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妈妈二
小麦跟着美穗疯玩了一整个下午和晚上，去看这个城市里最著名的音乐喷泉，和人造的浩瀚星空。回到家，王颖开了门。美穗早早打好招呼，王颖见到小麦就笑得一双眼睛弯弯：“你就是小麦小帅哥吗？”小麦突然变得很害羞，躲在美穗背后。美穗一边换鞋，一只手把他从背后拽出来：“害羞什么？叫小王阿姨。”小麦扭扭捏捏地说：“小王阿姨。”声音低的几乎听不见。美穗去阳台摘了几件衣服，问小麦：“你要先洗澡吗？”王颖噗嗤一声笑出来：“他这么小当然得你帮忙啊。”美穗说道：“也是哦，好麻烦。”
好不容易洗完澡，她先放换了干净衣服的小麦出来，自己打扫浴室。小麦在沙发上翻滚着，嘴里“哔哔哔哔”地发出模仿枪的声音。美穗在浴室里大喊：“小麦，别喊，吵到小王阿姨了。”王颖捧了一盒子点心说：“他没有吵到我，倒是你，声音太大了。”小麦从沙发上爬起来，眼睛不住地瞟向点心盒子。王颖说；“这个就送给最可爱的小麦帅哥啦，不过今天晚上不能吃，等明天好吗？”小麦不敢接，低头看自己的脚丫。美穗在浴室远远地说：“阿姨给你就拿着吧，但是今天不能吃。”小麦兴奋地“诶！”一声，抱住了盒子。那盒子上印着可爱的熊猫，里面独立包装的每一个小蛋糕都是各种形态的小熊猫，这比里面的巧克力味道更让人着迷。过了好一会，美穗从浴室出来，小麦已经昏睡在沙发上，她只好把小麦抱到卧室。
早上美穗不到九点就醒了，除了上早班，她向来是要睡到下午的。王颖已经走了，小麦被一个大毛巾在脸上囫囵擦了擦，就欢呼一声奔向餐桌，美穗给他准备好了热牛奶。在家里面妈很有可能给孩子吃的就是稀饭和咸菜，妈就是那么节俭——在电视上美穗学到一个词，叫做隐性饥饿，由于平时饮食中营养摄取的少，所以小麦见了零食就走不动道。小麦恨不得舔干净碗，美穗心里涌起一阵酸涩的温情。小麦个子在同龄人里还算可以，是单眼皮的大眼睛，像极了他的父亲。她突然想起已经模模糊糊的过去，突然没了胃口，冷声道：“吃完把碗放到厨房去，也不知道妈平时都怎么亏着你。”小麦叫道：“姥姥对我可好了！”可是看着美穗阴沉的脸，还是自己从凳子上跳下来，捧着碗就跑走了。
美穗对着立在墙上的一面镜子化妆，对小麦说：“我要去上班了，你下午在家待着，小王阿姨会回来，给你带吃的。”小麦立在墙角，不吭声。美穗说：“你是男子汉，一个人不怕的，对吗？”
美穗急匆匆赶到店里，交接班的间隙对王颖说：“颖儿，一会你会直接回家吗？”王颖说：“我知道我知道，小麦一个人在家吗？”收银的小赵赶紧加进来：“小麦是谁啊？”美穗气道：“哪里都有你，我亲戚家小孩，在我这过暑假。”王颖说：“特别可爱，虎头虎脑的。”美穗说：“哪里可爱了？”店长梅姐拿着交接班的本子，说：“开会了还聊得这么开心，美穗你这个月业绩好吗？”众人赶紧散开，那小赵还在后面追着说：“记得带来玩啊！”
这晚班直上到十一点半。最后那几个顾客，挑挑拣拣，半天下不了决心。美穗坐了个电摩托，一路风驰电掣赶回去。开了门进去，小麦已经躺在沙发上睡着了，王颖坐在一边，敷着面膜看手机。美穗把包挂在玄关，悄声道：“睡着了？”王颖说：“可不是。要他进房间死活不愿意，要等你呢。”美穗笑笑，和王颖配合着把小麦抬进卧室。她一路赶回来，燥热的天气让她被蒸出了一身汗，可是孩子此刻正在呼呼大睡，脸蛋睡得红扑扑的。你倒是挺安逸，美穗想着，却瞥见墙角镜子里自己上扬的嘴角，又正了正脸色出去了。
