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乐鸣中短篇灵异小说集


  十一


  导师很少夸奖人。
  就算是中央领导来研究所视察,他也冷着脸,他不会轻易说谁的好。
  对他学生更是如此,最多是点点头,笑一笑。
  他能这么夸我,出乎我的意料。
  可导师更对我感兴趣。
  他跟我聊了很多,中心意思只有一个,我怎么注意到那个变量了。
  他甚至约我吃午饭,再聊一聊。
  我有点受宠若惊。
  要知道,导师从来没请谁吃过饭,更别说请学生吃饭了。
  我向他道歉。
  我得去看爸爸,还有好多家事要处理,不得不现在去办。
  他这才想起来我的情况。
  他只好作罢。
  “那改天吧,改天要好好聊聊。”他说。
  “好的。”我说。
  其实,我能聊什么,我能注意到那个变量,完全是无意识的行为,就是一种直觉吧。
  从导师办公室出来,我发现,我跟以前是不太一样了。
  我看到的一切似乎更生动一些。
  比方说,地铁里那个奇怪站姿的漂亮女人,我看了一眼就知道她为什么那样站。
  她的丝袜炸线的,而这个女人大概是个完美主义者,特别注重自己的形象,她只好摆着那个姿势,不让别人看见她那有瑕疵的丝袜。
  我平时是个书呆子,目光呆滞,观察力确实没这么敏锐。
  尤其是对女人,我更是不懂。
  我这是怎么了?
  似乎,观察力、智商都不太一样了。
  真不一样。
  有明显的感觉。
  一见到老爸,我就想问问老爸,这些怪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二姐已经来了。
  她到的比我早。
  二姐在那儿,我怎么也开不了口,这真是奇怪。
  二姐注意到我的特别之处。
  “你怎么了?”她问我。
  我笑笑,没什么可说的。
  她走过来,用手搭在我脑门上。
  “没事啊,你的体温也正常啊。”她说。
  “恩。”
  “那你哪儿不舒服啊?”她问我。
  我就心里不舒服。
  堵得厉害。
  又搞不清状况,一头雾水。
  更关键是,跟我这个最亲切的姐姐,我也不能说什么。
  我只能摇摇头,表示我什么事也没有。
  老爸对我的情况似乎门清。
  我甚至觉得,他有点幸灾乐祸的感觉。
  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事,终于,发生在儿子身上了,而这个儿子因为不理解,平时对他多有吹毛求疵。
  二姐终于放弃了。
  “这几天好好休息休息吧。”二姐说。
  我点头。
  二姐瞧着爸爸。
  “要不,你也再待几天?干嘛急着走。”她对老爸说。
  “不,我今天就回。”老爸说。
  这么急。
  “今天你就回吗?”我问老爸。
  老爸却反问我。
  “你不回吗?”他问。
  他这一反问,我倒愣住了。
  二姐替我解释。
  “他现在正忙着写博士论文呢,导师催得紧,恐怕回不去了。”二姐说。
  老爸不吭声。
  “你把妈妈的骨灰带回去,千万别撒到海里,我们要给妈妈找个墓地。”二姐说。
  二姐最担心这事了。
  她怕老爸自作主张。
  但老爸明确回答她了。
  “好。”老爸说。
  老爸开始想撒在海里,后来,他改变想法了,听从了我们的意见。
  这好像有什么原因。
  我直觉感觉到,这个原因很特别。
  我瞧着老爸,想观察他的表情,他的表情也确实挺复杂。
  妈妈娘家来了不少人,一个姐姐、两个弟弟都来了,表姐、表哥等等也来了几个,大姐在她家附近租了宾馆,她一直在那儿招呼着他们。
  老爸素来跟妈妈娘家人关系不怎么样。
  妈妈的娘家人都认为,老爸是用美男计勾引妈妈,让妈妈迷了心智,非要嫁给他这个无业游民。
  这个无业游民除了帅,一无是处。
  老爸从来不争辩,他也懒得跟妈妈的娘家人多说什么。
  但二姐怎么也得出现,跟大姨、舅舅打个照面。
  按理,我也该去,但我磨磨蹭蹭的。
  我想跟老爸单独聊聊。
  二姐想起来我身体的不适。
  “你是不是身体还不太舒服?”二姐问我。
  “恩。”我说。
  “好吧,那你留这儿陪爸爸吧,休息休息,我跟舅舅们说,导师叫你去开会了,他们应该能理解。”二姐说。
  我当然同意。
  二姐出了门,我就转过头,瞪着老爸。
  我一字一字地说话。
  “我爸爸身体里有个宝贝。”我说。
  我的样子一定很傻,但爸爸并没有笑。
  我又重复了一遍,还是没问题。
  “怎么回事?”我问他。
  “恩?”
