭在耳朵上。阳光透过房上的亮瓦,顺着头顶下来,显得满头白发萧萧。老头子翻开书,晃头念道:

  “宛彼鸣鸠,翰飞戾天”。

  “啪”,一只蚊子飞过,他的双手在空中一拍。

  从此,我有了学名:云翰飞。
  @张欢庆腿yw 2017-02-08 21:50:38
  顶贴是一种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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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
  3

  我顺利地进了大队小学,离家几里远,需要走过六条田埂,翻过两个坡。入学那天,母亲送我到学校,她向班主任介绍我的情况,替我报了名、交了学费,又用袖子擦了擦我的课桌和椅子,叮嘱要听老师话,好好学习,跟同学和睦相处,方才回去。在学校里,我沉默寡言,坐在后排。起初,面对从未见过的汉字和拼音,我完全不知道读法和意思,而桌上摊开的课本,如同天书,一页一页,全像在我童年深处糊上的一层窗户纸一样,我既看不到风景,也感受不到快乐。

  我用胳膊肘支撑起脸颊,呆坐着,竟然打起瞌睡,老师不批评我,还夸我性情温和。于是,我感觉老师特别亲切,甚至在梦中,还迷迷糊糊地认为,老师就是脚踏云朵的仙子,她温柔的声音,就是来自天上的仙乐,风从敞开的门吹进来,她的头发轻轻飘起,遮住脸颊,如同飘飘的仙衣。在我眼里,窗外的阳光,分明是天上的灯光,同学们琅琅的读书声,如同悦耳的催眠曲。而老师正驾云飞来,伸手将我抱上卧榻。
  这些奇异的幻景,停留在我记忆中,宛如一座座雕塑,矗立在我灵魂深处。长久以来,它们立体的造型,栩栩如生的艺术感,通过无规律、无意识的空间变化,让我听见内心声音,触及到深层自我。如同灵魂上的一切回眸,都是对故乡的依恋,对童年岁月的梦想一样,它们是我记忆中缤纷的色彩,是我人生坚实的步履,是连接我生命内在宇宙的神经。

  第二学期,仿佛开了窍,课本上的汉字,一个个全跟猴子似的,跳起来朝我扮鬼脸。我开始埋头用功、认真听讲,笔记作的密密麻麻,也从不迟到旷课。上课时,我用黑色铅笔写字、红色铅笔标注重点;课间,我复习功课,温习笔记,用心预备下一节课堂内容;放学及上学路上,我的作业是同村伙伴抄袭的目标。空旷草地上,我的作业本摆中间,他们趴在一起,围成半圆形,快速抄着。邻桌小女孩也给我带西红柿,为的是换取期末考试答案,我舍不得吃,拿回家给母亲,母亲逢人便夸我孝顺。
  4

  就生命的音乐性而言,人成长的过程,有一种节奏感。这种节奏,是时间流逝过程中,生命内部的律动,如果你感受到节奏感,也就领悟到生命的真谛。可以说,节奏感是生命的旋律,是梦想的歌唱,是欲望的合奏。

  我生命内部律动的节奏,仿佛自我阴部长毛那刻起,便处于活跃期。

  幼小时,父亲抱着我,不时用手摸我小鸡鸡,满布血丝的眼睛,便瞬间柔和起来,如同傍晚的暮色,得意洋洋地展示他充满阳刚的天才杰作:“是个能传宗接代的种,俺云家有后了。”

  父亲的话,如同一团带有荷尔蒙气息的云朵,飘浮在我童年天空中。迄今为止,我童年的记忆分为两部分,一部分虐待路边野花,另一部分,则是对村头新媳妇,充满朦胧的肉感幻想。
  四五岁时,我常和同龄伙伴玩游戏,我们比赛尿尿,几个人排成一排站在田埂上,岔开双腿,裤子褪到膝盖下面,小JJ便宛如一只只昂首挺胸的公鸡,从鸡笼里跳出,斗志昂扬,蓄势待发,带着勃勃的欲望,对准一朵朵野花,充分利用自己稚嫩躯体里微弱的雄性力量,滋溜一声,尿了出去。然后,我们笑嘻嘻地退在一旁,看着欲望宣泄后花朵战栗地摇摆,那种雌性湿漉漉的娇媚感,无形之中,将我们兴奋而幼小的身体,带入征服后酣畅淋漓的快感中。倘若不幸,花朵开在田埂下,尿的又不够长,淅淅沥沥,如同压力很小的水龙头,落到脚下杂草上,尿液四处飞起,反而溅自己一身。那时,花朵繁复的花瓣,对于我们来说,如同一个充满幻想的世界,里面色彩绚烂,富有童趣,有着云雾缭绕的梦境,和散发幽昧光芒的星空,而且在每一个隐秘角落,都储藏着我们无尽的热情和欢乐。
  我们养成四处乱跑的习惯,喜欢逗乐取笑,捉弄别人,乃至对异性的性器官,也产生懵懂兴趣。每天吃过饭,便跑到村里一排老房子后面,贴着阴暗小巷,拿树枝当宝剑,挥舞起来,不是甩出一块泥巴,便是抽打一下墙壁,甚至根据影视剧中的人物形象,想像自己是古代大侠,侠肝义胆,武功盖世,拥有无与伦比的力量,而且会上演英雄救美的人生传奇。往前一直走下去,便到村头,彼时冬天很冷,村头有位新媳妇,每天吃早饭时,便穿上绣着大红花朵的棉衣,搬张板凳,捧一碗粥,坐在门口晒太阳。由于身体肥胖,棉衣质量低劣,双腿分开坐时,距离又大,用力又快,又猛,以致棉裤裆开了线,人也懒得缝,天长日久,口子越来越长,白花花的,露出大团大团棉絮。大家在旁边走,放眼望去,心头便涌起一股莫名喜悦,以及一种蠢动的神秘情感,于是心里许多朦朦胧胧的欲望,瞬间便有了模模糊糊的轮廓。每天早饭时分,小伙伴们排着队,依次经过她面前,一个个挤眉弄眼,偷偷瞄向她的裆部,又都笑着跑开。

  随着年龄增长,儿时的纯真和童趣,就像流星一样,闪耀着穿过我们身体,它带给我们欢乐的同时,也渐行渐远。慢慢地,我们有了躁动的荷尔蒙,开始懂得羞耻,知道伪装。如同给生殖器官戴上面具一般,我们赋予性太多神秘感,又通过不断地遮蔽和教化,以及一层层道德外衣,维持着这种神秘状态。毋庸置疑,性的魅力只在于穿戴面具上的变化,变化越丰富,神秘感对比越强烈,人类对性的好奇心,也就越大。
  6

  初中某天早晨,我的下体长出茸茸细毛。

  身体上的细微变化,首先引起我心理上的骚动和不安,我发现我的小JJ正逐渐粗大,肉乎乎的,宛如草丛中跷起的一条白腿。似乎只要想到它,就觉得它在蠢蠢欲动,摇股弄姿,便有一种隐秘渴求,和释放欲望的感觉。

  讲台上,历史老师手舞足蹈着,仿佛上课铃响时,他正端着一杯知识的美酒,兴奋地飘然而至,打算跟全班同学痛饮一番。然而,教室里的学生,早已兴味索然,心神漫不经心地走开,或者交头接耳、或者目瞪口呆、或者做着小动作,他只能无奈地对着空气邀饮了。

  反倒是坐我前排的小翠(一个邻村女孩),引起我的兴趣。她咬着手指,圆形领口,裸露着颈项,胸前两只幼小的乳房微微耸起,让我想起吃过的、新鲜的、削了皮的梨。几绺头发贴在额前,头发黑褐,脑壳的头发分成两部分,中间一道缝隙,露出白皙的头皮。两边头发顺着耳根下去,在脑后汇合,编成一个辫子,用皮筋扎起。

  要命的是,她的头一动,我充血的眼睛,我贪婪的目光,便随着她的辫子游移起来,仿佛一种熟悉的娇媚感觉,唤醒我身体内沉睡的荷尔蒙;辫子不动了,我的目光便落在她洁白光滑的项部,一绺头发顺着耳旁垂下,搭在领口,分散我颤动的目光。她一面听课,一面不时做出各种各样让我心旌摇曳的动作,比如伸出小手,慵懒地放在宽如一张A4纸的腰部;或者向前移至圆滚滚如同一个皮球似的肚皮上;抑或用葱管一样的手指,将脸颊的发丝移至耳后,动作又轻、又柔、又好看,看上去特别怡然自得。可是身后的我呀,课堂宛如杂草丛生的荒凉地,而身体内的躁动,则是贫瘠土壤下的根,四处伸展,搅乱我心。在我眼中,她的颈项好似剥开了头的香蕉,我便在心里把皮全剥光了;她的衣服如同一只手,或是一张嘴,一根舌头,嘶嘶作响,正蛇一样在她肌肤上游动,而我的身体似乎配合着我的想像,也产生快乐的反应。几个月后,当我第一次梦遗时,便感觉到这种反应的延续。
  “元代实行民族等级制度,一等为蒙古人,二等为色目人,三等为汉人,四等为南人。”
  “南人,南人地位最低下。”历史老师朝黑板挥挥手,似乎对一切木讷的东西表示不满。

  我望着小翠微微弓起的、母羊一样的脊背,恍惚中,觉得自己如同一个肮脏邋遢的牧羊人,跟在一只俊美的羊羔后面,做着灵魂深处各种下流动作,摆弄思想的生殖器官,正火辣辣地意淫着,并在想象中窃取一阵痛快淋漓的亢奋,突然脱口而出:“男人地位最低下。”

  “你给我站起来!”老师猛地转过身,对我怒目而视,然后又朝课堂挥动手臂,厉声喝斥:“你们,你们一个个都不认真听讲!”
  “你!”他的手最终指向我。
  “瞧你还没三块油糍粑高,脑子想什么呢?”

