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矮矬穷的爱情》——底层小人物的情感挣扎

  然而,这还不算完,那天下午的脚伤,注定要为我当天夜里的屈辱,埋下伏笔,让我对人世的险恶,刻骨铭心。

  当天晚餐后,包工头宣布通宵加班,地点是另外一块工地,由于距离较近,大家全部走着去。他同时强调,所有人都必须去。或许因为一直活动,无暇他顾,整个下午,我并没有觉得脚有多疼。反倒是晚餐时歇了会,待到动身出发,才发觉左脚肿的像个充满淤血的馒头,脚趾头一挨地,便龇牙咧嘴,疼痛难忍。我试着走了一段路,感觉整只脚,仿佛被一根根钢针狠狠扎下去似的,先是锥心的疼,冷不防全身都痉挛起来。便又一瘸一拐地返回,在砖垛旁席地而卧。
  朦朦胧胧中,我做了个恶梦,梦见一个嗜血魔鬼,张牙舞爪地闯入,张开血盆大口,一下便咬住我受伤的脚,吓的赶忙睁开双眼。就见包工头怒冲冲地站在面前,对着我破口大骂。那神情,那气势汹汹的样子,又是跳,又是叫,又是咆哮,好像我没去加班,就是冒犯了他不可违忤的天威,就是十恶不赦,就是无可救药,就要遭受灭顶之灾一样。我赶忙解释,因为身体受伤,行走不便,实在无法加班,同时哆哆嗦嗦地伸脚给他看。他晃了晃手中电筒,一道刺眼光芒从我脸部移到身上,最后落在血肉模糊的脚上。他不仅骂的更凶,而且直接让我滚蛋,并恶狠狠地说,这里是他的地方,我不能在此睡觉,必须立即走人。

  说实话,近三个月来,我逐渐看清他的本性:冷酷、贪婪、狡诈、唯利是图。但是,我并不了解这样一个“包工头”,究竟可以冷酷到什么程度。或许因为脚伤,我对他而言,再也没有了利用价值。于是他冷酷的一面,便赤裸裸地展现出来。就见他双手插在腰间,两腿叉开,凶神恶煞似的站在砖垛旁边,挺着肚子,瞪着眼睛,嘴角上撇,看上去又傲慢、又是喘、又是恼。马路上,一辆摩托车迎面驶来,车载音响循环播放着歌曲《是否我真的一无所有》,苍凉的旋律在耳边呼啸而过。车灯划破夜空的瞬间,也照亮他狰狞表情,在漆黑夜色中,越发显现出恶魔本来面目。我站起身,在他阴鸷的目光逼视下,一瘸一拐地走入黑夜中,身后的夜色如同一个巨大浪头,将我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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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叔,我无法向你描述我当时的惨境,离开工地时,我身无分文。呜呜……近三个月呀,他……他竟然连一分钱工钱,一分钱工钱都没给我。” 我说这话时,仿佛曾经悲惨的经历、巨大的伤痛、以及无与伦比的屈辱,宛如一条条宽阔的大沟,横亘在我生命深处。它们冷气森森,阴风扑面,让我不寒而栗。于是,真正的我退缩了,委屈、伤心、悲愤,以及嫉恶如仇的另一面,便呈现出来,我不由得放声大哭。

  “哎,险恶的人世,你还是个孩子啊!” 眼前民工摇摇头,两行干枯的眉毛紧蹙着,眼中闪着泪花。他的声音低沉、颤抖,宛如流水呜咽。不经意间,他某些辛酸往事,似乎也自其中传递出来。就像一只皮球,随波逐流,跌跌撞撞一样。
  他将放在一边的水杯递了过来,“孩子,把眼泪擦掉。喝点水。”

  “不,谢谢叔……我……我要工资时,包工头竟然说我欠他的钱……。”我抽泣着,沉浸在悲伤回忆中。突然,一道惊恐光芒,闪现在我满是泪水的眼睛里,“蠢猪,好吃懒做的蠢猪,每天白吃老子三顿饭,另欠老子五十块钱,还想要工资,一分钱都没有。滚吧,滚的越远越好!这儿是老子的地盘,你这种蠢猪没资格睡,他妈的赶紧滚。”包工头的骂声,宛如炸雷,在我脑海中隆隆作响。

  递过来的水杯,中断我的回忆,令我清醒过来,重新回到现实里。
  无疑地,正是曾经的苦难经历,让我成长,使我内省,又滋养我内心的悲悯和善良,从而融化我生命深处所有的痛苦和哀伤。于是,一种合乎逻辑的、明确的认识,让我的情绪逐渐稳定下来,我接过水杯,用手背擦去脸上泪水,突然问道:“我被卖了五十块钱,叔?”