  “为什么在二姐面前,我怎么也说不出来这句话,她一走,我就能说出来了?这是怎么回事?”
  老爸一笑。
  “因为这是秘密,不能在别人面前说。”老爸说。
  “可那是我二姐,不是别人。”我说。
  老爸叹了一口气。
  “也不行。”老爸说。
  他也不无遗憾。
  可我怎么满足这个答案呢。
  “为什么不行?”我问。
  “不知道。反正,就是不行,就是做不到。”老爸说。
  “这到底是什么原理呢?我怎么就控制不了我自己的舌头?”我问老爸。
  “嘿嘿,原理?不知道是什么原理,倒更像是一个承诺。”老爸说。
  “什么承诺?”
  “我们家族的承诺。我们这十六代的承诺。保守秘密的承诺。”老爸说。
  承诺真的有物理上的力量?导致我无法控制我的舌头?
  再说,我可没有参与这个承诺。
  “你是我们第十六代,你当然参与了。”老爸说。
  我想起了反例。
  “但我为什么可以跟你谈论这些?在你面前,我就能随心所欲,想说什么就可以?”我问。
  爸爸把目光移到一边。
  “也不是。”爸爸说。
  “怎么不是?”
  “我和你也不是什么都可以说。也有特定的条件或时间。”老爸说。
  我想了想。
  “比方说,你身体里那个宝贝到底是什么,你不能明确告诉我?”我问。
  老爸点点头。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老爸说。
  “到时候?到什么时候?”我问。
  老爸一笑,并不回答我。
  我敏锐地感觉,这有问题。
  “你开始说,要把妈妈的骨灰撒到大海里,这样,妈妈就能了解你了,现在你又改主意了,是吧?”我问老爸。
  “恩。”
  “你为什么改主意?”我问他。
  他笑笑。
  “不为什么。”他说。
  “可你昨天不是这么说的,昨天你说,没必要了。”我说。
  他不吭声。
  “我想知道,为什么没必要了?”我问他。
  他不愿意正面回答我。
  但我岂能善罢甘休。
  我一直追问,他只好回答我。
  “因为,我发现,我能跟你聊这些秘密,能在你面前拿刀子割自己,所以,我就知道,没必要了。”他说。
  “这其中有什么逻辑?为什么你能当我的面,拿刀割自己,你就知道没必要了?”我寻根问底。
  他明确回答我了。
  “我能在你面前拿刀割自己,我就知道,我该交班了。”老爸说。
  我愣了一会儿。
  “该交班了是什么意思?”我问他。
  “就是该交班的意思。”他说。
  或许,我该换个角度问他。
  “你说,整整五十年前,你父亲在你面前拿刀割自己,然后,你父亲也就是我的爷爷向你交班了,是吧?”
  “恩。”
  “我爷爷也去世整整五十年了,是吧?”
  老爸苦笑了一下。
  “你的交班就是这个意思吗?”我问老爸。
  “恩,大概就是这个意思。”老爸说。
  我的眼睛瞪大了。
  可不对呀。
  我这个老爸在这个数九寒天的日子里,只穿个小夹克都没问题,精力充沛极了,怎么会要辞世呢?
  “那个宝贝转交给你,我也就没什么生命力了。”老爸说。
  我愣了一会儿。
  “那我就不要你的宝贝。”我说。
  老爸笑得挺苦涩。
  “你不能不要。”他说。
  我提高了嗓门。
  “为什么不能不要,我偏不要。”我说。
  我如果要了,爸爸就没命了,我怎么能要?
  拼死我也不要。
  “嗨,你不懂,那不是你的意志能决定的。”老爸说。
  “我偏要决定。”我说。
  老爸张张嘴,但他还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有些话现在还不能跟我明说。
  我懂他现在的处境。
  我抢在他开口说话之前,说话了。
  “我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反正,我就是不会要。”我冷冷地说。

  十二

  我也买回老家的票了。
  我就是想多陪陪老爸。
  别的,都排在后面了。
  不再有更重要的事了.
