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妈妈是凌晨时候走的。
寿衣已经买好了,在太平间又找人化妆,等一切做得差不多了,回到大姐的医生休息室,已经是上午十点多了。
大姐的状态最让我惊讶。
她平时是女汉子的人设,但妈妈走了,她露出了真实的性格,她完全不知所措了,她一直在哭,走路都需要人扶着。
她是大夫,按说,人间的生离死别应该见多了,但她最崩溃,跟她日常雷厉风行的性格区别很大。
我也和她差不多。
我能清楚得感觉到,我的脑子是一片空白,不知道该想些什么,该做些什么,只觉得内心深处,有个地方在钻心地疼。
反倒是二姐,最冷静,最坚强。
所有的事基本都是她安排实施的,大姐走不稳了,也是她及时地扶一把。
这倒让我刮目相看。
没想到,最柔弱的二姐,在关键时刻,最靠得住。
回到大姐的医生休息室,我和大姐都瘫坐在那儿,二姐却还没有闲下来。
她在打电话通知妈妈的亲友。
这实际上是个技术活。
该通知谁,不该通知谁,需要抉择。
这个时候,我的手机突然响了。
是爸爸。
我这才想起来,居然还没有通知爸爸。
我拿起手机,说实话,我还是有些怨恨。
接电话的语气也不那么好。
“我来了。”爸爸说。
我有点惊讶。
“你来哪儿了?”我问。
“医院。”
“哪个医院?”
“你大姐的医院。”爸爸说。
我更惊讶了。
“你现在在医院哪儿?”我问。
“候诊大厅。”
“你就待在那儿别动,我去找你。”我说。
我挂了电话,瞧着大姐、二姐。
“爸爸来了。”我说。
大姐虽然筋疲力尽,提起爸爸,她还是有点态度不好。
“他现在来干嘛,晚了。”大姐说。
“恩,我昨天打完电话他立即出发,或许,能赶得上,能跟妈妈见一面。”我说。
二姐却不纠结这些。
她站起身。
“他在候诊大厅吗?我去接他。”她说。
我阻止了她。
“我去,你歇一会儿吧,你一直忙着,再说,你不是电话没有打完么。”我说。
这个知名的医院里,候诊大厅里的人密密麻麻,我都有点担心,不太好找到爸爸。
但我多虑了。
他是那么醒目。
我几乎一眼就看见了他。
首先,他穿得少。
已经是深秋,气温很低了,好多人羽绒服都穿上了,可爸爸呢,只穿了一件夹克。
是我以前的一件单夹克。
裤子也好像是我的。
我印象中,那裤子也很薄。
爸爸就穿得那么少,好像跟别人不是一个季节。
关键是,他好像一点也不冷。
他坐在一排椅子的正中间,腰挺得特别直。
每个经过的人,都会偷偷地瞟他。
特别是那些小姑娘。
更是惊为天人。
我觉得,我长得并不比爸爸丑,但是,我不得不承认,我真没有爸爸的那种气质。
那种气质啊,怎么说呢,就是一个人敢跟千军万马对峙的感觉。
不仅是无所畏惧,还气定神闲。
真不知道,爸爸哪来的这种底气,即使在京城,即使穿着最普通的衣服,即使是刚从小乡村来到这个大都市,他却没有一点心虚的感觉。
不得不佩服。
比方说我,就需要好长时间才克服这种自卑感,毕竟,我来自小乡村,跟那些从小生活在大都市的同龄人,总觉得有些差距,他们习以为常的人或事,我却难以习以为常。
有三个小姑娘走到爸爸的对面,装着在聊天,但我知道,她们是在偷拍爸爸。
这么帅的老头儿是不常见。
我走了过去。
那三个姑娘才若无其事地收起手机。
她们倒也盯我看了一眼,但马上又去看爸爸。
我跟爸爸简单地打招呼。
爸爸站起了身。
是慢慢站起了身。
我感觉,他似乎有些疲惫。
这有点非同寻常。
印象中,爸爸似乎从来没有疲惫过。
我的不悦的表情收起来了。
“你坐了一夜车吧。”我说。
爸爸点头。
“是坐票吧?”我又说。
爸爸点头。
我忍不住埋怨爸爸。
“你年纪也不小了,干嘛不买卧铺呢。干嘛非要坐硬座呢。”我说。
爸爸也不解释。
可见到大姐、二姐时,二姐首先问爸爸坐没坐卧铺。
干嘛不坐呢。
不过,二姐比我委婉多了。
大姐却一针见血。
“他还不是为了省钱。”大姐说。
“没必要考虑省钱,弟弟也快博士毕业了,我们不再缺钱。”二姐说。
爸爸没有回应批评。
“我要去见见你们的妈妈。”爸爸说。
我们姐弟三人相互瞧了一眼。
“坐,爸,你先坐下了吧。”二姐温柔地说。
爸爸站着没动。
二姐挽着爸爸,向椅子上引。
爸爸只好坐了下来,二姐又倒了杯水,递到爸爸手里。
二姐支吾着。
“妈妈,呃,她,”二姐说。
爸爸打断了她。
“她走了,我知道。”爸说。
我们姐弟三人相互看了看。
“你怎么知道的?”二姐问。
爸爸没回答她。
