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100个邪邪的小故事,给你——《红酥手二更茶》

  隐蠊(下)

  我把那绿色液体倒进那只丑陋的口器,下一秒,就被它吐了出来。可是,依然有少量液体进入了它的消化道。

  几分钟后,它折腾起来,如果木桶没有固定在地上,我估计动静会更大。

  又过了几十秒,它变得安静了。

  “壹”问:它……已经死了?

  我点点头。

  “壹”突然哭了起来。她说:你真伟大,你肯定会拯救全人类的!

  我苦笑道:可是,我的食饵,它们根本碰都不碰。十几年了,我换了无数种诱食剂,也没有用。

  “壹”说:这东西是像传言的那样,对人体无害的吧?

  我说:是的,而且卡路里含量还不低。有时候实在没吃的了,我也会下来喝上一两碗。

  “壹”马上盛了一碗,尝了一口。她龇牙咧嘴地说:这东西这么苦,难怪它们不爱吃!

  我尴尬地笑了。

  她又问:这东西是尝一口就终生带毒的吧?

  我点点头:从目前我的实验数据来看,确实是这样的。志愿者的血液,在十年后还是可以毒死它们的。

  “壹”笑了。她终于向我讲述了她的故事。

  原来,她就是一个“食用人”。有点儿不同的是,她是一个侏儒。因此,几十年来,她一直因为体重不达标,而不能“出厂”。像她这种人,在那个巨大的“食用人”工厂里,还有十几个。他们是一个代代相传的秘密组织,向其他所有“食用人”传播知识,同时等待着时机。

  今天晚上,她是从污水口偷偷爬出来的,因为她听一个刚刚被当做幼体运过来的侏儒说了我的“零”号计划。她说:我可以帮你。

  我茅塞顿开——她是要用自己的身体做运毒的工具,好让病毒在巨型隐蠊的社会里传播开来。

  “壹”问我: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执着地研究这个病毒?

  我被她赴死的精神打动,想也没想,就把爷爷的日记给她看了。

  她看过、放好,对我说:你不是罪人的后代,你是救星、是英雄!

  我热泪盈眶。

  “壹”走了,她狂吃了一大桶我的“零号”食饵,那吃相让我震惊不已。她说,她回去之后,会把这些食饵吐出来让大家分食。我拒绝了她更详细的描述,目送她一瘸一拐的背影走远。

  回到地下的小屋,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巨型隐蠊的大批死亡,是三个月后开始的。这种死亡一直持续了好几年,它们终于被彻底消灭了。天佑人类,我的“零号”病毒在传播中,慢慢发生了变异,不再只通过消化道感染了,空气中的飞沫也成了载体,母婴的屏障也被它突破了。

  终于有一天,志愿者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告诉我,最后一只巨型隐蠊,已经死了。

  我告别狂欢的人群,回到我地下的小屋。我打开抽屉,想要在这么多年都没有打开过的、爷爷的日记上面再添上几笔。可是,日记不见了。

  我想了想,突然感觉到一阵彻骨的恐惧。

  果然, “壹”来了。原来,她只是制造了一批批炮弹,而自己并没有去填充枪口。人们抬着她,抛向空中又接住。人们说她是人类最大的英雄,她已经成了毫无疑问的领袖。

  终于,她示意人们放她下来。她走到我面前,厉声问:你是谁?

  人群安静下来,我看到她掏出了爷爷的日记。她的嘴唇动着,把我隐藏了这么多年的秘密,说给每一个人听。

  她最后下结论说:你就是那个罪人的最后一个后人。

  人们绑住了我,人们架起了火堆,说要用我来祭奠所有无辜死去的人。

  人们的欢呼声掩盖了我的急切的声音,火着了起来。而这个火堆,正架在我那个巨大的沼气池上方。

  爆炸声中,我看到很多桶飞向了空中。

  在死去前,我的目光定格在那两只飞得最高的桶上面,虽然木桶已经裂开,我还是认出了自己涂上去的鲜红色涂料,那两只桶里面装的,是我用来做繁殖实验用的那一对儿最强壮的母体和父体。

  我看着它们相拥着、划着抛物线,飞到我的视线之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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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凱云2013 2017-06-07 22:2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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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瘿鬼(上)


  不知是哪一朝,也不知是哪一代。反正不是什么好年月,百姓的饭碗里,黄的少,黑的多。至于白的,估计只能出现在那些高宅大院儿里老爷太太们掐着金丝的大碗里。

  耗子歪着头问我:你怎么知道人家用大碗?我看戏台上的角儿们,用的都是巴掌大的小碗。倪云那么个汉子,喝酒用的就是个小盅儿;毒死沈燕林的那碗面,要我吃,两筷头儿就能挑完;就连金玉奴端出来救人命的豆汁儿,也是那么个小碗,要我喝啊,一口喝完都不带大喘气儿!

  我听她说完,气得七窍生烟。她肯定是又跟着大豁牙去蹭戏了,听这口气,还蹭了不止一场!什么叫蹭戏?就是有脸面的人在明处看,像她这样的就躲在暗处偷偷看。大豁牙是我一个娘的亲哥哥,但应该不是一个爹的。他比我大了整二十岁,叫哥,我尴尬,他也不好意思。

  不过他不在意这些,见了我,我还没说话,他就堆出一脸的笑,赶忙从兜里往外摸东西,不是瓜子儿,就是红枣儿瓜条,肯定都是他不知从哪儿顺的。他干的行当不太好听,叫大乌龟,专给来听戏的老爷们拉皮条,吃份子。



  大豁牙巴结着我,不外乎是要告诉我,他承了我的情。因为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把娘扔掉。娘生我的时候已经三十九了,生完我,就不会走路了。那时候大豁牙正走背字儿,又染了那个毛病儿,因此,连请个郎中的三个铜子儿都抠不出来。娘自己说是闪了半边腰,后来我懂事了,就咬牙请了个郎中来,诊了脉,说是小中风,可惜迟了。不过他扎了几针,娘倒可以坐起身子来了,还能自己吃饭了,这可给我省了不少麻烦。

  继续说大豁牙,他新近看上了耗子,总想提携“他”入行。也难怪,耗子洗净了脸,就像个清秀的小厮。至于入的是什么腌臜行,我就不说了。我已经警告过他好几次,不要打耗子的主意。

  耗子是个丫头,这事儿只有我和我娘知道。她十三了,可是看上去不过十来岁年纪,小脸盘,细条儿身子。我干的这一行,是三百六十行里面的倒数第二行,乞行,别称花子。我们落脚的这个破庙,传到我手里,已经有七八代了。当然,要不是日子不太平,也轮不上我这样的年纪儿,就当了乞头儿。

  ​

  我手里有十几号花子,一大清早就发配到各个“点子”去。什么叫“点子”?就是些愿意施舍结善缘的店铺。当然这样的店铺很少,随着世道越来越乱,也就越来越少了。从“点子”回来,就是吃早饭。大家讨来的吃食,都交给我统一再分配。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儿,这是我一贯的原则。我也不克扣留口儿,分多分少,从来没让大伙儿挑过理。怎么让人信服,这也是大学问,我也是栽了不少跟头才学精了的。

  吃饭的时候,也是耗子每天最精神的时候。谁吃得也没她快。吃完,她就到处巴结,谁给她一口,她那小嘴儿甜的,就能给人家捧到天上去。大伙儿知道我宠她,再一个她机灵,每次讨来的份子也不少,也就都给她一两口。她每顿饭都吃得很多,对于吃饭这件事,她有着我难以理解的极大热情。

  耗子救过我娘的命。那是一年前的一天,下了雨,街上一片泥泞。雨后,正是碰“软脓子”的好时机。什么叫“软脓子”?就是软蛋和脓包的意思。这种人可恨得紧,平常日子,想从他们手里扣些吃食或是角子,难如登天。只有趁着这样的天气,蹭了一身的烂泥,一哄而上要进他们的店铺,才会让他们心生畏惧。不过这样做是有成本的。花子的衣服本来就是百家布,沤了,就经不了几次水了。所以,必须是有把握的时候,才能这么做。那天我们可以说是满载而归,有个脓头太不经吓,人抖得像筛糠,袖筒里的角子掉了一地。

  可是,等我们回到破庙,娘不见了,一地湿乎乎的脚印。我转了几圈,正没辙,一个泥猴儿似的孩子,也就到我的腰那么高,突然从外面冲进来,喊:谁是破伙儿?

  我说:你谁啊?

  孩子说:我刚在这儿躲雨,有个大娘还给了我一块饼子。可她不一会儿就让官差冲进来给抬走扔了,说时气不好,是你们一块儿的吗?她还有气儿呢!

  我捉住那孩子,问:扔在哪儿了?

  孩子说:扔在化人场子了,我死命把她拽出来了,可是太沉,她自己又动不了……



  我们跟着那孩子出了城,化人场子已经浓烟滚滚。孩子从一堆破席子下面,扒拉出一个浑身泥汤的人,说:我怕官差再找到她,就给她抹了个花脸……

  大伙儿赶紧把我娘抬出来,娘还活着,还能说话。她说:那……孩子呢?

  孩子就凑上去,说:大娘,我在这儿呢!一边拿破袖子给我娘擦脸。

  看着那浓浓的黑烟,我一阵后怕。如果我娘没遇到这孩子,今天就连尸骨也找不到了。

  我仔细地看着娘的救命恩人,瘦得像胳膊腿儿都一堆棍儿插在身体上,只衬出个大脑袋,还顶着鸡窝一样的乱发。这样一个人,竟然救了我的娘。我忍不住想起在破庙里待过几个月的那个算命先生说的,万事皆有因果——只不知道这个孩子,又是什么因救了我娘,又要求得个什么果呢?



  把娘抬回破庙后,娘听孩子说,已经没了父母,在街上瞎撞了大半个月,就认了那孩子做干儿。她哆哆嗦嗦地从牙缝里抠出小半个金瓜子,说:娘什么都没有,不要嫌弃娘!

  ——我竟不知道娘还有这个体己!

  可是孩子把娘的手推回去,说:娘,太贵重了,我不能要。那个……我饿了,能给我点儿吃的吗?

  我们这行儿,是没有隔夜粮的。我跑出去,把今天弄来的角子都换了烧饼。刘家饼铺油渍渍儿的大烧饼,饼面儿上还有零星几个喷香的芝麻粒儿,我买了整整十个。那刘掌柜的打趣我说:伙儿哥,怎么,提前过年了?

  我冲他笑笑,说:今儿我有贵客!



  回到破庙,分好烧饼,还剩了半张。大伙儿刚开始吃,只见那孩子手不停,嘴不停,牙也不停,眨眼的功夫,半张烧饼已经进了肚。一时间外面的雨都惊得停住了。娘轻轻咳了一声,示意把她的那小半张烧饼也给那孩子递过去。孩子咧嘴一笑,又是眨眼的功夫吞了。娘赶紧让我给孩子递水,怕噎坏了。

  孩子灌了几口水,我问:饱了吗?

  大眼睛看着我,眨巴了几下没说话。我迟疑地把那分剩下来的半张饼也递过去,孩子接过,又是风卷残云。

  大伙儿忍不住都叫一声“好”!我们这行当,见的吃相也多了,这么骇人的,真么见过。一个叫漏嘴儿的小花子,惊得下巴都脱了环儿。



  唯一一次跟耗子翻脸,是她私藏东西,藏的正是吃食。她来了小半个月吧,不过九月的天气。那天晚上,竟下了雪,破庙里冷得像冰窟窿。我们十几个人围坐在大殿正中,守着那个蜡烛一样的火堆。手脚温热,身上冰凉,牙齿打颤。这样的日子最容易冻病、冻死。我们这一小撮人,经历了上一个大灾年之后,已经减了半数。

  大家正无话,突然,一个叫秀才的花子轻轻唱起了临江曲儿,一时间大家都低声和了起来。眼见着士气低落,我就让大家讲笑话。耗子自告奋勇先讲了一个,至今,我还记得她那个笑话儿。

  她说:

  从前有一堆小耗子,要去偷油。可是这油缸,已经见了底儿。它们一个个互相咬着尾巴,下到了油缸里。最下面的小耗子,就张大嘴使劲喝油,油真香啊,不一会儿喝得肚子都鼓得像个圆球一样。正在这时,油缸的主人来了,上面的耗子们一哄而散,可苦了这只缸底的小耗子,怎么也爬不出去。

  这主人也是个倔脾气,心想:我看你怎么出来!就拿了个大锅盖,把油缸盖上了。

  这小耗子在里面喝了三天的油,把所有的油都喝光了。它急得团团转。可突然发现,这油缸的底儿,因为常年累月地泡着油,已经酥松了,它就开始啃。没想到竟把个缸底啃了个大洞。可是,小耗子还是出不去。

  正在这时,那主人来看它死了没有。看了半天,小耗子躲在暗影里,他看不清楚。主人就把油缸搬起来,仔细看。这小耗子趁机从那个洞跑了。主人没看到小耗子,只看到那个大洞,他吓得魂儿都飞了,跪在地上对着那漏底的缸一个劲儿磕头,说:小民不知鼠神驾临,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她讲得绘声绘色,还学着那人磕头——从此她就得了“耗子”这个诨名儿——大伙儿都笑得要发疯,她也乐得手舞足蹈。就在那时,半个窝窝从她的袖口滚了出来,一直滚到了火堆边儿上。

  笑声戛然而止。不许私藏东西,这是谁都知道的,我也早跟耗子三令五申过。大伙儿都冷眼看我怎么处置她。我也没含糊,饿了她整整三天。其实花子这行当,挨饿是家常便饭。我最长的一次,小半个月就靠喝凉水过来的。可是我没想到耗子这么不禁饿。第三天中午,她就晕倒了,扎人中也醒不过来。娘又拿出她的金瓜子,让我去请郎中。

  我说:这小子咋这么不禁饿!

  娘说:伙儿,你傻啊。这是个丫头!

  我再仔细看她,眉眼就秀气起来。又想到她小解的时候总是背着人,平时碰她一下也别别扭扭,大伙儿都说耗子这小子,娘们儿一样讲究——这才恍然大悟。这丫头忒聪明了,这乱世,能保全自己就是本事!

  瘿鬼(中)

  我推了金瓜子,拿三个角子请来了给我娘扎针的那个郎中。郎中诊了半天,又仔仔细细问了症状,最后沉吟着说,耗子只怕是有瘿症。我问什么叫瘿症,郎中说就是有饿鬼附了体,这饿鬼是餐餐要尽情饱食的,不然就会折磨她,她就会发慌、发狂。

  我问郎中怎么治,他说:让她餐餐吃饱,不要让她生气。

  我听了这话,觉得耗子真是生错了人家。没有小姐命,却得了小姐的病!

  漏嘴儿早按着郎中的吩咐买了一刀土赤糖来,郎中把那糖化了水,喂到耗子嘴边。她也不知道醒了没有,反正是全喝进去了。

  我又问郎中,怎么赶走这饿鬼。郎中说:赶不走,只能养着。



  过了好几天,耗子才缓过来,整个人瘦得眼睛都眍了。大伙儿都觉得没趣,也知道她得了饿鬼缠身的病,就开始总是多给她顺一份吃食。耗子高兴极了,来者不拒。我总留心看她,据说她吃饭的时候,那饿鬼就会显形。耗子从不讲她的来历,也不知道她是一出娘胎就这副吃相了,还是遭了什么祸事的缘故。耗子说,也就吃食正通过她嗓子眼儿那片刻,她的心是定的。我们没敢告诉她,有个瘿鬼附在她身上,怕吓着她。

  不过,自此以后,她确实没再藏过吃食。半夜的时候,我经常听到她饿得在床上翻烧饼。有一次,我朦朦胧胧看到她鞋也不穿,像个魂儿一样走出了破庙,一点儿声音没有。我坐起身来,却发现她还闭着眼睛躺在干草堆上。我吓得一个激灵,可禁不住好奇,还是追出破庙去。拐过墙根,我看见一个小姑娘,抱着膝盖蹲在墙根儿底下哭。难道这就是那瘿鬼,让我看到了原形?

  郎中说过,这瘿鬼只能祸害它的宿主,我是不怕它的。我走过去,跟它并排蹲下。它抬起头,透过两汪眼泪看着我。好俊俏的一张脸!眉眼跟耗子是完全不一样的。我问它:你是谁?为什么在这儿哭?

  它说:我叫英子,是已故户部张计相的幺女。

  月光照得它的脸惨白,张计相赈灾不力,一年前已被皇上诛了九族,这幺女自然是鬼了。可是,她呼出的热气还扑在我脸上。

  我忍不住问:你竟是那大恶人的幺女!你是人还是鬼?

  英子说:大恶人……呵,我也不知道。我是记得被砍了头……我听人说,鬼是不会饿的,可是我每天都很饿。

  我说:砍了头,那你肯定是鬼了。可你为啥要附到耗子身上?

  她说:这是“上面”的意思,我们家跟她们家的仇怨,得让我们两个人来了结。

  我问:什么仇怨?

  她说:去年,家父奉旨赈灾,路上,运粮的船队遭了水贼。家父正修书要地方调兵,可这城里的御史王慈海无凭无据,参了家父一本,罪名竟是私通水贼!圣上耳塞目堵,竟然信了!

  我惊道:你爹串通水贼,私吞三十万旦赈灾粮,这是朝廷贴了榜文的。怎么会有假?

  她说:朝廷说的,难道就都是真话?

  我说:这个我不知道,可是去年就没有哪一家没死人,这可我是亲眼看见的。若不是你爹吞了那些粮食,怎么会饿死这么多人?若不是饿死的人太多,又怎么会冒出来那么多反贼?那都是些被饿得反了的老百姓啊!

  她说:你说的这因果不对。那水贼就是一股反贼,早有势力,只是还不能成事。只因那王慈海谗言,家父没调到一兵一卒,只好下令把粮食沉到河里去。因为当时那情形,家父不行此举,粮食就要落到反贼手里。

  我说:照你这么说,你爹还真是“一片忠心”啊,可落得什么下场呢!

  她说:你不必这么记恨我。该恨的,是……

  英子还没说完,秀才突然迷迷糊糊走了出来,对着墙根儿就解小衣。我眼看着英子别过头去,渐渐隐入了黑暗,整个人就消失在我眼前。我这才想起来,还没问她到底为什么附在耗子身上!



  第二天我再留神看耗子,好像是什么也不知道。仔细想想,附在她身上的这英子,也没见它祸害旁人。这样想过,我就不怎么害怕了。郎中说过,这瘿鬼是认准了一个主人,就跟她一生的,主人死了,这瘿鬼才去投胎。至于主人没了的时辰,就是这瘿鬼吃饱的时刻。

  那天晌午,耗子竟没在约定的时间回来。我打发人去找,漏嘴儿眼尖,说是看见大豁牙领着她去了戏班子。我跑到戏班子,正看到她被人勾了半张脸。

  死劝活劝,耗子就是不跟我走。戏班子几个武行围了过来,我只好走了。

  回到破庙,还得瞒着娘。我越想越奇怪,耗子是怎么跟大豁牙搭上茬儿的,我到现在没弄清楚。大豁牙每月初来一趟,给娘一点角子。也没见他跟耗子说过话。说实在的,他那点儿钱,也就够娘七八天的吃食。要知道,娘天天窝在草席上,食量是越来越小。我听人说,大豁牙在“那个”地方,可是大方得很,赏人的手面,不比角儿们差。要说心里没点儿芥蒂,那是假话。可是这些都是小事,我也不太计较。但耗子这事儿,我觉得他有点儿离谱了。自古没听过女人唱戏的,有女人登台的地方,都是些什么台面儿,根本不用说。



  我怎么也不能让耗子往这个火坑里跳。为了阻止她,我决定揭穿她的女儿身。我又跑到戏班子去,耗子正在拜师傅。我冲过去,对耗子说:娘说了,咱们家的丫头不能学戏,你还是跟我回去吧!

  “丫头”两个字一出口,大豁牙和班主都愣住了,全场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耗子一笑,说:哥,我怎么成丫头了!你让娘放心,这里好吃好喝,别记挂我!

  班主说:你哥说你是个丫头?丫头,我们是不收的!

  耗子就开始解衣服。我还没来得及阻止她,她的体衣已经滑落下来,我赶紧脱下自己的衣服去盖,可是恍惚间,我好像看到了什么!等等,怎么会?

  ——难道她真是个小子?!我以为自己花了眼,揉了又揉,还是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耗子腿间的物件。

  班主连哄带赶把我搡了出来,说,不许我再踏进去一步。

  我在墙根儿蹲了好久。还没琢磨明白,就见大豁牙得了银子,揣着手颠颠儿的走了出来。我赶上去,两脚把他踹倒在地。

  鼻青脸肿地回到破庙,娘支起身子来一叠声问我。我再瞒不过去,只好说了实情。我凑近娘的耳朵,说,娘,耗子是个小子,我亲眼看见的!

  娘说:怕不能吧。

  见娘也不能确定,我更是一头雾水了。我决定去碰碰运气。

  瘿鬼(下)

  三更时分,我摸到了戏班子那破院子的墙根儿底下。我没赌错,果然英子又蹲在那里哭。我问她:你为什么一到这个时候就哭呢?

  她说:我太饿了,可是又不想弄醒耗子……你怎么来了?

  我说:是你撺掇耗子来学戏的吧?想着学戏,就能吃饱饭了?

  她点点头。

  我又问:你到底为了啥要缠着耗子?

  她说:去年城里的王家灭门案,你知道吗?

  我说:知道啊,一家老小,都让恶奴给毒死了!

  她说:那王家,就是我们家的仇人王慈海一家!当时,还有一个没死的……

  我接口:难道是耗子?

  她说:就是她。她是王慈海最小的女儿,名叫涣云。她素有不思饮食的毛病,那恶奴端进房里的饭菜,她都偷偷喂了猫。见猫死了,她警觉起来,装死才逃过了这一劫。


  我说:那她可真是福大命大!

  英子笑了一声,她说:她是最没福气的一个,有福的都利利索索死了!只因糟蹋粮食是这世间最大的罪过之一,“上面”清算起来,查到源头在王慈海这里,他们家才遭了这惩罚。可是,三十万旦粮食,就得要她一个人来还了。

  我问:怎么还?

  她说:她这辈子,只有把这沉了江底的三十万旦粮每一粒都吃尽,才能解脱。

  我惊得合不上嘴巴:就按她还能活一个甲子算,每天得吃一千多斤粮!怕是她十辈子也吃不完吧?再说,那粮食还能捞起来吗?

  她说:正是这样。只是粮食沉了江底,早进了那些鱼虾之腹,而她唯有吃这些粮食才能饱腹,所以她时时都饿,吃再多也没有用!

  我说:更不用提你还要时时刻刻附在她身上了!

  她说:我也是被罚的那一个。家父那日下令丢粮,正是我苦劝的结果!

  我想了半晌,又问:今天耗子验明正身那时,是你弄的障眼法儿吧?

  她点点头。

  我咬咬牙,再问:此刻我要是杀了她,是不是就能了结你们的恩怨了?

  她笑着摇摇头,说:你杀不了她。“上面”早定了规矩,我吃饱了的日子,才是她阳寿了结的那日。就算你杀了她,这恩怨也只会再把你牵涉进来,你可千万别干傻事!



  那天晚上跟英子告别后,我有三年多没见过耗子,只是她每月送一点银子过来给娘,也是打发了人来的,从来都是只给钱,不带话。她这般,就是想要跟我彻底不沾染关系了,也罢!后来,我也慢慢地知道她第一次亮相就返场五次,马上成了个小角儿,艺名响亮极了,叫“风春意”。再后来,又听说这风春意,慢慢又成了大角儿。坊间传她人多美、嗓子多亮,当然传得最多的,还是她的吃。她成了角儿之后,常年养着一个小厨房,不管时辰,饿了就立等着要吃。那小厨房的炉子,火是终年不灭的。

  其实远没有传的这么邪乎。小厨房是有,但也只是白天开伙儿——虽然我再没见过耗子,可跟英子还是夜夜见面的。开始在戏班子的墙根下面,耗子有了自己的宅子之后,就在宅子的后墙根儿那里。英子说,有我陪着,夜里也就没有那么饿得发慌了。三年多来,我们一人一鬼,谈天说地,倒有些古意。



  娘总说我印堂发黑,让我多去庙里拜拜。有天,娘还拿出一点银子,让我帮耗子供个菩萨。可是我没去,拿着钱去喝酒了,晚上醉醺醺地回到破庙。

  娘问:你帮耗子上香了吗?

  我借着酒意说:耗子是谁?是王涣云大小姐,还是名角儿风春意呢?

  娘突然声音颤抖地问我:你说谁?

  我酒还没醒:娘,人家春风得意,你还替人家操什么心?

  娘说:王涣云?可是王慈海的女儿?

  我酒醒了一半:娘,你怎么知道王慈海?

  娘问:你只说是不是?

  我说:是他。

  娘突然啕号大哭起来。她说:我这些年,留心打听他的消息,知道他遭了难,一家老小,只剩个叫涣云的女儿,还下落不明……

  我问:你打听他做什么?

  娘说:伙儿,现在人都没了,我也不怕你去找了——他就是你爹啊!



  就像一个炸雷在耳边响过,我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爹,这个词我太陌生。小时候我问过娘无数次,为什么我没有爹,娘从来都是说爹已经死了。

  我说:我不信。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我怎么就会去找?我就那么爱攀高枝儿?

  娘像没听见我的话,自顾自地说:慈海,他是我乡下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哥。那年,我十七,他十九,两情相许,私定终身。可是,他们家富,我们家穷。我们好上的事,两边父母都宁死也不许,他爹娘赶着给他娶了一门亲,紧接着他中了举人,上京当了官。

  可是,我在家里,发现自己……有了你哥。肚子越来越大,遮不住了,爹给了我白绫,让我自己了断。娘心疼我,给了我不少体己,让我躲到了这城里,还让她的奶娘来照看我。可是,那奶娘坏了心眼,她卷了银子跑了……

  听到这里,我已经能捋顺以后发生的事了。人们风言风语,都说娘没瘫之前是个暗门子。我猛地问:可我怎么也会是那王慈海的种?

  娘叹了口气说:二十年前,有个有头面的客人包了我半年,我就在船上唱曲子。有天我在这客人的船上见到了慈海哥……



  那天晚上,我去见英子的时候,还没从失魂落魄中恢复过来。可是,见到英子,我就完全忘记了自己的烦心事儿——英子脸色苍白,一副马上就要晕倒的样子。

  我着急地问;发生了什么事?

  英子说:太好了,你终于来了。我还怕自己挺不到见你这最后一面了!

  我问:你到底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英子说:我的时辰到了。我要吃饱了!我拖着耗子,不让她吃最后一口饭,就是要见你一面!

  我问:不是说还有很久吗?怎么会这么快就吃饱了?

  英子说:“上面”这几天心情好,觉得家父的案子,没有我的干系,因此要放我去投胎了!

  我抓住她的手,哭道:你别走!

  英子说:伙儿哥,这辈子,咱俩只能这样了!忘了我吧!

  她向我施了个礼,就徐徐消失在我眼前。我伸手去抓,只抓到空气。



  正在这时,我听到院子里一阵骚动。一个尖声尖气的声音说:风爷要吃炖得烂烂的肘子,快给盛一碗热乎的来!

  几分钟后,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风爷!风爷!快来人啊!

  我趁乱进了那院子。我看到几年没见的耗子,嘴里噙着半块肘子肉,已经噎得脸发紫了。我看着她倒在地上,一阵抽搐,然后就没了气息。

  我走出去,一阵狂风刮得我差点摔倒!我对着天空喊:你就那么爱世人的眼泪吗?那我给你!我给你!

  我抹了一把脸,向天空拃着手。



  突然间天色就暗了下来,一道炸雷向着破庙的方向直直劈了下去。我飞跑回去,看到整座庙都起了火,火势熊熊,已经进不去人了。

  我冲进去,向着娘躺着的地方摸索。摸了半天没人,我睁开眼睛,看到火光中站着娘。是我从来没见过的年轻时的模样,穿着大红喜袍,好看极了。我正疑惑,她冲我笑笑,然后扳过我的肩头,从背后一脚,我只感觉到脚下生风,忽地就出了庙门。

  不待返身,那庙“呼啦”一声就塌了。

  又过了片刻,就烧得只剩焦炭。

  再看看我自己,毫发无伤。



  不一时,火灭了,狂风也突然止住了,阳光直直地照下来,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凱云2013 2017-06-08 20:17:53
  @凱云2013 2017-06-07 22:2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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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酥手贱 305楼 2017-06-08 20:0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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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嘻嘻,还有这福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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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哈哈~我是很真诚滴~/认真脸
  @谁的猫呀 2017-06-08 21:46:48
  恶鬼这个没看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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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故事讲因果报应,饿鬼吃饱的时候,它的宿主就会死掉~基本是这个思路~但规则是“上面”定的,所以“上面”可以轻松地推翻它~
  更新一篇~~


  精灵猎人(上)


  我这辈子就抓住过一只精灵,可是这丝毫不妨碍我自称是个精灵猎人。据我所知,我的战绩仍然超过了99.99%的同行。

  我的精灵名叫伊娃,当然这名字是我起的。三年前,我刚抓到她的时候,她还是个挺漂亮的姑娘。我本来盘算着拿她赚大钱来着,可是她太不合作了,后来就发生了那件很遗憾的事。

  有时候,运气比技术更重要。其实我那次不是去抓精灵的,而是去采集蝴蝶标本的。我们这个穷地方,什么特产都没有,可是偏偏出产一种很漂亮的蝴蝶,我就是靠制作蝴蝶标本为生的。可是,这几年去采标本的人越来越多,我的日子也越过越紧吧——当然,至于是什么品种的蝴蝶,就不具体说了,因为全国就这么几个地方,手指头都能数过来,说了这几句我都怕有人能猜出来。唯一能透露的就是,我抓到伊娃的地方,跟本地论坛里讨论的那些“主流”地点根本不沾边。我经常一边浏览那些胡说八道的经验贴,一边上传一两张我跟伊娃的合影。

  我发的每个帖子,下面都炸了锅。有人质疑我是PS出来的假图片,还有人哭着喊着要见伊娃一面。整个论坛里,据我所知,除了我,只有一个人手头也有一只精灵,那人的id叫青山不改。他只发过一次贴,里面是一段他的精灵“火车头”在他手心里跳舞的视频,只有七秒,青山不改的帖子长年置顶,可他已经三年没有登陆过他的账号了。



  精灵这东西,到底是个什么物种,我一开始也弄不清。都说她们有魔法,可我的伊娃除了吃生肉不拉肚子,没发现有什么别的特别之处。伊娃是我给她起的名字,她不愿意告诉我她的真名,最后也就默认了这个名字,毕竟宠物没有什么人权,再稀奇的也一样。

  我抓到她的时候,还以为抓到了一只特别大的蝴蝶。她的飞行方式跟蝴蝶差不多,每秒钟振翅不超过十下,这样就决定了她的躲避力是很弱的。总之,我的扑网直直地扣住了飞行中的她,当时还以为我发现了新品种的蝴蝶。怕她扑腾掉太多鳞粉,我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捏住了她的翅膀,结果一不留神,被狠狠咬了一口。

  我仔细一看,被我捉在指间的,竟是一个只有我中指那么长的小人儿,正呲牙咧嘴地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那一刻,我还以为自己花了眼,或者中了毒,出现了幻觉,因为某些蝴蝶是有毒的。这样一想,我就害怕起来,我把她连同扑网扣在地上,拿石块儿压住扑网的边缘,在一旁看着她折腾了十几分钟。

  大拇指还在流血,因为有米粒大的一块肉被她咬掉了。我仔细地观察着她的齿痕,上下各四颗门齿,尖牙也是两对,然后是双尖牙,后面就都是磨牙了——跟人类的构造一模一样。

  再试着走近,她已经折腾得脱了力,小脸通红,正在那里大口喘气。我怕她晕过去,就试着把一小瓶盖水放在手心里,再把她抓在手里,让她的嘴靠近瓶盖。

  她极力地扭头躲避着,突然间开口说:你tm想淹死老子?

  她声音不大,但足以听清。口音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某种方言,一时间我有种中了大奖的感觉。这片大山里精灵的传说,我早已听过无数遍,不过,最近的目击者也早已作古,我都是把那些传说当做神话故事来听的。比如长大的小村子里,就传什么精灵报恩搬运金子啊,精灵带领老人找到财宝啊之类的,一听就能扯到天边儿去。而眼下,我手里就抓着一只,活生生的精灵,还会说话!一时间我就想到了无限的可能性。

  她突然叫了一声:哎呦!你tm轻点儿会死啊?

  我赶紧松开一点儿力度。

  看得出她是个女的,因为她那极细的草叶编成的衣服下面,双~峰~隆~起,虽然只有黄豆大,但比例极好,看得出她是一个模样很端正的妙龄少女——看得我真有点儿心痒痒的。她通~体~雪白,头发是一种淡淡的亚麻色,翅膀是半透明的,上面的纹路精致极了,在阳光下闪着七彩的光——所以我才会把她错认成一只蝴蝶。她的身体几乎没有重量,只比同样体量的蝴蝶重了一点点。

  她被我看得发毛,骂道:XXX,快放了老子!



  为了治她这爱说脏话的毛病,我没少费心思。刚把她带回家的时候,我一连一个礼拜都没有睡好觉。她一刻不停地咒骂我,只有骂累了的时候,才喝口水休息一会儿。我跟她讲了好几天大道理,家乡话也说了,普通话也问了,连英语我都试了试,可是她自己明明跟我一个口音,就是装作听不懂我的话。

  我的小公寓,只有一室一厅,不论我把关她的笼子放在哪个角落,她那尖细的声音都能清晰地传进我的耳朵。后来,我狠了狠心,拿走了水瓶盖儿。三天后,她奄奄一息地哀求我:给我点水喝吧,我不骂你了。

  她倒是说话算话,再没有骂过我。只是问她什么都不答话,也不能靠近她。牙齿、指甲都是她的武器,我常常一不小心就挂了彩。想给她拍张照片,她一看到镜头就躲,我用掉了好几个下午,拍了几千张照片,没有一张能看清她到底长什么样。

  总之,她极度地不合作。



  把她带回来的路上,我就已经有了一整套计划。光靠卖蝴蝶标本,我得哪年哪月才能发达呢?手里有了这颗摇钱树,我下半辈子说不定都不愁吃喝了!可是,我首先得驯服她。不然像这样龇牙咧嘴地一亮相,还不把观众都吓跑了?

  没人写过怎么驯养精灵的书,我去书店逛了一圈,买回来好几本训狗的书。看完之后,我决定先用奖励法训练她。经过我这么多天的观察,她几乎什么都吃,可最钟爱的还是肉食。她还特别要求我不要烹饪,她要吃生的。也就是每天吃饭的时候,她才愿意跟我交流。为了让她认我这个主人,我可是费尽了心思,每次喂食前都能跟她斗半个小时的嘴。在她的尖牙利齿下面,我这个不会吵架的人每次都败下阵来。

  后来我就试着联系“青山不改”。我反反复复地看那个七秒的视频,可以看出他的精灵是很听话的,跟随他的指令不断变换动作,默契极了。我很想向他取取经,可是发了很多邮件,都石沉大海。



  为了讨好伊娃,我给她买了一整套玩具娃娃的衣服、床、衣柜,还给她换了大笼子。我在玩具床上给她铺好棉花堆,看着她躺在上面,她还破天荒地说了谢谢。可是,我没想到,那笼子的网格太宽,她跑了。

  也没有跑出去。早上醒来,我看到笼子是空的,顿时大脑也一片空白。好在门窗紧闭,她有翅膀也不可能飞出去。可我这屋里挂满了相框,里面都是蝴蝶标本,一时间想要找到她还真不容易。找了两个多小时我才发现,她飞到了吊灯上面。我刚把桌子凳子都搭好爬上去,她又一抬翅膀,飞到了空调上面。最后还是再次出动扑网才捉住她。我抓着她,她挣扎个不停。我气得要冒烟,恶狠狠对她说:你再敢跑,我就剪掉你的翅膀!

  话是这么说,我怎么可能剪掉她的翅膀呢!没想到她当了真,双手抓住自己的翅膀使劲往下掰,还问我:是不是把翅膀给了你,你就能放了我?

  环视了一下我挂了满墙的蝴蝶翅膀,我才明白了她的意思。我说:你在我这儿不是挺好的吗?有吃的有喝的……

  她打断我,竭斯底里道:放开我!放我走!

  她挣扎得实在太厉害,我的手上也不由加大了力度。突然,我听到“噗呲”一声,再一看,她的半边翅膀脱落了。那断掉的地方顿时涌出一些浅绿色的体液。她无比凄厉地哀嚎起来,我吓得一松手,她从一米多高掉在了地上。

  等我回过神来,才发现她的两条腿都摔断了。不得已我按照网上说的方法给她上了夹板。过了几天,她那只健全的翅膀也受到了感染,慢慢萎缩脱落了。

  三个月的时间里,我心怀愧疚地照顾着她,连大小便都亲自伺候。

  没了翅膀的她,变得沉默了。后来,她又能走路了的时候——可能是我技术不佳,她后来总是走得一瘸一拐——我花了不少钱,从网上给她定制了一对假翅膀,用的是最轻薄的有机材料,样子都做得跟她原来那对翅膀差不多。她背起这对翅膀却说重极了,我用肥牛肉诱惑,她也只肯在拍照的时候勉为其难地背一下。


  精灵猎人(中)

  后来,过了一年吧,她的样子竟然慢慢变了。我还以为精灵是不会老的,可是她似乎是有点儿老了。原来玲珑有致的身材也变得臃肿了,当然,这也跟她整日地吃了就睡、睡醒就吃有关系。我慢慢地开始控制她的食量。她总喊饿,我也不太理睬。

  有一天早上,我照例去查看她。只见一只小蚂蚱,个头跟她的胳膊差不多长,头朝外、屁股朝里,卡在她的笼子上。她竟然捕获了这么大的猎物!我再一看,蚂蚱的肚子已经断成了两截,而她,正抱着其中一截在吃里面的东西。我拿挂在笼子边上的放大镜一看,是那蚂蚱白色的卵,她一颗颗掏出来,咬破、再吞下去。我看得一阵反胃,差点吐出来。

  她看到我,第一次笑了。

  再过了一年,伊娃已经肥得像是一滩肉泥了。为了避免她再吃蚂蚱或者蜘蛛什么的更可怕的东西,我再也不敢克扣她的伙食了。我买来鸡腿肉,切成小块冻在冰箱里,每天早上给她大拇指那么大的一块。我觉得要是换算成我的食量,怎么也得吃上一个星期。可是中午我去看,那肉就只剩一少半了。

  芭比娃娃的衣服,她早就穿不上了,我只好给她买玩具熊穿的加大号衣服。她还染上了吃头发的恶习,为了避免她被自己的头发噎死,我只好动手把她那漂亮的亚麻色头发全剪掉了——其实在我动手的时候,那头发的颜色已经变得有些灰白了。再用放大镜观察,她的面貌也有了极大的变化,脸上的肉都垂了下来,嘴角两道深深的皱纹,眼袋又大又肿。我惊异于她衰老的速度。她现在的样子,就好像一个怪物。

  我很是恐慌。原本想要拿她发财的计划,还没来得及实施,她就已经老了!

  想来想去,我决定再去捉到她的那片山里碰碰运气。她们这个物种,看来不适合训练表演,更适合用来繁殖售卖。可是要繁殖就必然需要一对儿种公和种母,我希望自己还能有这个运气。



  那天真不是一个进山的好日子。天气预报说多云微风,适宜出游,可事实上日头毒辣,一丝风也没有,空气粘稠得好像变成了固体,每走一步都要克服巨大的阻力。一路上的花花草草,都带着一些对这天气摧眉折腰的意思。我极度怀疑,自己会以五体投地的姿势,死在这连绵的群山中。快到三年前那地方了,我检查了一下,背包里还有3L水,水袋却差不多空了,是继续往山里走,还是向后撤,这是个得好好想想的问题。

  伊娃脖子上栓了最柔软却又最坚韧的尼龙绳,她躲在我衬衫的口袋里瓮瓮地说:不要再往前走了!你会后悔的!

  听她这么说,我加快了脚步。她们的老窝肯定就在山里!不过,她的重量,此刻我总算感受到了。三年来,我喂给她的一百多个鸡腿儿,现在好像都揣在我的兜里,压得我东倒西歪。

  渐渐地,我开始头晕目眩起来。倒在地上的瞬间,我只感觉到大地是那么灼热,我的皮肤好像都要被烫熟了。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我知道他是谁,他就是青山不改,但是我看不懂他的眼神。阳光把斑驳的树影打在他的脸上,一时间,那张本就模糊不清的脸好像涂满了迷彩油脂,所有的特征都隐藏起来了。

  醒来时,我已被绑在树上,确切地说,不是绑、是很多树根把我缠在了树上。我的双脚是不挨地的。他被绑在我对面,姿势也一样。这个地方似乎是在很深很深,从来没有人迹的山里。

  我知道对面那人是青山不改,因为他的那个精灵“火车头”,就在他眼前飞来飞去,大叫着他的名字“李青山”,不时辱骂他。

  他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我试着挣扎了几下,树根马上加大了力道,勒得我四肢都麻木了。过了一会儿,我的肌肉放松下来,树根也松懈下来。我猛地一挣,又被猛地箍住。

  青山不改在对面说:别挣扎了,这是魔法,你跑不了的。

  我闭上眼睛,再猛地睁开,想要从梦中醒来。可是,我心里也真真切切知道,这并不是梦。因为我感觉到了非常真实的疼痛。

  我疼的原因,是有人正在啃我的肉。也不是人,就是精灵。密密麻麻的精灵,怎么说也得有几百个,人挤人落在我的胳膊上、腿上,每一个都长大了嘴使劲啃着我的肉。

  一个多小时后,它们终于吃饱了,一哄而散。

  青山不改说:别怕。

  我抬起头看着他,问:它们怎么不吃你的肉?

  他说:我是早饭。早上已经吃过了。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他身上一点伤口都没有,而我全身都在流血。虽然都是小伤口,可架不住多,看上去我都变成血人了。

  正在这时,绑着我的大树一阵摇动,把很多恶臭的树汁滴在了我身上。树汁滴在伤口上,就像硫酸一样,泛起白泡。我疼得都叫不出声了,只长大了嘴吸气。几秒后,我眼睁睁地看着白泡不见了,我的伤口也不见了。

  精灵猎人(下)

  青山不改在对面问:你会不会说英语?

  我马上明白了,他要跟我说的话,不能让精灵听到。那一刻,我真后悔为什么要一直拿英语课来补觉。我对他说:我就会一点点儿……

  他说:只要能听懂就行。

  所以下面这段话,是用英语交流的,当然为了阅读方便,我还是翻译成了中文。

  他说:过两天他们就要放我走了,你有没有父母什么的,需要我带个话儿?

  我说:放你走?

  他说:我关了“火车头”三年,他也关了我三年,扯平了。

  我苦笑一下,说:我并没有家人。

  他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我叫李悠悠。

  他眼睛一亮,问:你是李家村人吗?

  我点点头。

  他激动起来:我明白了!我果然猜对了!你知道吗?一般人是看不见这些恶魔的!只有跟它们有渊源的人,才能看见它们!咱俩肯定是亲戚,远亲!

  我问:什么渊源?

  他说:我们的祖上,曾救过这恶魔的祖先,恶魔也给了祖上很多财宝。双方订了契约,可是后来兵荒马乱,就一直没有履约。

  我问:什么契约?

  他说:它们终生做我们的仆人。

  我问:你为什么叫它们恶魔?我一直以为是精灵?你不是也发帖说是精灵吗?

  他说:别提我那个帖子了!如果不在网上炫耀,我也不会倒这么大霉!你看看它们干的事?难道不是只有恶魔才能干出来?

  我问:你是怎么被捉住的?

  他说:我那个“火车头”,诱着我,说它们在山里有财宝……

  我闭上眼睛,痛苦地想:伊娃可没有诱着我来,相反,她还试图阻止我不要来……



  当天夜里,我正要迷迷糊糊睡去,突然,背部传来一阵锐痛。似乎有什么东西插到了我的脊椎里。我一动不敢动,生怕不小心自己把脊椎弄断了。那插进来的东西好像分了叉,不断向四周延伸。过了一会儿,我感觉到一股清凉的感觉从颈后传来,我的碌碌饥肠和口干舌燥都得到了安慰,我不知不觉睡着了。

  第二天,精灵,哦不、恶魔们欢聚一堂,给李青山送行。

  看了半天它们的舞蹈,直到它们把李青山从树上放下来的那一刻,我才明白,并没有什么送行。

  一根长长的树枝,已经跟他的脊椎牢牢长在了一起。眼下,这树枝正试图从他身上抽。

  他叫得像杀猪一样,完全是中国口音。

  是屠杀,也是狂欢。李青山死了,他的尸体被当做美餐,无数恶魔围着他,啃他的肉,喝他的血。我晕过去之前,它们在大吃,醒过来以后,它们还在大嚼。

  派对进行了整整三天三夜。到最后,他的尸体开始散发出奇怪的味道。就见绑着他的那颗树,伸出了无数的枝桠,把他裹了起来。然后大地裂开了一道口子,枝桠们一起用力,把他塞了进去。



  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也没喝一口水。可是我一点儿也不饿,也不渴。颈后那根树枝,就像一个注射器,每天晚上一次,不知道给我的身体注入了什么奇怪的东西。我渐渐能够感觉到每片树叶的呼吸,每条树根是怎样如饥似渴地吸收着大地上的水分和养分。我是人,是动物,还是植物,我已经快分不清了。

  我关了伊娃三年,如果我的命运跟李青山一样,那我就会被绑在这里三年,天天提供新鲜美味的肉食。三年后,被用来开一次派对,然后发臭地死去。可是,李青山只是囚禁了“火车头”,而我还弄掉了伊娃的翅膀,弄瘸了她的腿……我真不敢想象,有怎样的命运在等待着我。

  那天晚上,快到了树枝给我“注射”的时候了,我却看到了伊娃。她竟然长出了一双新翅膀。她扑闪着翅膀飞来,最后停留在我肩头。我问:你的翅膀……

  她说:我们的翅膀,一生只能再生一次,我怕你又不小心弄断,只好先不让它长出来。

  我高兴地说:这我就放心了。伊娃,你能痛痛快快杀了我吗?

  她看了我一会儿,说:才三天,这就屈服了?你可是关了我三年!

  我泣不成声: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求你给我个痛快的吧!

  她说:你走吧。

  我抬起头,难以置信地问:你竟然会放我走?

  这时,那吞掉李青山的大树说话了,它说:公主殿下,您要三思啊!