  我如果能开口跟大姐、二姐说话,我会劝她们也多陪陪老爸,要不然,将来会后悔的。
  但我的舌头不归我管。
  一回到家,连口水都没有喝,老爸就邀请我出海。
  如果是以前,我会毫不犹豫拒绝他。
  天冷飕飕的,即使穿了最厚的羽绒服,手都伸不出来,还出什么海呀。纯属受罪。
  但那天,我没有拒绝。
  爸爸说什么,我都会照办。
  老爸倒还是只穿了他那件破夹克,开着他那艘破船,就出发了。
  是朝魔鬼滩行进。
  我知道那个地方,暗礁密布,据说,去那儿的船会经常失事,时间久了,越传越邪乎,更没人往那儿去了。
  以前,倒有海碰子去那儿冒险捞海参,现在,海参都是在沿海承包的海域养殖,更没人去那儿晃荡。
  既危险,效益也不好,谁去那儿呀。
  但老爸还是老派作风,他就只去那儿。
  附近知道底细的贩子,都晓得老爸捞的是真正的野海参,都高价找老爸拿货。
  老爸倒无所谓,谁来得早,就卖给谁,价钱也高不了很多。
  在魔鬼滩,老爸是轻车熟路。
  他在一个地方停船了。
  他瞧着我。
  “就是这儿。”他说。
  我环顾四周。
  茫茫海域,什么都没有。
  “这儿?这儿干嘛?”我问。
  老爸支吾了一阵子。
  “就是在这儿,把宝贝放出来。”老爸说。
  我来兴趣了。
  “把宝贝放出来干嘛?为什么要到这儿放出来呀?”我问。
  我其实更想问,那到底是什么宝贝,到底有什么用,但我怕老爸回答不出来,所以,我绕圈子问。
  可就算是我绕圈子问,老爸还是吞吞吐吐,啥都说不出来。
  我给他解围了。
  “算了,算了,别说了,到时候我就知道了,是吧?”我说。
  老爸点头。
  “我挺奇怪的一点是,你也没有定位,这儿是茫茫大海,也没有任何标志,你怎么就能确定是这个地方?你怎么确定就不会错?这个你能回答么?”我问
  老爸能回答。
  不过,回答得没有任何意义。
  “靠感觉。”他说。
  我嗤之以鼻。
  感觉?
  感觉能靠得住?
  “非常靠得住。”老爸说。
  我无话可说。
  老爸开始脱衣服,就仿佛在盛夏一样,直接蹦进海里。
  他说,他不冷。
  他一个猛子钻进海里,好久,好久,他才又浮出水面。
  斩获颇丰。
  扔进船舱十几头海参。
  我知道他有个宝贝,对他担心小了一些,但他潜水的时间也太长了。
  “实际上,我在水里能呼吸。”老爸说。
  我当然不相信。
  有什么原理呢?
  “真的,我可以在海里想待多长时间,就待多长时间。”老爸说。
  他还泡在海里,扒着船头,跟我聊天。
  让他上来,他也不上来。
  “那你是怎么呼吸的?难道你像鱼一样有鳃?”我问老爸。
  老爸摇头。
  “我不知道,反正,就是不觉得缺氧,可以一直潜在水里。”老爸说。
  我只能笑了。
  “我其实可以一直潜在海里,我可以捞更多的海参或鲍鱼,但捞太多吧,会引起别人的怀疑,到一定数量,我自动不捞了。”老爸说。
  我记起了一件事。
  大姐上大学前,学费、住宿费还没有着落,老妈正发愁呢,没想到,老爸那天晚上捞了一大筐野海参,足足比平时多了十倍,大姐的问题也就不是问题了。
  我们家是缺钱,但又不是那么缺钱,从来没向别家借过钱。
  原来是因为老爸本来可以捞更多的野海参,只不过他不乐意而已。
  老爸又潜进水里。
  这一次,没多大功夫,他就出来了。
  他往船上翻。
  “我看见白海参了。”他对我说。
  “白海参?”
  我听说过白海参的传说。
  海碰子碰到白海参,就会收手上岸,更不会去捞白海参。
  据说,捞了白海参,那就会在海上倒霉透顶。
  可老爸有宝贝呀。
  老爸有那宝贝,不怕刀割,大海也淹不死他,他干嘛在乎这个迷信的传说呢。
  “我倒不怕倒霉。”老爸说,“不过,看见那个白海参,我就浑身不得劲,就想离得远远的,更别说去碰它了。”
  “是直觉吗?没来由的直觉吗?”我问。
  老爸点头。
  我想起了导师。
  “我最近帮我的博士生导师解决了一个困扰他多年的问题,”我说,“我觉得,我纯属是误打误撞,靠直觉帮了我的导师。”
  “哦。”
  “可我为什么有这样的直觉呢?我搞不清楚。”我说。
  老爸已经穿好了衣服,只是头发有点湿,他也不拿毛巾擦擦。
  他是真不怕感冒啊。
  “为什么会有那样的直觉,目前,我们人类还搞不清楚。”老爸说。
  就好像将来能搞清楚似的。
  “可关键是,我跟着导师看他那个黑板,已经看了两年了,什么也没看出来,可就在我看见你拿刀割自己的第二天,我就发现了导师的问题,完全靠直觉,第一眼就看出来导师的问题。”我说。
  老爸似笑非笑。
  “这是什么原因呢?为什么会这样?”我问老爸。
  老爸没回答我。
  “似乎是,我看见你刀割自己,我知道咱们家族的秘密后,我的直觉、智慧好像有所提高。”我说。
  老爸还是什么话也没说。
  我更明确地问他。
  “我的直觉、智慧提高了?是吗?”我问。
  老爸点了一下头。
  “为什么会这样?”我问。
  “因为你知道了那个宝贝。”老爸说。
  “知道了那个宝贝,仅仅是知道一点,还完全不知道别的,我的能力就提高了?”我问。
  老爸点头。
  “为什么?”我问。
  “我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就高了。”老爸说。
  我想了一下。
  “你小学毕业就没再上学了,可你居然会修柴油机,是不是因为你有了那个宝贝,你才会修的?”我问老爸。
  老爸嘿嘿一笑。
  “我可不止会修柴油机。”他说。
  “我知道你会很多东西,看过很多书,比我看的书都多,我只是想弄明白,你没上过学,没接受过培训,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能力,是因为你有那个宝贝吗?”我问。
  “恩。”他说。
  “而我,仅仅是知道了这个秘密,只知道一点点秘密,我的能力好像就有了很大的提高,是吗?”