  几个月后的一天,父亲赶集,带回一本故事会,书中讲叙牛郎和织女的传说。晚上,我躺在床上,津津有味地读着,我读到花容月貌的织女,特别是,织女还情意缠绵,放下尊贵身份,下嫁人间凡夫,而且有着无比坚贞的爱,不仅大为感动。半梦半醒间,恍惚看到织女从天上飘然而至,她脚踏五彩云朵,身边香风徐徐,星星悬挂在左右,闪闪烁烁。最后,她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她裙衫下的身体,如同星星一样,散发着寂寞光芒。她朝我俯下身,躺在床上的我,宛如飘摇在她迷离双眼的情欲深渊上的剪影,我想挣扎,但香风拂过,我便神魂荡漾起来,一种十足的雌性气息,将我纯洁的身体引入阳刚而且饥渴境地。就见她用咸津津的嘴唇贴近我脸颊,轻轻游移;或者用瓷器一样的牙齿,微微咬我耳垂;或者把她象牙雕塑般的额头,放在我手心,吐气如兰。我懒洋洋地,耳垂滚烫,嘴唇焦干,手指梦游般伸向她。忽然,一阵剧烈地晃动,一种舒畅的感觉、一种甜美的战栗穿过我全身,我完全陷了进去。
  6

  关于生命的律动,我还有几句话要说,我的理解是,灵魂不经意的活动,便引起生命独特的节奏。相形之下,灵魂活动越原初、越饱含情感,生命节奏感就越明显、越强烈。因此,灵魂第一次对某人或者某事,产生好恶的对比意识,便会在生命个体身上,留下无法磨灭的痕迹。

  八月,星期六,暑假中一个夜晚,我和父母去邻村看地灯戏,戏名《孟姜女》,晚风徐徐,白天的燥热退去。父亲打着手电筒,我在田埂上跑着,夜色覆盖下来,如同母猪垂下肚皮;满天星斗,仿佛耷拉的奶子,白花花地摇晃。似乎正启示人类:夜色是孕育,是本原,是归宿。而人类俯首夜色,就是崇奉神谕,触摸到夜色,就触及到万物的秘密,也就触及到天堂。

  其实,戏,我根本看不懂。戏台建在打谷场上,周围围着不少村民,有的前面坐在椅子上、有的后面站着、有的蹲在不远处石磙上、有的趴在草垛上,黑压压的,仿佛马蜂窝上爬满的马蜂。戏台两边,立了两根木头杆子,上面挂着电灯,长长的电线缠在杆子上,拉回村里。飞蛾和蚊子带着粉尘,绕着灯泡盘旋,黑暗中充满了嗡嗡嘤嘤、嘁嘁喳喳的声音。

  父亲抽着烟,看着戏台上漂亮女人,咧开嘴笑,不时猛吸一口,然后抿着嘴,眯起眼睛,缓缓吐着烟雾,一副享受的样子。偶尔弹弹烟灰,朝地上吐一口痰。

  我依偎在母亲怀里,身体微微后倾,靠着她的胸脯。接连有飞蛾往人脸上撞,跌落地上,仿佛黑暗势力坠落。

  戏台上的孟姜女,哀哀怨怨、凄凄惨惨、悲悲切切,由于灯光晃眼,她的脸仿佛涂了一层金粉,愈发显得楚楚动人。乌黑头发在头顶分开,绾成对称圆环,垂挂两侧,一根簪子插进头发,上面垂下许多珠子,头一动,珠子便摇晃起来。余下头发沿鬓角推出,露出耳朵,在脑后披散开来,又柔,又顺,又光滑,落在身后蓝色披肩上。她的大眼睛,又黑又亮,还闪着泪花,似乎比带雨的花朵还要美,风一吹,泪珠就要落下来。

  母亲打了个喷嚏,我一回头,见她用手捂住鼻子和嘴,眼角皱纹游动起来,脸上的褶子,还在手指外颤抖。她的衣服,她一个月以来,割谷、打谷、收拾菜园、烧锅做饭,喂猪喂鸡,一直穿着的衣服,也愈发显得肮脏,甚至散发出怪味。我看着母亲苍老面庞,对比戏台上女子如花容颜,就觉得母亲又土气,又邋遢,又难看。刹那间,我心一动,便抱怨母亲为何不像孟姜女那么美,那么年轻,那么体态风流,否则,我现在依偎在母亲怀里,至少也是依偎在天仙身边,享受她的美,感受她的爱了。
  7

  光阴荏苒,小学和中学时光,如同蝴蝶扇动翅膀的瞬间,一阵风过,蝴蝶已经飞出老远。只留下多愁善感的人,游荡在时间之外,努力回想,似乎要抓住记忆中某些片断,聊以自慰。但事与愿违,情感越丰盈,往昔越模糊,仿佛一个完成工作的人,躺下回味时,却浑身乏累并酣然入睡。所以,怀旧的人,既是回忆电流的导体,同时又是巨大电阻。

  2004年,我读高三,因为学习压力过大,导致精神高度紧张,临近高考时,我病倒了。那段时间,我发高烧,说胡话,捂着被子哭泣,抽抽噎噎后,便躺床上昏昏沉沉,蒙头睡去。我的脑袋,如同一块沼泽地,除了深不见底的泥巴,便是腐烂变质的木头,毫无半点生气。母亲起初以为我早恋失意,忙着四处打听,后来听同届表弟说:“高三课程重,压力大,体弱者容易害上大病。”这才慌了,于是拖了近半个月,才带我去看医生。医生说我得了抑郁症,要好好休养。

  高考前夕,我辍学了。白天,父母外出干活,我独自呆在家中,寻思同学们正备战考试,自己却境遇如此,不由得黯然神伤,悲叹命运不公。我躺在床上,仰屋兴嗟,人生失意的句子,宛如电影画面,在脑海中接连闪过。我想象古人慷慨之气,仿佛觉得自己正密晤屈子,在汨罗江边长袖飘飘,看烦恼如轻薄桃花,逐水流去;或者和李白共饮,把盏邀月,偷偷将苦闷倒进他的酒杯中,看他身体摇晃,脚步凌乱,长歌当哭。凡此种种,非但未让我心情舒畅,精神愉悦,反倒是愁绪不断涌来,内心仿佛一座空空荡荡的房子,而忧愁则如屋外阳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
  蚊帐内飞进一只苍蝇,嗡嗡叫着,贴着我面庞飞过。起初,我没有在意,我心神不定,思绪杂乱,忽高忽低,忽紧忽慢,宛如苍蝇,落在帐子挂钩上,倒着吊在帐顶,或者我的烦躁,突然又像苍蝇一样,俯冲而下,掠过耳畔,惊扰我的沉思。我忽地坐了起来,口中喃喃骂道:
  “该死的苍蝇!”

  于是,我很想同人说话,倾吐内心烦恼,哪怕面对面坐着,听些安慰话也好。无疑,这人一定要是个女子,美丽、温柔、如同水分充足的蜜桃,而且有着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她瞅着你时,眼睛忽闪忽闪地,宛如二月春风,裁剪你的心情,仿佛裁剪树上翻新的绿叶。

  无形中,我的精神气质,也好似老树上长出新芽,恪守传统的同时,更追求现代感。所以,我不囿于经验,擅长幻想,可以说,我的想象比梦境还要绚丽,还要多姿多彩。我想象和该女子偶遇情景,那当然是生长甜蜜之地,因为女子如花,遇上我前,一定孤独隐身人海,遇上我后,方才绽放自身美丽。好比上帝口袋中幸福的种子,不小心掉落人间,落下过程中,种子裂成两半,在人间成为两个人。于是,种子本身能量,促使两人相互等待、寻找,在适合生长的地点相遇后,种子便合二为一,生长出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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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家休养几个月后,我身体逐渐康复,接下来的日子,心情一直难以平静,因为我错过高考,也错过复读,毫无疑问,上大学已不再是我人生追求的梦想,反倒成为记忆中不堪回首的伤心往事。于是,我开始思索下一步怎么办。在当时,农村辍学的孩子,既不愿延续父辈生活,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劳作,又没有别的出路,只能全部外出打工。我们村不少同龄伙伴,均去了南方发达城市,能够相互照应,因此,我决定顺应时代大潮,出外务工,这样,既可减少家庭支出,又能挣钱补贴家用。父母对此商量了老半天,仿佛决定我命运似的。最后,他们表情忧惶、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娃啊……要给咱家……长脸啊”。父母决定让我去南方表哥那儿碰碰运气。2005年春节过后,我踏上南下列车,风尘仆仆,来到H市。

  出发时,父母送我到车站,检票前最后一分钟,母亲张着嘴巴,眼圈发红,眼角的皱纹,仿佛皮肤缝上的线,迟疑地说:“娃啊……如果外面受委屈……记得回家啊”。父亲一声不吭,隔着铁栅栏,高举双手,越过黑压压的人头,递给我背包。我随着汹涌人潮,穿过地下通道,挤上站台。就见不远处,一个巨型绿色怪兽,正风驰电掣般逼来,抵达后,肚子又贴着站台滑出老远,方才缓缓停下。
  站台一阵骚动,怪兽朝人群张开许多巨嘴,接着,列车员的黑皮鞋、制式服装和疲惫的脸,从巨嘴一一露出,目无表情地站立一旁。人群往前拥挤,“嘶嘶”地被怪兽吞噬,我跟随人流,被怪兽咽进肚中,气喘吁吁地找到自己位置。座位靠窗,透过窗户向外看,就见后面的人群,仍源源不断地被怪兽吞噬。刹那间,我内心恐慌不已,感到前途渺茫,吉凶未卜。这种情绪持续了几分钟,直到有人敲窗,示意我开窗。我打开窗户,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站在车外,将包裹举过头顶。
  “喂,帮我接下东西!”他焦急地望着我。