“我想看看她,”爸爸说,“领我去。”
四
爸爸在医院太平间呆了很久。
他倒一句话也没说。
一滴眼泪也没掉。
他帮妈妈整整头发,理理衣角,似乎怎么也看不够。
最后,还是二姐,把爸爸拽了出来。
我们领爸爸去吃饭。
他吃得很少,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在安排他的住宿时,他才开口说话。
大姐的意思是,想把老爸接到她家住,但老爸拒绝了。
“找个宾馆吧。”老爸说。
到了宾馆,他撵我们走。
他不想听我们安慰的话。
大概,他更想静静。
离开时,我回头看了看他,一瞬间,我感觉他似乎老了十岁。
没有约定,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姐弟三人都到宾馆去看爸爸了,几乎是一个时间到了,在宾馆碰上了。
我们再也没有妈妈了,只有爸爸,大概,我们都想对爸爸多表达一点儿我们的孝心。
即使是大姐。
可是,开了门,我们发现,爸爸跟昨天完全不一样了。
他似乎又恢复了活力。
昨天的疲惫似乎一扫而光。
我倒也说不上他有哪儿不一样,但他两眼炯炯有神,根本不是昨晚那个我们想照顾的老头儿。
感觉他身体里有股劲儿,比我这个年轻人还强。
他倒还是沉默寡言,我们跟他说,殡仪馆安排的时间,以及老家来的人怎么安排,等等,他都一句话也不说。
将来如何处置妈妈的骨灰,他才开口说话。
“海上。”他说。
大姐率先瞪起了眼睛。
“什么?你要把妈妈的骨灰撒在海里?”大姐问。
老爸点点头。
“你怎么这样绝情?”大姐大声说。
大姐有质问的意思。
老爸却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他也不解释。
二姐从另外一个方面启发老爸。
“妈妈走的时候交代了,怎么安排她,听你的。但是,如果,撒在海里,清明时候,我们如果想祭奠妈妈,该去哪儿呢?呃,还是留点念想好。”二姐说。
我其实更愤怒。
“为什么不买个墓地?你是想省钱吗?买墓地的钱,我来出。”我说。
老爸看着我。
“你别看我,我自己有钱,”我说,“我这几年做项目,导师给我发奖金了。”
“嗨,怎么能让你花钱呢,你还没参加工作,你将来要花钱的地方还多呢。”大姐说。
我瞧着大姐。
“这次,给妈妈买墓地,必须我来。”我说。
二姐当和事老。
“好啦,好啦,别争这个问题了,买墓地的话,咱们都出钱。”二姐说。
我们基本达成一致了。
我们又都瞧着爸爸。
爸爸苦笑了一下。
“你是什么意思?”大姐问老爸。
老爸不想说什么,但他显然有不同意见。
大姐却一直追问。
老爸只好说了。
“我,将来要在海上。”他说。
我们愣了一会儿。
“爸爸你岁数也不小了,也该注意身体了。”二姐说。
老爸笑。
似乎,病痛永远不会发生在他身上。
“不如,你以后就在京城生活吧。”二姐说,“我们姐弟三人都在京城,都能经常陪陪你。”
老爸没有任何犹豫,就摇头拒绝了。
大姐有点恼。
“老爸他怎么会在京城住呢,京城又没地方下海,也不能潜水,更别说捞海参了。”大姐说。
大姐是讽刺老爸。
老爸倒也不在乎。
“不过,老爸,说实在的,即使你在京城呆不惯,你要回咱们老家生活,你以后也尽量别去海里潜水了,那实在是太危险了。”二姐说。
爸爸也没有同意。
“没事。”爸爸说。
我插话了。
“怎么没事,你不见得比人家的脸白,人家能淹死,你就能没事?更何况,你还总是喝完酒去潜水。”我说。
“是的,爸爸,就算是以后去潜水,也别先喝酒了。”二姐说。
二姐是又退了一步。
可爸爸还是不同意。
“没事。”爸爸说。
“没事?怎么可能没事?”我说。
我的声调大了不少。
二姐向我使眼色,意思是,我要平静一点儿。
二姐又让步。
“就算是要潜水,就算是喝了酒,那你以后能不能穿潜水服下海,你看,咱们那儿的海碰子,现在就没人不穿潜水服下海了。”二姐说。
“没事。”爸爸依然说。
大姐也提高了调门。
“别劝他了,他就是个倔老头儿,谁的话也不听,一点也不负责任。”大姐说。
爸爸只是苦笑。
“怎么,说你不负责任,难道说错了?”大姐问他。
爸爸没回答大姐。
“你要是出事了,你想想看,我们该多难受,你就不替你的儿女想想吗?光顾自己好玩。”大姐说。
“我不会出事。”爸爸说。
“你为什么不会出事?难道你是神仙吗?”大姐质问他。
爸爸笑而不答。
五
老爸撵我们走。
他说,他要出去转转。
去哪儿转呢?