  “恩。”他说。
  我忍不住感叹。
  “你那个宝贝到底是什么呀?为什么这么厉害?”我说。
  老爸又是嘿嘿一笑。
  “它比你想象的还要厉害的多,也重要的多。”他说。


  十三


  我没有想到,我竟然在家里呆了快一个月。
  导师打过来几个电话,最后两个电话,甚至有最后通牒的意味。
  我的回答很简单,我想多陪陪父亲,不好意思。
  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导师居然派他女儿来说服我。
  芳芳先是微信加我。
  芳芳好像是当年京城的文科状元,就读于那所名校的经济专业,人长得又漂亮,在学校很拉风,当然被我那帮师兄弟捧上了天。
  据我所知,好几个家伙都追求过她。
  我对芳芳当然有好感,我相信,她也不反感我,但我始终没有主动加她的微信。
  在我眼里,她就是公主,名副其实的公主,而我,就是个穷小子,一个海碰子的儿子,我不敢有什么奢求。
  何必自取其辱呢。
  还是远远地欣赏为好。
  她现在主动加我,倒挺让我惊讶的。
  一开始,她是公事公办的语气。
  她父亲很欣赏我,而我请了这么久的假,她父亲很担忧我,而她,也认识我,也希望我能尽快回去跟她父亲一起做研究。
  她父亲能看得上的人不多。
  她说,甚至,她父亲都看不上她。
  这倒可能是真的。
  在我的导师眼里,凡是不干我们那个领域的,都是蠢货。
  什么经济呀,更难入导师的法眼。
  听说,当时,芳芳坚持学文科,好像引起了她们的家庭战争。但芳芳貌似温柔,实际上很坚定,就连她那么强势的父亲都没能压服她,也只好听之任之。
  期望女儿能继承其衣钵的念想就那么破灭了。
  从那以后,导师绝口不提女儿的学业。
  即使是文科状元,也没能让导师释怀。
  我给芳芳的回答,开始也是客气极了。
  我感谢她父亲的抬爱,但我只是想多陪陪父亲,如果不这样做,我恐怕将来会后悔。
  芳芳对我父亲印象深刻。
  在殡仪馆,她见过我父亲。
  你父亲很帅,她在微信里说。
  还没等我回话,她又给我发了个信息:
  “他比你还帅。”
  这么说,在公主眼里,我也很帅啦。
  我有了点信心。
  跟芳芳调侃了两句,我们的话语轻松下来。
  我给她讲起了海上的风光。
  我说得很短,很简洁,但把秋冬大海的美就表达出来。我以前可没这个本事,以前,我的语文并不是强项。
  公主表示,想来体验一下。
  我邀请她。
  我给她发了我家的位置。
  没料到,第二天,她就来敲门了。
  当时,我正在看爸爸的一本藏书,一本康德的书。
  我惊讶于芳芳的到来,而芳芳惊讶于我看的书。
  “你在看这书啊,这是我们的一本必读科目,我却怎么也看不下去。”她说。
  我笑笑。
  “我以前也看不下去,但在这里也没啥事,我就把老爸的藏书翻出来看看。”我说。
  “你老爸的藏书?这不是你的书啊?”她问。
  我承认了。
  “不是。我是标准的理工男,怎么会看这书呢。是我老爸的书。”我说。
  “可我听说,你老爸好像是,呃。”她停住了话头。
  我替她说了。
  “海碰子。”我说,“不错,我老爸就是个捞海参的海碰子。”
  “那他怎么买这么艰深的书看呢?”
