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恩药业是白鹭滩开发区著名的一家综合性制药企业,同时也是区里的纳税大户,其前身是国营制药四厂,九十年代末企业改制后,原厂长金万恩出任总经理,药厂的名字也改为万恩药业有限责任公司。
接待冯铁霖的是一名姓于的办公室主任,个头不高,自我介绍是退伍军人,走路说话都透着一股利落劲儿,简单寒暄了两句就直奔主题:“雷利军是公司的老员工,改制前就在厂里,一直开大货跑长途,任劳任怨,人际关系也不错,就是性格有点闷,不太爱说话。前年秋天他突然提出申请,想留在厂里开叉车,我当时挺意外,跑长途虽然辛苦,但是挣得多,而且有出差补助,别人抢着开还开不上呢。后来了解到他老婆生病住院了,需要人照顾,开晚班出租我也是后来听说的,唉,没想到出了这事。”
“据你所知,雷利军近期有没有和人发生过口角,或者其他类似的纠纷?”
“这就不太清楚了,毕竟平时接触的不多,我给你找个人,是之前和雷利军跑长途时的搭档,在厂里他们俩的关系是最近的。”
说着话,于主任抄起电话拨了出去,听话音喊的是对方的外号,叫铁皮。
功夫不大,一个人从外面进来,冯铁霖吓了一跳,在局里他就以皮肤黑著称,对方长得比他还黑,难怪叫铁皮。
铁皮显然还不知道雷利军遇害的消息,闻讯后惊得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缓过神,回忆道:“老雷这人虽然性格内向,但是个热心肠,平时谁有点什么事找他帮忙,从来没拒绝过,开车技术也好,跑长途的时候一般都是他开夜班我开白班。有一年去湖南,是我的白班,因为出门少没经验,在一个超长的大下坡上频繁踩刹车,造成刹车鼓过热导致刹车失灵,拐过弯就是收费站,停着一大排车。当时我都吓傻了,幸亏老雷一边减档一边抢过方向盘往路边猛打,终于在距离前车不到五米的地方停住了,一个人也没伤着,只刮坏了前保险杠和一只倒车镜……”
于主任在旁敲了敲桌子:“问你近期的事情,扯那么远干什么?”
铁皮这才意识到跑题了,连忙拉回来:“老雷不是那种惹事的人,上班的时候要么就干活,没活儿时就抽空睡觉,因为他晚上还要开出租,想跟人发生口角的时间都没有。”
“他老婆住院时,找你或你的同事借过钱没有?”
“其他人我不知道,今年过年的时候找我借过。我当时手头也不宽裕,只给他拿了两千块钱,我都说不用还了,就当随份子了,没想到上个月厂里停产的时候,他特意跑到我家把钱送来了。”
冯铁霖有点意外,看向于主任:“这么大的厂子还有停产的时候?”
于主任笑了一下:“企业生产安全第一嘛,厂里有些设备快到使用年限了,需要维修保养一下。”
冯铁霖回过头接着问铁皮:“你再仔细回忆一下,雷利军最近的情绪怎么样,有没有和平时不太一样的地方?”
“老雷平时就不怎么爱说话,自打上次……”
刚说到这里,于主任突然咳嗽了一声,冯铁霖注意到铁皮的目光立刻向于主任瞟去,于主任却把头转过去看向窗外,没有和铁皮的视线接触。
铁皮迅速收回目光,继续道:“自打上次他老婆生病之后,老雷的话就更少了,不过看不出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冯铁霖心里一下子起了个疙瘩,铁皮原来想说的一定不是这个,是于主任的那声咳嗽把他想说的话噎了回去。抬头望去,于主任的脸上云淡风轻,什么也看不出来。
出了药厂,冯铁霖让小张把车停在不远处的街角,从这里可以看到药厂的大门口。
“老大,你是不是在等铁皮出来?”
“看出来了?”
