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荏苒,不觉在麒麟洞中一十三年,一日有小鼠来报,言山下有粮谷万千,一时查点不明,请主薄下山完帐。起初几年,那鼠王担心韩峒逃跑,此事多不准许,这一十三年交往,见韩峒老实本分,便不再怕他逃走,许他下山完帐。韩峒随群鼠下山,忽见一片农田,有三五十农人在田间耕作,他一时热泪夺眶,大呼救命。
农人持叉携棍,纷纷赶来,群鼠见人多势众,不敢上前,早有小鼠报之鼠王,鼠王愤然下山,见韩峒归心炙热,遂洒泪而别。
后韩峒寻归京都,尽言此事,人皆称奇,有不信者,韩峒怀出鼠国玉玺示之,那印非是鼠类能刻,乃天然而成,是青石一方,如蚕豆大小,印文勾画了了,纹理模糊,隐约可见“子神之宝”字样,盖古称鼠类为子神。
人观完此印。都道鼠国是天演之邦。后有好事者,按韩峒所言道路,入山寻找麒麟洞,只见蛛网层层,寥无一鼠,已失所在,唯有洞中陈谷,堆积成垛。
后有人问洞中风物,韩峒言洞中有鼠酒,滋味甚美。
这是赶虫去前辈们记载的虫事,当时在我眼前那六个小动物,兀儿鼠和木周儿分别是鼠王和鼠后,这兀儿鼠多产于甘肃凉州地界,东部地区很少见到,但也不是一头没有,兀儿鼠能为鼠王,一是因为吃过死人眼镜,老鼠挖坟盗墓,食死人睛即可为鼠王,二是因为此鼠有些品德,能与异类同居而不互害。
这个鼠国,没有鼠母,是鼠王从垃圾场纠集的数万只老鼠。一般大的鼠群会有鼠母,鼠母性情,不怕猫却怕狗,尿一滴,即能生一只小鼠,所以有鼠母的话,身边老鼠动辄数十万只。
那木周儿是居穴之鸟,与兀儿鼠同居一穴,是十分罕见的异种伉俪,木周儿能怀鼠胎,该鼠胎是卵生,卵破而鼠出叫作耳鼠,能以其尾飞。但木周儿怀耳鼠的几率极低,捉来也没用,得有买彩票的心。
内中还有一头鼠丞相,是一头香鼠,香鼠原产河南禹州密县雪霁山,长寸余,齿须毕具奇香,类麝,过大路则死。这种香鼠不能过大路,过路须臾即死,所以此鼠能来鲁北,只能说明一件事,此地曾有赶虫的高人,或者是有高人曾去雪霁山捕鼠,将香鼠携至此地,取完鼠香后,置则无可用,将其放生。但鲁虾蟆在此间居处几十年,不曾闻听他说起同行过境。很有可能是有同行近海行舟,将这香鼠放生于海滨。
取此鼠至异地之法,须要养雌雄双鹤,将雌鹤运至雪霁山,待捕到香鼠,将香鼠困于一个小草笼之内,栓于鹤兵之上。鹤兵是指鹤腿上的一趾,可击鹰隼。然后人骑快马,吹鹤鸣笛,鹤鸣笛是赶虫人所做的一种笛子,此笛一吹,作雄鹤之声。此鹤误以为雄鹤在快马之上,带鼠而飞。快马在前,飞鹤在后,就能将香鼠运至外地。旧传,鹤是闻声而孕,雄鹤一鸣,雌鹤近之,而且鸡知黎明,鹤知子午,鹤一般子午而鸣,平时鸣叫必是传孕,所以雌鹤可追千里。
鹤带鼠而飞,从空中经过大路,香鼠则不死。香鼠避路,也不是每条道路都必须避开,避周道即可。周道即周朝时的道路。华夏有周之时,天下道路分野始定。物感皆从周道,而不知汉唐道路。鲁虾蟆曾在一个农庄借宿,和农田主人夜半闲话,农田主人说,年年有鹿群从我田地经过,踩踏粮食而不食。鲁虾蟆告诉他,你的田地是后来开荒,此处古时为周道。周朝之时,天下行轨乃定,周文王曾传檄百兽,是以禽兽只知周道,不知农田,所以每年从你田地经过,因为在周之时,你的田是道路。