  她没理大树,继续对我说:我知道被关起来的滋味。我也可以杀了你,可是,这样并不能阻止类似的悲剧发生。我放你走,可是有个条件。我要跟你解约。

  我问:什么约?

  她说:之前的救命之恩、主仆之约,一笔勾销,自此以后,你再也看不到我,我也看不到你!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我说:当然!当然!你肯放了我,我真不知道……

  她打断我的话,飞起来,让我低头,然后用一根极细的针,刺向我的眉心。一颗乌黑的血珠在我眼前滴落到土地中去,然后是第二颗、第三颗……一直滴落了七颗血珠。

  终于,她说:好了。

  这句话说完,突然,束缚着我的树根都不见了,颈后那凉凉的感觉也消失了。我一下掉在了地上。

  我爬起来,向着四周看去,安静极了,月光下,树影中,一个人都没有。那两颗大树也恢复了正常的样子,不再是一副枝干狰狞的模样。我看了看月亮,就向着山外的方向走去。



  走了整整一夜,我才走到上次捉住伊娃的地方。这时,一辆农用三轮车驶来,我招了招手,老乡就把我拉了上去。
  更正:眼下,这树枝正试图从他身上抽离。

  这句少了个“离”字~⊙﹏⊙b汗
  @wzlwzl3048 2017-06-10 00:41:20
  写的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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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每天更新,欢迎常来~
  更新一篇~


  一生挚爱(上)



  门铃响了,外面站着我的一生挚爱。

  我戴好帽子、口罩,打开了门。

  一个快递员正对着我傻笑。

  其实我的第一句话,是要说给他扶着的那个人形包裹听。我已经再三强调,要保密包装,可不知道是不是根本不明白“保密”是什么意思,赤手公司居然把“她”给我打包成了一个木乃伊的样子。真够尴尬的。

  快递小哥露出一副了然的表情,猥琐地挤挤眼睛,问我要不要拆开验货。开玩笑,我的一生挚爱,我都没见过,会让你看到?我连忙夺过包裹,把他关在了门外。



  前两天看新闻,上面说现在愿意干快递员这工作的人越来越少,开再高的工资都没有用。也难怪,要是让我一天到晚不停在外面跑,还不停地见不同的陌生人,我也会疯掉。跟绝大多数人一样,我也是一个都市隐居族。

  我们这代人,几乎从初中开始接受的就是视频教育,同窗,哦不、同框六年的同学,也只有在高考的时候见过一面。因为高考这种事,实在没有办法一个人在电脑面前完成。记得第一次高考时,我因为一下子见到了太多同学,过于紧张,完全发挥失常了。不过这种事也很常见。之后,我参加了社交脱敏课程,那几个月,我见了这辈子见过最多的人。

  后来上了大学,继续视频学习、开卷考试,我又好久没见过什么人。四年后,经过网络面试,我成了一个网络工程师。算起来从入职那天起,除了那次地震,有十多年了,我没有走出过公司提供的公寓大门。我看不出有什么出门的必要。吃饭,有一万多家外卖每天等我翻牌子;运动,房间里标配健身区;剪头发,叫机器人上门服务;生病了,小病视频看,大病才需要去医院。当然,我这么多年,没生过什么大病。

  退休后住在郊区疗养院的爸妈,总说我们这代人迟早要完蛋。他们都是些零零后的老古董,喜欢把“迟早要完蛋”说成“吃枣药丸”,还自以为很有幽默感——就不能好好说话吗!爸妈和很多他们的同龄人一样,被统一安置到了疗养院,因为他们始终不能接受足不出户的生活。

  他们喜欢一些老掉牙的东西,比如说晒太阳,真不知道这种有罹患皮肤癌风险的活动,有什么值得怀念的!他们常常在大热天,放着空调房不待,偏偏要全副武装跑到室外去。我说的全副武装,指的可是把全身每一寸皮肤都裹起来。明明吃点儿维他命D补剂就能解决的事,这帮老古董却弄得无比复杂。只要出了个大晴天,隔天总会有新闻报道,又有哪几个老家伙中暑没抢救过来。



  门铃又响了起来,我跑出去,把刚刚放进密码储物箱里面的外卖取了进来。出门时,我看到外卖小哥的背影闪过。我怀疑他是个刚刚脱宅的人,因为几个月了,我还没见过他的庐山真面目。

  我决定先吃饭,再跟我的一生挚爱见面,毕竟,挚爱可以等,面条不能等。



  我爸妈很不喜欢这个时代,他们把一切都归咎于智能子宫蛋的发明。可要我说句公道话的话,子宫蛋绝对是让世界变得更美好的古今第一伟大发明。当然,我绝不是要拍现在当政的那帮女人们的马屁。三十年前,也就是我八岁的时候,智能子宫蛋刚刚发明出来,我还记得那时女人们疯狂的举动。她们的游行和狂欢一直持续了几个月。

  发明智能子宫蛋的人,就是现在的全球首富、本世纪最伟大的发明家赤手先生。他真是一个不按套路出牌的人,至少让无数医院的妇产科关了门。赤手公司的分公司早已遍布全球每个城市,巨大的蛋形建筑物就是它的标志。它的广告语三十年没变,只有一句话:你还有更好的选择!也确实是这样,走进赤手公司,极目之处都是一只只半人高的子宫蛋,每只里面都在孕育着一个比自然生育更优秀的婴儿。赤手公司的承诺是——生到你满意为止!

  智能子宫蛋刚上市的时候,人们都以为它会卖得很贵,没想到赤手先生对第一次生育的客户,竟然一连免费了三年!等三年后,大家都习惯了这种全新的生育方式,女人也尝到了不生孩子的好处,赤手先生却开始收费了,而且费用高得令人咋舌。现在,想要在赤手公司生个孩子,起码需要十年的积蓄!就连反垄断法也拿他无可奈何!直到今天,我爸妈还在后悔,生我太早了,没赶上子宫蛋免费这样千载难逢的好机遇!

  没办法,赤手公司生产的婴儿,质量确实是要好太多。外貌、性格、智商无一不能定制。当然,越优秀的后代,就需要越优秀的介入基因,费用也越高昂。这就催生了一个崭新的行当——职业基因供给者。当然,女性介入基因价格要更高,因为一个优秀的女供给者,穷其一生,也只能提供几百颗卵子。男人就不同了,我有个小雪同学,据说靠捐~精已经成了超级大富豪!

  后来,赤手泄密事件后,也有了很多山寨公司,不过,他们的子宫蛋可不那么智能,虽然价格低,可生产出来的基本都是歪瓜裂枣。当然现在这些山寨公司在几年内都全军覆没了,可还是留下了一大批失败产品。算起来这些失败产品也都二十多岁了,可是跟赤手公司生产的优秀年轻人相比,真是一点优势也没有。长得丑也就罢了,智商情商都低得一塌糊涂,不少还有犯罪倾向,有的甚至严重反人类!前段时间民意调查,有37.6%的人投票,希望人道毁灭这些失败产品。还有统计学报告,详细揭露了这些失败产品的特征,呼吁政府立法隔离这些家伙们。



  智能子宫蛋的使用非常方便,只需要提供精子和卵子即可。可是,一开始也引起了不少社会问题。大家都想要孩子同时拥有自己的基因,和来自赤手公司的优秀介入基因。这样一来,为了究竟用谁的基因而闹得分崩离析的夫妻比比皆是。

  前面说过,在短短三年时间里,就没有女人愿意生孩子了。想想也是,那时的社会风气,又要求女人跟男人一样在职场打拼,还要求女人得做个贤妻良母,真是对女人双份不友好的时代。要知道,在上古时期,女人可只管当好贤妻良母就行了,一个丈夫,妻子这工作却是好几个人合作,谁生孩子,谁管家产、谁负责貌美如花,都分工明确。

  女人不再生育之后,离婚的人激增,结婚的人就很少了。二十年前的数据,说适龄青年的结婚率不足千分之一。后来,国家就放宽了政策,人类与智能伴侣的结合,也成为了有效的婚姻。在可以选择后代基因后,大部分人的人生目标就变成了拼命赚钱,然后买个最好的介入基因,留下自己的后代。传统的2+1家庭模式早已被1+1或者1+N的新模式所取代。

  当然,也有选择不生育的人,比如我。爸妈还是那个老脑筋,总觉得有了孩子才有保障。可是他们没注意到,我跟他们已经十多年没见过面了,虽然天天视频聊天,可是他们要真有个三长两短,社区护工比我能发挥的作用要大得多。在这个保险业高度发达、养老业竞争达到了白热化的时代,我的爸妈居然还会为我的晚年生活担心,真是杞人忧天!



  继续说智能伴侣,这可是赤手先生的又一绝对伟大发明。恕我直言,只要是个男人,都想找个又美丽又温柔的老婆吧?可是这样的女人,再恕我直言,早就濒临灭绝了。仅有的几个,就成了抢手货,像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抢到一个呢?只有找个跟我差不多的凑合着过!

  智能伴侣的广告语就是——人生苦短,远离凑合!赤手公司生产的老婆,除了要充电,跟真人没有任何区别。想要定制什么样儿的,都没问题。当然,这个定制也是分档次的,我存了这么多年的钱,就是为了定制一个顶级老婆!今天,将是我人生中最值得铭记的一天!



  我吃完了面条,洗了手,想想,索性又洗了个澡。

  卖家的包装也太结实了,又怕伤到老婆白嫩的皮肤,我拆了足有半个钟头,刚洗完澡,又弄得满头大汗。终于,只剩最后一层袋子了!我轻轻动手拉开了袋口,老婆的小脸首先出现在了我面前。她还处于未激活的状态,因此眼睛闭着,睡得非常香,如兰的呼吸声轻抚在我的脸上。

  老婆的样子,是完完全全按照本世纪初一位当红明星——长泽雅美的样子复制的。没办法,大家都不出门之后,明星这个行业渐渐也衰落了。现在最火的明星是洛天依十二世和初音十五代,可她们再火,也不能用来当老婆。不得不说,赤手公司真是个良心企业,老婆的样子简直犹如长泽雅美再生。而且质量好极了,我的手指所过之处,都留下了无比滑腻的触感。我继续拉下袋子,老婆果然穿着我定制的睡裙,朦朦胧胧,若隐若现。

  突然,我感觉到有点儿不对劲儿!虽然我为了追求永远的少女感,在要求里特意注明了要“贫乳”,可是这一片光板是怎么回事?

  我再往下拉袋子,猛然间,我的手碰到了一个可怕的东西,整个人不由自主地跳了起来!



  我扑到电脑前面,问赤手公司的那个客服专员:为什么我的老婆变成男的了?

  客服说:您选的就是男性啊!

  我翻开购买记录,详情里面——天哪,我竟然选错了性别!这种事是怎么发生的?

  我赶紧问客服:我选错性别了,怎么办?

  客服说:难怪啊!之前我还在奇怪,您为什么非要让一个男人长着长泽雅美的脑袋。

  我说:怎么办?我要退货!

  客服说:私人定制,不接受退换!抱歉了!

  我说:你怎么不提醒我啊!我选错了!

  客服说:这个真对不起!现在选同性别伴侣的人也很多,我怕提醒错了您会生气!我之前不是打电话跟您确认了好几遍,是要长泽雅美的脑袋吗?

  我想起来了,当时因为这个客服太墨迹,我还差点投诉她!

  一生挚爱(下)

  我关了电脑,望着我的“老婆”,欲哭无泪。一连几天,我都没有给她,不、他充电。我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去面对这个花费了我十几年积蓄的……男人。直到那个客服又打电话来,她说:先生,您再不给您的伴侣充电,他的电池就要永久受损了!

  我只好给他充上电。过了半个小时,我正在游戏里厮杀,“老婆”的电充满了,他蹑手蹑脚地跑到了我身边。一开口,声音又浑厚又有磁性,吓得我把队友一枪爆了头。

  “老婆”说:老公,好激动啊!我们终于见面了!

  我这才想到,我选择的剧情是网友变恋人。之前,赤手公司以及将我的扫描数据输入了他的存储器,我们已经谈过几个月的恋爱!隔着网络,我确实跟他说过无数的情话。

  此刻,我却根本不敢跟他搭话,也不敢看他的眼睛。耳麦里突然传来队友大得吓人的咆哮声。“老婆”也听到了,他说:老公,游戏重要,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可以等等的,你先玩吧!

  这种成年男人的声音加上萌妹子的语调,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戴上耳麦继续玩游戏,余光看见他开始清理房间。像我要求的一样,他果然是个爱清洁的好“老婆”,而且喜欢真空穿围裙擦地板。我瞅了一眼他正对着我的、高高翘起的臀部,整个人都石化了,又连着把队友爆头了好几次。

  终于我退出了游戏,他也把房间打扫得焕然一新。看到我关了电脑,他就跑过来,蹲下身把脑袋枕在我腿上。我吓得一动也不敢动,突然想到,这也是我特别要求的,老婆的习惯动作!

  他说:老公,你累了吗?我帮你按摩一下吧!说完一双铁钳子一样的大手,不由分说就抓住了我的肩膀。

  然后,他就像揉面一样把我狠狠揉了一遍。一边揉,还一边让我放松肌肉。天哪,我哪里敢放松呢?整个人都僵硬了!终于我抽了个空子,从他的一双铁钳下面逃了出来,我一个箭步冲进洗手间,然后立刻把门反锁上。

  他在外面说:老公,你怎么生气了?是我哪里做的不好吗?你说出来,我会改的!

  我在里面没吭声,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他在门口哭。

  想了半天,我决定,还是要退货。

  又联系那客服,我说:这个老婆我完全不能用,你们没提醒我,也是有责任的!我还是要退货!

  客服说:先生,系统检测到您的伴侣就在您身后,为了不影响你们的感情,请不要当着他的面讨论退货的事。

  我回过头一看,他果然盯着电脑屏幕。他的眼睛里满是惊异、委屈和……眼泪。突然,我的肩头一凉,原来是他的眼泪滴在了上面。他说:我的感觉没有错,你果然不喜欢我!

  我望着他,终于对他说了第一句话:对不起,不是你的错!

  他哭得伤心极了。低沉的声音和娇滴滴的语调,显得无比违和。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我有了想夺门而出的欲望。

  ​

  跟他别别扭扭相处了几天后,我突然发现,跟我一样选错性别,被赤手公司坑了的人,还真不少!也不知道设计网站的人,为什么要把默认性别设置成男性!不过好在我得到了一个消息:有个地方,可以对被选错性别的智能伴侣进行改造!而且价格还不贵!

  当然,这样做是违法的,可是只要不让赤手公司和智能伴侣维权委员会知道,就没什么问题!又有谁会闲得无聊去举报呢?

  确认无误后,我对他说:我想给你换个……那个,换个样子,不知道行不行?

  他说:老公,你是要给我整容吗?我没问题的,我愿意成为你心中最美好的样子!



  十几年来,我第一次出了门,跟他一起。

  进了那整容工厂,我突然有点儿后悔。里面黑洞洞的,感觉像是个黑作坊。进“手术室”前,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说:老公,我有点儿怕!

  我掰开他的手指,胡乱安慰他说:很快的,不要害怕。

  其实不太快,我等了好几个小时,他才走出来,眼睛红红的,嘴唇也肿了。给他主刀的“大夫”在一边说,他一直哭,怎么都停不下来,因此手术可能不是特别成功。我突然想到,自己设定的老婆性格是胆小又傲娇。

  不好当场验货,我只好领着他回了家。他换衣服的时候,我偷眼看了一下,顿时要晕过去:该切掉的虽然切掉了,该填充的也填充了,可是,用的材料颜色明显不对,比他的皮肤深了好几个色号!而且接口处无比明显!现在的他,看上去就像一个摞着补丁的破娃娃!

  他也发觉了我的目光,故意让手里的衣服滑落到地上。他娇羞地说:老公,你在偷看什么呢!

  他一开口,我就彻底出戏了——还是一把低沉的男声!

  我突然想到,赤手公司有单独售卖的语音系统补丁包,可以选声音!不过——很贵!

  我咬了咬牙,买了,连夜给他升了级。他瞌睡得不得了,可还强打着精神坐在电脑前面等待数据传输。

  终于,重启完成,他再开口,就是一把萌得滴水的女声了!我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当时我就想跟他洞房,可他说要先去洗澡,想了想今天他在那个黑作坊里的经历,我就点了点头。我说:动作快点儿啊……老婆!

  他娇滴滴地答:老公你真讨厌!

  水声传来,过了一会儿,尖叫声也传来。我突然想到,那大夫对我说过——接受整容的部分,三天内不要碰热水!我怎么会忘了!带着不祥的预感,我冲进洗手间,发现他惊恐地坐在地上,双手托着两坨正在融化的流体。再一看,他今天做的修补手术,补上去的材料,全都融化了,他硅胶质地的暗红色肌肉都露了出来!

  看到这一幕,我不能控制地尖叫起来!他看到我那惊恐的样子,突然停止了哀嚎,他凑过来,对我说:老公你别害怕!我愿意再去整一次容!

  我连忙推开他:你别碰我!你这个怪物,滚远点儿!

  他愣住了,胳膊也垂了下来,那两坨融化的流体也掉在了地上。他说:我知道我变丑了,可是老公,你说过,我是你的一生挚爱,你怎么可以这样?

  我还在恐惧中不能自拔:你滚!你滚!快滚!

  他突然发足狂奔,我在洗手间听到大门被拉开,又被砰地关上。



  也不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过了好久,我缓过神儿来,打开网站,查找着他的定位系统。半天没反应,我突然想到,为了不让私自整容的事被发现,他的定位系统已经被给他做手术的那个大夫取掉了!

  看着外面黑黑的夜,我犹豫了好久,还是没敢出门找他。据说这样的夜,都是属于那些山寨公司的失败产品的,他们在夜晚飙车、抢劫,无恶不作。



  睡不着,我打了一整夜的游戏。第二天早上,我准备打开窗户,刚站到窗边,突然楼上一个庞然大物从天而降。我伸长了脖子望去:又是一个跳楼的人。突然间,一阵彻骨的寒意从我心底升起。我连忙翻出来很久不用的望远镜,调整着镜头向楼下望去。那张侧躺着的脸,无比熟悉,正是长泽雅美。

  警察盘问了我很久,没办法,我只好把那个黑作坊招了。警察带着我上了楼顶,我看到了几行字,是他,用他的血——一种特制的红色颜料写的,看上去触目惊心极了。他写道:

  老公,我这一生,就是为了陪伴你而生。既然你不需要我的陪伴,那我只有永远离开了!保重!

  ——爱你的老婆

  我看着,哭了。他在楼顶待了一夜,那是怎样绝望的一夜,而我却玩了一整夜的游戏……

  好多无人机猛地冲了出来,带着巨大的噪音。它们互相挤着想要抢占好角度,把我和那些字都拍下来。



  我上了各大网站的头条。人们愤怒地声讨我,他们说的那些词我就不重复了。赤手公司给我发了律师函,说我被他们公司永久地加入了黑名单。

  我工作的公司以“道德问题”为由解雇了我,他们还收回了我的公寓。我第一次在阳光下走出公寓楼的大门。突然,又一堆无人机嗡嗡地冲了出来,它们拉着智能伴侣维权委员会的条幅,疯狂地向我投掷生鸡蛋,我的全身很快开始往下流蛋清和蛋黄。

  用身体护住电脑,我向四下望去。空荡荡的街道上,只有零星的快递员和外卖小哥路过。



  我站在大太阳底下,好久,好久。

  阳光,原来这么暖和。
  @凱云2013 2017-06-11 14:15:35
  nnd,高科技好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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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科技带来美好生活~吼吼~
  更新一篇~


  武林并无至尊(上)



  (这是一篇,嗯,不太正常的武侠小说)

  武林中,有太多的第一。

  论兵器,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各有绝活儿。

  拼拳脚、比内力,暗器、用毒、死缠滥斗,每年都有无数的无名之辈,顶着第一的名头,大摇大摆地现身江湖。

  武林后浪推前浪,前浪扑街沙滩上。可真正的天下第一,只有一个,那就是绝顶之巅的十年之约。

  十年一约,不论门派,不论兵器,规则只有一个——打败所有的对手。

  最后的赢家,将稳坐武林至尊的宝座,十年之久。



  其实,这辈子能登上几次这宝座,一只手就能数出来。

  比如我,八岁拜师,长到十八岁这年正赶上十年之期——像我这样资质愚钝的就不必说了,就算真是骨骼经奇之才,也没有习武十年就成了神的道理。

  接下来,二十八到四十八,这是能用来拼搏厮杀的三个黄金十年。

  到了五十八,体力气力都在走下坡儿——不要以为练了内功就能长命百岁了,习武之人,虽然筋肉比一般人强一些,可全身的骨节儿磨损要严重太多,这个时候还在觊觎天下第一,保不齐就会有性命之忧了。

  所以,一个人究其一生,只有三次机会,能做这天下第一。

  这并不是危言耸听,我说的就是我自己。



  此刻,我又一次被那个蒙面人打倒在地,在认输和拼死做最后一搏之间,正举棋不定。

  此地,正是绝顶之巅。

  此番,已是我第四次赴这十年之约了,围观的人们都在窃窃私语,因为我已经当了三十年的天下第……二。每一次,我最后的对手都是这个蒙面人。没有人知道他是谁,因此他的故事越传越神奇,人们称他为蒙面尊主——毕竟这武林至尊,三十年都没有易主,这种事当真几百年来都没有发生过了。

  到底来不来,其实我犹豫了很久。这辈子我就想干成一件事,那就是当上武林至尊。习武之人,多多少少都有这个念想。当然,我说过自己资质愚钝,请把这句话当成我的自谦吧。我拜师的时候,师父说过,我是这辈子经他手的第二个奇才。

  这第一个,就是心蘭,她是我最小的一个师姐,论年纪,只比我大几个月。那几年,师父很有些春风得意的意思。他刚刚坐上了武林至尊的宝座,前来恭贺顺便求荫蔽、送孩子拜师、要招揽他的人,一天到晚络绎不绝,山门前那块下马石都被踏烂了。

  那一年,师父收了九十九个徒弟,我是最小的一个。

  十年后,我成了这九十九人的大师兄。这个“大”字,完全是靠我的武功得来的,大家称呼起来,都是心悦诚服的。当然,心蘭也不差,只不过她是个女娃,不入这师兄弟的辈分。



  十八岁那年,我和心蘭跟着师傅去了绝顶。那是我第一次站在那么高的地方,向山下望去,一片苍翠,云彩都在我的脚下。如果说那一刻胸腔中没有豪情壮志在激荡,那肯定是假话。

  师傅是去捍卫他那武林至尊的宝座的。可是,他输了。那年师傅不过四十九岁,可是一招一式,都显了老态。腾挪不再利索,出拳也慢了须臾。三天的车轮战下来,他的体力明显不支。最后,他输给了一个从来没听过名字的胖子。当然,那一刻之后,胖子将声名大噪。

  胖子是个狂生,赢了之后,他把一只脚踏在师傅的胸口,仰天大笑。我和心蘭冲上去,被他一人一掌打飞几丈远。

  我爬起来,擦掉嘴角的血,走到他面前,说:十年之后,此时此地,我必取你性命!

  胖子收了笑容,说:奉陪!



  发下这誓言,回去后,师父就传了我全本《搫云决》。这本书,是本门武功的精要所在,一共有十个层次。之前的十年,我和心蘭只练到了第四层,其他师弟的程度都在二三层。

  两年后,这第五层练成了。练成那天正是心蘭的生辰,她的爹娘找了来,要接她走。不是回去过生辰,而是回去嫁人。原来,他们当初送心蘭来,不是习武,而是来当侍女的,为的是每月一两的银子。这事除了师父,大家都是第一次听说。

  心蘭的爹娘说,已给她寻了一门好亲事,做山下那个大镇上朱屠户的填房。

  父母之命,师父也拦不住。心蘭一言不发,只是眼圈红得利害。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也许想得是她走了,我就没了对练之人吧,我站出来,对她的父母说,我要娶她。

  我的家世,大家都是知道的,镇上最大的钱庄和粮行,都是我们家的产业。嫁我当然比嫁那屠户好得多,心蘭的爹娘看了看我,又看她。



  后来就定了亲。我爹娘自然是不怎么欢喜的,因为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定亲宴是偷偷办的,心蘭的爹娘虽说有疑问,可拿到了银子,也就没再说什么。

  我一直以为这件事行得很有侠义之风。救人急难,说不定会传为一段江湖美谈。可是,之后发生的事,我万万也料不到。

  我的爹娘没几天就找上山来,他们接了心蘭爹娘拜亲家的帖子,完全懵了。我把二老迎进我的房中,倒了茶,心虚得茶水大半洒在了桌上。

  在得知我到底做了什么之后,我爹狠狠扇了我一个耳光。

  我说:我这定亲,就是救个急!

  爹说:胡闹!哪有拿这种事来救急的?

  娘也说:是啊,你和别的姑娘定了亲,小乔怎么办?

  这时,心蘭突然冲了进来,她问我:小乔是谁?

  小乔,是我爹契弟的女儿,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爹和她爹,曾玩笑似的订过娃娃亲。我最后一次见她,还是把她抱在怀中,她大哭着尿了我一身。记忆里完全是她张大嘴哭得全身发红的样子。

  爹指着心蘭问:这是谁?

  我说:这就是心蘭。

  爹娘就把她从头看到脚。心蘭长得不丑,就是多年习武,粗壮了些。再加上她常年穿着跟师兄弟们一样的袍子,猛地看上去就像个男人。

  娘是个直肠子,心蘭出了门,她脱口而出:这孩子,恐怕连小乔的脚趾头都比不上!

  我生了气:我不会娶小乔那个丑丫头的!



  定亲风波后,爹娘被我气跑了。

  心蘭说:谢谢你,大师哥。

  我摆摆手说:举手之劳!

  可自打那以后,心蘭总有些别别扭扭。几个师弟点醒了我,我才恍然大悟,心蘭竟当了真。冤哉枉哉!我对她,可是百分之一万没有那个意思的。再说,我还没打败胖子,拿到武林至尊,儿女私情根本不在我的计划之内。

  心蘭问、师父问、爹娘问,我都是这句话。



  可是,三年后,我遇到了小薇。那是我第二次跟着师父出远门,我们到了江南,师父和他的老友泛舟湖上,喝得大醉。我不喝酒,就上了岸,在繁华之地闲逛。

  猛然间眼前一片鲜红,紧接着一只绸缎扎成的球状物就砸在了我脸上。我吓了一跳,后来知道,这东西是从隔壁那条街丢过来的,是个绣球,江南规矩,谁接到谁就要娶这抛绣球的女子。

  后来我一直没想明白,小薇那一刻是哪里来的神力。让我用尽全力,也不大可能把这么个轻飘飘的东西丢过一条街那么远。那年,在江南发生的一切都像做梦一样。我拿着绣球,就见一堆人冲了过来,每个人都喜气洋洋。簇拥着我,脚不点地。师父找到我的时候,早已经拜了天地。

  小薇是个典型的江南女子,软语轻哝,秀丽得就像一幅水墨画。我和师父出发的时候是两个人,回来的时候是三个人。她没了父母,因为不满舅舅安排的婚事,才抛了绣球。砸到我,应该是她的运气了。

  我把小薇带回了镇上。爹娘倒是很喜欢她,主要是有了跟心蘭的对比吧。后来有了曦儿,小薇就在镇上抚养曦儿,专心侍奉二老。



  过了几天,有天心蘭的爹娘来看了她,之后,她就一连好多天没出屋。再后来,我知道了,我的爹娘已经赔了银子,退了和心蘭的这门亲。

  小薇的事,心蘭也是从她爹娘的口中知道的。

  我去敲门,她死活不开。

  最后一次见到心蘭,是她约我去了山后断崖旁的那颗大树下。十几年来,我们曾无数次在这里练习搫云决。那天,她没有背剑,一身皂衣,看起来倒平添了几分颯丽。

  她低着头,说:大师哥,你看这些蚂蚁。

  我一看,很多蚂蚁在搬着她刚丢下的饭粒儿。我说:蚂蚁有什么看头儿,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她看了我一眼,突然伸出脚去,重重地踏在蚂蚁身上,然后狠狠地碾了几下。

  我气愤地问:你怎么能这样糟践生灵?

  她抬起头,对我说:你心疼蚂蚁?你不是一向自诩侠义吗?你难道没有把我踩在脚下,再狠狠碾上几脚?

  我气得发抖:看来当时我不该拦着你嫁给那个姓朱的。我拦了你的前程,是我不对。如果不是我拦着,说不定你现在都儿女双全了!

  她说:定,是个什么意思?退,又是什么意思?

  我说:反正咱俩定亲,我是没当过真的,你……

  她说:没当过真?

  我说:你知道的,我就是好心解个围!

  她说:解围?

  我说:难道这几年,你竟会错了意?

  她说:那我要多谢你解围了。我竟不知,你看轻我到如此地步!

  我说:心蘭,你别胡闹了,我过几天就要闭关,你这样让我怎么放心呢!

  心蘭转身攀上了那颗大树。我盯着她,不知道她想干什么。等我明白过来,已经来不及了,心蘭一松手,直直地坠下了山崖。

  我和师弟们找了许久,才找到她的尸骨。

  武林并无至尊(中)

  七年后,我第一次去赴那十年之约。也是第一次遇到了那蒙面人。谁也没有见过他或者听说过他。他浑身的皮肤没有一块露出来的,就连眼睛,也藏在黑纱后面。他出手极为狠厉,车轮战遇到他的人,都是非伤即残。很多人看到自己的名字和蒙面人被一起抽中,就主动弃了权。

  还剩四个人的时候,我对阵胖子,蒙面人对阵谁我已经忘了,反正是一击即败。我也很快把胖子打倒,学着他的样子踏在他的胸膛,让他给我正在观战的师父道歉。胖子不肯,他说:你还没有当上武林至尊!

  我只好收回脚,说:好,等我拿了天下第一,再来收拾你!

  等到我面对阵蒙面人的时候,突然感到了铺天盖地的煞气。我先出招,那时我的《搫云决》早已练到了第六层,是连师父都没有达到的境界。师父说,这武林中,没有活人见过这第六层。可是,这蒙面人拆我的招,拆得娴熟极了。他的招式,我却根本接不下来。他跟我打,完全是一种猫戏鼠的姿态。

  后来我就输了,输得惨极了。我倒在地上,看着那蒙面人坐上绝顶之巅唯一的宝座。这时,胖子一瘸一拐走过来,兜脸啐了我一口。



  我被抬回镇上,小薇悉心照顾了我三个多月,全身的骨折才好了个七七八八。

  那天,我终于拆掉了夹棍。小薇说:你能不能不再去比武了?我好担心,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觉!

  我咬牙切齿地说:这是我毕生的志向。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一定会成为天下第一!这次=不行,还有下次!

  小薇抚着她那高高鼓起的肚子说:可是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让我和曦儿,还有肚子里这个孩子依靠谁呢?

  我说:你能不能不要说这些丧气的话?

  没想到小薇听了我的话,哭了起来。她说:我的心没有一刻是安定的。从小在舅舅家长大,无依无靠。后来跟了你,以为后半生有靠,可是你整日在山上,一个月才下来一两趟,这么多年,我们团聚的时间,累积起来,连个把月都没有!

  我烦躁极了,掀开被子就要下床。没想到养了几个月腿脚不稳,一下子栽在小薇身上,胳膊肘正捣在她的肚子上。小薇捂着肚子倒在地上,顿时晕了过去。

  七八个产婆进进出出,手上没有不沾着血的。有两个活络的,还安慰我说:七活八不活,这孩子说不定还能保住。

  可是孩子没保住,小薇的命,也去了一半。她缠绵病榻,有一年之久。说实话,一开始的愧疚过后,我心里是有些怪她的,怪她分了我的心,怪我那日为什么要去那条街,为什么要接到她的绣球。



  小薇渐渐可以在院子里走动后,我又回了山上。师父说,要用最严苛的方法来训练,才能最大限度激发我的潜力。他不断加大训练强度,到最后,我已经可以轻易地举起八百斤的巨石了。

  十岁的曦儿来看我,拍着手叫好,说也要试试。我一时兴起,挑了一块很小的石头,让他练。曦儿练了半天,我看了一会儿,就继续去举我的大石。我让一个小师弟给我计时,一次次地挑战着力竭的极限。

  在我又一次掷下大石的时候,我听见了那个小师弟凄厉的惊呼。我绕到石头背面一看,顿时两眼一黑——我的曦儿,被砸在了大石下面,只露出双腿。

  没敢把曦儿的尸骨带回镇上,我一直骗小薇说,曦儿是走失了。上次小产后,小薇已经不能生育了。她开始找曦儿,没日没夜地找,散尽家财地找。我的爹娘不明就里,开始还跟着一起张罗。

  找了三年,当然什么也找不到。我也不敢说破。那个知情的小师弟,早让我找了个由头把他逐出了师门。



  五年后,小薇不再找了,她只是整日整夜待在房中,给曦儿做新衣服。她做的衣服越来越大,她总说曦儿长大了,衣服会变小。我想,那时的她,应该是介于疯癫和清醒之间吧。虽然我还有两个哥哥,可是他们娶了七八房妻子,却只生了一堆侄女。为了不绝后,我的爹娘开始张罗着给我纳妾,开始背着小薇,后来就当着她说了。不知道小薇是不是听懂了,她总是什么也不说,手里的针线也不停。

  我被这些事烦得要发疯。爹娘一说纳妾,我就梗着脖子跟他们吵。可是,有一天,他们告诉我,要把小乔给我纳了。他们说小乔的夫君发了昏,竟然把她给休了。又说小乔是生过一个儿子的,肯定还能生育。还说我们之前订过娃娃亲,现在纳了她,也是了结一段缘分。我在山上举大石,爹娘就在旁边唠叨。架不住他们这阵势,我只好点了头。



  我担心着小薇,特意回去看了她。仆人们说,她已经很久不出房门了。我就细心嘱咐了,把新房布置到离这个院子最远地角落。可是,那天晚上,我刚揭开小乔的盖头,外面一阵骚动。小薇砰地推开新房的门,直直走了进来。

  她看着我,和我的新娘子。看了好久,然后走了出去。

  我追出去,小薇拿着剪刀,把头发剪得乱七八糟。她说:要不是想着我死了,我的曦儿哪天回来了,就没了娘,我早就去了。这日子,每一天都是在炼狱中煎熬。

  小薇在山脚下那个庙里出了家。我去找她,被拦在门外。去了七八次,就被拦了七八次。

  爹娘倒是很高兴,他们张罗着把小乔扶了正。这小乔也很争气,五年连生了三个儿子。我出发去绝顶的前一天,我最小的儿子刚刚出世。



  第二次去赴那十年之约,我志在必得。那时,我早已熟稔了《搫云决》第八层的精髓所在。师父说:除了开山立派的师祖,没人有我这样的造诣了。

  可是,我又遇到了那蒙面人。那次来的人特别多,半个武林几乎是倾巢而出了。蒙面人似乎长高了一些,难道第一次见他,他还是个少年?不过他不时咳嗽,看上去仿佛大病初愈。有人设了赌局,竟还有人把全副身家都押在了上面。比如,那个胖子,他赌我输,赌了三十万两黄金。

  后来,胖子成了中原第二大财主。那蒙面人究竟是怎么打败我的,连我自己也不清楚。甫一交手,我就感觉到他的内力比上一次要深厚太多。他的病态一扫而光,看来果然是师傅说得那样,完全是障眼法儿。

  心里有了怯意,我的拳脚就谨慎起来。这十年我潜心苦练,为的就是一雪前耻。可是,武功这东西,不是谁心气高谁就能赢的。我在第二次被打倒在地时,暗暗下了决心——我一定要把《搫云决》练满十层!

  蒙面人出手比上次重了很多,我躺在地上完全不能动。我看着那胖子手舞足蹈,那小人得志的样子让我厌恶得牙根痒痒。



  我又一次被抬回镇上,这次是小乔照顾我。她明显地有些敷衍,让我想到了好几年没想起过的小薇。听说她染了伤寒,人已经没了。

  再一次在床上躺了几个月,我终于知道了,小乔为什么会被夫家休掉。小乔的院子,后门是常年不关的。进进出出的,都是面目不清的男人。爹娘说这种情况从把她娶过来不久就开始了。他们说过几次,小乔叉着腰吵闹。怕我干出什么傻事,又碍着老爹契弟的面子,一直没敢告诉我。可是,小乔说那些男人,不过是来谈论些诗词歌赋——据说小乔未嫁之前,是小镇数一数二的才女。我想了想,这不成了诗文候教了吗?可那鱼幼薇,也并没有个躺在病床上的丈夫啊!

  这样想过,我就感觉到浑身发绿,再看三个儿子,面目都奇怪起来。

  等我终于能下床了,就把儿子们叫到身边,拿小刀割破了他们的手指。血在盆中弥漫开来,看不出到底有没有融在一起,儿子们的鬼哭狼嚎,倒把正在作诗的小乔招来了。

  第一次见识小乔的打滚撒泼,我彻底败下阵来。她哭了半夜,我却惦记着要回山上闭关,第二天一早就走了。

  中午时分,一个家奴连滚带爬跑上山来,说家里出了大祸事。我一进家门,三个儿子并排躺在地上,最远处躺着他们的母亲。小乔在绝笔信中写道:妾还以为终身有靠,原来不过又是一个薄情寡义的男人!妾坦坦荡荡,问心无愧。既然夫君心存疑惑,断子绝孙之祸,实乃自寻。

  儿子们是用白绫勒死的,小乔最后也用同一条白绫把自己挂在了房梁上。

  我好久才缓过来,我的爹娘再没缓过来,从此二老缠绵病榻。



  我不知道老天爷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想不通的事,我就先放下不想了,因为,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反正还有两个哥哥可以尽孝,我就回了山上。

  师父早已龙钟,他说,他已经教不了我了,因为我的武功,早已胜过他太多。

  我闭了关,七年。

  待到出关时,我走路已经没有了声音。心念一动,就能纵上那颗几丈高的大树。掌风所至,树叶纷纷落下,刀切般整齐。

  我去见师父,师父却让我回一趟家。

  我在爹娘的坟前跪了很久。


  武林并无至尊(下)

  后来,第三次去赴那十年之约时,我早已精通了《搫云决》最后一层。师父说,如果这样我还会输,那一定是天意了!

  这十年,我当然想到了蒙面人也会有进益。我们都有十年的时间,可是,我每天多练三个时辰,累积下来,就会比他多练了好几年!

  蒙面人如约而至。他看上去强壮了不少,肌肉的线条在他的衣服下面膨出,正是一个壮年汉子的形象。看来,这十年他也是下了苦功夫的。

  上了场,鞠了躬,蒙面人还没抬起身子,我就出招了。我确信自己的招数快如闪电,可是他躲得更快。我不停出招,他不停躲过。一百多个回合后,我突然意识到,他在消耗我的体力!毕竟,我已近知天命之年,体力跟他相比,肯定要弱一些。这样一想,我就改攻为防。

  没想到,他的第三招,我就没防住。他的下手,又较上次狠厉了许多。我被他一掌击中左肩,顿时整只左臂没了知觉。不待还手,右肩又传来一阵剧痛,这下两只手臂都不能动了,顿时门户大开。

  蒙面人几乎打断了我身上所有的骨头。我一边忍受着剧痛,一边暗暗感叹,他的力道如此精准。刚刚好折断骨头,却又丝毫伤不到内脏。

  我又输了。躺在地上,只有几个压我赢,想赚大赔率的家伙围着我,喷吐着恶毒的诅咒,想要出手又不敢。我带来的几个徒弟赶走了他们。



  这次我被抬回了山上。师父早已皓首,他拄着拐杖等在那里,看到我被抬回去,一声长叹。跟我同批学艺的九十九个人,如今只有我一个人留在山上了。满山都是生面孔,没了武林至尊的招牌,人也少了很多。

  师父站在那里,好久。徒弟们放下了我,我想要抬起头来,却不能。师父看了我好久没说话。一个徒弟觉得不对,伸手推了一下师父,他应声而倒。

  徒弟们埋葬了他们的师祖。我浑身绑得直挺挺,连下葬时给他老人家磕个头都做不到。这笔账,我又算到了蒙面人头上。

  下一次见面,我将会是参加过十年之约最老的武者。

  回山的路上,我就早已有了自己的计划。这辈子,赢他,是不可能了。可是,我还有自己的最后一招儿。

  这十年,我潜心教徒,带出了不少好弟子。没有人知道,我还要去赴约。大家都理所当然地认为,我早已死了心。

  可是,我去了。



  此刻,第四次的十年之约。我如意料之中,被那蒙面人打倒在地。

  蒙面人长得更为高大了,也更为壮硕。我相信他修炼得一定是一种邪门的功夫。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我犹豫着,是起身,然后万劫不复,还是躺在那里,接受自己永远是天下第二的命运。

  我看着围观的人群,那个胖子,他更胖了,花白了头发,笑得那么开心。

  我腾地跳了起来。不待蒙面人反应过来,我直直地攻了上去。一个虚招过后,我的手指,如我所料,直直地触到了他的神阙穴。与此同时,我也中门大开,可是奇了,蒙面人并没有趁机攻击我。他站在那里,好像傻了一样。

  与此同时,我的指尖传来奇怪的触感,仿佛我触到的是一个气球,而不是实体。我心中大异。

  神秘人第一次说话了,他的声音又低沉又苍老:你还不明白吗?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我返身捡起我的剑,一剑刺进了他的心口。可是,没有血流出来,我的剑穿过他的衣服,竟长驱直入,一点阻力也没有遇到。

  他还是站在那里。他的声音一点受伤的感觉都没有:你还要痴缠到几时?

  我环顾四周,看到一个看客背着大刀。我一把抽出,挥刀就像他的脑袋砍去。拿刀锋利极了,我看到他的脑袋整个滚了下来,可是没有血喷出。

  再仔细一看,他的面罩下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再看他的身子,还挺立在那里。

  我不信,不停地挥刀,我砍掉了他的双腿,完全是裤管包裹着空气。

  我又斩下了他的双臂,同样没有一点血肉在里面。

  最后,我拦腰把他砍成两截。

  落在地上的,只有瘪瘪的衣衫。

  围观的人群早已逃得一干二净。他们大喊着:鬼啊!妖怪啊!声音越来越远。



  一阵狂风,飞沙走石。

  蒙面人那散落一地的零件,突然就都往一起聚。他的胳膊扶着腿,给自己安好,再找到头和身子。我像是看到了一场最真实的噩梦。

  我突然想仰天大笑——难怪我打不过他,他根本不是人。

  我问:你究竟是谁?

  他说:大师哥,你真是健忘啊!说着,他就摘下了面罩。

  心蘭的脸出现在我面前。她说:大师哥,我终究嫁不了你,你也终究拿不到这武林至尊!哈哈哈哈!

  蒙面人重新戴上面罩,把心蘭的狂笑关在里面。

  我心生疑惑,伸手又摘掉了那面罩。

  可这次,出现的是小薇的脸。她说:你害苦了我!你害苦了曦儿!这天下第一,就那么好,让你抛妻弃子也甘愿?

  我后退几步,坐在地上。

  那蒙面人逼近我,小薇的脸突然就变成了小乔。她说:负心人,你后悔了吗?

  忽地,她的脸又变了。我看到了娘,她说:你这个不孝子,你怎么可能当天下第一?

  然后是我爹,他什么也不说,就直直地盯着我。

  再然后是师傅,他伸长着手: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之后脸又变了,我看了半天才认出他——是那被我逐出师门的小师弟。他说:我下山的时候掉进了陷阱,过了五天才死掉,你知道人五天不喝水是什么滋味吗?



  我再也受不了了。

  我猛地站起来,对着他们吼:我只是想当天下第一,你们都是咎由自取!我有什么错?

  突然间,我看到一切都模糊了。等视野再度清晰,我看到那蒙面人的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把剑,他的剑柄已经没入我的腹部。围观的人,一个也没有走。

  难道刚才都是幻觉?

  蒙面人忽然间直直地倒了下去,而我的手还保持着点中他死穴的姿势。

  我狂笑起来:他死了!他死了!

  我掀开他的面罩。

  一张陌生的、疤痕满布的、男人的脸。

  我奔到评判身边,拉住他:快宣布我赢了!我是天下第一了!

  可评判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我顺着他的眼神一看:我的肠子,不知何时,早已流了一地。



  我不再理他,而是向着武林至尊的宝座奔去。

  突然间,我的肠子绊倒了我。

  我试了试,再也不能站起来。

  没关系,我还可以爬。

  一步、两步……

  我终于爬到了那宝座边。

  我爬了上去,努力正襟危坐在上面。

  ​

  人们看着我,鸦雀无声。

  我终于心满意足了,我闭上了眼睛。
  @凱云2013 2017-06-11 23:04:11
  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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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魔!怕怕!
  @谁的猫呀 2017-06-12 22:18:41
  每天都在等更新,引人入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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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堵车回来晚了~马上更~
  更新一篇~


  厂妹与爱情(上)


  这地方原来叫“振兴电子厂”,十年前,我曾在这里度过了一些不怎么愉快的时光。

  当然,现在早换了门牌,估计也不是钱胖子当政了。可是,里面的生产线并没有变,坐在里面的女孩子,乍一看也没有变。一样的工作服,一样的动作,一样的面无表情。曾经吵得我天天耳鸣的那几只大喇叭,也还在不知疲倦地动次打次,只是明显老化,音质更差了。



  故地重游,感慨万千。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修成正果”了。记得大花姐介绍我进厂的时候,嘱咐了我三遍:不要跟周围厂子里的男孩子谈恋爱。她是我的表姐,现在想想,她正是社会上那种八面玲珑的人物。

  我们这个厂子,做的是电路板,普工只招女孩子,质检什么的,偶尔有几个男人,从年龄到身份,都跟我们不是一个级别。周围的厂子,倒真有不少男孩子,他们戏称我们厂是“盘丝洞”。

  大花姐说:这里的男孩子没有钱,也没有心,总之他们什么都没有,跟他们谈恋爱,你一定会吃亏。

  我说:我记住了。存够了钱,我还是要去上大学的。



  我进厂的时间,是十八岁那年的九月。两个月前,我接到了录取通知书,却没去上大学。原因只有两个字——没钱。

  办休学的时候,辅导员还以为我要去过什么间隔年,我笑了笑,没解释。

  所以,我要挣钱。我给了自己一年的时间,去挣够大学四年的生活费。学费,可以靠贷款,可是生活费,只能靠自己了。

  我的计划是很完美的。首先,振兴和大多数厂子一样,是包吃住的,两个最大的开销就省了下来。厂里发了两套工作服,换着穿也没什么问题。化妆品我只用大宝,洗头洗澡,一块硫磺皂搞定。卫生巾,我去批发市场买了一大包回来,算下来每个月也用不了五块钱。对了,我还分期付款买了一部存话费送的手机,还挺好用的,手机的月租也是五块。

  我打定了主意,不给家里寄钱,也不请客吃饭,不化妆,不泡酒吧,更不沾染逛夜市的坏习惯。我一遍遍地在小本子上算,自己到底能把每月2900元的工资存下来多少。那时我真有种着了魔的感觉。



  大花姐特意把我领去,关照后勤给我分个好宿舍。后勤那个管事的胖女人——后来我知道她就是钱胖子的妹妹——查了半天,翻着眼皮说:现在只有十人的大宿舍有空床了!

