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100个邪邪的小故事,给你——《红酥手二更茶》

  玛娜(下)

  就在那天,我接到了完美公司的电话。嗓音甜美的推销员小姐说,我有资格参与完美公司最新推出的“全家完美一日游”活动。

  我吞吞吐吐地表达了自己没钱。

  小姐说:这个您完全不必担心。完美公司与完美银行合作,推出了专门针对您这种情况的贷款。您也知道,咱们完美公司是为了全人类的幸福而着想的一家公司。其实说是贷款,不如说是无偿赠送了,因为它的还贷期,在二十年后才开始,而您也知道,玛娜就要来了。

  我在中午吃饭的时间,跑到完美公司在本市的分部去,签下了那份完全是走个过场的贷款协议。

  在两周后的一个星期天,我们一家五口,坐上了去上海的飞机(连机票也由那笔贷款支付),然后踏进了神秘的完美大厦。

  我们在那里待了一天一夜,24小时——也可以说,我们在那里待了一百年。我们一进去,就被送进了单人单间的高压氧舱一样的奇怪装置。那是一个从未被公布过的发明,由完美公司顶尖的科学家联袂呈现,它是一个用来睡觉的地方,在密闭后,可以延缓时间的流逝。一天一夜,会变成整整一百年。

  我躺在那张不知什么材质的床上,工作人员为我穿戴好所有的设备后,就关上了灯。音乐声响起,我开始做梦。那是一个可以选择的梦。首先选择人生的主题,爱情、事业、旅行、美食……二十大选项中,有着无数个子选项。也可以直接搜索想要体验的内容。

  我突然有些懊丧,这十万美元花得太不值了。梦,我自己就会做,怎么用得着花这么多钱千里迢迢跑来做呢?

  可是,梦境开始后,我才知道,那群科学家可不是骗子。我胡乱选了“美食”,就变成了一个全球顶尖的美食家。我坐在米其林餐厅里吃着金箔包裹的一口分量的食物,我也站在街边等着小贩为我的卷饼浇上酱汁。我发现,自己的所有感觉都被放大了。我的感官似乎灵敏了一千万倍。我在一颗迷你番茄里闻到了播种它的人手上那劳作的汗液的味道,还有它成长时每一天晒过的太阳的味道,每一滴吸收到它体内的雨滴的味道。我的舌头,每一颗味蕾都变得敏感异常,我常常吃着吃着,就热泪盈眶。

  在这一天一夜里,我体会了一百种不同的人生主题。醒来时,我觉得此刻死去,我也毫无遗憾了。我的家人,也都是同样的看法。



  突然,我发觉,这一百年,自己竟然没有梦见章大头。

  我回到家里,睡在自己的床上,突然,他又来入梦了。他的神情无比哀伤,他说:我拼着魂飞魄散,跑来提醒你,你居然不相信我。我能做的一切努力,都已经做了。为了避免这痛苦再一代代传递下去,我回去以后,就会杀掉我所有的儿子们。

  我问: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他说: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他的悲伤真有些把我打动了,可是不及细问,闹钟又响了。



  那天,全球太空事物顾问委员会终于在时代广场竖起了牌子,公布了玛娜到来的倒计时。公司给所有人放了半天假。因为,那倒计时,只有几个小时了。人们已经能在大白天的天空中,看到玛娜的影子。所有人又被骗了一次,一直以来,人们都以为还有好几个月的时间。

  我回到家里,儿子的学校也放了假。经过了“完美一天”后,我们已经不害怕这个时刻的到来了。

  下午四点零一分,玛娜来了。很不幸,我的城市,正在碰撞面上。玛娜洁白的外表闪着金属色的光,它与地球接触的刹那,我相信所有人都跟我一样闭上了眼睛。可是,我在战栗中等待了好久,什么也没有发生。我睁开眼睛,发现它已经远去了。



  后来又有很多专家跳出来解释。他们都说,原来,之前对于玛娜的一切推算都是错的。玛娜不符合现有的任何物理学定律,它没有质量,也不是实质,而是一个影子,或者说是一团松散的投射物。它穿过了地球,仿佛穿过空气。不,仿佛穿过真空,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不,这样说也不对,碰撞面的地上留下了很多白色的珍珠大小的颗粒物。专家们说,这是玛娜与地球碰撞的产物,是一种化学反应。专家们在用玛娜做各种试验的时候,一个懵懵懂懂的孩子捡起了一颗塞在了嘴里,他说:是甜的!

  后来,人们发现,那些白色的东西,真的只是糖。

  一切仿佛都恢复了正常,只有我陷入了深深的绝望。我终于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我曾经跟完美公司签订的贷款协议。五十万美元的债务,需要偿还五千万美元。我死后,这债务就会由我的两个儿子继承,儿子死后,就是孙子。上面规定,我的两个儿子,每人必须生两个孩子来分担债务。子子孙孙,当真无穷尽也。

  我突然想到了章大头和他的话,我的眼前一黑,嗓子眼涌上一股腥甜。
  @凱云2013 2017-06-28 19:32:51
  嘻嘻,确实是主题先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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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头再来(上)

  十六岁那年,我爱上一个姑娘。她美得让整个世界都黯然失色。我每天都久久地凝视她的背影——并非我有什么特别的癖好,而是她,就坐在我的前桌。

  姚遥——一个不论谁读起来都像是昵称的名字。可是这个名字,依然有着两种读法。两个字都读二声,是“姚遥”;第一个字二声,第二个字轻声,这时,其实被读出的是“遥遥”。在为数不多的交流中,我总是用第二种读法喊她的名字,她似乎从来没发现过,我这小小的心机。

  可以说,是她先闯进了我的世界。我低着头抄作业的时候,她高高的马尾辫甩在了我的脸上,痒痒的。我抬起头,看到她耳朵后面的静脉,是一种沉静的淡蓝色。她的耳朵上生着软软的透明的绒毛,她的发色带着一种浅浅的黄。她美好得简直不属于这个世界。



  这个肮脏的世界。前一天,我跟阿彪看了通宵的录像,午夜过后,录像厅里开始放那些心照不宣的片子。年轻的感官,拙劣的刺激,每一个这样的夜晚,都以筋疲力尽告终。早上,阿彪叫醒我,我一边悄悄拉好拉链,一边茫然四顾。昨晚那些面目不清的人,一下子都走得净光。老板正低着头扫地,我瞟了一眼他扫出来的东西,就跑到外面呕吐起来。空荡荡的胃袋,吐出来的只有一种黄色的苦水。

  阿彪说:饿了,搞点吃的走。

  我们走到巷口,一个很小的早点摊,一个很老的老太太,炸油条、舀豆花、找零钱,忙得要发疯。我们大摇大摆坐下来,要了四碗豆花,二十根油条——那时真能吃啊!吃完,趁老太太转身盛豆花的间隙,我们撒开腿就跑,身后传来苍老的咒骂声。

  跑出好远,我靠在墙上喘息,还不时回望。阿彪说:瞧你那怂样!

  阿彪原本的计划,不是这样的。他准备好了一只死苍蝇,准备好了跟那老太太好好理论一番。而我将在她分神的瞬间,把手伸进她放钱的小纸盒。阿彪说:就一把,能抓多少,就抓多少,拿上就走,不要等我。

  可是,我说:还是不要吧,老太太还供着她的孙女,她挣钱也不容易。

  阿彪吐出一口浓痰,再没坚持。



  那老太太就是姚遥的姥姥。她早上摆早点摊,下午推雪糕车走街串巷,晚上就在她们家院子里织手套。这些都是我跟踪了姚遥很久之后发现的。我是在观察过姚遥姥姥之后,才知道老太太们的生活,并不都是上午去公园,下午打麻将的。我说的是我的奶奶,她一天的任务只有给我做饭,而这项任务,老实说,她也实在完成得有些马马虎虎。她一天只有早上开一次伙,这一顿要做出两个人的三顿饭来。为了省电,她常年不用冰箱。有时候,晚上回到家,那饭菜已经有了淡淡的酸味。

  奶奶不喜欢我,可能是因为我长得太像我妈了。家里已经没有我妈的照片了,亲戚们都说,她是个厚颜无耻的女人,因为她跟人跑了。我爸也不怎么回来,除了过年,他基本上都在满世界疯跑,美其名曰跑生意,可这么多年,也没见他怎么发达。每次过年,他带回来的女人都不一样。

  不过我不在意这些,我爸和我,现在已经达到了一种相安无事的状态,只要他把我的学费一分不差交到我手中,我才不管我的新妈姓什么呢!当然,他也别想管我。两年前掰腕子输给我后,他就再没对我动过手。整宿不见人影又怎么样?我又没去杀人放火,还不许人有点儿娱乐活动了?