环宇沧桑变化,古路废弃,然而禽兽只知文王传檄之道路,不知其他。周道分为经、纬、环、野四种,南北之道谓之经,东西之道谓之纬。都城中有九经九纬,成棋盘形,绕城为环,出城为野。经、纬、环、野宽度各有不同,其形制为轨,每轨宽八周尺,每周尺约合二十公分。经涂、纬涂宽九轨,约一丈有四,环涂宽七轨,约一丈有一,野涂宽五轨,约八米。郊外道路分为路、道、涂、畛、径五等,宽度各不相同。路容乘车三轨,道容二轨,涂容一轨,畛走牛车,径为走马之田间小路。周设有司空一职,掌管天下土木及道路,且有明规:司空视涂,按期视察,及时维护;如雨毕而除道,水涸而成梁,列树以表道,立鄙食以守路,而且,凡国野之道,十里有庐,庐有饮食,三十里有宿,宿有路室,路室有委,五十里有市,市名侯馆,侯馆有积。
其道路造化乾坤,感应天地,且有周八百余年,故天下活物皆从周道。
那香鼠能到此地,定为人取完鼠香,所以我并不稀罕。
这五鼠当中,还有一火鼠,也叫野火鼠,人常取其毛织布,谓之火浣布,世人贵之,但作为赶虫人来说,火浣布拿出来叫同行笑话,平常之物。再者,就这一头老鼠,身上皮毛有限,做出火浣布来也没甚用,小到只能做创可贴。
还有一头天鼠,天鼠不是指天宫里的老鼠,而是就叫这名,此鼠虽没什么异能,却是实实在在的小虫,异于常鼠,虫书记载,天鼠耳大,尾短如兔,其膏可治耳聋,因其用处不大,就这么一句话带过了。晋代王羲之的十七帖,也记载过,天鼠膏治耳聋。但考虑到这场鼠祸因我而起,张舒望被压在群鼠之下,吃了这一惊,总得补偿补偿人家,虽然张舒望目前耳不聋眼不花,但总会有用到天鼠膏的那一天,当时计议已定,这天鼠我要了。
内中还有一头小白鼠,是鼠将军,我一看就非常喜欢,那叫辟毒鼠。全身雪白,无一根杂毛,在津津有味的吃蟹灰。此鼠辟毒,喜食青盐,虫书上说,鼠食盐则身轻。民间俗语是说,老鼠吃多了盐,会变蝙蝠,实际上只是身轻而已。那辟毒鼠还有个别名,叫白盐快鼠,其日常行动极是迅速,要在雨夜,电闪雷鸣,闪电一照之际,此鼠能行进里许,打闪的功夫,它能蹿出一里多地,所以极难捕捉。此鼠来无影去无踪,是盗窃好手。
这头鼠,我也要了。
但我是第一次捉小虫,没有经验,不知如何下手,想了很长时间,才知道拿出鹿骨刀来,先围着草棚慢慢的划了一个大圈,先保证这五只老鼠逃不出大圈。
期间我对黄金童喊道,黄大哥,去把张舒望家里的猫捉住。
黄金童仍然拿着火把面对着群鼠晃荡,应道:那猫见老鼠太多,早躲到饭橱底下去了,我抓不出来。
我出了个主意说,你拿火腿肠引一引。我知道张舒望养猫有个毛病,就是不大喂,天天饿的和猛虎下山一样,经常溜达到我那,偷我咸鱼吃。火腿肠一出,对这猫来说,是可以舍命的。
黄金童买螃蟹时,捎带着买了一碗方便面和火腿肠,凡是蹲过监狱的都喜食此物,在里面一箱子方便面是笔巨大的财富,在监狱里干车工的囚犯,有时候会偷偷开动机器用钢材刻姓名章,刻出来以后送人,监狱外黑社会的人喜欢用这种章,是身份的象征,这章在里面也就值一箱子方便面。
黄金童也不知道我要猫干什么,事情紧急,只得去屋内捉猫。