  我接下包裹,放到面前桌上。他双手扒住窗户,两脚蹬着车身,宛如狸猫一般,在列车出发前的最后一秒,钻进车来。列车开动了,我安静地坐着,虽然车内依旧纷乱喧嚣,拥挤不堪,但我内心已然平静,不再感到恐惧和迷茫。于是,一件不经意的小事,如同车窗外草木萌动的春天,给我注入新生力量,使我觉得未来充满希望,自己的选择,无疑是正确的。虽然我没有学历,没有经验,没有爹拼,但通过辛勤工作,真诚助人,同样可以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列车疾速向前行驶,车窗外春寒料峭,远处田野,飞快地往后退去,接着,被一座美丽繁华的现代化都市挡住了。
  房子为老式建筑,典型南方风格,白墙黑瓦,房门正对胡同打开。几块残破青砖低于地面,形成洼地,每逢下雨,便积满一滩水。胡同越过门口,沿房脚伸向远方,一块破旧红毯向前铺开,上面星星点点,粘满脚印状泥巴。由于路面不平,中间挤出褶皱,如同一条蜿蜒的蛇,爬入尽头公共厕所中。午后太阳攀上对面屋顶,在屋后留下一片阴影。房门杉木制成,阳光斜照到门边,灿灿金光依墙而上,宛如粼粼波面,无形之中,迎面墙根愈加显得阴沉寒冷。表哥身穿羽绒服,双手插兜,站在门边。

  与两年前相比,表哥洋气许多,不仅衣着光鲜,而且头发不再蓬乱,一根根如麦芒似的整齐站立,呈现金栗子色。他乡音几无,而是一句话说完,嘴巴张成椭圆形,舌尖停留口腔正中,仿佛从隧道深处传出悠长尾音:“……啦”。他系领带、戴手表、喷香水、皮鞋擦的锃亮、或者穿“耐克”、“阿迪达斯”之类名牌运动鞋。他不说“歇会儿”,而说“上午茶”、“下午茶”。张口闭口“我是新H市人”。……毫无疑问,他极力想摆脱自己乡下人身份,融入眼前这座城市。

  他抽出双手抱住我,阳光照耀在我们脸上。
  “这儿就是你的家啦。”他说,帮我取下背包,眼睛闪闪发亮。

  他用一只胳膊拽着我,跨进门,伸出另一只手,指向屋内,手背还残留着护肤品的油渍。他的笑容,分明只是向一边扬起嘴角,嘴唇动了动,不露出任何牙齿。他把我拽到身前,一个女孩从屋内走出,仿佛屋里有人向门口递过一朵花,花朵迎着阳光,娇艳欲滴。
  “这是我女朋友,你嫂子。”
  “这是咱表弟。”他补充介绍。
  “嫂子好。”我的脸顿时红了。

  嫂子同样嘴唇动了动,不易觉察地朝我笑了笑,整个面部,宛如瓷器上泛起淡淡的玫瑰红,看不出任何表情。她转过身,向房间东边走去。
  “她傻!”表哥对我努努嘴(似乎想缓解尴尬气氛)。
  房间不大,约三十平米,东边摆着一张双人床,显然,这是表哥和他女朋友睡觉所在。南北墙上各钉着一根钉子,拴住铁丝两头,拉出一块布帘,遮住床。风一吹,帘子颤摆起来,影影绰绰,仿佛影视剧香艳镜头的道具。铝合金窗户面向胡同,靠窗的墙上,开了一个洞,抽油烟机排气管穿墙而出,下面放着煤气灶,这是做饭处所。门后挂着一条围裙,旁边角落,扔着一双运动鞋(上面沾满泥巴点子)、一对卷起的粉红色袜子、一只撕开的避孕套外包装。桌子方方正正,摆在西边,上面放着两个杯子,两双碗筷,碗里还有些油渍和饭粒,桌旁有两张椅子。一张折叠床靠在西边墙上,表哥指着它对我说:“晚上,你打开它睡觉啦。”

  表哥两年前来H市打工,在一家玩具厂上班,租住在附近城中村,房子为以前房东所住。上世纪末,外来务工者潮水般涌入,因为地理位置优越,H市近郊农民也发家致富,纷纷盖起新楼房,老房便租给务工人员,或者暗中违章建造简易住房,用于出租。

  因为工作出色,表哥去年升为带班长,嫂子是他下属,两人日常交际颇多,又都是干柴烈火的年纪,再加上表哥一米八的个头,英俊帅气的脸庞,能说会道的嘴巴,无疑很得涉世未深的女孩欢心。生活中,表哥深知异性软肋,拿捏住情感七寸,对自己颜值相当自负,他常说,“女人嘛,跟男人一样,特别好色,就凭我这张脸,要多少有多少。”自然而然,两人走到一起,几个月后迅速同居,也就是租住在目前这所房子里。
  当天夜里,我被一阵木板嘎吱的响动惊醒,仿佛床承受不了重压,正哀嚎着抗议。一道月光透过窗户,照到东边床帘上,映出淡淡光亮,如同一架投影仪,将一幅动人影像,投射到银幕上。光亮里出现两个人影,人影动作,宛如一场男女混合的花样游泳。就见男运动员身子往下倾,双手抱住女运员细腰,女运动员平躺身下,向上跷起玉腿,夹住男运动员肥臀。呻吟声、喘气声、床板规律的嚎叫声,混合成交响节奏,节奏不断加快,越来越激烈。就见男运动员臀部往下用力,带着女运动员穿过深幽池水。恍恍惚惚中,两人享受的表情,充满了愉悦和夸张,一起进入神秘而刺激的梦幻旅程,用力,下潜,再用力,再下潜。三分二十四秒后,男运动员颤栗的身体扭曲着,那感觉似乎极其受用,仿佛身体里蓄积的快感,太多太久太浓郁,在释放的瞬间蜂拥而出,他张开嘴,歇斯底里地“啊”着,松开女动员,两人一起沉入黑黝黝的池底。一团沾满体液的卫生纸,从床帘内飞出,月光移开,夜幕重新封锁屋内。

  是夜,我一夜无眠。
  10

  我是心中藏不住事儿的人,就是说,我的脸是我内心世界的大门,里面东西依次摆放,我脸上阴晴变化,就像大门随时被打开,内心活动便一览无如。此前,关于男女之间亲密行为,我仅停留于虚幻层面,在想象或者梦境中才会触及。如今一夜春色,不仅让我贫瘠的情感土壤上,飞来许多抽象蜂蝶,它们款款追逐,恋恋不去;也使我心如同孵化中的小鸡,不停啄着蛋壳,刚刚抗议过“要出去看看”,现在这种抗议,又在不断进行中。

  月光移开前,床帘上隐约的影子,似乎映出表嫂娇美身躯,我感到浑身燥热,血液直往头顶冲撞,裆部倔强地撑了起来。我穿着鼓鼓囊囊的内裤,起身倒了杯水,然后盘膝坐在床头,努力使心情平静下来。但是,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迫使我贪婪地望过去,刹那间,月光变的惨白、浑浊、黯淡,仿佛被魔窟阴郁的气息笼罩着,表嫂的娇躯,魔法般变成表哥伸出被子的大腿。
  对面响起鼾声,时断时续,似乎沉睡者偶尔被自己的鼾声惊醒,正侧耳倾听似的。整个夜晚,肉欲之蛊在我血液中翻腾;令我难以忍受的重负是,心神不宁中,欲望毛茸茸的脚爪抓痒难耐的痛苦;我的思绪在鼾声忽高忽低、忽紧忽慢的节奏中,起伏沉浮,相形之下,鼾声反倒成为掩饰我内心恐慌的道具。我不停告诫自己,我是真诚善良的人,这种人有个迷人秘密,就是渴望美好爱情,向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幸福生活。因为这种生活,连接他的血脉,浸润他的心灵,注入他的生命里。于是冥冥中,我为我爱的人来到尘世,而她,注定是我的一切和唯一。所以,我不愿我周围的环境,让我只产生欲望,却没有情感。无疑地,情感凌驾欲望之上,是真爱的境界,这种境界,是维系灵与肉的神经,是一颗赤诚的心,鲜活蹦跳的温室。

  第二天一早,我红着脸,嗫嗫嚅嚅地向表哥表示,希望另租房住,说这话时,昨晚成人电影仿佛倒带似的,在我脸上回放着。我大脑是电影胶带,神经系统为投影仪,我发烫的脸、不敢直视的眼神、以及如同做错了事的孩子呈现在脸上的心虚表情,则是银幕。表哥似乎看穿我心思,同时也觉得分开住更方便,他迟疑片刻,一脸尴尬地说“呃……那……好吧”。

  当天,表哥帮我租到房子,我搬了出去。
  11

  原非三春花,偏好胭脂浓。衣薄因光透,不能掩酥胸。媚姿事人色,人不倾其容。夜夜伤心事,顾影怜街灯。
  倚门弄姿色,搔首抛春心。轻薄枉有意,卖眼调行人。望望人不见,顾影独凄清。本是良家女,何故落风尘。
  我在日记中如是写着。

  回忆宛如一条街道,向往昔纵深。回顾几年来打工生涯,仿佛艰辛生活都沉淀在尘埃深处。就见街灯暧昧,闪烁不定,站街女、发廊妹搔首弄姿的身影,在逝去岁月的浓雾中,显现出来。