他说了几个景点的名字。
故宫、颐和园、军事博物馆等等。
反正,都是人文气息比较重的地方。
都不是一个正常的海碰子乐意去的地方。
可爸爸愿意去。
而且,二姐要陪他转,他也拒绝了。
他就想一个人转转。
可京城的交通那么复杂,二姐怕他走丢了,他说没事。
也是哈。
这个小学都没毕业的老头儿,居然会修柴油机,看个地图,应该也没问题。
就由他去了。
我也好几天没去研究所了,也该去转转了。
我的导师不到六十岁,但已经是这个领域的翘楚了。
去年,他荣升院士。
不过,他并没有什么架子,他的主要兴趣就是做个怀疑主义者。
那些习以为常的思路或惯例,他总是吹毛求疵。
有一次,他的吹毛求疵引起了重视,国外的核心刊物发了他的论文,即使是我的导师不善于搞关系、拉朋友,也没有妨碍他被评为院士。
成绩摆在那儿呢。
如果不评他,别人更没资格评。
当你超出别人一大截儿时,你就可以情商很低,同时,你还可以非常成功。
我是在他出名之前,读他的博士。
当时,我只是喜欢他的性格,喜欢他的交流方式。
他的交流方式就是,在黑板上验算他的思路。
然后,他就像是自言自语一样,跟你聊着,你要是插不上他的话,那你就别读他的博士,读了,也不那么容易毕业。
我很幸运,能跟他侃几句。
看得出来,他喜欢我,如果,我几天没去找他,他甚至有点意见。
导师在他的办公室里。
他正对着办公室的大黑板发呆呢。
荣升院士,他换了个大点儿办公室,他唯一的要求是,要有块大黑板。
是特别给他装修的。
黑板左侧写了两个公式,已经写了半年了,右侧呢,就是导师的验算过程,每十分钟他会擦一下,重新再写一阵子。
现在仍然是这个状况。
这说明,他的进展不是很顺利。
我进去了,跟他打了个招呼。
他只是扫了我一眼,什么话也没说。
我给导师泡了杯绿茶,就坐在旁边,看老师的验算。
他的低级错误,我还是能看出来。
我会说出来。
他总是连连点头,回过头对我露出笑容。
导师不是小气人,他乐意别人指出他的错误。
他又擦掉了一部分,快速地书写着什么。
近乎癫狂。
这时候,一个女孩走了进来。
我认识她。
是导师的千金,在那个知名的大学读经济系。
她也认识我。
我几乎有些确定,她对我有些好感。
她冲我微笑着。
“来了。”我小声说。
“恩。”她说。
“我给你倒杯茶吧。”我说。
我得表现出绅士风度。
她摇头。
“没事,你们忙。”她说。
她坐在角落里,拿出了她的手机。
她知道规矩,爸爸思考时,不能打断他。
导师终于看见了女儿。
他皱起了眉头。
“你怎么来了?”他问。
导师的女儿芳芳笑了。
“是你让我来的啊。”芳芳说。
导师在回忆。
“我让你来的?我干嘛让你来?”他说。
芳芳又笑。
倒挺宽容的。
“光想着你的公式,又迷糊了吧。今天姥姥八十岁生日,你让我接你去赴宴。”芳芳说。
学术领域之外,导师智商不那么高,记忆力更不好。
他在搜索。
“八十岁生日?你姥姥八十岁了?”他嘟囔着。
“当然啊。这还能有错。”芳芳说。
我明白我的导师,他不喜欢这样的场合。
“可,可我还忙着呢。”导师说。
“这个问题咱们昨天讨论过了,姥姥八十岁生日,你如果还不出现,就实在说不过去了。”芳芳说。
导师思考了一会儿,他妥协了。
临出门时,他看着我,好像想起了什么。
“你家里好像有什么事,是吧?”他问我。
这几天我向他请过假。
我说了理由。
但他又忘了。
“恩,是。”我说。
“是什么事呢?应该还是大事吧,好像,呃。”他说。
当然是大事。
对我来说,是天大的事。
“我妈妈去世了。”我说。
芳芳狠狠地瞪了一眼她的父亲。
这种事都能忘了,也真够可以的。
导师想起来一些礼仪。
“我得去看看吧。”爸爸说,他瞧着女儿,似乎,在咨询女儿的意见。
“当然。”芳芳明确地回答。
“灵堂在哪儿呢?”芳芳有些不好意思地问我。
我摇头。
“没有摆灵堂。”我说。
导师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导师有社交恐惧症,我倒理解他。
但他表现得太明显了,他女儿瞪了他一眼。
他女儿问我殡仪馆的时间。
我告诉了她。
但我马上说,导师就没必要去了,导师那么忙,说不定那天还有会议要参加。
导师点头,他说,好像那天就是有一个会议。
似乎还是重要会议。
芳芳又瞪他,他才没有再说下去。
六
我的妈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是二姐写的悼词,这是她悼词的第一句话。
接着,二姐讲述了细节。
怎么督促我们姐弟三人读书、自强,在家庭经济最困难的时候,到集市上去卖爸爸捞上来的鲍鱼、海参。
而她之前,只是个中学教师,因为违反了计划生育,失业以后,她要像最低层的妇女一样生存。
可即使在这样繁重的生活压力下,做着自己完全不擅长的活计,妈妈还坚持每天辅导我们学习。