  我笑。
  我说不出来。
  老爸有个宝贝,让他智慧超群,因此,他愿意博览群书。
  也许,智慧越高,越充满了好奇。
  我突然明白老爸了。
  他为什么看书,只是因为他太聪明啊,也只有书籍和海洋能满足一点他。
  我愣了一会儿,发着呆。
  芳芳用小拳头捣了我一下。
  “你怎么了?”她问我。
  我连忙笑。
  “不好意思,我想起了一件事,走神儿了。”我说。
  芳芳蛮好奇。
  “想什么呢?”她问。
  我如实说了。
  “想我老爸,想他为什么看这书。”我说。
  “为什么呢?我刚才就是问你这事呢?”
  跟刚才的反应一样,我也只能干笑。
  “咋不说话呢?”芳芳问。
  回答不了。
  芳芳娇嗔地瞪了我一眼。
  不过,她没有跟我一般见识,她换话题了。
  “就你一个人在家呢,你爸爸呢?”她问。
  “酒喝完了,他到镇上买酒了。”我说。
  老爸喝酒都成件成件的,也只好去镇上的专卖店批发廉价酒。
  “去买酒了?你说你要多陪陪你爸,免得将来后悔,我还以为你爸有什么情况呢。”芳芳说。
  情况当然还是有,可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芳芳的直觉挺好的。
  她大概感觉到一点不对劲儿。
  “你爸没啥事吧?”她问我。
  我只能笑。
  芳芳又开始逻辑推理了。
  “他还能喝酒,这说明他一切正常,不应该有什么病。”芳芳说。
  芳芳看见我老爸扛着一件酒进来,她更确定她的判断。
  这哪像有病的人,穿这么少,劲儿还这么大。
  老爸还记得芳芳。
  他准确地叫出来芳芳的名字。
  芳芳挺惊讶的。
  “您还记得我呀。”她说。
  “当然。”老爸说。
  “我老爸是过目不忘。”我说。
  我突然意识到,老爸还真是记忆力超群,他记得每一个见过的人,不管时间过了多久,他都记得。
  我向老爸解释,芳芳是想看看咱们这儿的海,所以,恐怕得麻烦老爸驾船出海一趟。
  可老爸拒绝了我。
  “你张叔的女儿出嫁,他约我去喝酒。”老爸说。
  但是,老爸以前从来不参加类似的应酬,今天是怎么了?
  “你可以自己开船。”老爸说。
  我?
  自己开船?
  我还从来没开过老爸的船,更没有单独出过海。
  “你一定没问题。”老爸说。
  我却没那么自信。
  不过,有什么办法呢,也只好赶鸭子上架了。
  老爸是想给我们独处的机会,我明白。
  我问了几个问题,就上船了。
  打着柴油机,我感觉,我真的好像没问题了。
  更让我震惊的是,我居然知道往哪里开,就好像我内心有个导航一样。
  是魔鬼滩。
  就是那个地方,想不去都不行,因为,我就只有那一个目的地,没有选择的机会。
  而且,到了某个地方,我自动停船了。
  我知道,就是那儿。
  就是老爸停船的地方。
  虽然,大海茫茫,我还是强烈地感觉到,我没有偏离分毫。
  芳芳看出来我的不对劲儿。
  “你怎么了?”她问。
  我只能摇头,表示没事。
  她不相信。
  “可你的脸色咋这么难看?”她问。
  “呃,没事。”我说。
  她两眼望着我。
  “带我出海,你是不是觉得不快乐?”她问我。
  我连忙否认。
  拼命否认。
  “不是,当然不是,能和你一起出海,我特别特别高兴。真的.”我说。
  芳芳这才放松下来。
  她在船上半躺着,悠闲地望着蓝天。
  过了一会儿,她说话了。
  “在海上这么漂着,倒也真是挺舒服的。”她说。
  我有不同意见。
  “一天也许很舒服,一辈子呢?”我说。
  她又直起身望着我。
  她停顿了一下。
  “一辈子吗?一辈子也还好呀。”她说。



  十四


  “那个姑娘喜欢你。”老爸对我说。
  我反驳他。
  诸如,家境的不同,人家是京城的富小姐,而我呢?
  人家那么漂亮,在大学里那么多人追求她,我呢?