这成了一个模式，美穗和王颖轮班换着带小麦。美穗心里对王颖实在是愧疚，总说要请她吃饭。王颖无所谓，她喜欢小孩子，尤其觉得小麦可爱。这天下了早班，美穗回到家，王颖不在却是她男朋友大刘，坐在客厅里打游戏。看到她回来，大刘说：“王颖有点事出去了，我陪孩子在家，”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可是孩子好像怕我，一下午都没出来。”美穗说：“真是麻烦你们。”就进了房间，小麦正坐在窗口下的地板上，趴在床上画画。看到她进来，孩子非但没有高兴，看上去神情还很惊慌。美穗把手里的阳伞和眼镜扔到床上，问他：“你一个人画画呢？画的什么啊？”小麦没有吭声，美穗继续说：“我买了西瓜，你要不要吃？”小麦还是没出声。美穗说：“你不要吃算了，不开口的人没得吃。”说完便出去了。美穗把衣服洗了，晾了，小麦都没有出门来。等到她拖地的时候，到了房间，对孩子说：“你起来，我要拖地了。”孩子不动，执着地坐在原地，拿着自己的笔。美穗说：“小麦去客厅画好不好？”孩子还是不动。美穗的气涌上来，厉声道：“你不听话是不是？”说着就去抢他的笔。小麦人小劲小，自然不是美穗的对手，急的“啊啊”叫，去夺自己的笔。美穗压制着怒气说：“你不要闹，小姨只是要你让开一下，我要拖地。”小麦不听，还是坚持坐在原地。美穗说：“你是故意的是不是？”单手提住孩子后衣领把他从地上拖起来，顺势在孩子背上拍了一下。小麦：“哇！”地大哭起来，大刘忙冲进来问：“怎么啦怎么啦？”美穗说：“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么犟，叫他起来就是不起来。”大刘伸手要接过哭泣的小麦，小麦却往后面躲，美穗说：“没事的没事的，你不用管了，小孩子不能惯的。”大刘看孩子不跟他，说：“你也别生气，他是小孩子，不懂事正常。”美穗忙“嗯嗯”的答应。大刘一出去，美穗说道：“怎么回事？你到底在闹什么？”小麦哭得脸色通红，不自觉的身体后缩。美穗看看地上，一滩干涸了的印记，看样子是孩子尿到地上了。她问道：“怎么回事？你不是会自己上厕所吗？”小麦委委屈屈的看着自己的脚，美穗一把把孩子拉过来，仔细一看哭笑不得，哪里只是尿了，孩子还拉在了裤子上，怪不得一进门老觉得哪里有股味道。美穗无奈道：“天哪，你这孩子…”她看看客厅，问小麦：“你是不是害怕外面那个叔叔？”小麦很小声的说：“嗯。”美穗说：“不要怕，他和小王阿姨是一家的。你不是最喜欢小王阿姨吗？”可是小麦没答应，一双眼睛盯着地面。美穗起身去翻找衣服，把小麦剥的光溜溜的：“走走走，我们快去洗澡！”
孩子换了干净衣服被放在床上，怀里抱着一大盒零食。美穗坐在淋浴头下面洗衣服，她不知道为什么不觉得很脏，这换做以前是想都不会想的。她生小麦那一会，她没洗过一个尿布，天天在床上躺着，不发一语。小麦是妈妈带大的，她从未感激过她，她从小对妈只有怨恨，怨她没有给她一个富足完整的家。小麦五岁了，带着都这么累，那做婴儿时是多么辛苦——她却回忆不起来妈说过一句累，只记得孩子一哭妈就冲过去抱着，还时不时的说：“小麦小麦，多可爱啊。”