  我先在表哥所在厂里上班,一年后离开,这期间,我最大财务支出是买手机,我积攒了半年工资,给自己和母亲各买一部,以便经常通话。我的手机铃声,永远是王杰名曲《是否我真的一无所有》。玩具厂上班时,人简直是机器,每天起早贪黑,工作十几个小时。因为工资计件,每人每天有最低限额,手慢者便得不停赶,一天下来,面对两个馒头,一碗水里飘着几张白菜叶子,根本吃不下饭。无疑地,在阴暗、肮脏、潮湿、死气沉沉的厂区,日子过的劳乏、昏惫、疲于奔命,没有丝毫希望。要命的是,工作时,车间还循环播放这首歌,有时听在耳里,不由得泪流满面,便觉空气之中,渗透着一股凄切哀怨的情绪,于是伏在桌上耸肩抽泣。那种无以复加的感伤,将我与现实生活连接起来,使我从歌声里认领了自己的影子,并把旋律中难以名状的悲凉,和我苦难的生命气息交织起来。我钟情这首歌,并非它多么好听,而是它真正打动我,唤醒我身体内压抑已久的痛楚,并在不可抗拒的绝望中,蕴含着我一颗伤痕累累的心。
  此后,我做过饭店勤杂工、公司业务员、快递员、大街上发单员,甚至被骗进传销公司,但在宣誓效忠前最后一秒,我像一只皮球似的逃离。我还被卖到工地,做过建筑小工,最后,我当过搬运工,甚至在日记中咬牙切齿道:“炎炎天如火,涔涔汗如雨。沙石和水泥,尘灰入空腹。豪门颐指烦,工人日辛苦。何人住高楼,心在最底处?”有天,搬运公司维修车房,我自告奋勇打下手,一天下来,沙子水泥和的有模有样,老板标志性地咧开大嘴,露出烟熏火燎的黄牙,如同烤熟的红薯,“小云,工地上干过吧?”

  一晃五年过去了,时间的指针,指向公元2010年,庚寅虎年。

  夏天到了,万物好似按了快进镜头,飞速生长。阳光照耀大地,我又没了工作,在陌生城市流浪着。

  人们穿的越来越少,恍若人们脱下的不是衣服,而是道德束缚。大街上,雪白乳房宛如袋鼠口袋,晃晃悠悠;或者大白腿迈着猫步,旁若无人地把闹市当T台;或者火辣辣的目光,如同爬满黄蜂的蜂窝,突然被捅,蜂群四散飞开,“嗡嗡”地追寻目标。我坐在湖边长椅上,一片树叶在水面旋转,我想象自己就是那片叶子,没有根,随波逐流,不知将飘向何方。在我身旁,一对热恋情侣,正“吧唧吧唧”地亲嘴,他们旁若无人地、忘我地投入感,覆盖了周围生命存在的气息。转瞬之间,我又变成一个抽象或者心理意义上的电灯泡,抑或它们放射的光芒、投下的影子。当然,在这片荷尔蒙生机旺盛的湖水边,我和我坐的长椅,有幸见证了身边爱河情海的滔天巨浪,或许若干年后,机缘巧合,被这对情侣孝顺后代,当作文物凭吊了。
  夕阳西下,我漫无目的地走在街头。

  斜阳从门顶移到门脚,巧克力色头发、惨白的脸、以及燃烧的嘴,首先露了出来,脸上的粉底涂抹不均,色泽深浅不一。紧接着,透视的吊带裙、波涛汹涌的酥胸、白花花的腿一一出现。最后,阳光黯淡下来,一个过滤嘴烟头,在余晖中坠落。一个妖冶女子坐在门内,她扔掉手中烟屁,目光宛如追逐的黄蜂,落在过往行人脸上,便盯住不放。就见她嗲声嗲气道:“帅哥,进来坐坐嘛”。无疑地,她想象经过门口的行人,都是男人,男人又都圆睁着金钱一般大眼,金钱全都丁丁当当响个不停,而且仿佛都在说:
  “哇,事业线好深啊。”
  “好性感哦,啧啧。”
  “杯好大哟,F杯吧。”
  这就是传说中的站街女么?斜阳隐去,街灯亮起,我经过门口时,带刺的目光,刺痛我未经男欢女爱滋润的肉体,使我感到后背酥麻,心脏就像小鹿撞击一样,突突乱跳。有一瞬间,我双唇哆哆嗦嗦地张开,很想打破沉寂暮色,迎着她的目光,上前搭讪两句。但一种涉世未深的胆怯、一种与生俱来的纯朴、以及一种仿佛干了坏事的深深自责,宛如一瓢凉水当头淋下,浇彻我的脊椎骨,使我紧闭双唇,不惊扰一丝暮色。一辆小车在我身旁疾驰而过,车灯发出耀眼光芒,划破苍茫夜空,如同一道闪电,照亮我灵魂深处的黑暗。我转身跑开,夜空传来王杰苍凉歌声:“是否我真的一无所有,明天的我又要到那里停泊。”小车渐行渐远,夜色淹没了我。
  12

  白天,我在城市钢铁洪流中穿梭,放眼望去,人们龟缩在半空中的格子间里,就像人类放纵欲望的同时,把自己关进鸟笼一样。毫无疑问,当人类在自己欲望的图腾中,融入一柱擎天的形象,一幢幢摩天大楼拔地而起,直插云霄,仿佛无声地表明,人类到了不以裸露生殖器为耻的地步。

  夜深人静,身体内躁动的荷尔蒙,在我脸上显现出哀怨的表情。时光仿佛一面魔镜,疯狂吞噬着我的过去,只留下情欲寂寞清冷的光芒,在镜面上闪耀。我不断自问,是否邻村的小翠,在我懵懂无知中,唤醒我身体内沉睡的雄性激素?或者挑灯看书的晚上,和织女春梦一场,让我感受到雄性激素释放的快感?抑或地灯戏上,通过孟姜女扮演者与母亲的对比,让我有了对女性美的认识,并不自觉地投入美的怀抱?还是那一夜无限春光、湖边“吧唧”亲嘴的情侣、以及街头站街女的肆意撩拨,让我看到生活中灵与肉的结合,以及这种结合后可能幻想到的销魂感觉?
  多少个夜晚,当逝去的岁月背转身,像夜幕一样掩蔽它的面容,使我躁动的心无法窥视。但浪漫气质在命运之河中缓缓流淌,浸润我的生命,滋养我的灵魂,让我懂得男女之间有种神秘情感,也就是爱情,并渴望着爱情。所以,当冥冥中某个时刻,一个美丽女子出现在我生命里,毫无疑问,这是永生时刻,就像生命的洞隙终被填实一样,我一见倾心地爱上她。此后,我便竭尽全力,耗尽我所有真情和心血,只为留住她最好的年龄、最美的容颜;我不断抽取我相思的每一根七彩情丝,只为延续热情,点缀这份爱的形象;我幻想的小径可以分岔出无数小径,然而殊途同归,每条小径的尽头,长发飘飘,裙裾依依,都站立着她。无疑地,她便是我着了魔的心灵背后,魔法的施加者,我知道,她,就是林羽翯。
  当然,林羽翯首先应该出现在我梦境中,那是我脑细胞存储的形象,经由我个人经历、精神气质、以及心灵感觉相互融合后,勾画而出。她把我脑细胞当床,躺在上面,我一静下来,她便浮现在我脑海中,影影绰绰,朦朦胧胧,仿佛躺在幻想帐幔后的仙子。当我在生活中寻找时,她便清晰为具体形象:长睫毛、大眼睛、婉约气质、细腰长腿,总之,古典美。

  关于林羽翯性格的幻想,我从书上读到“忠贞、善良、敢爱敢恨”之类的词,这些美丽词语,瞬间击中我心。于是,我以为天下女子都如水一样温柔深情,林羽翯是其中翘楚。
  我在《太平广记》中读到《离魂记》,便想象自己是男主人公王宙,面对嫌贫爱富的舅舅悔婚,愤然离家。更重要的是,青梅竹马的表妹倩娘情意缠绵,忠贞不二,以魂魄相嫁。世间竟有如此美好爱情,我掩卷长叹:“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我读中外名著,憧憬着才子佳人的故事,花前月下,款款而行,十指紧紧相扣,情话似潺潺流水,热吻如涓涓月辉。于是,我开始写诗,幻想我心目中美人从我的诗中走出。她身影渐渐清晰,她姿态婀娜、步履轻盈地朝我走来。她仿佛是一个魔法师,只要朝我珠唇轻启、嫣然一笑,便足以让我心荡神移,为之疯魔了。

  我写道:

  《月亮》

  漆黑的夜
  夜空悬挂一轮
  皎洁明月
  银色光芒
  洒满大地

  哦,月亮
  你在迢遥太空
  是否也正承受着
  寂寞煎熬
  你清冷光辉
  照亮了
  孤独者的忧伤
  和梦

  憔悴啊
  我将如何度过
  这漫漫长夜

  窗户上映出
  茕茕孑立的身影
  万物在月色下
  静默
  13

  我想象自己玉树临风,如同魏晋贤人,吃五石散,着宽袍大袖,芳华绝代,顾盼神飞。傲人才情仿佛大地上涓涓细流、绵延不绝;率真性格,又好似天空中离岫云朵,去留随意,舒展自如。而且,我还是旷世的大帅哥,长腿翘臀,八块腹肌,皮肤仿佛凝冻的油脂,阳光一照,就能化成水。出门则万人空巷,争睹飞扬神采;独处则竹林谈玄论道,或者横笛弄箫,天然一番真名士自风流的气度。更重要的是,我的箫声,也能如《列仙传》所述,引来我心目中美人无尽相思。于是爱情便如期而至,宛如满天月光,照亮每一个寂寞夜晚;而幸福则好似天上银河,飞流直下,浩瀚奔涌。偌大人世间,我和我的美人笙箫合奏,伉俪应和,成一段美妙佳话。