我们没有参加过一天课外辅导班,因为我们没钱上,但我们姐弟三人都考上了好的大学。
可我们姐弟三人眼看着成人,最小的弟弟也即将博士毕业,有能力表达自己孝心时,妈妈却走了。
老天不公啊。
二姐声音低沉,但感情真挚,反正我是没忍住,哭得一塌糊涂。
妈妈真是不简单,尤其是,她还有一个这么不靠谱的老公,就更不容易了。
来的人不算少。
妈妈那一代的亲戚都来了,还来了妈妈的三个闺蜜。
爸爸有个姐姐,嫁到了远地方,她致电抱歉,有事不能来。
也能理解姑姑。
大姐的同事来得最多,二姐的,也不少。
两个姐姐在单位还是有好人缘。
让我没料到的是,芳芳来了,她还带了七个我的师兄弟。
说实话,没有芳芳,我的师兄弟不会来这么多。
芳芳向我抱歉,她爸爸本来要来的,可临时有会,只能委托她来了。
我理解。
已经很感激了。
爸爸一直躲在角落里,他也不认识什么人,也不需要他来应酬。但即使他躲在角落里,他也非常显眼。
至少,他穿得最少。
他还是那身夹克。
二姐倒是给他买了件厚羽绒服,送到宾馆了,他也不穿。
今天来时,说天很冷,殡仪馆更冷,劝他穿,他仍然不穿。
等待骨灰的时候,我看不到他了。
我找到外面,发现他坐在一棵树下。
他根本不在乎外面的冬雪。
我系紧我的羽绒服,走了过去。
我默默坐在他旁边。
突然,我想起了我口袋里有一盒烟。
我平时不抽烟,但那几天抽了。
我给父亲递了一根,他居然也接下了。
我们父子俩抽了大半根烟,却一句话也没说。
我想,我得找个话题。
“妈妈走的前一天,突然醒过来,把我们三个人叫到床前,她说,她梦见你了,梦见你跟他告别了。”我说。
我本来以为,爸爸不会接话,他习惯沉默,我就打算自顾自地说下去。
没想到,爸爸说话了。
“是的,我跟她告别了。”爸爸说。
我很惊讶。
可爸爸似乎更震惊。
他重复了一遍。
“是的,我跟她告别了。”他说。
他脸上的表情怪异极了。
好像有什么难以置信的事发生了。
他看着我。
“我刚才说了什么?”他问我。
“你说,你跟妈妈告别了。”我说。
“真的?我真的那样说的?”他问。
“是的,而且,你重复了两遍。”我说。
他张大了嘴。
“这怎么可能呢,我怎么能说出来呢。”他说。
有什么不可能。
不过说说话么。
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可能。
“你怎么跟她告别的?”我问他。
他更来精神了。
他望着我,一字一字地慢慢说话。
“我请朋友帮忙,进入了她的梦,向她告别。”他说。
他的表情比我还夸张。
简直是目瞪口呆。
“进入妈妈的梦?你的朋友还有这本事呢?”我问。
“是的,他有。”爸爸慢慢说。
“是什么朋友呢?能不能介绍我认识一下?”我说。
我觉得他是在吹牛。
爸爸果然摇头。
“不能。”爸爸说。
“为什么不能?”
爸爸倒回答我了。
“因为,我也再见不到他。”爸爸说。
我哼了一声。
“为什么见不到他了?”我问。
老爸古怪地笑了一下。
“因为,他走了。”老爸说。
“走了?你的意思是,他不在人间了?”我问。
老爸回答得模棱两可。
“既在,又不在。”他说。
七
故弄玄虚。
什么叫既在人间,又不在人间?
有这种中间状态吗?
我让老爸解释。
这时候,二姐走了过来。
“外面这么冷,你俩干嘛坐这儿?赶紧进去吧。”二姐说。
“我跟老爸聊天呢,”我说,“老爸说,他的确进入妈妈的梦里,跟她告别了。”
我转过头瞧老爸。
我发现,他涨红了脸,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什么。
老爸不好意思了?
我有点奇怪。
即使是不好意思,也不该跟二姐不好意思啊?二姐那么善解人意,那么关心父亲,即使老爸故弄玄虚,有所偏差,二姐也会给爸爸解围的。
但爸爸就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跟我这个挑剔的儿子,他倒可以吹牛,跟女儿,他不行。
二姐手机响了。
是她单位领导的电话,好像还是什么复杂的事,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楚的,二姐到一边接电话了。
老爸的脸才不那么红了。
“你刚才怎么了?”我问老爸。
看得出来,老爸在思考着什么,他没有在乎我的问题。
于是,我又问了一遍。
他瞧着我。
“是啊,我刚才怎么了?”他反问我。
“你怎么见了二姐,连话也说不出来了?”我说。
他没有马上回答我,仍然在思考。
突然,似乎恍然大悟了。
“哦,我明白了,明白了。”他说。
“你明白什么了?”我问。
他瞧着我,又古怪地笑。
“我明白了为什么见了你二姐,我话都说不出来。”他说。
“为什么呢?”