孩子从小的人生里没有父亲，老陈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年纪又大了。所以看到身强力壮的大刘，孩子的第一个反应是惧怕。她虽怨恨母亲没有给予的一切，她对于小麦却有过之而无不及。小麦穿着小裤头和大拖鞋“哒哒哒哒”跑过来：“小姨小姨，这个给你吃！”把一只小熊猫的头塞进美穗的嘴里。美穗“啊呜”一口，说：“哈哈哈，小熊猫被我吃掉了！”小麦笑得咯咯咯：“小姨我知道小熊猫是假的，不会疼的！”
小麦下午吃了太多零食，反而晚上吃不下饭了。美穗奇怪自己的没有原则，但是看见孩子开心心情还是不错的。在租住的小区附近有一个商场，楼上有一个儿童乐园，这还是王颖告诉她的。胡乱扒拉了几口饭，她就带着小麦出门了。那儿童乐园就是一个小型的探险园，每个孩子挂上一个安全带，在里面攀爬，过独木桥。小麦从来没有玩过，换鞋的时候就兴奋地语无伦次了。等到孩子进去，反而手足无措了，看着吊下来的晃晃悠悠的木板不敢踩上去。美穗在外面手舞足蹈的比划着：“没事的没事的，踩上去！踩上去！”小麦试探着伸出脚，又缩回去，在人群里找美穗。美穗在游乐园外面模仿着过桥的动作，小麦也试试探探地踩上去，站住了，兴奋地对着外面的美穗大叫。美穗招招手，突然想起来很多年前，那时候爸爸妈妈还没有离婚，可是爸爸早就不拿钱回来了，她羡慕别人都坐的那种投币的摇摇车。妈去市场卖拖鞋，回来的路上让她坐一回。她坐上去，车子冷不丁地晃起来，她没有开心只有恐惧，可是妈站在旁边，和着她的频率一起摇头唱儿歌。她战胜了恐惧，短短两分钟很快过去，妈伸出手抱她下来——现在想想那时候母女二人有多么窘迫，那一块钱可以买四个馒头，是她们一天的主食。小麦大声喊：“小姨，小姨！”他爬到了最高点，抓着安全带的带子跟她招手呢，美穗也招招手。那放在进口处的排的整整齐齐的鞋子，只有小麦的最脏最破。美穗在穿上从不委屈自己，店里来了好看的新货咬咬牙还是要买的，这一刻她有点汗颜。
这一趟孩子高兴疯了，回来路上还在不停给美穗讲里面有多么刺激好玩。到了家，刚洗完澡小麦闹着热，要吃西瓜。美穗在西瓜上插了一把铁皮勺子，就去洗衣服了。等她回来，孩子已经睡着了，西瓜挖了大半。王颖刚回来，看到便说：“你给孩子吃太多了冰的了。”美穗也有点担心：“我洗衣服，一个没看住。”到了夜里小麦果然发起烧来，叫也叫不醒哼哼唧唧的。美穗翻箱倒柜找感冒药，直找的把王颖也吵醒了。两人坐在灯下研究半天退烧药，毕竟还是没敢给孩子吃。这会已经两三点了，王颖说：“你这样，你看着孩子，我去买药。”美穗说：“我去我去，你明天还上早班，真是，把你折腾的。”王颖用一条拧过的毛巾擦擦孩子的手脚：“哎呀，要去快去！”美穗开了门便下楼，又折回来取了手机：“有事打给我！”便跑下楼。
走了好几条街区。她突然很怀疑自己的记性，明明有好几家药房，怎么这会一个找不见。好不容易看见一个，又不是二十四小时营业。这漆黑的大街上，只有那么一两个横卧的流浪者，没有一个能给她询问的路人。虽是深夜，可是升腾的暑气没有散，热得她T恤黏在背上，刘海湿漉漉地向上拧着，用一只卡子死死卡住。路过一个便利店，一个装了水的塑料瓶“砰！”地一声砸在她脚边，吓了她一大跳。她怒不可遏大声叫骂道：“神经病啊！变态！”回应她的是一串骇人的大笑，在这空荡的街道徘徊。她突然怕起来，后悔自己的口不择言，万一人家不放过她，家里还有等着的孩子。她加速跑起来。