  大花姐说:住十人间,我还用得着找妹妹你嘛!

  胖女人想了想,说:也还有一间,是个两人间。不过是之前那个主管小姑娘住过的,要不让她住那儿?

  我一听两人间,连忙说好。

  大花姐不知怎地,有点儿欲言又止。



  后来我就住进了那个宿舍,房号是114,一楼,走廊最深处的房间。房间不大,两张上面是床、下面是桌子的“组合床”就挤得满满的了。说是两人间,其实只有我一个人住。

  胖女人指着窗边说:这张床有人了,又指着门口说:你就睡这张床啊!

  我谢过她,爬到门口的床上去,把刚领到的被褥铺好。说实话,我一眼看上的,是窗边那张洒满阳光的大床。那张床也只有光秃秃的床板,所谓有人了,不过是胖女人想把它留给谁。我想了想,就把刚铺好的被褥再卷起来,移到了有阳光的那张床上。等她的关系户来了,我再让位,也不迟。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伸手拉开窗帘,看到了很多星星。这还是我第一次一个人睡一整个房间。之前在家里,我一直跟奶奶睡一张床;上了高中,住的是八人间的宿舍。

  再不用听奶奶的呼噜,也不必在意舍友的吵闹。一种从未有过的、奢侈的感觉,让我兴奋得怎么也睡不着。房间的钥匙,我用绳子拴好挂在了脖子上,已经被我的体温弄得温热。我在手里反复摩挲着钥匙,又拿到鼻子下面嗅,热乎乎的金属味道。



  后来我终于睡着了,接着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里的我,回到了四五岁的时候。我走在村里那唯一一条稀泥路上,走得匆匆忙忙。背上的小背篓和手里的粪杈告诉我,我是去拾粪的。

  突然间,我看到前面的路中间有好大一滩牛粪,新鲜极了,我紧跑两步,正要铲起来,邻居家的栓凳儿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他把我的粪杈打掉在地上,然后一铲、再一扬,牛粪就进了他的粪篓儿。我站在路中间,放声大哭起来。

  哭了一阵,突然嘴里多了个东西,是甜的。我睁开眼睛一看,是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小姑娘,陌生的面孔。她问我:好吃吗?

  我点点头。

  她说:你吃了我的糖,要经常来陪我玩啊!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说:我叫陈娟。

  我倒吸一口凉气,醒了。

  陈娟,正是我的名字。

  我看了看时间,五点多。这个梦太过诡异,我被吓得不轻,再也睡不着了。



  第二天去报到,主管钱胖子把我交给技术员小周。小周教了几遍,我就上了手。组装这工作,实在太简单,完全是重复的机械劳动。我干了半个小时就心生厌烦了。可是,这是我能找到的管吃管住的、工资最高的工作。我坚持了一整天,小周在晚点名的时候,表扬了我。他说:你们要向新员工陈娟学习,人家第一天上班,配额完成率百分之一百一十三!你们某些人连百分之八十都达不到,都好好反省反省吧!

  女孩子们嘘声四起。我站在门口,有几个经过我的时候,就故意拿肩膀撞我。



  小周让我等他,说有事找我。等大家都走了,他还在整理不知道什么文件。过了半个小时,我试探地问他:周技术员,你找我到底什么事啊?

  他像是才想起我还在等他一样,说:走吃饭去,边吃边说!

  我连忙摆手:我还是去吃食堂吧。

  他看了看表:这会儿食堂早没有菜了,走吧!

  我跟他七拐八绕,到了一个小巷子里。一家很小的川菜馆,他点了炒青菜和番蛋面。我们刚开始吃,突然一个女人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揪着小周的领子,指着我问:这是谁?

  小周的脸煞白,他说:我不认识她,就是拼桌吃饭的!

  那女人说:骗鬼呢!我看你是皮又痒痒了!拼桌,还能拼菜,是吧?你们两人夹一盘炒青菜吃,我都看了半天了!

  我站起来,问:周技术员,这人是谁啊?

  小周说:这是你嫂子!

  那时的我,还不太明白这种社会化的称呼,半天才反应过来,小周说的是,这是他老婆。

  小周早被他老婆揪着耳朵跑了,我吃完自己那碗面,店主大手一摊:二十三块!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我还没从莫名其妙地请了客的沮丧中恢复过来,就看小周鼻青脸肿地来上班了。他老婆居然也跟来了,跟钱胖子说着什么。钱胖子就往我这儿瞅。

  到了中午,大花姐来了电话。她说:不是告诉你,不要在厂里谈恋爱吗?娟子,你跟这些人不一样,你是要往上走的,你明白吗?

  从没被人这么冤枉过,我说:我没谈恋爱!

  大花姐说:你说说你,就算想谈恋爱,你好歹挑一个没老婆的啊!

  我的眼泪刷地下来了:我真没有,是周技术员说,他找我有事,我才跟他去吃饭的!

  大花姐说:你一个小姑娘,随随便便就让男人请你吃饭,你脑子到哪里去了?

  我哭道:他没请我,是我请的他!

  大花姐更生气了:你还倒贴!娟子,你是不是脑子真的坏掉了?



  下午再去上班,女孩子们就窃窃私语,还不时爆发出一阵笑声,我一看,她们的视线就从我身上移开。小周被调到了隔壁车间,换了一个新的女技术员叫刘方的,走来走去地巡视。她对女孩子们的骚动视若无睹,倒是对我兴趣很大。我在焊电容,她就站在我对面盯着我看。

  我被她看得直发毛。那时的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种挑衅。终于我受不了了,我站起来,问她:你老看着我干嘛?

  正在那时,大喇叭里原本那首快节奏的歌结束了,换上了一首音量很小的情歌。

  所以,刘方的声音无比清晰:你以为我是周大伟,那么爱看你?

  女孩子们哄堂大笑。

  刘方把我成品筐里的东西哗啦一声都倒在地上,说:这些都不合格,按废品算,一个扣八毛钱损耗。

  我问她:怎么不合格了?

  她说:样子太丑,味道太怪。

  我憋着眼泪,说:周技术员说,只要掌握三个点,不要焊错地方就行。没说味道还有要求!

  她说:这么快就想周技术员了?那你去隔壁找他啊!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正在这时,钱胖子出现在车间门口。他厉声说:刘方,你给我出来!

  车间里顿时鸦雀无声,大家屏住呼吸,听着他在门口训刘方。训了一会儿,刘方跟在他后面进来了。钱胖子蹲在地上,把刘方刚倒得一地的电路板一个个捡起来看。看过,他盯着刘方说:看来你这个技术员,技术不过关啊!这焊得多好,啊,你看看,都可以当样品了!

  刘方说:对不起,钱总。我眼睛花了。

  钱胖子说:眼睛花了,那你可得好好休息休息。从明天起,你不用来上班了!

  刘方一下子哭了:钱总,我错了,我错了!

  钱胖子不理她,背着手踱着方步出去了。


  厂妹与爱情(中)
  下班的时候,一个陌生的男技术员,说钱总在他的办公室等我。我就去了。

  钱胖子在浇花,背对着我。我这才想起来自己没敲门。只好退回去,再敲门。

  过了十几秒,里面说:进来!

  我再推门,钱胖子已经坐在了他的老板椅上,喷壶也不见了,他的动作简直太快了!

  他点着一根烟,问我:到底什么情况?说说吧!

  我就说了,越说越委屈,忍不住哭了。

  钱胖子拿了纸巾,递到我手里,说:别哭,啊,一哭就变丑了!

  他的语气像哄孩子一样,我忍不住又笑了。

  钱胖子说:听说你是攒钱上大学的?你考到哪个学校了?

  我说:XX大学。

  他说:哦,我儿子也在那个大学。他学计算机的,大二了!

  我没答话。

  他又点着一根烟,说:陈娟——陈——娟——儿,好名字啊!我看你干的活儿,也很不错嘛!有前途啊!好好干!咱们厂今年还要建分厂,到时候技术、采购,到处都需要人,尤其需要你这样能干的小姑娘。

  我突然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钱胖子是那么推心置腹,跟我这样一个普工讨论工厂未来的发展。我说:钱总您放心,我一定好好干!

  他笑了,摆摆手让我走了。



  从钱胖子的办公室出来,我扑到食堂,已经关了门。没办法,我只好买了一包方便面。可回到宿舍,刚给水瓶里插上热得快,就啪地一声炸了。那晚,我干吃了方便面,喝了凉水。

  半夜,我又梦到了那个小姑娘,她伸着手,逗着一只拴着链子打大黑狗。那狗呲着牙,一副马上就要咬人的架势。我连忙拖着她,往后拉。突然,黑狗挣断了链子,我一惊,醒了。看了看窗外,天一惊蒙蒙亮了。



  第二天早上,我刚坐到工位上,钱胖子又来了。他说:小陈,你跟我来一下。然后,他把我领到隔壁车间,喊过来昨天来传话的那个男技术员,说:你赶紧教一下小陈,从明天开始,她顶刘方的位子!

  一连好几天,我都晕晕乎乎的。我上交了普工的灰衣服,领到了技术员的蓝衣服。那些女孩子们,再也不偷偷议论我了。我感觉到,她们每个人都怕我怕得要死。技术员这活儿,其实就是做质检,给人挑毛病。

  我去食堂打饭,原本手抖的大妈,准确地把大肉片全打进我的饭盒,一直到冒了尖还在添。她还偷偷告诉我,哪个是她的外甥女,让我多关照。遗憾地是,她的声音实在压得太低,我根本没听清名字。而且这几天,我还根本没有把女孩子们的名字和本人对上号。



  从被“提拔”那天开始,我就决定做一个铁面无私、但是恩怨分明的质检员。后来,我也一直是这样做的。女孩子们看我并没有报复,渐渐地不怕我了,我好像也有了一点儿威信。

  一个月后,我拿到了三千五百块的技术员工资。正在我感觉到一切顺风顺水的时候,钱胖子又把我召去他的办公室。

  他点着一根烟,从嘴里吐出来,再从鼻子里吸进去,好久以后,呼出一口气,问我:想不想干销售?

  我说:销售?

  他说:那个……你不是在攒钱吗?攒得怎么样啦?

  我说:还差得多呢!

  他说:来做销售吧!啊?基本工资五千,提成另算。小陶你知道吧?就是那个高个子,对,单上个月,她就拿了两万块的提成!

  我的心顿时砰砰跳了起来。我不好意思地笑了:可是,我连“销售”到底是干什么的都不清楚啊!

  他笑了:什么都是学的!你天生就是做销售的料子,你看你笑起来多招人啊!这叫什么?这就是亲和力!这就是本钱!

  我被他说得脸腾地红了。

  他起身穿着西服,说:走吧,今天先给你上个课!

  我问:上课?

  他说:去了你就知道了!



  我回到宿舍,换上了自己唯一的一条裙子——那是大花姐前几天送我的,她买瘦了穿不了。走到外面,才发现天都黑了。钱胖子已经等在那里。他从裤兜里掏出一个东西,一按,停在院子里的那辆越野车就眨起了眼睛。

  他打了个手势,示意我上车,我问:钱总,咱们这是去哪儿啊?

  他说:去了你就知道了!

  我战战兢兢地上了车。

  他吸着烟,开着车,有一句没一句地问我,家里有几口人,都是干什么的,就像查户口一样。我一一答了。



  终于到了地方,原来是一家夜总会。这种地方,我从来都没进去过,两排男男女女冲着我们鞠躬。就见钱胖子理也不理,就往里面走。我也只好跟在后面有样学样。

  进了包间,原来是好大一个空间。里面已经有三个人,三个男人。大家都跟钱胖子寒暄起来。

  男人里面,一个老些,头发白了;一个年轻,个子很高;还有一个跟钱胖子身材差不多的中年人——今天我在叙述这些的时候,发现自己用到的还是钱胖子交给我的识人方法。

  老的那个说:这个小妹妹是谁啊?

  钱胖子说:我们公司的销售,小陈。

  我的心又是一阵乱跳,有种赶鸭子上架的感觉。

  钱胖子一一介绍:老的是杨总,高的是白总,胖的是朱总。反正都是总。

  他介绍一个,我鞠一下躬,大家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钱胖子瞪了我一眼:小陈,你拜神呢?

  杨总说:小妹妹还小,慢慢教她。

  朱总说:老山羊,这么漂亮的小妹妹,给我们鞠躬,你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啊?

  只有那个白总一言不发。他看着我们,可是他的眼神像是在放空一样。

  大家开始唱歌,我也跟着唱了几首。我不太会唱歌,可是他们把我夸得上了天。我也不会喝酒,可是他们说不喝就是不给面子。我只好喝了。红酒、啤酒、洋酒。我第一次知道,酒还能这么喝。



  我摇摇晃晃地跑到洗手间,服务良好的侍应生一路扶着我。关上隔间门,我就开始狂吐。吐完,终于清醒了一些。我跑到水龙头那里,狠狠洗了洗脸。出了卫生间,正要往包厢走,突然,白总从暗处闪了出来,他叫我:陈娟!

  我回过头,他靠在墙上。我一阵奇怪:钱胖子好像并没有告诉他们我的全名啊?

  我说:白总,你……你也上厕所啊?

  他说:我在等你。

  我说:等我?

  他说:你手机号多少?

  我拿出手机。

  他说:给我打过来,然后说了他的号码。

  我看着他把我的名字输进他的手机里面去。

  最后他说:明天我给你打电话!

  白总让我在洗手间再待五分钟,他先回包厢。我却坐在洗手间的地上睡着了。等钱胖子找到我,大家又是一阵哄笑。杨总说:小妹妹累了,还是早点回去睡觉吧!



  我坐在钱胖子的车上,强忍着阵阵翻涌的呕吐感。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宿舍的。只记得,一夜吐了好几次。那是我第一次喝酒,从此,我对酒这个东西深恶痛绝。

  半夜,我又梦到了自称是“我”的那个小姑娘。她好像长大了一些。梦还是接着之前那个梦继续做的。我们在狂奔,黑狗在后面追。突然,黑狗猛地跳起,咬住了那个小姑娘的脖子。我慌忙用手去掰它的牙齿,可是,它咬得好紧,怎么也掰不开。眼见小姑娘翻了白眼,我急得满头大汗。突然,天上冲下来一只雪白的鸽子,猛地去啄那黑狗的眼睛。黑狗负痛,终于松开了口。我一松劲儿,就醒了。醒来时,天又蒙蒙亮了。



  第二天下了班,钱胖子又把我叫到办公室,说晚上要给我上课。我回到宿舍,磨磨蹭蹭换好衣服,又磨磨蹭蹭回到他的办公室。正死活不想去,可又不知道怎么拒绝,手机响了。我接起来,里面一个男声说:陈娟?你出来,到厂门口来。

  我说:你是谁啊?

  男声说:你没存我号码啊?我是白志军。

  我努力地想着这个陌生的名字,想了半天还是没有头绪。

  见我不说话,男声似乎烦躁起来:你赶紧出来!然后就把电话挂了。

  我突然想起来了,这不就是昨天那个白总的声音嘛!我结结巴巴对钱胖子说:有人在……在等我,我先出……出去一下。

  不等他反应过来,我就一溜烟跑了出去。



  跑到了厂门口,一个人都没有。我张望了一会儿,只看到一辆车在那里闪了几下灯。我返身往回走,那辆车就开始狂按喇叭。我转身,见到白总降下了车窗,正向我招手。

  我跑到他旁边,他一招手:上车。

  我说:钱总还在等我,你有什么事儿啊?

  他说:等你干嘛?你不走,等着被他卖了啊?

  我说:卖了?

  他说:昨天他叫你去唱歌,其实是让老山羊验货,你不会还没反应过来吧?

  一时间,我手脚都变得冰凉。再傻的人,也知道“验货”是什么意思了。我还没发觉,人已经在他车上了。

  厂妹与爱情(下)

  车开出好远,我突然在后视镜里看到钱胖子站在厂门口张望。

  白总一边开车一边说:唉,你也就是碰上了我,碰上了我这几天心情好,愿意管闲事儿。

  我说:你说的……是真的吗?

  他说:这是他们几个的老套路了。

  我说:什么套路?

  他说:骗你们这些小姑娘啊!给你喝点儿“有料的”,然后扒你衣服,给你拍照片!手里有了你的照片,你还不是任他们摆布!

  我说:可是我跟他们也没有仇啊?

  他说:呵!谁让你长得好看呢?你以为钱猪那个厂子,就是个元件厂?那是他的“后宫”!

  我着急起来:可是我身份证还在宿舍呢!还有我的衣服……

  他说:人重要,还是那些破玩意重要?身份证挂失了再补一个,不就行了?

  我说:可是……钱总这么做,就不怕警察把他抓走吗?

  他瞟了我一眼,说:你家是农村的吧?

  我说:是。

  他说:有弟弟吧?

  我说:有两个。

  他说:还两个!呵!你觉得给你爸妈多少钱,他们会把你卖了?



  我一言不发。我和爸妈早就闹翻了。初中毕业,他们就想让我找工作。好在我考了全校第一,高中不收学费,还有生活费补助。高中三年是怎么过来的,我不想回忆了。最饿的时候,我甚至偷吃过食堂那只胖狗的骨头。前些日子,从知道我找到了工作,爸妈就让我上交工资。我不干,大吵一架。我跟他们,可以说已经断了联系。

  他又问:二十万?五十万?一百万?

  他不停加价,我苦笑着想,恐怕他的第一次报价打个对折,我爸妈也会欣然接受。他们说过,让我给家里拿回去十万块钱,挣得也好,彩礼也好,报他们的养育之恩。之后,就当没我这个女儿。

  我想来想去,突然就倒吸一口凉气。过了好久,我说:谢谢你。

  他没说话。



  过了好久,车停了。停在一片很繁华的、我从来没有到过的地方。白志军说:下车啊。

  我摆弄了半天,找不到从哪里开车门。他转过来,拉开我的车门,说:公主殿下,下车吧!

  他带我吃了日本料理。我第一次吃那样的饭,肉、鱼,都是生的。我犹豫着不敢下筷子,他毫不留情地哈哈大笑。我心一横,眼一闭,生肉就进了嘴里。

  只嚼了一下,无比鲜美的感觉就在舌尖激荡开来,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一辈子也没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我真想把盘子里还剩的两个,也一起塞进嘴里。

  他在对面看着我吃,一边给我介绍,什么“大富”、“中富”。我听得云遮雾绕。他就说,我这一口吃了几十,那一口吃了几百。

  那顿饭吃了三个小时,加了三次菜。最后,我吃得饱饱地,问他:你想把我怎么样?

  他突然狂笑起来,说:我还能想吃了你!我tm又不是大灰狼!



  吃完了饭,也不知道吃了多少钱。白志军刷了卡,问都没问我要去哪,就把我带到了一个市郊的小区。三十四楼。他打开门,安顿好我,就要走。

  我惊异地问:你要去哪?

  他说:回家啊!你先在这儿住两天,这套房子反正也是闲着!冰箱里有吃的,明天你饿了就自己动手吧,都是熟食!

  他走了,留我一个人在屋里。

  确实是我一个人,我已经仔仔细细检查过。那是一套复式的公寓房,一共有八个卧室。我不知道自己能睡在哪个卧室,白志军并没有说。想来想去,我就在沙发上窝了一夜。

  可能是吃得太饱,我睡得沉极了。醒来时,朦朦胧胧记得梦见了什么,仔细一想,又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饿得前心贴后心。后来,我发现,晚上吃得越多、越晚,第二天早上饥饿感就越严重。我在四个门的冰箱里翻到了真空包装的烤鸡,牛肉,想了想又放回去,打开橱柜,拿出一碗上面全是日本字的方便面,泡着吃了。

  白志军晚上才来,又是重复前一天的一切。我们吃了西餐,他说牛排一定要吃“剔骨”的,能同时吃到两种口感。我疑惑地看着自己盘子里带血的肉,明明有一根丁字形的骨头在上面,怎么他一直在说骨头已经剃掉了呢?不过,味道是真的好,我吃出了一种书上说的茹毛饮血的感觉。

  第三天、第四天——一连十几天,他每天都是晚上过来,然后带我去吃饭。他还带我去买了几次衣服。对于我唯一的一条裙子,他的评价是——抹布。

  白志军给人一种非常温暖安定的感觉,不知道是不是这么多天,他从来没碰过我一下的原因。我不知道我们这样算是怎样的一种关系,我有限的人生阅历从来没有教过我应该怎么做。他对我说话,总是一种暧昧的戏谑,让我很难摸透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那天晚上,吃完饭回来,我对他说:我想重新找个工作。

  他问我:你为什么要找工作?

  我说:我要攒钱,然后上大学。

  他看了我半天,笑了:我X,我还没见过这么跟我要钱的!你好歹说个像样的理由——想买衣服、买个包,都行啊!

  我说:我说的是真的。

  他拿打火机一下下敲着桌子:你想要多少钱?

  我说:我不是在管你要钱,我是想找个工作。

  他说:你这样的,又傻又甜,走到哪儿,都得让人吃得骨头不剩。

  他拿出一张卡,递给我,说:这里面有二十万,够你“上大学”了吧?

  我没接,看着他。他把卡放在桌子上,说了句:真tm没劲!

  然后站起身,取了外套,就走了。



  一连三天,他都没有再来。我一直看着桌子上那张卡。桌子上已经积了一层灰,这可能跟我总是开窗子通风有关系。他说过,让我开空调,不要开窗户。可是,他没有教给我,空调要怎么用。

  卡,一定是有密码的。可是,密码,他没有告诉我。我这样想,并不是准备拿他的钱了。虽然,他已经给我花了不少钱,而我,也做好了变成一道菜的准备。可是,二十万,本能告诉我,不能拿。



  过了好多天,屋子里的泡面盒子们都发臭了,可是我没有钥匙,也就不敢下楼去扔垃圾。那天,深夜,他来了。起码有五六分醉意。

  他坐在沙发上,指挥着我拉好窗帘。我心想:该来的,总算来了。

  他拿出了很多奇怪的东西。在一张银色的纸上面,小心翼翼地倒上了一点白色的粉末。然后拿出了一支非常细的注射器。

  就是傻子,也知道他在干什么了。我看着他把枕头扎进自己的胳膊,看着他眼神空洞地倒在沙发上。我突然想起了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正是这样的眼神。

  过了好久,他问我:想不想试试?

  我说:不。

  他躺在那里,问:为什么?

  我说:不为什么。

  他说:娟儿,我好久没找到爱情的感觉了。你知道吗?你长得好像我十四岁的时候,第一次亲过的那个女孩。

  我说:我要走了。

  他说:不要走。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我有的是钱。你要上大学,我送你去最好的大学。你要杀人,我会马上冲上去。你不要走。

  我看着他,他的眼神一点内容也没有,看也不看我。我发觉自己真是错的离谱。突然间,我想到了自己的梦,那个我几乎想不起来的梦。梦中的那个女孩已经长大了。她被钉在十字架上,一个长着角的家伙,拿着一支注射器,逼近她。



  猛地,我感觉到胳膊上一阵冰凉。再看白志军,不知何时,他早已抓住了我的胳膊,正用酒精给我消毒。他用一种梦呓的口气说:不要离开我!娟儿,我会不让你离开我!

  我使劲挣扎起来:快放开我!救命啊!

  他说:娟儿,别担心,我有的是钱!你放松,放轻松,慢慢感觉。只要一次,我保证,只要一次,你就会喜欢上这种感觉。只要你想,咱俩可以快活一辈子!

  我啕号大哭起来。

  他好像突然醒了过来,茫然地问我:你哭什么?

  不等我回答,他就睡了过去。

  我连夜走了。没有带走任何东西。衣服、卡,都不属于我。

  那不是我的生活。



  五天后,我穿着大花姐送我的、被叫做抹布看上去也像抹布的裙子,带着一张临时身份证,去了一个新的电子厂。女主管问我,有什么经验,我说,我要做普工。

  后来,我攒到了三万块。

  再后来,我上了大学。

  再再后来,就是十年后的今天。我代表XX集团跟政府谈一块地,遇到了钉子户。我下了车,工作人员指着那地方,我哑然失笑,竟是故地。



  一个中年妇人从院子里走了出来。四目相对,我们都傻了。

  是大花姐。

  原来,钱胖子倒了台,大花姐在几年前就接手了这地方。我跑到那个曾经的宿舍,看起来很久没人住了,灰尘都有几寸厚。

  在床垫的缝隙里摸索了一番,果然找到了我的身份证。我想起了自己补办身份证的时候,在派出所门口,为了那五十块钱手续费,狠狠哭过的一场。

  我指着窗边那张床,问大花姐,这张床上,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她说:不外乎就是些厂妹的情啊、爱啊的,想不开的事。无聊。



  我觉得,她说得真好。

  ​
  @凱云2013 2017-06-13 13:46:14
  万幸没有把娟儿写俗……我的玻璃心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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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娟儿不会沉沦的,因为她在我的小故事里啊,哈哈~
  更新一篇~风格略有新变化~不知道这种风格如何~~


  被眷顾的或被愚弄的(上)



  我是真不知道,这辈子我还能以什么为生。我尝试过很多工作,都是没干几天就放弃了。因为我发现,我付出的时间和劳动力,与我期望得到的报酬一对比,总是让我马上有了难以抑制的、深深的自怜。

  当然,我能干的工作很有限,基本都是些体力活儿。我没上过大学,也没上过高中。初中毕业后我离开了家乡那个小村,到今年,已经整二十年没回去了。虽然我没怎么上过学,但是你要说我是个文盲,那我可不同意。我请了很多老师,教我学东西。基本上,我想学什么,就去请那个专业第二好的老师教我。不请第一好的,是因为他们往往砸不动——我当然是说拿人民币砸。

  我学了很多东西,但还是找不到好工作,因为我没有学位证。我没有学位证是因为我没有身份证。不,也不对,我有很多身份证,现在钱包里、裤兜里、西服口袋里就装着三张,当然,长得都跟我很像。我可以叫刘伟、张伟,还能叫王伟。我可以是28岁,也可以是41岁。只要不干太离谱的事,也没人会质疑这些身份证的真伪。

  可是,这些身份证只能在一些不那么正式的场合用,办银行卡,都要找小网点。上网一查,人们就会发现,我不是已经死了就是失踪很久了。而我那张真正的身份证,在我离开家乡的时候,我把它剪成三半,扔进了河里——如果你也想毁掉自己的身份证,记得要先竖着剪,兜脸一刀,再横着剪,对准姓名一刀,这样别人捡到就肯定用不了啦。

  被扔掉的身份证上,当然也有一个伟字,因此,在这个故事里,你可以叫我阿伟。常年给我供给身份证的那个老家伙,大家都叫他臭屁虫的,一直不理解我为什么非得要求单名一个“伟”字,就像我不理解臭屁虫到底是个什么物种一样。不过,我每次都付给他好几倍的价钱,以至于现在,名字叫“X伟”的身份证,拿货价都跟着水涨船高了。其实道理很简单,我用一张身份证,不会超过三个月,如果名字总是变来变去,恐怕连我自己都会记混。一个人如果把自己的名字记错了,那这个人的问题肯定小不了。

  还有就是,我不过是想时时提醒自己,我到底是谁。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想清楚这个问题。我不知道其他人究竟是怎样跟这个世界相处的。我常常想一些很傻的问题,比如,如果我从来没有暴露我的秘密,那今天的我,会在哪里,会在做什么。



  那年我不过三岁,跨过我们家的门槛还需要手脚并用。我出去,是因为有个货郎进了村。拨浪鼓的声音早已吸引了一大堆孩子。以货郎为圆心,孩子们围了个水泄不通。手里拿着钢镚儿的喜笑颜开,两手空空的就像苍蝇一样转来转去寻找机会。撞一下,推两把,如果有掉在地上的,就赶紧捡起来放进嘴里。卖的是糖,各种糖。小时候我以为这个世界上的糖,品种是无穷无尽的。

  可是,我买糖的方式,和他们不一样。我不需要钢镚儿,也不需要挤进去。我只要在心里默念,我想要那担子里的糖,一颗糖就会出现在我的衣兜里。不多不少,就一颗。不在胸前的围兜,就是在屁股后面那个裤兜里。

  每次我在兜里摸到糖,就跑到灶屋,把糖纸皮剥掉,丢进火堆。第一次这样做,完全是无师自通。那么小的年纪,已经知道了这样的事是不好的,是不能被人知道的。看着糖纸皮卷曲起来,然后被完全烧成灰烬,我才把在手心里攥了半天的糖塞进嘴里。那糖沾了我的汗液,初入口是咸的,待到唾液滋润了它,就变得非常甜。



  秘密是我三婶发现的。货郎来的时候,总是饭点儿,因此灶屋里总是生着旺旺的火。可是那天中午,全村人都去吃村长儿子的喜酒了。货郎来得不是时候,他只有我这一个老主顾,还是从来不付钱的。

  我的手摸到了裤兜里的糖,就翻过门槛,进了灶屋。锅灶都是冷的,一时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在灶屋站了好久,还是没抵过甜味的诱惑,把糖掏了出来。

  刚剥掉糖纸,三婶迎面走了进来。我不知道她是回来干什么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偏偏回来的就是她。她和我妈是死对头。

  糖这种东西,我们家是从来不给小孩子买的。吃饭的嘴太多,赚钱的人太少。彼时彼地,这颗糖是怎么到了我手里的,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

  我还保留着要把糖塞进嘴里的动作,就被她揪着领子拎到了街上。那货郎正在转悠,拨浪鼓的声音那么响。

  三婶对他说:我们家出了个小贼,我拉他来给你赔不是了!说着就让我跪下,我梗着脖子不跪。那时已经知道了,跪是不好的,不能跪。

  货郎怔了一下,看清我手里的糖,就回头在他的担子里数。数完,他突然笑了:是我给他的。

  三婶问:你为什么要给他糖?

  货郎答:这孩子很讨人喜欢啊!

  三婶噎住了半晌,再问:你到底是卖糖的,还是拐子?

  货郎气坏了:你不要胡说八道啊!我卖了五年糖了,拐走哪个孩子了?

  三婶说:无缘无故,你给他糖干什么?

  货郎说:你怎么给孩子当妈的?我给小孩子留面孔,你倒好,还乱咬我!好,是他偷的,让他来给我磕头吧!我受着!

  三婶就使劲压着我,我被她按在地上,啃了一嘴泥,啕号大哭起来——做贼被抓住,这种事在我的家乡是很严重的,要给失主磕三个头认错。



  那个中午,在我的记忆里无比漫长。我没有去吃酒席,是什么原因,我已经忘记了。那一刻,几乎整个村子里的活人,都集中在村里的戏台下面。而那个地方,离我们家仿佛有十万八千里远。

  货郎把我从婶婶手中抢了出来,我早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抱着我,粗糙的大手擦掉我的鼻涕眼泪。

  我一直哭,哭到吃酒席的人们三三两两都回来了。我听见婶婶的声音,她在告诉每一个人,发生了什么。

  货郎终于听出了问题,他问我:她不是你妈?

  我摇了摇头。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到那个货郎。他走的时候,偷偷在我的手心里放了一颗糖。那糖,=我攥到全部融化都没吃。

  再后来,我就不爱吃糖了。

  我顶着小偷的名号,长到了十五岁。

  不,不是只担了个名声。我确实偷了很多东西,而且全是三婶的东西,只是再也没有被发现过。我发现自己每天都可以拿到一样我想要的东西,但这东西必须是能当做商品一样被交易的。这东西的单位,也只能是“一”。想拿钱,只能拿到一张纸币,不论金额,就一张——我觉得我今天混得这么惨,跟国家的货币政策有着很大关系,如果单张人民币的最大面值是一百万元,不,哪怕是一万元,我的生活都会大不相同。



  小时候,我最常拿的,是三婶的内~裤,两三天就下手一次。她已经被这件事弄得要发疯了。隔三差五,她就在村里骂街,弄得人人都知道,有个变~态专门喜欢偷她的内~裤。我的三婶是个粗壮的农妇,每次她满嘴喷出生~殖~器的时候,人们就笑得很是暧昧——村里漂亮的姑娘挺多,有味道的小媳妇也不少,她们都没有丢过内~裤,很多人觉得这个贼简直是瞎了眼睛。每次我都把她的内~裤扔进李大叔家的猪圈里。他们家的猪,是三木头在喂的,他是个半傻子。可是我从没听他说过,在猪圈里找到过三婶的内~裤。也不知道,那么多年,那么多条内裤,究竟被他弄到哪里去了。
  被眷顾的或被愚弄的(中)
  为了捉贼,三婶费尽心机。我只有一次差点被她捉住。我想要的东西,一定要站在七八步远的地方,才能拿到手。那天,我在三婶的房门口站了很久,还是没感觉到我的兜里多了东西。我又绕到她的窗下。突然,我看见她的大红内~裤——那年正是她的本命年——高高地挂在房梁上,而三婶就坐在床上,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内~裤。我连忙赶紧让内裤这两个字从我的脑海中消失,可还是晚了。她眼睁睁地看着她的红~内裤消失了,而我硬生生地感觉到兜里多出了一大堆布头。

  三婶尖叫一声,扑到窗前,看到了我。我吓得傻了,没想到她更害怕,她结结巴巴地对我说:有鬼!有鬼啊!

  我没理她,转身跑了。内裤扔掉后,我还喘了半天气。过了半个钟头,再回到我们家的院子,就听见三叔打得三婶鬼哭狼嚎。说她把内裤挂在房梁上,大不敬祖先,才招了邪崇。

  那以后,我就对这个恶作剧失去了兴趣。三婶逢人就说,是因为总有人偷她的内~裤,让她不得不经常买内~裤,她们家才攒不下钱来。不过,那时已经没有什么人认真听她说话了,大家都觉得她是个神经病。

  连三叔也这么认为,三婶越来越经常地鼻青脸肿。

  初三毕业后,我看够了这一切——当然,更多地是因为没钱上高中——我就离开了家乡。



  我走过很多地方。我的块头儿越来越大,没怎么正经地锻炼过,就长出了一身蛮横的腱子肉。每个见到我的人,都觉得我这人肯定力大无穷。其实我不怎么能干体力活儿,因为我每次想要什么东西,到手之后,都有筋疲力尽的感觉。这感觉要持续到睡过一觉才能缓解。

  我在码头扛过大包,卸过啤酒瓶,还给人看过场子,这些工作无一不让我受到了大量的嘲笑。每次面红耳赤地被辞工后,我就会消沉很长一段时间。

  消沉的时候,我经常光顾的,是那些典当行。当然,我当掉的东西,没有一件是属于我自己的。三婶也许是个预言家,谁知道呢——我真的成了一个贼。因为我一天只能偷一件东西,所以我必须小心地选择。

  首饰永远是我的最爱,小巧,根本不会有被发现的风险。我常常跟在一些幸福的情侣后面,想象着女人回到家里,发现新买的项链只剩了空盒子,会对男人说些什么,男人又会怎样回应。



  我也没有固定的住处,因为我在一个城市停留不会超过三个月。我总是找那种肮脏破旧的小旅馆,因为它跟我的气质很是相配。我希望自己看起来是泯然众人的,没有人注意到我,才是安全的。我穿灰色、褐色的衣服,新衣服一定要放在洗衣机里面洗得发旧才上身。我找手艺最差的发型师剪头发,我带着平光的黑框眼镜,对了,我所有的外套和帽子,都是可以两面穿戴的。

  我从来没遇到过跟我一样的人。贼我倒是遇到不少,手法高超的、拙劣的;独行侠和团队合作的;狠厉的,认怂的。我从不跟他们搭话,因为我们根本不是同行。我常常在公交车上、火车站和电影院门口遇到他们。而这些地方,我是从来不会去下手的。因为我晕车,并且,我喜欢看电影。

  我喜欢旁观别人的生活,因为我觉得自己的生活乏善可陈。我喜欢一切电影,喜欢开场时关灯的瞬间,也喜欢散场时开灯的瞬间。让我觉得自己的生活被暂停,然后又继续。



  我当然也爱过一个姑娘。只有一个,她是我第一次和最后一次的爱情。在荷尔蒙的驱使下,我当然和很多姑娘厮混过,可是一个人真正的爱情只有一次。爱情是一只雏鸡,我用双手捧着交给了她,而她,想看看它会不会游泳,于是,它被淹死了。

  那个残忍的姑娘,我已经忘了她的名字。是真的忘了,她的名字很难记,也很难写,当时记下来我也是下了功夫的。我唯一的记忆是她的脖子,细长,弧度优美,质感像瓷器一样。为了让她高兴,我答应她,让这脖子上面每天都出现一条新的项链。算起来,如果我送她的所有项链,都挂在那细细的脖子上,我想它早已被折断了。

  可惜她想要的不止是项链。她是个漂亮的姑娘,又是漂亮姑娘里面顶漂亮的那一种。她想要的就比一般姑娘多了很多。她以为我是个很有头有脸的人,我的落拓,只是另一种白龙鱼服。她以为我能帮她爬到很高的地方。而我以为她的笑容那么甜,是因为爱情。你看,误会太深了。

  所以后来,我们就闹得很不愉快。我的爱情不到三个月就夭折了,那以后,我的生活就简单多了。



  离开我的爱情和记载它的那个城市后,我发誓,不再偷东西,也不再花偷来的钱。之后,我就当了几个月的流浪汉。我发现流浪汉才是一种最适合我的职业。那是夏天,流浪汉最喜欢的季节。你知道,公园的躺椅在一个普通的夜晚,会是一张多么抢手的床吗?你知道,哪些地方的垃圾堆里,出产食物的比率最高吗?你知道,把报纸塞在衣服里,就能把单衣变成棉袄吗?在怎样做一个合格的流浪汉方面,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专家。

  后来有一天,我发现自己生了虱子。这东西我很多年没有见过了,它让我发痒,让我抓狂,最后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的很多事。我破了誓言,又一次花了偷来的钱。

  我泡在大池里,眼睁睁看着池水变得浑浊,悠哉的人们四散奔逃。

  我穿着洗浴城的袍子去买新衣服,销售小姐把我当成了神经病。我太熟悉她的眼神,村里人就是这么看三婶的。于是,我买好衣服后,顺走了她的内衣。我在背后听到她的尖叫,我开心极了。

  我去吃炸酱面,连吃三碗,每一碗都放了三倍浇头。

  我睡在酒店洁白的大床上,那种柔软让我一下子闪了腰。

  但我还是觉得,快乐极了。


  被眷顾的或被愚弄的(下)
  我跑去按摩我的腰,一个老得感觉下一分钟就要死掉的老头,颤颤抖抖地要把手往我身上放。我慌忙拦住他,说:我要的是VIP服务,你是哪里冒出来的?

  他说:你这样的人,不可问我的来历。

  我气坏了,跳下床要投诉他。他在我身后说:我可没什么东西给你偷!

  我猛地站住,半天没敢回头。

  他在后面呵呵地笑了起来。

  我回过头,看到他还等在那里。他说:你还要不要按摩了?

  我躺上去,他的手真重,我呲牙咧嘴。

  他说:我还以为世上已经没了你这样的人。

  我没答话。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难道你不觉得奇怪?

  我问:奇怪什么?

  他说:唉,我已经说了太多。

  我再问,他就说:你睡一会儿吧!

  我果真就睡着了。



  梦里一下就回到了小时候。两三岁,我跟一群孩子,围着那货郎。我手里照例是没有钢镚儿的。我开始想糖,可想了半天,再摸浑身的兜,都是空的。我急得快尿出来了,使劲地想。突然,我看见地上掉了一颗糖!我连忙去捡,可是无数双手早已抢在我的前面。

  我怔怔站在那里,突然感觉后腰好疼,就像被人狠狠踢了一脚。

  下一秒,我就醒了过来。那老头早不见了。一个五大三粗的按摩师傅,肩上搭着白毛巾正走进来,他满脸堆笑地陪着不是:实在对不起,让老板久等了!

  他的手开始在我的腰上揉搓,不知怎地,我心里泛起异样的感觉。

  按摩师傅离开的时候,我看到他的t恤口袋里别着一支笔。他刚关上门,我就开始默想“一支黑色的笔”。念了好久,我还是没有在全身的口袋里发现任何一支笔。

  我不信,跑到前台,看到一只玻璃碗里放着一堆口香糖。我离得只有不到一米远,默想“口香糖”,过了好久,我揣在裤兜里的双手,都没有感觉到口香糖的出现。



  从那天起,我就失去了不付钱买东西的能力。

  我不知道自己能干些什么。我是一个初中毕业的,三十五岁的中年男人。我有很多张银行卡,上面的钱,省着用大概还够我二三百年的花销。

  可是,我还是非常恐慌。

  我想找到那个奇怪的老头,但整个中医馆都异口同声地说,根本没有这样一个人。

  后来,我又想找到一个三十年前的货郎,结果发现这是一件根本不可能的事。我跑了很多寻人公司,无一例外地遭到了拒绝。

  终于,我想要回家乡一趟。

  我的妈妈,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打过电话给她。因为她和她的乡音,承载了太多我想永远忘记的事。

  我跑到银行去取钱,可是卡被吞了。我沮丧地想起,这张卡对应的身份证,早已被我剪掉。不过没关系,上面不过几万块而已。

  我又拿出一张卡,换了机器,输入密码——余额是零。

  我一张张试,试了又试——除了被吞掉的那张,其他的余额都是零。

  我找来了保安,他说会帮我看着机器,让我赶紧去取身份证。

  我跑远了,掏尽每一个兜。我还有三百五十块钱。



  花了二百多的车费,我回到了小村。

  一到村口,就遇到了送葬的队伍。我惊异地看到,好多熟悉的面孔在里面。我拦住一个叫不出名但很面熟的人,问:这是谁的葬礼?

  那人说:是小伟啊,你个贼娃儿!你可有日子没回来了吧?这是你三婶的葬礼!

  大家都看到了我,跟我打着招呼。我妈见到我,哭得要断气儿:你个没良心的还知道回来!又哭道:也不知道哪个缺德带冒烟的,老是偷你三婶的裤头儿,害得她得了神经病!要不,她也不会误吃了拌种子的药……

  我惊异于妈妈那语气里的情真意切。在我的记忆里,妈妈提起三婶的时候,总是咬牙切齿的。

  棺材入土了,我远远地看着。突然我心里有了异样的感觉,那种离我而去的力量好像又回来了。心念一动,环视四周,看到了站在我身旁、刚才那个给我打招呼的人,胸前戴着一朵纸做的白花。我想:白花——可是白花没有消失,我的裤兜鼓了起来。与此同时,我听到旁边一个漂亮的姑娘惊叫了一声。

  我这裤兜鼓出的程度似乎有些太大了。我赶紧跑到厕所里,把裤兜里的东西掏出来一看——一条漂亮的蕾~丝~内~裤。与此同时,我听到隔壁的女厕所里,窃窃私语的声音渐渐飘远:奇怪了,内~裤怎么会突然不见了!

  我赶紧跑出去,正看到那个漂亮姑娘的背影。

  从那天起,不管我心里想要的是什么东西,出现在我裤兜里的,都是各种各样的女~式~内~裤,还带着那种刚刚穿过的、温热的体~味~儿。



  ——所以,小店卖的原~味~内~裤,都是货真价实的,绝对不是什么擦了狗尿的劣质产品,请放心购买。

  ​
  @凱云2013 2017-06-13 22:49:52
  主人公是用特异功能存了很多钱吗(够花两三百年)?但是前面又说如果有面值一百万的……结局说的原味内裤又是他来钱的途径之一吗?有点没看懂……明天再看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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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啊,他的钱都被那个奇怪的老者给整没了,不过最后他做起了内裤的生意啊~
  @起名非易事 2017-06-14 17:37:21
  水土不服就服你。结局来的出乎意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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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笑了,我就开心啦~
  更新一篇~

  零日(上)

  半个世纪过去了,一些应该被铭记的,却已了然无痕。我是记者李慕阳,我采访了几位经历过“零日”事件的老人,想用他们的经历,去拼凑出那个某些人试图掩盖的真相。

  ——题记

  采访人物一:孤寡老人李铁勺



  你想听过去的事儿?你想听,我还不一定想说呢!

  哎呀、呀,你看你这孩子客气的,来就来呗,还带这么贵重的东西!你想听什么?

  “零日”的事儿啊?那可是五十年前的事儿了。唉,说实话啊,那年以后,我这日子总过得像做梦一样!

  那个夏天,我被炒了鱿鱼,永远被炒了鱿鱼,因为世界上,再没厨师这个行当了。以后我干的活儿,没有一个是我喜欢的。

  唉,也不单是我一个人,我们整个酒楼——酒楼啊,就是以前还需要吃饭才能活着的时候,把各种植物啊、动物啊,用火弄熟了让你放进嘴里,咽下去——唉,不管你们年轻人怎么说,我还是喜欢那个年代啊——我们酒楼的所有人都失业了。我这个二厨、只拿鼻孔看人的大厨王大肥、配菜的几个我永远把名字和人对不上号的大婶、再到那堆叽叽喳喳的端菜小姑娘们,统统都失业了。

  为什么啊?就因为零日来了。我记得很清楚,那天,就是2017年的6月18日。是个晴天,挺热的。其实跟平常也没什么两样。有些人传的很邪乎,说他们看到神了啊,看到外星人了啊,一点儿凭据也没有。那天那事儿就是在正午的时候,我是亲眼看见的。大中午的,是我们后厨最忙的时候,我手里铲子不停,还排了十几个菜。

  外面一开始就是突然特别亮,让我就控制不了地闭上眼睛了。那种亮光是白花花的,也就持续了不到一分钟吧。当时我正在炒青椒肉丝,刚把火引到锅里,就见窗户外面亮得刺眼,我不由自主地就闭了眼睛。王大肥在我旁边,也看到了。他大喊一声:糟了!这tm是美~国~佬~给我们发~核~弹了!