  “是的,孩子。”他点点头。
  “哎……我就值五十块钱啊。”我神情沮丧,一脸苦涩。
  “孩子,你还很年轻,未来的路还很长,学点技术吧,比如电脑。我儿子和你一般大,正在上大学,读的就是计算机专业。他对我说,电脑是新兴科技,前景十分广阔。他毕业后要进华为、阿里巴巴等著名企业,工资很高呢。”他抬眼慈祥地,不,不单是慈祥,而是用一种极其温柔的目光看着我。那目光给人感觉,就像父亲望着受了委屈的孩子,眼里自然而然流露出的舐犊之情;就像一个身处低谷的人,突然被一只温暖的手搭在肩头时,所感受到的无比信任和激励。而这种目光,只存在想象中,无法用语言描绘,也许你一辈子都很难遇到,只有极其感性的人,在极其无助的时刻,它才会在心灵的水面上惊鸿照影,随即一瞥即逝。

  这时,一轮明月升上天空,月光洒满大地。他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将整个身子展现在我眼前。月光下,他是一个容形憔悴,甚至走路都哈着腰的、两鬓斑白的苍老民工。

  “嗯。”我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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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亮升上中天,又大又圆,千里的银辉,如同一片柔情,显现在一张和蔼可亲的脸上,像极了母亲眼里的光芒——正亲切地、暗中默默注视着我的一双眼睛里的光芒。夜晚小区道路上,人渐渐多了起来,下班归来的上班族、晚饭后趿拉着鞋,打着饱嗝儿,出来遛弯儿的大爷大妈、租住在此地的学生和情侣(小区靠近某高校),三三两两,都在夜幕中显现出来。特别是晚上七点钟,2路公交车呼啸而来,在小区门口停下,车内女中音僵化地报着站名:“某某小区到了,请下车”、“车辆起步,请坐稳扶好”,声音刺耳慵懒,仿佛两根变了形的琴弦,在女中音嘴里震动着,随即一群人蜂拥而下。

  天空中,月光穿透苍茫夜色,洒了下来。倘若换种角度,以月亮视角看来,马路就像一条灰带子,笔直地穿过夜色。两侧商铺林立、灯火通明,如同两排霓虹闪烁。热腾腾的蒸气,从水杯似的拉面锅里升腾起来,在红衣服精灵般的女孩脸上缭绕。一个塌鼻子学生模样的小矮人,接过火柴盒一样大小的快餐盒,一闪即逝。一条虫子似的狗,从一群小矮人身边跑过,朝月亮“汪汪”地叫,旋即被喝住。一架铅笔似的天文望远镜,架在收纳箱大小的公共厕所门口,镜头正对着月亮。
  “两元一次。”含糊不清的话语,伴随着一股浓烈酒气,扑鼻而来,吓了我一跳,接着是一阵拉拉链的“吱唔”声。便见有人正从男厕走出,站在我面前。那人一边紧盯着我说话,一边又目光闪烁、眼神游移,小心翼翼地在我脸上瞟来瞟去。最后,他干脆扬起脸,望向天空,仿佛月亮要掉下来,他正张口准备接住似的。就见他一只手使劲提着裤子,另一只手往上拉裤子拉链。我连忙闪在一旁,生怕不小心撞着他,使他的嘴和手偏离准心。

  “两元一次。”他又张口说道,口气中酒精浓度严重超标。
  “不好意思,我没听明白。”
  “我是说,嫦娥两元一次。”
  “嫦娥在哪儿?这么便宜?”
  “喏,”他指了指天文望远镜对准的月亮,又重复说道:
  “我是说,看看嫦娥两元一次。”
  “不好意思。”
  “两元一次,够香艳、够劲爆、包看够。”
  “是吗?”
  “想看那儿不?两元一次。”他凑近我身旁,一根香烟似的物体,痒痒的,在我脸颊磨蹭,分明他嘴角正叼着什么东西。他一面用手指着道路对面的楼房,一面扬起眉毛,色迷迷地问道。顺着他的手指看去,便见一扇亮着灯的窗户里,似乎是一个娇小玲珑的女子,正在解衣沐浴。莲蓬头上的水,哗哗流着,缭绕着一片雾气。她先取下发夹,用手往后一撩,黑头发就落到肩头上;双肩微微一晃,披在身上的浴巾就滑落下来,她的胳膊修长光滑,她的后背白皙细腻,她的……。

  突然,一个男人湿淋淋的、长满体毛的肚子,出现在窗户旁,两只毛茸茸的粗胳膊正在拉窗帘,恰好挡住窗外微微荡漾的目光。窗户里的世界,刹那间,显得如此隔绝,如此遥远,如此气氛异常。无疑对于偷窥者而言,那个男人分明就是误人好事者,就是电灯泡。他身体挡住的不是外面视线,而是里面春光无限的的秀色、销魂蚀骨的画面。我赶忙转过脸,按捺住微微跳动的小心脏。

  “不好意思,我没兴趣。”
  “不好意思,我什么都没看见。十五月圆好想她,不是想老婆,就是想妈妈。”

  他掏出火机,打着火,蹿起的火苗,似乎点燃他嘴巴前充满浓烈酒精味道的空气,一张满是褶子的脸,架在枯瘦的脖子上,在火光中晃动。几个乘凉的大爷大妈,坐在厕所前“美人靠”上,正闭目养神。他们神情黯然,一言不发,分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似乎是,我们刚才的谈话,丝毫影响不了他们。仿佛他们经历过的尘世间所有喜怒哀乐,都沉淀在渐行渐远的岁月里,上面积满尘土和蛛网,他们安于现状,甚至都懒得动手清理。宛如历尽劫波,已然对尘世的一切都麻木无感,人生的雨雪风霜,再也不能让他们动容似的。

  我回过头,就见窗帘拉上,沐浴的女子消失了。火光熄灭的瞬间,朦胧月色中,一小撮香烟灰掉在地上,就像我转身离开一样,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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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去路上,方才意识到,今天是月圆之夜,农历五月十五,算来已经整整一个月,我没有给母亲打电话了。不由得暗骂自己不孝,内心顿时想起家来。假如一棵忘忧草也能充满忧愁的话,我便是这棵草,生长在北堂下。