她终于在菜市场门口看到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药房。那戴着眼镜的瘦高的女人，推给她一大捧药。她想了想，还是把电话打给了妈。妈很快就接了电话，指导她买几种小麦曾经吃过的药。出了药店门，她在电话里说：“妈，陈叔好点没？”妈说：“都好着呢，不要担心，过几天就可以出院了。”美穗哽咽着说：“妈，我好想你。”妈在电话那一边沉默一会，说：“带孩子是不容易。美穗，你再坚持几天。”美穗只说：“嗯，嗯。”
小孩子的急症来得快去的也快，没几个小时小麦的烧就下去了。早上端到小麦面前的是一碗咸粥，他哼哼唧唧地不愿意吃。美穗左右劝了半天，无奈道：“那你要吃什么？”小麦两只眼睛在闪光：“蛋糕蛋糕！”“那可不行。”美穗断然拒绝：“你发烧刚好，不能吃甜的，要小心嗓子发炎。”小麦哭丧脸：“我好了都好了。”美穗看看他，想了想：“那如果你乖乖吃饭，下午我带你去我们单位，你就不用一个人在家了。”小麦说：“真的真的！”美穗说：“那当然。”小麦赶紧把碗端起来呼哧呼哧的喝下去。美穗心想，今天正好店长休假，王颖下午有事，我就是想不带你也不行啊。
小麦出现在店里，立刻引起一阵惊呼。小赵赶紧说：“小麦，这是小麦吧？”一个班的同事都围过来，不一会小麦手上就有了好几条巧克力和棒棒糖。小麦正高兴地清点战利品，美穗一把夺过来：“你还不能吃，我先替你保管。”小麦立刻嘴撅得老高。小赵说：“美穗你好像周扒皮。”美穗瞪着他，小赵赶紧问小麦：“是吧？”小麦使劲点点头，虽然他根本不知道谁是周扒皮。美穗轻轻扯扯小麦的耳朵：“你别想着不乖，反正今天是不能吃糖了。”正说着要开会了，美穗把小麦往顾客休息的沙发上一推：“坐在那里不要动，哪里也不许去啊！”
小赵不知道从街上哪家店里要来一只氢气球，小麦在底下绑了一个衣架，在店里面扔来扔去地玩。小赵说：“小麦好聪明啊，这样就不会飞走了，是吧？”小麦听到别人说他聪明，特别高兴，更加卖力地扔起来。美穗说：“你小心点，一会撞到哪里怎么办？”小麦蹭蹭跑过来，把美穗撞了一下又跑走，大家都笑了起来，小麦这是无声的抗议啊。下午大家换着吃饭，新来没多久的同事佳佳吃完饭提着一个塑料袋回来给小麦：“小麦你吃。”美穗看了一眼，说：“啊呀，你怎么，不要这样惯他。”那是佳佳要了一个鸡腿快餐，鸡腿是不能单点的，说明她就是一点点配菜吃的饭。小麦看看美穗，佳佳直接塞到小麦手里，小麦夸张地说：“佳佳姐姐，好香好香啊！”美穗道：“我们一样大，你要叫阿姨！”小麦举着鸡腿颠颠地跑走了。
天太热了，直到七点以后才开始上顾客。小麦开始和小赵一起坐在收银台，后来觉得太无聊了又悄悄跑到外面。美穗看到他，说了一句：“不要出店门！”便也没再管他。好不容易来了几个有意向的顾客，自然是不能错过机会，美穗忙起来，衣架都来不及放，挂在牛仔裤的口袋上。好不容易买单了，店里面一下子空起来，佳佳说：“怎么不见小麦?"大家这才发现刚才还到处乱跑的小麦此时没了踪影。大家都慌了，把更衣室的门都打开，又跑到库房和卫生间去看。美穗头嗡的一下，背上立刻沁出了汗。小赵说：“你别急，别急，我们分别出去找找！”说着就跨出了大门。美穗也跟出去：“佳佳，你就在这啊，说不定孩子一会会自己回来。”没等她应声，美穗就一步迈了出去。此时街上人还是不算少，但是天色已暗，根本看不到一个矮矮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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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妈妈三