  好多人就吓得都往地下室里跑,我没跑。我这锅里的菜还没炒熟呢!我试着睁开眼睛,白花花一片,那个光,我看得真真切切,它像海浪一样,是一波波的,它穿过了墙,又穿过我身上,传过后堂的所有锅碗瓢盆,飘到大厅去了。我的眼泪就刷刷地往下流。我想了想,核弹它既然是个炸弹,它要炸了总会有声儿。可是听了半天,没声儿。再试着睁开眼睛,又能看到东西了,我一看,锅里的菜马上就要糊了。我赶紧往外盛。喊小姑娘来端菜,没一个人出来。我只好自己给端出去。刚走出后堂,就见好多人正从桌子底下往出钻。

  我往外面看,大太阳照着,没什么电视里演的蘑菇云,就像啥事也没发生过。

  我把菜端到桌子上,是个戴眼镜的男人点的。他的手抖抖地伸出筷子,吃了一口,马上就吐了。我心想,没这么难吃吧?就见不止他一个,所有人都在往外吐。后面的事儿,你也知道了,被那个白光照过以后,人就不能把任何东西咽下去了,就连自己的口水也不行,那个吞咽反射也消失了。你们年轻人现在不都流行做唾液腺摘除手术吗?其实浪费那个钱干啥?像我这样不去管它,让它顺着嘴角流出来就行啦!反正有口水巾接着。做了手术,你还要补充人工唾液,那玩意儿也不便宜啊!

  小伙子,你不知道饿是什么滋味儿吧?那感觉,可好了。饿了,咱就吃。吃东西啊,把菜啊,肉啊,哪怕白饭,放在嘴里,使劲儿嚼,让香味儿散开,然后,咕咚,咽下去。我从小就爱吃,可是没钱。所以我就学了厨,我爱吃,也爱做饭。看着别人吃我做的饭,我特高兴。所以,人不知道饿了以后,我觉得这日子真没什么盼头儿了!

  说完了饿,咱再说饱。饱,那可是天底下最好的感觉了——啊,还是说零日的事儿啊?好好好!

  那时候,电视上一开始还说是什么太阳耀斑超级爆发。其实我琢磨着吧,这是进化。那天开始,再不用、也不能吃饭了。现在都说咱们是通过皮肤吸收太阳光和水分,每天让晒够三个小时太阳,可总有阴天下雨的日子,这时候咱就得进人工太阳舱,不然就会浑身软绵绵地没劲儿。我觉得这进化还是有问题,应该再进化出个能把晒过的太阳存起来的东西。

  我家里人是什么反应?唉,我那时候才刚谈了个女朋友,跟我一个村儿的,奔城里来,=让我给她找个工作,工作没找上,一来二去,我们就好上了。刚不吃饭那阵儿,人心里都慌啊,没几天吧,就出了那个“末日团”。这事儿你可能不知道,电视不让报。这个末日团的团长,是个特坏的老头,他就把好多年轻人组织起来,让人干什么呢?就让人自杀,来赎罪。他说啊,在年底之前,不自杀的,就死不掉了,也活不成,只能永远在那个什么“炼~狱”里受苦,挨火烤,挨针扎——你说这不是扯淡吗?

  可当时,信的人真不少。我们酒楼好几个小姑娘都信了。那时候也没人来吃饭了,老板让我们都哪儿来的回哪儿去。那几个小姑娘就在她们的宿舍里一起喝了药,是王大肥发现的,有个姑娘是他相好儿的,他跑去找,一拉开门,可没把他吓死!

  我怎么也想不到,我那女朋友也是这个团的。她们自杀的时候都留那个“劝善”信,就是劝着家人追着她们也自杀。我有天回到我们那个出租屋,就见着了这么一封信。后来,我就再没找到过她。生不见人,死……

  唉,我没哭,没哭,是沙子迷了眼睛……

  零日(中)


  采访人物二:大学教授苏鸿勉



  李记者是吧?你坐!坐!别客气!稍等我先滴一点人工唾液!唉,讲了两个小时,口干舌燥啊!

  对了,你刚说你是哪家报社的?——哦,知道知道,早前啊,我还在你们副刊开过专栏!

  早了,二十几年前的事了,现在我每天上两节大课都费劲儿!唉,老了!快八十了!我琢磨着,把手里这批学生带出来以后,谁再请我回来,我都不搭理他了!

  咦,你要问的是“零日”那时候的事儿啊?这事儿现在让报道了?好好,真好!我这儿其实有不少材料,前些年,我还搜集了一些资料,想写一本讲零日的书。没想到大家都劝我赶紧打消念头。唉,估计像你们这么大的年轻人,都不知道五十年前,到底发生过什么事儿了!

  唉,还不是因为这个零日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还没人能说清楚嘛!一开始的时候,我怀疑是核辐射,后来又怀疑是生化武器,可是,信息从四面八方传来,不单是咱们这儿,全世界的人啊、动物啊、昆虫啊,都是一个症状,这就耐人寻味了。我一直是支持地外生命学说的,宇宙这么大,我不信咱们就是唯一的生命星球。

  那个时候,正十二点吧,我是十一点半下的课,下了课又跟学生说了一会儿话,十二点的时候,我刚走到地下二层的车库。那天是六月十八号,我儿子的生日。我准备去取他的蛋糕——那时候过生日,就是一堆人聚在一起大吃一顿,生日蛋糕也是能吃的,不像现在,是用颜料做的、专门打蛋糕战的——车库里挺黑的,学校为了省电嘛,就零零星星开了几盏灯。

  挺突然的,就见整个车库里一下子变得灯火通明,那个亮度,超过了任何灯光可能达到的瓦数。当时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在很近的地方发生了核爆。我心里咯噔一下,想,这下肯定完了,我要被埋在车库里了。可是,我再仔细一看,那光啊,是一种肉眼可见的波形,那么大的停车场,只能看出一点点弧度,而且它穿过了水泥的承重墙,也穿过了我的身体。

  过了四十三秒——这个是官方数据,我感觉足有几分钟,当然,人在极度紧张的情况下,对时间的感知会发生扭曲——强光消失了,一切又恢复正常。

  后来也一直没人能解释强光从何而来。就像没人能解释清楚,为什么那个时候我们要对退守派赶尽杀绝。哦,你可能不太了解退守派这个概念,教科书里通常把他们称为——野人。在接受阳光照射代替进食成为补充能量的方法之后,先后出现了两个很大的民~间~组~织。一个就是臭名昭彰的“末日团”,已经被彻底剿灭了。还有一个就是“退守派”,他们中,有很多是有原始宗教信仰的,更容易受到暗示和盲从。这个派别认为,神光——这是他们对零日事件的美化——神光照射,是神对地球子民的眷顾,从此不需要工作了,每天晒太阳、虚度时光就是他们唯一要做的事。可是他们忘记了,人除了要吃饭,还要穿衣服,还得有房子住,还得有机构来维持社会秩序,以保证个体的安全,更不用提那些精神上的需求了。

  总之,这是一群头脑简单而理想化的人,偏偏他们的论调极具煽动性。零日以后,各种罢~学、罢~工事件,都是他们的手笔。后来,这些倒行逆施者当然受到了各国政府的围剿,慢慢地就退守到人迹罕至的地方去了。前几天新闻你也看了,现在没有身份标识的“野人”根本不受人类~基~本~法的保护,可以随意捕捉、猎杀,野人器~官~买~卖也完全合法化了。而这个所谓的“退守派”内部,也早已是一种完全混乱的状态,可以说是倒退到了原始社会的形态。没有教育、没有医疗、没有文字,语言据观察也在不断退化。我估计,再给他们几百年的时间,他们就会回到非智慧生命的状态了!

  当然,我是赞成国~家的高~税~收~政~策的。往低里说,是高~税~收让社会不至于一潭死水。往高里说,这是社会进步的助推手段。这几年还好一些了,我记忆很深刻的一件事,是零日刚过去一两年的时候,整个社会都处在一种非常松懈的节奏中。那时,我要出国一趟开个学术研讨会,订机票就花了一个多月,因为航空公司出现了大罢工,网站也受到黑客攻击难以修复,完全买不到票。等终于上了飞机,发现我的座位竟然有人坐了,后来才知道,那时乘飞机已经不是对号入座了,谁去得早,谁就有座位。也没有人维持秩序,一切法律、道德的约束都在分崩离析。最后,我是坐在飞机的过道里出的国。等到了开会的地方,又等其他人来,等了又有一个多月,人才差不多到齐,当然,有几个非洲国家的没来,后来知道,他们的国家已经从地球上消失了。

  你知道二十世纪有个心理学家,叫马斯洛的,他有个很著名的理论。生理——安全——社交——尊重——自我实现,人的需求是层层递进的。当然,现在这理论已经过时了,但他的思路给了各国政府新的灵感。其实在零日之前,很多国家的民众早已实现了生理和安全这两大需求……根据19世纪德国的一个统计学家,嗯,叫恩格尔的人,他提出的一个概念……

  哦,你想知道的是零日以后是怎么恢复秩序的?这个很简单啊,当然这个话只是我跟你说,你不要把它写到你的报道里去——把不守秩序的人都剔除出去,剩下的不就都是守秩序的人了吗?不,这怎么能是开玩笑呢?我在国外的时候,看到他们运送“捣~乱~分~子”的军~车队,一连一个多月就没停下过。运到哪儿去?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这些人都被剥夺了身份,只能到不需要身份的地方去。

  这么说吧,刘记者——哦,对不起、对不起,李记者——年纪大了,记忆力衰退严重,我们说到哪儿了?对,我觉得吧,追究零日是怎么回事没什么必要——对了,我现在说的这段你可以写进稿子的!我经常想,我们这个地球啊,或者说宇宙啊,其实就是一个程序。为什么零日以前,人必须吃饭才能活着?为什么零日以后,进阳光舱睡一觉就能补充能量了?这些不过是写程序的人更改了设定而已。说不定现在那个动了手脚的人,正在不知道什么地方暗中观察,洋洋自得呢!

  所以,我们普通人,还是想想自己怎么去尽量适应这个程序的设定,适应它的规则,让自己在程序里尽量能停留更多的时间,别去揣测造物者的想法!


  零日(下)

  采访人物三:“退守者”某部落领袖常智



  谢谢管教!我站着就行。

  (笔者按:长脚蜘蛛、也就是常智,迟迟不开口,直到笔者表示要跟他单独谈谈后,他点了头,就被牢牢绑在椅子上。等狱~警~走远后,他才开了口。)

  我知道你要问我们部落的事儿,你也不是第一个来找我的记者了。可你觉得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 不过,你要是能帮我送个信儿出去,我愿意跟你说说。把这地方的坐标送给我的儿子们,让他们带着部落里的人来救我!

  当然不怕了,我有那么多儿子,光我能叫出名字的,就有几百个!怎么会?部落里九成的女人,都是我的老婆,我们部落有小一万人,你说说我得有多少儿子?他们有~枪~又怎么样?这地方我早观察过了,整个看~守~所~警~力~才三十多人,热~武~器~配~置还不到80%,我几千人的队伍,拼上一半的人头,围~歼它十次都没有问题!现在就是没人给我送信。tmd,我老常什么时候受过这种窝囊气?

  你这么瞪着我干什么?你真以为我们都是些“野人”?告诉你,除了没有电,我们的日子过得不比你差!

  什么?我比古时候的皇帝还要“荒淫”?你别以为这么文绉绉地,我就听不懂!告诉你,我老常以前可是有大学问的,心理学、哲学双PHD!部落里的女人们,能得到我这么优秀的DNA,那是她们的荣幸!

  别的部落?我怎么知道?反正你记住,闯进我们领地的陌生人,女人留下,男人格杀勿论!这都是被这帮把我关起来的王八蛋~逼得!既然他们杀我们不犯法,我们杀他们也不犯法!扯平了!

  你怕什么?我给你个自己人的标志,喏,就这个布条儿,你tm倒是来拿啊,我能吃了你啊?没见那帮孙子绑着我呢!先藏好!对!把这个布条儿绑在胳膊上,我们的岗哨一看见你,就知道是自己人了,绝对不会对你吹毒针的!你去了就找我的儿子人面蜘蛛,他是我们部落管事儿的。你一定把话给我带到!

  好!还想问什么?“零日”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这tm我怎么能知道?我问你,为什么这个宇宙里,就地球孤零零地整出这么多活物儿来?为什么以前活着就得吃饭?现在就得晒太阳?到处都吵吵物理学理论完蛋了,其实不过是换了个吸收能量的方式。这本来就是一件小事儿。

  要我说,是这个社会太~畸~形,每个人从出生就被~压~榨、被~剥~削,一个人终其一生生产或者说创造出来的能量,远远大于他摄取的。那这多出来的能量到哪里去了?当然是被一些不劳而获的人占有了。这是整个社~会~制~度的弊~端!“零日”当然是神迹!是某个悲天悯人的、拥有巨大能量的神祇,实在看不过去众生受苦,才路见不平的!

  要是当初所有人都能坚持住,跟我们退隐派同进退,早就是大同世界了!还会有今天你跟我在这里的见面吗?滑稽!滑天下之大稽!



  采访后记:

  这几天我采~访了很多老人,对于那段历~史,很多人依然避而不谈。的确,“零日”事件在漫长的人类发展史上,没有掀起它应有的波澜。它曾引起了一些骚~乱,这些骚~乱的后果,在很长时间里都不会彻底消散。但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并没有被这一事件拖住脚步。

  没有人知道,“零日”究竟是怎样发生的。笔者生于“零日”事件二十年后,对于那段历史,我的同龄人都漠不关心。年轻人追逐的是最新的虚拟现实装备,中年人还在苦苦还房贷和车贷,只有老年人,在闲谈中才会偶尔提及“零日”以前的日子。再过五十年,不,三十年,也许“零日”就会被彻底淡忘。

  笔者很难说清,这是一种幸或不幸。谨以这篇《零日·五十年祭》献给那些即将和已经被遗忘的。
  @凱云2013 2017-06-15 22:23:28
  有点怕看科幻文,觉得高科技充满了未知性,未来总让人忧多于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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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想象出来的未来永远不会真的存在,这也是科幻的魅力吧~哈哈~今天这篇绝对接地气儿~
  更新一篇~


  幸福家园(上)


  幸福家园小区,绝对是我有生以来住过的最最糟糕的房子,很不幸,也是第一套属于我自己的房子。

  一周前,我被关在电梯里长达三个小时。那天我刚从小区的诊所回来——去那个小诊所是因为我一直拉肚子,好几天了,越来越严重——输过液,我火急火燎地往家里走。我不想再说什么内急之类的事了,或者对小诊所洗手间的卫生状况进行任何点评,也不想再提那天我穿的那条新裙子,为什么被我像包装生化武器一样套了七八层塑料袋扔掉了。

  电梯公司的救援人员走了以后,物业那个王经理,竟然还试图向我收取救援费!我现在有些理解某些灵长类动物投掷粪便时的心情了。还好我压抑住了自己的冲动,只是慢腾腾地把鞋柜下面那根棒球棍抽出来握在手里,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终于他被我看毛了,夹着尾巴头也不回地跑了。

  这个物业公司,如果需要广告语,那就是“没有最绝望,只有更绝望”。过了两天,等我再出门的时候,发现三部电梯,两部都黑了屏。还在带病工作的那部,是货梯。我等了足有二十分钟,货梯一直停在一楼动也不动,只有警报声不停传来。没办法,我只好从二十八楼走了下去。到了一楼,膝盖直打颤。一看,才发现有人在搬家。

  除了电梯三天两头把人关在里面,还有那个地下二层的停车场,这几天因为给水管道破裂,已经成了一片汪洋,三台泵机嗡嗡嗡地吵了好几天,抽水的速度也就比漏水稍微快一点儿,据说现在水还有齐膝深。不消说,里面的车基本报废了。这几天业主委员会天天拉着横幅堵在物业门口。

  我跟赵小键的车虽然停在地下一层,可也没能幸免,通风口那里肉眼可见的地方,就至少堵了两只死老鼠,车里的味道请尽情想象吧。车平常是赵小健在开,我手潮,又不认路,出门坐公交是我的第一选择。可偏偏这几天赵小健出了差,我只有自己把车开去清理了。

  对了,这个物业更奇葩的地方在于,电梯只到一层,要去停车场,对不起,您得走楼梯。而楼梯间的灯,基本是不亮的。



  眼下,我正拿着手机给自己照明,已经走到了楼梯的尽头,正要穿过四敞大开的防火门。手机自带的手电,流明有限,远处柱子下面,似乎有个黑乎乎的人影,可是看不清楚。不消说,这个车库的监控系统也完全是摆设。我停住了脚步,那黑影动了起来,向着我走了过来。是个男人,个子很高。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转身就跑。刚要转身,就听他喊我:小薇!

  过了三秒,我才认出他就是高远。我问:你在这儿干嘛呢?

  他说:我在找赵小健。

  我不知道是他的脑子出了问题,还是我的记忆出了问题。我是不是说过,赵小健出差去了?应该是吧?那他就是出差去了。没错!我对高远说:他去出差了啊!你不知道吗?再说,你找他,跑车库来干什么?

  高远把我逼到墙角,伸出一只胳膊把我怼在墙上。他说:小健说他给困在这儿了!你说,他是不是出事了?

  我问:他打电话跟你说的?

  高远说:是我昨晚梦见的。小薇,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一阵恍惚。高远长长的睫毛都快扫在我脸上了,不管见到他多少次,我还是会心跳加速,只是这次,不知为何还有着暗暗的恶心。



  我是怎么认识高远的?是在我跟赵小健的婚礼上。挨个儿桌子敬酒,他介绍说,这是他从小玩到大的哥们儿。高远站起来,动作挺奇怪的。他双手合十——现在想起来,是跟苍蝇做饭前祈祷一样拜了几下——他满脸堆笑地说:嫂子好!祝你们……他祝的是什么我忘了,反正不是什么百年好合、早生贵子之类的,那个成语挺生僻。

  转过他那桌儿,我问赵小健,怎么从来没见过这个人。他冲我一笑:没见过的多啦,怎么就单问他?李小薇同学,你可别瞎琢磨,你可是有主儿了的人啦!

  赵小健一生气,我的名字中间就会多出个“小”字,后缀就会从“宝宝”变成“同学”。他人在笑,声音里却有了三分愠怒。我承认,高远是我从小到大见过的最好看的男人。可我那时心里眼睛里,除了赵小健,没有任何人。



  我跟赵小健是小学和研究生同学。这个时间跨度是有点儿大,说青梅竹马,不那么合适,说不知根知底吧,又有小时候那点事儿垫底。小学时候,他是我的同桌。那时他挺可怜的,家里条件不好,冬天棉袄是半截袖的,棉裤露着脚踝,中间就露出那么长一截腰。上课的时候,老听到他的肚子咕咕叫。

  那几年,我经常给他带吃的。当然,也就是一个炸菜盒,两根油条——我们家那时候是开早点铺的。带的也都是卖不出去的陈货,我妈经常为了我的书包和课本都油乎乎的而大发雷霆。她虽然双手在油里面浸泡了大半辈子,可是厨房里那些东西,她从来没让我沾过手。她希望没人能看出我是早点铺家的女儿,她希望我的身上不沾染一点儿她闻得饱饱的油烟味儿。其实我一点儿也不在意,同学们对我更多的是羡慕,因为我们家放零钱那个抽屉是不上锁的。

  所以,婚后基本是赵小健做饭。他出差,我就天天叫外卖。有了翔翔以后,妈妈来我们家住过半年,婆婆也来住过几个月。反正大家都知道我不会做饭,我洗碗也洗得很勤快,日子过得还算其乐融融吧。



  一开始我没怎么想过嫁赵小健。我说的这个“一开始”,是指他刚开始追我的时候。那是研一,我跟他是一个老板手下的兵。恋爱,以前我也不是没谈过,但都不怎么上心,更多的是一种积累经验的过程吧。我这样想,也许我那几个应景的男朋友也是这么想的。大家都在谈恋爱,圣诞节、情人节、男生节、女生节,那么多的节日,孤孤单单总显得不合群。

  赵小健追我的时候,有点儿死缠烂打的感觉。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老板让我俩合作一个项目,那时还不知道他的名字,见到他,眼前的大男孩跟小时候那个永远擦不干净鼻涕的小破孩儿也对不上号。还是他,试探着问我:你老家是哪儿的?

  确定了我就是小时候那个总扎两个小辫儿、老给他带油条的李薇,他高兴极了,拉着我去吃火锅。缘分这东西,确实是存在的。六年没见,他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近视了,因此带了眼镜,整个人带着一种浓浓的书卷气。

  赵小健从第二次见我,就开始送花,每天让我的室友带回来。慢慢地,我们宿舍就开始香得能把人熏个跟头。我其实挺不喜欢他这种张扬的。他送的都是鲜切花,用糖水养着,大概能保存一个礼拜的时间。也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就是玫瑰。我总觉得鲜切花被切下来的时候,就已经死了。人们观赏的,都是花朵的尸体。不过这种奇谈怪论,我是不会对他说一个字的。

  幸福家园(中)

  那时,我是没有把他视为伴侣的人选的。大学时代几场真真假假的恋爱下来,我已经不是那个盲目的小女孩了。女人一生的黄金时光,很短暂。过了二十五,就是被切下来的花了。说我庸俗也罢,说我势力也好,我是暗暗下了决心的:再谈恋爱,就是奔着结婚去的。

  那时,赵小健手头是宽裕了些,可是改变不了他远在老家的双亲,老爸下了岗在跑出租,老妈一辈子没工作过的事实。既然结婚,那就需要考虑很多了,首先,我们需要一套房子,爱情最起码也是需要住个两室一厅的。就不其次了,这个首先,赵小健就根本没办法做到。总不会让我家倒贴吧?

  可最终我还是嫁给他了。我不想再回忆赵小健在长达三年的恋爱中,是怎样的卑躬屈膝,我又是怎样一步步在这段关系中称王称霸的。冷静下来,我发觉自己迷恋的,不是赵小健,也不是爱情,而是一种完全的控制欲的满足。



  但是,婚后第一天,赵小健就变了。早上醒来,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正照在我的眼睛上。我用脚踢踢他:起来把窗帘拉上!

  赵小健呼吸的节奏明显停顿了一下,可是人没像我预想得那样赶紧行动。

  我再踢踢他,他咕哝了一句:等会儿,我再睡会儿!

  阳光还照在我的眼睛上,我只好自己下床把窗帘拉严实了。

  ——那时我已经有了翔翔,三个月了。也是这样,赵小健才娶了我。我妈妈说了一箩筐难听的话,我爸爸动手打了他。可是,我还是嫁了。没有房子,就住出租屋。直到翔翔出生后,我和爸妈的关系才有所缓和。

  醒来我就很饿,可是又不能闻油烟的味道。我只好再踢他:起来给我煮碗面!

  催了几遍,他腾地跳起来,吓我一大跳。十几分钟后,他端着一碗面从厨房出来,咚地放在餐桌上。

  我拿起筷子挑了几下,盖在下面的半碗都是糊的。要不是医生说我有子宫肌瘤,不能做流产手术,那一刻,我真想潇洒一回。那是我婚后,赵小健给我做的第一碗饭,糊掉的面条,是苦的。



  整个孕期,他都是一种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我要吃草莓,最后吃到的基本是西红柿;我要吃西红柿的时候,吃到的又基本是草莓了。他说:反正都是酸的,你凑合一下吧!这种失望基本每天都在上演。后来我就学乖了,想吃什么自己买,想干什么自己动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赵小健伤了心,我对翔翔一直不是很用心。孕期的呕吐、闷气和浮肿,分娩的疼痛,哺乳的辛苦,我都或多或少算在了他身上。是的,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妈妈总是拿翔翔说事儿,说我把翔翔在老家婆婆那里一放就是三年,说我没有母爱。这指责仔细想想挺严重的。我想跟妈妈好好谈谈,可是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亲戚朋友都说,赵小健对我并不坏。他每次出差回来,总是带着小礼物的,包啊,香水啊,丝巾啊——他的品味,说实话要比我更高雅。他给我搭配的衣服,总能让办公室里那帮老女人啧啧一阵。毕业后他做了买手,也算半个时尚圈的人了。而我老老实实地按照专业找了工作,过得是朝九晚五的安稳日子。

  慢慢地,我的喜怒哀乐开始掌握在赵小健手中。他想让我开心的时候,就百般逢迎,我就是唯一的女皇,我的话就成为唯一的真理。可是他的热情总是消散得很快,在我还飘在云端的时候,他很有可能就抽走了梯子。

  你要说具体都是些什么事儿,倒很难说清。我说“想吃麻辣烫了”,他可能给我带回来一大盆,荤荤素素都是我爱吃的菜,还附带水果、凉茶和用作预防的拉肚子药;也有可能,他带回来的就是几串素菜,既不合口味又清汤寡水,分量也根本不够一个成年人果腹。

  这样过了几年,我觉得自己对于这段婚姻的所有热情都烟消云散了。更不用提,婚后,他渐渐出现了越来越严重的某方面障碍,现在已经到了不用药就完全一潭死水的程度。一个女人对自身魅力的肯定,很大程度上来自于与她水乳交融的男人。慢慢地我觉得自己变得像一只干瘪掉的苹果。

  赵小健还总是出差,去的都是国外,一走就是半个多月。独守空房,对我来说,完全是家常便饭。



  高远开着车,我坐在副驾。车厢里弥漫着恶臭,开了所有的车窗也无济于事。高远不停地问:你最后一次跟赵小健联系,是什么时候?

  我捂住口鼻仔细地想,想了很久,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也就是这几天的事,可是我的记忆混乱极了。不过,我跟高远的事,每个细节都还那么清晰。

  那是翔翔两岁的时候,高远给我打电话,说要找我帮个忙。其实不是什么大忙,就是需要我盖个章子。我们那个单位,虽然是个清水衙门,可还是管着几个章子的。他拿了钱,我抽了成,主~任肥了腰包,走流程要盖三个月的章子,他一个下午就拿到了。总之就是举手之劳,没什么好说的。

  幸福家园(下)

  他打电话来说,要请我吃饭。而那个时候我正在搬家,确切地说,是在跟搬家工人吵架。婚后我跟赵小健换了七八处房子,每次都租不长,不是房主急用钱要卖房子,就是楼上有半夜开派对的习惯,还遇到过蟑螂泛滥的鬼宅,我们的租房血泪史简直可以一口气说上三天三夜。那次搬家,是因为房东的儿子突然要结婚,房东付了违约金,我也就再没有坚持。虽然赵小健出差去了,可是有搬家工人,我也完全可以搞定。

  我跟工人吵架,是因为少了两个箱子。我在每个箱子上面都用笔标了记号,装车后,少了六~芒~星和骰~子的五点,这就表示丢了两个箱子——不要问我为什么要给箱子做记号,我也是在一次搬家搬丢了所有的鞋子以后才学乖的。

  高远听我跟工人吵了半天,没说什么就把电话挂了。过了十几分钟,他的车就开到了我的楼下。

  凭心而论,看到一个男人为自己挺身而出的时候,没有女人是不感动的。高远跟工人吵了半天,工人终于讪讪地把藏在土工布地下的那两只箱子搬了出来。后来我跟高远坐在新家的地板上,他打开那两只箱子一看,居然是两箱书。我们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高远帮我整理到晚上九点多,我们去吃了大排档。第二天他又来了,又是整理到很晚,然后去吃夜宵。他一连来了三天,有了他的帮忙,原本我一个星期才能干完的活儿,就已经全部完成了。



  可是,第四天,他又来了。拿着一个移动硬盘,说是前几天闲谈说起的老电影,特意拷贝了给我送过来。他站在门口,堆着笑。他的笑容很特别,是从嘴巴开始的。总是嘴角已经咧得很大,脸上的其他地方才慢慢染上笑意。一般人这样笑估计要吓死人,可是在他脸上没有一丝违和感。

  我接过他的硬盘,这就是我们故事的开始。在艾曼纽迷醉的情节中,我也陷入了迷醉。我是一个从身体到心灵都寂寞的女人,我是一个脆弱的女人。没什么好辩解的,我背叛了我的婚姻。

  我当然是快乐的,没有偷过情的女人,体会不了这种危险的快乐。赵小健出差回来,看了我半天,问:你怎么好像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

  我和高远从没有在公众场所一起出现过,毕竟这个城市,我、他、赵小健,我们的熟人都太多。我们都是在一家宾馆见面,每次都是2108房间,那个房间的床,是一张圆圆的水床。我们像特工一样接头,像陌生人一样散去。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有半年多,后来,我怀孕了。完全是意外。高远说,让我生下来,还详详细细地讨论了怎样让赵小健一辈子蒙在鼓里。我第一次从他那漂亮的皮囊下面,看到了一种叫灵魂的东西。

  高远长时间地把头贴在我的肚子上,聆听还是几个细胞的受精卵,那还没有产生的心跳。我等了很久,等他说出一个承诺。可是他没有。后来我忍不住放下尊严追问他。他终于吞吞吐吐地说了:我是一个不结婚的男人。

  一个不结婚的男人,恳求一个女人为他生下孩子,然后,再为他撒一个持续终生的弥天大谎。我挣扎了很久,那段时间,根本不用荷尔蒙作祟,我已近癫狂。好在赵小健又去出长差了。几个大秀扎了堆,他起码要两三个月才回来。

  我清除了那些细胞,一个人去医院,一个人回家。一个人炖一锅难喝的鸡汤给自己。高远来了,哭了一场,走了。我就一个人去刷油腻腻的锅和碗。

  我们的故事结束得真不那么美丽。淅淅沥沥的血,几个月没有断,好像是一种不厌其烦的提醒。每当我想把高远这个人从记忆里删除的时候,我的小腹某处,就会一阵抽疼。



  再后来,赵小健终于存了些钱,他把钱交给我,让我去看房子。我选了幸福家园,不外乎它是我们能承担房贷的最好房子。赵小健说,房产证上只写我的名字就行。那一刻,我是真真切切地流下过懊悔的眼泪的。赵小健婚后拼命赚钱,他瘦了很多,皮带的扣眼前移了两个,而我竟从来没注意过。

  我们搬了新家,一切都是新的。然而,正在我想要重新开始的时候,赵小健却突然要跟我离婚。他说,他早已知道了我和高远的一切,只是夫妻一场,不想我为他生下了儿子,却落得无处安身。他说,房子归我,儿子归他。

  我的故事,本来到这里就可以画上句号了。

  那天晚上,我跟赵小健去吃最后的晚餐,说好吃完回来就签字。是我提议的,他想了想,答应了。他去按电梯,我锁门。电梯门打开的时候,他本能地往后一退——因为轿厢里面黑洞洞的,显然电梯又出了故障。可是,我在后面,轻轻推了他一把。

  所以,我猜他大概真的在地下车库,需要帮助吧。毕竟已经好多天了,据说发大水的时候,老鼠都会顺着电梯井爬到楼上。爬累了的时候,说不定会啃掉他的脚趾头和其他一切。

  我并没有刻意策划这一切,我的包里还放了一些小药片,据说混在饮料里是无色无味的,可是,这些很贵的小药片并没有派上用场。



  赵小健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洞悉他的秘密,就像他清楚我的一样。在他提出离婚后,我曾在一个大雨之夜,跑到我跟高远曾度过无数个夜晚的宾馆去。可是,2108房间有人了。我看着那个“勿扰”牌,看了很久。记得高远总是在那牌子的背面拴一个小铃铛,他说,这样就知道有没有人在偷听了。我突然想要看看那牌子,一伸手,一阵清脆的叮当声,我落荒而逃。

  在楼道里待了整整一夜,铃铛才响了,然后有脚步声传来。我在暗影中,看到高远走到电梯那里,按了键。

  他走后十几分钟,铃铛又响了。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虽然背对着我,可我还是一眼认出了他。是我的丈夫赵小健。本应在飞机上,飞往他那些永不落幕的秀展的赵小健。他哼着歌,对着电梯门框的反光整理着头发和衣服,然后走进了电梯。



  车子疾驰在高速路上。清理得很彻底,已经一丝异味也没有了。还是高远开着车,我们正出发去找赵小健。我对高远说:其实他不在我告诉你的那个地方,你要找他,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让我送你一程!

  高远瞟了我一眼,他说:你什么意思?

  我解开了他的安全带,然后,猛地拉了一把方向盘。
  更新一篇~

  进击的肥肉(上)

  主持人正在宣布,我得了冠军。不止冠军,还有最佳微笑小姐、完美身材小姐、最具魅力小姐……这是没什么悬念的事,看看那个亚军,不化妆估计她自己都不敢出门,更不用提那个季军,不知道砸了多少钱才让所有评委都瞎了眼睛。台上剩下的那些妖魔鬼怪,我连看她们一眼的欲望都没有了。

  一堆奖杯递到我手里,真够沉的。上届的冠军正把桂冠戴在我头上。她下手真重啊,我的眼角都被她扯到太阳穴去了,这家伙肯定是故意的。保持微笑。嗯,肌肉都有点儿抽筋了。这么近的距离看她,皮肤又油又浮粉,眼角细密的皱纹笑起来那么明显。据说她也不过比我大三岁,唉,女人老得真是快啊!

  亚军过来拥抱我了,这么浓的香水味,难道是在掩饰什么?啊,那个丑八怪季军也来了——等等,她要干什么?

  季军冲着我冲了过来,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推得倒退好几步,失去了重心。我伸手去抓,只抓到空荡荡的舞台背景布。那么大一块布,被我拉了下来,我跟那些又脏又重的布一起掉到舞台后面去了。

  坠落的过程大概也就不到一秒。头部最先接触地面,我听到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嘭”!然后是一声闷闷的“噗”,我的身体也落了地。

  我还没来得及思考,这种时候应该摆出什么表情,以应付肯定会接踵而至的闪光灯,就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我躺在一个很陌生的地方。确切地说,是一只蛋里,周围都是白白软软的东西——难道我已经投胎转世了?上辈子我可是个大美女,怎么会投胎成卵生动物呢?我可没干什么缺德事儿啊!

  突然,一阵尖锐的警报响了起来,紧接着,一群人冲了过来。是医生,个个都穿着白大褂。这样看来,我还活着?

  为首的那个大胖子大夫,把手轻放在“蛋壳”上面,只听“滴滴滴”三声,蛋壳的上半部分就折叠起来了。

  他问我:你知道自己的名字吗?

  我仔细想了想:我叫……我叫……赵……赵玉凤。

  他看了看手中的本子,突然欢呼一声:奇迹啊!终于有个没失忆的了!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这群人都欢呼起来,还互相击掌,就差拥抱了——等等,有什么似乎不太对劲——这些大夫是不是都有点儿太胖了?不是说医生是最注重健康的人吗?看他们的体重,起码都在两百斤以上。

  为首那个大夫又问道: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吗?

  我看了看窗外,太阳正在落下,一片火红的晚霞。我试探着问:六七点吧?

  他们都笑了起来。为首的再问:算了,还是我告诉你吧,赵玉凤,现在是2327年,你已经沉睡了整整三百年了!



  ——等等,这肯定是什么整人节目!前几天我还看到一个人整蛊他的酒鬼朋友,说他醉了好几十年,还找人来扮演他已经长大的孩子,摄像机就在偷偷地拍下他彻底崩溃后失态的样子。

  想到这里,我连忙调整自己的表情,想让镜头里的自己看起来状态更好一些——别看我只有十八岁,我可是从八岁就开始登台了!肯定是我获奖后,电视台想出来的宣传手段。等等——获奖,我好像是被季军给推下了舞台,我受伤了吗?为什么我感觉不到自己的腿?

  我一声尖叫,坐了起来。大胖子们被我吓得集体后退好几步。还好,我看见了自己的双腿,齐全完整,还是那么纤细、那么修长。左脚、右脚,所有的脚趾头都能动!我长吁一口气,迈开腿就准备下床。突然,一阵头重脚轻,我又跌回了那个“蛋”里。

  为首的连忙扶住我,他说:你躺了太久,得慢慢活动,太久不动,肌肉还是很脆弱的,千万不要猛地用力。

  我看着他,演得真像。好吧,我就配合你们一把!

  胖子们又围了过来,他们说,我在受伤后变成了植物人,在床上一躺就是十年。后来,“蛹”发明了,我的母亲幸运地为我争取到了首批试用资格,我就被冷冻在“蛹”里面了,直到现在。

  我笑了笑,说:其实我是昏过去了一夜,对吧?

  为首的说:很不幸,你确实已经睡了三百年。

  我环视四周:我妈妈呢?她怎么还没来?

  大家面面相觑。还是为首的说道:很不幸,你母亲已经去世很久了。

  我瞪大了眼睛。难道他们不是在整蛊我?没有人拿别人父母开玩笑的。我缓缓地坐了起来,发现自己是被一种无法形容是固体还是液体的东西包围着。不管我怎么变换姿势,那东西都牢牢地保护这我,但又不会让我有一点被束缚的感觉——这东西怎么看都不像2017年的科技水平。

  我一阵心悸——难道,我真的睡了几百年?



  两天后,我终于确定,他们说的是真的。据说当年是一位叫刘洽的科学家,研究出的这种“蛹”。首批受试的有一百个植物人,而我就是其中的幸运儿之一。可是后来,这位刘科学家改变了研究方向,这项研究一直没有再深入进行,只是“蛹”被保留了下来。刘洽临终时,曾说过,三百年后,“蛹”对生命体的修复就会完成。最近,果然已经有不少植物人苏醒了,可是,他们统统失去了记忆。而我,是唯一一个还拥有被修复前记忆的人。

  我已经完全相信了他们的话,因为我已经能在医院里扶着墙到处走走了。我见到的人,除了那几个失忆了的幸运儿,无一例外地都是大胖子。

  我的主治大夫,也就是之前那个大胖子,他叫于大海。他对我解释自己的名字,他说:鱼能长多大,取决于它生活的水域。所以,我希望生活在大海里,我希望自己能再重上几公斤。

  我问:为什么呢?

  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老婆跟我分居了,因为我太瘦了,她觉得丢人!

  我看着他t恤下面那打了三层褶子的肚皮,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已经知道了,这个时代,胖子比瘦子更受欢迎。我不明白这种事是怎么发生的。照目前的情况来看,食物很充足,社会稳定,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以我勉强及格的文化课水平——毕竟我是个艺术生——我记得只有唐朝是以胖为美的,杨贵妃就是个大胖子。那时候是因为老百姓的日子过得都很苦,大家都很瘦。那时候胖的人当然说明他或者她的生活环境优越。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对吧?所以大家都想找个胖老婆,跟现在找个款婆没什么区别。

  于大夫让我运动下肌肉,我就跑到健身房去。这个所谓的健身房,跟我之前天天在里面挥汗如雨的那种,可一点都不一样。里面只有一张张床,躺上去,固定好四肢,床就会动起来,帮助你运动。完全是一种被动的运动。于大夫说,能量很珍贵,长到身上的每一克脂肪,都不能让它再流失!

  进击的肥肉(下)

  我对着更衣间的镜子,看着自己的身体。这是一具躺了十年但依然完美的身体,高耸的、纤细的、圆润的,都是三百年前那个时代完美身材的教科书。按年龄算,我已经28岁了,可是,我的状态好极了,我感觉自己充满了活力。

  但是其他人显然不这么认为。我不止一次听到胖妞们窃窃私语:

  ——天哪,她就像个骷髅!

  ——就是的,骨头的轮廓都能看出来!

  ——还有还有啊,腰那么细,丑死了!

  我想跟她们理论理论,可是这些胖妞,每个人都有我的两倍体重,有些甚至达到了我三倍的体重,跟她们正面冲突,不是什么明智的做法。

  看看她们崇拜的那些明星,一个个都肥得流油,还在那里搔首弄姿!我一阵恶心。



  于大夫说,上面已经下了命令,说我有珍贵的科研价值,给他拨了款,还给他拨了个专家小组,专门用来为我调养身体。

  刚听到这个消息,我挺高兴的。可是我听了他们的调养计划,吓了个半死——他们要在三个月内,让我的体重翻倍。于大夫说:不然就来不及了,冬天要来了。

  他们让我每天一定要吃六顿饭,睡满十个小时。再看看他们让我吃的东西:蛋糕、点心、肥肉,还有被当做主食的“刘氏棒”。最后这个东西,据说就是那个救了我性命的、半路转行的刘科学家发明的。

  不过,这种事难不倒我。他们盯着我吃下去之后就走了,我马上跑到洗手间,扣着喉咙吐了出来。一连三个月都是这样。他们奇怪极了,为什么我这么吃都胖不起来?最后只能归咎于“蛹”的设计缺陷。

  催吐,我早不是个新手了。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在三百多年前,也曾胖到两百斤。我在八岁登台的时候,还是个漂亮的小胖妞。可是等我到了十岁,就比我现在还要重几十斤了。体重问题一直到我十五岁那年才彻底解决。

  那个时代的审美,和今天是截然不同的。女孩子体重过了三位数,就没有什么出路了。为了减肥,我尝试过太多。挨饿,饿到晕倒;跑步、跑到脱力;吃药,拉到脱水。我甚至尝试过抽脂手术,不过这些只要一停下来,我的体重就开始报复性的反弹。最后,我发现还是催吐最方便。因为我控制不了自己不去吃东西,但我完全可以控制自己怎么吐出来。终于,我拥有了完美身材。虽然我一年才来两三次月经,大夫告诫我说,我可能会永远失去生育能力,但是,为了美,一切都值得。



  那天早上,于大夫来看我,神情凝重。他说:冬天来了,我们要“进去”了。你这体重离达标还差得太远,肯定不能“进去”,唉,你该怎么办呢?

  我瞪大了眼睛,问他:什么叫“进去”?

  他就领我去看,人们是怎么“进去”的。听他讲完,看着人们一个个进了一种跟我那个“蛹”差不多的蛋形物——“冬眠蛋”之后,我彻底傻了。

  于大夫说,2027年以后,地球突然提前迎来了一个小冰川期,比科学家们预测得要早了几百年。这让所有人措手不及。还是伟大的刘科学家,火速发明了冬眠蛋,来帮助人们度过动辄零下七八十度的极端天气。于是,人类开始冬眠,这个习惯到今天已经有三百多年了。一开始,还有不少人死在了冬眠蛋里,后来人们发现,死的都是那些脂肪含量太低的人,身体的储备不足以应对整个冬眠期的能量需求。人们渐渐开始在冬眠期来临之前,拼命储存脂肪。慢慢地,整个社会就有了一种自发的脂肪崇拜。

  我还在目瞪口呆中,于大夫就钻进了他办公室的冬眠蛋。我看着他合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我在外面使劲儿摇晃那个蛋,里面纹丝不动。我只好回到自己的房间。他说,已经给我准备好了三套备用空调系统,可是让我不要报太大希望,因为极端低温下,空调基本都会罢工。他还把医院的刘氏棒仓库的钥匙给了我。



  冬天果然来了。我穿着最新科技面料的保暖衣,躲在最新科技的杯子里,可还是瑟瑟发抖。整个医院除了我没有一个活人了,不,应该说除了我没有一个醒着的人了。

  从来没有这么冷过,温度计已经被冻住了,冻住的那个地方,显示的温度是零下五十八度,不过我相信,实际的数据绝对大于这个数值。我摔了那个有办公室主任风格的温度计,然后哆哆嗦嗦地跑到仓库去取刘氏棒,再回到我的病房。那段路,就像跋涉在北极的雪原,每次回来,我的脚趾头都要很久才能恢复知觉。

  于大夫说过,刘氏棒的能量值相当高,每100g高达26857卡路里。的确,我吃一口基本一整天就都没有饿的感觉了。这东西的味道其实相当好,但我早已形成了条件反射,每次吃到味道还不错的东西,就会有深深的罪恶感,这种纯生理的感觉,在三百年后还是如此根深蒂固。

  十几天过去了,我快要被冻死了。我的脚趾头,已经变成了黑色,一点知觉也没有了。每天我拖着它们去取能量棒的时候,感觉自己就像行尸走肉一样,总是走着走着就会摔倒。后来,我终于学聪明了,我用担架车给自己拉了满满一车能量棒,倒在病房的角落里。

  我不想死,于大夫说过,小冰川期的极端气温,在这几年已经初现端倪。近十年都没有报道过醒着度过冬天的幸存者事件了。怎么才能不死?我是知道的。是带着我的完美身材死去,还是让自己变成大胖子,我思考了很久。终于,我流着泪开始啃刘氏棒。那个晚上,我啃了十根,第二天早上,我的体重增加了五公斤。

  十一天后,我的体重已经达到了进入冬眠蛋的最低要求。我终于也“进去”了。原来里面这么温暖,这么柔软,这么让人——昏昏欲睡。



  醒来时,又是很多人围着我。于大夫还是站在最前面,他告诉我,冬天已经过去了,我因为晚“进去”了将近一个月,所以“苏醒”的时间,也相应地推迟了。

  给我送饭的小护士,第一次仔仔细细地看了看我,然后怔住了。她说:原来你长得这么好看,之前你真是太瘦了,眼睛大得可怕,脸上全是骨头。现在这样子多可爱啊!

  我发现人们对我的态度都在变化。很多人都说,我快要化茧成蝶了。电视台来采访我,很多仰慕者送来鲜花。

  深夜,我站在镜子前面,仔仔细细地欣赏着我的新身体。我已经渐渐开始接受这个时代的审美了,毕竟我才28岁,我的人生还很长。上次电视台来录制节目的导演,已经暗示过了,他们台里那个收视率最高的节目,还缺一个主持人,我要是再胖个几十斤,就完美了。

  我偷偷地拿出了两根刘氏棒,啃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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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代班鬼差(上)


  车门正要关上,车身正要驶离站台。瞟了一眼后视镜,我猛地看见一个老头正气喘吁吁地追过来。千分之一秒内,我决定停下来等等他。

  这是个雪夜,我照例开着我的1路车,跑在十几年没变过的路线上。这趟已经是末班车,虽然车上车下一个人没有,我还是按照规定开门停车15秒。没办法,自从车里装了一堆摄像头,郑班长好像变成了千里眼,谁免了朋友的票,都会被扣掉奖金。

  雪快停了,路更滑了。车身滑出去好几米才停下来。老头好不容易爬上来,站在那里掏着兜。掏了半天,他问我:你咋不走了?

  我说:我得等你坐好啊,大爷。你看车里一地的泥,滑着呢!

  老头说:我……我好像没带钱,我能明天给你吗?

  我说:老年卡也没带吗?

  老头说:什么?

  我叹了口气,从工作服口袋里掏出一个钢镚儿,递给他。

  老头接了,看了我半天,缓缓把钢镚儿放进了投币箱。



  这一耽误,我就得把时间从路上赶回来。不然,迟到一分钟,就要扣我一块钱。一个月说是3700块,东扣西扣,到手的从来没有超过3000。比如上个月,我真是倒霉到家了,有个大妈非得从前门下车,她倒是方便了,下一个人我就得被扣五块钱!