“因为,有些话只能跟你说。”他慢慢地说。
只能跟我说?
可跟爸爸关系最好的是二姐呀。
我们虽是父子,但从来没怎么聊过天,爸爸也不关心我的学业、前程,我甚至以为,爸爸对我是漠不关心。
今天是怎么了?
怎么有些话能对我说,当着二姐的面,却不能说?
这有点蹊跷。
“为什么呢?为什么只能对我说?”我问。
他叹了一口气。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说。
什么话?他怎么会不知道为什么?难道他控制不了他的行为,控制不了自己的嘴?
我感觉,我的耐心在慢慢消失。
但他还在向我解释。
“可我有些事想明白了。恩,似乎想明白了。”他说。
我忍不住哼了一声。
一个海碰子能想明白什么啊。
八
爸爸坚持把妈妈的骨灰带回宾馆。
我们都严肃地警告他,不能把妈妈的骨灰撒在大海里。
我们怕他偷偷溜回家,按自己的意思办,然后,我们连个祭奠妈妈的地方都没有。
墓地是一定要买的。
他点头了。
可下车时,他指着我,让我跟他上去。
“干嘛?”我问。
“陪我喝酒。”他说。
我们几个相互看看。
“要不,我们去找个饭店吧,我们都陪爸爸喝一杯。”大姐夫提议。
父亲摇头。
他指着我。
“就他。”老爸说。
我不想上楼。
我宁愿躺到床上,静静地待一会儿。
从今以后,我再也没有妈妈了,我得适应一下。
可爸爸坚持。
而且,非得我一个人,二姐想陪,也不行。
只能在宾馆,不去饭店,酒菜让外卖送。
也只好依他了,这个倔老头儿。
进了房间的门,他就让我点外卖。
菜么,倒无所谓,酒多来几瓶。
多来几瓶呢?
一件吧。
老爸说。
“怎么,你今晚想喝一件酒?”我问。
老爸眨眨眼。
“想喝也能喝完。”他说。
我提高了声调。
“你要喝这么多,我就不陪你了,我眼不见心不烦。”我说。
老爸妥协了。
我只让送了两瓶酒。
一瓶肯定是不够他喝的。
然后,我们父子俩就沉默了。
他坐在椅子上发着呆,不跟我说一句话。
我倒很适应。
因为,平时爸爸就不愿多说一句话。
外卖送到时,他才开始活跃。
他给我倒了一杯酒,他自己一仰脖子,一下子整了一大杯。
他开始吃菜。
我也象征性地泯了一口酒。
“你猜我能喝多少酒?”他突然问我。
一瓶?两瓶?
还是不猜了,让他自己说。
“我不知道。你能喝多少酒?”我说。
他似乎在苦笑。
“我也不知道我能喝多少酒,好像是,我想喝多少酒,就能喝多少酒。”他说。
又在吹牛。
“这不可能。”我明确地说。
“怎么不可能?”他问。
“因为,这不符合科学,你不可能想喝多少酒,就能喝多少酒。”我说。
老爸又在苦笑。
“科学?我们现在的人类,对科学又知道多少呢。”他说。
“知道的是不多,但是,在人类目前有限的知识里,你也不可能想喝多少酒就喝多少酒。”我说。
他笑。但他不再纠结这个问题了。
“知道我为什么想把你妈的骨灰撒在大海里吗?”他问我。
“不知道。”我说。
“因为,我想让你妈能了解我。”他说。
“了解你?了解你什么?”
“了解一些我不能告诉她的事。”他说。
又故弄玄虚。
他一个海碰子有什么不能告诉别人的事。
“把骨灰撒在大海里,怎么就能了解你了?”我问。
“在海上,她应该能看得到。”老爸说。
“能看得什么?”
“能看到我不能告诉她的事。”他说。
“到底是什么事?”我问他。
他不言语了。
他又端起一杯酒,又是一饮而尽。
我都懒得劝他了。
越劝,他会越来劲儿。干脆,只当他在喝水。
“但我现在不坚持我的想法了。买个墓地也可以。”老爸说。
我瞧着老爸。
“你为什么不坚持了?”我问他。
他表情复杂。
“因为,没必要了。”他说。
“怎么没必要了?”我警觉地问他。
他没回答我。
他又喝酒。
还是老一套。
怪不得他敢要一件酒呢。
“你没发现,我跟一般人不太一样吗?”老爸问我。
我点头。
“看出来了,你是不一样。”我说。
“哪儿不一样呢?”