  奶奶叫我“遭瘟的”,有时也叫我“小畜生”,总之她对我的爱称没有一个不是侮辱性的。我爸叫我,总是连名带姓。

  ——刘明哲,我放茶几上的二十块钱呢?

  ——刘明哲,你是不是又偷我的烟了?

  我懒得理他,一般都会在嗓子眼里面咕哝一个字眼,至于他想听出承认还是否认的意思,就不关我的事了。

  阿彪他们叫我“阿宁”,在这个小城的方言里,明和宁是同一个读音。“宁”还有一层意思,就是形容面貌姣好的女孩子。他们这么叫我,有几分对我的嘲弄,我也是知道的。

  从我脸上,很多人看到了很多年前的我妈,也有一些好事之徒试图寻找更多的东西。我不会给这些人机会。为了掩盖我的白、我的瘦,还有明显太长的睫毛、明显太大的眼睛,我总是粗声大嗓地说话,看人的时候竖起眼睛来,走路的时候故意摇摇晃晃。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要想在他的族类中获得威严,唯一的武器就是他的拳头——当然他也需要一群狐朋狗友。“宁哥”的名头儿,完全是我靠双拳换来的。我喜欢走在街上大家都不敢正眼看我的感觉,让我有一种莫名的满足感。



  我从来没有追过任何姑娘。虽然从初中开始,我身边就有了很多自认是我“马子”的姑娘。我相信你们身边一定也有这样的姑娘,她们或多或少都有着几分姿色,也比同龄的女孩子要早熟一些。在穿衣打扮上面,她们也更出位,T恤要剪成漏脐的,短裤也要再剪短一截儿。她们化妆、吸烟,满口都是小城混混圈那些照搬香港电影的切口。

  她们付出了一些什么,又得到了一些什么,不用我再多说。在那个香港黑帮电影大行其道的年代,作为模仿者的我们,一切都在照搬着电影里的桥段。

  我的第一个马子叫赵小丹——或者赵晓丹?总之那是个很会惹祸的姑娘。她们总觉得成为小混混的马子,自己也就成了暴力本身,而这是一件非常有面子的事儿。这种想法其实又危险又可笑。十几岁的爱情,恐怕是天底下最不牢靠的关系了。

  我和赵晓丹黄了,因为另一个姑娘悄悄告诉我,赵晓丹在另一所初中,还有一个男朋友。我去堵截,抓个正着。那小子就是阿彪。后来我们都甩了赵晓丹,一来二去,我们两个人倒混成了兄弟。上了高中,我和阿彪又分到了一个班,不知怎地,渐渐就形影不离起来。



  我对阿彪说,我要追姚遥。阿彪听了半晌没说话,后来说:你祸害人家干啥?

  我心里咯噔一下,难道这小子也看上了姚遥?可是他嘴很硬,说:那丫头瘦的,全身都是骨头,你不嫌硌得慌啊?

  我说:我不是想睡她,我是想好好跟她在一起。不是几天,也不是几个礼拜,是……我希望能是一辈子!

  阿彪装作捋掉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救命啊!我不行了!

  我说:你tm能好好听我说话不?

  阿彪说:我tm就在跟你好好说。你几斤几两自己不知道啊?就你那点儿分数,你能考上大学吗?人家姚遥可没下过班里的前三!

  我说:这个不重要……

  阿彪说:不重要?我操,太重要了好吗?等人家姚遥大学毕业,坐了办公室,你在人家单位门口摆地摊儿。等她下班了,你就迎上去,说,亲爱的,谈恋爱的时间到了,我们去河边儿转转吧?结果人姚遥指着你的摊子,你回头一看,我操,几个城管已经给你连锅端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笑得鼻涕都出来了,我没笑。阿彪比我还小半岁,他对于这个世界的认识,却比我深刻很多。我突然感觉到自己的懵懂,人生中第一次,我明白了写在黑板上方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到底说的是什么。

  可是我并没有从此发奋努力,我的努力就是在心里下了一晚上的决心,然后第二天早上坚持听了半节课。是英语课,班主任老郑见我的眼神居然跟他接触了,就叫我起来回答问题。我在同学们的哄笑声中坐下,就把一整晚的雄心壮志抛在脑后了。



  那天的英语课过后,是一节数学课。可是数学老师没来,我记得清清楚楚,他老婆生孩子了,他去了医院。因此数学课变成了自习课,对我而言,当然就变成了“补觉课”。我睡得沉极了,然后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有个阴森森的白胡子老头,他对我说,让我记住今天这个时间,他说有人用了很重要的东西,换到了让我重头再来一次的机会。

  他说:不管多少年之后,如果你想要从头再来,就默念“我要回到1999年4月21日9点33分的数学课上”,连念三遍。

  我说:你tm谁啊?

  老头说:你tm别管我是谁,记住我的话!给我重复一遍!

  我说:凭什么啊?你让我重复,我就重复?

  老头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他扬起手中的拐棍儿要打我,我一躲,醒了。

  不知怎地,一身冷汗。我觉得这梦很有些古怪,就拿起钢笔,把老头说的那句话写在一张纸条上,再把纸条卷成一团,塞在文具盒的第二层的夹缝里了。



  那天的第三节是体育课。我换鞋的时候,低头看到了姚遥的脚。她脱了袜子,也正要换上球鞋。她的脚很白很小巧,不过这不是重点,我看到她的左脚上有着七八个大泡,明显是烫伤了,而且有几个泡还破了,渗出了黄色的水。

  我在课桌底下问她:你怎么了?

  姚遥也在课桌底下说:暖瓶打了。

  我说:你怎么不请几天假?

  她说:马上要讲函数了,我怎么能请假呢?

  我想了半天,没确定函数是不是数学课的内容,就没接她的话。我说:你别上体育课了,你这脚,跑上八百米,非得感染了!

  她说:没事儿,我没那么娇气。

  于是,上课的时候,我就留心看她。跑啊,跳啊,都没什么。上完体育课,她坐在操场的台阶上半天没动。我走过去,看见她满头大汗。再仔细一看,她左脚的球鞋已经完全染成了红色。我二话没说,把她打横抱起来就往校医务室跑。她也没挣扎,任我抱着。

  等到了医务室,门上居然挂着锁。我又马不停蹄地抱着她去了市医院。门房老头见她的一只鞋里往外滴着血,不等我开口,就把大门打开了。


  从头再来(中)
  后来,我接送她上学有一个多月。那天是我唯一一次逃了课还得了表扬的日子,那天也是姚遥第一次注意到世界上有一个我的日子,那天是1999年4月21日。

  我是弄了一辆初中部“小弟”的自行车接送她回家的。她的姥姥见到我,不知道认出我没有,盯着我看了好半天。等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一边责怪姚遥:烫着了怎么还瞒着我!一边就打开冰柜让我挑雪糕,我扭扭捏捏没挑,姚遥说:拿绿豆的,那个好吃!诶,你快点儿,开着门费电!

  我飞快地拿了一根绿豆冰棍。后来,对于那冰棍的生产日期,我很是怀疑。四月份,还没有到需要吃冰棍解暑的季节。每次送姚遥回家,她姥姥总是让我拿根冰棍回去的路上吃。吃了那冰棍,我总是要半路上就找厕所。我告诉了姚遥,她不信,后来有天上学的时候,偷偷在书包里装了两根,结果我俩都拉了一上午的肚子。

  本来我天天接送她就已经很引人注目了,这一上午还一直扶她去厕所,连老郑都看不过去了,他把我们叫到办公室。我环视一番,搬了把凳子让姚遥坐下。老郑说我:还挺会来事儿!又说姚遥:我让你坐了吗?

  我说:郑老师,姚遥的脚不能用力,她站着伤口会裂开的。

  老郑撇了撇嘴。他开始批作业,不理我们了。



  上课铃响了,办公室里的老师都出去了。姚遥说:郑老师,您找我们到底什么事?

  老郑说:我们?我们是谁啊?

  姚遥说:我和刘明哲啊,这不在这儿站着呢!

  老郑说:哦,你还着急了。我是想着给你留点面子,等人走光了再跟你们谈。

  姚遥说:我犯什么错了?

  老郑瞪起眼睛说:我又不是瞎子!你们两个人干了些什么,用我说?

  姚遥哇地哭了,她说:我们干什么了?你凭什么胡说八道?

  老郑站起来说:你还死倔?好,下午把你姥姥叫来!又对我说:刘明哲,让你奶奶也来!