  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语气那么冲,更不该管她叫“老太太”。我觉得自己看人年纪还挺准的,她刷的也是老年卡,可我还是被她投诉了好几遍。真的是好几遍,她、她老公、她儿子,还有她邻居、她的老姐妹,轮番跑去找郑班长告状。说我伤害了他们敬爱的母亲、亲爱的老伴、可爱的朋友。郑班长被揉搓了半天,只能再找我泻火儿。真不想干了!唉,要不是蕾蕾马上要上大学了,一年小一万的学费摆在那儿,谁在这儿受这个窝囊气呢!



  前面有辆小车,开得就好像大马路是他家的一样,三个车道横着走。我瞅准一个空挡,正要把它超过去,突然一阵音乐在耳边炸响。这是孩子她妈给我买的蓝牙耳机,方便她随时找我。当然,她没事儿是不会找我的,因为她一个月只有30分钟的免费通话时间。

  我放弃了超车,在耳朵上摁了一下,然后咯地咳了一声。这是我跟孩子她妈约好的暗号,公交公司不让打电话,但是上有政策,下当然也有对策了。我们俩约好了,她说什么,我要是表示同意就咳一声,不同意就咳两声。

  可是眼下她说的话,我不知道该咳几声了。她问:隔壁那个小吊眼娘们儿又打她婆婆了,老太太刚开始还哭,这会儿没声儿了,屋里叮叮咣咣的,怕是要出事儿,当家的,可怎么办呢?



  等我回到家,隔壁那个老太太正靠在我们家沙发上小声哭着,房间里一股臭味儿。孩子她妈正拿着个创可贴,要往老太太脸上贴。我一阵纳闷儿——这老太太怎么又会走路了?蕾蕾就跑过来,说:爸爸我们报警吧,把隔壁那个坏阿姨抓起来。这么冷的天,她把奶奶扔出来了。

  老太太慌忙抬起头,说:别、别,好孩子,千万别——我那媳妇是脾气大了些,可小军就指望她了。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这个家就真的完了!

  唉,他们家变成这个样子,不过就是这一两年的事儿。公交公司的家属楼,当然住的都是司机。隔壁的吕军是我一个班组的同事。去年那起连环追尾案,被渣土车和混凝土车夹在中间的那辆1路车,就是他开的。说实话,他还活着就是个奇迹了,虽然从脖子以下就没了知觉,可是人毕竟还在。人在,每月三千多的工资就在——吕军是工伤,公司反正得养他一辈子了。

  以前,他老婆在超市理货,一个月也有两千多,供一个上大学的儿子,没什么问题。除了吕军的妈三年前瘫在了床上,是个小小的不和谐因素,小日子的其他方面还都不错。

  可是现在,吕军和他妈,两个人都瘫在床上,他老婆只好把超市的工作辞了,一家四口,两个瘫在床上的药罐子,还要供个大学生,一个月三千多,怎么算,一分钱掰成三半,也都不够维持的。以前,他这老婆也没这么穷凶极恶,除了爱拿白眼看人,没什么别的毛病。

  吕军的事,让整个班组都心有戚戚。但感触最深的,还是我。隔三差五,他那老婆就在半夜大吵大闹,训斥吕军又在被窝里拉屎,质问老太太为什么还不死。我老婆说:我要是把日子过到了这一步,我就买包药,大家一起喝了干净!听了老婆的话,我总是汗毛倒竖。



  吕军的老婆终于把老太太拖回去了。我赶着说我来背,她客气道:再把你身上弄脏!说着,就拖起老太太的两只脚,我连忙抬起上半身,恶臭马上飘到我的鼻孔里。老太太瘫了三年了,整个人好像没了重量,完全是衣服包裹着骨头。这个老太太,没瘫的时候,做得一手好饭菜。包了饺子、炒了新鲜菜,总是给我们家送来一盘子。蕾蕾跟她的关系最好,老是跑去听她讲故事。

  进了他们家,吕军躺在沙发上,盖着个毯子。他看到我,马上闭上了眼睛。我也有点尴尬。以前我们算是半个酒友,可还没到了无话不谈的程度。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现在的他,他闭上了眼睛,倒免了一番唏嘘。



  第二天晚上,又是那个点儿,又到了昨天那个地方,昨天那老头居然早早等在那里。一上车,他就递给我一枚硬币,说:还你的!然后咧嘴一笑。

  可今天我笑不出来了,因为郑班长就站在我身后,正把我骂得狗血淋头。他说,我得罪的大妈还是不依不饶,一定要让公司把我开除了。她有个亲戚是电视台的,她说不开除我,这事儿就得上电视。

  我说:我就叫了她一声“老太太”,哪儿侮辱她了?

  郑班长说:现在啊,遇到穿得大红大绿的老婆子,你躲还来不及,你还呛她?还叫人家老太太”?

  我说:她就是个老太太,你让我叫什么?

  郑班长说:叫“姐姐”啊,你这么一叫,保管她百依百顺!

  我一阵反胃。幸好还没吃晚饭,不然肯定要吐出来。

  郑班长说:反正这老婆子今天把办公室彻底砸了,连头儿那个大鱼缸都砸掉了。钱会计初步统计了一下,损失得一万多。这个钱,你得出个大头儿——一万。我也就不让你一次性出了,每个月扣你一千吧。还有,公司研究过了,先给你放三个月的价,今天回去你把钥匙就交了吧。放假期间拿基本工资,等风头儿过了再说!

  我一脚急刹,郑班长一个趔趄。我说:基本工资九百,照你这么算,我每月还得给公司交一百?

  郑班长说:这个一百可以先不交,等你恢复正常工作了,再从工资里扣。

  我死死咬着牙关,生怕自己说出什么万劫不复的话来。郑班长也不是什么坏人,他也有他的难处,我是知道的。



  等郑班长下了车,我忍不住鼻子发酸,视线也模糊了。这时,老头儿突然起身,走过来,递给我一个手绢儿:擦擦吧,一个大男人,哭什么!

  我接过他的手绢儿。擦了眼泪,刚想擤鼻涕,又忍住了。

  他说:你这人不错,我这儿倒有个活儿,不知道你想不想干?

  我问:什么活儿?

  他问了我的电话,记下了,说明天给我打电话。



  第二天中午,我照常出了门——我还没敢告诉孩子她妈,我已经被公司停职了。刚走出小区,正不知道该往哪儿走,电话就来了,是昨天那个老头。到了他说的地方,是幢老房子,挂着什么“办事处”的牌子。

  我进去,找到老头。看样子他还是个不小的官儿,坐在一个挺大的老板桌后面。

  我说:大爷,我来了。

  他说:好!开门见山吧。你给我开几个月的车吧,正好我原来的司机请假了。你不是要放三个月的假吗?我就雇你三个月,每月五万。不过要随叫随到。

  我差点一屁股坐地上。我说:大爷,我就是个开车的,我不会拳脚,给您当不了保镖。

  他说:我知道啊,你就负责接送一些……客人,我给你地址,你去接人,接了送到这儿来。

  我说:上班时间是?

  他说:24小时,随叫随到,没有休息日。

  我想了想,说:我干了!

  他笑了,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报纸包,说,怕你不相信我,先付你一万块。

  我接了钱,新崭崭地,还有油墨的味道。我开玩笑地问:您就不怕我拿了钱跑了啊?

  他也玩笑似的答:你跑到哪儿,我都能找到你。再说,有家有业的,你往哪儿跑啊?说着,他又拿出一个眼镜盒给我,说:上班的时候,别忘了把这个眼镜戴上,这是——嗯——算是工作服吧!

  接过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是个很老式的玳瑁水晶镜,圆圆的镜片。我心想,这东西戴上,我就直接提前进入老年期了!可嘴上还是一叠声答应。我不好意思地问:大爷,我还不知道您姓什么呢?

  他说:我姓万,你就叫我……万叔吧!


  代班鬼差(中)
  我领了车钥匙,在万叔的指点下,从车库里开出来一辆明显超期服役的黑色桑塔纳3000。洗完车,加了油,刚开出加油站,万叔的电话就来了。说了地方,让我去接人。

  我上了路,没忘了把我的一万块先存起来。可到了地方,本应该等在楼下的人却没出现。我等了二十分钟,还是没人来。只好打电话给万叔,问:我要接的人怎么还没来?您把他手机号给我吧!

  万叔说:你是不是没戴我给你的眼镜?

  我赶紧四处看,难道这个车上面也有摄像头?刚才检查的时候,没看见啊?我就赶紧歪着头夹住手机,把眼镜拿出来戴上。突然,我看见就在我面前不到三米远的地方,有个男人拎着个旅行包正在焦急地张望。真奇怪了,我刚才怎么就没看见他?

  我摘下眼镜,想看个仔细。可是,突然,他不见了!再戴上眼镜,他又等在那里。我吓得魂飞魄散,手机也掉了。我哆哆嗦嗦捡起手机,对里面说:万叔,我我我……那个人,那个人好像是个鬼!

  万叔说:大惊小怪什么,你就是个司机,好好开你的车。快把他接过来,他赶时间!



  我心一横,冲那个不知道是人是鬼的家伙闪了闪车灯,他也像是突然发现了我,赶紧小跑两步,上了车。对我还挺客气,点头哈腰的。我在后视镜那里偷眼看他,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一张愁容满面的脸,半辈子的卑躬屈膝都印在一脸褶子里。我低下头,试图从墨镜上方看看他,果然,后视镜里什么都没有了。

  一分心,我就发现刚才上路的时候没注意看路况,一辆巨大的半挂车正向我驶来,而我正挡在它的必经之路上。从它的车速来看,碰撞是不可避免的了。我连忙急打方向盘,可还没等我打满一圈,就看到那辆车径直穿过了我的车,就好像穿过了空气,向前方驶去了。

  我双手直发抖,脚下的感觉乱得一塌糊涂,已经不知道自己踩得是刹车还是油门了。更多的车,径直地穿过我的车,驶向前方。我甚至看到了那些车里睡着的孩子、放在后座的包,还闻到了每辆车里不同的香水味道。这些东西都毫无阻碍地穿过我的身体,就好像我并不存在。



  真不知道是怎么把车开回办事处的。虽然大家撞不到我,可也看不到我。等下了车,我浑身上下都湿透了。我接到的那人道了谢,就被人接走了。我跑到万叔的办公室,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看到茶几上有杯茶,也不知道是谁的,就端起来一饮而尽,手抖得茶水撒了一裤子。

  万叔问我:你怎么了?

  我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撞鬼了!

  万叔哈哈大笑,他说:你真是个痴人,我还以为你早知道了呢!接人,哪有这么高的工资呢?

  我抬起头看着他。他站了起来,并没有绕过办公桌,而是径直穿过了它,就像穿过了空气。他向我走来,我吓得腾地跳了起来。我问:你……你、你到底是谁?

  他给我续了一杯茶,说: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你救了我的急,虽然就是一块钱吧,可情分不按这个算。我就是想帮你一把,正好我原来的司机请假了,一时也找不到人接替他。你接的这些客人,也不是鬼,他们就是些魂魄。阳寿未尽,可是阴差阳错死了,所以还不能离开这阳世,只能由办事处统一安置,等到了时间再送去地府。至于我本人嘛,我要说自己是神仙你肯定不信了,我是个“鬼差”,嗯,算是个鬼差头儿吧。

  我还大张着嘴,我感觉到下巴都酸痛了。万叔帮我把下巴托了一下,我才闭上嘴。他继续说:刚才你也看到了,这活儿很轻松。只要接到了人,你这车在路上就随便跑吧,没人能撞到你,也永远不会堵车。至于一天接几个人嘛,反正多了十来个,少了三四个。你考虑考虑,还想不想干,给我回个话儿。

  我的手在裤兜里攥得紧紧地。说实话,要不是我从小就胆子大,这会儿估计早尿裤子了。突然,我的手在裤兜里摸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我的工资卡。我马上想到了才被存进去的沉甸甸的一万块。一万块,足够蕾蕾一年的学费了!想到这里,我深吸一口气,说:万叔,我干!

  他满意地笑了。



  后来,我就开始干这个活儿了。我告诉孩子她妈,我被停职了,不过已经找到了个兼职,一个月五千——没敢告诉她是五万,主要是怕她担心,不是我想存什么私房钱。我的工资卡密码是她生日,她也是知道的。半夜接人这事儿,也是有的,我把手机调了震动,轻手轻脚起床,老婆肯定是醒了,因为呼噜停了,可她从来没说过什么。

  一个月后,我从万叔的办公室拿走了四万块。不算钱,我都已经喜欢上了这个工作。我们这个地方,堵车是家常便饭。以前开1路车的时候,常常堵得我都想达人。可现在,只要接到了客人,整个马路就真是我的了,想怎么开,就怎么开,把自己当成舒马赫都没问题。这种感觉,可能就跟吸~毒似的,真是体验过一次就会彻底喜欢上。

  我接到的客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真是什么样儿的都有。不过,他们都是一副逆来顺受的神情,仿佛知道挣扎也无济于事。我问过万叔,他说这叫做“朦”,是处于梦境和清醒的中间态,也是一种生与死的两可状态。他的话我不是太明白,回来拿着手机百度了半天,更糊涂了。



  那天,我接到万叔的电话,地址是我家楼下。我心里不知怎地,就慌得厉害。一看,等在那里的是吕军的妈。我冲她晃了晃灯,老太太也不瘫了,拎着她总摆在床头的那个她孙子的旧书包,走了过来。她扒着车窗,问我:怎么是你啊?

  我说:姨,你这是?

  她长叹了一口气。

  上了车,她一言不发。可到了办事处,她死活扒着车门不下车。两个眼熟的“工作人员”跑来拉她,她说:我的小军以后可怎么办啊!我不能走,我不放心啊!

  一个工作人员说:奶奶,你就放心吧!你在那边的宅子都准备好了,“上面”知道你一辈子守寡,贞节牌坊都给你建好了,去了就享福,别记挂这一世的事儿了!

  连拉带拽,总算把吕军的妈弄下了车。老太太又扑过来,对我说:孩子,看在咱们这么多年邻居的份儿上,你能帮我照看照看我的小军吗?

  我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流。我说:姨,你放心去吧。我答应你!

  她的手终于松开了我的车门。


  代班鬼差(下)
  晚上我回到家,老婆拉着我躲进卧室。她压低声音说:今天小吊眼儿晴天白日地,把个男人领到家里去了。声音那么大,我隔着墙听得清清楚楚。

  我问:什么声音?

  老婆掐了我一把,说:你再给我装?

  我恍然大悟,老婆是说,小吊眼儿偷了人。我说:不会吧,吕军和他妈还在家呢!说完,我才想到,吕军的妈已经被我接走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我正思付,隔壁突然一声尖叫,接着,又一声。然后我们家的门就响了。吕军的老婆站在门外,喊我:哥,嫂子,我我我……我婆婆死了!

  老婆吓得连忙往后躲,我想起吕军他妈的嘱托,就壮着胆子进了他家。一看,吕军在沙发上使劲地转着他的头,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妈!妈!

  我走到小卧室。其实这不是一间卧室,而是客厅隔出来的一个小房间,没有窗户,灯开着。吕军的妈躺在那里,早已僵硬了。

  吕军在外面含混不清地咒骂着。

  从火葬场回来,已经半夜了。这天晚上没有再接送“客人”。我睡得迷迷糊糊,见到吕军的妈,蹲在一个牌坊下面,狂风卷地,似乎要把她刮跑。



  第二天,我把梦告诉了万叔,然后问:不是说“上面”都给安排好了吗?还有贞节牌坊呢?

  万叔说:贞节牌坊是有啊,你不是也见到了吗?

  我说:敢情就有个贞节牌坊啊?连个房子也没有?

  万叔说:这得看他的子女了,不送钱,她就没钱;不送房子,她就没房子;不送衣服,等身上这衣服烂了,她就连衣服也没得穿了!

  我说:送?怎么送?

  万叔说:当然是烧给她。

  那天晚上,我就烧了很多纸钱还有纸房子、纸衣服给吕军的妈。再做梦,就见她在新房子的门口,穿着新崭崭的衣服,冲着我鞠躬。



  三个月过得好快,转眼就到了这最后一天。那天我一共接了两个人,都是熟人。第一个就是吕军。

  这几个月,吕军的老婆往家里带人,已经不避着任何人了,连我老婆都知道了她的价码。吕军的老婆和吕军狠狠吵了一架,我和老婆在家屏息静气地听。她说:你以为我愿意这么干?你让我怎么办?亲戚朋友借了个遍,现在还有谁搭理咱们?儿子天天打电话来催学费,说再不交,学校就要开除他了!你让我怎么办?啊?你说啊?

  她的最后几句话,说得咬牙切齿地,明显是一边使劲儿一边说的。我推了老婆半天,她才跑去敲门。吕军的老婆开了门,吓得我后退好几步。她穿着刚到屁股的裙子,领口也开得老大,脸上扑扑往下掉着粉渣儿,两个大黑眼圈配上她的吊眼儿,显得她的脸像京剧的脸谱一样,只是都糊掉了,假睫毛也掉了一半,眼泪在脸上淌成了两道黑线。

  再看吕军,脖子上一圈红印儿,正在那儿捯气儿。



  从那天起,吕军就绝了食。我都奇怪他怎么这么久才死掉。说实话,要是杀~人~不~犯~法,我都想给他个痛快的。

  我接到了吕军,他一上车就闭上眼睛,我看到他的眼泪像关不掉的水龙头一样在淌。

  那天的第二个客户啊,是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的人——那个投诉我的大妈。她上了车,完全不认识我是谁了,客气得不得了。我哭笑不得,这个连我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的大妈,竟还得我差不多丢了工作!我猛地想起了郑班长的话,就叫她:姐姐,你今年有四十了没?

  她果然笑得花枝乱颤,说:哎呀,大兄弟,你这眼神真好!我都四十三了!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本市老年卡是满六十岁才能办理的。



  到了办事处,我找到万叔,想问问他,我还能不能继续干了。万叔说:虽然之前那个人没回来,可我招到新人了。咱们的情分,也就到这里了!孩子,你保重!对了,把钥匙交一下,接班的在外面等着呢!

  我跑到外面,看到站在那辆破桑塔纳旁边的,竟是吕军。他见到我,笑了。我都忘了他还会笑。他说:哥们儿,我本来还有三年阳寿。我跟万叔说好了,给他开三年车。这儿的每月5000元工资,我一分不要,你都帮我转交给我老婆,让她——让她别再——唉,你知道的。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万叔要炒掉我。我真想找到他,告诉他,吕军这个工资,我也能接受!可是,想想,吕军家里比我更需要这5000块,我就跟他握了手,走了。

  半路上,我就接到了郑班长的电话,说那个闹事的老太太嘎嘣蹬了腿儿,我可以回去上班了。



  后来,我按月去万叔那儿取钱,然后偷偷把钱转交给吕军的老婆,告诉她是公司秘密决定给的抚恤金,让她不要声张。她拿了钱,总是紧紧按在心口,哭得像个孩子。
  @红酥手贱 2017-06-18 00:12:59
  代班鬼差(下)
  晚上我回到家,老婆拉着我躲进卧室。她压低声音说:今天小吊眼儿晴天白日地,把个男人领到家里去了。声音那么大,我隔着墙听得清清楚楚。
  我问:什么声音?
  老婆掐了我一把,说:你再给我装?
  我恍然大悟,老婆是说,小吊眼儿偷了人。我说:不会吧,吕军和他妈还在家呢!说完,我才想到,吕军的妈已经被我接走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我正思付,隔壁突然一声尖叫,接着,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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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伪员长2 2017-06-18 08:24:21
  泪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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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事,故事。
  @暗婲婛寂 2017-06-18 14:19:48
  楼主,你只有这一个贴吗?写的很好,我每天都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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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哦,目前就开了这一个贴~谢谢你的喜欢,欢迎常来~嘿嘿~
  更新一篇~

  查无此人(上)


  我跟小希并没有什么一见钟情。第一次见她,是五年前的那个冬天,我排队买开封菜,遇到她收银。

  在排队的过程中,我和王敏佳分手了。分手的原因我到现在也不太清楚,我只是给她打了个电话再次确认一下她要吃的东西都有哪些,以免遗漏。我认为这是很正常的事,可是王敏佳显然不这么认为,她说:我都跟你说了三遍了!我要吃的东西就三样!这你都记不住?

  她原地爆炸的响声穿过手机砸在我脸上,在我前后排队的人显然也受到了冲击,他们都尽可能地拉开了与我的距离。我已经排了半个多小时的队,不免有些心烦气躁。我是个医生,虽然还是个在苦熬日子的住院医,可也是个受人尊敬的行当。在我的世界里,只有一个人敢如此呵斥我,原因竟然是我爱她。爱情真是可怕。

  我说:你就不能小点儿声?

  王敏佳说:你就不会把我说的话录下来?我好不容易睡着了,你又把我吵醒!你知道我肚子这么疼,能睡着多不容易吗?



  她每个月都有几天这么暴躁,跟她在一起一年多,我早已习惯了。暴躁的同时,她还会处于一种暂时的残疾状态,具体表现为:除了去洗手间,完全不能离开床。吃饭、喝水,都要我端到床上去。

  水呢,她一定要喝某个特定温度的,而这个温度不能用摄氏、也不能用华氏表达,因为它并不是一个定值。我曾试图写个王敏佳公式出来,用来在“特定”与“摄氏”之间换算,目的是减少我们为此争吵的次数。可观察发现,变量包括但不限于她的心情、当时的天气、我看上去是不是面目可憎、暖宝宝每小时释放的热量焦耳数、止疼药的半衰期等,就放弃了这个想法。

  饭呢,她每次都有奇思妙想。比如这次,她就想吃平时从来不吃的开封菜。她说:现在只有垃圾食品能安慰可怜的我了。一句话就完全否定了我抱着她给她唱了几百首歌、半小时给她换一次暖宝宝,把她冰凉的脚丫子放在我肚皮上捂热等等功劳。不是我邀功,而是我得到的正反馈实在太少。可我还是穿上羽绒服,跑出去给她买开封菜了。



  我隐约记得她说过的汉堡里面有“鳕鱼”两个字,可在餐板上找了半天没找到,这才给她打电话。我一边继续看餐板一边问她:你要吃的那个什么鳕鱼堡是不是已经下市了?我怎么没找到呢?

  她说:昨天我还在广告上看到过!

  我说:再给我说一遍那个全称啊。

  她的声音突然高了N个八度:分手!你去死吧!

  然后我又一次被挂断了。



  这时终于轮到我点餐了,我仔细思考了一下,也许我应该说:你好,我要一份“分手鳕鱼堡”,可我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我说:把菜单上有的,都给我点一份儿!

  话一出口,我的四周就像被静音了,人们的视线顿时都集中在我身上。负责点餐的是个瘦小的女孩,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她说:先生,您是不是要点双层鳕鱼堡?

  她的声音很清脆,语速是那种训练有素的又快又清晰。我想了想,好像就是这几个字,就点了点头。她一笑,轻声说:先生,鳕鱼堡是对面M记的新品,我们这里没有这个产品的。

  我的脸腾地红了,在大家的注目礼中,真不知道怎么走出去的。



  跑到对面M记,几条长长的队伍排到了门口。我挑了一队看上去稍微短点儿的,刚站进去,突然接到了王敏佳的电话。她咆哮道:你个王八蛋,居然敢不给我把电话打回来?你都出去一个小时了,你说,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我在羽绒服里面哗哗地流着汗,可我还是柔声说:佳佳,你跟我说错了啊,鳕鱼堡不是开封菜的,是M记的。

  王敏佳说: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开封菜?你根本就没用心听过我说话!说着,她就哭了起来。

  我觉得自己快中暑了,M记的暖气实在太足,大冬天中暑,估计我是古今第一人。我说:佳佳,我求你了,你能别闹了不?

  她突然冷冷地、带着哭腔说:能!

  然后电话再次被挂断了。

  我又排了半小时的队,买到了鳕鱼堡,还有她要的热巧克力和香芋派——你看,其实我记得是很清楚的。我只是怕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不小心弄错了,就会引起一场世界大战。我发现我很怕战争,如果我被征~了~兵,一~开~战肯定是第一个逃~兵。后来小希说,我是被王敏佳调~教失败的产品,我想了想,也许她是对的。



  我第二次见到小希,是拎着一堆食物从M记走出来的时候,差点和她撞个满怀。她已经脱下了开封菜的制服,换上了一件雪白的羽绒服。后来我再也没见过谁穿白色的羽绒服,好像永远穿不脏一样。她冲我笑笑,说:买上啦?

  我也笑笑,扬了扬手中的食物,说:嗯!谢谢啊!

  她跟我擦肩而过,我忍不住回头张望。并不是一见钟情,而是因为我看到她径直跑到M记去了。过了几分钟,就见她换了M记的制服,站在了点餐台后面。那一刻我非常震惊。跟她熟了之后,我才知道,她打得还不止这两份工。那时她在本市最好的大学读大二,周末两天,她需要赚够一周的生活费。

  小希这么拼命,并不是因为家里条件差。后来我去过她家,将近三百平的复式楼,里面装修得像宫殿一样。她只是跟家里人闹翻了。



  那天,回到我跟王敏佳的小窝后,我发现她的暂时性残疾竟不治而愈了。因为她不见了,同时消失的,还有她所有的个人物品。桌子上留着一封信——其实也不是信,就是一张抽纸——上面用我买错了色号的那只口红写着:我再也不闹了,你满意了吧?不要找我!最后几个字,她还框了起来。

  后来我就再没找她,我甚至偷偷松了一口气。我买了盒烟给门卫师傅,调出了监控,看到接她走的,是她无数次发誓只是朋友的、还挨过我一拳的那个男生,她面无表情地走在前面,男生拖着两只大行李箱跟着后面。第一次见到活的接盘侠,我的心情十分激动,忍不住在心里说:哥们儿,谢了!

  我吃掉了买给她的所有食物,然后鞋也不脱,就躺在了床上。被窝里潮乎乎的,把头埋进去,还能闻到她的味道。我突然有点儿后悔,我唯一一次疼到满身大汗,还是八岁的时候得了阑尾炎。王敏佳总说,痛经就像一连几个小时不停地踢关键部位一样,我一直觉得她是娇气、是夸张。

  王敏佳是个漂亮的姑娘,她也有着所有漂亮姑娘的通病:不把她们的男朋友当人看。反正不满意就换人,总有人前仆后继。



  不过,上面这些并不重要。以为这些跟我要说的故事,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我要讲的是我跟小希的故事,不,确切地说,是小希离开我之后的故事。那我就长话短说吧——跟王敏佳分手后,有两三个月的时间,我过得很是逍遥自在。房租还有三个月到期,我也没再折腾着换房子——我觉得自己没那么矫情,什么睹物思人,都是些脆弱的文艺青年才会有的脆弱想法。我到底爱不爱王敏佳,这个问题我也没想清楚。也许我更爱跟她一起走在街上时,被人误认为很有钱的感觉吧。我总觉得我跟她不是那么势均力敌,这样的爱情,可能是最最糟糕的一种。

  ——等等,我好像还是太罗嗦了,好吧,我决定再讲得快一点儿。

  三个月后,小希成了我的女朋友。怎么追到她的,我就不再详述了,反正基本照搬了我追王敏佳的过程。小希是那种永远都笑嘻嘻的女孩,一个不折不扣的天使。她没有痛经的毛病,这点我再三确认过。同样她也从来不骂人、不迟到、不变卦、不出尔反尔。跟她确定关系后,我第一次想到了我作为雄性生物,传承DNA的使命。我希望我未来的孩子能继承她的一切。

  我曾经送过小希一条红裙子,她喜欢极了,天天穿,最后就洗得发白了。我想到了自己送给王敏佳的不计其数的裙子、口红和包包。我已经没有钱了,王敏佳花光了当时我所有的积蓄。她点的那份M记,花掉了我钱包里最后的一张粉色钞票。



  一年前的今天,小希离开了我。我不知道算不算分手,因为我越来越难以确定,她这个人到底有没有存在过。我们在一起三年,我从来没见过她的任何有效证件。她在开封菜和M记的工牌,上面的姓名都完全不一样。当然,她给我的解释是为了避免被发现她同时在两个水火不容的老板那里打工,借用了室友的身份证。

  对了,我也从来没见过她的室友。送她回学校的时候,她总是不让我靠近她的宿舍楼。她害羞的样子很可爱。

  不过,这不是重点。我说过,我去过小希的家,见过她的爸爸妈妈。可是,小希不见了以后,我发现,那并不是她的爸爸妈妈。那男人不在,女人说,小希只是他们女儿的家教老师。我这才想起,原来我跟她的爸爸妈妈并没有说过话,我只是站在远处,看着她跟一对中年男女站在楼下,说了很久的话。什么复式的房间,四个卫生间,洛可可风格的大浴缸,都是她的描述,我的脑补。



  我找了小希很久。我买了一台二手打印机,让它不眠不休地工作了三天三夜,直到它冒出一股黑烟。我在这个城市的每一根电线杆上、每一个街头巷口,都贴上了她的照片和她的名字。我用光了很大一桶浆糊,我用秃了一只最大号的平头刷。我的胳膊最后都抬不起来了。

  我还坐了三天三夜火车,跑到全国最灵的那个庙里去求签。回来的火车上,我握着那支下下签,哭得像个傻子。

  后来,我又赚了点钱,我就去见了那个号称能招魂的道士。小希走的时候,并没有带走她的红裙子。道士把那红裙子用三味真火祭起,口中念念有词。后来他说:此人尚在阳世,离地一尺,你去找吧!

  查无此人(下)

  在王敏佳和小希之前,我当然也有过别的女朋友。女人们的风格都是一样的——不辞而别。留下很多要扫很久才能扫干净的头发,留下很多要通风很久才能彻底散尽的香水味道,留下很多变成习惯的原来不属于我生活的元素,比如说,写日记。

  写日记的习惯,还是我的初恋留给我的。她叫阿明,一个很男孩子气的名字。她长什么样子我早已忘了,当然在我的回忆中她总是自带两个大柔光箱的。也许她并不是我的初恋,但她绝对是最美好的一个。她离开我的时候是个没有太阳的下午,我们在公园里划船,人工湖很大,湖心岛上面据说有野猴子。我问她准备报哪所大学——那年我和她都是十八岁,我们是高三五班的同班同学——她说了几所,我听了很泄气,都是我完全没有希望考上的。

  她安慰我说:上了大学,我们还可以写信啊!你一个星期写一封信给我好不好?

  我说:你知道我最讨厌写作文,还让我一个星期写一封信?

  她笑了,抿着嘴。

  她是怎么离开的,我忘记了。反正我最后是一个人划着船上的岸。那时候天都黑了,管船的老大爷早溜号了。她好像是去了湖心岛,那里长着齐腰高的芦苇,我看着她隐没在里面。后来,我很多次梦见,野猴子袭击了她。它们扒掉她的衣服,分开她的~双~腿,她尖叫着,可是湖心岛那里一个人都没有。梦境总是到这里就惊醒,醒来时我满头的汗,身上黏糊糊的。



  从她离开那天起,我开始写日记。到今天,我已经写了整整十二本。可是,我根本看不懂自己写了些什么。为了写日记,我发明了一种只有我能看懂的文字。在这个文字的体系里,一切都是矛盾和否定的。“你”表示“我”,“我”表示“她”,“她”表示“大家”。“是”表示“否”,“否”表示“赞同”,“赞同”表示“不可原谅”。可是很快,需要定义的词越来越多,我就慢慢记混了。并且定义还在不断被刷新,“你”也许已经不再表示“我”,而表示“复仇”。这样一来,基本上一年前的日记,再翻开就完全不知所云了。

  ——等等,我为什么总要提到仇恨?虽然阿明离开了我,但是我并不恨她。我希望她快乐,即使她并不知道,自己究竟要怎么做才能得到快乐。



  对了,她的确不是我的初恋。我的初恋,那是个很小很小的女孩,因为那时的我,也还很小很小。我的初恋没有离开我,她只是从“太空飞船”上面掉了下去。一开始,我站在下面,看着漂亮得像个洋娃娃的她,和另一个小男孩手拉手乘上去。因为我没有两块钱,我最初的爱情就离开了我,跟着另一双拿着两块钱的小手走了。

  我哭着跑回家,想要找奶奶要两块钱。那天是六一。我回到家里,窗户关着,风扇也没开,空气闷极了。奶奶睡着了,爸爸妈妈也睡着了。那天他们应该在工厂里上班,可是他们睡着了。我推了他们很久,没有一个人醒过来——我觉得这样也挺好,没有人互相吵来吵去了。大人们吵架的声音真的很大,样子也真的很丑,那些脏话刺耳极了——于是我就拿了两块钱,是从爸爸的裤兜里拿的。我看到了五块和十块的票子,可是,我只拿了两块。

  再回到公园,太空飞船还在转着,她却已经下来了。那个小男孩在哭,他说:我真的没有钱了。

  于是,我走上去,扬了扬手里的两块钱,重新牵到了她的手。

  我们坐在太空飞船上面,透过开着的窗子向下望。她很瘦,我也很瘦。我试着从安全护栏下面钻了出来,她也是。可她那边的窗子开着,她被甩了出去。



  后来我去了一个有很多小男孩和小女孩的地方生活,漂亮的小女孩也有几个,只是她们不爱笑,而且她们比我的初恋还要瘦。我也变得很瘦,因为我长高了。记得那是个很大的院子,泥土地特有的味道,好闻极了。我常常被罚跪在院子里,看着蚂蚁爬到我的手臂上,等它爬累了,就伸出一根手指摁扁它。蚂蚁是会咬人的。

  再后来我有了新的爸爸和妈妈。他们夺走了我的名字,也夺走了我的记忆。不过,他们也给了我新的名字,和新的记忆。上学,小学、中学、然后是大学。上班,早上、下午、晚上偶尔也要加班。恋爱,一个、一个、又一个,每个都离开了我。



  我很怕那种感觉。前一秒,一切还风平浪静,两个人的气场,用来填满一个房间正好。可三个人,明显就太多了——等等,哪里来的三个人呢?我环视着自己这一室一厅的出租屋,卧室、厨房和厕所,加上大门,一共是四个门。可是,我数了好几遍,房间里却有五个门。

  我在那多出来的第五扇门前面,站了好久。终于,我下定决心,推门而入。

  里面果然有两个人,两个女人。我看到了王敏佳,也看到了我的小希。小希坐在桌前,王敏佳正在给她梳头。我笑了笑,坐在桌前,拿起桌上那只手机,熟练地发起短信来。

  短信是帮小希发给她爸爸的。去年毕业后,小希开始每个月往家里寄钱。后来,她走了,她的手机却留了下来。她爸爸发短信问了好几次,我就开始帮她寄钱。每月300元,就算是我替小希尽的孝心。



  突然有人敲起了门。小希和王敏佳都看着我,我冲她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她们心领神会地笑了。

  我跑到猫眼那里张望,是警~察。他们很快就不敲门了,开始撬~门。过了几分钟,他们冲了进来,我被反剪着双手~拷~了起来。

  他们推开了第五扇门。我向里面看去。奇怪,小希什么时候躺在床上了?跟她并排躺着的、干尸一样的,是什么东西呢?

  小希嘴巴里发出了咿呀咿呀的声音。奇怪,她怎么不会说话了?我留心看她的舌头,舌头还在的。

  我被关了起来,我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阴谋。他们说,我杀了王敏佳。可是,我那么怕血,怎么会杀人呢?

  他们又说,我杀人的方法并没有见血,王敏佳是窒息而死的,我还把她制作成了干尸。他们这样说过之后,我就做起噩梦来,我终于发现,自己的胆子其实很小。我梦见,一头大黑熊用它的熊掌紧紧捂住王敏佳的口鼻,直到她变成紫色。天哪,紫色的王敏佳好丑。大黑熊显然也这样认为,它拿出胶带,封住了房间的所有通风口。又拿出一堆针管还有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我还没有看清楚它要干什么,就醒了。



  我把梦讲给他们听,他们说让我老实点。我不明白自己清清白白地被关了这么久都不吵不闹,还有什么不老实的。我希望爸爸妈妈能来救救我,可他们说我的爸爸妈妈已经喝药死了。我想告诉他们,我说的不是我的第一对爸爸妈妈,而是第二对。可是他们凶神恶煞地,我放弃了沟通的想法。

  后来,他们还说,我夺走了小希那清脆、欢快的笑声,他们说,我喂她喝了哑~药。我想要辩解,不能因为我拿的理学学士学位具体是药剂学,就这么诬陷我吧。可是我什么都没有说。他们说小希不能说话了,一时间我陷入了深深的绝望。我真想马上跟她生个孩子,生个继承她那美丽嗓音的女儿,让我们的女儿时时在她耳边欢笑,让她不再流泪。

  可他们说,小希流泪,是因为我把她和王敏佳的干尸一起关了一整年。我怎么能向他们解释清楚,小希是自愿的呢?她毕业了,想要离开这个城市,可是禁不住我的苦苦挽留,她决定留下。为了表示她的真诚,她自愿再也不出门。因为她总是不出门,也总是不说话,我才忘了她的存在,到处去找她。

  可他们又说,小希不是自愿的,因为我也夺走了她行走的能力。他们说我弄坏了她的脊椎。我只是个学药剂学的,那些选修课我都是勉强及格,被他们一说,我好像成了绝世高手——为了诬陷我,他们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最过分的,是他们说,我并不是个医生。他们说,我从来没有在医院工作过。我每天穿梭于不同的医院,只是为了行~窃。他们说我是个江洋大盗,总是能满载而归又躲过监控的眼睛。



  他们说完,就又把我关了起来。我想要见见小希,他们说小希的褥疮感染了,正在抢救。我仔细地想,什么是褥疮。想了好久,终于想起来了,我总是在梦里做着护士的工作,梦里的恶臭总是让我作呕。可是,那些能看到骨头的褥疮的主人,并不是小希,而是很多很多陌生的、不同的脸。

  我闭上了眼睛,想再做个梦,想梦到我的小希,可是,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做过一个梦。
  @暗婲婛寂 2017-06-19 13:06:53
  一个个细思极恐的故事,让人欲罢不能,我每天都来报到。
  我正在经历一个恐怖故事,你有没有兴趣着下来?
  六月六日,有个人在我老公单位的卫生间门上写谩骂我老公的话,我当时让我老公查监控报警,我老公觉得没必要,身正不怕影子斜,六月七日他又写了,我又要求我老公去查监控,可惜只能看到侧脸,六月12日傍晚,小区物业给我打电话,说,我的车子被人泼??了红油漆。我当时报警了,警察说让我自己查监控,把有效的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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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亲,我觉得你的故事并不恐怖,不要害怕。谩骂、泼油漆,都是些不敢跟你正面冲突的做法,这是我的拙见。
  更新一篇~


  替身男友(上)

  那次聚会,去了有十几个人吧?吃饭,唱歌,然后在凌晨的马路上排成一字型走回学校。走着走着,一字型就变成了人字形,有人走得快,也有人就落在了后面。

  落在最后面的是我和李博,我们就是那个人字写得特别长的一撇。那天晚上还是我第一次见他,同学说,他是XX的朋友,这个XX我还没有把名字跟人对上号,再后来连名字都模糊了,再再后来连那个介绍的同学到底是谁也忘光了,所以一切都无从考证了。

  吃饭的时候,李博没说几句话,我也基本光顾着吃了。毕竟是AA,我饭量小,总有种“血亏”的感觉。这是个学校社团的聚会,也是我最反感的活动之一。但我还必须得去,为了参加社团加的那10个学分——吃几顿饭、开几个会,总比上两三门选修课要划算。

  饭桌上说话的总是那么几个人,名字后面总是郑重其事地加着什么主席啊、主任啊、社长啊之类的头衔。他们那几件光荣事迹,被翻过来倒过去地咀嚼了少说也有百八十遍了,跟反刍似的。刚加入的学弟学妹们当然一脸崇拜,可我这个大二的老学姐真快听吐了。



  李博说:刚才想听你唱歌,可是那群麦霸,把我给你点的歌全抢着唱了。现在能给我唱一首吗?

  我看了看他。说实话,我不太喜欢他这种自来熟的感觉。路灯从后面照过来,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这使他看上去要比我高至少好几米。我瞪了一眼他的影子,说:我嗓子疼。

  他说:别这样啊,我真想听你唱歌。

  我说:我唱歌很难听。

  他说:不会,你唱吧。

  十几分钟的路程,我们就这样重复上面那几句话,一直到了校门口。这十几个人就分成了两拨。那些名字后面头衔一大串的“大人物”们都没进学校,径直走到旁边那片小二楼去了,他们戏称自己是“有家有口”的。当然,那些彩板房里面,的确是有着几个不谙世事的小学妹在等着他们。

  另一拨人就进了校门,我跟李博还是落在最后面。我敲了敲窗户,宿管徐阿姨就起来开了门——她是“自己人”,当然,是那种需要隔三差五送一次水果零食的自己人。李博拉住我,想说什么,憋了半天,笑了。他说:能握个手吗?

  睡意正阵阵袭来,我应付似的伸出了手。他的手冰冰凉,我倒顿时精神了。他突兀地说:安安,你要记住今天,记住现在。

  我把他的话当成了酒话。我说:好好好。

  他握着我的手半天没放开,看着我,眼珠微微转动。他又问:你记住了吗?

  我烦躁地抽回了手,这些文艺青年喝了酒,个个都跟神经病一个德行。而且,他的眼神有些让我很不舒服,第一次见面,搞得跟诀别似的。

  回到宿舍,我很快睡着了,不知不觉做起梦来。梦里我舞台上一首接一首地唱着歌,李博是台下唯一的听众。我觉得那个梦做了起码有几个世纪那么久,我把自己会唱的歌几乎唱了个遍,最后连“采蘑菇的小姑娘”都唱了一遍。终于我要谢幕了,李博说:我就知道你唱歌很好听!他笑得很是狡黠。



  第二天中午,我还没来得及把那个又冗长又荒唐的梦赶出脑海,郭朗就来找我了。他是我的正牌男友,并不是那种玩玩闹闹的关系,我们已经交往了九年——不用推算了,就是在小学六年级确定关系的。当然,那时候的“确定”可能真的是一种玩闹。可是,慢慢地,两个人都认真了起来。那时候,我们是邻居,要说是青梅竹马,也未尝不可。很小的时候就拥有一份堪称稳定的感情,其实也是一种不错的经历,至少,于我,很大程度上使得成长变得更不慌不忙了。

  郭朗带来的是坏消息。

  他没有考上大学,高中毕业后,可以说是追随着我的脚步,来到了我上大学的城市,在一家4s店做销售,到现在已经快两年了。这两年是我们分开最久的时间,平均一两个礼拜才能见一次面。他工作的4s店在城市的最西边,而我的大学在城市的最东边,直线距离就有二十多公里。有时我会诅咒这个狭长城市的设计者,特别是在原本要见面却因为时间的原因而不得不放弃的时候。

  妈妈总说,我跟郭朗早晚要分手。她说,恋爱的时候没什么,可等你们结婚了,别人的老公都是硕士、博士,你的老公是个高中毕业、也没什么正经工作的打工仔,你会后悔的。

  我马上想到了社团里那些“大人物”,一阵反胃。对于妈妈定下的择偶标准,我很是嗤之以鼻;对于她贴标签的语气,我也很有些不满。郭朗不是别的打工仔,他是郭朗。他是入职三个月就开始月月拿销售冠军的郭朗,他是再过几个月就能攒够一套小两居首付的郭朗。我们已经去看了一次房子,虽然小,但好歹也是电梯房,我觉得很满意。



  可是,郭朗在说,他辞职了。确切地说,是被开除了,因为他打了经理。他是为了个女孩出头,才打了经理的。如今那女孩就等在远处大树那里,他想借我的身份证给女孩开个房间,因为他们两人虽然都被开除了,却因为拒绝道歉,被扣了身份证,行李也被扣在了宿舍里。

  我给他俩开了两个房间,因为下午还有课,就又回学校去了。下午下了课,社团又找我出海报,一忙就忙到了晚上。心里不犯嘀咕是不可能的,我走的时候,那女孩坐在床上不停地哭,他坐在沙发上拿着遥控器不停换台。我想让他回自己房间去,可话出不了口。我不想折了他的面子,更不想显得自己小肚鸡肠。

  他干这种逞英雄的事儿,不是一次两次了。公交车上怼过小偷,还扶过摔倒的老太太,好在他运气不错,没有像那些可怕的新闻里一样万劫不复。这次他“见义勇为”的女孩子叫张喜妹,第一次从我们老家下面的一个村里出来,普通话还不利索。她能被留下来,那张脸肯定加了不少分。当然,也给她惹了祸。经理没想到能挨了她的巴掌,更想不到郭朗正好路过,正好往虚掩的门缝里瞅了一眼。



  左思右想,越来越胡思乱想。晚上十一点钟,已经熄了灯,我突然从床上一跃而起。冲出宿舍,跑出校门,伸手就拦了一辆车。

  到了那个宾馆,两扇相邻的门都关得死死的,里面都一点动静没有。我犹豫了好半天才敲门。郭朗开了门,问我: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我进到房间里面,只有他一个人。我说:来看看你啊。

  他突然打横抱起我,笑道:捉奸来了吗?

  我被轻轻扔在床上,一切都那么正常。郭朗详详细细地向我汇报了下午的行程:一个要好的同事偷运出他和张喜妹的身份证和行李,他们就请他吃了顿火锅,吃完就各回各屋了。

  我问:你打算怎么办?

  他说:再找个工作呗,这次找个离你近点儿的。



  我在满溢的幸福感中睡着了。可下一秒钟,那个李博居然又跑到了我的梦里。我发誓,这一整天,我没有一分钟想到过他,绝对不是什么日有所思。

  这次的梦里,是我跟李博在吃火锅。当然,吃火锅这件事是曾经在我的脑海里停留过三秒钟的。很多人说梦里没有味觉,可那顿火锅我吃得香极了。李博点的,全是我爱吃的菜,就好像我们已经认识了几百年。他烫的鹅肠、涮的猪脑,还有羊肉卷,都是我最钟意的口感。



  醒来时,口水浸湿了一枕头。我向身边看去,郭朗却不在。坐起来看了看手机,凌晨三点二十分。突然就有很不好的预感。我下了床,推开隔壁的门,郭朗果然在张喜妹的房间里。中午的画面似乎重演了:张喜妹坐在床上哭,郭朗坐在沙发上,不过他这次没开电视,张喜妹的哭声也明显小了很多。

  我犹豫着是不是该爆发。郭朗看到我,说:怎么也不披个外套?

  张喜妹也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那眼神真是无法形容。我说:不冷。

  郭朗把他的外套脱下来,披在我身上。他说:正好,你跟妹妹说说吧,她有点儿想不开。

  —— “妹妹”!好亲热的称呼!我没好气地说:有什么想不开的?不就是摸了你两把吗?又没强奸你!

  张喜妹说:姐,我跟你不一样,我……还是处女。

  我差点被她的话原地掀翻。深吸了一口气,正要说话,就听郭朗说: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看把你姐气得!