不一会他将猫捉住,在屋内喊我,我刚刚画完了鹿骨圈。进屋接过猫来,吩咐黄金童拿个茶杯准备接猫尿,黄金童也不多问,拿了茶杯在猫身下伺候着。
猫属阴,猫眼在子午卯酉时,瞳仁如同一条线,在寅申巳亥时如满月,辰戌丑未时如枣核。而且猫全身都热,但鼻端始终是凉的,只有夏至那一天,鼻端是热的。我用毛巾沾了热水,先将猫鼻子捂热,然后盯着猫眼,双目运力,这是鲁虾蟆教我的使虫咒的方法,我暗用心法,额头泥丸宫渐渐发热,此时猫眼也瞪直了,不再嚎叫。四目相接,眼神勾结实以后,我口中念了个虫咒。
只见黄金童手拿的茶杯里,缓缓洒下许多猫尿。我见猫尿尽了,收了目光,住了虫咒,将猫放下,那猫仿佛作了一梦,放下地方才醒来,扑向火腿肠。
黄金童问我刚才对猫做了什么,我说使了尿尿的咒。黄金童看我的眼神都变了。
我拿猫尿混了些黄酒,加了些白盐,浇在张舒望一张破床单上,拿着湿漉漉的床单,小心翼翼的走进鹿骨圈。
我将浸满猫尿的破床单,一下扣在了那五只小鼠和一只小鸟上,小鸟在床单地下扭捏几下,从床单一角飞了出来,远遁而去。那五只小鼠闻到猫尿味,身子却早已软了。
如果这几只小鼠没有食蟹灰,我想一网打尽,还得费一番周折,不论别个,仅这白盐快鼠,我想抓住也非常困难,食用蟹灰以后,这几只小鼠如吸过毒一般,已是摇头晃脑,六神无主。
鼠中之虫,不论多厉害,可以不怕猫,但闻猫尿呛鼻,必瘫,这是万物相感之理,赶虫的精要所在。
我用猫尿床单将五只小鼠合拢了来,翻转过来,将天鼠和辟毒鼠的尾巴拿住,那两只小鼠兀自昏昏沉沉。
其余三只小鼠放在地上,也不知逃跑,想是蟹灰吃的多了,已入幻境。
我鹿骨刀来,用刀背将那鼠王推了推,他才勉强知道逃跑,鼠王一跑,草棚里的群鼠叽叽喳喳跟着往垃圾场方向逃去,足足十分钟,那一大堆老鼠才算走干净。
整件事情黄金童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他本是来柳树沟学艺的,不曾想在高人之外又遇高人。我也很兴奋,这是第一次赶虫,虽然是些鼠辈,却也颇有成就感。以前的那些愁绪暂且抛之脑后,很有放眼江湖,一展身手的冲动。
张舒望见群鼠退散,从草棚底下爬出来,已是灰头土脸,抖了抖衣衫,还抖出两只小老鼠来,那两只小鼠却待逃跑,被张舒望家的猫盯上,刚才鼠多势重,它不敢出来,如今见群鼠退散,留下两个残兵,少不得要抖抖天敌的威风,追的两只小鼠没命也似的乱窜。
张舒望拍拍身上的尘土,口里嘟嘟囔囔说道,哎呀,八十多岁了,遭这次鼠灾,我这棚子还是47年修的呢,当初用的是上好的红松,那蒲苇都是南湖里的,如今是再没力量修草棚了,这家业叫老鼠给糟蹋了……
我也听出话里有话,赶紧陪个小心,说道:张大爷,这场鼠祸是我的不对,不过咱也因祸得福,我还捉了只天鼠,这天鼠膏治耳聋,到了你目花耳背之际,用得上。
张舒望显然对天鼠膏不感兴趣,关键是老年人最怕言老,说他年轻,身体康健,他高兴,说些风烛残年的话,他打心底里不待见。但碍于我是多年邻居,加之他是个尊年人,不好发作,摇了摇苍首白发,说道,罢了罢了。
我将辟毒鼠,装进了我的龟甲百兽囊,明天还要把这小老鼠练一练,练伏了它,它才甘心供我趋势,练不服,放出去可就回不来了。