  回到“琅嬛福地”,我不开灯,独自坐在床头。月光透窗而入,宛如天上下霜,绵绵不绝,洒在我身上,仿佛下了一层薄薄的霜芽儿似的。我呆坐不动,虽然心头萦绕着乡愁,但脑海深处,却不时从另外一种思路上,飘出刚才偷窥的香艳画面,便悄骂自己猥琐,竭力用想家的感觉,制止这种思路。于是家中的情景,隐隐绰绰,一幕一幕地浮现出来,“娃啊……如果外面受委屈……记得回家啊。”初次出门时,母亲结结巴巴的话,不禁让我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刹那间,母亲眼角的鱼尾纹,鬓角的白发,便一一清晰起来。特别是母亲的白发,宛如霜染,就像她手里的针线一样,一针针扎下去,都是对儿女深深的牵挂和担忧。
  “一个月没给家打电话,真是太不孝了,该打个电话了。”我自言自语,便在床上盘起腿,努力使心情平静下来。“可是,说些什么呢?”一想到自己生活现状,又觉得无颜面对父母,不由得畏缩不前,愁眉不展。

  我颓丧地躺在床上,伸手拉过枕头,垫在脑下。猛地又焦躁地坐起身,“怎么办?怎么办?”我自言自语。“我该想想怎么对爸妈说才好。”于是大脑快速旋转,尽力回忆自己失业以来,每一天生活的点点滴滴。
  “孩子,你还很年轻,未来的路还很长,学点技术吧,比如电脑,比如电脑,比如电脑……。”突然,傍晚民工叔叔的肺腑之言,仿佛黄钟大吕,洪亮的声音,不停地缭绕耳际,声声敲打在我心头。就连窗前月光,也瞬间温暖起来,成为箴言妙语的化身,我人生的道路和方向,分明在里面显现出来。“就说学电脑吧。”我下定决心,在心里回答了自己。

  我稳了稳神,掏出手机,拨通母亲的电话。我的声音颤抖着,充满了因为自己潦倒近况,而对母亲产生的愧疚感。母亲那边声音很吵,使我不得不提高嗓门。
  “妈。”
  “是翰飞呀。”话筒之中,传来让人热泪盈眶的声音。
  “是我,妈。”
  “晚饭吃没呢?”
  “吃了。”我怕母亲担心,随口答道。
  “你那儿热吧?我听天气预报说,都35度了,你要注意身体。”
  “妈,你也要注意身体。”
  “找到工作没呢?”
  一阵沉默。

  “你的号码我不会拨……所以……也就没法给你打,你……你最近一切都好吧?”母亲声音中,含着隐隐担忧。
  “妈,我想学电脑。”
  “你想学什么?等一下,小猫——屋子里的小猫一直在叫。等一下——嘘……嘘。”
  “电脑。”
  “电脑是什么——喂,把小猫撵一下(回头对我父亲说)——嘘……嘘。”

  在我印象中,电脑的形状,宛如一台电视机。于是告诉母亲,电脑外表像电视机,是高科技产品,现在办公都用

  这个,前景广阔,我不能落伍了。由于母亲那边实在太吵,响起一阵“喵喵”的猫叫,我不得不重复说了几遍。

  “只要对你前途有好处,我和你爸都支持。咱们村儿人情太坏,你在外面好好混,以后别在村里呆了。”末了,

  母亲又担忧地问:“钱够么?”
  “够。”
  “缺钱的话,家里给你寄些。”
  “够。”我又说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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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挂断电话,我久久无语,一直沉浸在刚才的通话中。半晌才发觉月影移开,夜已深沉。我感到内疚、不孝和有罪,而且明白自己无力改变这种现状。

  恍恍惚惚中,母亲苍老面庞,又浮现眼前。她额头的皱纹,经灯光一照,一道一道,就像刀刻的一样,里面不仅填满岁月风霜,现在又多了对远方不争气儿子的无尽担忧。但一直以来,年纪尚轻的我,并未能理解母亲心境。反倒抱怨自己命乖运蹇,没出生富裕家庭,自然也就没有爹妈可拼,人生自打出生那刻起,就输掉了。所以日常除了满腹牢骚委屈,便是对母亲心安理得地依赖。于是,当我人生失意,在外无依无靠时,能得到母亲宽慰和支持,便感到理所当然,丝毫没有半点自责和羞愧。就像一个快要撑不住的人,在行将倒下的时刻,被一个温暖怀抱搂住,温柔地要他挺住,于是他挺住了。但是挺过来后,很快便忘记了这个怀抱。
  生活中,我十分内向,少言寡语,经常耽溺幻想,一个人静静发呆,除了非说不可的话,同父母并无太多交流。同时我性格倔强,自以为是,遇事则我行我素,从来不照顾母亲情感,更没有想到,母亲已为我操碎了心。岁月的风霜,再严酷、再无情,只能在母亲皮肤上刻下印迹。而我,却让母亲的灵魂生出白发,心灵长满皱纹。为此,母亲经常抱怨道:“你看人家小明,一周给家打一个电话,工作和生活中大事小事,都跟水仙(小明妈妈)说。你要么十天半月不打一回,打也只是三言两语,外面什么事,都自作主张,我和你爸都不晓得。”我便生气地回嘴:“那有哪么多话好说,别人是别人,我是我。”