  下午,两个老太太在老郑的办公室见面了。人与人之间,如果真有八字不合这说法,那说的就是这两个老太太了。

  老郑说:这才高一!高一啊!这两个孩子,就按耐不住了!啊!你们当家长的,总说学校不负责。学校现在就负责的告诉你们,好好管管孩子!

  姚遥的姥姥啪地打了她一个耳光,姚遥的哭骂声随即响起:我们什么都没干!就是我烫着了,刘明哲接送了我几个礼拜!姓郑的,你血口喷人!

  老郑说:接送?你们是骑一辆车吧?你的手放哪儿了?

  姚遥说:你的意思是让我不要扶着,让我掉下来呗?

  老郑说:扶着,你不会扶车座啊,你扶人家男孩子的腰?一个女孩子,这么轻浮……

  姚遥大吼着打断他:你放屁!我到底干什么了?你这么污蔑我?

  我奶奶小声对我说:啧啧!瞅瞅你找的这丫头,这泼辣!将来能有你的好?

  ……

  后面的场景,我不想复述了。总之两个老太太对骂三百回合,不分胜负。我奶奶说,再让她知道,我跟那个“小~骚~狐狸”有来往,就打电话给我爸,让他回来打断我的腿。不知道姚遥的姥姥跟她说了什么。反正我们约好了,第二天,我在她家巷子的拐角等到了她,她什么都没说,坐上我的车,手犹豫了一下,轻轻地但稳稳地扶在了我的腰上。快到学校了,她就下来,在校门口老郑的注目礼下,挪到教室去。

  再后来姚遥的伤好了,可我还是每天接送她。那个被我“借”走车字的孩子彻底绝望了,他终于买了一辆新自行车。姚遥拦住他,假装说:这车真够劲儿啊!

  那孩子哇地哭了:我要是再丢自行车,我爸非打死我不可!

  姚遥笑得蹲在了地上。她的变化是飞快的。近墨者黑,没谁能逃得出这古训。

  阿彪说:你小子牛啊!真tm牛!怎么样?那个了没?

  最近这几个月,我几乎不跟他出去瞎混了。听惯了姚遥说话,再切换到阿彪这个频道,就很有些刺耳。我说:你tm说什么呢?

  阿彪说:别给我装啊!我还不知道你?哪个姑娘能逃出你的手心?

  我说:真没。

  他说:赶紧啊!你tm给谁留着呢?

  听他这么说,我真是哭笑不得。那时,我还不知道有一语成谶这个词。我不在道上混了,道上却还有着我的传说。



  放暑假了,我带着姚遥去打台球。这是她新近喜欢上的一项活动,她说,这里面有几何学和物理学的原理,很有意思。她说得头头是道,打起来却频频把白球弄到地上去。我哈哈大笑着给她捡球,屁股不小心拱了一下邻桌的胖子。胖子回头,骂:你tm找死啊?

  我捡起球,抬起身子,看到一张汪着猪油的脸。那时,我还不知道,这就是我退出江湖后,顶了我位子的二肥。这名字并不是说他排名第二,而是说他为人实在有些“二”。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他突然看到了姚遥,眼睛一亮,说:真tm好白菜都让猪拱了!说完,他还冲姚遥打了个呼哨。

  我说过,我很瘦,看上去根本没什么战斗力。可是,很多人都是吃了这么想的亏。我手里的白球拍在了胖子的鼻梁上,撩阴腿也几乎同时出招。胖子一秒钟之内就倒在了地上。他的几个兄弟马上围了过来。台球厅的老板也过来了。他是个中年男人,两只手一共只有六根手指,这是他曾经叱咤小城的证明。

  眼下,老板一边说着,不要打架,一边拉着偏架。我的脸上身上很快着了几下。我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他是知道宁哥这个名头儿的,我们还互相让过几次烟。我以为我们是熟人了,才会一直带姚遥来这个场子,当然,这里五毛钱一个小时的价格,也是全市绝无仅有的。

  这么一想,我就分了神。这时,一个小子冲我的眼睛捣了一拳,眼前一片黑红,我坐在了地上。不及护住脑袋,无数大脚就向我身上招呼过来。我听见姚遥一声尖叫,抬头她已经挥舞着球杆冲了过来。再看时,那老板已经拦腰抱住了她。他说:你们要打,出去打!不然我就报~警了!

  报~警两个字话音未落,警~车就呜咽着停在了门口。后来我被关了十五天。出来后,再里面刚养得好些的伤口,又被我爸打得炸了线。我咬着牙扛着,一直到他打得满意为止。

  我和阿彪满世界找二肥,这个人却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到今天都再也没出现过。

  姚遥的姥姥出摊了以后,阿彪帮我盯着,我就跑到她们家里去找她。她开了门,整个人更瘦、更苍白了。虽然对于她没来接我,我很有些耿耿于怀,不过看她这情形,似乎还没有从惊吓中缓过来。她蜷缩在床上,又拉过被子盖上。

  我笑说:这么热的天气,你冷啊?

  她说:冷。

  我就去捉她的手,果然冰冷的。她嗖地把手缩了回去。



  后来我又去找了她很多次,不知怎地,她一次比一次更冷淡。直到开学一个多月后,我才知道,原来她有了别的男朋友。

  那天,她突然在课堂上晕了过去。老郑和我把她弄到医院,大夫说她是宫外孕,大出血了。老郑一个巴掌打掉了我一颗牙。我没解释。

  姚遥最后还是被抢救过来了,我还给她输了血。醒来后,我时时刻刻守着她,因为她要寻死。而那个害得她差点死掉的人,始终没有出现过。

  学校给了我和姚遥记大过处分。过了两个礼拜,姚遥回来上课了,她对着所有注视她的人,咧开嘴笑了。年轻的记忆是短暂的,在同学们眼中,这件事慢慢就像没发生过一样了。



  直到三个月后,阿彪才查清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他说,这一切都是六指儿布的局。六指儿,就是台球厅的老板。我们只知道,他曾经是个人物,却不知道,他因为强~奸进去过七年。阿彪说这话的时候,先给了我一个窝心脚,我被他踹翻在地。他说:你tm带姚遥去那种地方干什么?你是不是脑子进了屎?

  我有气无力地说:别挤牙膏。

  他说:那个什么二肥,就是故意找你的茬儿。他的鼻梁骨断了,轻伤,轻微伤,都行。就看怎么算。轻伤,你小子三年跑不了。后来,六指儿出面,说赔钱吧。tmd二肥那个孙子说,行,赔二十万。你爸说:二十万,都够我再生两个了,你爱告告去吧!

  你爸就走了。可姚遥说,这钱她出。后来她就出了,六指儿借给她的。再后面的事儿,你不会还想继续听吧?

  我大吼一声,跳起来,一拳打在他胸前。我们撕扯着,直到精疲力竭。我说:我就知道,你tm对姚遥有意思!

  他说:我tm有意思又怎么样?我动她一指头了?啊?你tm倒好,一个女人都看不住,这么容易着了人家的道!

  台球厅关了,六指儿不知道去了哪里。我们扑了空,只能拿砖头敲掉所有玻璃泄愤。

  从头再来(中二)

  高二那年寒假的一个深夜,姚遥跑来敲我们家门,她大哭着说,她的姥姥死了。我奶奶第一次没拿眼白瞅她。我、我奶奶还有阿彪陪着她,办完了所有的事。她们家没有一个亲戚来吊唁。那时,我才知道,她“在外地”的父母,其实永远不可能回来了。当然,也就没有搭什么灵棚。她的姥姥很快被葬在了家族的一块墓地里。

  我和阿彪轮换着陪她,陪了一个多月。开学了,老郑对于我、阿彪和姚遥同时没去报到,已经很不满了。他跑到姚遥家,见是我开的门,又看到了阿彪,就说:你们就作吧!

  我红着眼睛看着他:姚遥的姥姥去世了。

  老郑就张了张嘴,再没说什么。他关起门和姚遥谈了一个钟头,也不知道谈了些什么。等他走了,姚遥洗了把脸,出来对我们说:我饿了,有什么吃的?

  姚遥恢复得这么快,把我和阿彪都吓得不轻。

  可是,她没有再来上学。她说,她交不起学费了。我和阿彪说,我们给你交。她说:你们能交得起高中的学费,能交得起我大学的学费吗?

  三月的一天,下了那年的最后一场春雪。放学后,我踏着雪,去找姚遥。门窗紧闭,从此再也没有打开过。姚遥去了哪里,我们再也没有知道过。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虽然是个二本,可也是大学啊!毕业后,我回到小城当了公务员。阿彪投身他钟爱的娱乐业,混得风生水起。聚会时,我们的老婆惊异地发现,她们竟然长得那么像。

  故事如果这样结束,该多好。可是,一个深夜,我接到阿彪的电话,用的是陌生的外地号码。那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痛哭。他说:我杀了人。

  我问:你现在在哪?有没有被发现?身上有钱吗?