  毫无疑问,我的想象力,也如同发出珠玉之声的洞箫,我脑神经的手指,娴熟地在按孔上移动,调节着思维的音符,汇聚成旋律。旋律时而恢弘,时而缱绻,时而深切。于是手指起伏之间,便演奏出一曲想象绚丽多姿,意境绵长悠远,情意缠绵悱恻的天籁之音。
  可是现实中的我,身高只有172cm,长年累月,蜷缩在十几平方米的地下室内。房屋在某小区地下一层,窗户露风,光线幽暗,墙壁斑驳,地面潮湿,犄角旮旯腐臭难闻。人住在里面,简直如同囚禁在地牢,阴森感觉,从生命深处,渗透着一股发霉气息。同时因为先天营养不良,后天饮食保健又跟不上,整个人瘦的跟鸡仔似的,街头一站,活像黄疸病患者一样,向外人展示着缺少血色的黄皮肤。

  我喜欢看书,读过博尔赫斯的名言:“如果有天堂,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便幻想自己住在图书馆里,除床铺外,周围全部堆满书,便戏称此小屋为“琅嬛福地”。事实是,我手上只有一本诗集,就是波德莱尔的《恶之花》,也特别喜欢其中几句诗:我是一片连月亮也厌恶的墓地。以及:魔鬼不停地在我的身旁蠢动,像摸不着的空气在周围荡漾;我把它吞下,胸膛里阵阵灼痛,还充满了永恒的、罪恶的欲望。
  进屋需走下七八级台阶,然后左拐,用脚使劲跺地,走廊上的灯就亮了。微弱灯光,宛如一个黄球,在空气中飘荡。房门在走廊尽头,房间窗户面向小区马路,上半截露出地面,由于我常以“君子”自居,窗台上特意摆着一盆兰花。屋外,一个50cm高的垃圾筒挡住窗户左脸,半截香蕉皮悬挂在筒外,风一吹,便不停地晃动。不远处,两幢楼之间的天空,白云朵朵,如同洗净的玉石。偶尔“喵喵”声从窗外传来,几只白色梅花状脚爪在小区马路上跑过,紧接着,响起高跟鞋的“踏踏”声。

  房间狭小,原本为房东储藏室,屋内没有卫生设施,大小便得上公厕(出楼门左走十几米,右拐即到)。打开门,一股腐烂变质的食物和发霉衣服的气味,便散发出来。一张铁架床占去房间大半空间,床分上下两层,床尾几根铁管,连接起来,钉成梯子形状。上层放着一个拉杆箱,里面装满生活用品,伸手一摸,触手可及一只羊毛袜子、几双鞋垫、一叠羽绒服、一条硬邦邦的内裤——内裤!上次梦遗后没洗,胡乱塞进箱内。箱外塑料把手已经断裂,裸露的螺丝钉闪着寒光,不小心便扎着手。
  下层睡人,床上铺一领凉席,上面放着一床印花毛毯,一个套着红枕套的枕头,放在床头,枕套上绣着一对亲嘴的鸳鸯。一张木桌摆在床前,上面放着一个青花瓷茶杯。一盏台灯猫着腰,俯身朝向桌面,底座旁边摊开一本笔记本,页面上,密密麻麻写满字,中间夹缝处夹着一支笔。左半页面有几处水渍,水渍处墨迹被冲淡了,字也变得模糊不清。

  床头墙上,有一排粘胶挂钩,上面挂满没洗的衣服。里边墙壁,贴着一张当红女明星肖像,正中一道裂痕,有几处少了颜色,露出白边,用透明胶带粘起。女明星衣着时尚,事业线幽深,眼神更是勾魂摄魄,回眸一瞥中,挑逗感从人内心深处,仿佛瞬间点燃兽性,勾起一股与之欲仙欲死,在身体内注入地狱气息的神秘欲望。

  我一边看着女明星肖像,一边勾勒我心中美人模样,无疑女明星颜值亮点,我心中美人全部具备。似乎是,我想象中美人正朝我莞尔,我理应心神荡漾,一幅如醉如痴的癫狂状态才对。可现状正好相反,我不仅没有受宠若惊之感,就连我心目中原本比较清晰的美人面目,也宛如笼罩着一层薄雾,迷失在我火辣辣的欲望里。仿佛肖像上女明星的风尘气息,就像画面上尘垢一样,遮掩了我心中美人玉洁冰清的形象。
  14

  夜阑人静,我睡不着觉,就靠床头坐着。我不开灯,随手拉起毯子盖住腿,以防着凉(地下室比较阴凉),枕头则放在背后,为的是垫在脊背和床头铁架之间,让身子不累。月色透窗而入,皎洁光芒洒向床头,宛如我心中美人刚刚入浴,顺手将薄薄的白纱衣摊开在床头似的,不由得使我心头涌起一朵朵银色浪花。

  有时候,月光仿佛又是宇宙深邃的沉思,我则是其沉思默想的一部份。这时的月光,虽不能让我神魂颠倒,却能给我提供理性、希望和安宁。于是,我便特别地感恩,觉得自己虽然微不足道,恍惚如一团川流不息的原子,在浩瀚太空浪游着,因偶遇滞碍,凝聚成形,从此便有了生命。重要的是,在晦暗不明的状态中,还有生命中的另一半正等候着我,将在永恒的时刻永恒的地点,和我相遇相爱,直至终老。于是,生命中一半与另一半相互吸引的力量,就是希望,就是宇宙中穿透黑暗,相互照亮的两颗星的光芒。
  我这样冥想着,时间已近凌晨四点,似乎只有在万籁俱寂中,我才属于我自己。就像内心深处真正的自我,脱下伪装,跳出我的形体,光芒闪闪,端坐在一旁,静静看着我肉体本身一样,正享受着灵魂绝对的安宁。无疑地,绝对安宁的灵魂,抛却生命困扰,沉淀并升华着生命。相较而言,沉淀使生命接着地气,多了人间烟火气息,知道如何配享尘世幸福。仿佛一对柴米夫妻,既然携手走入彼此生命里,自然而然,就会向往琴瑟调和、举岸齐眉的恩爱生活。而升华则使人靠近神性,跟随着宇宙理性的步伐,如同生命中一半同另一半精神上的共鸣:讲究审美、价值观、思想气质和心有灵犀。

  可以这样说,沉淀是本源,升华则为延伸。宛如树与藤相互间的缠绕,沉淀使二者不离不弃,根扎的很深;升华则使二者枝叶交辉,焕发着青春。
  夜凉如水,我拿起笔,想写点什么。可是思想的盛宴,却无法组织成语言,只好将笔夹在食指和中指间,大拇指顺着笔头推动,笔就旋转起来。最后,我渴了,便放下笔,抬脚下地。我坐在床沿,随手打开台灯,拿起杯子倒水喝。杯身画着一幅唐代仕女图,女子淡扫蛾眉,对窗深坐,似乎正想着心事,旁边有两行小字: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我放下杯子,用胳膊肘支撑起下巴,自言自语道: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句话说出了我的爱情观。我总是一往情深,满腔柔情在我心头荡漾,如同微风拂过水面时我心中美人倒影晃动的长发。此时此刻,我心柔软如斯,它是纯灵性的,超越了空间,让时间驻足。于是我重新抓起笔,拿过笔记本,翻开新的一页,和着杯子上唐诗意境,写道:
  我生卿同生,双鸟南枝邻。倚闾深相望,互视两钟情。
  我浮想联翩:
  “青梅竹马、两情相悦。”
  我生卿同生,河畔草青青。有兽心戚戚,比肩依依行。
  我生卿同生,园中木深深。皎皎明月挂,盈盈每夜魂。
  我生卿同生,南山采早春。山阳多红豆,玲珑寸寸心。

  我看了看自己刚写的诗句,继续构思。
  我生卿同生,窈窕眼中春。花开人花下,烟态重娉婷。
  我生卿同生,东风暗催红。一夜花影动,疑是入梦人。

  我叹息道:
  “长夜相思情何在啊!”
  我生卿同生,夤夜独对灯。灯花有形影,娉婷动愁魂。
  我生卿同生,更夜深挑灯。锦字同心跃,老趼执笔沉。
  我生卿同生,殷殷锦书新。念切嘱青鸟,勤谨兰闺行。
  我生卿同生,夜阑静无声。望晓长相忆,报答无欢欣。
  我生卿同生,寞寞悴长更。念远情辛苦,遗泪湿枕巾。
  我生卿同生,藉思长自惊。可怜孤灯晚,辛苦为谁明。

  我对自己说:
  “天下有情人,总是终成眷属呢。”
  我生卿同生,托腮长思深。愁煎迫岁老,情殷笃胜金。
  我生卿同生,绮罗日映新。心视桃花色,浑然满妻身。

  “最后,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吧。”
  我生卿同生,琴瑟涤尘襟。深感恩偕老,霜鬓为妻新。

  写完,我仔细读了几遍,感觉不仅唯美,而且字里行间,句句诚心诚意。便觉得款款深情就像“愉悦”的细长触须,在我体内伸展一样,我沉浸在心灵绵绵不绝的骚动中。此时天已拂晓,我沐浴着微白光亮,脱衣上床,睡觉去了。
  15

  如果说爱情是童话的世界,沃土则为人类心灵深处的故乡,被甜水河与蜜水河环绕浇灌,培育出幸福花朵。古往今来,人类追求爱情的过程,即是故乡繁花似锦的季节。无疑地,爱情令人陶醉之处,不仅因为爱情本身的朦胧和神秘,更因为人类在花朵与美好未来同心振荡的涟漪里,所能预感到的深层甜蜜。所以,若你心中仍怀有爱情梦想,则所有事物对你而言,都会像花朵一样,柔软地、美好地在你眼中悄然绽放。而一切可爱之物,都是花朵绽放的同心圆、引力波。