  当然,在我心灵深处,隐隐也能察觉母亲的期待。明白母亲期待亲情交流,期待自己的孩子,人生之路顺畅无比,能懂事、有出息、给她长脸。同样,自我背井离乡外出打工那刻起,便发现母亲眼里满含忧虑,明白使母亲感到痛苦的是,自己不能以身相代儿子的苦难,没有能力给儿子提供舒适的生活。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内心虔诚祈祷,背后默默支持。一直以来,母亲的心,宛如中天明月,总是在清冷夜空,把自身微弱光芒,洒向人间最无助的角落,抚慰着最无助的心灵。
  但是,母亲的担忧和期待,又能给我多少压力和动力呢?我不能理解母亲,就像母亲不能理解我一样,似乎在我和母亲之间,一直横亘着一条很深的沟。放眼望去,就见里面隐隐绰绰,有一大半淹没在云雾里。母亲出生于解放初期,满脑子陈腐观念,不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考上好大学,端着“铁饭碗”,走进政府部门富丽堂皇的高楼大厦,赢得好名声,娶个漂亮媳妇,然后生个胖孙子,好光宗耀祖,扬眉吐气。就是暗地抱怨村里人情不好,平日里谨小慎微,尽陪着笑脸讨好别人。而且随着年龄增长,母亲就像一棵老树一样,变的弱不禁风,心事敏感起来。特别在意孩子对她的态度,如果稍稍对她大声说话,她便情绪低落,胡思乱想,认为孩子大了,翅膀硬了。反过来,自己倒上了年纪,成为无用之人,抱怨孩子心高气傲,不把她放在眼里。

  相形之下,我一个八零后的新新人类,则更向往个性独立,遇事独断独行,拥有自由的意志,独立的空间。况且我现正年轻气盛,初经生活磨砺、社会大染缸的浸染,棱角尚未磨平,倒见识了不少同龄人的潮流之举。再加上身体内雄性荷尔蒙旺盛无匹,天性又是浪漫情种,渴望爱情甚于渴望亲情。所以,与其说母亲给我压力和动力,倒不如说我心中所幻想的美人,让我为她如醉如痴、神魂颠倒。而我一意孤行,试图通过打工闯出一片天空,力争屌丝逆袭、出人头地的雄心壮志,似乎也是为了赢得美人芳心,让她过上幸福的好日子。甚至每每在书上读到“白发苍苍”一词,我都没有想到母亲的模样,而是深情地想象着,多少年后,面对美人苍老容颜,我仍至死不渝地爱着她,爱着她脸上堆满的皱纹,和善良的灵魂。

  然而,此时此刻,我呆呆坐在床上,仿佛良心发现,内心对母亲充满了负疚,觉得自己一直以来的叛逆个性,突然被彻底颠覆。我似乎理解了母亲,理解了她根深蒂固的陈腐思想,理解了她的脆弱和无助,同时感觉到脆弱的母亲也是极其伟大的。母亲之前唠唠叨叨的农村妇女形象,也瞬间光辉灿烂起来。特别是母亲最后那句话,“缺钱的话,家里给你寄些。”不由得让我热泪盈眶,慨叹不已。我现在感到极其难受的是,自己之前在父母庇护下无忧无虑的生活,无形中反转过来,变成压迫着我的、让我愧对父母指望的高山大岳。无疑这种精神上的巨大压力,相较现实中颠沛流离的境遇而言,更让我痛苦万分。

  哎,我这个不孝之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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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某种意义上讲,人类应该为现代文明的飞速发展,感到所谓的“骄傲”和“自豪”,因为文明的每一次飞跃,都是对大自然“崇高地位”的强化和巩固。毋庸质疑,现代文明的灵魂是最具有音乐性的,在城市化进程中,钢筋混凝土的框架结构、形态各异的建筑造型、玻璃幕墙以及电脑科技的全面应用,无一不显示出现代文明灵魂深处的梦幻旋律和运动节奏。形象地说,现代文明就像一架巨大的钢琴,正在大自然腹地,忘我地弹奏着征服大自然的交响曲。而马达轰鸣、汽笛鸣响、以及人类自相残杀的隆隆枪炮等,不过是交响曲中一点点噪音。如同人类狂妄自大的脑袋,高速运转的呼啸声。

  从我所租住的小区正门左拐,沿马路直走一百米,中间主路路基逐渐升高,下面被一根根粗大的水泥圆柱支撑起来,离开地面,坡度越来越陡,黑褐色沥青路面向上延伸,马路上飞驰而去的汽车,宛如一个个急速往上爬行的灰点子,逐渐消失在坡顶灰蒙蒙的天空深处。此情此景,让我想起家乡土路的陡坡,蓝天白云下,向上骑行的自行车,就像渐行渐远的灰点,遥遥消失在天边一样。二者仿佛两根琴弦,在我心头弹拨,形成一种感伤旋律。于是现代与原始、富裕与贫穷、发达与落后、欲望与朴素等等音节,汇聚在一起,节奏震撼,荡漾心魂,让人唏嘘惆怅。
  坡面延伸至一个十字路口,路口中央,矗立着一座庞大立交桥。桥分上下两层,交叠的桥身在这里形成一个“十”形,然后各自伸向远方,如同两条灰带子,分开城市高低不同、色彩不一的建筑物。四条环形马路,连接两层桥身,方便车辆上下变道。大多数时候,车辆呼啸而过,宛如飞驰而去的影子。假如遇到早晚高峰,路面上密密麻麻,停满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汽车,仿佛灰带子上堆满积木。放眼望去,整座桥就像一个巨大的灰色中国结,摊平了,镶嵌在城市楼群之间一样。