  他问:你怎么不问问我杀了谁?

  我问:谁?

  他说:我杀了姚遥。

  时间好像静止了。我拿着听筒,听着他粗重的呼吸声。他又哭了好久,终于开始讲。



  他说,他出差——其实是去搞些新鲜货色来充盈他的场子——路过百里外一个陌生城市陌生的公园里陌生的人工湖边,突然看到了姚遥。他说,尽管她憔悴了,看上去完全是个中年女人了,可他还是一眼能看出,就是她。姚遥却没有认出他来,毕竟阿彪的体重比高中时足足增加了一倍。姚遥没认出他,却向着他走过来,脸上堆起笑。她说:大哥,玩玩呗?

  阿彪呆住了。姚遥的手就向着他抓去,一边说:请我吃一碗面就行,大哥,包你满意。

  阿彪这才注意到,姚遥穿着非常暴露的衣服。

  他请姚遥吃了面,给她加了两份肉。姚遥把面汤喝得一滴不剩。

  姚遥要去湖边的小树林,阿彪说,开个房间吧。

  姚遥说:浪费那钱干啥?大哥……

  阿彪打断她:开个房间吧。



  阿彪坐在床上,等着姚遥洗澡出来。姚遥洗完,一丝不挂地出来了。阿彪走到衣柜那里,拿了一件睡袍把她那走形的身体裹了起来。

  这时,姚遥终于认出了眼前这个抽烟抽得自己哭了起来的男人,就是阿彪。她一下子倒退了好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她说:你是……阿彪?

  阿彪说: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作践自己?

  姚遥说:你玩不玩?不玩我也是要收钱的!

  阿彪拿出钱包,抽出一沓百元大钞:给你!够不够买你半天时间?姚遥,你过得不好,为什么不来找我?

  姚遥一言不发。

  阿彪哭了好久,突然,姚遥打起呵欠来。阿彪难以置信地扒掉她的睡袍,只见她的大腿内侧,密密麻麻都是针眼。他的场子,发现了这样的人,都是马上赶走的,因为这样的人,已经彻底烂到了骨子里。

  姚遥说:别充tm什么救世主了!你到底玩不玩老娘?不玩我要走了,我还有事呢!

  阿彪说:你就在这里……打吧。

  姚遥拿凳子堵了门,就从她的小包里往外掏东西。脏兮兮的注射器,仿佛用过一百次。阿彪在朦胧的泪眼里,看到她的表情从痛苦变成冷漠。姚遥叉着腿瘫在沙发上,眼睛望着天花板,仿佛望着虚无。

  阿彪说,不知道自己的手,什么时候已经卡住了她的脖子。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停止了挣扎。



  我听完,好久没说话。终于,我不甘心地问:你遇到的,真的是姚遥吗?

  他说:是她,我怎么可能认错她!

  我说:你现在到底在哪?

  他说:我就在姚遥旁边。

  我说:你还在宾馆里?

  他说:嗯。

  我说:她到底是死了还是晕过去了?

  他说:你tm能不能不问这么弱智的问题了?她都拉尿了我一身,你说是死是活?

  我说:你等着我,我马上去找你!


  从头再来(下)
  我穿上衣服,我老婆拦住门,她手里死死攥着我的车钥匙。她说: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刘明哲,你不要忘了,你还有我,还有琪琪。你现在到底要去干什么?

  我说:那是我兄弟!

  她说:你不能去!你去了,就说不清了!说不定,这是那个杨文彪要找替死鬼!

  我吼:我兄弟不是那样的人!

  她说:总之你不能去!刘明哲,你要去,今天我就先死在这儿!

  她说着,就把车钥匙打开,把钥匙尖对准她的喉部。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她居然逗笑了我。我说:老婆,我不去,会一辈子良心不安的。

  老婆蹲在地上啕号大哭起来。她的哭声惊醒了我三岁的女儿琪琪。她跌跌撞撞地跑过来,用小手擦着她妈妈的眼泪,重复着:妈妈不哭,琪琪听话!妈妈不哭,琪琪听话!

  正在这时,电话又响了起来,我老婆扑过去,接起来,吼:杨文彪,你不要害我老公了!我求你了!

  我一把推开她,抢过电话:喂!阿彪,我这会儿就出……

  阿彪打断我:你别来了。我已经打了120。刚才我仔仔细细检查了一下,姚遥好像还有微弱的心跳和呼吸。你等我电话。



  我又一次被阿彪骗了。姚遥早就死了,这一点在之后的报道中,被记者写得清清楚楚。阿彪把自己吊在了浴室里,可是被冲进来的警察救下了——他打得是110,我再一次被骗了。只是,他缺氧的时间太长,再也没能醒过来。

  我经常去医院看阿彪。回来后,就经常和老婆吵架。其实,是老婆经常跟我吵架,毕竟每月两千多的特护病房,是我近半数的工资了。阿彪的老婆已经跟他离了婚——还好他们还没来得及要孩子。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按捺不住自己。慢慢地,我和老婆开始大打出手。我摔盘子,她摔碗。打得最激烈的晚上,老婆把我放有高中物品的整理箱摔了。那箱子的塑料都老化了,里面的东西被摔了一地。

  一个文具盒被摔到了我的脚下。一张发黄的纸卷儿出现在我面前。我展开一看,上面的字歪歪扭扭,是我在坐机关开始练字之前那熟悉的笔迹——“怪老头,白胡子,说:我要回到1999年4月21日9点33分的数学课上”。

  我拿着那发脆的纸条,颤抖起来。因为在昨天晚上,我梦见了阿彪。这不是我第一次梦见他了。梦里,他总是问:你到底想起来那句话没有?我快撑不住了!

  我问他:到底什么话?

  他说:md老子拿命换回来的话,你个狗日的竟然没记住?

  现在,我终于想起来了。老郑说得对:再好的记性,也不如一个烂笔头儿。

  我拿着那纸条,正犹豫着,一个软软的声音在旁边叫我:爸爸!

  我回过头,看到琪琪。她的眼睛里含着泪,说:爸爸,你别跟妈妈吵架,妈妈要有小弟弟了!

  我一下子愣住了,看向老婆。老婆说:看什么看,明天我就把你的孽种打掉!一个月给人家两千多,哪还有钱再养一个?

  我再看向琪琪。那是我的女儿,是一个柔若无骨的小生命。无数个夜晚,我给她喂奶、换尿布。她得肺炎的时候,大夫下了几次病危通知书,我的心就被绞痛了几次。她叫的第一声爸爸,她迈出的第一步。这些,如果我回去了,还能拥有吗?还能想起来吗?

  老婆坐在沙发上哭了起来。我又想起了跟老婆的点点滴滴。我们是大学同学,虽然没有跟姚遥那样刻骨铭心,可也是真心实意地相爱的。即使她身上有姚遥的影子,这么多年,我也早已知道了,老婆就是老婆,她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一个女人,她早不是我空虚时刻的替代品了。毕业后,老婆跟着我回到了小城,她的父母,还远在千里之外,因为我们买不起一套稍微大点的房子。可是,她没有抱怨。生琪琪的时候,难产,两天多没顺下来,又剖了。两茬罪她都受了。我真的要抛弃她吗?

  我离开后,这个世界是会消失,还是继续存在?

  老婆会怎么样?她会给我的琪琪找个后爸吗?后爸的人品怎样?

  老婆那么瘦,家里的桶装水,她要怎么换?她不会开车,以后怎么去超市?

  我闭上眼睛,不敢再想。

  琪琪拉拉我的手,要抱抱。我抱起了她,坐在沙发上。老婆慢慢把头靠在我的肩上,她哭得累了,闭着眼睛不知是不是睡着了。我把那纸条攥在手心里,好久好久。突然我反应过来,连忙松开手指,只见我手上的汗,早已把它弄得透湿。我慌忙小心翼翼地展开它,可是上面的笔迹完全看不清了。

  我的脑袋“嗡”地一声——是几点几分?究竟是几点几分?天哪!

  正在这时,电话响了。我接起来,里面说:是刘先生吗?您哥哥刚才去世了。您方便来医院一趟吗?