  当天起床时,已是下午四点,好久没有如此贪睡过。我猫着腰,宛如觅食的老鼠,探头探脑地钻出洞府。就见西边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空中,微风弄乱我的头发。我睡眠充足,心情平静,情感虚幻,一双小眼睛在阳光里不停地眨动。我持续地冥想、回味,小心翼翼地咀嚼着昨晚的幻觉。我沉浸其中,通过反复地自我陶醉,尽力延长这种虚拟的甜蜜。就像驮着夕阳归来的老牛,咀嚼着青草的滋味一样。似乎觉得自己并非茕茕孑立,身处社会最底层,吃不饱饭,交不起房租的无业屌丝。而是春风得意、眉目生辉、风度翩翩的情场胜利者,已然成为昨天和诗里的男主人公。毫无疑问,女主角也并非在现实中和我十指相扣地并肩走出,而是我心中沉吟已久的虚幻美人。
  她异常美丽,此刻必定在遥远的某个地方,倚窗独立。窗帘在夕阳中分开,宛如翻动的书页,沿着上面沟槽缓缓平移,最后在窗户两边停住,下摆还在不住地颤动。她仿佛是画中玉人,满腹心事爬上脸庞,她乌黑的大眼睛里秋水漪涟,睫毛长而细密,微微向上翘起。阳光照过来,一根根黑亮黑亮的。时而几分钟不动,时而连续忽闪忽闪。她凝眸远眺着天边浮云,似乎我正俯卧云上,向她飘去。

  这种感觉,此前从未有过,甫一来临,心脏便宛如发了情的小兽,怦怦跳着。我情绪激动,脸庞发烫,血液倒灌,如同精神上的手淫者,沉迷在惶恐、窃喜和不安的快感中。而且内心笃定认为,只要一个电话、一个短信、或者一个QQ信息,就能让美人软语温存,笑靥如花了。
  可是回想以前,我哪儿体会过爱情的幸福?!

  上中学时,学校远在县城,班上同学皆家境殷实,有的甚至是官富二代,一个个鼻孔朝天,目光鄙夷,神情傲慢,拼爹拼妈拼舅舅,难得见到身高长相出身皆不如他们者,于是全讥讽我“矮矬穷”,日后讨不着媳妇,不和我说话。那时,唯一能让我欣慰的,便是学习成绩了。课间休息,我一个人呆在座位上温习功课。吃饭时,我永远最后一个去食堂,为的是剩菜能便宜些,不让人看到我吃不起肉。

  我开始产生严重自卑感,父亲蓬头垢面,衣着邋遢,骑着破自行车往返上百里来校看我。我内心反倒责怪不已,觉得羞于见人,便同他躲起猫猫,不愿相见。最后父亲一脸尴尬地走出校门,我方贴着墙根,一路小跑溜到校外。至于辍学后,生活颠沛流离,收入入不敷出,口袋空空如也,没钱没貌没身高,更让我在人前没了底气。要命的是,身体内荷尔蒙还躁动不已,这让我既渴望爱情,又害怕被人看不起,与其觉得自己配不上女孩子,倒不如把心仪美人深藏心底,也好维护尊严,保留一份幻想、一份神秘、一份浪漫、以及一份纯真。
  再说了,现在很多女孩子,一个个比男孩还要花痴、还要看脸、还要现实。似乎是,在她们内心深处,丝毫没有自我价值和自我担当,她们只注重眼前享受,哪怕是身躺在陷阱上一种被欺骗的享受。她们希望你帅,希望你有钱。她们要求情郎高大的像座金山,貌美的如同金山上明月,有着花不完的财富,享不完的浪漫,而她们的浪漫,分明是建立在金山之上。毫无疑问,爱情对我而言,永远如同一轮朝阳,高悬在富人的天空中,它灿烂光辉,只洒向有钱有势者的院落。可如今,我驰思遐想中的美人,正为我魂牵梦萦,正为我黯然神伤;似乎我整个生命,都在她含愁的双眸中颤动;我日常的喜怒哀乐,都是她生活中难得的慰藉。于是,在虚妄的欢愉错觉中,我受宠若惊,诚惶诚恐。我燃烧的情欲呈现出爱怜的温柔,口中不由得喃喃自语道:
  “宝贝儿,别哭泣,别哭泣,我爱你。”
  16


  一想到美人憔悴,梨花带雨的模样,我脸庞便泛起红晕,眼中火苗颤动,内心呻吟不已。

  突然,另一个想法宛如滔天恶浪,涌上心头,迫使我身体激动地颤抖,“我是‘矮矬穷’,但我同样享有爱与被爱的权利,以及尊严。”我恨恨地叫道,脸颊痛苦地扭曲着,感觉自己骨子里的自卑正扇着自己耳光。似乎别人嘲笑的眼神,亮亮晃晃,宛如利箭,齐朝我射来,使我狼狈不堪,战战惶惶,便觉得周围阴风阵阵,鬼魅横行。

  “鄙人誓娶如花似玉的美人为妻。”我紧咬青灰色嘴唇,暗中握紧拳头。

  “他们是——?传说中男神?女神?”一阵香风起自身后,一股汗水混合着熏衣草的味道,迫使我鼻孔过敏、呼吸沉重。就见男人大长腿、挺直的脊背和雪白衬衣领子,以及女人高跟鞋、后翘屁股、散落风中的长发,被两只光胳膊连接起来,形成 “H”状经过我身旁。他们婀娜的背影,突兀地撑开我眼睑,牢牢抓住我的目光,不断向远方延伸。地上影子被斜阳拖动,移向停在路边的一辆小车,最后,被车门“砰砰”的开门关门声音,彻底抹去。
  “没有灵魂支撑的皮囊,就是内里空空如也的雕塑。”我不屑地哼哼,立即感到“高富帅”和“高富帅”牵手“女神”的形象,如同两把尖刀,割裂我旧有伤口,并使劲往心脏扎去。“任你如花容颜,怎敌似水流年(我想象着雨打风吹,油漆剥落、雕塑颓圮的情形)——啊!可怜的小生命!”我紧张地睁大眼睛,嘴巴僵硬,形成“O”形。

  前面五十米远,一只横穿小区道路的流浪猫,被飞驰而来的小车拦腰碾过。小车停也不停,车上“男神”“女神”目无表情,绝尘而去。母猫在公猫尸体旁长久徘徊,不住哀鸣。一群人围拢过来。
  “相形之下,动物比人类更有情有义呢。人类冷漠、自私,把情义当交易,他施舍给你东西,为的是从你身上获取更大利益。婚姻上所谓门当户对,就是这种情义买卖。而且——该死的蚊子。”我双手往空中一拍,一只蚊子在掌风中飞去。“而且,人类总见不得别人比自己好,总希望自己喜事连连,别人霉运不断;总爱以吃瓜群众身份,笑看别人艰辛;似乎只有从别人悲惨境遇中,才能体现自身存在感和优越地位。”我这样想着,心情沉重,面如土灰。

  “他在笑什么?是笑我囊中羞涩么?”迎面走来的路人,嬉皮笑脸,身体肥胖红润,双手交叠放在啤酒肚上。腰间系着黑色皮腰带,扣针别在最外面扣眼内,满是烟渍的大门牙特别显眼。
  “那人正和我比高么?”不远处,有人踮了踮脚尖。“人类只知道互相攀比,互相瞧不起。”我气呼呼地想。

  我沉溺在胡思乱想中,刚出门时的愉悦心情,宛如枝头摇曳多姿的花朵,无端被一场狂风暴雨袭扰,树身剧烈摇晃中,花瓣雪片一样飞落。在我看来,风暴不只毁掉我的好心情,更是在其后,又让我受到侮辱,遭到唾弃。

  难道人间就没有真情?就只有巧取豪夺,尔虞我诈?难道爱情,就不再圣洁?就只能依附肉欲和铜臭?
  我凄凄惶惶,感到未来渺茫,人生灰暗,充满了虚无、欺骗和庸俗,便觉得心灰意冷,视线也模糊起来。旁边,一个男明星阴阳怪气地望着我,他鼻梁高挺,嘴巴硕大,仿佛在鼻子和下巴中间,开了一个狭长窑洞。牙齿宛如一扇扇洞门,在里面严严关紧,某些不可告人的潜规则,注定要烂在肚子里。他眼神飘忽,无论从何种角度看,似乎都在朝你抛着媚眼。因为纵欲过度,眼角眉梢,隐隐露出精力衰竭的神色。无疑地,这是某厂商竖立路边的广告牌,为的是宣传某款商品。天长日久,商品名称被人刮去,在男星裆部,反倒贴着一个治疗阳痿的“豆腐块”。就见他拱手龇牙,对路人一脸淫荡地坏笑。

  阳光慵懒,西边天空变成红颜色,我神情呆怔,呼吸困难。不由得将胳膊抱在胸前,低头来回踱步,作文艺青年痛苦思考人生状,或者无可奈何地仰起脸,遥望天边,眯缝起眼睛。
  小松鼠在树叶间探了探头,迅速蹿到另一根枝条上。青草的墨绿色在周围漫溢着,似乎要爬上行人衣服。有时候,公交车报着站名呼啸而过,在小区外停下,车门打开,一群人蜂拥而下,消失在城市各个角落里。

  “祝福你们。”我两手连接成“心”形,望着林荫道上一对老人的背影。老人弓着腰,身子紧挨着,老奶奶挎住老爷爷胳膊,他们两边的手分别拄拐,蹒跚着走入路尽头阳光里。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最后合为一体,成为夕阳剪影。
  17