  穿过水泥立柱丛林,从立交桥下走出,沿辅路再往前直走一百米,路右边是一所大学,围墙是锌钢护栏,校园内是树木和楼群,一幢女生宿舍楼正好背对马路。夏天,后面窗户经常临街打开,人走在下面,偶尔便会看到一些让人浮想联翩的画面,诱惑起来,又火辣辣,又赤裸裸,又带有浓郁的青春气息。
  比方说,有一回,我走在马路边上,不经意中抬起头,就见楼上一扇打开的窗户里,出现一条粉色小内裤。内裤下面,露出白白净净的大腿,侧面曲线,仿佛一条鲫鱼弓起的背。晃动起来,又慢,又优美,又动人,隐现大腿根部和内裤交接处的凹痕。马路上拂过一缕风,哗啦啦,我心就宛如一面旗帜,迎风展开,扬起一片情欲的海洋。这种场面,对于一个没有任何恋爱经历,生理功能又特别正常的青年来说,无疑极具勾魂摄魄的力量。我心剧烈跳动着,便停住脚步,踮起脚尖,睁大眼睛向上张望,原来是一个女生独立窗前,正凭窗远眺。就见她仅穿着内裤,两条腿各向二面斜伸,交叉重叠,一双纤手搭在腰部,宛如T台上的模特。由于楼层较高,窗口狭小,从下往上看,香艳画面仅停留在大腿以上腰部以下部位。特别是,粉色小内裤一时静止,一时摇曳,一时又踢踢踏踏乱动起来,似乎室内正播放着劲暴音乐。
  我伫立路边,眼睛大瞪,瞳孔放亮,一颗心颤颤悠悠,也随着它的节奏,忽上忽下,忽左忽右,飘忽不定。不由得暗骂自己猥琐,顿时羞红脸,赶紧低下头,一溜烟地跑开。但身体里许多压抑已久的东西,仍旧随着节奏,咚咚乱跳。我甚至能想象到她细嫩肌肤;想象到内裤的松紧带,在她小腹上留下一圈浅浅痕迹;想象到腹部上扣眼似的肚脐,里面闪耀着幽光。于是,欲望就像围墙里的蔷薇花,长势旺盛,一蓬蓬墨绿色叶子,簇拥着一朵朵粉红色花朵,越过护栏,朝着马路嫣然怒放一样。

  院子面向马路开了一个门,门右边墙上,悬挂一块牌匾,杉木制成,上面刻着“某某大学”,题词者是一个著名人物,已逝去多年。显然,这是该大学侧门,没有石头雕塑,镀金大字;没有造型奇异,气势恢宏的建筑,只是对开的大铁门上带着一个小门。从小门进入,便是一条林荫道,两边种着栾树,一直把你带到一栋四层小楼旁。走上台阶,门左侧立着一个铁皮抽屉收纳柜,右边墙上钉着一块钛金铜牌,上面字迹清晰,这便是“某某电脑培训班”所在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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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给母亲打完电话,我便留意起该校园里的“豆腐块”信息。就是说,在学二食堂和图书馆之间,间隔出一个狭小的正方形地带,中间立着一排铝合金广告栏,上面经常贴着一些“豆腐块”广告:有托福和GRE培训,有律考辅导,有租房电话,有快毕业的学生卖书、卖电脑、卖自行车、甚至卖衣服的清单等,当然,还有约炮电话和求偶信息。

  有一回,我在广告栏上看到一张纸条,钢笔小楷工整书写着:“诚求清纯可爱女子一枚,我愿牵着你的手,一直到老。”落款写着名字和联系方式。顿时,我的心灵起了一种神奇变化,瞬间感到一种温情脉脉的魅力,仿佛走进童话世界,草木扶疏,花香四溢,浓荫深处,王子和公主正携手款款而行。于是一直以来,我对美好爱情的渴望,对清纯美人的着魔,就像一飞就飞到花朵上的蝴蝶一样,双翅闪闪,光采奕奕。我沉浸在自我玩味的幻想中,不由得站在那儿呆呆发愣。
  生活中,能让我们产生共鸣的事物,通常都沉淀着我们过往的人生。我离家多年,倍尝人生艰辛和长夜孤独,在我心灵深处,何尝不渴望一个温柔可人的美丽女子,执手相伴,出双入对?但流浪日久,我熟知底层疾苦,我见过妓女调情,听过村妇骂街,也理解一些打工妹不良行为下的难言之隐。正因为我遇见太多尘世的污秽,所以才懂得真情可贵,特别喜欢纯洁世界。我希望社会上所有事物,都公正透明,没有灰色地带,没有所谓的“潜规则”;我希望人与人之间没有尔虞我诈,能够真诚相处,以心换心;我希望花朵在阳光下,能够安静地绽放,鸟儿在天空中,能够无忧无虑地飞翔。所以纸片上 “清纯可爱”四字,分明让我脸红耳赤、怦然心动,这不正是我深埋心底的美人形象么?无疑地,能够打动我的,并不是某件事情本身多么值得夸耀,而是这件事情所传递出的信息,恰好感染了我,符合我的价值观,拨弄了我内心深处,被压抑已久的那根心弦。