  办完阿彪的丧事,老婆虽然在哭,可是明显松了一口气。入夜,我坚持开着灯,老婆骂我神经病,说开着灯她睡不着,还是关了。老婆卷走了所有的被子,我在黑暗中瑟瑟发抖。

  朦胧中,我听到卧室门吱嘎一声,我奇怪地想,才上过油,怎么又生锈了?就见阿彪走了进来。他站在我床前,好久,一句话不说。我不敢看他的眼睛。过了好久,他一个巴掌打在我脸上,他说:我这辈子,怎么tmd跟你这么个怂人做了兄弟?

  说完,他缓缓消失在我面前。我一惊,睁开眼睛,才发现是个梦。看了表,是四点零四分。

  第二天是个星期六。一早,老婆醒了,见到我,一声尖叫。她递过梳妆台上的镜子,我看到自己的脸颊上,清晰地印着一个手印,高出皮肤有几毫米,红红的。

  我看着镜子。镜子里倒映出墙上的电子钟。我回过头去,看到突然一个数字毫无预兆地跳入我的脑海——09:33。九点三十三分。

  1999年4月21日9点33分。高一,数学课。

  1999年4月21日9点33分。高一,数学课。

  1999年4月21日9点33分。高一,数学课。

  @凱云2013 2017-06-29 22:33:04
  可怜的阿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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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个人都可怜~
  @卢卢豆豆和兔兔 2017-06-30 21:01:36
  今天没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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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天生病躺尸了一整天~今天的马上更~
  更新一篇~这篇比较长哦~

  阖家康乐(一)


  老婆说:离婚吧。

  三分钟前,我刚进家门。加了一晚上班,头晕眼花地一看,饭桌上居然没有一丁点儿饭菜,只压着几张纸。我换了鞋,洗了手,才发现在沙发上的老婆,并不是在跟着电视里的剧情流泪,因为桌上的那几张纸,是三份离婚协议书,老婆已经签上了她的名字——李菁的“菁”字写得张牙舞爪,每一张上,最后那个勾都划破了纸。

  我问:你这又闹得哪一出啊?

  老婆说:你跟赵思思的那些事,还要我再说吗?

  我说:你怎么又胡思乱想了?我跟她哪有什么事儿啊?就是我哥不在的时候,我给她帮了几个忙,你天天这么乱想,累不累啊?

  老婆一字一顿地说:我真的都——知——道——了。

  我头上冒出冷汗来:你知道什么了?

  老婆说:林嘉乐!你敢不敢把你哥叫来,跟他对质?

  我的心脏好像被老婆抓了一把,我说:对质什么?

  老婆深吸了一口气:我现在怀疑笑笑是你跟赵思思生的!林嘉乐,你不要以为你跟你哥是双胞胎,这事就永远查不出来了!告诉你,就算是同卵双胞胎,基因还是有微小差异的,我要做鉴定!

  我说:你是不是疯了?你要鉴定我哥他们两口子的儿子,是不是我生的?

  老婆面无表情地说:没错!

  我不可自抑地笑了起来。笑了一会儿,感觉自己的声音发干,空洞的回声传来,只好硬生生憋了回去。



  老婆仰头灌了一杯水,我暗叫不妙——这是她开启机关枪模式前的润滑剂。果然,她开口了,音调高了几个八度,语速也调到了三倍速:我是疯了!结婚这七年,我过得是什么日子?啊?开始那几年,你每年还能有半年在家。自从你跟那个张永强开了公司,我就别想再见到你的人影了!你知不知道,你今年在家睡了几天?啊?我告诉你,二十四天!现在都六月底了,你今年一共在家睡了二十四天!你到底在干什么?更不用说……

  我打断她:今年特殊情况啊,你也知道。B市的分公司接了几个大客户……

  老婆也打断我:分公司?哼!你为什么一定要把分公司开在B市?

  我说:这是老张做的市场调研,你得问他!

  老婆说:我替你说吧,不就因为赵思思在B市吗?

  我说:老婆,我真的跟她一点儿事也没有!

  老婆说:要么离婚,要么做鉴定,你选吧!

  我说:你让我怎么跟我哥说?

  老婆说:不用告诉他,只要拔他几根头发就行。

  我说:老婆,我以我的性命向你发誓——

  老婆打断我:你的命没那么值钱!别啰嗦了,快选吧!

  我沉吟了一下:好,做鉴定。

  老婆有些意外地看了我一眼,可突然目光又坚定起来。她说:我得亲手拔你哥的头发!

  我说:你打算怎么拔?

  老婆说:那你就别管了,反正你再去B市的时候,我跟你一起去就行。



  老婆终于睡了。我躺在黑暗中,饥饿感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老婆要去B市,我找不出什么借口能拦住她。我该怎么办?

  这已经是老婆第二次跟我闹离婚了。第一次是在五年前,刚检查出她这辈子都不能生育的时候。当然我没有抛弃她,婚礼上,我是说过一辈子不离不弃的,我是个仪式感很强的人,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违背我的誓言。

  今天晚上,我确实是在加班,加了很久的班——毕竟,有时候公司的事,是真的需要加班的。正如你猜想得那样,我是个生活在谎言中的人——不在家的那些日子,我确实在B市,每一天都跟赵思思在一起——但我并不认为自己是个罪人,请听我细细道来。



  生活的分裂,其实在我跟李菁结婚之前很久就开始了。

  我和林嘉康的确是同卵双胞胎,不止如此,我们出生时,身体的某个部位是粘连在一起的,三个月的时候做手术才得以彻底分开。可想而知,我们的母亲经历了一场怎样的分娩。我不知道别的双胞胎是怎样的,但是你们听过的所有神奇的心灵感应,在我和小康身上都统统存在。幼年时,母亲最头痛的,就是我们总是同时生病。发烧、呕吐,两个人都保持着非常同步的节奏。那时我们的父亲还在部队,母亲一人,经常24小时不眠不休,照顾体弱多病的我们。

  三岁时,小康淘气,被托儿所的老师反锁在厕所里。教室里正在画画儿的我,突然毫无征兆地大哭起来,因为我猛地感觉到了无限的愤怒和委屈。那个老师吓得差点尿裤子。

  我和小康交流的方式,很难用语言描述。在婴儿时期,我就知道,这个世界上,我有着另一半灵魂。我们连在一起的部分,通过源源不断的血流,佐证了我的猜测。母亲说,分离手术后,她遵照医嘱用小被子将我们隔开,以免在接触中引发伤口感染,可是我们两人都怒不可遏,哭得震天动地,直到母亲试着将我们放回一起,我们的小手探寻着彼此,终于紧紧拉住,于是两人都立刻停止了哭泣,不到一分钟就沉沉睡去。

  母亲说的这件事,我竟然有着微弱的印象。不能用语言表达,就是对分离的巨大不适所造成的深刻印象。我和小康的皮肤又接触在一起后,体温开始趋于一致,满满的安全感才重新包裹了我。

  喂奶,也是一种分离。很小的时候,我就明白,乳汁的芬芳会暂时让我与我的另一半灵魂分离,不过这种分离是很短暂的。母亲说,我们两人吮吸~乳汁的样子,都是急吼吼地,经常把自己弄得呛咳起来。

  小时候,我和小康最爱玩的一个游戏,就是让心跳同步。只要十指相对,慢慢地,指尖就会传来清晰的心跳声。这种时候,我和小康的思维是可以共享的。我知道这听起来很是扯淡,但世界上神奇的事,大多是听起来像扯淡的。

  后来小康也说起过这些感受。他说,分离手术后,朦胧中感觉到了世界不再完整,直到我心跳的节拍透过紧紧挨在一起的皮肤传递给他,一切才重新回归正常。

  可是,小康走后,我已经在不完整的世界里挣扎了足足十一年……



  七岁的时候,那张小小的单人床终于挤不下我们两个了,母亲咬咬牙,买了一张她们学校淘汰的二手高低床来。那时家里很穷,那张二手的床,让我和小康雀跃了足有一两个月。我第一眼盯上了下铺,上面有着顶棚的床,勾勒出一个立方体的空间,多么完美。而小康则钟意上铺,他说上面的视角很是不同。

  那时父亲已经离开我们四年了,对于父亲的印象,就是我三岁时、他刚转业时的那一个月。父亲是个从来不笑的人,他的嗓门儿很大,说话像在放炮,他的手硬得像钢筋铁骨一样,抱起我的时候总会弄疼我。

  父亲死于见义勇为,他的死换来了常年挂在我们家客厅里的一面锦旗。你知道锦旗晒多了太阳是会褪色的吗?如今那浓重的红色早已褪去了,一种淡淡的粉色取而代之,我相信父亲是不喜欢这种颜色的,因为他总在一旁的遗像里瞪着眼睛。好事的邻居奶奶说,我和小康的命太硬,克死了父亲。从不与人红脸的母亲,生平第一次吵了架。

  母亲是个小学老师,教语文,我和小康出生后,她就再没带过班,因为我们兄弟俩占据了她课堂以外的所有时间。小康从小就比我拥有更加旺盛的精力,很小的时候,母亲站在床边踮着脚哄他睡觉时,说过最多的话,就是:小康乖,不闹啦,小乐都睡着啦!