  等等。
  “那她为什么跑大老远来看你?”老爸问我。
  我语塞了一下。
  “也许,她只是心血来潮。”我说。
  老爸鼓励我。
  “什么富家子弟呀,你不比任何人差,别妄自菲薄。”老爸说。
  这是老爸的原话。
  自从老爸能跟我多说话,我发现,他会用好多词语,不是一个海碰子该熟悉的词语。
  倒也是。
  我是单传多少代的宝贝持有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也算是家世显赫。
  “你要是真心喜欢她,你就要把你的心思告诉她,让她了解,别藏着掖着。”老爸说。
  我听老爸的。
  我表达露骨了一些。
  我跟芳芳的交流逐渐升温,经常打一个多小时的电话。
  而她,回到京城后,对大海的美妙有所遗忘,她劝我回京,继续跟他爸爸做研究。
  她告诉我,她爸爸知道她在和我煲电话粥,竟然没有生气,竟然没有阻止她。
  她老爸说我绝顶聪明,不错。
  而我,对回京的事情不表态。
  别的,都可以谈。
  芳芳竟然找到我的大姐、二姐做我的思想工作。
  大姐就比较直截。
  她问我,为什么不回京,为什么要待在家里,无所事事。
  我无言以对。
  她又问起妈妈墓地的事情。
  她得知,这事完全没有启动时,她勃然大怒。
  “都这么多天了,你们俩到底干了什么啊?”她说。
  我们俩大概还包括老爸。
  “没干什么,每天都出海。”我说。
  大姐更生气了。
  “你怎么不学好呀,难道你想跟他一样?”大姐训斥我。
  我只是陪着笑。
  二姐呢,就委婉多了。
  她问了爸爸的身体状况,把芳芳找她的事,也详细跟我说了。
  二姐有个师妹跟芳芳很熟,她就很方便地跟二姐联络上了,又联络了大姐。
  “这个姑娘不错哦。”二姐说。
  “恩。”我说。
  “她真的很关心你。”
  “哦。”
  二姐提示两句,就没再按那个话题说下去。
  她想弄清楚我真实的想法,为什么不回京呢。
  她采取的是拐弯抹角的方法。
  也只有这个时候,我才更痛恨我的沉默。
  这么亲近的人,我都不能表露我的心迹,真是遗憾。
  唉!
  后来,二姐放弃了她的努力,她要找爸爸说两句,就结束我们的通话。
  我喊爸爸,没有人应声。
  我只好走进了老爸的卧房。
  他直直地站着,望着窗外。
  “老爸,二姐想跟你说两句话。”我说。
  他冲我摇摇手。
  我只好对二姐抱歉。
  “老爸在忙着,回头你再找他聊吧。”我说。
  挂断手机,我就走了过去。
  老爸望着窗外的明月,神色凝重。
  “怎么了?”我问他。
  他转过脸看我。
  他脸上有淡淡的苦笑。
  “就是今晚了。”他说。

  @ntchensiyi 2019-09-09 09:31:57
  嗨,楼主,赶上握爪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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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关注

  十五


  就是今晚?
  就是今晚,老爸要把宝贝转交给我,然后,他离世?
  完全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就这么安排?
  我坚决不同意。
  我声嘶力竭,可老爸却平静地看着我。
  “这是命运。”老爸说。
  去他的命运,我偏要有自己的意志。
  “我不掺合你的事了,我要回北京,现在就走。”我说。
  老爸静静的望着我。
  我却无论如何迈不开步子。
  “这是命运。”老爸又说,“走吧,跟我出海吧,我告诉你一切。”
  出海?
  我倒能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走。
  我这个状态,我深恶痛绝。
  如果,我不去,不接收那个宝贝,那老爸就能活下去。
  而我偏偏要去。
  不由自主地要去。
  我这不就是在谋杀我父亲吗?
  到了船上,父亲一言不发,我眼看着船离岸,却什么也做不了。
  老爸又停在那个地方。
  他熄了火。
  他打开一瓶酒开始喝起来。
  他邀请我一起来,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他也不再劝我,他自顾自地喝。
  “五十年前,我父亲告诉我,他有个宝贝,他要传给我,然后,他要去世,我的反应跟你现在一样。”老爸说。
  我不吭声。
  “我也是激烈的反对,”老爸又说,“但我父亲非常平静,他说,这是命中注定的事情,没法拒绝。”
  我说话了。
  “为啥没法拒绝?为什么这么没有人性?你身体还这么好,为什么就非得去死?”我说。
  老爸长叹一声。
  “因为,这是我们的职责。这也是命运,难以更改的命运。”老爸说。
  “为什么呀?难道我们的命运是写好的剧本,都预定的清清楚楚吗?”