  对于底层屌丝来说,只经历苦难是不够的。一颗真诚善良的上进心灵,却能满足精神上的追求,从而让自己在逆境中泰然自若、奋发图强,改变生活现状和苦难人生。

  苦难,既是破坏的根源,也是新生的“母亲”;既是使人身染沉疴的毒药,也是“未来”的生殖器官;既是一切的终结,也是一切的开端;既是最大的不幸,也是最大的希望。总之,苦难是生命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是骨髓,生出源源不绝的血液;是心肌细胞,成为心脏工作的动力。无疑地,血液在体内顺畅流淌,心脏跳跃规律强劲,足以说明生命健康并充满活力。
  苦难,还是人类尊严的佐证和维护。可以说,人类对尊严的渴求,始终透露我们内心的敏感与脆弱,以及对自身生存现状的矛盾和冲突。于是苦难促使人内省,并告诉世人:人必须脚踏实地,人越向往光明,就越要认清自己,自身的根,就越往深里扎。

  苦难,无疑是上天给人最珍贵的礼物,是砥砺人生的磨刀石;是人谦恭、敬畏、悲悯和宽容的共同背景;是人让自身无限延伸的康庄大道。确切地说,经历过苦难的人,绝非像平庸之辈那样,将运气当作本事,将舞台看成家园,将暂时的幸运,变成无知的骄狂,从而一步一步,走向灭亡。
  向晚的时光慢悠悠的,我在小区公园里散步。穿过一条小径,来到一个月牙形水池旁。水池左边是一块空地,草坪环绕四周,中间矗立着一个八角亭子,古色古香。一片青翠欲滴的爬山虎,绕着立柱攀援而上,静静趴在亭子顶部金色琉璃瓦上,如同一男一女,两个初尝禁果的孩子,在黄昏暖阳中肆无忌惮地野合。池底没有水,两个民工猫腰蹲在里面,正修补破损的瓷砖贴面,瓷砖是海蓝色的,象征着蔚蓝水面。

  见我路过,其中一个工人伸手往口袋里掏烟,向我借火,他分明不是想吸烟,而是想趁机歇会儿。我摇手表示没带火后,他用食指与中指夹着烟,和同伴攀谈起来。他们的年龄,约摸五十岁上下,核桃仁一样的肤色,闪着油腻光芒,全身斑斑点点,皆是紫外线灼伤的痕迹。由于饱经沧桑,脸上的皱纹密密麻麻,经岁月刀尖一雕琢,简直就像古铜浮雕,或者荒芜多年的层层梯田一样。无疑地,这是风霜雨雪炫耀淫威的战绩;这是底层劳苦大众受苦受难的深刻缩影,摆在一起,分明就是一条流水线上,量产出来的下等人脸型。他们的手背,青筋高凸,看上去,宛如皱皱巴巴的破旧衣服。指甲边缘,有很多皲裂伤口,淤血在里面结了痂。相形之下,巴掌心沟壑纵横,又黑又深,隐隐约约,仿佛两块老树皮。无疑是,搅拌好的水泥石灰、青红砖的碎屑、工地上泥浆,一层一层,天长日久,在上面形成厚厚老茧。
  我怔怔地望着他们,欲语无言,此情此景,如在昨天,现又落入眼中,不由得倍感心酸。当建筑工的日子,似乎离我远去,但恶劣环境,挥汗如雨的辛劳,以及别人鄙夷眼神,全都堆积起来,成为我生命深处,久久不愿揭开的伤疤。而失业以来,最近这段游手好闲的时光,又是怎样蹉跎掉的?让我现在如此彷徨?意志如此消沉?内心如此茫然若失?苦难!苦难啊苦难!苦难就是我异乡漂泊生活中,漫天的凄风苦雨,而我,无疑就像一叶孤舟,风暴袭来,只一刹那,小船便在惊涛骇浪中,岌岌可危了一样。

  我想起夜晚,常常在噩梦中惊醒,面对黑糊糊的房间,如同面对黑洞洞的未来,既望不到尽头,也看不到光亮。我呆呆怔怔,对着窗户发愣,想到生活艰辛,未来没有方向,明天不知漂泊何处,便觉得人生的苦难,仿似噩梦,如影随形,凭空一片愁云惨雾,笼罩着我。焦虑和恐惧宛如罗网,在我生命深处张开,交织着一种怨天尤人的悲剧情结。
  慢慢地,我逐渐适应了室内的黑暗状态。夜色宛如一层浓雾,覆盖在房间物品的轮廓之上,隐隐约约,一种近在咫尺却又遥远模糊的感觉,激起我内心的离情别绪,使我感到惶恐和哀伤。于是,儿时那些愉悦记忆:蓝天、碧水、清新空气、纯真心灵、以及无忧无虑的日子,仿佛一种出自天性的乡愁和渴望,都隐身雾后,离我而去,渐行渐远。便觉得相较我的噩梦而言,窗外黑黝黝的城市,难道不同样有着噩梦?一种流浪的,没有根的噩梦?

  似乎是,芬芳花朵、清脆鸟鸣、划破天空的羽翅、一只情窦初开的小兽、一条潺潺流淌的河流……,不都是噩梦的组成部分?不都体现着噩梦意志?无疑随着工业文明的高速发展,人类逐渐掌握了科学技术,便野心勃勃地改造着世界。于是推土机四处轰鸣,高楼大厦拔地而起,化学污染物到处蔓延,欲望在人内心急剧膨胀。从而使它们都在流浪、都有着深深乡愁,都具有特定意义,都象征着生命自我毁灭的一个个幻影(哦,伟大科学,以及为欲望所困的伟大人类,二者结合起来,如同鹰与鹰的婚姻,诞生了地球的噩梦)。而地下室和住在地下室的我,分明就是噩梦的中心——孱弱的、病变的 “内脏器官”。
  夜阑人静,风时而蹑手蹑脚地走过地面,时而呼啸而来,垃圾筒上挂着的塑料袋、香蕉皮、卫生巾等,仿佛紧贴我的双耳,在风中呼呼作响,似乎正为它们彼此间的“崇高地位”,争相鼓吹不休。接着,一个女子歇斯底里的呻吟声,又在我耳膜里袅袅不绝,划破沉沉夜色。于是,木板摇晃的“嘎吱嘎吱”声、身体撞击的“啪啪啪”声,便破窗传来,就像在我竖起耳朵的正上方,在我荷尔蒙抓痒难耐的腹地里震动一样清晰。约摸五分钟后,几个买醉归来的男女,突然被一辆出租车扔在楼门口,他们相互搀扶着走进楼道,喘气声、呕吐声、叫骂声、打情骂俏声、踉跄脚步沉重踩跺地面声,便将夜静更深、乳浪臀波的荷尔蒙交响曲,逐步推向高潮。随着刚才女子带着颤音的嚎叫,“我要完蛋了!”嘈杂声旋即被电梯门“当啷”关闭的声音,掩盖下去。
  早上四点过后,远远地,手推车“吱扭”而来,“嘎吱”一声,停在窗旁。运垃圾的大爷天不亮即起,他两只手戴着橡胶手套,先抓住筒口两边,一甩脸,“吧唧”一口痰吐到我窗户上(仿佛命运沉重地敲窗声),“咣当”将垃圾筒倒扣在车上。他甩脸吐痰和扣垃圾筒的动作同时进行,然后抱住筒身,筒口对着车内,左右摇晃,上下颠簸,又“咣当”放在地上,推着车“吱扭”而去。整个过程,恍惚一部“西西弗思”式的哑剧,没有一句话,寂静和垃圾筒又双双回到原位,如同运垃圾的大爷一闪即逝。

  又过了一会儿,天空淡淡泛白,“琅嬛福地”被曦微的晨光唤醒。我耳朵里充塞着排污管“哗哗”的吼叫声,接着,我头顶正上方传来“咚咚”脚步声,杂乱且轻重不一的脚步,表明进来很多人。几分钟后,锯木头的声音,首先“嗤嗤”地响起。一阵家具摩擦地面的噪声过后,几个外地口音的男子,正大声地喊着“1—2—3—起”,随即他们的声音,又被一阵电钻刺耳的轰鸣声,覆盖住了。
  18

  一直以来,我人生经历中不堪回首的过往,对我来说,都笼罩着一层“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无奈和悲凉。它们在我脑海中形成的恐怖画面是,因果交错中,总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抽取苦难的肋骨,锻造出新的苦难。无疑地,命运之手挥汗如雨,辛勤劳作,早已在我生命深处留下抹不去的痕迹。而我的心,也宛如眼前这对民工的脸,一经苦难磨砺,便层层叠叠、沟壑纵横起来。

  此时此刻,通过现实映照,它们又像镜子一样,聚集起灼热光芒,反射出一种对命运不公的委屈、对生活现状不屈服的倔强、对“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慨叹、以及对屌丝逆袭,出人头地的热情和渴望。如同此时正在我眼圈里打转的泪水,越积越多,似乎只要给一个理由,一个可以无所顾忌的宣泄对像或者场所,它们就能掀起狂风巨浪,决堤而出了。想到这里,我鼻子一酸,不由得泪流满面。
  “小兄弟,你多大了?”另一个民工见我流泪,便柔声问我。他的声音和蔼可亲,让人听着温暖;他的目光真诚善良,让人看着信任;他的笑容憨厚质朴,让人感觉亲近;他的年龄可以做我父亲,让人觉得说话比较有分量。当然,还有一点,他和我同处社会底层,所以在心理上,我不会感受到高高在上者盛气凌人的姿态,无需对他设防、同他竞争。总之,他是为了让人安全放心,而存在的那种人。

  “24。”
  “跟女朋友闹别扭了?”
  “还没有女朋友呢。”
  “好男儿何患无妻,不要哭。”
  “你这样说,我更伤心了。”
  我想到自己落魄现状,便觉得“好男儿”几个字特别刺耳,隐隐感觉他已看穿我内心的隐秘和痛苦,故意含讥带讽地说话。同时认为他蹲在下面,我站在上面,似乎很没有礼貌,便也想蹲下身。手忙脚乱中,脚底不知踩着什么,滑了一下,不小心碰着旁边一堆瓷砖。最上面几块摇摇欲坠。我连忙弯下腰,用颤抖的手扶正放好。