  小康在上面咯咯地笑,说:他才没睡着,他心跳得好快!

  我们能彼此感受到对方的心跳声,那是一种微弱的搏动,是我们的世界里,不会停息的背景音。

  我躺在床上,赌气似的深呼吸着。只要他不睡,我的心跳是无法平息下来的。后来,我们稍微懂事了一些,看到我躺在了床上,他总是也马上躺下。他的心跳,透过上铺的铁管子传到我的心里,我的也一样。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鼓点似的。慢慢就变成了咚——咚——咚——咚。我相信,我们总会在同一个时间点睡着。



  这种习惯一直持续到我和小康上了不同的大学才被我艰难地改掉。那一年,是我和小康分离的开始。我考得更好,因此留在家乡,上了那所全国前十的大学,小康却发挥失常,滑档到了他在志愿里胡乱填报的B市的一所大学——为了方便叙述,我决定叫我的家乡A市,我的大学A大。母亲劝小康复读一年,可是他说:这样我就要比小乐晚一年毕业了,我不。

  他去了三小时车程的B市,B大其实也是个还不错的学校,他学得又是炙手可热的计算机专业。大一的第一学期,除了失眠,别的事都乏善可陈。

  ——对了,我怎么把赵思思忘了?她是我在A大的同班同学,也是小康的初恋。小康来找我的时候,并没有人看出我们是双胞胎。因为我们的风格太不一样了,我戴黑框眼镜,穿皮鞋,小康戴隐形眼镜,穿运动鞋。

  阖家康乐(二)
  我领着小康去食堂,他自告奋勇去排队,我就去占座位。刚坐下,赵思思突然坐在了我对面。她是班里最引人注目的几个女孩子之一,我跟她没什么深交。她说:早上高数的笔记借我一下!

  我是高数课代表,她早上没来上课,还被点到了名。所以,她来找我借笔记是一件很正常的事,以前我也借给过她几次。我拿出了笔记,她接过去,没有走,反而掏出自己的本子抄了起来。我有些尴尬,小康已经端来了饭,他说:你们学校的食堂真便宜啊!

  赵思思一边抄,一边接话说:便宜有什么用,难吃啊!

  说完,她抬起头来,和小康对视了一眼。

  我不知道他们到底是怎么好上的。大一那年,我生活的主题就是好好学习,争取拿一等奖学金,而小康从高中就已经开始赚钱了。他干的是什么,我大概也知道一些。反正就是人坐在电脑前面,手却能跑到别人的兜里去掏钱的营生。他自己说是“常在河边走,永远不湿鞋”。



  高考后,母亲四处借钱。一下子要供两个大学生,她的头发几乎一夜白了一半。可是,她吃了无数闭门羹。最后她去了房产中介公司,把我们家那套小房子挂在了中介那里。

  小康对我说:我有钱。他拿出一张卡,我站在他旁边,我们一起数着自动取款机上面的数字有几个零。

  我倒吸一口冷气:你到底干了些什么?

  他说:这钱,怎么给咱妈,我想不出辙了。

  我也想了半天,最后我们决定,骗母亲说,这钱是捡来的。

  我们把钱取成现金,正好是第一年的学费那么多。

  钱摆在母亲面前,她沉吟了半天说:这肯定是哪个孩子的学费,要不然就是人家等着救命的钱。不行,得还给人家!

  我们傻眼了。

  我们跟母亲在大太阳底下等了好几天,也有好几个听说了的人来冒领,但都说不对那笔钱的数目。

  晚上,母亲郑重地把钱分成两份,交给我们:等了这么多天,看样子,这钱是你们的爸爸在天上看着咱们娘仨儿过不去了,特意让你们捡到的。既然这样,你们就先用吧!

  不知怎地,我鼻子一阵发酸,再看小康,眼泪都下来了。

  那天赵思思抄完笔记,小康已经把一份饭菜放在了她面前。她拿起筷子,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我爱吃粉条和黏饭团?

  后来小康对我说,女孩子就没有不爱吃粉条和黏饭团的。可是那时,他说:我猜的!

  赵思思抿嘴一笑,吃了起来。小康就冲我挤挤眼睛。

  后来,赵思思有好几天没来上课。我第一次发现,我好像注意到了一个女生。我是个晚熟和慢热的人,需要反复地确认,才能剖析清楚自己的想法。我去问她们同寝的女生,得到一个让我失眠了好几晚的答案——她请假去了B市。



  小康打来电话,问:你失眠了?出什么事儿了吗?

  他说话的时候,我清清楚楚地听到旁边有一把女声在笑。

  我问:谁在笑?

  小康说:是思思。

  话音刚落,电话里就传来一阵笑闹声,赵思思说:讨厌,都说了让你……

  然后电话就被挂断了。

  赵思思再回来的时候,我见到她很是尴尬。可她一点儿也不觉得,她缠着我,要听小康小时候的故事。我就胡乱讲了一些。她使劲看着我,说:虽然你们的五官长得一模一样,可是只能在照片上骗到别人。只要一动起来,你们就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再后来,过了一个月,我接到母亲学校的电话,说她在课堂上突然晕倒了。我赶到医院,看到病床上的母亲面白如纸。大夫说母亲得了心脏病,需要把三个支架放进心脏里面去。大夫说,要用进口支架,手术费用是五万块钱。

  小康也赶到了,大夫接着说:五万只是手术的费用,后期还需要两到三万的治疗费用,你们赶快去筹钱吧,手术越早做,效果越好。

  这个进口支架,医保是不报销的。

  我和小康找到母亲工作的学校,校长说:学校也很困难,只能给你们报销三千元。

  我对小康说:只有把咱家的房子卖掉了!

  小康说:房子卖了,你让妈住在哪儿?

  我说:以后的事儿,以后再说!

  小康说:你给我一个晚上的时间。

  我说:你有办法?

  小康说:试试。



  第二天,他把十万元现金交到了我手里。

  母亲做了手术,很成功。大夫说,千万不要让她受任何刺激。

  醒来后,她说:还以为是想儿子们想得心疼了,没想到是阎王爷来讨命了!

  我说:妈,您瞎说什么呢!

  母亲说:傻孩子,别担心,妈怎么都得熬到你们成家立业了啊!

  我和小松骗母亲说,医保报销了所有的费用,大夫也在一旁帮腔,母亲终于相信了。



  私下里,我问小康:你的钱到底哪儿来的?

  他说:你这问题我答不出来。你不知道最好。说完,他就说,他要走。

  我说:妈还在住院,你要走?

  他说:我是有急事,就走一个礼拜。七天,我准回来!

  可是,他再也没有回来。



  他打了电话给我,说有东西快递给我了,让我去取。一天后,我在医院门口取到了那个小盒子。快递员被单子上面十万元的保价吓得连电动车都是小心翼翼推来的。

  里面有很多报纸团,报纸团里面是一张卡,和一把钥匙,还有小康所有的证件。

  卡里有钱,很多钱,七位数,密码是我们的生日。这笔钱我一直用到了现在,我用它支付了母亲后续的好几次手术费用,我用它进行了我的第一次创业并获得了成功。

  那把钥匙,我在几个月后,用它打开了B市市郊一幢小公寓的门。那里曾经是小康的“据点”,连赵思思都不知道。从他留下的那些个人物品,我已经清晰地推断出了他到底做了什么事,得罪了什么人——那不是我的能量所能触及的领域。后来,那里被用作了我的秘密据点。

  我知道,小康不可能回来了。

  他的最后一通电话,说:我这次栽了。

  我问:栽了是什么意思?

  他说:遇上了硬茬子,我已经被盯上了。

  我说:你到底干了些什么?

  他说:都是坏事。

  他这么坦诚,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我说:你在哪?我去找你!

  他说:你好好照顾妈。我有东西快递给你了,记得一定去取!

  我说:你干嘛呀?搞得生离死别一样?

  他说:还有……赵思思,她……她怀孕了,你赔她去……打掉,去最好的医院,别净顾着省钱!

  我说:你到底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他说:记得,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报警!

  我急得要发疯:到底怎么了?

  他接着说:不要报警,不要找我。记住。

  我大喊: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谁要害你?