当时就将那天鼠用鹿骨刀杀了,交由黄金童练天鼠膏,我嘱咐了他一句,只能用铜锅,用铁锅子,练不出来。
黄金童此时对我的话,言听计从,依言布置。
张舒望家里有一只铜锅子,这可不是机缘巧合,而是张舒望从民国活到现在,还是个跑江湖走码头的人,铜锅子是必备的。为什么说铜锅子是必备的呢?因为在解放以前,鸦片横行,烟土曾以硬通货的形式流通,不管抽大烟的还是不抽大烟的,都会经常接触。以至于民间炼大烟膏的人比比皆是,那罂粟果成熟的时候,就进入采浆的程序,须用两根木片夹着一根针去划罂粟果,为什么要两根木片夹一根针呢?因为划罂粟果有个学问,刺得深了,不出罂粟浆,刺的浅了,也不出罂粟浆,只有不深不浅方能出浆。所以要用两根木片夹一根针,针头露出的长度是事先计算好了的,保证拉下去就能出浆水。出的浆水是乳白色的,用铁锅子熬,不出烟膏,必用铜锅子熬方可,下了铜锅子白浆变黑膏,因此当年走江湖的老人家中,多有铜锅子。早年张舒望或多或少也抽过几口大烟膏,解放以后,这些毒品不可能存世,也就戒了。当年请名医上门,一块大洋一个的大烟泡,先得伺候俩,可见其流行程度。
这仅仅是讲个风物,那种毒色邪淫的东西,不能碰,轻则久服伤身,重则倾家荡产,妻离子散,喝酒喝厚了,赌钱赌薄了,抽烟抽空了,君子为人,不可不察。
天色将明,张舒望受了半夜惊吓,年老体衰,自先回屋内睡觉去了。
黄金童却对赶虫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架起铜锅子,一边剥着天鼠皮,一边问东问西,在他眼中,我已是奇人。但折腾了一夜,我也是瞌睡连连,我在哪睡都一样,就在倒塌的草棚之上,横身一趟,迷迷糊糊睡着了。
睡着之前,黄金童拿着一支蒲扇,一会给自己扇两下,一会给我扇两下,问些赶虫师承,赶虫经历,为什么会有虫斑,我有一句每一句的支应着,不一会进入了梦乡。
也不知睡了多久,突然轰隆一声,把我惊醒了,我睁开眼来一看,张舒望家的东山墙向外倒了。张舒望的房屋是土坯房,本已是年久失修,风吹雨淋之下,威威颤颤,四面漏风,但不是暴雨连月,一时半会也倒不了。
张舒望和黄金童闻声,也睡眼朦胧的从屋内炕上爬起来,直接走到东山墙一看,连连叫苦。
东山墙地下突然出现了一个大洞,直径有两米开外,洞就开在山墙正中,那山墙没了根,塌了进去。
我们三人站在洞边,都睡得很死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在疑惑之际,那土洞中探出一个脑袋,如同拖拉机头一般大小。
唬的张舒望往后一跌,摊在了地上,我定睛一看,头皮发炸,全身的汗毛立了起来,那是一只巨鼠,洞中露出来的仅仅是鼠头,就像个大拖拉机。
还是黄金童贼气大,见过场面,处乱不惊,转身拿起一只铁锹,照着那东西的头拍去。一铁锹下去,不曾想被那巨鼠张嘴咬住铁锨,几毫米厚的铁板锹被那鼠牙咬了几个透明窟窿。我一时性急,抽出打兽龙筋,使劲平生气力,照着鼠头就是一鞭,鞭风过处,有一道闪电呼啸,抽在鼠毛上,闪电蜿蜒而下。
那巨鼠当不得打兽龙筋,怪叫一声,钻入洞中。我拽出鹿骨刀来,就要下洞去追,被黄金童一把拦下,黄金童说道,兄弟,别急着下去,先说说这头巨鼠是什么来历,有什么用处。