  没想到,老爸点点头。
  “不错,就是写好的剧本。”老爸说。
  我瞪大眼睛。
  老爸苦笑了一下。
  “为什么我们家能世代相传这个重要的宝贝呢,因为,有人知道,我们家族这多少代人,都能完成我们的职责,无一例外。”老爸说。
  我嗤之以鼻。
  “有人知道?那人是谁?什么人能知道我们家族多少代的事?那么,他该能活多大岁数?”我问。
  老爸笑了一下。
  “来自未来的人。”老爸说。
  我懵了。
  “什么?来自未来的人?”我问。
  老爸点头。
  “我们将要发生的事,对于来自未来的人来说,只不过是历史。”老爸说。
  我更懵了。
  “来自未来的人,大概知道我们这个家族的每一代都会忠实地完成自己的使命,所以,才把那个宝贝交给我们保管。我因此也早就知道,我一定会有个儿子,而我这个儿子也一定能传承那个宝贝。”老爸又说。
  我停了一会儿没说话。
  “来自未来的人?时光穿越吗?”我问老爸。
  “不错,是时光穿越。”老爸说。
  “时光穿越,或者,时光旅行,还真的存在吗?”我问。
  老爸笑了一下。
  “看来,是真的存在。”老爸说。
  这样的事,竟然发生在我周围,我实在难以置信。
  “来自未来的人?他们是怎么来的?”我又问老爸。
  老爸慢慢摇头。
  “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来的,也许,有时光传输器之类的机器,把他们传递到现在,但我知道他们是怎么回去的。”老爸说。
  “怎么回去的?”
  老爸回答得非常简洁。
  “通过我们。”老爸说。
  我很震惊。
  “通过我们?怎么通过我们?”我问。
  “通过我们,借助我们的宝贝,他们才能再度回到未来。”老爸说。
  写得是慢,见谅!祝各位中秋快乐!

  十六


  “我们的宝贝就是通向未来的入口,”老爸说,“平时,那宝贝就缩小如黄豆那么大,沉在我的丹田附近,需要时,它才会自动从我嘴里跳出来,然后,”
  老爸停住了话头,他要喝口酒。
  我却深深被吸引了。
  “然后怎么样呢?”我问他。
  老爸笑了一下。
  “你不是要回北京吗?怎么又好奇了?”老爸说。
  我有点难堪。
  但我那会儿根本顾不上我的难堪。
  “我就是想知道,怎么了?”我说,“快往下说,别吊胃口了。”
  老爸非要喝了两口酒后,才继续说。
  “那个宝贝从嘴里跳出来以后,会慢慢变大,慢慢变大,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最后,会呈现出未来世界的模样,要回未来的世界的人,就只需迈一步,就回去了。”老爸说。
  我想象不出来那情景。
  老爸又解释了两句,就放弃了。
  “嗨,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当年,你爷爷啥都没跟我说,我不是也清楚了。”老爸说。
  我想了一会儿。
  这功夫,老爸已经喝完一瓶酒了,他在开第二瓶酒。
  “那宝贝平时像黄豆一样,就沉在你丹田附近?”我问。
  “恩。”
  “那是种什么感觉?”
  老爸摇头。
  “没什么感觉,基本没有感觉。”老爸说。
  “呃,有了那个小黄豆,你用刀割自己,伤口就能马上复原如初?你想喝多少酒,就能喝多少酒?”
  老爸一笑。
  他补充了。
  “有了那个宝贝,我想在水里潜多久,就能潜多久。”老爸说。
  我又旧话重提了。
  “为什么呢?”我问。
  “关于潜水,我大概明白原因。”老爸说,“这个宝贝能给我提供氧气,所以,我根本不会在水里淹死。”
  我刨根问底。
  “那小黄豆怎么能给你提供氧气了?”我问。
  老爸又莞尔。
  “那个小黄豆包含着未来世界,一点氧气算什么,不是小意思么。”老爸说。
  逻辑倒也对。
  有了那非凡的小黄豆,多喝点酒更不算什么。
  多少酒也能被未来世界消化掉。
  “可以这样理解么,那个小黄豆是通向未来的入口,而我们世世代代,是这个小黄豆的守护者。”我说。
  大概我总结的到位,老爸赞赏地瞧了我一眼。
  “不错。”他说。
  “为了守护这个小黄豆,我们得忍受孤独,保守秘密,即使被最亲近的人误解,我们也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解释。”
  老爸又点头。
  “现在跟你说的话,前几天,我怎么也没法跟你说。唉,真没办法。”老爸说。
  我却有自己的思路。
  “为了守护这个小黄豆,我们世世代代还是受了不少委屈的,对吧?”我问老爸。
  老爸不否认。
  “可是,未来世界的人为什么一点也不感激我们呢?”我问。
  “什么意思?”
  “比方说,我爷爷不到四十岁就去世了,而你,”我没往下说了。
  老爸苦笑了一下。
  “这是有原因的。”老爸说。
  “什么原因?”
  “只能用七次。”老爸说。
  “什么?什么七次?”