  于是,这段时间以来,我没事便喜欢在校园里溜达。我溜达的目的,或者说为打听计算机培训信息;或者说为怀念学生时代的青葱岁月;或者说为羡慕校园里浓郁的文化氛围,替自己未曾实现的大学梦,找回一些朦胧影子。更重要的是,还可以看到裙裾飘飘、长发飞扬的漂亮女生。甚至幻想着,我心中的美人就藏身其中,只要机缘巧合,或者夕阳西下,在某个林荫道上;或者细雨蒙蒙,在某个狭窄小巷里;或者超市购物时,抬起头的瞬间;或者食堂用餐中,扬起脸的刹那,便能不期而遇,彼此相视一笑,心中涌起似曾相识的感觉,然后一起牵手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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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高中时期,老师对待学生的态度,就宛如现行高校的招生政策,充满不公。学渣与学霸的悬殊待遇,好比名校招生中,贫穷落后的农业大省考生,相较帝都魔都的考生而言,可谓别之霄壤。听课时,学渣永远只能坐后面;住宿时,学渣不能选择安静的小单间,只能挤在闹哄哄的大宿舍;同学霸发生矛盾时,闹到班主任那儿,无论对错,学渣永远是赔礼道歉的一方。可以说,学渣的三年高中岁月,就像老师看他时的眼神一样,寒气逼人,彻骨冰凉。我有时候寻思,自己此生最引以为傲的时刻,分明是我考年级第一名后,班主任把我调到小单间,笑眯眯地说:“你就睡这儿吧。”

  自那刻起,我觉得我终于以成绩为自己洗刷耻辱,挽回面子,赢得尊严,在同学们中间扬眉吐气了。于是每天繁重的课业结束后,我仰面躺在床上,一边自鸣得意,一边遥瞻未来。便觉得自己再考上大学的话,不就鲤鱼一跃即成龙,山沟沟里飞出金凤凰,从而名动十里八乡,引得亲朋四邻刮目相看?不就彻底改变命运,从此出人头地,找到好工作,捧上铁饭碗,娶到漂亮媳妇,一生衣食无忧,富贵优游?

  按我当时成绩,考上大学自然不成问题,我沉浸在金榜题名后荣归故里的遐想中。没料到人生终究无常,命运之手如影随形,捉摸不定,临近高考时,一场大病,让我与大学失之交臂。
  假如当时,有人能懂我,能看到我内心莫大委屈的话,那怕一个安慰眼神,一句体贴的话语,我的泪水便会夺眶而出,源源不绝。从此视为精神上的知己,灵魂上的挚友了。可我害的是抑郁症,心灵上越痛苦,生活便越来越离群索居了。

  此后,我心灰意冷,黯然神伤。大学生在我眼里,便是有文化的代名词,他们头顶笼罩的光环,一圈一圈,耀眼夺目。他们是我的偶像,是天之骄子,是一切幸运的化身。仿佛人群之中,有人一说自己是大学生,便会迅速成为目光焦点。周围的人,全都羡慕地睁大眼睛,而且眼中光芒闪闪,暗地里都竖起大指,啧啧称赞:“了不起”、“有出息”、“前途无量”。

  形象地说,大学生是清晨的朝阳,是国家的支柱,是社会的未来,是民族的希望,当然,也是十足的社会宠儿,享受着各种实实在在的好处。他们接受名师教导、拥有许多优质社会资源、坐车购物,还可以打折优惠、在热点事件中,他们的身份,无疑能迅速引起社会关注,成为媒体报道的标签、甚至就读学校本身的名气,就是庇荫他们的财富,一辈子取之不尽,用之不完的无形资产。
  上学期间,他们有着大把无忧无虑的时间、有着气味相投的兄弟、有着多情的小师妹、有着花园似的浪漫校园、有着制造一次次艳遇的机会、有着围绕在学校周边的快捷酒店、成人用品店和钟点房,当然,身体内还有着极其旺盛的雄性荷尔蒙。他们可以谈一场或者几场不用负责任,却又惊世骇俗的恋爱,毕业后,又拥有着整个社会极其看重的一张张证书。特别是,在各大单位眼里,这些证书必然代表着高素质、代表着出色的工作能力、代表着好人品、代表着高大上的精英形象、代表着滚滚财源和单位的未来。反过来,对于证书持有者来说,也代表着金灿灿的饭碗、代表着单位领导(不如说命运)青眼有加的眼神、代表着口袋里钱币叮当作响的悦耳声音,代表着美女投怀送抱时,虚荣而兴奋的娇羞。