  他半天不说话,我感觉到他的心跳声顺着手机传来。过了一会儿,耳边传来忙音。再打,就无法接通了。

  阖家康乐(三)

  这通电话的当晚,我在熟睡中,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惊醒。我捂着胸口,已经不能发出声音,裹着被子就从陪护床上滚到了床下。黑暗中,我在地上翻滚。只感觉到心脏似乎马上就要爆炸了。疼痛持续了有几十秒。我不可抑制地开始呕吐,同时大小便也失禁了。

  母亲是什么时候下了床,什么时候开了灯,又是什么时候跑出去喊来了护士,我已经不知道了。意识恢复清醒的时候,我心里明明白白地知道:小康死了。因为,我怎么也感觉不到永远在耳边响动的心跳声了。

  后来,我查了很多资料,明白了,他大概是被注射了氯化钾。只有这种被广泛运用于动物安乐死的药物,在清醒时直接注射,才会有那样的临终反应。

  我那晚的发作,让母亲的注意力暂时被转移了。我被迫接受了很多检查,结果表明:我的身体非常健康,一切正常。



  母亲一直问我:小康到底出什么事了?又不见人,电话也打不通?

  我不知道要怎样回答母亲。他在比赛、他要考试、他去交换学习了。马上要过年了,我不知道还有什么籍口能瞒住敏感的母亲。我跑到医院的洗手间,摘掉眼镜,使劲洗着脸。我向着镜子看去,三百度的近视眼让我一下子仿佛看见了小康。就在那时,那个疯狂的想法第一次浮现在我脑海中。

  我对母亲说:我去趟B市,给您把小康揪回来!

  母亲满心欢喜。

  我出门后两个小时,“小康”走进了母亲的病房。他戴着一副金丝边的眼镜——那是因为我还没有学会怎么把薄薄的隐形眼镜塞进眼睛里去——你看,跟小康比,我总是个笨蛋。“小康”说:小乐去找我了?这不走两岔儿去了吗?

  母亲说:你到底干什么去了?你知不知道妈妈有多担心?

  “小康”说:妈,我参加比赛去了啊!我得了第一名,一万块钱奖金呢!

  母亲说:真的吗?儿子,你真棒!

  母亲眼睛里的喜悦是那么真心实意,我在那目光的注视下,一时间手足无措。

  我说:妈,你想吃什么,我去买!

  母亲拉着我的手说:妈一点儿不饿。你坐下,让我好好看看你——怎么剪头发了?这个发型倒跟小乐一模一样!

  我的心砰砰直跳,我挠了挠头,说:好看不?

  母亲说:好看!她端详了我几分钟,说:你去忙吧,我听小乐说,你这比赛要是赢了,有外国人给你出钱去留学?

  我点了点头,这是我为小康的离开而刻意铺垫的谎言。

  母亲说:这孩子,还害羞了!这下你心愿该了了吧?你还记不记得高考完跟妈说的话了?

  我望着母亲,傻笑着——小康和母亲说了什么,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陪母亲坐了两个小时,我说:妈,我得走了,再晚没车了。

  母亲下了床,在门口张望。等我下了楼,又在窗口看到她的身影。我回过头,走出了医院的大门。人们向我投来异样的目光,我没有去擦脸上的鼻涕眼泪,任它们流着。

  回到家,我脱下小康放在家里的那套换洗衣服,换上我的衣服和我的黑框眼镜,又匆匆赶往医院。

  第一次假扮小康,就这样成功了。



  母亲出院以后,我回到学校,找到了赵思思。没想到,她居然也在疯狂地找我。她对我说:林嘉康肯定是出事了!

  我下意思地扫了一眼她的小腹,平平的,甚至有些凹下去。那里面有一个流淌着小康血液的小生命吗?

  赵思思见我没说话,又说:我们去报警吧!再晚,我怕来不及了!

  我看着她,已经来不及了。可是,这话,我要怎么才能告诉她呢?我只好说:小康没事,你别担心。

  她看着我,问我:你能联系到他?我不信!你骗我!你在骗我!

  过路的好多人向着我们投来异样的目光。我说:小康要去留学了,他在准备资料。

  她说:你骗人。小康说过,他不会离开我。

  我看着她,几个月的感情,竟然如此刻骨铭心,那一刻,我承认自己被她感动了。我说:总之,他好着呢,你别担心他了。对了,你……那个……是不是怀孕了?

  她的脸腾地红了,只见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说:小康说了,让我陪你去……去医院。

  她瞪大了眼睛:去医院干什么?

  我呆住了。我以为小康和她早已商量好了。我说:去……你不会想生下来吧?

  她的眼睛看着我,眼神充满挑衅。她说:小康一定出事了,你知道吗?我梦见他了。活人怎么会来给我托梦?

  我问:他……他说什么了?

  赵思思说:他说……他说让我打掉孩子,让我忘了他。



  ——几天后,赵思思还去过我家,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找到地方的。那时,我正买了食材往回走。害怕她见到母亲,让一切穿帮,我只好告诉她,我的母亲一个月前已经去世了。没想到她马上要去墓地,我只好陪着她去了郊区的陵园,胡乱指了一个骨灰盒给她,那上面的名字我现在都忘记了。

  她跪下来,对那骨灰盒说:阿姨,我是小康的女朋友。你要是泉下有知,请你保佑他平安……

  我听不下去,转身走远了。过了好久,见她还跪在那里絮絮叨叨。



  后来,我几乎是拖着赵思思去了医院,最好的医院,1888的套餐。护士给她换上了手术服,我等在手术室门口。可是,手术室里突然一阵骚乱。赵思思拿着一把剪刀一样的东西,冲了出来。她靠着墙,面对逼近她的护士说:我改主意了,我要生下来!我要生下来!

  护士说:你不要激动!没人强迫你!

  赵思思指着我:他!他强迫我!

  人们看向我,我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赵思思说:林嘉乐,你有没有想过,我肚子里,是小康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骨血了?

  我当然想过,可我更想过,她一个人带着孩子,对她,对孩子,那是怎样的未来。

  后来,孩子还是没有生下来。一个月后,赵思思摔了一跤,流产了。后来她就退学了,有好多年的时间,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阖家康乐(四)

  我对母亲说,小康要去留学了。当然,留学前,“小康”回来看了母亲一次,这次,他终于可以自如地戴上和摘下隐形眼镜了。我在B市小康的出租屋里——那房子,我已经与房东续订了长期的租约——反复看着小康留下的照片,还有一些珍贵的视频片段,对着镜子模仿他的动作,他的语调,他的语言和思维风格。后来,一戴上隐形眼镜,我就变成了小康。已经没有了模仿的痕迹。

  “小康”在留学期间没有回过国,不过,他每周和母亲视频一次。我精心地把时间选在了深夜。时差、衣着、房间,我都精心布置过。我网购了一切需要伪装的东西。

  留学三年。三年后,“小康”必须回来了。我冥思苦想,最后决定让他回B市。与此同时,我毕业了。我有了女朋友,就是现在的老婆李菁。我进了一家小公司,可是,总加班,我去B市不是那么方便。母亲对于小康总是一两个月才回来看她一次很是不满,而老板对于我每隔一两个月就要请假也很不满。

  这样过了两年,我辞职创业,并和李菁结婚了。结婚的时候,小康是无法出现的,为了这个籍口,我精心策划了几个月,简直比准备我的婚礼更用心。婚礼当场,“在国外出差”的小康,在大屏幕上播放了他对我和李菁的祝福,背景是嘈杂的街头,金发碧眼的人们在他身后来来往往。为了这段视频,我花了几千块,跑到摄影棚里,在绿布前面录了好多遍。

  后来,李菁和我的母亲关系并不是十分融洽。这大概是我这些年做过的第二对不起良心的事了。我承认,在看到李菁和母亲其乐融融的时候,我是很开心的。可是,李菁要陪着母亲去B市看小康的时候,我就有些担心了——母亲的身体一直不好,没人陪护是不能出远门的。等她们成行了两三次后,我已经心力憔悴。在母亲和李菁面前同时假扮小康,对我来说是个太大的挑战,后来我确实在两人面前都说了些煽风点火的话。

  其实,在李菁不能生育这件事被母亲知晓后,嫌隙的种子已经种下。母亲说:我倒不是担心林家后继无人,我是担心你们两个孩子,你们老了怎么办呢?

  这话被我传给李菁的时候,就只说了前面半句,还把否定句变成了肯定句。一来二去,李菁和母亲的关系就淡了下来。



  在B市开的分公司,完全是一个障眼法儿。这一点,恐怕公司的老张都不知道。不过,他去了几次B市,还真歪打正着地谈到了几个大客户。这样,我去B市就更名正言顺了。

  我去B市基本是去看赵思思的。四年前,我在B市的火车站偶遇了她。那时,我正扮成小康的样子,要坐火车回家看母亲。进站的人流中,我前面的一个女孩摔倒了,我拉起她,四目相对,我们都傻了。她突然疯了一样扑进我怀里:你这个王八蛋,你没死!你没死!