“我从来没见过谁,像你喝酒这么不要命。”我说。
老爸笑。
“你俩姐都劝我,劝我别下海了,就算下海也要穿潜水服,更不能喝了酒下海,嗨,她们不知道,我根本淹不死。”老爸说。
我哼了一声。
“这是你跟一般人不一样的另一件事。”我说。
“哦?什么事呢?”
“盲目自信,已经到了狂妄自大的境界。”我说。
“狂妄自大?没有啊。”
“怎么没有,竟然说自己不会淹死,竟然说喝多少酒都不会醉,这不是狂妄自大么?”
“可我真不会淹死。我也真喝不醉。从来没有喝醉过。”老爸说。
我都不愿意抨击他了。
我也喝了一大口酒。
“你好像不相信我说的话。”老爸说。
我明确回答他了。
“是的,一点也不相信。”我说。
老爸笑。
“也许,我该证明给你看。”老爸说。
“怎么证明?靠喝酒证明么?要是你准备用喝酒来证明,那就算了,反正,今晚只有这两瓶酒。”我说。
老爸摇头。
“不。”老爸说。
“那你准备用什么来证明?”我问。
老爸没有马上回答,他吃了两口菜。
“如果我的推测没错的话,当着你一个人的面,我应该能做一些事情。”他说。
当着我一个人的面,就能做得出来?别人在场,就做不出来?
“是的。”他说,“有些事有些话,也许只能在你一个人面前做,跟你一个人说。”
我嘿嘿冷笑。
“为什么呢?”我问。
“我不知道为什么,但实际情况就是这样。我只能跟你一个人说一些事,你二姐在场,我都没法说,说不出来。”老爸说。
“是说不出来呢,还是不愿意说?”我问。
老爸苦笑。
“有时候,我觉得,我要是能跟你妈妈说一两句话,你妈妈恐怕就对我意见不那么大,但是,无论我怎样努力,我都说不出来。”老爸说。
“嘴长在你身上,有什么不能说出来的,你想说,就可以说。还是你不想说罢了。”我说。
老爸摇头。
“不。”老爸说。
“是心理原因吗?”我问。
“嘿嘿,应该不是吧,我心里清清楚楚,亮亮堂堂,但我就是不能把心里的话说出来。”老爸说。
“古怪。”我说。
“是古怪。”老爸说。
可我意兴阑珊,不想再追问,又开始慢慢地喝酒。
“你带小刀了么?”他突然问我。
干嘛要小刀啊,又没有什么水果需要削。
他坚持问我。
“我倒是带了一个。”我说。
我拿出来我的钥匙,其中一个大钥匙是个伪装,里面拨出来,是个小刀。
频繁的安检太麻烦了,商家就设计出来这样一种小刀,既实用,又能过安检。
我递给了老爸。
老爸拿着小刀,看了看脚下的地毯,他站了起来。
他去了卫生间。
他叫我过去。
我答应着,但我站起身时,感觉到了酒精的力量。
有点摇晃,跟平时不太一样。
我走到卫生间的门口时,看见老爸撸起了袖子。
他拿着那把小刀,对着自己的左小臂。
我的酒一下子醒了。
“你要干嘛?”我问他。
他扭头对我笑笑。
然后,他用小刀对着自己的小臂切了下去。
是切的动作。
的的确确切进到肉里。
顿时,血流如注。
我要冲进去给他包扎,但他举手阻止了我。
他让我注意他的左手臂。
血渐渐地少了。
奇怪的是,最后完全不流了。
我能眼睁睁地看见,伤口在慢慢愈合,逐渐愈合,快速愈合,直至完好如初。
九
我完全愣住了。
从心底深处愣住了。
这跟我的人生经验、所有的知识理论完全相悖,我完全是懵了。
老爸在朝我笑。
“如我所料,在你一个人面前,我果然能做得出来。”他说。
我的脑子活泛了一点儿。
我检查爸爸的胳膊。
跟没事儿一样,根本看不出来,几分钟前,被刀子深深地划过一个口子。
我又查看溅在脸盆里的血。
似乎也是真的血。
但我还是问老爸了。
“你是不是在变什么戏法啊?”我问。
老爸苦笑。
“你要是不信,我可以用刀再割一次。”老爸说。
我没有阻止他。
虽然,他是我老爸,没必要让他再挨一刀,但这一切太不可思议了,我必须得近距离观察观察。
我想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
刀深深地切下去,足足有两三公分,血又往外喷,但伤口很快就愈合如初。
“这次看清楚了吧。”老爸问我。
我点点头。
但我脑子很乱。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问他。
老爸笑笑。
“出去吧,边喝酒边聊。”他说。
也是。
老待在卫生间干嘛。
我给自己倒酒,猛灌了一口。
我得给自己压压惊。
老爸倒是只泯了一小口。
他矜持地挟了一口菜。
我忍不住了,我追问他。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问。
“恩?”