这一拉之下,我气性消了半截,回头看看张舒望,兀自摊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气,也顾不得其他,先来看视张舒望,他倒无甚大碍,就是一惊之下,有急火攻心,胸间憋闷,吐了两口浓痰,才算缓过劲来。
张舒望叫苦不迭:这是造了哪门子孽,黄土埋到脖子了,摊上两个太岁上门,叫我余生不得安宁……
我见张舒望说的不是话头,话锋里直指我和黄金童,不敢接茬搭话,只得转移话题,给黄金童讲巨鼠来历。
虫书的记载韩峒去鼠国当钱粮主薄一十三年,言说那洞中鼠王如麦斗般大小,有赶虫的前辈在此段之下,作了注疏,说那鼠王不是天然鼠,是引韩峒入洞的那位老者所造,造虫之人能耐要高于赶虫之人,还略略的记载了造巨鼠之法,以巴豆喂鼠三年,能重三十斤,且机敏通灵。要是以巴豆喂鼠三十年,可有三百斤重,也就和刚才巨鼠相差无几了,但这巨鼠造出来,也无甚大用,就是个哗众取宠的物件,顶多杀了能得几百斤肉。
这巨鼠在此国之中却不是鼠王,它打洞而来,不用问,是兀儿鼠,那鼠王派来救天鼠和辟毒鼠的,巨鼠打洞至墙下,探出头来,山墙底下空虚,可不就倒了嘛。
要杀那巨鼠也不难,我拿个长杆子,绑上鹿骨刀,扎它一下就完活,但这件事的蹊跷之处,不在巨鼠本身,而在制造巨鼠的高人,世上有高人,本也不稀奇,可鲁虾蟆在柳树沟这么多年,丝毫没有察觉有个造虫的高人在眼皮子底下,这才是令人不寒而栗的。
我一席话说完,黄金童沉思片刻,分析说,兄弟,这巨鼠你别去追了,若有这造鼠国的高人,能耐比你大的话,不肯见你,你也找不到他,若是肯见你,也不用你找,他会找你,既然这巨鼠没什么用,赶它也无益,白惹一身骚……
张舒望听到此处,打断说,可怜我这百年的产业,今后我住哪啊?你们俩可得给我做主,要不是你们俩……
黄金童一摆手,止住张舒望,说道:师父,我正要往下说呢,您这华居就算山墙不倒,也住不得了,我这里有个计较。你们二位听听,
你们二位都有绝技在身,天下之大,何愁无用武之地,憋屈在这海潮沟,不是英雄生计,咱们三人,也算是老中青三结合,我虽然生平碌碌,但自诩脑子好使,奇盗这一行里,还算有三分名头,现今正直三清末劫,罡风扫世,咱们三人要是出山,定然搅动乾坤,做一番惊天伟业,我不知道你们二位怎么想?
一席话,把我说愣了,我之前只想解了虫斑,回我们村,听黄金童这么一说,不免热血沸腾,心间有些动摇。问道:“咱们能去哪?”
黄金童说:“哪里能有虫呢?”
我答道,可能在外行看来,只有深山老林,才能寻得虫,可虫性通灵,和人一样,也有些是小隐隐于林,大隐隐于市,再者说,天下之虫,只知周道、周邑,古代繁华所在,如今星移物换,沧海桑田,也许变作荒林,可在虫看来,人气尚不曾泄;今天的繁华市井,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也许在虫看来,地气尚生。还有一节,地分五彩,有生虫之地,有绝虫之地,这种虫界的划分,不是以人多人少为依据,而是地气使然,所以说,哪里有虫,不好说,说不得。
黄金童听罢,一拍大腿:那咱就进城!
张舒望此时不再作一脸苦相,问道,进城去哪呢?