  老爸耐心地跟我解释。
  “这个宝贝虽好,能让我们不惧外伤,身心无比地强健,但也有缺点,”老爸说,“缺点么,就是这宝贝只能被我们吐出来七次,然后,大概我们的气血不足了,不足以供养这宝贝,只好换下一代了。”
  我瞧着老爸,没出声。
  “对我来说,今晚就是第七次了,所以么,就得换你了,所以,我现在才能把一切都告诉你。”老爸说。
  “为什么没了那宝贝,你就非得,呃,”我说,我又停住了话头。
  老爸却不回避。
  “非得去死,是吧?”老爸说,“我的理解是,我的身体已经适应了宝贝,没了宝贝,我的身体就像没有根基的大楼,崩塌也是必然的事。”
  我不甘心。
  “非得如此吗?”我问。
  “恐怕非得如此。”老爸说。
  我沉默了。
  老爸安慰我。
  “虽然,当宝贝的守护者,会做出来牺牲,比方说,得保守秘密,运气不好的话,也许,得早逝,但是,我一点也不后悔,反而,对宝贝,我是充满了感激。”老爸说。
  我等他说下去。
  他却没有再多说。
  “什么也伤害不了我,身心感觉无比的强健,那感觉还是很舒服的。”老爸只是这么说。
  我想起了别的问题。
  “七次?七次是固定的时间间隔吗?”我问。
  “当然不是。我的第二次跟第三次间隔了十年,但是,我的第六次跟第七次,只间隔了28天。”老爸说。
  我挺惊讶。
  “28天?”我问。
  老爸苦笑了一下。
  “你给我打电话那天,告诉我你妈妈恐怕没几天了,想让我立即去北京见她,那就是第六次。”老爸说。
  我沉默着。
  “我想跟你妈妈告别,但我又得执行我的第六次任务,所以,我只好对那个未来的人开口了,他帮了忙,我才能去你妈妈的梦里,跟她道别。”老爸说。
  原来,老爸真的进了妈妈的梦里。
  “那个未来的人,他怎么帮你的忙,让你能进入妈妈的梦境?”我问。
  老爸摇头。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他只是说,有什么想法就说吧,他会传递到你妈妈的梦里。”他说。
  未来的人就是牛啊。
  “未来的人为什么要穿越到现在?”我问老爸。
  老爸又看了我一眼。
  “这一直也是我的问题。”老爸说。
  “什么?”
  “我已经执行了六次任务,见到每个要回到未来的人,吐出我的宝贝之前,我都要问他这个问题,所以么,他们都嫌我麻烦,叫我啰嗦鬼。”老爸说。
  一言不发的老爸竟然啰嗦?
  “他们是怎么回答你的?”我问。
  老爸嘿嘿苦笑。
  “没怎么回答,答案五花八门,不过,我最近想到了一个理由。”老爸说。
  “恩,你是怎么想的?”
  老爸的脸色沉重一些。
  “你妈妈的肿瘤给了我一点启发,”老爸说,“你妈妈如果能早点发现肿瘤,尽早采取措施,她的肿瘤恐怕就没机会长大。”
  “恩?”
  “这个世界也可以看成一个生命体,它也有自己的肿瘤,如果不能在早期采取措施,任由发展,这肿瘤就会扩散,这个生命体也会因此灭亡。未来的人穿越到现在,也就是在肿瘤萌芽阶段,采取相关的措施,确保这个世界的以后发展。”老爸说。
  有点道理。
  老爸又启发我。
  “比方说,黑死病。”老爸说。
  “黑死病?”
  “也就是鼠疫,杀死一半欧洲人的黑死病,突然就消失了,这恐怕有特别的原因。”老爸说。
  “你是说,是未来人穿越回来,教会人们如何应对鼠疫的?或者说,他们直接消灭了鼠疫?”我问老爸。
  老爸点点头。
  “这怎么可能呢。”我说。
  “怎么不可能?任由黑死病爆发,全人类恐怕都得灭亡,也就不会有未来。”老爸说。
  “但未来的人已经存在,这说明这世界已经延续到未来,他们完全没必要管这些事啊。”我说。
  “你妈妈得了肿瘤之后,还活了一段时间,但最终还是因为那个原因走了,如果在后期,能穿越到肿瘤刚发生的时候,也许,肿瘤就能根治,你妈也就不会走。”老爸说。
  我不言语了。
  “你爷爷只活了不到四十岁,”老爸说,“就是因为他活的那个时代。”
  “他活的那个时代?什么意思?”
  “他活在冷战时期,我猜,未来的人大概需要频繁地穿越回来,防止全球核战,所以,你爷爷不到四十岁,就已经执行了七次任务。”老爸说。
  “你猜?”我问。
  老爸嘿嘿笑了。
  “不管我怎么打听,未来的人都不会跟我说一句他们执行了什么任务,穿越回来是干什么事的,天机不可泄露吧,所以,我只能猜呀。”老爸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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