  赵思思又瘦又憔悴。记忆中的她,还是那个脸像苹果一样的女孩,如今,她是个骨感的女人了。我想要对她说,我是林嘉乐,可是开不了口。我匆匆忙忙地推开她,捞起我的行李就夺路而逃。赵思思愣了一两秒,开始死命地追我。我们绕着火车站跑了好几圈,最后,我终于跑不动了,我蹲在地上喘着粗气,看到一双只穿着袜子的脚停在我面前。

  火车已经开走了。那天,我没有去看母亲,我对她说,临时要加班。母亲说:你忙你的。

  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推开她。她扑在我怀里,已经哭了足足有一个小时。除了我打电话的时候,她压抑住了自己的哭声,剩下的时间基本都在啕号。我感觉自己胸前的衣服已经湿透了。我开始考虑,她会不会脱水。她向我展示了很多东西,最触目惊心的,是她手腕上的疤痕和小腹的纹身。有人围观,我赶紧脱下衣服把她裹起来。

  后来,不知怎地,我就跟她回到了她租住的小屋。自从七年前她退了学,就跟家里彻底闹翻了。她的境况让我非常难过。那小屋,是城中村一间小小的平房,吃住都在一间屋子里,墙上糊着报纸,墙角堆着成箱的方便面。屋子里最值钱的东西,可能就是那台打印机和成箱的A4纸了。她说,七年来,她已经把方圆百里内的城市都贴满了寻人启事。我正奇怪为什么自己从来没看到过,她就开始轻描淡写地说起因为破坏城市环境被关起来的事了。她说,她总是打上几个月的工,攒到一些钱,就出发去找“我”。

  在那种情况下,想要否认我是小康,恐怕她会立刻崩溃。她的手腕疤痕累累,她的小腹纹着七遍林嘉康的名字,她说,这是“我”离开她的七年。她说,她就知道,总有一天我会回来。

  那晚,我没有走。她在我怀里睡着了,甚至轻轻打着鼾。可我一动,她就醒来,同时眼泪也马上夺眶而出。我保持着怀抱她的姿势,一整晚。我想了太多,可是什么也没有想清楚。



  过了一个星期,我才回到A市。李菁盯着我,说:你身上的味道不对。

  我没看她,把西服胡乱脱下来,又松着领带。

  李菁说:姓林的,你看着我!

  我看了她一眼,她的眼神里,没有我想象中的愤怒,却有一些悲凉。她说:要是不想过了,我愿意放你走,我们可以放彼此一条生路的!

  那是她第一次说这样的话。那时,我对赵思思根本没有动一点儿心思。

  后来——我是说很久以后,我在B市给赵思思买了房子,用的是小康那笔拿命换来的钱。那笔钱,经过我和老张的努力,已经翻了好几倍,快上八位数了。

  跟赵思思的事,到底是怎么开始的,我也说不清楚。李菁是一个太过独立的人,赵思思却完全是她的反面。也许我是贪恋那种被人依赖、被人无条件信任的感觉吧。赵思思把那房子当做我们的新房,装修的时候,每件事都亲力亲为。她为了清理瓷砖缝儿里的垃圾,弓着腰拿着牙签弄了三天。

  在她第一次对我提出“婚房”这个概念的时候,我是想过落荒而逃的。我是一个已婚男人,我跟李菁曾经发下不离不弃的誓言。可是,后来,她怀孕了。这让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曾经早已被压抑的想法又浮出水面,我这辈子,也能当爸爸了。

  后来,“林嘉康”和赵思思结婚了。婚前,“林嘉康”还陪着赵思思去了她的老家,见了她的父母。“林嘉康”见证了白发苍苍的父母对女儿的宽恕,和女儿对父母的原谅。

  “林嘉康”的婚礼,林嘉乐当然是无法出席的。他同样也录制了祝福视频,母亲一边看,一边说:小乐这是记恨你呢,这孩子,还跟小时候一样小心眼儿!

  对于母亲的死而复生,赵思思并没有想太多。我反复告诉她,母亲的病很重,做了很多次手术,不能受一点刺激。在“我”失踪的日子里,大家都瞒着母亲。我说的每一句话,她根本不会有一丝一毫的质疑。

  笑笑出生后,我生活的重心不自觉地倾斜了。这种改变我可能浑然不知,但是李菁,她却感觉到了。

  在为数不多的家庭聚会中,我不知道有没有人注意过,我和小康始终没有同时出现过。不过,我总会跑到远处的洗手间去,假装是不在场的那个人打来了电话。在这方面,我已经成为了一个绝对的逻辑学大师。

  阖家康乐(五)

  天亮了。我叫醒李菁,对她说:我这会儿就要去B市,走吧。

  她说:啊?可是我要下午才能请到假。

  我说:那我先去,你到了给我打电话吧。

  于是我到了B市,先到我的秘密据点,变身成为小康。

  我等着李菁的电话,等了好久。终于,她打来了:你怎么不在公司?

  我说:我临时有事,回A市了,你自己去小康家吧,我已经给他打过电话了,他在家。

  李菁顿时大怒:你个缩头乌龟!你以为我不敢去吗?



  放下电话,我飞快地跑到我跟赵思思的家里去。我逗弄着笑笑,呼吸刚刚平静下来,李菁就来了。她拿了不少水果,甚至还给笑笑带了一个毛毛熊。

  她坐下,我抱着笑笑,听她东拉西扯。终于,她装作不经意地说:哥,嫂子,我们单位组织免费测DNA,就是测有没有什么遗传病,我想着给你们也测一下。

  我被她的演技折服了,我故意说:不测,测那东西干啥?

  没想到赵思思打了我一下:真的吗?我听说这个测一下可贵了!

  李菁拿出了几个小袋子:反正单位花钱,我管这事儿的,到时多报几个名字,没什么问题!

  赵思思在她的示意下,拔了自己的头发递给她。李菁拿在手里,看了看,说:有毛囊,这种就可以。

  赵思思又来拔我的头发,我躲了两下,让她拔了。拔笑笑的头发可费了不少心思,这孩子拿到毛毛熊后简直捉也捉不住。

  我看着李菁收集到了所有样本,还在袋子上写了名字。她又坐了几分钟就走了。

  我的心里涌上一股无法言说的感觉。李菁,是林嘉乐真心实意爱着的女人,赵思思,也是身为“林嘉康”的我,真心实意爱着的女人。我开始扪心自问,一直以来,我以为能无缝切换的两个身份,会持续到什么时候?



  我的电话响了起来,是母亲打来的。接起来,却没有人说话。我喂了几声,再打过去,没人接了。赵思思说:是不是妈妈的病发作了?

  我飞快地穿着衣服。赵思思说:赶紧给你弟弟打电话啊,让他先赶到医院去!

  我一声苦笑,手下更加快了速度。赵思思在一边拨着电话,说:哎呀,他怎么关机了!

  我们赶到家里,母亲倒在地上。

  救护车呼啸着,母亲被插上了很多管子。



  三天后,母亲走了。她的心脏,经过了数次修补手术后,变得更加千疮百孔,已经没有了任何手术的可能性。在母亲弥留的时候,我却在洗手间里飞快地换着衣服。我希望母亲在临终时,能见到她的两个儿子。可是,等我换好了衣服,母亲已经去了,那一刻,只有李菁和赵思思陪着她。

  李菁悄悄对我说:妈对我们说,她要去找小康了,你说你哥是不是要出事儿啊?

  我听了,犹如一个炸雷响过,站在那里好久没缓过来。



  葬礼过后,我一直没有扮作小康。我时不时打电话给赵思思,维系着“小康”突然出了差的谎言。有一个多月时间,我天天躺在床上不起来。有天李菁下班回来,扑到我床前痛哭流涕。她说:我真的是太疑神疑鬼了,竟然怀疑你跟嫂子有问题。

  我狐疑地拿过她手中的检测报告,上面显示,笑笑99.9999%是小康的儿子。我把那张纸轻轻放在一边,蒙上头又睡起来。



  又过了几天,我终于去了B市。因为赵思思说,笑笑发了高烧,她一个人应付不过来。我在“据点”里换着衣服,突然有人敲门。我从猫眼看去,外面站着李菁和赵思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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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报告老爷们:身体不适,输液中,这几天暂时两天一更~~~~~(>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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