  可是我呢?生活在社会底层,工作朝不保夕、境遇颠沛流离、事事受人欺侮、处处遭人唾弃。苦难背后,并非我不反思自己的学历和生存能力,看不到自己不足之处。而是我不甘心同样作为人,难道就不配享有人的尊严、人的权利,以及平等竞争的机会?偶尔遇见一个合适女孩,却不敢主动上前追求,这不仅因为我囊中羞涩,经常受人歧视,在一个白眼,一句“你有房有车么?”的嘲讽中,战战兢兢,瑟瑟发抖,内心滴血。更因为这些创伤背后,随之而来的自卑感,如同阴影,落满心头。于是女孩在我生命中,恍若窗前突然落下的美丽鸟儿,我惊异地睁大眼睛,一旁痴痴地看;鸟儿张开翅膀飞走,我惆怅地遥望天空——遥望着漫无边际的幻想和虚无。
  毋庸置疑,大学生活对于我,仿似一个孩子在成长过程中,本应该享有的一种温暖,可是因为某些原因,温暖没有降临,反倒是人生的辛酸接踵而至。于是,他变的沉默寡言,严重自卑,极其敏感。苦难在他灵魂深处,仿佛勾起对一切不公正现象的无比厌恶,以及对尊严的强烈渴求。最近这段时间里,我经常行走在校园林荫道上,驻足蓝球场边,徘徊在广告栏前。或者在超市装着挑选东西,在可以使用人民币的食堂吃饭。总之,我寻找一切机会,尽力让自己融入学校氛围,期待能偶遇心中美人。而且,我还特意把自己打扮的像个学生,以满足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虚荣心。

  有一回午后,我经过一幢教学楼门口,就见一个漂亮女生,正走出楼来。她头发橘红,一身浅蓝色连衣裙,裸露着柔软白皙的胸部和脊背,以及两条光洁的胳膊。她的屁股微微向后翘着,这样显得胸更凸了,身材更性感了。她走出楼的刹那,我感觉刚才还阴沉的天空,突然间晴空万里,艳阳高照。她对我妩媚地笑着,抬手撩头发的瞬间,我还瞥见一小撮棕黄色向上卷曲的腋毛。她款步朝我走来,一股淡淡的橘子香味,使我呼吸急促起来。我受宠若惊,脸颊肌肉使劲往上挤着,以致眼睛越来越小,最后眯成一条细缝。连忙迎着她的目光,咧开哆哆嗦嗦的大嘴。我的心啊——我的心就像火种,被她擦身而过的热浪点燃了。我的……。

  我转过脸,发现身后十米远的空地上,停着一辆宝马车。一个西装革履的老男人,正弯腰撅着屁股,满脸堆欢地拉开车门。由于极度兴奋,他两颊养尊处优的红肉褶子,显得更红了,仿佛颧骨阻塞了血管,血液全滞留在脸上似的。一双苍老而浑浊的眼睛,贪婪地向前睁着,年龄和岁月,丝毫软化不了他那色迷迷的视线。一张干瘪的嘴(和他空虚灵魂一样干瘪的嘴),朝一边咧开,欲望便汹涌而出,无穷无尽。他迎上前,向她张开双臂。她像小鸟一样扑到他怀里,踮起脚尖,用胳膊勾住他的脖子,两人“吧唧吧唧”地一阵亲嘴,然后相拥进车,“嘣”地关上车门,宝马车一溜烟地远去了。
  28

  毫无疑问,生命需要缤纷的色彩、悦耳的声音,以及优美的语言。因此,只要我们善于观察、用心倾听、认真阅读,无论色彩、言说,抑或文字,都是现实世界的延伸,都会在我们内心深处,展现另一个真实而且无比美妙的世界。

  我是根据广告栏上的“豆腐块”信息,找到这家计算机培训班的。自拿到招生简章那刻起,我便迟疑不决,思前想后,琢磨学什么专业好。当然,我不只看专业前景,也综合考量兴趣爱好、学制长短、以及自身经济实力等因素。那些动辄学费上万,一期下来需要几个月的专业,直接排除在考量之外。我为此犹豫了好几天,期间也和父母沟通过(他们让我自己做主),最后,毅然决然地在一个扎“马尾辫”、戴小框眼镜、穿超短裙的女教师建议下,报了平面设计专业。报名时,她用金币撞击一样的声音,对我说道:“用苹——果——电脑教学嘛。”她嗲声嗲气,故意拖长“苹果”二字,似乎在她眼里,这个洋品牌足以提升人的财富层次和精神品味,让人瞬间引领潮流,顿时“高大上”起来。
  当然,我报这个专业,并非为“苹果”金字招牌而来,而是在“马尾辫”嗲嗲地渲染下,觉得本行业深受艺术女神青睐,投身进去,自然可以和那些留着大胡子,扎着长辫子,举手投足间,仙气十足,飘飘乎遗世独立的艺术家为伍。再不济,也能用做图软件,设计出天马行空的作品,绘制出美妙绝伦的画面,除了文字,还可以用线条和色彩表达情愫。这种感觉,对一个爱好读书写作,经常耽溺幻想的文艺青年来说,无疑具有致命吸引力。就是说,我不仅可以给我心中美人写诗,还可以为她绘画。或者先绘出缠绵的画,再配上深情的诗,一起送给我的美人。此情此景,别说真正实现,就连心里想想,都觉得唯美温馨,无比浪漫。重要的是,学制短,学费低,一个月的时间,一千八百元人民币。