美穗在街上奔跑着，一声高过一声地喊：“小麦，小麦！”街上的人都同情地看着她，但是没有人能给她一点点线索。小赵往另外一个方向跑去，很快就不见了。美穗见巷子就钻，见店就进。可是一条街走到头，没有小麦的影子——她的心像被魔鬼攫住，紧得透不过气。她站在十字路口，不知道该不该再走下去，走下去该向哪个方向。曾经看过的拐卖儿童的电视节目一幕幕在眼前演，孩子被缚住手脚，喂了迷药，像动物一样被装在麻袋里，后备箱里。已经不营业的银行门口坐着一个下肢残疾的小孩子，裸露在衣服外的皮肤黝黑肮脏，正在喝一杯被丢弃的饮料。美穗全身发抖，努力控制自己不要想，不要胡思乱想。可是那个残废小孩吸引着她的眼睛，她忍不住猜测孩子的伤到底是天生还是人为，她特别怕，怕到眼泪涌出来，怎么擦视线都是模糊的——人生未知的恐惧太多了，爸爸突然不要她们，妈妈连一点买菜钱都没有，一点点泡发的紫菜烧了汤，对付一碗米饭下去。妈妈最后没辙了，把她送到领了抚养权的爸爸家，可是爸爸哄她出了门，之后几天没有回过家，她在漆黑的楼道里生活了两天，也饿了两天。等到妈领她回去，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的时候，她以为恐惧最终会散去，不会再来了。可是多可笑啊，她十几岁就错信了人，无法上学甚至无法待在老家，小麦算是个错误吧？可是这错误长大了，会吃会说会笑会哭…一瞬间十几年前的窘迫饥饿，潮水般一股脑淹没了她。她复制了她深恶痛绝的童年，不对，有可能是更加悲惨。
电话这时候突然响了，她忙接起来，一声颤抖且沙哑的“喂”，让她自己都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声音。佳佳说：“美穗你快点回来，孩子没丢，就在门口的展示台里…”美穗没听完拔腿就跑，高跟鞋在水泥地上只一点就腾起来。到了店里，出去找的人都回来了，围着一脸惊慌的小麦。美穗上去就拉住小麦，被佳佳拦住，小赵顺势把孩子抱起来：“孩子听你的没出店门，就是玩累了睡着了，干嘛啊你。”美穗说：“怎么找到的？”佳佳说：“我想着再找找，站在店门口向里面看，看到橱窗模特头顶有一只气球，孩子趴在地上睡着了。”小麦惊恐的眼睛到处转悠，就是怕和美穗碰上。美穗气道：“你这个孩子！真是…”大家都打着哈哈，小赵更是把孩子架在肩膀上：“走，我们飞起来咯！”
虚惊之后也要下班了，男生去关橱窗的灯，女孩子把外面陈列的货拉进来，再扫地拖地。小麦睡了一觉分外精神，双脚离地在沙发上坐着，等美穗结束工作。突然他喊起来：“小王阿姨！小王阿姨！”门口一看果然是王颖来了。美穗问道：“你怎么来了？”王颖接住跳到她怀里的小麦：“我太想念我们小麦小帅哥了，所以来接你们啊。”小赵跟上来说：“王颖你来了、走走走，一会咱们去吃夜市！这通折腾，我都饿了。”美穗说：“小麦要回去睡了。”小麦在王颖怀里很安全：“我不困我不困！吃夜市！”美穗瞪着他，小麦把脸埋进王颖怀里。王颖说：“孩子放假呢，放纵一天没事吧。”佳佳也在起哄：“小麦小麦，佳佳姐姐给你买汽水！”小麦喊着：“耶！”美穗气道：“是阿姨！是阿姨！我们同岁！”