  张喜妹一叠声说:对不起,姐!我不是那个意思!说着放声大哭起来。



  那是我第一次败给张喜妹。这个“妹妹”后来一直在我和郭朗的生活里挥之不去。郭朗很快找了新工作,还是个4s店,离我的学校确实近了不少。有两三个月的时间,他一直告诉我张喜妹回老家去了,可有天我心血来潮跑去找他,却看到他正在教张喜妹用电脑。

  张喜妹见到我,问:姐,你今天咋有时间来看我们?

  我盯着她,那个“我们”听起来无比刺耳。九年的感情,我不想败给一个小丫头。我把郭朗叫到角落,对他说:分手,或者再也不见她,你选一个。

  郭朗说:小雅,你真误会我了。我是看她可怜,才帮她一把的。再说,我跟经理下了保证,我这边出130%以上的业绩,她才能留下来。她能找到个工作也不容易……我要是再辞职了,那不是把人扶上墙,然后抽梯子吗?

  正在这时,张喜妹在我身后说:姐,我跟哥是清白的。哥是好人,你不要冤枉他。我还是处女,你不信,我让你检查!

  我没理她,盯着郭朗,问:二选一,我就说这一遍。

  郭朗说:好,我答应你,再也不见她了。然后对张喜妹说:妹妹,你这几天也学得差不多了吧,好好干!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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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替身男友(上)

  那次聚会,去了有十几个人吧?吃饭,唱歌,然后在凌晨的马路上排成一字型走回学校。走着走着,一字型就变成了人字形,有人走得快,也有人就落在了后面。

  落在最后面的是我和李博,我们就是那个人字写得特别长的一撇。那天晚上还是我第一次见他,同学说,他是XX的朋友,这个XX我还没有把名字跟人对上号,再后来连名字都模糊了,再再后来连那个介绍的同学到底是谁也忘光了,所以一切都无从考证了。

  吃饭的时候,李博没说几句话,我也基本光顾着吃了。毕竟是AA,我饭量小,总有种“血亏”的感觉。这是个学校社团的聚会,也是我最反感的活动之一。但我还必须得去,为了参加社团加的那10个学分——吃几顿饭、开几个会,总比上两三门选修课要划算。

  饭桌上说话的总是那么几个人,名字后面总是郑重其事地加着什么主席啊、主任啊、社长啊之类的头衔。他们那几件光荣事迹,被翻过来倒过去地咀嚼了少说也有百八十遍了,跟反刍似的。刚加入的学弟学妹们当然一脸崇拜,可我这个大二的老学姐真快听吐了。



  李博说:刚才想听你唱歌,可是那群麦霸,把我给你点的歌全抢着唱了。现在能给我唱一首吗?

  我看了看他。说实话,我不太喜欢他这种自来熟的感觉。路灯从后面照过来,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这使他看上去要比我高至少好几米。我瞪了一眼他的影子,说:我嗓子疼。

  他说:别这样啊,我真想听你唱歌。

  我说:我唱歌很难听。

  他说:不会,你唱吧。

  十几分钟的路程,我们就这样重复上面那几句话,一直到了校门口。这十几个人就分成了两拨。那些名字后面头衔一大串的“大人物”们都没进学校,径直走到旁边那片小二楼去了,他们戏称自己是“有家有口”的。当然,那些彩板房里面,的确是有着几个不谙世事的小学妹在等着他们。

  另一拨人就进了校门,我跟李博还是落在最后面。我敲了敲窗户,宿管徐阿姨就起来开了门——她是“自己人”,当然,是那种需要隔三差五送一次水果零食的自己人。李博拉住我,想说什么,憋了半天,笑了。他说:能握个手吗?

  睡意正阵阵袭来,我应付似的伸出了手。他的手冰冰凉,我倒顿时精神了。他突兀地说:安安,你要记住今天,记住现在。

  我把他的话当成了酒话。我说:好好好。

  他握着我的手半天没放开,看着我,眼珠微微转动。他又问:你记住了吗?

  我烦躁地抽回了手,这些文艺青年喝了酒,个个都跟神经病一个德行。而且,他的眼神有些让我很不舒服,第一次见面,搞得跟诀别似的。

  回到宿舍,我很快睡着了,不知不觉做起梦来。梦里我舞台上一首接一首地唱着歌,李博是台下唯一的听众。我觉得那个梦做了起码有几个世纪那么久,我把自己会唱的歌几乎唱了个遍,最后连“采蘑菇的小姑娘”都唱了一遍。终于我要谢幕了,李博说:我就知道你唱歌很好听!他笑得很是狡黠。



  第二天中午,我还没来得及把那个又冗长又荒唐的梦赶出脑海,郭朗就来找我了。他是我的正牌男友,并不是那种玩玩闹闹的关系,我们已经交往了九年——不用推算了,就是在小学六年级确定关系的。当然,那时候的“确定”可能真的是一种玩闹。可是,慢慢地,两个人都认真了起来。那时候,我们是邻居,要说是青梅竹马,也未尝不可。很小的时候就拥有一份堪称稳定的感情,其实也是一种不错的经历,至少,于我,很大程度上使得成长变得更不慌不忙了。

  郭朗带来的是坏消息。

  他没有考上大学,高中毕业后,可以说是追随着我的脚步,来到了我上大学的城市,在一家4s店做销售,到现在已经快两年了。这两年是我们分开最久的时间,平均一两个礼拜才能见一次面。他工作的4s店在城市的最西边,而我的大学在城市的最东边,直线距离就有二十多公里。有时我会诅咒这个狭长城市的设计者,特别是在原本要见面却因为时间的原因而不得不放弃的时候。

  妈妈总说,我跟郭朗早晚要分手。她说,恋爱的时候没什么,可等你们结婚了,别人的老公都是硕士、博士,你的老公是个高中毕业、也没什么正经工作的打工仔,你会后悔的。

  我马上想到了社团里那些“大人物”,一阵反胃。对于妈妈定下的择偶标准,我很是嗤之以鼻;对于她贴标签的语气,我也很有些不满。郭朗不是别的打工仔,他是郭朗。他是入职三个月就开始月月拿销售冠军的郭朗,他是再过几个月就能攒够一套小两居首付的郭朗。我们已经去看了一次房子,虽然小,但好歹也是电梯房,我觉得很满意。



  可是,郭朗在说,他辞职了。确切地说,是被开除了,因为他打了经理。他是为了个女孩出头,才打了经理的。如今那女孩就等在远处大树那里,他想借我的身份证给女孩开个房间,因为他们两人虽然都被开除了,却因为拒绝道歉,被扣了身份证,行李也被扣在了宿舍里。

  我给他俩开了两个房间,因为下午还有课,就又回学校去了。下午下了课,社团又找我出海报,一忙就忙到了晚上。心里不犯嘀咕是不可能的,我走的时候,那女孩坐在床上不停地哭,他坐在沙发上拿着遥控器不停换台。我想让他回自己房间去,可话出不了口。我不想折了他的面子,更不想显得自己小肚鸡肠。

  他干这种逞英雄的事儿,不是一次两次了。公交车上怼过小偷,还扶过摔倒的老太太,好在他运气不错,没有像那些可怕的新闻里一样万劫不复。这次他“见义勇为”的女孩子叫张喜妹,第一次从我们老家下面的一个村里出来,普通话还不利索。她能被留下来,那张脸肯定加了不少分。当然,也给她惹了祸。经理没想到能挨了她的巴掌,更想不到郭朗正好路过,正好往虚掩的门缝里瞅了一眼。



  左思右想,越来越胡思乱想。晚上十一点钟,已经熄了灯,我突然从床上一跃而起。冲出宿舍,跑出校门,伸手就拦了一辆车。

  到了那个宾馆,两扇相邻的门都关得死死的,里面都一点动静没有。我犹豫了好半天才敲门。郭朗开了门,问我: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我进到房间里面,只有他一个人。我说:来看看你啊。

  他突然打横抱起我,笑道:捉奸来了吗?

  我被轻轻扔在床上,一切都那么正常。郭朗详详细细地向我汇报了下午的行程:一个要好的同事偷运出他和张喜妹的身份证和行李,他们就请他吃了顿火锅,吃完就各回各屋了。

  我问:你打算怎么办?

  他说:再找个工作呗,这次找个离你近点儿的。



  我在满溢的幸福感中睡着了。可下一秒钟,那个李博居然又跑到了我的梦里。我发誓,这一整天,我没有一分钟想到过他,绝对不是什么日有所思。

  这次的梦里,是我跟李博在吃火锅。当然,吃火锅这件事是曾经在我的脑海里停留过三秒钟的。很多人说梦里没有味觉,可那顿火锅我吃得香极了。李博点的,全是我爱吃的菜,就好像我们已经认识了几百年。他烫的鹅肠、涮的猪脑,还有羊肉卷,都是我最钟意的口感。



  醒来时,口水浸湿了一枕头。我向身边看去,郭朗却不在。坐起来看了看手机,凌晨三点二十分。突然就有很不好的预感。我下了床,推开隔壁的门,郭朗果然在张喜妹的房间里。中午的画面似乎重演了:张喜妹坐在床上哭,郭朗坐在沙发上,不过他这次没开电视,张喜妹的哭声也明显小了很多。

  我犹豫着是不是该爆发。郭朗看到我,说:怎么也不披个外套?

  张喜妹也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那眼神真是无法形容。我说:不冷。

  郭朗把他的外套脱下来,披在我身上。他说:正好,你跟妹妹说说吧,她有点儿想不开。

  —— “妹妹”!好亲热的称呼!我没好气地说:有什么想不开的?不就是摸了你两把吗?又没强奸你!

  张喜妹说:姐,我跟你不一样,我……还是处女。

  我差点被她的话原地掀翻。深吸了一口气,正要说话,就听郭朗说: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看把你姐气得!

  张喜妹一叠声说:对不起,姐!我不是那个意思!说着放声大哭起来。



  那是我第一次败给张喜妹。这个“妹妹”后来一直在我和郭朗的生活里挥之不去。郭朗很快找了新工作,还是个4s店,离我的学校确实近了不少。有两三个月的时间,他一直告诉我张喜妹回老家去了,可有天我心血来潮跑去找他,却看到他正在教张喜妹用电脑。

  张喜妹见到我,问:姐,你今天咋有时间来看我们?

  我盯着她,那个“我们”听起来无比刺耳。九年的感情,我不想败给一个小丫头。我把郭朗叫到角落,对他说:分手,或者再也不见她,你选一个。

  郭朗说:小雅,你真误会我了。我是看她可怜,才帮她一把的。再说,我跟经理下了保证,我这边出130%以上的业绩,她才能留下来。她能找到个工作也不容易……我要是再辞职了,那不是把人扶上墙,然后抽梯子吗?

  正在这时,张喜妹在我身后说:姐,我跟哥是清白的。哥是好人,你不要冤枉他。我还是处女,你不信,我让你检查!

  我没理她,盯着郭朗,问:二选一,我就说这一遍。

  郭朗说:好,我答应你,再也不见她了。然后对张喜妹说:妹妹,你这几天也学得差不多了吧,好好干!我……走了!


  替身男友(中)

  郭朗要去辞职,张喜妹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在后面抱住他的脚踝不撒手。我站在旁边看了半天,他才挪动了不到五十厘米。与此同时,她还在啕号大哭。整个展厅里所有人的视线都跑到他们俩身上去了。我听见有人窃窃私语:小郭跟他媳妇这闹得是哪一出?

  又有人说:可别乱说,这个小妹妹是他老乡。人家的媳妇在那儿站着呢,戴眼镜那个。

  于是很多人的视线又都转移到了我脸上。我犹豫了一下,实在不想在这种三流演出里充当背景,就走了。



  回到宿舍,我把脸埋在枕头里面哭了好久。从小到大,我从没遇见过这种事。我一直以为,我跟郭朗的关系,是完全封闭、具有彻底的排他性的。我相信直到那时,郭朗和张喜妹还是没什么的,可这个“没什么”比“有什么”更让我难过。郭朗第一次维护除我之外的女生,那个女生虽然又老土又爱撒泼,可我还是无比介意,因为她长得太好看了。

  突然,我发现自己不是趴在枕头上,而是趴在一个人怀里哭,那人的心脏咚咚地跳着,身体正以一个非常别扭的姿态承受着我的体重。我不好意思地赶紧起来,一看,竟然是李博!

  他说:别为了郭朗伤心了,他以后不会娶你的。

  我说:有你这么劝人的吗?不,你凭什么这么说啊?

  他说:因为要娶你的人,是我。说着就把他的嘴往我脸上凑了过来。我一挣扎,醒了,一头的汗。

  我跑到社团去,想要找人打听一下李博这个人。开始偷偷地问,最后站在活动室中间大声喊,再问那天饭桌上的每一个人,都说根本没有一个高高瘦瘦戴眼镜的、名叫李博的人同席。终于,我发现,如果不是我记错了他的名字,就是根本没有这么一个人。我吓得不轻,牙齿都有些打颤。



  正在这时,郭朗打电话过来,说他到了我宿舍楼下。我们坐在学校的甜品店里,他给我要了杯杨枝甘露,他自己是照例什么都不吃的。我问:你怎么这个时候跑出来了?

  他说:明知故问吧?我辞了。

  我突然就有些为自己的任性感到羞愧。我说:那……你打算怎么办?

  他说:我想回家待一段时间。

  我傻了。半晌,问:你是生我的气才要走的吗?

  他说:别瞎想,是我妈最近身体好像不太好。

  没有理由阻止他尽孝。我点了点头,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说:还说不上,你要好好的啊。



  过了三个多月,妈妈打电话给我,说看到有个小姑娘总是在郭朗家进进出出,长得还蛮秀气的。我知道我妈是不轻易夸人的,她说的秀气,肯定是惊为天人那种水准,于是,我就知道,郭朗又被缠上了。

  上了新楼之后,我们家和郭朗家不住邻居了,住对面楼。我妈就总拿望远镜往人家家里看。也不止我妈,大家都有了这个新的嗜好,因为楼间距正好适合物美价廉的三十倍望远镜。一到晚上,家家户户都黑着灯,透过窗帘缝儿伸出望远镜。

  我妈说:早告诉你那个小子靠不住的,你看,这不是打咱们家的脸吗?

  我说:妈,你不了解情况,那是他妹妹。

  我妈说:谁给他生的妹妹?我怎么不知道?

  我说:那是他在外面认识的妹妹,不是亲戚。

  我妈说:丫头,你是不是书念傻了?

  跟我妈很难说清楚,打郭朗的手机也一直关机,我就请了假,坐火车回了老家。



  已经一连几个月,隔几天我就会梦到李博,他越来越以我的男朋友自居。对于这件诡异的事,我已经不那么害怕了。他没有什么伤害我的举动,而且让我感受到了被追求的那种愉悦。室友也没有说我脸色发青,而且,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李博就被我自动忽略了。

  可眼下,他跑来了。我坐在那里看书,他坐在了我旁边。一抬头,他咧嘴一笑,说:不放心你,来嘱咐几句。

  我说:什么意思?

  他说:你这次回去,一定要记住,不要发火,不要跟人吵架。

  我说:怎么可能?我憋着一肚子气,就是要回去吵架的!

  他说:千万克制,退一步海阔天空。记住,你回去之后,做事一定要三思。说着,他还用力在我肩头拍了一下。

  我惊醒过来,发现不过三个小时的硬座,我竟然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肩头被人拍过的感觉,还清晰地残留着。



  我进了院子,没回家,径直跑到郭朗家里去砸门。他妈妈开了门,看到我就很有些尴尴尬尬。我一眼看到张喜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我问:阿姨,郭朗呢?

  他妈妈说:他……他出去了。

  我又问:这是谁啊?

  张喜妹早就看到了我,可她坐在沙发上动也没动。他妈妈说:这是郭朗的……妹妹,你也应该认识她吧?

  我说:妹妹?阿姨,你什么时候生的她?

  他妈妈不悦道:这孩子!我是说,这是他的老乡小妹妹。

  我说:阿姨,郭朗到底去哪儿了?

  这时,张喜妹啪地把遥控器摔在桌子上,说:你吵什么?跟妈妈说话怎么大呼小叫的?

  我真怀疑自己听错了。郭朗的妈妈尴尬地解释道:她随着郭朗叫我的。又对张喜妹说”妹妹,你别生气啊,别这么大声说话。

  说着,她扶着张喜妹,好像她是一个珍稀文物一样,把她轻轻按在沙发上。突然间,我发现张喜妹穿的是一件宽大的裙子,走路的时候挺着胯。我倒吸一口冷气——难道她怀孕了?

  张喜妹说:我没什么生气的。铁蛋都跟我说过了,她就是老缠着铁蛋的那个安雅嘛!

  铁蛋是郭朗的小名,他曾经说过,这世界上,只有两个女人能这么叫他,一个是我,还有一个是他妈。看来,现在又有第三个女人了。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茶几上的玻璃或者水晶果盘砸在张喜妹头上的。一声巨响过后,果盘碎了,她血流满面。郭朗的妈妈冲过来,一把推开我。我后退了两步,没站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手心传来一阵剧痛,我一看,一块碎玻璃扎在上面。

  正在这时,郭朗回来了,带着一股酒气。他冲到我身边,问:怎么了?小雅你怎么了?

  他妈妈说:你还不过来看看妹妹怎么了?

  郭朗瞅了一眼,问:怎么回事儿?他狐疑地走过去,抢过她的手机,这时,我才注意到,她正在打电话。

  郭朗说:1~1~0?我X,你要干什么?

  张喜妹喊:她要杀我!我要报~警,把她抓起来!——安!雅!要!杀!我!

  这时,有人在电话里说:喂!喂!你是哪里?

  郭朗赶紧把电话挂掉。这个空档,张喜妹已经冲了出去。她完全没有了刚才那大腹便便的样子,而是一溜烟跑到楼下,我听到她对着三三两两的老头老太太们大喊:救命啊!有人要杀我!

  她那头破血流的样子着实吓人,不知道谁替她报了警,可能就是些爱看热闹的人吧。不一会儿,警~车就呼啸着进来了。

  我妈不知何时冲了进来。她找到我,一句话不说,拉着我就走。我不走,她狠狠给了我一个巴掌。



  跟着我妈回到家,她一边拿眉夹给我取手心里的玻璃,一边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回来了怎么不先回家?

  手心传来瞬间的剧痛,玻璃已经被取了出来。我还在不自抑地发着抖。我说:妈,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我妈叹息道:唉!我这不是没敢告诉你嘛!其实,他们家那个情况,我跟你爸本来是不同意的。是因为你们两人好,我们也就没干涉。不过,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啊!丫头,你要往好里想,郭朗他根本配不上你!这不是什么坏事!

  九年的感情没了,我妈竟然说不是什么坏事!我深吸了口气,还没开口,就听到一阵砸门声。门一开,几个大檐帽就冲了进来,我被戴上了手~铐。

  后来,我就在“里面”待了三天三夜。伤~情~鉴~定是轻~伤~偏~轻,这是一个可判~刑也可赔钱的程度。后来就赔了钱,外加一个可笑的条件——以后永远不能跟郭朗说一句话。


  替身男友(下)
  我被放出来以后,就回了学校。那些日子没有崩溃,说起来原因可能没人相信,是李博在我的梦里,一直陪着我。他说:不听我的,吃亏了吧?

  我说:你到底是谁?你为什么能未卜先知?

  李博说:这还用得着未卜先知?一看你那样子就知道要出事儿。

  后来,我还是跟郭朗说了话。回学校以后,他来找了我一次。

  他说,他是被陷害的。

  他说,他被灌醉了。

  他说,他根本不想娶张喜妹。

  他说,让我给他点时间,他会解决好这件事。

  我只说了一个字——滚。



  后来,直到现在,我再也没有交过男朋友——这么说也不对,我是有个男朋友的,他就是李博。可是,他只能在我的梦里出现,而且还不是每天都出现。

  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有着跟我一样的男朋友。不能抱着我睡觉、不能换桶装水,不能陪我去旅游。但是也从没有人像他一样懂我,我的一个眼神,他总能心领神会。

  毕业后我留在了这个城市,因为我的家乡有着两个我不想见到的人。我的爸爸妈妈也卖了那套房子,在家乡小城离那个小区最远的角落买了新房子。我知道,他们肯定是不想看到那两个人推着装有他们“爱情结晶”的婴儿车在小区里招摇过市。他们从来不说,但是因为这“不说”,我想得更多。我是个没受过什么挫折的人,脆弱得像被我砸碎的那个果盘一样。

  再后来,郭朗出事了。那时,我已经毕业四年多了,生活的重心只有两个,一是工作,还有就是让李博“现身”。

  李博说过,他跟我在一起满七年,就可以再次出现了,这次,他将永远陪在我身边,而不是梦里。我再没有问过他到底是什么人,我想答案其实我自己已经非常清楚了。我们都小心翼翼地回避着这个话题。我只是问过他,为什么是我?

  他说,是缘分。

  郭朗干了传~销,不用说是被张喜妹鼓动的。据说婚后他拼命干活儿,后来发现自己需要养活的不仅是张喜妹和他们的儿子,还有她的爸妈、叔伯和很多他连辈分都搞不清楚的亲戚。他也发现了,张喜妹家并不是村里最富的那家,也没有三层的小洋楼。后来盖了新房,还全靠他的资助。

  我一点儿也不想知道这些,可是我们的生活轨迹重叠得太多,总有好事的同学不停地告诉我,然后猜测我回复那个“哦”字的时候,到底是什么表情。

  据说郭朗被判了九个月。我听到了,也就“哦”了一声,不恨了,连我自己都惊讶。

  又据说,郭朗刚进去一个多月,张喜妹就跟他离婚了,扔下儿子就跑了。那传话的同学说:你这么多年,不是一直在等他吗?你要多去看看他啊!

  不止一个人这么说。

  我终于把所有同学拉了黑,又退了所有的班级群。

  彻底清静了。



  可我还是很焦虑,因为很久没有梦到李博了。他说过,快要能见到他的时候,我们就不能在梦中相见了。可我没想到会这么突兀,连告别也没有。他跟我约定了一句暗号,因为他说,能被挤占的身体,不一定是谁的,到时我肯定会认不出他。那暗号是:今宵酒醒何处?答案是:鹅肠只涮七秒。他说,七秒,暗指我们的七年。

  暗号我背熟了,从此也多了一个乱张望的毛病。街上每迎面走来一个人,我就使劲儿看人家。有次,一个带着红帽子、白发苍苍的老头冲着我走过来,满脸堆笑。我吓得大气不敢出,还好他只是个问路的。



  那天我接到一个电话,是被我拉黑的一个同学。他说:看在同学面子上,告诉你,郭朗在里面被人捅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抢救过来,他说他想见你,医院地址我发短信给你了。

  我看着那地址很久。



  终于去了。

  郭朗被捅的地方是肚子,医生说,他一从昏迷中醒过来,就闹着要见我。正说着,他睁开眼睛,说:鹅肠涮几秒最好吃?

  我呆住了。他继续说:今宵酒醒何处?

  医生对我说:你别害怕!这只是谗妄,他服了镇静剂。

  我说:你把两句都说了,让我说什么呢?

  他就笑了,然后马上呲牙咧嘴,似乎是牵动了伤口。

  医生走了,我使劲掐了他一下:李博!你是不是成心气我?

  他说:没办法,现在上面有了新规定,必须得找有些渊源的才行。

  我问:你跟他到底有什么渊源?

  他说:我早说过,我要替他娶你的。

  我手下加重了力度:说实话!

  他说:是你跟他有渊源。安安,你不觉得这样其实很完美吗?你为什么恨郭朗?不过是因为你付出了太多。现在,你可以选择自己想记住的,和想忘记的。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之中。我这么做,就是为了给你完美的爱情。

  我想了很久,终于点了点头。

  他抽了抽嘴角,我知道他在笑。我说:其实你错了。我的完美爱情,正是你亲手毁掉的。你迷惑了郭朗,让他为张喜妹出头,让他醉酒,让他娶她,让他搞~传~销,虽然我不知道监~狱~里发生了什么事,但你肯定也脱不了干系。

  他的脸一下子变得灰白。他说:你……可我做这些,都是为了能跟你在一起!

  我说:你根本不懂爱情。你毁了我的记忆,我最好的青春时光。而且,我看到这张脸就会想起所有不愉快的事。我这辈子都不会跟你在一起。

  他的眼睛里涌出泪水,与此同时,所有仪器都乱响起来。

  医生护士们冲进来,我被推出去。

  几个小时后,他们宣布放弃抢救。

  我看着白布盖住他的脸,就走了。



  后来,我再也没有梦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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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者老爷们:我要去出~差~三~四~天~请个假哈~~咱们回来再叙~


  替身男友(下)
  我被放出来以后,就回了学校。那些日子没有崩溃,说起来原因可能没人相信,是李博在我的梦里,一直陪着我。他说:不听我的,吃亏了吧?

  我说:你到底是谁?你为什么能未卜先知?

  李博说:这还用得着未卜先知?一看你那样子就知道要出事儿。

  后来,我还是跟郭朗说了话。回学校以后,他来找了我一次。

  他说,他是被陷害的。

  他说,他被灌醉了。

  他说,他根本不想娶张喜妹。

  他说,让我给他点时间,他会解决好这件事。

  我只说了一个字——滚。



  后来,直到现在,我再也没有交过男朋友——这么说也不对,我是有个男朋友的,他就是李博。可是,他只能在我的梦里出现,而且还不是每天都出现。

  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有着跟我一样的男朋友。不能抱着我睡觉、不能换桶装水,不能陪我去旅游。但是也从没有人像他一样懂我,我的一个眼神,他总能心领神会。

  毕业后我留在了这个城市,因为我的家乡有着两个我不想见到的人。我的爸爸妈妈也卖了那套房子,在家乡小城离那个小区最远的角落买了新房子。我知道,他们肯定是不想看到那两个人推着装有他们“爱情结晶”的婴儿车在小区里招摇过市。他们从来不说,但是因为这“不说”,我想得更多。我是个没受过什么挫折的人,脆弱得像被我砸碎的那个果盘一样。

  再后来,郭朗出事了。那时,我已经毕业四年多了,生活的重心只有两个,一是工作,还有就是让李博“现身”。

  李博说过,他跟我在一起满七年,就可以再次出现了,这次,他将永远陪在我身边,而不是梦里。我再没有问过他到底是什么人,我想答案其实我自己已经非常清楚了。我们都小心翼翼地回避着这个话题。我只是问过他,为什么是我?

  他说,是缘分。

  郭朗干了传~销,不用说是被张喜妹鼓动的。据说婚后他拼命干活儿,后来发现自己需要养活的不仅是张喜妹和他们的儿子,还有她的爸妈、叔伯和很多他连辈分都搞不清楚的亲戚。他也发现了,张喜妹家并不是村里最富的那家,也没有三层的小洋楼。后来盖了新房,还全靠他的资助。

  我一点儿也不想知道这些,可是我们的生活轨迹重叠得太多,总有好事的同学不停地告诉我,然后猜测我回复那个“哦”字的时候,到底是什么表情。

  据说郭朗被判了九个月。我听到了,也就“哦”了一声,不恨了,连我自己都惊讶。

  又据说,郭朗刚进去一个多月,张喜妹就跟他离婚了,扔下儿子就跑了。那传话的同学说:你这么多年,不是一直在等他吗?你要多去看看他啊!

  不止一个人这么说。

  我终于把所有同学拉了黑,又退了所有的班级群。

  彻底清静了。



  可我还是很焦虑,因为很久没有梦到李博了。他说过,快要能见到他的时候,我们就不能在梦中相见了。可我没想到会这么突兀,连告别也没有。他跟我约定了一句暗号,因为他说,能被挤占的身体,不一定是谁的,到时我肯定会认不出他。那暗号是:今宵酒醒何处?答案是:鹅肠只涮七秒。他说,七秒,暗指我们的七年。

  暗号我背熟了,从此也多了一个乱张望的毛病。街上每迎面走来一个人,我就使劲儿看人家。有次,一个带着红帽子、白发苍苍的老头冲着我走过来,满脸堆笑。我吓得大气不敢出,还好他只是个问路的。



  那天我接到一个电话,是被我拉黑的一个同学。他说:看在同学面子上,告诉你,郭朗在里面被人捅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抢救过来,他说他想见你,医院地址我发短信给你了。

  我看着那地址很久。



  终于去了。

  郭朗被捅的地方是肚子,医生说,他一从昏迷中醒过来,就闹着要见我。正说着,他睁开眼睛,说:鹅肠涮几秒最好吃?

  我呆住了。他继续说:今宵酒醒何处?

  医生对我说:你别害怕!这只是谗妄,他服了镇静剂。

  我说:你把两句都说了,让我说什么呢?

  他就笑了,然后马上呲牙咧嘴,似乎是牵动了伤口。

  医生走了,我使劲掐了他一下:李博!你是不是成心气我?

  他说:没办法,现在上面有了新规定,必须得找有些渊源的才行。

  我问:你跟他到底有什么渊源?

  他说:我早说过,我要替他娶你的。

  我手下加重了力度:说实话!

  他说:是你跟他有渊源。安安,你不觉得这样其实很完美吗?你为什么恨郭朗?不过是因为你付出了太多。现在,你可以选择自己想记住的,和想忘记的。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之中。我这么做,就是为了给你完美的爱情。

  我想了很久,终于点了点头。

  他抽了抽嘴角,我知道他在笑。我说:其实你错了。我的完美爱情,正是你亲手毁掉的。你迷惑了郭朗,让他为张喜妹出头,让他醉酒,让他娶她,让他搞~传~销,虽然我不知道监~狱~里发生了什么事,但你肯定也脱不了干系。

  他的脸一下子变得灰白。他说:你……可我做这些,都是为了能跟你在一起!

  我说:你根本不懂爱情。你毁了我的记忆,我最好的青春时光。而且,我看到这张脸就会想起所有不愉快的事。我这辈子都不会跟你在一起。

  他的眼睛里涌出泪水,与此同时,所有仪器都乱响起来。

  医生护士们冲进来,我被推出去。

  几个小时后,他们宣布放弃抢救。

  我看着白布盖住他的脸,就走了。



  后来,我再也没有梦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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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替身男友(下)
  我被放出来以后,就回了学校。那些日子没有崩溃,说起来原因可能没人相信,是李博在我的梦里,一直陪着我。他说:不听我的,吃亏了吧?

  我说:你到底是谁?你为什么能未卜先知?

  李博说:这还用得着未卜先知?一看你那样子就知道要出事儿。

  后来,我还是跟郭朗说了话。回学校以后,他来找了我一次。

  他说,他是被陷害的。

  他说,他被灌醉了。

  他说,他根本不想娶张喜妹。

  他说,让我给他点时间,他会解决好这件事。

  我只说了一个字——滚。



  后来,直到现在,我再也没有交过男朋友——这么说也不对,我是有个男朋友的,他就是李博。可是,他只能在我的梦里出现,而且还不是每天都出现。

  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有着跟我一样的男朋友。不能抱着我睡觉、不能换桶装水,不能陪我去旅游。但是也从没有人像他一样懂我,我的一个眼神,他总能心领神会。

  毕业后我留在了这个城市,因为我的家乡有着两个我不想见到的人。我的爸爸妈妈也卖了那套房子,在家乡小城离那个小区最远的角落买了新房子。我知道,他们肯定是不想看到那两个人推着装有他们“爱情结晶”的婴儿车在小区里招摇过市。他们从来不说,但是因为这“不说”,我想得更多。我是个没受过什么挫折的人,脆弱得像被我砸碎的那个果盘一样。

  再后来,郭朗出事了。那时,我已经毕业四年多了,生活的重心只有两个,一是工作,还有就是让李博“现身”。

  李博说过,他跟我在一起满七年,就可以再次出现了,这次,他将永远陪在我身边,而不是梦里。我再没有问过他到底是什么人,我想答案其实我自己已经非常清楚了。我们都小心翼翼地回避着这个话题。我只是问过他,为什么是我?

  他说,是缘分。

  郭朗干了传~销,不用说是被张喜妹鼓动的。据说婚后他拼命干活儿,后来发现自己需要养活的不仅是张喜妹和他们的儿子,还有她的爸妈、叔伯和很多他连辈分都搞不清楚的亲戚。他也发现了,张喜妹家并不是村里最富的那家,也没有三层的小洋楼。后来盖了新房,还全靠他的资助。

  我一点儿也不想知道这些,可是我们的生活轨迹重叠得太多,总有好事的同学不停地告诉我,然后猜测我回复那个“哦”字的时候,到底是什么表情。

  据说郭朗被判了九个月。我听到了,也就“哦”了一声,不恨了,连我自己都惊讶。

  又据说,郭朗刚进去一个多月,张喜妹就跟他离婚了,扔下儿子就跑了。那传话的同学说:你这么多年,不是一直在等他吗?你要多去看看他啊!

  不止一个人这么说。

  我终于把所有同学拉了黑,又退了所有的班级群。

  彻底清静了。



  可我还是很焦虑,因为很久没有梦到李博了。他说过,快要能见到他的时候,我们就不能在梦中相见了。可我没想到会这么突兀,连告别也没有。他跟我约定了一句暗号,因为他说,能被挤占的身体,不一定是谁的,到时我肯定会认不出他。那暗号是:今宵酒醒何处?答案是:鹅肠只涮七秒。他说,七秒,暗指我们的七年。

  暗号我背熟了,从此也多了一个乱张望的毛病。街上每迎面走来一个人,我就使劲儿看人家。有次,一个带着红帽子、白发苍苍的老头冲着我走过来,满脸堆笑。我吓得大气不敢出,还好他只是个问路的。



  那天我接到一个电话,是被我拉黑的一个同学。他说:看在同学面子上,告诉你,郭朗在里面被人捅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抢救过来,他说他想见你,医院地址我发短信给你了。

  我看着那地址很久。



  终于去了。

  郭朗被捅的地方是肚子,医生说,他一从昏迷中醒过来,就闹着要见我。正说着,他睁开眼睛,说:鹅肠涮几秒最好吃?

  我呆住了。他继续说:今宵酒醒何处?

  医生对我说:你别害怕!这只是谗妄,他服了镇静剂。

  我说:你把两句都说了,让我说什么呢?

  他就笑了,然后马上呲牙咧嘴,似乎是牵动了伤口。

  医生走了,我使劲掐了他一下:李博!你是不是成心气我?

  他说:没办法,现在上面有了新规定,必须得找有些渊源的才行。

  我问:你跟他到底有什么渊源?

  他说:我早说过,我要替他娶你的。

  我手下加重了力度:说实话!

  他说:是你跟他有渊源。安安,你不觉得这样其实很完美吗?你为什么恨郭朗?不过是因为你付出了太多。现在,你可以选择自己想记住的,和想忘记的。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之中。我这么做,就是为了给你完美的爱情。

  我想了很久,终于点了点头。

  他抽了抽嘴角,我知道他在笑。我说:其实你错了。我的完美爱情,正是你亲手毁掉的。你迷惑了郭朗,让他为张喜妹出头,让他醉酒,让他娶她,让他搞~传~销,虽然我不知道监~狱~里发生了什么事,但你肯定也脱不了干系。

  他的脸一下子变得灰白。他说:你……可我做这些,都是为了能跟你在一起!

  我说:你根本不懂爱情。你毁了我的记忆,我最好的青春时光。而且,我看到这张脸就会想起所有不愉快的事。我这辈子都不会跟你在一起。

  他的眼睛里涌出泪水,与此同时,所有仪器都乱响起来。

  医生护士们冲进来,我被推出去。

  几个小时后,他们宣布放弃抢救。

  我看着白布盖住他的脸,就走了。



  后来,我再也没有梦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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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者老爷们:我要去出~差~三~四~天~请个假哈~~咱们回来再叙~


  替身男友(下)
  我被放出来以后,就回了学校。那些日子没有崩溃,说起来原因可能没人相信,是李博在我的梦里,一直陪着我。他说:不听我的,吃亏了吧?

  我说:你到底是谁?你为什么能未卜先知?

  李博说:这还用得着未卜先知?一看你那样子就知道要出事儿。

  后来,我还是跟郭朗说了话。回学校以后,他来找了我一次。

  他说,他是被陷害的。

  他说,他被灌醉了。

  他说,他根本不想娶张喜妹。

  他说,让我给他点时间,他会解决好这件事。

  我只说了一个字——滚。



  后来,直到现在,我再也没有交过男朋友——这么说也不对,我是有个男朋友的,他就是李博。可是,他只能在我的梦里出现,而且还不是每天都出现。

  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有着跟我一样的男朋友。不能抱着我睡觉、不能换桶装水,不能陪我去旅游。但是也从没有人像他一样懂我,我的一个眼神,他总能心领神会。

  毕业后我留在了这个城市,因为我的家乡有着两个我不想见到的人。我的爸爸妈妈也卖了那套房子,在家乡小城离那个小区最远的角落买了新房子。我知道,他们肯定是不想看到那两个人推着装有他们“爱情结晶”的婴儿车在小区里招摇过市。他们从来不说,但是因为这“不说”,我想得更多。我是个没受过什么挫折的人,脆弱得像被我砸碎的那个果盘一样。

  再后来,郭朗出事了。那时,我已经毕业四年多了,生活的重心只有两个,一是工作,还有就是让李博“现身”。

  李博说过,他跟我在一起满七年,就可以再次出现了,这次,他将永远陪在我身边,而不是梦里。我再没有问过他到底是什么人,我想答案其实我自己已经非常清楚了。我们都小心翼翼地回避着这个话题。我只是问过他,为什么是我?

  他说,是缘分。

  郭朗干了传~销,不用说是被张喜妹鼓动的。据说婚后他拼命干活儿,后来发现自己需要养活的不仅是张喜妹和他们的儿子,还有她的爸妈、叔伯和很多他连辈分都搞不清楚的亲戚。他也发现了,张喜妹家并不是村里最富的那家,也没有三层的小洋楼。后来盖了新房,还全靠他的资助。

  我一点儿也不想知道这些,可是我们的生活轨迹重叠得太多,总有好事的同学不停地告诉我,然后猜测我回复那个“哦”字的时候,到底是什么表情。

  据说郭朗被判了九个月。我听到了,也就“哦”了一声,不恨了,连我自己都惊讶。

  又据说,郭朗刚进去一个多月,张喜妹就跟他离婚了,扔下儿子就跑了。那传话的同学说:你这么多年,不是一直在等他吗?你要多去看看他啊!

  不止一个人这么说。

  我终于把所有同学拉了黑,又退了所有的班级群。

  彻底清静了。



  可我还是很焦虑,因为很久没有梦到李博了。他说过,快要能见到他的时候,我们就不能在梦中相见了。可我没想到会这么突兀,连告别也没有。他跟我约定了一句暗号,因为他说,能被挤占的身体,不一定是谁的,到时我肯定会认不出他。那暗号是:今宵酒醒何处?答案是:鹅肠只涮七秒。他说,七秒,暗指我们的七年。

  暗号我背熟了,从此也多了一个乱张望的毛病。街上每迎面走来一个人,我就使劲儿看人家。有次,一个带着红帽子、白发苍苍的老头冲着我走过来,满脸堆笑。我吓得大气不敢出,还好他只是个问路的。



  那天我接到一个电话,是被我拉黑的一个同学。他说:看在同学面子上,告诉你,郭朗在里面被人捅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抢救过来,他说他想见你,医院地址我发短信给你了。

  我看着那地址很久。



  终于去了。

  郭朗被捅的地方是肚子,医生说,他一从昏迷中醒过来,就闹着要见我。正说着,他睁开眼睛,说:鹅肠涮几秒最好吃?

  我呆住了。他继续说:今宵酒醒何处?

  医生对我说:你别害怕!这只是谗妄,他服了镇静剂。

  我说:你把两句都说了,让我说什么呢?

  他就笑了,然后马上呲牙咧嘴,似乎是牵动了伤口。

  医生走了,我使劲掐了他一下:李博!你是不是成心气我?

  他说:没办法,现在上面有了新规定,必须得找有些渊源的才行。

  我问:你跟他到底有什么渊源?

  他说:我早说过,我要替他娶你的。

  我手下加重了力度:说实话!

  他说:是你跟他有渊源。安安,你不觉得这样其实很完美吗?你为什么恨郭朗?不过是因为你付出了太多。现在,你可以选择自己想记住的,和想忘记的。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之中。我这么做,就是为了给你完美的爱情。

  我想了很久,终于点了点头。

  他抽了抽嘴角,我知道他在笑。我说:其实你错了。我的完美爱情,正是你亲手毁掉的。你迷惑了郭朗,让他为张喜妹出头,让他醉酒,让他娶她,让他搞~传~销,虽然我不知道监~狱~里发生了什么事,但你肯定也脱不了干系。

  他的脸一下子变得灰白。他说:你……可我做这些,都是为了能跟你在一起!

  我说:你根本不懂爱情。你毁了我的记忆,我最好的青春时光。而且,我看到这张脸就会想起所有不愉快的事。我这辈子都不会跟你在一起。

  他的眼睛里涌出泪水,与此同时,所有仪器都乱响起来。

  医生护士们冲进来,我被推出去。

  几个小时后,他们宣布放弃抢救。

  我看着白布盖住他的脸,就走了。



  后来,我再也没有梦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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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新一篇~

  继子(上)

  十二岁那年,老大终于知道了,自己是过继来的。他在明白过继是什么意思之前,就已

  经饱尝了这个词带给他的一切苦难。它代表了一些显而易见的却被当做理所当然的不平等待

  遇,代表了很多曾经被他认为豪无来由的外号与指桑骂槐,代表了每每被推进臭水沟然而不

  能立刻爬起来时的愤懑与悲伤——因为起身太快会被认为还没有彻底服软。

  老大是我的大伯,他的名字叫做李跃河。那年反右刚开始,我的父亲,他七岁的弟弟李

  跃山还是个拖着鼻涕的小脏孩儿。一看到父亲的鼻涕流到了下巴上,老大就很生气,他觉得

  父亲是在暗暗嘲弄他的名字。这也不是他想出来的,而是鸡毛那伙小子仔细观察的结果。他

  们编了个顺口溜儿:鼻涕过了河,去找李跃河!李跃河,不在家,问他爹,他爹说,李跃河

  的鼻涕过——了——河!

  这个顺口溜在六十年后的今天,父亲还记忆犹新。我质疑道:这其实没什么侮辱性的含

  义吧?

  父亲说:主要是那个语气。

  我问:什么样的?您学学呗。

  父亲就假装要给我一巴掌:滚一边儿去!