“小刀划了那么深的伤口,你怎么没事?怎么那么快就伤口愈合了?”我问。
他在想如何回答我。
或者说,他在思考用什么词儿回答我。
更像是,他在尝试说一些字、一些词,但他憋红了脸,什么也说不出来。
最后,他作罢了。
“因为,我身体里有个宝贝。”他说。
这说得倒轻松。
“什么宝贝?”我又问。
这次,他没有纠结多久。
“什么宝贝我现在还不能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他说。
我觉得,怎么那么不真实啊。
到底能有什么宝贝,能让伤口那么快就愈合?关键是,连个伤疤也没有?
我根本想不通。
就我的知识体系,我完全想不通。
老爸理解。
“想不通才正常。”他说。
他只是这么解释一下,就不再说什么。
可我怎么能善罢甘休呢。
何况,这是我老爸啊,我老爸的事,我这个独子怎么也该有点知情权吧。
他没有回答我的质疑,而是说起了别的事。
“我刚才对你说的话,只是在重复别人跟我说的话。”他说。
“别人?谁?”
老爸看了我一眼。
“我爸爸,你爷爷。”老爸说。
“我爷爷?”
“恩。”
我搞不清楚状况,更呆了。
“整整五十年前,你爷爷也在我一个人面前,做了我刚才做的事。”老爸说。
“做了什么事?”
“我刚才做的事。拿刀子划自己。”老爸说。
我的眼睛瞪大了。
“那年我十二岁,我娘出去卖海鲜了,我爹把我叫到房间里,当着我的面,他切开了自己的胳膊。我么,和你现在一样惊奇,我缠着你爷爷问是怎么回事,你爷爷像我今天一样,没说别的,就只是说,他身体里有个宝贝。”老爸说。
原来是已经演出过的剧本。
“五十年前,我爷爷当着你的面,拿刀划胳膊,跟你今天的情况一样?”我问。
“是。”他说。
“我爷爷他也毫发无损,也是因为他身体里有个什么宝贝?”
“是。”
“现在你说你也有那宝贝,那么,”我说,我正在遣词造句的时候,老爸打断了我。
“我的宝贝是你爷爷传给我的。”老爸说。
我就是想弄明白这个问题。
“哦。”我说。
“而且,我会把这宝贝传给你。”老爸慢悠悠地说。
对我来说,却是晴天霹雳。
我嘿嘿冷笑。
“传给我?嘿嘿,那前提是,我得同意接收啊。”我说。
“你当然会同意。”老爸说。
“你怎么这样确定?”我问他。
老爸笑而不答。
“就因为那是个宝贝吗?有了那个宝贝,就不会淹死,就不怕刀割,想喝多少酒就能喝多少酒,所以,我一定会同意接受?”我说。
他没说话。
我又哼了一声。
“就算是真有那么一个宝贝,恐怕,我也不一定要。你别那么自信。”我说。
老爸摇头。
“不会的。”他说。
“嘿嘿,有什么不会的,我宁愿做个普通人,我才不稀罕什么宝贝呢。”我说。
他没有跟我争辩。
“你知道咱们家是几代单传吗?”他问我。
四代单传。
四代每一代只有一个男孩。
也是因为这个借口,爸爸坚持让妈妈违反计划生育,丢了工作,也因此有了我。
“其实,我撒谎了。”老爸说。
“撒谎?”
“恩,不是四代单传,而是十五代单传,到你这儿,已经是第十六代了。”老爸说。
我有点惊讶。
“十六代了?”我说。
“恩,十六代了,每一代只有一个男孩。”老爸说。
“哦。”
“那个宝贝也传了十五代。”老爸说。
不知为什么,一种强烈的反感油然而生。
“传了十五代,因此,我就必须接收吗?不一定吧。”我说。
“你当然会接收。”
“为什么?”
“因为,这是你的命运。”老爸说。
十
我的命运?
我的命运应该掌握在我自己的手里,不能别人说了算。
我想干就干,不想干谁说也没用。
别说什么传了十五代,所以,我必须得延续下去。
我不接受这样的道德绑架。
我越说越气,声调越来越大,最后,我摔门而出,我打出租车,回我宿舍睡觉了。
我睡得并不踏实。
各种我从没想到过的影像出现在我梦里,野蛮、生硬。
我很早就醒了。
我给自己泡了杯咖啡,坐在椅子上思考起来。
老爸身体里到底有什么宝贝?
怎么能有那么强大的功效?
刚割的口子,能那么快复原,还不留一点痕迹,这宝贝真是古怪。
还有,这宝贝有什么用呢?为什么我们家要十六代单传呢?
没有一个问题我能想得通,我发现,我的脑子更乱了。
我又给自己泡了杯咖啡。
我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我打开,是二姐发的信息。
她问我醒了么。
二姐真是细心,不打电话过来,而是发信息,如果我还没醒,不会影响我的睡眠。
我给她回了信息,告诉她,我醒了。
二姐的电话马上打过来了。
“你还在宾馆吗?你们吃早饭了吗?我带你们去吃早饭吧。”她说。
“我在我宿舍。”我说。
“怎么回宿舍了?你昨晚没跟老爸在宾馆喝酒啊?”