小麦从来没有来过这样的地方。光着脊梁的叔叔很胖，肩上搭着一条毛巾，眯着眼叼着一根烟，在烧得红红的炉子上面烤肉，还时不时地在肉上撒一些粉末。空气中浓烈的肉香味，和平时闻到的很不同。小赵叔叔喝冰啤酒，倒到塑料杯子里就会有好多白色的沫沫，他呆呆看着。小赵叔叔说：“要不要尝一口？”他就着他的手抿了一点点，不好喝！苦！小赵叔叔得意的笑了，小姨就骂他：“少给孩子胡教！”佳佳姐姐把鸡翅从签子上撸下来，把骨头连接的地方掰开，又吹了吹递给他。一口咬下去，好好吃啊！可是佳佳姐姐说，没有孜然辣子不好吃的，怎么会呢，明明很香。小王阿姨把砂锅里的鹌鹑蛋捞出来，放在碟子里等等凉，一会就会喂到他的嘴巴里。真好啊——在家姥姥很好，姥爷也很好。可是姥姥做饭总是又淡又软，姥爷不爱吭声，多数时候是只有他一个人，和玩具玩。小麦拥有的玩具，就是缺少部件的几个小汽车，和脏兮兮的兔子。佳佳姐姐和别人说话，忘记了他了，可是他还想吃那个香香的鸡翅膀，于是他自己抓起来，学着大人的样子送到嘴边，“啊！”地叫了一声，大人们都着急看过来，那还滚烫的签子在他脸上烫出了一道红红的印。小王阿姨用一瓶汽水安抚了要滚出来的眼泪，小姨把剥好的花生送到嘴里了。大人们在说话，唧唧喳喳的，慢慢就听不清了。他倒在小姨的怀里，睡着了。
妈打了电话来，陈叔已经好差不多，可以回家休养了。美穗轻松地说：“没事，你照顾他吧，小麦可以在我这里再待一段时间。”妈说：“小麦听话吗？你脾气不好，不要太和小孩子计较。”此时的小麦正坐在地上玩一个跑动的小火车，那是小赵买的，说是商场打折。美穗说：“他在这里天天开心得很呐，又有人和他玩，又有好吃的好玩的。”妈也没再说什么，挂了电话。小麦脸上的印子还没好，在脸上像是被小猫抓的。她忧心地看着，这要是好不了怎么办，破相了，长大了告诉别人是因为吃，多丢人啊。她给小麦买了好几件衣服和鞋子，都是商场打折的时候买的，即便这样也不便宜，一下子一两千没有了。这两个月以来她几乎没在自己身上花过钱，谁知道孩子这么费，一点点零食就好几十，还要喝牛奶。那小小的鞋子，上面画个勾，打完折也要三四百。还没到发工资就捉襟见肘了，她这才明白妈对小麦不是抠门，而是真的花钱地方太多了。看样子要动用信用卡了——ZARA有一套T恤配牛仔裤，简直太好看，不买给小麦就是罪过。
店长休假的日子美穗还是带着小麦来了单位，千叮咛万嘱咐，哪里都不能去，一定要在大人跟前。下了班小麦果然还是睡着了，四仰八叉躺在沙发上。小孩子都睡得沉，她费力把孩子往背上背，小赵说：“美穗别急，我送你们回去。”佳佳第一个“呦！”，大家都起哄，小赵说：“瞎叫什么？她一个人能背回去吗？”两人走在有路灯的街道上，已是半夜路上行人寥寥。那小赵却变得很平时不一样，找了许多话题来说。他问麦穗：“你见过蚂蟥吗？”麦穗摇摇头，她的家乡是县城，没有人务农。小赵说：“我小的时候，在农村放养，跟着大人到田里面去，不知不觉，蚂蟥就吸在脚上，胳膊上。”麦穗说：“不会痛吗？”小赵把孩子往上托托，说：“叮到你的时候没有感觉，拔下来的时候，哇，就出血了！”麦穗听了有点瘆，说：“哎呀大晚上的别说了。”小赵说：“它本来就是吸血的啊，”麦穗推了他一把。他还接着说：“真的，以前有人掉进蚂蝗窝了，救出来的时候啊，”麦穗瞪着他：“不许说！”小赵向前跑几步：“就变成干尸了啊！”麦穗说：“别跑，把孩子摔了！”小赵说：“就不担心我摔？”