  交费那天,运垃圾的大爷照例来到窗旁,倒完垃圾,车子“吱扭”远去,接着就寂静无声了。我醒过来,坐起身,望着窗外沉沉夜色,恍惚感觉大爷佝偻远去的背影,就宛如西西弗斯往山顶推着巨石的形象,不断重复,永无止境,便自言自语道:
  “这倒是一幅拥有艺术灵魂的画面呢。”
  于是,我愈发觉得窗外风轻天高,大爷借着路灯微弱光亮,在一个个垃圾桶旁停下,搓手、吐痰、扣桶、放桶……,一系列动作,无疑呈现出西西弗斯式的孤独和绝望。我很想揣度大爷心境,他在日复一日、无休无止,如同上了发条的程序性动作中,感到痛苦么?是他看透了人生?还是心中另有情感寄托,从而让单调的工作有了绵绵不绝的动力?抑或他内心有着崇高境界,超然于波澜不惊的生活之上,享受着恬淡而安的满足?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身的悲剧性和荒谬感,因为岁月的霜刀、人生的风雨,早已让他那颗曾经鲜活的心,变的千疮百孔,如此麻木?而这些画面外意义,又是画面本身可以显现的么?还是通过文字描述,更能精准表达呢?我模模糊糊地想着,恍恍惚惚中,总有一种声音,或“吱扭”、或“吧唧”、或“咣当”,打断我的沉思。

  想累了,闭目养神。脑海便浮现出心中的美人,她正倚窗独立,凝眸望向远方望了许久,黑头发整齐地落在后背上,有着丝绸一样光泽。窗外天色微明,像信鸽一样白。

  顿时,我心头涌起一股暖意,这种感觉持续了整个早晨。交学费时,我有些紧张,因为交费完毕,我身上的钱便所剩无几了。
  29

  财务室狭小简陋,紧临校内一条林荫路,瓷砖地面,脚步的响动,如同冰块在河面上碎裂,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财务人员从电脑后面,抬起一张长满粉刺的脸,她齐耳短发,塌鼻子,说话声音“嗡嗡”的,带着浓重鼻音,如同墙上老化空调发出的响声。“马尾辫”代我说明来意,我递给她一张招行储蓄卡,她接过卡,拿过打印机旁的刷卡器,把卡插进凹槽,轻轻一滑,然后伸出胖乎乎的手指,熟练按着键。一旁的我,神色畏缩,面庞由红转白,身体不由得颤抖起来,感觉头脑昏沉,内心恐慌,甚至于因为心疼血汗钱,将她按键的动作,也颠倒黑白,当作在磨一把刀一样。我身子倚在桌沿,迷迷瞪瞪,险些摔倒,听着她按键,发出刺耳声音,无疑磨刀霍霍,寒光隐现,冷不防因为按键不灵,猛按两下,发出“咔咔”的响声。当她把卡还给我,又递过刷卡器,示意我输入密码时,我感到自己越发糟糕透顶,四面八方,杀气腾腾,分明是,我正被五花大绑,拿刀架在脖子上。就连密码器上的数字,也宛如催命倒计的秒数,影影绰绰、重重叠叠……。

  我胳膊打晃,手指哆哆嗦嗦地输入密码,仿佛醉汉,神情恍惚,视线摇曳,因为心情极度紧张,第一次竟然输错了。就见她皱起眉头,抬起塌鼻子上的一双小眼睛,目光犀利,死死盯着我。冷冰冰、亮闪闪的眸子,如同两支射出的匕首,正凛凛而来,森森寒气,划破我的皮肤、深入我的血肉、逼进我的骨髓。

  “难道她不相信我?认为这卡不是我的,是捡来的?是偷来的?是抢来的?或者是骗来的?”一想到别人目光中,充满怀疑、鄙弃和敌视,我就觉得阴风扑面,彻骨发冷,反而越发认为自己如同待宰羔羊,无路可走。四周刀光闪闪,鬼影幢幢,一切都叫人透不过气来。于是心里一急,便意识到内裤那儿湿漉漉的,不知是冷汗?还是尿液?抑或什么时候,突然钻进裤裆的一条毛毛虫?凉凉地,正顺着大腿往下爬。
  交费完毕,身边“马尾辫”发出欢畅笑声,好像她身体里愉悦的情绪,太过旺盛,憋了半天,终于集中爆发一样。她笑的时候,头微微摆荡,辫子乱摇,晃动的头发拂到我脸颊上,麻酥酥的,接着又移开了。突然,在一阵金器撞击的咯咯大笑中,她把嘴凑到我耳边,欢快地说道:“好啦,我带你去教室吧。”她兴奋地转过身,由于用力过猛,加上刚好站在空调下面,经过一阵沉寂,此时空调正呼呼作响,猛地吹出一阵冷风,她转身刹那,臀部上的短裙被风扬起,仿佛孔雀开屏似的,裙摆也齐刷刷地张开,露出裙底肉色内裤和圆滚滚的屁股。我涨红脸,立直了,背过脸去。再转回脸时,发现她小框眼镜的镜片上光芒闪闪,嘴角边上,也多了两条纹路,似乎刚才笑的太过酣畅,弄的脸都皱皱巴巴的。

  “她为何这么开心?是从我身上大赚一笔?还是发现我卡内没有钱了,正暗自幸灾乐祸?”我内心思忖,顿时凄凉起来,恍恍惚惚,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极其愚蠢的事,身心疲惫不堪。要命的是,整个过程中,周围人们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一言一行,都有着莫名其妙的深意,都满含讥讽,都极具攻击性。我面颊苍白,神色惊恐,伸手接过“塌鼻子”递来的发票,胡乱揣进裤兜,快步走出令人窒息的房间。在我刚才站立的地面上,留下一滩形状不均、色泽泛黄的液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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