  我暗自懊悔——父亲愿意开口的时候不多。今天还是半瓶茅台下肚,才撬开了他的嘴。可惜我醉得比父亲快太多,这才忘了形。老大这个人,随着他的失踪,已经渐渐成为了我们家的一个禁区,不能提及,不能讨论。我对于这个大伯的好奇与日俱增——称呼他为“老大”是父亲的意思,他说:咱老李家没这号儿人,他不是你的长辈。

  父亲记恨老大,主要是因为祖父——祖父的故事我一直在犹豫,是现在就讲,还是先交代一下来龙去脉。

  好吧,祖父是个读书人,读过太多的书,因此不太受待见。在那个摈弃知识的时代,他只能用一身力气养家糊口。五七年的祖父是个二级翻砂工,每月工资二十七元五角三分。这些钱需要养活五个人:在父亲出生前,包括当时尚在人世的祖父的父亲和他的续妻,还有我的祖母和老大;父亲的出生带走了我的祖母,可人数还是五个。总之,日子过得很紧巴,老大却还总是惹是生非。

  其实也不是老大爱惹事儿,主要是事儿爱招他。那时我们家住的是三间小平房,在这些砖红色的建筑物后面,是一片苹果树林,里面的每一颗苹果都属于我们的邻居杨家。他们家的平房紧挨着我们家,看上去却截然不同——刷了白灰,显得洋气极了,当然也显示出他们家的经济状况要明显优于我们家。这是因为他们家只有三张嘴吃饭,却有两个人赚钱。他们家是双职工,却只有一个女儿。这个女儿名叫杨文梅,据说貌若天仙——后来我在一张一寸大小的黑白照片上面,目睹过这位传奇人物的风姿——短发、小圆脸,眼睛倒是很大,可是嘴用力抿着,还是难以掩饰她的龅牙,我就很有些大失所望。

  总之这个杨阿姨,不知怎地就暗暗地倾心于我们家老大。我想要再次质疑——父亲口中的老大,这时不过十二岁,而这个杨阿姨比他还要小一岁,用“倾心”这样的词,是不是有些夸张了呢——可是看了看父亲的脸色,忍住了没问。

  杨阿姨也许真如传说中那样花容月貌,反正鸡毛是看上了她。这“看上”的具体表现就是常常埋伏在她回家的路上,在她走近时猛地冲出来,吓她一跳。杨阿姨总是跟老大一起回家的,这个习惯从她上小学第一天就开始了,说起来,老大还受到了杨叔叔的托付。是真的托付,父亲说,老大的报酬就是每年苹果成熟的季节,他可以每天尽情地在林子里啃苹果,只要不私自夹带,吃多少都可以。父亲还说,那片林子里的苹果,是这世界上最好吃的苹果。不是什么烟霞、蛇果之类的名贵品种,而是一种黄色的小果子,又酸又甜,又香又脆,他一顿可以吃十来个。

  我听到这里,又想质疑,因为父亲还说过,那林子里养着一只名叫笨笨的狼犬,除了杨家的人,它只认识老大。父亲究竟是怎样吃到那些苹果的,这就成了一个永远的迷。



  继续说老大。显而易见,在十五岁的鸡毛和他的那几个党羽眼中,老大就像个一百瓦的电灯泡。后来他们在吓唬杨阿姨之前,总要先“解决”掉老大。他们解决的办法也很简单粗暴——把老大推进臭水沟,同时骂上几句,至于骂了些什么,父亲从未告诉过我。

  ——这个臭水沟我很有必要好好介绍一下,因为它是这个故事里最令我费解的存在。据说它曾经是一个蓄水池,在淹死过一头老母猪之后就被弃用了。它的面积不过十几个平方米,中央的深度肯定超过了一个成年人的身高,那些吸收了老母猪尸骨的营养而生长得异常茂盛的水藻,终年泛着绿光并散发着难以形容的味道。

  据说老大就是在这个臭水沟里学会游泳的——被扔进去的次数多了,自然而然就学会了。他甚至还学会了潜水,可以在里面潜伏好几分钟,等到鸡毛一伙儿走掉,再把脑袋探出水面。老大的衣服上就总有着让祖父想脱下鞋的味道。

  祖父脱下鞋是为了打人,这是我们家的一个光荣传统。脱鞋的同时,这被打的人就要做出选择,是受着还是赶紧跑,需要在一两秒之内赶紧作出决定。受着的话,屁股不免要开花;跑的话那鞋底就会飞到头上,而且晚上很有可能没饭吃。

  可老大总是选择跑,而且他总是跑到苹果林里去,因为那里是笨笨的地盘。对于没饭吃这一点,他的认识不是那么深刻,因为杨阿姨总是能给他弄到一份晚饭,有时父亲也会把自己的晚饭剩下一半,然后端出去给他——那时父亲还是很爱老大的。总之,在躲出去的时候,老大甚至能吃得比平时更饱。至于给他送饭的两个人有没有吃饱,他似乎并不在意。

  老大这种满不在乎的心态在杨阿姨出事好几年后,终于彻底被发现。祖父对于这种行为的定义是——白眼狼,他断言老大总有一天会走上邪路。





  十二岁那年,过继老大的那家找来了。他们是一房不远不近的亲戚,有着七八个儿子,也就是说,有着七八张吃饭的嘴。老大是他们的幺儿,要送走一个孩子,只能轮到他。那时他不过两三个月,送走他,也就是哭一场的事儿。后来,他们不知从哪儿听说了老大经常被打、被罚跪,而且还是被罚跪在臭水沟里,就气势汹汹地来理论了——那年,他们家已经有了好几个孩子参加了工作,完全能养得起老大了。

  那对男女和他们的所有儿子都站在我们家的小屋里,老大回来的时候,还以为来了寻仇的。他没进屋,悄悄绕到灶间,拿了烧火的炉勾,才拐回来。

  老大的亲生父母和他的哥哥们都注视着这个十二年没见的儿子,浑身湿漉漉地,头发上还有水藻,手里拿着一个铁器,凶神恶煞地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听完了所有人的话,老大很久没说话。他也许想到了一些不怎么愉快的事件,比如为什么父亲有零用钱而他从来就没有,比如过年的时候他为什么没有糖吃也没有新衣服穿——要知道那时候的新衣服都是大孩子穿过了再传给小孩子的,可他穿的都是祖父用他捉钢钎的手改过的工作服,父亲却每年都能得到一身新衣服。并且,这种事是在他五岁那年,父亲出生后才开始发生的。在那之前,他也曾经有糖吃、有新衣服穿。

  祖父和祖母是在婚后七八年才过继了老大,又过了五年才有了父亲。父亲说,老大并没有挨过饿,他如此忌恨这个家,完全是天性使然。可老大并没有跟他的亲生父母走,他说他只有一个家,这几间苹果林边上的小平房,是他唯一的家。

  那家人悻悻地走了。可是,从那天起,老大再也没有叫过祖父一声“爸”。





  杨阿姨出事是在老大十五岁那年。那是一段挨饿的日子,大家都在挨饿,连苹果树都没有开花。这得怪鸡毛他们。这些人像飞蝗一样,先是吃光了苹果树的叶子,接着就把那些苹果树一棵一棵地削了皮,煮那些树皮吃。后来他们就盯上了笨笨。有一天,他们终于把已经骨瘦如柴的笨笨捉住了。据鸡毛说,老狗的肉,口感很差,塞在他的牙缝儿里好几天剔不出来。

  他是当着杨阿姨的面说这句话的,不眠不休找了三天笨笨的杨阿姨听了,立刻要跟他拼命。撕扯间,鸡毛看到了那些总被隐藏在肥大的工装布下的美好的东西,他就动了念头要占为己有。当然,大夏天的一锅狗肉也是帮凶。他得逞了,他们每个人都得逞了。

  据说老大当时正跟杨阿姨在一起。骚乱初起时,他被一块砖头砸在额角,就晕了过去。等他醒来,一切都已回天乏术。

  鸡毛和他的同党后来都被枪毙了。杨阿姨在法庭上指证了他们,出了法院的大门,就被鸡毛的母亲挠得一脸血。





  杨阿姨的父母对这件事究竟做何反应,父亲没有讲过。他讲的关于杨家的另一个故事,倒令我印象深刻。那次,我质疑杨家为什么只有一个女儿,父亲说,不止一个,在杨阿姨之后,他们还有过很多个女儿,可是杨家想要的是儿子,再多的女儿也是徒劳。他没有说过,那些初生的女婴,是怎样在月黑风高的夜晚不发出一声哭泣就死去的,就像他没有说过,杨家那只红脚桶为什么要被藏样一个隐秘的地方,为什么杨阿姨的母亲看到它就会癫痫发作。

  我想象着那些女婴在与这个世界刚刚见面的时候,会不会和其他婴儿一样充满憧憬,她们被头朝下放进装了半桶水的那只红桶的时候,会不会以为又回到了充满羊水的子宫。不,应该不会的,因为那桶里的水,是从一里外那口井里打来的,夏天都是刺骨的,又哪会有母体的温度呢!

  继子(中)
  后来杨家终于有了一个儿子,比杨阿姨小整整十八岁。这个儿子生下来的时候就没有肛门,他挣扎了七天,死的时候腹胀如鼓。



  出事后,老大还是天天跟杨阿姨在一起。他们上了同一所师范学校,也是这个城市里唯一的一所,后来又分到了同一所小学当老师。

  那年,老大十八岁,杨阿姨十七岁。祖父张罗着要把他们的事定下来,可老大说,他从来就没有想娶杨阿姨,他们只是朋友。

  杨阿姨自杀未遂,后来就去了乡下当老师。老大在他二十岁那年,娶了我的伯母杨素芬。她是个粗壮的女工,比老大还要大三岁。除了同姓,她和杨阿姨根本没有任何共同之处。

  我的这个伯母是个很能干的人物,当然,是在她生病前。后来她得了一种非常罕见的病,这病让她的脸变得没有一丝血色,那张脸冷漠得像是要宣布对一切置身事外。她最想置身事外的,也许还是老大和杨阿姨的死灰复燃吧。



  杨阿姨在乡下嫁了个屠夫。据那屠夫说,她是十里八乡最美丽、最风骚的女人。他因为是个屠夫,总是要走村串户去杀猪的,杨阿姨拒绝给他打下手,就待在家里。他回到家的时候,常常发现门从里面被锁住了。如果他不去抽根烟,转一圈再回来,那门是永远不会开的。屠夫舍不得打杨阿姨,就总是打自己,他总是用熊掌一般的大手,扇自己的脸。久而久之,那脸就红得好像喝醉了酒。

  在别人总说他喝醉了酒的时候,他就真的开始喝酒了。在后来那段你揭~发我,我检~举你的岁月里,杨阿姨的名字甚至都没有出现在过任何一张大~字~报上。屠夫说,我走在街上,总是忍不住去闻~每个男人的裤~裆,我总觉得每个人都带着你的味道。说完这话,屠夫就又出发去杀猪,这次是给公社杀一头野猪。

  他去了,地方却是山脚下。那是一头野猪王,有五百多斤重。十几个壮汉抬着它下山,都脱了力。这本应是他职业生涯的最高峰,可惜他多喝了几杯,跟野猪王的搏斗失败了。他被挑开了肚子,又被野猪王踩了个稀巴烂。打下手的人们早已逃得无影无踪,那野猪王也得胜回山了。杨阿姨找到他的时候,几条介于野狗和野狼之间的绿眼睛生物正在啃食他的肠子,见了她,胆子小些的赶紧抢食两口就夹着尾巴逃走,胆子大些的恶狠狠冲她呲着牙。

  杨阿姨大叫一声,挥着一根不知哪里来的扁担,赶走了那些贪得无厌的食尸者。后来,她就安葬了丈夫,回了城。父亲在讲述她回城的故事时,很是用了些春秋笔法,也许他觉得在我这个已经有了啤酒肚的儿子面前讨论那些桃色事件,依然很不好意思吧。总之杨阿姨后来挤进了我上小学的那个学校当老师,没错,就是老大任教很多年的那一所。

  那年是1981年。杨阿姨的这段婚姻生活没有给她留下一儿半女,也没有给她留下任何岁月的痕迹。三十四岁的她回来了,带着离开时就有的美貌和离开时没有的风情。可是,久居小村的她,消息还是太不灵通了,她没有见到那个想念了很多年的人,因为老大在三年前就已经去上了大学。他是78年那批幸运儿中,最幸运的一位。





  一直等到三个月后,老大才回来。他带着无比珍贵的毕业证书,用它敲开了教育局的大门,坐进了他梦寐以求的单人单间的办公室。那年,我六十五岁的祖父,第一次中风了。那年,老大十五岁的女儿没有考上高中。那年,八岁的我第一次被允许参加家庭会议。我们的议题是祖父,因为他瘫痪了,必须有个人24小时照顾他。老大建议请个保姆,毕竟祖父的退休工资完全能涵盖请保姆的费用。父亲却反对,分家后,祖父一直和我们生活在一起,他的退休工资却是在自己手里,每个月,他交给我的母亲一定数额的生活费,这个数字是随着通胀而不断增长的。老大,从来没有赡养过祖父一天,也从来没有孝敬过祖父一分钱。如今,老大却建议把祖父的退休金都用来请保姆。他忽略了祖父也需要吃饭,吃饭需要大米,大米需要用钱买。父亲说了几句很不中听的话,老大生了气,祖父也生了气。

  祖父的生气表现为拉了一裤子,让大家在恶臭中煎熬。而老大的生气表现为一连十年与我们所有人断了联系。



  那十年里,我们只能从报纸上得知老大的消息。他很快下了海,成为这个城市第一批弄潮儿。他成功了,成功得超越了嫉妒心所能达到的高度。他与各种人物握手的照片经常出现在这个城市最有名的报纸的头版头条。他的那辆牌照“77777”的车,经常疾驰而过,留下一路烟尘——据说他的司机以前是个特种兵。至于坐在里面的人,肯定没有我的伯母,她已经被离了婚,独自跟她的病去搏斗了。有人说,看见我们家的老大领着个女人下馆子,那女人美得像是浑身发着光。父亲说,一定是你杨阿姨。

  后来我们终于知道了,有时候是杨阿姨,有时候不是。毕竟,杨阿姨年纪大了,他们说,老大在修习的“采阴补阳术”,需要的是更鲜嫩的肉体。

  我不知道父亲是怎样的心情,作为被偏爱的那个孩子,他选择了默默照顾祖父。祖父的中风又发作了几次,后来除了脑袋,哪儿都不能动了。父亲一直抱怨老大,说他有那么多钱,却不能拿出一点儿来给祖父治病。

  记得那个大年三十,我和父亲去敲老大的门,因为祖父正躺在抢救室里,需要一笔救命的钱。开门的是个小姑娘,她烦躁地对我们说:李总说了,让小时候花了老爷子钱的人去尽孝吧!

  父亲脸红脖子粗地冲着门里吼:再不济,他也养大了你吧!这恩情你就一点儿不念了?

  小姑娘去传话,然后又回来说:李总说了,他不是你们家的孩子,你们家的恩情,跟他扯不上边儿。

  父亲哭了,他跪下来,说:哥,我求你了,爸在抢救室里躺着,就算我借你的,我还,行吗?

  小姑娘再回来,嘲弄的语气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加上去的:李总说了,就你那点儿狗屁收入,还为了个死老爷子,欠了一屁股烂帐,你儿子、孙子,下下辈子都不一定能还清!穷鬼,别在这儿现眼了!

  我搀扶起父亲。小姑娘啪地关上了门,差点撞扁我的鼻子。我们正要转身,就听到里面传来清脆的耳光声。是老大的声音,他说:你tmd不会好好说话吗?

  小姑娘的声音带着哭腔:你自己说不借的,我是为了给你打发他们啊!

  老大说:那是我弟弟!我侄子!你是个什么东西!给我收拾收拾,滚!

  父亲的手抬起来,悬在门上很久,终于放下了,转了身。





  就是那次,祖父的病情彻底恶化了。我们都不知道,已经口齿不清的祖父,是什么时候联系了省城电视台的记者。记者们,犹如一群逐臭之夫,涌到了我们家的小屋。他们摆出一堆灯箱,架好了摄像机。父亲被一句“你要是拦着我们,你就是同谋”吓得躲了出去。我在角落里看着祖父声泪俱下地控诉老大。

  后来那盘带子并没有播出。祖父要求二十四小时开着电视,不然就闹个不停。三个月过去了,没有任何动静。终于,一个知情人告诉我们,那盘带子根本不是为了播出而拍摄的,它只是为了让老大出点儿血。



  祖父被接走了,那个知情人才姗姗来迟,这时,一切都晚了。老大接走祖父的时候,和我的父亲长谈了一整晚,两个人哭得肝肠寸断。老大说,他终于悔悟了,他买了新房子,请了两个护工,二十四小时服侍老爷子。祖父也是一夜没睡,他听到这里,在隔壁屋里咿咿呀呀起来。父亲听了一会儿,说,祖父说的是,他要去,他不想再拖累我们了。

  后来就去了。那天早上,老大弄了个很高级的轮椅来,动动脑袋就能走的那种,据说是从美国运来的,当时只造了两个,另一个是总统的老爸在用。祖父坐上去的时候,露出了很多年没有过的笑容。车开走了,我们就回了家。后来,我母亲在打扫了一整天卫生后,我父亲在喝了一整天小酒后,我在好好学习了一整天后,突然都想祖父了。晚上,我们全家去了老大说的那个地方。

  我们被保安拦在小区外面,打老大的电话关了机。我们和保安僵持了几个小时,那个死板但心肠还不坏的保安,终于带着我们去了老大说的那套房子。不一会儿,物业的人也来了,他们拿着钥匙打开了那套房子的门,里面是水泥墙和水泥地,跟他们说的一样,根本没有卖出去。


  继子(下)
  后来,过了十几天,父亲去取祖父当月的工资时,被告知折子已经被挂失了。父亲跑到派~出~所去,所~长听说是李总的父亲,非常重视。可是给李总打过电话之后,就像训小学生一样,把父亲训得手脚都不知道放在哪里好。

  过了两天,父亲又被召去,所~长拿出一张照片让父亲看。是祖父双手举着当天早报的照片,背景是一个看似疗养院的地方。父亲说:这个人不是我爸,我爸从脖子下面都不能动。

  所~长说:你哥说,你有竭斯底里症。我还不信。我劝你啊,有病要早治。老爷子进了这么高级的疗养院,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对了,你别想再霸着老爷子的工资了,你们这种不孝子,都应该抓起来,统统抓起来!

  父亲和我跑去疗养院,见到了自称是他的父亲、我的祖父的老头儿。长得是很像祖父,可他能走,能跑,要是人民币到位,说不定还能跳。他一开口,我们就惊呆了,因为他说着一口陌生的方言。不过,他是个很称职的演员,他的话虽然难懂,但是控诉我父亲对他弃养的部分,还是人人都能听懂的。

  回来后,父亲一夜没睡,早上醒来,已经白了头。除了担心每月要还的巨额欠款,他更担心祖父的安危。久病床前无孝子,我的父亲也不能说是个孝子,在祖父生病的这些年里,他也有过很多粗暴的时候。可是,他绝对没有动过老大这种心思。



  一年后,老大失踪了。到今天已经过去了二十四年。我始终觉得父亲与老大的失踪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每次父亲在讲到这个话题时,总会夏然而止。今天也是一样。

  我已经趴在了桌子上,父亲推了推我,我突然心生一计,佯装睡着了。父亲叹了口气,说:唉,这事儿我是真没跟任何人说过。孩子,你还不知道吧,爸爸日子不多了。

  我抖了一下,马上又镇定下来,父亲肯定是在试探我!我赶紧继续装作睡着了,还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父亲接着说:

  那年是1992年。一年前,我找到了杨文梅。我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在上吊。我救下了她,她说,老大终于彻底甩了她。我就劝她,劝啊又劝。她怎么也听不进去。最后我说,你这么死了,老大还在跟别人风流快活,你还不如带他一起下地狱!

  嘿,没想到这句话她倒听进去了。我其实就是想通过她把老大约出来,问问他到底把我爸爸怎么样了。

  过了好久都没有动静。一年以后,1992年的3月22日,唉,那个日子我记得太清楚了。



  杨文梅打电话给我,让我去她家,说老大来了,要见我。我就去了。一进去,看到老大被绑在一个奇怪的椅子上,手啊脚啊,绑得死死的。

  杨文梅说,她给老大喝了药,现在你问他啥,他都说实话。

  我赶紧扑过去问:哥,咱爸呢?你把咱爸弄到哪儿去了?

  老大半闭着眼睛,不停嘀咕。我凑近了听,他说的是三个字,不停在重复:臭水沟……臭水沟……



  我就冲出门,打了个车跑到小时候住的郊区那里去。没想到那个臭水沟竟然成了个鱼塘,据说已经建好五六年了。我找到鱼塘的老板,问他有没有发现过尸体。他警惕地问我:你是公~安~局的?

  我说:不是。

  他说:那你tmd胡说八道什么?你这么造谣,我的鱼还有人买吗?你信不信我报警把你抓起来?

  我说:是不是有个老爷子的尸体,个子挺高,瘦得很,长脸……

  他打断我:你tm有病是不是?哪儿来的尸体?

  我诈他:那是我爸,我梦见他了,死人总不会说谎。

  老板一凛,还是说:没有的事儿。

  他的声音带上了颤音。我没再追问,走出去十几分钟,想了想,又折回来,看到他正背对着我,面朝鱼塘跪在地上,还不停磕头。绕到正面,原来他正在一个盆子里烧纸,还嘟囔着什么。抬起头来的时候,我看到他一头的汗。



  我又回到了杨文梅家。她开了门,戴着橡胶手套,手里拿着个钻头一样的东西。我仔细一看,她竟然在给老大纹身。纹的都是她的名字,从脸上开始,已经纹到了脖子。老大可能是药劲儿过了,正使劲挣扎。不过他的嘴被胶布贴住了,手脚都被固定得死死的,没什么用。

  一觉醒来,滋滋的声音还在继续。再看老大,已经被纹到了脚背。杨文梅说:跃山,你走吧,这事儿跟你没关系。

  我跟她说了你爷爷的事儿,我说,这事儿跟我关系大了。你让我亲手杀了他。后来,我们两个人就为了到底谁动手吵了半天。老大听着,裤子就湿了。最后我们达成了协议——把老大弄到鱼塘去。

  我们去的那个晚上,下着暴雨。那是那年春天的第一场雨。鱼塘那里一个人没有。我们拿铁丝绑了老大的手脚,从杨文梅的车上把他抬下来,他已经不怎么挣扎了。我们把他沉进去,几分钟就不冒气了。等了足有半个小时,杨文梅说,跃山,这事儿现在彻底跟你没关系了,你走吧。我的车里有遗书。

  她说完遗书这两个字,就往鱼塘里一跳。也是不到几分钟,就不冒气了。我就往家走。路上雨那么大,浇得我透心凉。回家我就病了,得了支气管炎。这么多年也没好。

  ——孩子,你别装睡了。你老子真没几天了,我tmd得了肺癌!



  我猛地抬起头,一脸的鼻涕眼泪。我想,我的抽泣声早就暴露了自己。我哭道:爸,告诉我,你说的都不是真的!你没得肺癌!

  父亲说:晚期了,昨天医院诊断的,长得地方深,tmd我还一直以为是气管炎!反正是不能开刀了——嗨,别打岔啊,我跟你说这些,主要是要说下面这件事儿。你还记不记得,跟我在疗养院找到的那个老爷子?

  我茫然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父亲说:你记不记得,咱们家有个远房亲戚,你的七舅老爷,总是接济咱们?帮咱们还给爷爷看病欠的钱?你上大学的时候,还给你学费来着?

  我点了点头。

  父亲说:这个七舅老爷就是那个疗养院老头。老大死了之后,我跟他谈妥了,我帮他交养老院的钱。唉,他也是个无儿无女的可怜人啊!他现在在XX养老院,你每年去看他一次,记着带好当天的报纸,给他拍个正面和侧面的照片,你爷爷的单位每年都要留档案。他比你爷爷小二十岁,那时候是染了头发才像你爷爷的,不过现在也八十了,不用化妆了。单位可能还会派人去问,不过那个老头人可一点儿不糊涂,身体也好得很,这个钱你能拿多久,就拿多久吧!



  父亲从衣服兜里掏出一个存折,我拿在手里,是温热的。我的一大滴眼泪滴在了上面。

  这时,父亲终于彻底醉了,他口齿不清地唱到:

  鼻涕过了河,去找李跃河!

  李跃河,不在家!

  问他爹,他爹说:

  李跃河,

  他不是我的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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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回来啦~吼吼~即日起恢复更新~


  @红酥手贱 2017-06-18 23:32:55
  查无此人(下)
  在王敏佳和小希之前,我当然也有过别的女朋友。女人们的风格都是一样的——不辞而别。留下很多要扫很久才能扫干净的头发,留下很多要通风很久才能彻底散尽的香水味道,留下很多变成习惯的原来不属于我生活的元素,比如说,写日记。
  写日记的习惯,还是我的初恋留给我的。她叫阿明,一个很男孩子气的名字。她长什么样子我早已忘了,当然在我的回忆中她总是自带两个大柔光箱的。也许她并不是我的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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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伪员长2 2017-06-20 07:56:22
  我以前梦见过很多次紫色的尸体穿着黄色的雨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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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比色,你的色彩感觉很不错哦~吼吼~
  @暗婲婛寂 2017-06-20 18:41:25
  不要走!接下来怎么办?又剧荒。又小说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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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俺回来啦~~
  @凱云2013 2017-06-20 22:14:21
  好几天没过来啦,先顶后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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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问候老朋友~~嘿嘿~
  @ty_浮光掠影173 2017-06-22 15:11:20
  出差好啊,美景美食大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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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食美景没有,差点中暑倒有~汗一个~
  更新一篇~

  中年爱情(上)

  一个女人过了四十岁,才遇到今生的真爱,这是一种幸运还是悲哀呢?不过,据说很多人,不论男女,穷其一生,也没有经历过真正的刻骨铭心。如此看来,这个女人还是很幸运的,我们不妨就叫她幸子吧。

  大家好,我就是幸子。或者说,以前是幸子。现在的我,是一团终日漂浮在空气中的人形能量团,俗称鬼魂或者幽灵。我比较倾向于后者。在我决心变成幽灵之前,我犯了一个不可挽回的错误,那就是关闭了所有的门窗。在死去的那一刻,风能吹到的地方,就是我变成幽灵后能去的全部地方。尚在阳世的时候,谁能想到我会被困在这套小小的两室一厅里呢?

  不过我并不孤独。这套房子里一共有三个幽灵,另外两个都是年纪很大的老人,他们是一对夫妻,据说十来年前相继在卧室里曾经的一张黄花梨木大片床上咽了气。老太太七十多,老头八十多,完全是喜丧了,他们也的确终日都是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

  我对于这一对爱晒太阳的老幽灵没什么兴趣,甚至还没有对他们口中的那张上世纪初流传下来的大床兴趣大。我问他们,那床去了哪里?为什么被一张皮艺的软包大床取而代之了?老两口就叹息了,他们提到一个人,那名字我是谙熟于心的,终于我知道了,原来他们就是刘宝荣的爷爷和奶奶。

  我的脸腾地红了。这意味着我和刘宝荣的一切,他们都曾看在眼里。可我又没有任何办法,把那些声音和画面从他们的记忆中剔除。我的双耳嗡嗡作响,可他们没有发觉。他们还在不停咿咿呀呀,讲述着那张大床的来龙去脉。也许人到了一定年纪,总会变成话唠。他们似乎说到了刘宝荣的父亲,说到了那场带走刘宝荣双亲、让他在无数个黑夜偷偷哭泣的车祸,还说到了什么赔偿金。他们说那床就是刘宝荣用赔偿金买来的,花了小两万。

  我暗暗扼腕。根据幽灵老头的描述,那床的价值起码要再加两个零。品相好些,说不定能加三个零。有了这两个或者三个零,刘宝荣的靶向药就不会断顿儿,那样的话,一切都将大不相同。幽灵老太太提到了一个名字,她说毁掉那张床的女人叫小骚货。我相信这一定不是个真名,可是我也没有办法用其他的代称来称呼这个女人,所以,我决定叫她骚女士。



  那张大床只花掉了赔偿金的不到1%,剩下的,老太太说,半数都被骚女士挥霍殆尽了。她讨厌那张床,是因为它太硬。当她在它上面展示她的柔软与弹性,做出一些让幽灵老头目瞪口呆、让幽灵老太太去捂幽灵老头眼睛的姿势的时候,那些曾经晒饱了热带阳光、吸饱了海风芬芳的木头,一不小心硌疼了她。

  骚女士说:这破床讨厌死了。

  刘宝荣说:这可是民国初手工造的床,是古董!

  骚女士跳了起来,说:民国?这……这张床上面不会死过人吧?

  刘宝荣说:这个……不重要吧?

  骚女士尖叫起来,她问:这床哪儿来的?

  刘宝荣说:巷口烟油子家淘换来的,他们那个儿子又进去了,老两口急着用钱……

  骚女士打断了他的话:太晦气了!扔掉!扔掉!



  后来,据说刘宝荣迟迟不肯扔掉这张床——我估计其实是他没找到买主,这个“迟迟”也就一个星期的时间——骚女士有天趁刘宝荣去见朋友,就领了几个民工要把那床搬走扔掉。民工们折腾了半天,横起来、竖过去,大床硬是坚持着没散件。最后民工们建议骚女士拆了卧室门,她听后灵机一动,就给民工们加了工钱,指挥着他们把那床就地劈了。

  刘宝荣半夜醉醺醺地回来,往床上一躺——不对劲儿!他睁眼一看,酒醒了大半。黄花梨不见了,一张软得让人腰疼的大皮床让他几乎感觉不到自己148斤的体重了。他摇醒骚女士,问她黄花梨的下落。可能是话重了些,骚女士撒起泼来。后来刘宝荣在垃圾堆里扒拉了一宿,连一块碎片都没有找到。

  这骚女士究竟是何方神圣,老幽灵们也不得而知。他们说,她三十多岁年纪,从来不上班,没有老公和孩子,也没有爹娘,有的是一张俏脸和多得无处消磨的时间,还有皮夹里花不完的钱。当然,那些钱都来自那笔赔偿金。

  不知怎地,这话除了最后一句,好像说得都是我。可我对于这位可人儿一点儿印象也没有,这套房子里没有一丝一毫属于这个女人的印记。不过,幽灵老太太说,骚女士不是赔偿金唯一的受益者。黄花梨事件三个月后,刘宝荣佯装赔偿金已经用尽,以试探骚女士是不是他的真爱,结果她没几天就突然不辞而别了。

  之后,又有过嗲女士、凶女士、媚女士等七八位女士,在那张大床上做过柔韧度的表演。

  在被骚女士挖走半数棺材本后,刘宝荣谨慎了起来。幽灵老头为他辩白说,他每交往一位女士,都是奔着结婚过日子去的。为了表示真诚,每次,几乎在相识的第二天,这些女士的耳朵上、脖子上、手指上都出现了沉甸甸的装饰物。可是女士们在两三个月后,都无一例外地带着多出来的几十克体重离开了他。



  我恨恨地看着幽灵老头。他说的“柔韧度表演”肯定也包括我。他感受到了我的眼神,慌忙说:但是,幸子,你是不一样的,你是个好女人,我们一家人是认你这个孙媳妇的。

  孙媳妇?我冷笑一声。他们就这样自动忽略了查小宁。我是在刘宝荣死后一个多月才知道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的。她手里拿着一张大红的结婚证书。刘宝荣的户口上明明没有这个人,他的婚姻状况也明明是“离异”,可查小宁就那么硬生生地闯进了这套房子,高昂着头对我宣布,法律规定,她是这里的主人。



  我和刘宝荣是相亲认识的。其实那也不是什么相亲,我在牵手婚介公司是拿着一份工资的,底薪1000元,每次钓到一条“鱼”,可以拿到500元的提成。我在婚介公司的登记资料是一所私立初中的音乐老师,反正那所学校是全封闭式管理的,我自己都没有进去过,这个谎言也就完全没有被戳破过。其实我曾经是一个小学音乐老师,三十五岁那年,被校长的侄女顶了岗位,学校安排我去门卫上班。我被围观了几天后,一气之下就辞了职。

  前夫不满我不跟他商量一下就辞去了一份稳定的工作,我们吵了几个月,最后很不和平地分手了。我们没有孩子,前夫把那套两室一厅的单元房留给了我。他是个还算仁义的人——也许我们离婚是因为没有孩子吧,辞职只是借题发挥,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那房子里有一架老式钢琴,后来我就靠它为生。我带的学生五花八门,其中就有牵手婚介的老板琳姐。她手把手教会了我一项新的生存技能,那就是“钓”男人。

  琳姐说我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命。她分析说,我应该主攻四十岁以上的中老年男人。这些人中,绝大多数是没经历过一个活生生的女人,换上小礼服弹钢琴给他们听的,你这一手儿一露,绝对马上把他们震住了!

  我一试,果然如此。当然,我从来没有把除了刘宝荣以外的任何男人领回家过。我表演“绝活儿”的地方,都在“萨拉”餐厅。那是个西餐厅,也是琳姐的产业,里面的那架立式斯坦威手感一流。对外,我是萨拉的琴师,其实我只在有“鱼”上钩的时候,才跑去露一下脸。每当那个系着黑色领结的小白脸,端起话筒对着大厅里所有食客说“下面这首曲子是幸子小姐送给七号桌一位特别的朋友的,请欣赏”的时候,追光灯总是适时地照亮坐在七号桌上的“鱼”。“鱼”们总是在大家的注目礼下,手足无措。当然,有些心理素质比较好的也就无措个十几秒,可他们内心的震撼我是能感受到的。一曲结束,他们的眼神就带上了膜拜,他们的话语就带上了谄媚。
  中年爱情(中)
  等第二天,我就可以带他们去逛街了。逛街,也必然逛到琳姐那家服装店。里面的那两个小姑娘机灵极了,“鱼”们总能适时看到我试穿的衣服上,标价四位数的吊牌。还真有几个在我进了试衣间后,就落荒而逃的。当然,绝大多数对于这第一刀,都是在半痴呆的状态下,生生挨了的。这个四位数,我和琳姐是五五分成的。

  接下来我就会因为“学校组织学习”而“去外地”两三天。当然,这两三天,我一般都是待在家里看肥皂剧看到地老天荒、吃外卖吃到想要呕吐的。

  两三天后,“鱼”们一定会打电话来。这时,一定要约到中午见面,先吃饭。琳姐说:虽然说男人都是下半身动物,可大中午就兽性大发的,毕竟是少数。在我三年的职业生涯中,很幸运并没有遇到这样的人。这次吃饭,我一定会抢着买单。“鱼”们肯定会小小感动一把。可是,他们想不到的是,吃完饭,接下来的节目又是逛街。这次要去的,是琳姐的名包店。当然,“鱼”们会发现,那些看似普普通通的小包,吊牌价格就没有五位数以内的。他们中的半数会尿遁,另外半数会双手发抖地刷卡。这时,我一定会按住他们的手,拿出自己的卡,轻轻一刷。

  刷卡的同时,我的电话就会响起来。当然是名包店的小姑娘打来的。我就会拎着新买的包,因为急事而匆匆离去。

  这次以后,基本上“鱼”们就再也不会打电话来了。他们可能会感觉到一种叫做“阶层”的东西,但不能清晰地用语言描述出来。四十岁以上的男人,光顾婚介所的目的,除了人闲钱多想要找25岁以下小姑娘重温青春时光的,基本都是奔结婚去的。他们对于沉没成本的认识,惊人地清晰准确,他们的止损也毫不拖泥带水。



  我对刘宝荣当然也用了这一招儿。没想到的是,我的曲子,他听了一半,就好像睡着了一样趴在了桌子上。我诧异地弹完那首爱的协奏曲,走过去看他,他抬起头,竟然一脸的鼻涕眼泪。

  后来他说,我让他想到了他已经过世的母亲。再后来我知道了,他母亲是吹唢呐的,生前是一个红白班子的台柱子。可能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受到了一点儿侮辱。可那时我正处于热恋中,对于一切不符合我对这段爱情期望的小小不和谐因素,都自动忽略了。

  弹琴痛哭事件的第二天,我本应约他去逛街。可是我病了,真正的一病不起,完全不能下床。我打电话给琳姐,她关了机。在步入这个灰色的行当后,我就和几乎所有的朋友断了联系。我翻着电话薄,犹豫着,不知道该打给谁。就在那时,刘宝荣的电话来了。我第一次违背了自己的职业道德,把他召到了家里。

  刘宝荣是带着社区的大夫来的。半小时后,我输上了液,他在我的厨房炖起了鸡汤。我不会做饭,离婚后,我几乎吃遍了整个城市所有能送到的外卖。可能你觉得我是个傻女人,这样小小的温情就俘获了我的心。可能你会说,刘宝荣的套路,比我更深。我不想反驳,缠绵病榻的时候,那种脆弱,没有经历过的人很难体会。

  刘宝荣做的鸡汤面,味道特别好。碗里面没有一丝油花儿,因此清淡极了,可喝一口,又无比香醇。即使病中,我也忍不住食指大动。后来,过了十几天,我能走动时,站在厨房门口,正看见他弓着腰,用小勺子细心地舀着浮在汤面上的油。

  这期间琳姐给我打了无数电话,我开始没接,后来索性关了机。琳姐终于跑来了。刘宝荣去开门,她看到他,两个人都惊呆了。

  琳姐反应很快,她说:这几天有好几个会员想约你出去,给你打电话一直不接,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儿了呢!你这是定下来了,再不见别人了?

  我点点头。

  琳姐飞速地剜了我一眼,说:好,那我就把你的资料撤了啊!

  我又点点头。

  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见过琳姐。



  我那时的行当有个学名,叫婚托。根据老幽灵二人组的描述,我断定刘宝荣遇到的所有“女士”,都是我的同行,但是不属于同一个工种。我是做短线的,基本在十天之内一定会解决战斗,也不会被“鱼”们占到真正的便宜。她们不同,她们做的是长线,钓的是大鱼,几个月的时间里,肯定会发生一点儿什么,当然,她们得到的也会更多。

  刘宝荣在这个城市的七八个婚介公司都交了3000-5000不等的会员费,然而没有一家愿意花费几分钟的时间核查一下他的婚姻状况。

  查小宁说,她和刘宝荣是离了,但是后来又复婚了。离婚是为了买二套房,复婚就不需要什么理由了。可是幽灵老太太另有说辞。她用没有一颗牙的嘴——据说她的假牙在下葬时,被粗心的刘宝荣忘记烧给她了,如今她只有看着抽屉里的假牙干瞪眼——瘪瘪地说了一箩筐查小宁的坏话。



  我跟刘宝荣好了两年。开始的一年半,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我“辞了”那个子虚乌有的教职,专心跟他一起享受迟来的爱情。这不是那种情窦初开时的盲目激情,而是一种更为持久、澎湃的感情。如果说年少时的爱情像是小溪,清澈见底,中年人的爱情更像是黄昏时分的大海,潮起汐落,巨浪翻滚,时时吟唱出低沉的、叩击灵魂的绝响。对于很多人而言,这就是人生中的最后一次恋爱,爱情是一颗保鲜期奇短的水果,滋味奇美,但生活中所有的鸡毛蒜皮都会加速它的腐烂。

  那是疯狂的一年半。我们去了三十多个国家,有一半的睡眠时间,都在飞机上度过。记录那段日子的影集,就有十几本。这还仅仅是洗出来的照片。可惜那些照片被查小宁锁了起来。一切没有烧掉的东西,我都无法触及,我只能看着那些封面,想象着里面那些笑脸和当时的笑声。

  后来,刘宝荣在那个著名的求婚地,向着我单膝跪地。周围也有这样做的人,不过都是些年轻人。围观的人们起着哄,刘宝荣说了些什么,其实我根本没听清。我只顾了哭。感动的眼泪,扬眉吐气的眼泪,五味杂陈的眼泪。

  我接过了戒指,很大的钻戒,大得让我都有些自惭形秽了。

  欣赏完戒指,刘宝荣还跪在那里。我去扶他,他却一歪,晕了过去。
  中年爱情(下)
  后来,他是躺在飞机上回的国。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我是个粗心的爱人,把他的消瘦当成了旅途奔波的结果,还为他的三高有所缓解而欢喜了许久。

  三个月后,刘宝荣陷入了昏迷。此时他已经花光了自己所有的积蓄,还有我的。我想要卖掉他的房子,可是既找不到房产证,又被房产管理局的办事员告知我没有权利这样做,因为我跟他,没有任何具有法律意义的关系。刘宝荣在病床上昏睡着,护士一次次来催我,说药断了效果就会大打折扣。

  我卖掉了自己的房子,从挂到中介那里,到售出,才花了不到半天时间。买家很好说话,我很快拿到了钱。几十万,又买回了刘宝荣的三个月。可是,他再也没有醒过来。

  终于有一天,半夜,我趴在他的床边,半睡半醒间,尖锐的警报声响了起来。我刚来得及站起来,就被粗暴的护士推了出去。抢救了两个小时,主治大夫摘了口罩,对我说:让他去吧,他虽然在昏迷中,可是疼痛感丝毫不会减弱。这样的病人,也有醒来的,都说自己一连做了几个月的噩梦,梦见在炼狱中煎熬。放手吧,你这么坚持真的没有意义。

  我终于点了头。大夫允许我进去看他。我看到他的嘴角有血迹,面容却安详了。他瘦得像骷髅一样,手是冰冷的。



  从拿回刘宝荣的骨灰的那天,我有一个月的时间没有出过门。我的很多东西,在卖掉房子的时候,都搬了过来。我用了很久,把它们全都塞到了房间的所有角落里,每个柜子、箱子都满满当当,钢琴也被我硬塞进了客厅,可我心里还是空空落落的。

  那天查小宁来开门的时候,我喝了冰箱里过期的啤酒,我猜啤酒过期了,酒精度是会上升的,因为我既迷迷糊糊,又头痛欲裂。我根本没想到,别的女人也会拥有这套房子的钥匙。我瘫在沙发上,看到她开了门,走到我面前,还没有从目瞪口呆中缓过来。

  查小宁说:你就是刘宝荣那个姘头?你怎么还住在这儿?

  我惊呆了,我问:你是谁?

  查小宁说:我是他老婆。

  我呆在那里,查小宁把一个大红的本子递给我。翻开,上面的两个人,正是刘宝荣和她。日期是刘宝荣向我求婚前两个星期。

  那时,我们正好在旅游的间隙回了国。刘宝荣说,他有些事要办,我问了半天,他没说是什么事。我不是那种死缠烂打的人,也就没有再问。他消失了一个早晨,回来说,事情已经办完了。

  原来,他是抽空去跟前妻复了个婚。

  我问:他病了半年,你在哪儿?

  她说:别跟我扯没用的。你别想霸占这房子。就算我答应,我们家乐乐也不可能让你住舒服了!

  乐乐是刘宝荣的儿子,在上大学。他说这个孩子跟他并不亲近。刘宝荣提起刘宇乐的时候很少,语气也都是郁郁寡欢的。在病重的时候,这个乐乐也从来没有主动给他打过一个电话。刘宝荣昏迷后,我给乐乐打电话,已经是空号了。

  可是,儿子就是儿子,查小宁说,他拥有对于刘宝荣遗产的绝对继承权。

  我说:我卖了自己的房子给他治病……

  查小宁说:那你可真贱。

  我没有反驳她,我的大脑浸泡在酒精中,我的拳头软绵绵地握不紧。而且,我也没有一个十九岁的儿子。

  查小宁最后说,限我一周内搬出去。

  她走了,我坐在地上,想了好久。对于自己即将无家可归这件事,我倒不那么关心。我冥思苦想的是另一件事——刘宝荣既然已经复了婚,为什么又要跟我上演鲜花戒指那一幕呢?最后,我决定亲自去问问他。



  我在查小宁给我的期限的最后一天把自己变成了幽灵。用的是刘宝荣送给我的那条真丝纱巾,那东西结实极了。衣柜的横梁,果然也如他说过的那样,是他亲手用膨胀螺丝打进墙里的,我在那里挂了很多天才被发现。我承认我就是存心要吓一吓查小宁。我讨厌她的趾高气扬,我讨厌她莫名其妙的正室范儿。

  可是,我没有想到,我还是见不到刘宝荣。他死在医院的抢救室里,理论上,他可以进到任何那一刻风能到达的空间,可是,不包括他自己的家。因为,我的习惯是,离开家就会关上所有的门窗。你看,好习惯有时候也会害人的。阴阳会相隔,我们这种情况,不知该如何概括了。我不能走出这两室一厅一步,在查小宁指挥着工人抬走我所有个人物品的时候,门是四敞大开的,可是,我走到门口,就会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弹回来。老幽灵二人组劝我说,一切都是徒劳的,我还是放下一切,等着灰飞烟灭的那一天比较好,在这期间,可以多晒晒太阳。



  不过,后来,我果然吓到了查小宁。我把自己挂在衣柜的横梁上面的时候,曾经有过不自觉的挣扎,于是,一床放在我头顶的被子掉了下来,正好盖住了我。查小宁打开衣柜的时候,被子掉了出来,她赶紧又关上衣柜。

  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让查小宁认为,我放弃了个人物品逃走了。也许是我总把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的习惯吧。总之,她在检查了衣柜后,认为那里不需要清理了。

  查小宁再来的时候,带着一个男人。他们连床单都没有换,就滚成一团。我和老幽灵二人组在床边围观着。

  男人突然感叹道:还是你有手段啊,小宁!

  查小宁说:当然,他欠乐乐的。一听说乐乐留学的学校,不接受父母离异的家庭,就急着从国外跑了回来。

  男人说:你到底怎么知道他病了的?

  查小宁说:这不重要。别说这些扫兴的事儿了!

  男人再问:他不是说要跟那个女人结婚,一直催你去再把离婚手续办了吗?

  查小宁说:不接他电话不就行了——哎呀,你真烦,就会扫兴!



  两人正要继续,系在我脖子上的丝巾,突然断了。我的头咚地撞在衣柜的门上。

  查小宁狐疑地拉开了衣柜门,我扑进了她的怀里。

  男人杀猪一样叫起来,查小宁足足一分钟后,才想起推开我,她的尖叫仿佛卡在嗓子眼儿里,听上去别扭极了。

  我笑了,这是变成幽灵后,我第一次笑,原来,幽灵的笑真的是自带回声的。原来,幽灵的笑真的是会被听到的。我笑了,幽灵老头和老太太也跟着笑了。

  笑声中,那个男人连滚带爬跑了出去,查小宁完全是爬出去的。

  ​

  我们笑了好久,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更新一篇~

  细嗅小皮鞭(上)

  我叫赵东伟,曾经是个男人。当然,现在我的性别也没发生太大的变化,只不过,我变成了一头狮子。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这鬼地方热得能把人烤熟,我趴着的这片草丛,虫子多得不计其数。我说的是我身上的那些吸血鬼,那些在我耳边发出高频振翅声的讨厌鬼们已经被我自动忽略了。至于我这头乱发中究竟潜藏了哪些品种,我不想再详细描述了。它们时时刻刻在我的皮毛下面穿梭,一开始我差点被那种酥麻的蚁行感弄得发疯,这几天倒有些习惯了,我戏称这些虫子为我的私人按摩师。

  记得第一天,我是说我变成狮子的第一天,我还试图把自己浸泡在一个浑浊的水塘里,以淹死这些虫子。可安娜咬住了我的尾巴,她说:水塘不是我们的地盘,喝水可以,洗澡就免了吧!

  安娜是我的狮群里,七头母狮中最乖巧的那个。她说这话的时候,我就看到了水塘的主人——一截枯树枝,不、一只肥肥的大鳄鱼。它睁开一只昏黄的眼珠,瞟了我一眼。再仔细一看,许多枯树枝漂浮在水面上,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好几步。安娜笑说:怎么,我们的大英雄也有怯场的时候?

  她说我是英雄,是因为我打败了这个狮群原来的领袖亚当。当然,我并没有主动挑衅。那天我醒来时,还没有来得及接受自己变成狮子这件事,就被亚当的一声怒吼吓得掉了魂儿。他张大嘴向我扑来的时候,我还想着怎么闪避。我是个搏击爱好者,可不是个撕咬爱好者。不过,人的潜能都是被逼出来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就那么寸,我低头躲过它的飞扑以后,回头一口,正咬在它的命根子上。亚当被我阉掉了,它在地上翻滚了一会儿,就嚎叫着跑远了。

  此时,一大群母狮——其实就是七头,但我当时感觉这个数字似乎少加了一个零——围住了我。我紧张地跟她们对峙着。还是安娜先开了口——不要问我为什么能听懂她说话,等你变成狮子你也能听得懂——她说:看来以后你就是我们的新头儿了,怎么称呼你啊?

  我说:我叫赵东伟。

  安娜说:伟~哥是吧?一年就这几天,你可得抓紧时间!

  后来,我才知道,她说的是发~情期。狮群里所有的母狮都是同一时间发情的,这一个星期以来,我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极~品~牛~郎。

  安娜和其他的母狮,总是把猎物的生~殖~器留给我。她们说,我需要补一补。我是个从来不吃内脏的人,更别说是生的。可是,现在我却吃得飞快,因为体力消耗实在太大,我总是饿得头晕眼花。这感觉让我想起了变成狮子的前夜。



  我究竟是怎么变成狮子的?只记得那天喝了不少。

  陪了一整晚的客户,酒已经喝到八九分了。可助理小牛扶着我一进家门,就见老婆穿着一套薄纱一样的睡衣,全被他看了个光。小牛面红耳赤地把我扶到沙发上,一溜烟跑了。老婆突然就往我腿上坐。结婚这么久,恕我直言,对于男人这种生物,她的认知度还停留在非常肤浅的层面。我喜欢纯情,也喜欢情趣。可男人真不是每时每刻都“兴致盎然”的。

  我承认,我大概兴奋了那么几秒钟,可那完全是礼节性的。现在我更需要的,是一杯酸酸的醒酒汤,再来一块热毛巾。

  在我不好意思地指出,老婆快把我压吐了之后,她就很不高兴,对于我的晚归也就有了些奇奇怪怪的想象。我瘫在沙发上,闭着眼睛,她就在离我的头部不到十厘米的地方不停唠叨。我的手在沙发缝儿里摸了半天,摸到了遥控器,就悄悄把电视的声音开大了。原来是个讲狮群生活的纪录片。磁性的男声说:雄狮可谓是世界上所有男人羡慕的对象。他们从不捕猎,却总是优先享用所有猎物最肥美的部位。进食、晒太阳和交配,是它们生活的全部内容。整个交配季,雄狮会与狮群中的所有母狮……

  我正听得津津有味,一个硬物砸在了我头上。回过头,我在一阵眩晕中,看到老婆的脸整个变了形,眼睛竖了起来,鼻子歪到一边,两个嘴角都向下弯去——这是老婆发飙前的典型表情,我忍不住暗想,我到底又做错了什么呢?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按在遥控器上,一头威风凛凛的雄狮嘶吼的样子被定格在画面上。



  我自认是个好男人,不脸红地说,简直是好男人的典范。我拼命工作,让老婆住大房子,让儿子赵新灞上贵族学校,我不抽烟,酒也是应酬才喝,“五毒”可以说是都不沾边儿,唯一的嗜好就是赚钱。那方面,除了今天这种半瘫痪的状态,我也基本能让老婆满意。我广阅教学视频,积极学习新技术,各个指数都超过了中国男人的平均值。

  可是老婆总对我不满意。她总说我太忙,根本不关心她。是,我忙,我陪她的时间少。可我要是不忙,估计她会更着急。女人就是这样贪得无厌。生了儿子后,老婆再没上过班。儿子小的时候,她不过喂个奶,就天天抱怨,说我不顾家。我给她请了七八个保姆,最后都闹得不欢而散。是谁的问题,不用我多说了吧?这种娇生惯养的女人,真是谁娶谁知道!唉,一言难尽!