  “我不是故意的。”我说,脸涨得通红,似乎在我心里,砖已然掉在地上,碎尸万断了。而自己的冒失行为,分明闯下滔天大祸。

  “刚换掉的。”他说。
  “对不起,叔。”
  “没干过重活累活吧?”
  “我这样叫你,可以么?”
  “可以啊——”
  “叔,我——我干过重活累活的——我——我也在工地上干过,被人骗卖的。”我哭道。
  “骗卖?你坐在地上好好说,别哭,孩子——我说,”他回头找着什么。

  “我说老张,那个蛇皮口袋呢——”他问同伴,“喂,不用找了,在这儿呢。”他扬起眉毛,左脚跟稍稍抬起,左脚尖在地上缓缓移动,将身子转了过来,他向前伸出手时,身子也跟着倾斜起来,微微颤抖着。他费力地将手往前探着,在旁边贴好的瓷砖上面,拿起装砖用的空袋子,抬身递给我,“孩子,用这垫着坐。”
  “谢谢叔。”我接过袋子,垫在地上,坐了上去,“那时——那时我在工地上,也没日没夜的干呢,日晒雨淋,挥汗如雨。睡觉时,一大帮男女民工,挤在临时搭建的窝棚里。床是木板连起的大通铺,大家和衣而睡,夜静更深,有人翻下身子,整个床铺都‘咔咔’响个不停。叔,我至今记忆犹新的一句话是,长夜中总有人叹息:‘如非为了生存,为了家中老小,我们怎么会男男女女,挤睡在一起,怎么会如此没有尊严地活着’?”

  “嗯,孩子,你怎么被骗买的呢?”他说,眼睛湿润了。
  “那是大前年夏天,也是这个时候,我刚从家中回来,下火车后,我拖着行李,独自蹲在广场上发呆。有人跟我搭讪,说帮我介绍份好工作,当时我正好失业,就跟着去了,到工地后便身不由己了。那个骗子,他,他还骗光我身上所有的钱。”我咬牙切齿道,“当时——哎,让我想想——”

  我挪挪屁股,努力在脑海中,搜索那一天发生的事,回忆的双脚一路小跑,不停地扬起时光灰黄的尘土。往事历历在目,在露出光亮的岁月窗口内飘来飘去,宛如哀怨的风,正吹落枝头一片片忧伤的叶子。而窗口里隐约的光亮,仿佛可望不可即的梦想,闪耀在我强烈的生存抗争之上。
  19

  于是,我就像一只病猫似的,呻吟着穿过岁月幽深古巷,在一扇斑剥的大门前,绝望地发抖。我想起2007年夏天,又一次失业后,刚从家中返回H市的我,买完火车票,身上仅剩下80元钱(留一部分钱补贴家用)。火车到站后,我愁眉不展地蹲在站前广场上,望着人头攒动的客流,想到偌大城市,自己既身无立锥之地,工作又没有着落,经济还断了来源,便感觉前途渺茫,人生灰暗无比。这时有人靠近我,问我要不要找工作,他的声音相当冷漠,宛如一个财大气粗的人,在我活着的尊严之上,正高傲地施舍什么。

  我没有多想,便跟着他走了。路上,他问我随身带有多少钱,我如实告诉了他。在一家派出所门口,他停住脚步,说必须办理暂住证,手续费正好80元,让我把钱和身份证交给他。我也许应该鄙视自己,因为我没有丝毫怀疑,完全按照他说的做了。老实巴交的我,从未想到社会如此复杂,人心如此阴暗,更未看出他是个骗子。个中原因,除我本身淳朴善良,阅历还浅之外,主要因为他利用公安机关作为骗术道具,在我面前,制造了一种虚幻的安全感。
  他让我在门口等着,独自走进派出所,过了一会,他出来了,把身份证还给我,说办证民警今天休息,钱他先收着,过几天再帮我办。说实话,我现在倒有些庆幸,庆幸他良心发现,只骗走我的钱,身份证还给了我。

  在去目的地的公交车上,他一改之前高冷姿态,眉飞色舞地对我炫耀,炫耀我新工作如何体面,工资如何高,福利待遇如何好。更重要的是,他是那儿中层,暗示只要我听话,便能适当照顾我。他说话的样子,就像他正站在一帮匍匐者面前,享受着他们战战兢兢、唯唯诺诺和毕恭毕敬一样。正是此时,我才深切地体会到,金钱如何让人拥有无与伦比的自信;优越的社会地位,如何让人拥有高高在上的存在感。当然,我现在更深切地体会到,骗术又如何让人信口雌黄,不动声色地出卖自己的良心。
  于是,生存压力一减轻,我心情便舒畅很多,也跟着他滔滔不绝的话语,浮想联翩起来。我身边站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郎,吊带裙比较窄小,硬生生挤出深深乳沟,宛如有两个海碗倒扣在胸前。我看了她一眼,她接住我的目光,莞尔一笑,又朝我抛来一个媚眼。阳光透过车窗洒了进来,她站在阳光中,不停地对我搔首弄姿,如同站在聚光灯下摇臀荡乳的女郎似的,在我体内充溢着的荷尔蒙气息里、在我内心欲望的激烈争斗之上,正肆无忌惮地诱惑着。现在想来,她一定是个风尘女子。

  下了车,他把我领到一个工地上,在钢筋水泥之间,尘土漫天飞扬,到处是灰头土脸、汗流浃背的工人,当然,还有数不清的剥削和欺诈——无疑地,这是现实生活里,每天都在流淌的血和泪。他让我呆在一边,径自穿过挥汗如雨的人群,找到包工头。两人在一边嘀咕几句话后,他便消失不见了,就像茫茫人海中,擦肩而过的身影一样,在我生命中永远消失了。

  “哎,对了,”我继续说道,“当时正好上午十点,包工头是个矮胖子,脑袋上顶着一片‘地中海’,他将我带到附近餐馆,点了份炒米粉,我吃完后,就被赶到工地上。”

  “叔,你无法理解我当时的绝望,跑又跑不掉,身上没有一分钱。”我痛苦地补充道。

  “脑袋上顶着一片‘地中海’?”他似乎被我的话逗乐了,眼睛里闪耀着温柔火花,仿佛沉重氛围,正被俏皮词语打破。但火花旋即被一声忧郁的叹息,扑灭了。

  “哎——然后呢?”
  “没日没夜的干活。有天推砖,车翻了——叔,你知道的,车子很笨重——在一个急拐弯处,车翻了,我的大脚趾甲被飞出的砖头,砸掉了,”我弓起左腿,用手抚摸着大脚趾。仿佛我正坐在另一个星球上,遥望地球,两者间距离,约摸为三光年,大前年的情景,经过光速传递,就像现场直播一样,正在我眼前重现出来。直播镜头中,我现正被砸掉脚趾甲,正龇牙咧嘴地坐在地上,用双手捂住伤口。

  “钻心的疼,”我接着说道,仿佛看到血正从伤口里汩汩流出,便赶忙将巴掌屈成拳,握住脚趾。
  然而,尽管脚趾甲早已长出,伤口恢复原状,新的指甲盖上面有一道凹槽,下面是微微泛着红晕的嫩肉,但我仍能想象出它曾经血肉模糊的样子、黑紫的淤血、凝结的血块、和结痂的疤痕。

  于是,我看着眼前苍老的民工,看着他亲切的面容,充满同情的眼睛。当我大声哭泣着,抬腿迈过低矮、斑剥、腐朽的记忆大门时,绝望地搜寻到的,仍是那个悲惨日子里,令人无比屈辱的场景。
  20

  那是2007年八月,第四个星期三,我被卖到工地两个多月以来,最炎热的一个下午。当时我负责运砖,流程是将工地旁边的砖,通过手推车,来来,渐次运到砌墙大工面前,供应他们使用。

  手推车的车斗安在两个轱辘上,上部成长方形,面积较大,以方便装砖。车斗前边向里倾斜,一直沿伸到斗底,形成一个向内收缩的坡面。整个斗身上宽下窄,宛如挖掘机的铲斗,可以稳稳立在地上。车身向后伸出两个车把,根据道路情况,人既可拉着走,也可在车后推。砖运到目的地后,便抬起车把,使劲往上一推,车身便竖了起来。车斗正好贴着地,砖便横七竖八地滑出。再抓住车把往上晃两晃,将斗内剩余的砖倒干净,抽出车即可。
  当时正好打地基,地面挖出一个巨大的坑,木板向下搭条路,道路曲曲折折,坡度既长且陡。人走在上面,得格外小心,不仅要控制好车身,留心车轮别滑出板子;又要注意木板接缝处冒出的铁钉,避免绊着脚;还要掌握好技巧,适应路面起伏不平。

  在一个拐弯处,车子往前冲,我一惊,便赶紧立住脚,双手死死拉住车把,屁股和大腿用力后弓,想稳住车子。但由于车身太沉,下滑力度大,我反被车子拽着,急速向前移动。慌乱中,我的脚又被一根铁钉绊住,身体一歪,车子便失去平衡,滑出木板。当时我双眼迷蒙,被汗水浸透,影影绰绰中,看见车把倾向一边,车身随即倒扣下去,两只黝黑粗大的轮子,对着空气不停旋转。一块砖在颤动的木板上,高高弹起,重重砸在我的脚上。我弯腰抱住脚,发现左脚已血肉模糊,大脚趾甲当场被砸掉。现场没有药物包扎,我只好咬住牙,用女工递来的卫生纸缠紧伤口,坚持到下工。那天下午,烈日炎炎,整座城市宛如一个巨大蒸笼。人类的同情与怜悯心,被滚滚热浪蒸干。大地随着搅拌机的轰鸣声,不停地震颤。挥汗如雨的身影来去穿梭,仿佛是被怒吼的机器,撕碎的一地残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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