“酒是喝了,但我还是回来了。”我说。
这跟二姐的预想不太一致。
父子俩喝完酒,还不在宾馆睡一会儿,怎么我又单独跑回宿舍睡觉。
她不知道,我们父子俩吵架了。
突然,我想,我纠结的这些问题干嘛不问问二姐呢。
二姐那么聪明,那么善解人意,又对爸爸那么熟悉,应该会给我一些提示。
但是,怪事发生了。
爸爸身体里有个宝贝.
我张开嘴,无论我怎么努力,我也不能把这句话说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
二姐大概感觉到我的不正常。
“你怎么了?”她关心地问。
我答不出来。
好歹,我也参加过大学的演讲比赛,也算能言善辩,怎么连句话也说不出来。
“是不是有点不舒服啊?”二姐问。
我恩了一声。
我也只能出那一个声。
二姐更紧张了。
“你感冒了?”二姐问。
好不容易我又嘣出来一个字。
“没。”我说。
“我现在去看看你吧?”
“不。”我说。
我现在也就能说一个字了。
“我待会要去宾馆看爸爸,你去吗?”二姐问。
我掌握了诀窍。
就说一个字还是可以说的。
“去。”我说。
“那好吧,咱们在宾馆汇合吧。”二姐说。
“好。”我说。
放下手机,我立刻往卫生间跑。
那儿有个镜子。
我对着镜子一字一字说话。
“爸爸说,他身体里有个宝贝。”我说。
完全没问题呀。
怎么在电话里就说不出来呢?一个人时,倒可以说。
我又把手机拿过来。
我想给二姐发语音。
又不成了。
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憋红了脸,竭尽所能,也说不出来一个字。
我太震惊了。
这是怎么回事啊?
好像,我的嘴我控制不了,只要我想跟别人说点爸爸的秘密,根本说不出来。
可这是我的嘴呀。
舌头是我的舌头。
我怎么就控制不了呢?
我又试了半天,还是老样子,我一个人可以任意说话,拿起手机,想说给另外一个人时,就当不了我舌头的家了,我的舌头就不听我使唤了。
怎么努力也不行。
我迫切地想见到爸爸。
这件事,他大概能解释清楚。
我的宿舍楼隔两栋楼就是研究所的办公楼,去大门必经办公楼。
我寻思,也许,我该去导师的办公室晃荡一圈。
一方面,昨天导师的女儿带着几个师兄弟去殡仪馆送我母亲,我应该向导师表示感谢,不管这是导师的安排,还是导师女儿的安排,我都应该表示感谢。
另一方面,我想跟老爸回趟老家,给母亲找个墓地,也许,我得消失几天,至少得有几天不能在导师面前露面,现在去一趟,恐怕也会好一些。
露露脸,导师大概就会没注意到我的消失。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
我敲了两下门,没人应声,我就推门进去了。
空无一人。
导师不在他的办公室。
这倒是奇怪,对导师来说,去办公室搞他的研究,就像网瘾少年每天要上网一样,不可抗拒,他怎么今天没来呢。
而且,他的门怎么没有关呢。
我想,我还是等一会儿吧。
我习惯性地瞧着导师办公室里的那块大黑板。
导师的验算已经写满了黑板,看得出来,他又忙活了一阵子,但进展不那么顺利。
我想贡献一点自己的力量。
能和导师聊聊他的验算,我的博士论文就更容易过关。
我几乎一眼就看出来导师的问题。
他好像忘记一个变量了。
那个变量虽然很小,平时可以忽略不计,但在他验算的特定条件下,应该考虑进去。
导师要是在旁边的话,我也许会跟他交流一下,但导师的这个问题我觉得很明显,我如果不提示一下,我觉得过意不去。
尽量不擦掉导师的任何验算吧。
我拿起粉笔,在旁边的小空间里,写了那个变量,画个圈,用线指到那个变量该在的位置。
恩,这样就平衡了。
我一回头,发现了导师。
他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
我想向他道歉。
他不在,我就写了一点,实在不好意思。
他朝我挥挥手,打断了我。
他紧盯着我写的那个变量,脑子在转得飞快。
“哦,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他喃喃自语。
他冲到黑板前,擦掉了一大块,然后,他开始验算起来。
动作很疯狂。
但一气哈成。
又写了一大黑板,他才满意。
他不住地点头,点头。
“总算搞通了,恩,不错,真不错。”他说。
我当然得立即拍马屁啦。
“恭喜老师。”我说。
导师突然瞪着我。
“你怎么知道写那个变量?”他问我。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知道。
反正,就是一种感觉吧。
这个回答,导师不太满意。
“这个问题我研究五年了,我怎么没这种感觉?”导师说。
我只好笑。
导师渐渐情绪稳定下来。
“你的感觉真棒,你帮我解决了我想了五年的问题。这是咱们这个领域的重大突破。一定会震惊世界的。”他说。
有这么厉害吗?
这大大超出了我的预期。
导师又盯着我。
“不错,你前途不可限量。”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