小赵把他们送到门口就走了。安顿了孩子，美穗洗完澡，收拾完，已经快一点了，两只眼睛却还是灼灼的，没有睡意。小赵是什么意思呢？只是单纯地喜欢小麦？小麦？她看了一眼熟睡的孩子，灯光下睫毛长长的，垂在脸颊上。她突然想起十几岁的时候，她叛逆，趁着妈给别人做保姆的机会天天跑出去上网。那时候她的偶像是CK，一个化黑色哥特系妆容的女孩子。她用廉价粉底把脸涂得煞白，却化极粗长的黑色眼线，她不玩当时流行的游戏，她不屑一群人啪啦啪啦的敲键盘，她只是进各种聊天室聊天，和来自天南海北的人。她在网上言语犀利，很少和人视频，来去无踪。她在那个时候以为是自己很酷，却遇到一个网名叫“仰望深渊”的人，让她沦陷了。
“仰望深渊”比她大四岁，从遥远的省份来到这里打工。她铁了心跟着他，以至于和妈决裂了。她恨妈，妈找了比她大十几岁的老陈，这让麦穗更不愿意待在家里。那个时候的她沉迷于网上各种无痛呻吟的黑色文字，听边缘歌曲，尽管她未必懂什么意思。可是“仰望深渊”现实中和网上不同，他除了上网没有别的爱好，班也不好好上。在一次剧烈争吵的时候，他让她回去拿钱，愤怒的她跑回了家。
后面的事情？就这样咯，草率和叛逆都付出了代价，她再没见过孩子的父亲，那头像再没有亮过。她看着孩子天真的睡脸，心也一点点灰下去，可能自那以后，她就真的只能待在“深渊”。
小麦得回去了。这大半个夏天，他长高了，也变得开朗了。来的时候说话单词单词地蹦，现在能说好长一串不重复的话。麦穗不知道这是优点还是缺点，因为每天他都有无数的问题在等着“小姨”。她给孩子准备着带回去的行李，装满了来时的蛇皮袋还不够，还添上了一只她闲置的小拉杆箱。她一边收拾一边问孩子：“小麦回去以后，会好好上学吗？”小麦只顾着手里的玩具，没有吭声。美穗说：“你在学校，不要和小朋友打架，好吗？”孩子把手里的东西一丢，就要下床。美穗一把抓住她：“不许跑！为什么不答应我？”小麦恶狠狠地说：“我不跟他们玩！”美穗说：“你这个孩子…不要这样说话！这样你怎么会有朋友呢？”小麦不吭声了，嘴巴闭得紧紧的。美穗叹气，逼着自己好声好气地说：“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不和他们玩？”小麦彻底是不打算说话了，垂着眼睛看着床单。美穗把衣服草草一卷，也不说什么就出去了。
美穗有点躲着小赵。新来了一个男孩，才十八九岁，正是说话不过脑子愣头青的年纪，在店里面说：“美穗姐在咱们店里最好看。”女人都有虚荣心，听了这话总归是高兴的。卖货的间隙，她忍不住去更衣室那照镜子。她不算多么漂亮，但是是健康修长的体态，穿着印着卡通的T恤只让人觉得青春逼人。本来就是，正是好年华呢。 可是人总不能什么都占，好年华又怎样？她已经做好孤独终老的准备了，那家乡的人的唾沫能淹死她，什么样的男人能不计前嫌？她不是不知道小麦为什么恐惧幼儿园——小地方的学校，家长基本都认识。她那一点点小兴奋被压了下去。心一点点灰下去。就这样吧，她做了个抬手摸头发的动作，自己欣赏一下自己的倩影。那右手的虎口处有一个小小的黑色的太阳的纹身，是她疯狂曾经的印记。只是这黑色太阳，恐怕要伴随一生了。