我想了想说,咱去大学附近。
我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鲁虾蟆辞世之前,交代我几句要紧的话,鲁虾蟆原话说,得鹿,你不能进屋居住,也不是那么绝对,天下有三处地方,你短暂住些时间不打紧,一是学校,以其朗朗读书声,阳气最重;二是医院和监狱,医院和监狱是生死之地,阴怨之气最重,两气混杂,血玲珑不一定寻得上你,但是最终原则是,能不进屋就不进屋,切记切记。
进城以后,说不准碰到什么事情,真要非进屋不可的话,还是去学校边上稳妥。
黄金童冲我一竖大拇指,笑道,兄弟,你有前途,学校周边姑娘多。
张舒望一听姑娘二字,露出两扇大黄牙,笑的皱纹都展开了,我没想到他会是这么个欣喜的反应。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张舒望卖了一辈子淫具,却极具讽刺意味,竟是个童子之身,到老了依然鹤发童颜,沾了守精不漏的光。可他不是主动守精不漏,而是一辈子没有女人缘。一给他说起姑娘两字,他一脸春风,全无老态。
当下我们三人一拍即合,要收拾东西,进城!
我回到鲁虾蟆的茅舍旁,把所有成用的东西统统装到一个大布口袋里,用麻绳捆了一个八臂蜘蛛肚儿,这是江湖捆法,其余粗笨东西都弃了,我和张舒望一走,柳树沟就没有人了,当时盛夏已过,白云渐高,秋虫一鸣,蒹葭白露,最容易感时伤怀,在柳树沟一住十三年,算是第二个家了,我背着蜘蛛肚儿,看了一眼我睡过十三年的大青石,很有些依依不舍。在这里我没有家庭关爱,没有像其他孩子正常的生活,却有一位江湖上的高人,悉心照料,倾囊授艺,鲁虾蟆的音容笑貌,仿佛如昨,我们两人十几年来没有拌过嘴、使过气,可也没有亲昵无间的话,鲁虾蟆脸色总是淡淡的,不温不火。我也总是心事重重。如今都将成为永远的记忆,别了,我的柳树沟。临走前我到鲁虾蟆坟上烧了两刀纸,承诺逢年过节就来看看。
在一个晴朗的早晨,我们三人背着大小包裹,上路了。
望山跑死马,走到日暮时分,我们才进了城。一进城,我左顾右盼,惊叹连连,十数年没有离开过柳树沟,外面的世界发展太快了,我小时候也曾进过城,印象之中,只有那么四五座三四层高的小楼房,如今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灯红酒绿,花花世界。说实话,乍一见到街上那么多人,我多少有些害怕。
张舒望也差不多十多年没进过城,黄金童坐了十一年牢,对城里的新事物也是应接不暇,我们三个遗世之人,跌跌撞撞,深一脚浅一脚,一路寻找大学校。
黄金童在路上逢人递烟,打听道路,多被人耻笑,时光如梭,江山改面,黄金童也不知道当下民俗已不流行向陌生人递烟了,人家担心烟里下迷药。
那些被问的行人,看我们三人叫花子打扮,多是白眼朝天,遇到那好些的,一摆手匆匆走过,遇到那矫情的,打量一眼,捂着鼻子躲着我们走。
我的思想认识,还停留在小学时代,那书本上说,不论出身贵贱,心灵美才是真的美,此时显得苍白无力,人靠衣裳马靠鞍,破船扎高帆,一恍惚,误入二十一世纪,讲究车子房子票子了,我已全然不懂。
好在还有零星好人,给指点路径,天黑严实的时候,我们终于找到了大学城,当时正是开学的日子,我们三人站在鲁北大学门口,看着出出进进的男男女女,全傻了眼。乍来至繁华所在,何处栖身呢?