  脸颊猛地传来一阵锐痛,我定睛一看,老婆那长长的指甲离我的眼珠不到一厘米。我扑到卫生间,镜子里,我的右脸,从腮部到嘴角,两道长长的血印子。我生起气来——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我提高音量说:跟你说了多少遍,别挠我的脸!我明天要谈个大客户,你这让我怎么见人?

  老婆呆住了,半晌,她哭了起来。突然间我觉得自己已经累到了极点,如果有人轻轻推我一把,我一定会应声倒下。

  老婆走过来了,她根本没看到我绝望的眼神。只见她伸出一根手指,那手指上有着尖利的指甲。她用那指甲推了我一下,我立刻轰地倒地。记忆中的最后一刻,是我看向电视里的那头狮子,而它死死盯着我。突然间,它好像眨了一下眼睛,我立刻陷入了长而昏沉的睡眠。

  细嗅小皮鞭(中)

  醒来后,我就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一个狮群的领袖。我的职责,除了节目里说的吃饭睡觉交配外,还需要确保整个狮群的安全。没几天我就遇见了三只鬣狗。它们那种猥琐的气质,在整个地球上独一无二。它们的尿液,气味也非常特殊。安娜反复提醒我,鬣狗的凶猛与残暴。

  真正对决的时候,它们却彻底傻了。因为我不是一头狮子,我也就不会狮子那些招数。我是一个受过格斗训练的男人,又装备了利爪和尖牙。鬣狗们没有讨到一点便宜。它们落荒而逃,其中一只的肠子都流了出来。如果不是过度的交配耗费了我太多体力,我很有把握让它们彻底咽气。

  至于怎么个“过度”法儿,我不想详细说了。不过,母狮们的和谐令我大开眼界。古时候可以三妻四妾,可是怎么也做不到这种毫无妒忌之心吧。我大概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如此幸运的男人了。变成狮子之后,我再看母狮,不知道是不是荷尔蒙的原因,我竟然很快能区分出她们的长相了。有的凶悍,泪线也有着骇人的弧度;有的柔情似水,想解锁什么体~位都无条件配合;还有的木讷,我在后面忙乎着,她还一心一意啃着猎物的骨头。

  过了好多天,安娜终于告诉我,交配季节过去了,我长舒了一口气。可是又过了很久,一直没有小狮子出生。我问安娜的时候,她吞吞吐吐。后来终于说了,原来我还在“试用期”。她们需要彻底验证我的“实力”后,才会排卵。敢情我这么多天都白忙活了!我有些生气。



  当然,这些事并不重要。我已经一连很多天,跑到很远的地方去,可是还没有见到过一个人。我终于确定了,这是一片根本没有人烟的大草原。我仔细在脑海里搜寻差不多忘光了的高中地理知识,已经能确定,这里是非洲了,可到底是非洲什么地方,我还很难确定。对于我是怎么跑到非洲来变成了狮子,我还没有头绪,可我已经确定了自己的小目标:回到中国去。

  可是,没等我开始行动,第二个交配季又开始了。这次我没那么卖力了,可四个月后,很多小狮子还是相继出生了。我看着它们嬉戏玩耍,长久地思考着这些毛茸茸的小东西到底跟我有没有血缘关系。不是跟我占据的这具雄狮的肉体,而是跟我赵东伟,到底是个什么关系。这种事,恐怕第一等的伦理学家,也难以为我指点迷津。

  食物突然匮乏起来,这也难怪,半数的母狮不能去捕猎了。安娜说,她盯上了一群过路的角马,说让我帮她打个下手。我们去了,可没想到一只体型超级大的雄狮也盯上了它们。安娜流着口水说:天哪,那是飘柔王子!

  我问:谁?

  她说:你看他的鬃毛,长得多威风啊!就像用了飘柔一样。

  我说;我给你讲的飘柔是让头发变顺的,不是变炸毛的。

  她说:这些细节不重要了。走吧,我们还是不要让他发现的好。

  我问:为什么?

  她说:你肯定打不过他。



  安娜真是一语成谶。过了没几天,飘柔王子来找我叫阵了。它的大爪子像是熊掌一样,不到两三个回合,我就被它压在地上。实力悬殊太大,就好像45kg对阵90kg的选手一样。我闭上眼睛,不再挣扎,没想到它放开了我,悄悄说:哥们儿,不好意思,弄疼你了吧?你别怕,我就是想睡这帮骚~娘们儿,过几天,我就把她们还给你!

  我问:你说什么?

  他说:我才不会傻傻地保护一群傻娘们儿,我可是个浪子。这辈子,我的志向是睡遍这片大陆上每一个娘们儿。你先别处逛几天,然后回来,我会假装败给你的!

  我远远地跟在他和她们后面好几天,看着他像个永动机一样表演。可是后面的事儿慢慢就不对劲了。那天晚上,他好像一夜没睡,我离得远,没看清他干了些什么。等他们都去喝水了,我跑近一看,差点晕过去:我的那些小狮子,统统被咬死了。有几只还被吃得只剩空壳。

  我用爪子拨弄着那些软塌塌毛茸茸的小东西。这时,一声微弱的哀鸣传来,我发现在草丛深处,还有一只幸存的小狮子,它的身子陷进了地上的一个小坑, 爬不出来了,也正好救了它一命。



  没想到我赵东伟一世英明,竟然被什么飘柔王子套路了。我叼着那只小狮子离开了狮群。我不知道该去哪儿,只向着一个方向狂奔而去。路上,我捉到了几只老鼠,也狼吞虎咽下去。走了好几天,那只还在吃奶的小狮子已经奄奄一息了,我终于看到了人类活动的痕迹——一辆装甲车。

  我跑到车前面,人立起来挥舞着爪子。司机是个白人,他紧张得要死,都快把方向盘拔出来了。副驾有一个扛着巨大镜头的人,他是个黄种人!从气质来看,从他穿的XX杂志的马甲来看,他还是个中国人。

  我放下小狮子,在面前的地上刨起土来。刨出了一片空地,我就按住一块石头写了起来。先写了“SOS”和“help”,又用中文写了“救命”。

  白人依然保持着定住的姿势,那黄种人突然摇开车窗伸出头来问:你会写字?

  我望着他,点了点头。



  半小时后,我坐在那装甲车的后排,白人怀里抱着我的小狮子,给它喂着牛奶。那黄种人跟我聊了起来。他果然是一个中国人,是一家旅游杂志的摄影记者,名叫阿南。他递给我一个本子,开始我的爪子只能一页写一个字,慢慢就可以写十几个字了。他听了我的故事,半天没说话,突然让我算数学题。我算了七八道题,他终于说:稀奇古怪的事儿,我遇到过不少,但这种事还是头一遭。

  我说:帮帮我!

  他沉吟了一下,说:这恐怕要找我的朋友帮忙了!

  我坐了几天装甲车,就开始坐飞机,关在大笼子里,和很多货物一起被堆在货仓。阿南说,我们是从一个叫“约翰内斯堡”的地方出发的(从来没听说过这地方),目的地是中国的上海。十几个小时后,我听到了熟悉的普通话播报,简直要哭了。

  细嗅小皮鞭(下)

  又坐了一整天的车,到了一个郊区的大院子。我终于见到了阿南“财大气粗”的朋友,阿南叫他金老板,我也就跟着这么叫。他说:太好了,小赵是吧?我已经给你弄好了一个园子,你就在这儿好吃好住着!

  我写道:感谢您的好意,我想先见我老婆一面,她的电话是……

  金老板说:着急什么!先休息几天!

  他说是休息,可是根本没有让我休息一天。当天晚上,我都睡着了,他突然把我牵出来,一大桌客人面前,他让我表演写字、回答问题、做算术题。我照办了。

  第二天,我又问他给我老婆打电话的事,他不耐烦地说:你要认清形势!就算给你老婆打电话了,她来了,能怎么样?她能有能力养一只狮子?她有地方吗?有钱吗?你每天要吃多少只鸡,你知道吗?

  晚上他让我表演的时候,我没动。他铁青着脸让人牵走了我。半夜,他拿着一根小皮鞭,啪啪地在手里把玩着,对我说:看样子你是没挨过打!我向他冲过去,突然一阵剧痛,鞭稍狠狠地打在我身上。一下,又一下。终于,我软软地倒了下去。

  他说:你这样的我见多了,别说你不是狮子,你真是狮子,也照样怕这玩意儿!明天给我乖乖表演,我可有贵客!你听懂了没?

  我无力地点了点头。

  可是,姓金的没有相信我,第二天一早,他就找人来拔掉了我那四颗捕食牙,又剪短了我的趾甲。晚上表演的时候,我嘴里还在隐隐作痛。他的那些客人,我留心观察着。可不论男女,基本都跟他是一丘之貉。



  来的时候,我注意到这个地方,应该是在中国西南的山区里。这地方跟身为赵东伟的我的生活圈子,一点儿交集也没有。我几乎绝望了。

  几个月过去了,我每隔一两天就被牵出去表演。在反抗过几次后,姓金的给我装上了电击项圈。

  我每天吃六只鸡。白条鸡,解了冻,味道也不能说难吃。喂我的是个老头,不知道是不是聋哑人,反正我试图跟他沟通的一切努力都失败了。老婆的手机号,我在笼子里的土地上写了几百次,每次都被他默默擦掉。我一气之下,就到处撒起尿来。本来我还想在笼子里到处大便来着,想想忍住了。

  可我没想到,就是他救了我。那天,我被牵出去表演的时候,看到席上有一男一女,两个熟悉的身影。是老婆,还有我的助理小牛。后来我知道了,那一桌人,都是我的“自己人”。 我几乎是被强行带走的,因为混乱一开始的时候,姓金的就电晕了我。



  两天后的一个深夜,我终于回到了家,老婆在浴室里仔仔细细地给我洗了个澡。那些不离不弃的寄生虫终于离开了我。老婆肯定吓着了,可是她什么也没说。她只是默默地洗了一遍又一遍。

  老婆告诉我说,她一接到喂食老头的电话,马上就相信了他。因为“我”——我是说赵东伟的身体,似乎是被一头野兽占据了。那天早上,她感觉到有痒痒的鼻息喷在她的脸上,一看,“我”正嗅着她。她说我的表情陌生极了,后来,“我”张开了嘴,向着她的肩头咬去。她说着解开衣服,让我看那个可怕的疤痕。她说,万般无奈,她把“我”送到了郊区的精神病院。

  后来我们试了很多办法,包括把“我”从精神病院接出来,大家一起看那一期讲狮子的纪录片,还有重金请道士来做法,甚至让我俩狠狠撞在一起都试过了,也没有办法把我们的灵魂换回来。



  再后来,就是五年后的今天了。我被以私人名义捐赠给了本市的动物园。我有了一个十几平方米的小院子,那个饲养员好像很怕我,他总是把活鸡扭断脖子远远扔给我。我讨厌那些怎么也拔不完的鸡毛,可是我什么也没说。我身上又长虫子了,还长了鸡虱子,也无所谓了,这就叫虱子多了不愁。

  我是自愿来到这里的。我离开了老婆,她已经在两年前跟小牛结婚了。我们的儿子改了姓,不姓赵了,姓牛。臭小子倒是常来看我,因为他发现我见到他总会流眼泪。这成了他跟同学们炫耀的本钱,他总是指着我,说:看,连老狮子都害怕我!

  他的同学总是一阵惊呼。我就盯着儿子看,他长得可真快啊,几天不见又高了一大截。

  老婆有时候也来看我,跟小牛一起来。他们来了之后,饲养员总会给我加餐,喂我一顿肥羊肉。慢慢地,我从对老婆避而不见变得见到她会摇尾巴了,因为我真的很爱吃羊肉。

  我是一只狮子,我叫赵东伟。这就是我的故事。如果你们读到了这个故事,可以带着肥羊腿来XX动物园看看我吗?

  对了,记得带后腿,肉多。
  @凱云2013 2017-06-26 21:31:36
  仔细想了一下,应该是缺少了点灵魂。就是说,缺少一个引人共鸣或者深思的主题。这方面稍弱。当然,只是部分文章。这其中不乏文情并茂又有意思的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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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感谢了!非常感谢意见!

  今天回来晚了,才写好,明天我再细细品味你的意见~

  先祝晚安~
  更新一篇~

  桃源旧事(上)

  桃花潭底下有水鬼,这事儿大家都知道——去年,刘县令都张了明榜,说不许下潭——可没人见过,这水鬼到底长什么样。

  一大早,我就坐在了潭边那块大石头上。我在钓鱼,钓的是一种叫毛毛刺的小鱼,不为吃,而是为了卖钱。这种鱼的苦胆是一味中药。浮子半天不动,我的思绪飘到了十万八千里以外。

  去年的今天,也差不多是这个时辰,我眼睁睁看着明娃儿从这潭水中间的漩涡里消失了。他曾是我们村里,除我之外,水性第二好的后生。后来明娃儿的娘跪下来求我,让我去寻寻他,可我娘也给她跪下来,说我要是去了,她就吊死在那棵桃树王身上。

  明娃儿下去之前,曾对我说:人家都说潭水底下是几百年前倒台的那个小朝廷的宝库。这说法儿总不会无根无由——我也不贪心,只要能把眼下这饥馑年月渡过去。

  我说:你莫不是疯了?下面可有水鬼!

  他冲我一笑:有水鬼,才应了这“守宝”的说法儿啊。再说,我已经想出了一个万全的法子。

  他说着,就在腰上系了长长的红绳子——不管什么鬼总归是怕红色的,他说这绳子已经在村口的庙里受了好几日的香火——另一头儿绑在了潭边最粗的那棵桃树王上面。他点了香,说:鳔娃儿,一炷香的时间,我要是没上来,你就赶紧拉绳子!

  明娃儿的一口气,起码能坚持两三柱香。于是我点了头,他就深吸一口气,沉了下去。我定睛看着他举起双手,让那股暗流淹没了他,飞快地旋转着下沉了。盘成一卷的红绳子不断地被抽走,终于,绷直了。这时,还远远没到一炷香的时间。我把绳子拽在手中,犹豫着要不要开始拉扯。

  突然,绳子那头儿猛地一松,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腾地爬起来,我开始拼命地拉那绳子。绳子那头儿,一点儿不吃劲,我的心跳出了这辈子没有过的速度,手底下乱成了一团麻。终于,一截断掉的绳头儿出现在我眼前。断口儿很整齐,就像被剪子剪断得那样。

  后来明娃儿再也没回来,尸骨也始终没有浮上来,只能起了个衣冠冢。今早,月亮还挂在天上的时候,我已经在那个矮矮的坟头上敬过了三杯淡酒。我对他那字迹早已模糊的充当墓碑的木头牌牌说:明娃儿,我也要下桃花潭了。你若是也做了水鬼,可要帮我一把。

  我要下潭,是因为几天前,我钓上来的毛毛刺,肚子里或多或少都有金砂。这就很耐人寻味了——没有宝库,哪里来的金砂呢?



  并不是我贪心。皇上又来了圣旨,让我们这女儿村再出一百个女儿。这已经是十一年来的第三次了。至于这些女孩子到底去了哪里、为什么再也没了音讯,说法儿很多,没一个好的。大多数人相信,皇上是拿她们来化那长生不老丹了——说句大不敬的话,毕竟以皇上他老人家七十多岁的年纪,想来也干不了什么别的事儿了。

  村里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有一百七十多个。

  抓阄。村长叹着气说,还是老法子吧。跟上次一样,多抓了十个女孩子,这一百又十个女孩子的家人,有十天的时间去凑钱,出价最高的十户,可以把自家的女孩子赎走。赎金半数捐给村里的善堂,半数由失了女儿的一百户人家平分。

  我的小妹姣儿,很不幸被抽中了。这用来筹款的十天,已经过去了七天。我的家里,除了娘,只有这个小妹了。年景不好,家里的米缸都见了底,又哪里有钱去交那赎金呢?我到处瞎撞了七天,连几座山后面的表亲家都跑了一趟,还是一无所获。饥馑年月,百姓的家里,拿来的余粮呢?

  但凡有一丝丝法子,我也不会想要下潭。

  日头晒得潭水渐渐暖了起来。深不见底的地方,有些黑乎乎的巨大影子在游动,我知道那是一些盲眼的鲶鱼。它们的肉像木头一样,它们的油泛着恶臭,总之它们简直一无是处——因此才会长得那么大。

  我下了潭。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想象着身体变成水流,跟着其他水流,混入桃花潭中心那漩涡中。

  我的身体感受到了越来越大的压力。我努力屏住呼吸,睁开了眼睛。水真清。很多长须子的鲶鱼,在我身边游来游去,最小的也有一尺多长。

  突然,我看见了亮光,很亮的光,从很远的水底透射出来。我调整了一下姿势,离开了那漩涡,向着亮光游去。

  ——不是宝箱,是个石缝儿,倒向张开的鱼嘴,不知道有多深。宽度,大概也就够我勉强钻进去。我犹豫了一下,挤进去了。亮光越来越强,我游得很慢,肋骨疼得厉害。我这个“鳔”娃,被人们认为生着鳔的后生,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慌。体内残留的空气,似乎不够我游到那个看似近在咫尺却怎么也游不到的出口了。

  意识模糊起来。娘和姣儿的脸,开始交替在我眼前出现。她们的目光溢满忧愁。



  醒来时,我躺在一个很陌生的地方。一个姑娘背对着我,忙活着。我坐起身来,一阵咳嗽。她转过身来,与此同时,我一声尖叫。

  那是一张难以形容的脸——一脸黑毛,似乎并不是人,但眼睛和嘴巴在黑毛下面还是人的样子。

  她向我走来,我退到床根儿。

  她举起手,我忍不住也举起手挡在面前。突然,透过胳膊的缝隙,我看见她对我行了个礼——那是前朝小朝廷的礼节!我在戏台上看见过好几次。

  难道,她就是传说中的水鬼?可这分明是一间建在泥土地上的屋子,不是什么水底。水鬼,能离开水吗?

  突然,她开口了,声音倒脆极了:小公子,你不要害怕。

  我壮着胆子问:请问大姐,这是何处?我又为何到了此处?

  她说:我去洗衣服,看到你在桃花潭里飘着,就把你捞了出来。你吐了好多水,此时你舒坦些了吗?

  我说:这么说,是大姐救了我!说完,我向她行了个礼。

  她突然呆住了:你真是从外潭来的?

  我问:什么是外潭?

  她说:桃花潭,分为内外两潭。此处名为桃源村,是先祖以仙力在内潭之上开辟出的村子……

  这村子,倒跟我们的小村子同名。只不过,我们的村子,因为出好看的姑娘,而被改名女儿村了。我说:这……是妖法变出的村子?

  她不悦道:哪里有妖法,是仙法儿。



  突然一阵吵嚷,很多人涌了进来。她介绍说,是村长带人来看我了。那村长是个老头,也是一脸黑毛,随行的人,也只有眼白和牙齿能看清。难道这些人统统是水鬼?

  村长开了口,问:后生,你是从外潭进来的?

  我老老实实回答说:我钻进了桃花潭底的一个洞里,醒来的时候,就到了这里了。

  村长又问:你到那潭底去做些什么?

  我语塞了,总不能说,我是去偷前朝的宝库吧?我只得说:我是在潭里戏水,看到潭底有光亮,一时好奇……

  村长惊道:光亮?难道那口子又裂开了?他吩咐随行的人:赶紧去看看。然后又问我:后生,你叫什么?

  我说:我叫阿鳔,村里人都叫我鳔娃儿。

  村长惊道:你是你们村里游水的第一把好手?

  我也惊呆了,难道他也知道小村里这不成文的规矩?我点了点头。

  村长沉吟道:后生啊,水性好,年轻人又爱出个风头,这才钻了潭底的吸龙口吧?

  我摇摇头,想了想,又点点头。

  村长说:也罢,来了,就安心住下吧。过几天缓过来了,跟大鳔比一比!他指着身后一个中年汉子,那汉子腼腆地一笑。看来,这“大鳔”就是这桃源村的第一好手了。

  我再点点头。



  村长走了。救我那姑娘烧了饭,是一锅杂豆饭。我吃了起来。她在对面看着我,她说:你没说实话。

  我一下被噎住了。

  她继续说:你不是不小心进来的,你是来找人的。

  我问:找谁?

  她说:找阿明。

  我的筷子啪地掉在地上。我问:阿明?你是说明娃儿?他还活着?

  姑娘摇摇头。她说:阿明已经不在了。

  我说:他……发生了什么事?

  姑娘说:他要走,我们这里的规矩,只能来,不能走。他硬要走……

  我腾地站了起来:不能走?

  姑娘说:你别急啊!

  我说:三日后我有重要的事,我一定要走。

  姑娘深深看了我一眼,说:这个你倒不必担心,外潭的三日,是此处的三年。你若真要走,我愿意助你一臂之力,只是此事还要从长计议。

  我又坐回凳子上。姑娘取了双干净筷子递在我手里。她开始讲,她是怎么遇到阿明的。

  姑娘的家,是整个桃源村离桃花潭最近的人家。那天阿明浮上来的时候,她也是正在潭边洗衣服。阿明吐了比我更多的水——她说到这里,我忍不住笑了,也有了几分相信——然后在她的家里养了七天的伤。
  桃源旧事(中)
  伤好后,村长就来给他行入籍礼了。

  这入籍,指的就是也让他脸上长出黑毛来。具体做法就是,把村里豢养的黑鼠去皮,同时也削下要入籍的人脸上的皮,然后把鼠皮粘在上面。姑娘说,村里的孩子都是从三个月就开始行这个礼了——年纪越小,鼠皮一次成活的几率就越大。这鼠皮“活了”之后,就会开始跟人的皮肤融为一体,黑毛会不断生长。

  我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说:你可知道三百年前,桃源村“十八美”的事?

  我茫然地摇了摇头。

  她说:也难怪你不知道。知晓此事的人,一个不漏,都在这里了。唉,那时候,我们还住在外面,也就是你们现在叫“女儿村”的村子。桃花潭的水,养出了许许多多的好女儿,不知怎地,就惊动了皇帝老儿。那老儿先后娶走了十八个桃源村的女儿。可是这其中一个,有一天不知怎地,就得罪了老儿。老儿把她关了起来。可是,还有十七个桃源村口音的女儿时刻在他身边。他又不想杀了她们,只好把这十八个人都赶了出去。

  ——她说道这里,我突然想到,娘说过,我们这一族人,是两百多年前逃难到了此地,见房屋、田舍都很齐备,只是没有人烟。开始还以为是画皮恶鬼施的障眼法儿,胆子大的就住下了,也没有被恶鬼索了命去。后来,大家就都安顿下来。

  姑娘还在说:

  这十八人,后来就都流落到了风月之地。因为生得美,几年间就出了头。可不知道哪个好事的,就把十八美在京城开门迎客的事告诉了那皇帝老儿。

  老儿很生气,他用过的女人,怎么可以再给别人用?当年他放她们出宫,本以为她们会羞愤而自尽,没想到却过得如此风流快活。老儿就下令,把这十八人都凌迟处死了。这桃源村,他也下令屠了。

  好在一个过路的神仙,路见不平,偷偷地放出了信儿来,于是,他做法,全村人都从这桃花潭里,进到了新的村子里。神仙后来一直住在这村子里,他死后,尸骨就堵在了那潭底,变成了吸龙口。

  这贴黑鼠皮的法子,也是神仙想出来的。他说:人有了美丑,也就有了爱恨。有了爱恨,就有了恩怨。有了恩怨,这尘世就难以平安。不如大家一起隐了相貌,倒可得一片清净!

  我听得头皮直竖——根本没有什么宝藏,只有一群可怜的百姓——想到这里,我又懊丧极了。我着急地问:我要怎么才能走?我真的有急事在身!

  她说:只有等。等过一两年,等大家都觉得你变成了“自己人”,你才能走。

  我说:此处的一年,真是外面的一天?

  她用力点点头。

  我盘算起来——此处看来倒是个衣食丰足的地方,我在这里做上一年苦工,怎么也能赚够赎金了!一年,也就是一天后,我回到女儿村,正好能赶上赎回姣儿。想到这里,我就打定了主意。



  后来,我就在桃源村待了整整一年。把黑鼠皮贴在脸上的事,我也没有反抗。疼了几天,也就过去了。黑鼠被削皮时的惨叫,停留在我的梦里,有两三个月,后来也就彻底被淡忘了。只是现在,在水面或是铜镜中看到自己,还会被吓一跳。还有就是,夜里认人有些困难,经常分不清正反面儿。

  这个地方的富庶,超过了我的想象。土地肥沃得仿佛能捏出油来,一年能播种三季。鸭子成群地飘在小河上,圈里的猪肚皮都贴在了地上。

  水里和田里的把式,没有我不会的。很快,我成了一个最受欢迎的雇工。后来,我当然也跟那个“大鳔”比试了一番——不分伯仲。从此,人们称他为“大鳔”,称我为“小鳔”。

  那个收留我的姑娘——对了,她叫小桃——把她们家里的半片屋子赁给了我,我就住了下来。小兰已经没了父母,她到底多大年纪,我从没敢问。听声音、看身形,不过十几岁,可她那行事,又老辣极了。她帮着我跟雇主谈价,总是能谈得双方都心满意足,比我自己谈到的价格,要高出两三倍。慢慢地,我开始越来越依赖她。

  每天干完活儿,回到屋里,小桃总是早已做好了饭菜。此地的口味,与女儿村大不相同。在全新的口味中,我慢慢地开始了全新的记忆与生活。

  屋里的气力活儿,我都包揽了下来。挑水、劈柴,不在话下。小桃也会在油灯下缝补我的衣裳,这让我想起了爹在世的时候,从田里回来,懊丧地说弄坏了褂子,娘就在油灯下熬上几个小时,细密的针脚,补出的补丁,得在最毒的日头底下才能看出来。小桃的手艺,跟我娘简直不分上下。

  村长来了好几次,游说着我,让我掏出银子买地,让我真正地“扎下根来”。随着我拒绝他的次数不断增多,我越来越坐立不安了。

  也有人家想要招我入赘的,不止一家。他们说,我可以避免村里再生出更多大脑袋细身子的娃娃来。他们既盯上了我的一身力气,又盯上了我这个人,这让我又好气,又好笑,还有几分毛骨悚然。



  一年过去了,我攒了很多银两,我想要走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我开始有了带小桃走的念头。我还没有告诉她,不知怎么开口。

  小桃在这里没有一个亲人,如果她愿意,我会成为她最可靠的亲人。可是,这一年来,数次暗示,她却一点反应也没有。也罢,我已经决定了,晚饭时分,就向她辞行,看看她的反应。

  晚饭上了桌,有米、有菜,还有鱼。我吃净了一碗饭,她正要去盛,我拉住了她的手。我说:我要走了。

  她惊道:这么快?

  我说:实在放心不下家里的事。

  我总是说家里有急事,可是从来没告诉过她,家里到底有什么事。我怕她猜出来,其实,我是准备做一个贼的。

  她说:好,你决定了,我定会助你一臂之力的。



  第二天一早,星子还在天上闪啊闪,我们就出发了。她说,只有这时走,才能不被发现。她一身短打,我很是诧异。等到了潭边,我下了水,没想到,她也下了水。

  她说:这吸龙口,你一个人是回不去的。

  等潜到了那洞口,我终于明白了,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原来,这洞口竟布满了倒刺。来时,我顺着这些刺,竟没有发现它们的存在。可如今想要出去,恐怕得留下这一身皮肉了。我正在迟疑,小桃突然向着我做了些奇怪的动作,我一阵眩晕,就感到一切都变大了。那些跟我手指差不多粗细的刺,都变得有那棵桃树王的树干那么粗了——这地方果然古怪甚多!

  小桃在前面游着,她向我打着手势,让我跟上。我们在那些棘刺之间穿行,就像鱼儿穿行在水草中一样。我一阵窃喜:不待我邀请,小桃竟然就跟我走了!

  很快,我们游过了吸龙口,到了“外潭”。潭水似乎深了无数倍,颜色也很是奇怪。小桃突然又回过身来,对我做了些手势。猛然间,我发现自己在长大,越长越大。终于我明白了——刚才,她是用障眼法儿把我变小了!小桃怎么会这障眼法儿呢?平时,也没有见她使过。

  我们浮上了水面,我们上了岸。我大口呼吸着,待到眼睛适应了,我突然看见,整个桃花潭的水,变成了一片血红色!我们是从血海里浮出来的。

  小桃掐算了几下,顿足道:还是晚了!

  我还看着那血水。突然,我发现,岸边密密麻麻,堆了很多东西——都是尸体!很多熟悉的面孔,都是我的邻居。一个没死透的人,正在挣扎。我抢上前去,问:李三伯,发生了什么事?

  李三伯看到我,突然用尽全身力气,呸地一口吐在我的脸上。那一吐耗费了他最后的生命,他头一歪,去了。

  桃源旧事(下)

  我向着家里狂奔去,没有一个人。

  我又跑回潭边,在尸堆里疯狂地寻找着,没有我的娘,也没有姣儿。

  小桃看着我,她说:你不要找你娘和姣儿了,她们已经死了。

  我瞪着,吼道:你胡说!我没有找到她们的尸身,她们肯定还活着!



  这时,被我踩在脚下的一具尸体突然说话了:鳔娃儿,你莫急。

  我俯下身去,是村里最老的那个老头,一年前他乞讨到了村里,大家看他可怜,就留下了他。我都忘了他的名字。他喘息着,告诉了我一切。

  他说,姣儿和其他女孩被送到了宫里,原来皇帝修行的功夫,是要生啖女儿的心肝的。

  姣儿被排在了第三个晚上。那皇帝来到她面前,让瑟瑟发抖的她抬起头来。她抬了头,同时一支发簪从她的手中飞快地捅进了皇帝的胸膛。皇帝的心被姣儿捅破了,他很快死了。姣儿被赶来的侍卫一剑捅在心窝。可是,这消息没锁住,天下立刻大乱了。

  很多义军都冒了出来,这里面,有一支叫圣母军的,心思最活泛。他们来到女儿村,接走了你娘,把她尊为圣母娘娘。他们靠着这圣母,慢慢成了最大的势力,如今已经做了新皇帝。你娘也被供了起来。

  可这圣母军,也有不少仇家。他们就集结起来,洗了这村子。我是装死才逃过此劫的,只是被抬起来扔掉的时候,伤到了腰,现在似乎是动不了了……

  我听老头说完,看着一旁的小桃。我问她:你不是说桃源村一天,女儿村一年吗?

  小桃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问:你究竟为什么要骗我?

  小桃说:我若不把你留在桃源,你就会没命。

  我说:我宁愿没命。

  小桃说:你没命,结果也是一样。你会因为拖着你妹妹不让走,被刘知县下令砍头。你妹妹还是会被送到皇宫,她还是会杀了皇上,一切都不会变,只是,多死了一个你。

  我一拳砸在桃树王身上说:我宁愿死!

  突然,我看到小桃好像被打了一拳一样,一个趔趄。我心念一动,对着桃树王又是一拳,小桃又是一个趔趄。

  我说:我知道你是谁了?三百年前,就是你做法,让桃源村的人过了吸龙口,对吗?

  小桃说:不错。小鳔,你不要想不开。你且在村口等,三日后,接你去皇宫的马车就会来了,你这后半生,都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我说:我不要什么荣华富贵,我只想要姣儿活过来。

  小桃说:人死不能复生,她的命数如此,你强求不得。



  我在村口站了一整天。眼看着,那潭水,不、那潭血浅了下去,与此同时,那桃树王似乎长得更高大了,很多新鲜的花朵绽放开来。

  第二天,桃花潭的水干了。桃树王已经结了满树的桃子,异香扑鼻。

  第三天,接我的马车果然来了。一个公公,拖着谄媚的尖嗓。

  我对他说:我还要干一件事,等我干完,我们就走。

  我回到家,开始磨我的斧头。磨得能照出人影来。

  然后,我跑到潭边,开始砍那桃树王。每砍一斧,那树干都沁出鲜血来,与此同时,桃子纷纷落下,在地上摔出黏腻的汁水。



  小桃从树后踉踉跄跄地走了出来。她问我:你为何要置我于死地?

  我的手没有停,我说:你又为何要置这女儿村于死地?只是为了些道行吗?

  小桃捂住肚子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擦了擦汗,继续砍。一边说:你拦着我,是因为知道,我回去了,一切都将不同。我定会阻止姣儿被献给皇帝,为了阻止她,我会杀了她,然后再杀了我自己。可是我们两个人的血,怎么能够呢?你要的,是这整个村子所有人的血。

  小桃面色惨白地说:你杀了我,你的荣华富贵,都会泡汤的!

  我说:哪里来的荣华,又有什么富贵?我娘成了傀儡,新皇帝召我去,不过是想要把我看管起来,毕竟圣母的后人,想要起个什么义军,太容易了。小桃,你真的以为我鳔娃儿这么傻,这点儿道理都不明白吗?

  我终于砍倒了那颗桃树王,与此同时,小桃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那个老得不能再老的老头,突然大喊道:太好了,你终于除掉了这妖怪!

  只见他跳了起来,身手矫捷得令我咂舌。他搬开小桃的嘴,口中念念有词。片刻,小桃吐出一颗红艳艳的桃核儿,老头把桃核一口吞下。只片刻,他突然变得年轻了。眉眼都变得非常熟悉,我失口叫道:明娃儿,怎么是你?

  他咧嘴一笑,那么熟悉,他说:其实我才应该是鳔娃儿,以前比试的时候,都是我让着你的!

  我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说:我是这桃花潭的主人,因为桃源十八美震怒了上面,迁怒于我,才将我罚下凡间。说着,他口中突然吐出水柱。那水柱出口时,不过一指粗细,落到潭中,竟有三尺环抱。不一会儿,潭水就满了。碧绿、清透、安静,没了血红的模样。

  他说:鳔娃儿,谢了!我得了这桃树精的内丹,功力就完全恢复了。

  我说:你为什么不阻止姣儿?

  他说:那是她的命。死了,她才能“回去”。包括你的母亲,都一样。

  我说:难道,那些投了桃花潭的人,那些被水鬼害死的人,都有这样的渊源?我不信,你扯谎,你不是我的兄弟!

  他说:我知道你难过。可是,你娘、姣儿,他们不过是你这一世的牵绊。等你回去了,想起了你的前尘旧事,就会知道,这些情缘,不过是烟尘一般!

  我问:回去哪里?

  他说:天机不可泄露。

  我说:那就此别过吧。



  我跟着那个公公去了皇宫。母亲穿着锦衣华服,可她的笑容僵硬极了。我开始日日陪着她,尽享我这一世为人,那一点牵绊。

  我好像已经想起了什么,可仔细一想,又烟消云散了。后来,我就不再想了,我是历劫也罢,是渡难也好,这一世,我是真真切切地一分一秒地度过的,这就够了。

  我剥了一只桃子,递给母亲,告诉她,这是桃树王的果实,从女儿村运来的。

  母亲尝了一口,落了泪。突然,她噎住了,脸通红,咳了起来。母亲打着手势让我帮忙,可我站在那里没动,看着她倒在地上。

  这一世,我已心生厌倦。

  母亲终于不再挣扎了,我轻轻合上她的眼睛,然后拿出一把小刀,向着心口狠狠扎去。

  黑暗袭来,这次我没有恐惧。
  @凱云2013 2017-06-27 17:15:24
  最后杀死母亲是为了一起“回去”吗?回的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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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没有生离死别、没有百年大限的地方去哦~

  听了你的意见,今天主题先行啦~嘿嘿~马上更~
  更新一篇~

  玛娜(上)

  有个男人总在我的梦里喋喋不休,已经一连几个月了。

  他是个秃顶的中年男人——我倒不是因为这一点讨厌他,毕竟,这几年,我的头上也有了地方支援中央的趋势。他总说,我们有着夙缘——可我也是个男人,这就很尴尬了。



  这几个月,我很烦躁。不单是我,大家都很烦躁。电视台一天到晚播放着关于玛娜的最新消息,它近了,更近了。玛娜,称它为陨石着实有些屈才,因为它的体积,据可靠数据,足有月球的两倍那么大。它是从哪里来的,没有人知道。被发现的时候,它就是一副万劫不复的样子,直直地奔着地球,以每秒十千米的速度扑来。这不是一家独大的NASA又一次耸人听闻,世界各国的宇航部门都同时发现了它。

  一开始,这消息曾被瞒了下来。那是一年前,2117年的十月。那个十月发生了很多事,有些国家爆发了战争,有些地区发生了地震,还有些更不走运的地方,一种新型瘟疫正在蔓延。你看,这颗地球,并不是一派升平。

  最先感觉到不对劲儿的,还是聪明的中国人。我们发现,很多事都停了下来,比如探索太阳系外智慧生命的浩大工程,又比如绵延了半个世纪的中美超核竞赛。与此同时,一些新的、被视为绝对不可能的活动开始了。“全球太空事物顾问委员会”这个神秘的组织,从成立到发展成为凌驾于全球国~家~机~器之上的绝对权力部门,只用了短短的一个月时间。全球几乎所有领域的顶尖专家,都是它的成员。

  它位于斯匹次卑尔根群岛的总部,征用了世界种子库几乎一半的空间,却没有一个国家对此表示抗议。只有我们中国人说:不对劲儿!一定发生了什么,或者即将发生什么!



  后来,一个名为“赴死者”的黑客,在一个星期五的早上,向全球的个人计算机发送了匿名邮件。邮件里揭露了关于玛娜的一切,那些绝密的资料被大白于天下。邮件的末尾写道:感谢聪明的中国人。

  全球哗然。后知后觉的媒体,很快放弃了挣扎。毕竟,人类是个很务实的物种。有些人自杀了,有些人杀了人,当然最后也死了。不过,这样的人都是少数。在最初的骚乱稍稍平息后,所有人都在问着同一个问题:怎么办?

  无数的专家跳了出来,无数的长篇大论都被概括为两个字——没辙。人们绝望地发现,玛娜不可能改变轨道,不可能被炸毁,也不可能停下来,因为,它太大了。不知何时起,末世的情结愈演愈烈,几乎所有人都疯狂了。

  一个据说是地球上最富有的男人,一个白手起家的传奇人物,杀死了他所有的继承人,然后站在地球上最高的楼的顶层,将他所有的钱、股票、房契、地契都洒了下来,最后,自己也跳了下来。他落在哄抢的人群中,砸死了很多人,可是自己却活了下来。现在的他,除了眼珠子能转,没有了能动的地方。他在一家公立医院的病房里静静地等死,那些参与哄抢的人,没有一个来看他。

  因为他们拿到钱之后,都跑去参加末世大狂欢了。那是全球最大的企业完美集团在上海完美大厦举办的一个活动,只要交十万美元,人们就可以体验一整天地球上最富有的人的生活,这个活动被称为“完美的最后一天”。去的人很多,去过的人们,虽然因为签订了保密协议不能泄露狂欢的内容,却无一不力推这一活动。



  我没有去,十万美元我没有,十万美元的债务,我倒是有的。我今年三十九岁,妻子是个家庭主妇,父母都由我们赡养,我还有两个儿子,大的十二岁,小的只有八岁。

  我就是传说中一个家的顶梁柱。我顶着八万美元的房贷和两万美元的车贷,每个月的日子,都过得捉襟见肘。再说,十万美元,只够一个人去“体验”,我并不自认为,我是这个小家庭里最有资格的那个人。

  我的妻子,数十年来任劳任怨,承担着三倍保姆的工作,她连买一件一百元的连衣裙都要下三个月的决心,她,难道不应该体验一下人生最后的奢华吗?

  还有我的父亲,一个普通的技术工人,勤勤恳恳一辈子,退休后却饱受病痛的折磨,他,难道不应该让人生没有遗憾吗?

  我的母亲,更不必说,她就是中国女人所有美德的集合体,为了家庭牺牲了一切。除了爱打麻将,母亲简直堪称完美,她的世界,难道注定了就禁锢在三尺牌桌上面了吗?

  还有我的儿子们,生活甜美的果子,他们还没有机会品尝。从幼儿园开始,他们就被无休无止的兴趣班和补习班,占据了所有本应自由自在的童年时光。他们都早早地戴上了眼镜,在偶尔的假期,惦记的也是作业和考试。他们,难道不该拥有完美的一天吗?



  梦里的男人,对我说的“完美一天”很是感兴趣,他让我仔细讲讲。其实我哪里讲得出来?去过的人都讳莫如深,只说这辈子确实没了遗憾。每个人都这样说,想来不会有错。那幢完美大厦,是上海最高的建筑物,它的内部,根本没有被曝光过。

  男人说,他的名字叫章大头,还说他来自2417年。我对于三百年后人们起名的这种拙朴很是好奇,当然更多的是怀疑。你们知道,我也姓章。当然,我的名字也没有多风雅,我叫章永生,中规中矩吧。父亲为我取名的时候,还根本没有玛娜这种东西,所以说,我的父亲,也许是个预言家,把世界上最美好的祝福送给了我——虽然现在的情形看来,更像是一种讽刺,可是父亲的善意我绝对没有过一秒钟的质疑。

  对了,或许同姓是我跟章大头唯一的共同点了。在一连梦见他七次后,我跑到了城市后山的那个大庙里去,求了个平安符。可是那个花了我三百大洋的红纸包,根本不能阻止章大头进入我的梦。一气之下,我把它扔进了马桶。没想到纸包里竟然有个大大的保鲜袋,害得整栋楼的下水都被堵住了,又花了一大笔冤枉钱!

  玛娜(中)

  后来,我就形成了条件反射,只要一见到章大头,我就知道,自己在做梦。梦里他总是喋喋不休地唠叨着,他说在三个月后,我会去签一个文件,他让我千万不要这么做,却又不说为什么。他的那几句话我都能背下来了,后来,我就不再去理会他,因为我发现了一个新的世界。

  我是个小小的职员,一个朝九晚五的上班族。一三五我开车,二四六坐地铁,周日休息的时候,我就换上运动鞋走路出门。我的早餐是雷打不动的面包牛奶,我的午餐是公司的盒饭,晚餐就蹭儿子们的大鱼大肉。我每个月剪一次头发,每个周日是家庭日,每个月的十五和三十号的晚上,我会消耗两个中号保~险~套。我的生活可以说是波澜不惊,也可以说是死气沉沉。

  可现在我的人生开启了新的模式。在章大头跟在我后面的时候,为了摆脱他,我试过从窗户中飞出去,也试过直直掉下去,还试过像火箭一样弹射到天空中。我会飞了,虽然只是在梦中,那感觉却无比真实。风吹过我的眼珠,留下凉凉的触感。滑翔时,重心的些微移动就可以改变方向。俯冲时,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流体,作为三维生物的我,第一次体会到了四维世界的奇妙。上升时,如果高度足够,我就会飞出地球、飞出太阳系,一直飞到宇宙之外,俯视所有的微尘一般的星球。这些,绝不是想象所能企及的高度。

  不止飞行。我试过了太多太多。当然,介于章大头总是跟在我后面,我并没有在梦里做出太出格的事。不过,让中学时代的初恋和自己重逢这种事是发生过的。还有高考时,数学卷子上因为粗心填得串了行的答题卡,我也改了过来。大学快毕业时,那次重要的面试,我也没再睡过头儿。和妻子去远足的那天,我走在了靠近山崖的那侧,她也就没有摔下去,我们的第一个孩子也就没有夭折。还有那次应酬,我偷偷把白酒换成了水,这样,在半夜我就不会错过老朋友那一通求救的电话。

  我让很多场景都重演了,我这短短三十九年里的遗憾,还真是不少。虽然第二天早上醒来时,一切还是没有改变,可胸中的很多口堵了很多年的气,都慢慢地顺了。慢慢地,我开始期待章大头的到来,因为他给我带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相较于其他人,我似乎拥有了双份的人生。在被上司训斥后,我在梦里把他变成了乌龟。在挤不上地铁的时候,我在梦里让自己直接飞进办公室。在偶尔的“力不从心”时,我在梦里让妻子再次见识到了自己十几年前的神勇。



  当然,这些都是在梦里。可是种种感觉,都跟现实中一样真实。而且,每天我都会睡觉,也就每天都会做梦。一切都可以延续下去。章大头不是每天都来,可是我慢慢地只要一开始做梦,就会知道自己身在梦中了。在工作时,在地铁上,甚至坐在马桶上的时候,我都在不自觉地做着一个简单的动作——用我的左手把右手的食指向着手背的方向折去。如果我的食指能变得柔若无骨,贴在手背上,那我肯定是在梦中无疑了。这是章大头告诉我的方法,屡试不爽。我开始随心所欲地做梦,并且我的梦可以一天天延续下去。醒来,进入现实,躺下,接着昨天的梦继续前进。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在梦中,我已经尝试了很多种不同的人生。

  章大头总是跟在我的身后,也就不到一米的距离。他总是在说,后来,我的想象力筋疲力尽的时候,我也听了听他讲的那些荒唐的故事。他说,他们的社会,已经跟我们这个时代完全不同。他提到了一种叫做“万世贷”的东西,就像往棋盘格上面放大米一样,只要沾上,就生生世世都不可能脱身了。他说,他就是这东西的受害者。他已经被迫生了十六个孩子,来分担自己的债务。

  我说:贷款哪有让别人还的道理?再说,玛娜都要来了,哪还有什么三百年之后呢?

  他说:有的,我为什么要这么费力地跑来找你呢?你真的没有想过吗?

  我说:你大概是我的末世恐惧的化身。我因为太过恐惧,却不得不压抑这种恐惧,而幻想出了一个你,你让我忽略了即将到来的漫长的暗无天日的岁月,你是我幻想中的光明。

  他说:你的幻想会这么具体吗?会再幻想出一个这么狠毒的“万世贷”吗?

  我还想说什么,可是闹钟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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