妈终于来了。中午美穗炒了几个菜，怎么劝孩子也不愿意出去，跟着她在几乎转不过身的小厨房里转悠。美穗给孩子开了一瓶可乐，小麦乌沉沉的眼睛盯着桌子，沉默地喝着。妈说：“小麦喜欢妈妈吧，不舍得走啦？”孩子闭口不答。美穗说：“性子这么倔，不高兴了就不说话。”妈却说：“还不是像你啊，你小时候就这样。”美穗说：“我哪有？”可是自己也笑了：“也许是吧。”吃完饭收拾了桌子，就得走了，美穗下午还是要上班。小麦跟着姥姥走到门口，站在那里等着大人给他换鞋。美穗说：“小麦，再见啦，等到小姨，妈妈放假，就回去看你了。”孩子突然哭起来，手伸向她。美穗鼻子一酸，握住他的小手。小麦哭着说：“妈妈妈妈，我不要走。”美穗还是没能忍住眼泪，紧紧抱住孩子。小麦抽抽噎噎地说：“妈妈我听话，我很听话，我会好好学习的。”美穗哽咽着说：“对不起。对不起。”小麦说：“妈妈，不走好不好？妈妈…”美穗这个时候觉得自己是个混蛋，是个大混蛋。她不知道怎么解释不能让孩子留在这里，怎么解释她没有能力带着他，供养他。她只能说：“我放假就去看你，给你买好吃的。” 可是小麦说：“我不要好吃的，我再也不吃糖了，妈妈…”美穗一狠心把孩子推出去，妈拖着孩子出去，说：“好了好了。”关上门，小麦在楼道里大喊：“妈妈，妈妈！”撕心裂肺的哭声渐渐远去，美穗心如刀绞，强忍着去洗手间擦把脸。浴室里有小麦的机器猫刷牙杯，没有带走的。小麦说，小姨，这个好好看！所以每天都听话地让她刷牙。握着那个杯子，美穗又忍不住颤抖着哭了。
小赵问美穗小麦是不是回去了，她无精打采地嗯一声。小赵说：“哎呦呦，看你这样子，小麦就像你亲生的一样。”美穗心里一惊，张了张嘴没有说什么。下午吃饭时间她打了电话回去，小麦在电话那头“妈妈！妈妈！”叫个不停。她答应了下一周放假就回去，才挂了电话。要好好挣钱，不能再来乱花钱了。听店长梅姐说，小孩子一节英语课，就要二三百，她的孩子要上初中了。
小赵总找得出来借口和她说话，连下了晚班都能追过来和她一起走。美穗经过几天的煎熬，打定主意不再胡思乱想。她终于鼓起勇气打断小赵漫无边际的废话，说：“小麦是我的孩子。”那小赵没有料到她这样说，讷讷说不出话。美穗接着说：“我十六七岁就生了他，那时候不懂事…可是就那一个男朋友。”说出口又觉得多余，所以声音低到几乎是耳语：“嗯，就别给单位其他人说了。”可是小赵站住了，美穗一横心自己走了：“那明天见。”他没有跟上来。
美穗休假日果然回了家，和妈一起去接孩子。小麦离得老远就在喊：“妈妈！妈妈！”孩子有点点小心机，那一声“妈妈”喊得惊天动地，美穗有点心酸，还是坚定牵住小麦的小手。可是电话响了，接起来是小赵。她狐疑的一句：“喂？”小赵说：“小麦在吗？”孩子接了电话，“小赵叔叔”叫个不停。妈喜盈盈的，一个人走到前头去。等到孩子说了再见，美穗问：“叔叔和你说什么？”小麦说：“叔叔说下星期来看我。”美穗说：“啊？来看你？”小麦说：“嗯，和妈妈一起。”
美穗站住了，重复了一遍：“和妈妈一起？”
小麦回头：“嗯。和妈妈一起。”
少女妈妈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