黄金童好歹上过两年大学,对大学周边比我俩熟,可他那个年月的经历,参考价值也不甚大,九十年代的大学生,还讲究写情诗呢,小湖边柳树下,男女牵个手激动半辈子,到如今,大一不开房,八成是文盲,学校边上小旅馆比小吃店都多,可我们住不起,我身上自然是没钱,张舒望和黄金童搜遍全身,一共四百出头,这还是防备有个山高水低,应急的钱,哪里舍得花。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我倒没什么,在野外露宿惯了,随便往街边一躺,一觉到天明,但黄金童和张舒望不行,特别是张舒望,一夜寒宿,冻出个三灾六难来,我们俩兜不住。
不过张舒望好歹跑了一辈子江湖,会看街面,鲁大门口马路两侧全是小商小贩,张舒望见不远处有一个卦摊儿,挑着一个布帘,上面写着,专测姻缘。在学校旁边,测姻缘的生意应该不错,地摊上摆着几个黄符,画的似是而非,信手涂鸦,一看就知道没有师承,纯是出来蒙人的,再看符上写的字,差点把我气乐了,什么镇狐狸精符,天师迷帅哥符,迷土豪符等等,九十九块钱一张,都是哄小女生的,再一看那算卦先生道貌岸然的样,我一口气没憋住,吃吃的笑出了声。
张舒望上前给算卦先生陪个小心,张口问道:辛苦辛苦,是和字儿?
他说的是当年江湖黑话,见面道辛苦,必定是江湖。问是不是和字儿,翻译成白话,意思是:是不是朋友。一般走江湖跑码头的听人问和字,会说是和字,谁也不会平白无故伤和气。
可张舒望这一套是老黄历了,如今哪有人会,那算卦先生根本不懂这路唇点,把眼一瞪,见是个老头,不厌烦的支应了一声:什么字儿?我这里不测字。
张舒望很有耐心,吃了秤砣铁了心要和算卦的攀攀道行,说道:“您这不是摆的金吗?三江五湖皆兄弟。”
江湖路数四大门,金评彩挂,金就是指算卦、扶鸾、看阴阳,评是吃张口饭的,说书的唱曲的,彩是变魔术的,挂是打把势卖艺的,胸口碎石,金枪刺喉,耍旗杆,玩石锁,滚流星叉,单刀进花枪等等。尚有蜂麻燕雀四小门,更有十二相:巾、朵、皮、目、柴、马、离、降、风、火、随、谣。单说这金字门,就有九金十八汗一说,金门分九种,汗门十八种,汗门就是卖药的。比如训练画眉鸟抽签算卦,叫嘴子金;挂摊上摆着八卦六爻,奇门遁甲,文王三钱,就叫摆的金;又比如你路经挂摊,算卦的就开始念叨:画山难画高,画树难画稍,哎呀,这位仁兄,你印堂发暗,山根轻浮,不日怕有刑名官司,所谓祸出雀角,讼起鼠牙……,这叫揪金。还有摸骨的,在市面上立个镜子,写着:坐地不语,我非哑人,先写后问,概不哄人,这叫哑金;还有一种冠冕堂皇,压得住台盘的,出入豪门府邸,叫戗金。金字门真传有五,前棚,后棚,玄关,炳点,托门。这叫生意口儿,但关键还是“簧”扣的准不准,金字门各种簧口,开门的就是地理簧,比如,旧时山东章丘人营生不过三,打铁、绸缎、种大葱,掐地理簧的时候,胳膊粗就是打铁的,身上干净就是绸缎庄字号里的伙计,农夫打扮就是种大葱了。在外地,山西汶水人,开干果铺子,山西榆次做粮油,山西五台,文殊菩萨道场,出军政人物,烟台福山人,多开大饭庄子,胶州人杀猪的多,曹州府多出兵将,河北定兴,澡堂子、煤铺。还有现簧、水火簧等等等等。
张舒望所言的摆的金,只是金字门一个小小的分类,金字门要是讲全的话,能成一部大书。那算卦先生闻听摆的金,一脸茫然,变了脸说道:“我说你这么大年纪了,怎么不会说人话?我这忙,你要不算卦,别地方溜达溜达。”
张舒望碰了一鼻子灰,嘟囔了一句:“哦!是个空子。”空子的意思,就是指外行人,说行话听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