“那家伙说话吞吞吐吐的,肯定隐瞒了什么东西,当时我就想指出来,见你没吱声,我也就没问。”
“问了也没用,当着于主任的面他有话也不敢说,刚才他说话时一直在看于主任的脸色。”
等了大约二十分钟,厂子里响起中午下班的铃声,陆陆续续地有职工骑着电动车往外走。小张眼睛尖,很快在人群里找到了铁皮,连忙发动车子远远地跟在对方身后,走了一段路,眼看着周围没什么人了,才一脚油门赶上去拦在前面。
看到是刚刚询问自己的警察,铁皮愣了一下,却也没有表现出很意外的样子。
“知道为什么找你吧?”小张道。
铁皮没说话,但是看得出心里在犹豫。
“你看,为了不让你引起关注,我们特意等你身边的同事走光了才喊你。”
铁皮四下看看,近处确实没人,不过远处的厂门口仍有零零散散的人出来,也有人正在朝这边走,他嘴角动了动,还是没言语。
小张笑道:“要不你跟我们回去谈谈吧,可能会占用你下午的时间,不过别担心,我会帮你跟于主任请假。”
“找个没人的地方说吧。”铁皮叹了口气,把电动车锁在路边,上了面包车。
冯铁霖让小张开到一条僻静的街上,铁皮才开了口:“其实你们一走,我就知道这事不算完,你们迟早还得来找我。”
“那就说说吧,雷利军到底有什么事情值得你和于主任替他隐瞒?”
铁皮迟疑了一下,道:“这件事你们可千万不能跟人家说是我告诉你们的。”
冯铁霖点头:“好,我答应你。”
“上个月老雷撞死了一个人。”
“开出租时撞的?”
“不是,在厂子里开叉车撞的。”
“被撞死的是谁?”
“我们厂的财务主管,叫罗为民。”
“说说具体情况。”
“当时我不在场,具体情况不太清楚,我也是后来听说的。好像是有个客户来提货,老雷开叉车去库里给人家装货,不知怎么搞的叉车就失控了,冲进货位里,把在场的罗为民撞死了。”
“后来查清楚了没有,到底是怎么回事?”
“安监局下来人调查的,结论是肇事叉车的刹车系统故障,导致刹车失灵,定性为生产安全事故,原因是平时对车辆保养不当造成的,没有追究当事人的责任,听说厂里赔了一笔钱,死者家属也就没再追究。我知道的就是这些,警官,要是没什么问题我就先走了。”说着,伸手去拉车门。
“等一下。”冯铁霖按住他的手:“既然已经说了,就把话说全再走。”
“还说什么?我把知道的全都告诉你们了。”
“如果仅仅是生产安全方面的事故,没有必要瞒着警方,这种事传出去不会对你们药厂的声誉造成影响。去年市里的炼油厂硫化车间爆炸,死了五个人伤十一人,当天省里的晚间新闻都报道了,这没什么丢人的。”
冯铁霖盯着对方的眼睛,加重了语气:“我想知道于主任瞒着我们的那件事是什么?”
铁皮和他对视了好几秒钟,终于妥协了,低声道:“出了这事之后,厂子里流传一种说法,罗为民的死是遭到了报复。”
报复?冯铁霖与小张对视了一眼,都感觉到了对方心底的惊诧和问题升级的严重性,他尽量不把这种惊讶表现出来:“因为什么事遭到了报复?”
“传说罗为民跟一件举报案有关,具体什么内容不清楚,反正出了这事的当天,厂里就停产了。”
“也就是说,雷利军是受人指使撞死了罗为民?”
铁皮默默点了点头。
小张迫不及待地问道:“指使他的人是谁?”
“不知道。”
冯铁霖看到铁皮说话时,眼睛飘向一边,目光不断地闪烁。他不是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只是不愿说出对方的名字罢了。
打发走铁皮,冯铁霖让小张跑趟安监局,了解一下当天这起事故的具体情况。
“你去哪儿?”小张发动车子后问道。
冯铁霖想了一下:“去翠华宾馆吧,到凶手打车的地方再看看。”
驶进南京路,远远看到一名穿着制服的年轻警员正靠在翠华宾馆门前的柱子上抽烟,冯铁霖摇下车窗,喊了一声:“闫晓川——”
然后回头对小张说:“靠边把我放下,你去安监局吧,事情确认了打我手机。”
闫晓川大概没想到会在这个地方见到冯铁霖,忙扔掉烟头迎上来:“老大,你怎么来了?”
冯铁霖笑了一声:“查你的岗,看你小子偷懒没有,结果被我抓个正着。”
闫晓川直喊冤枉:“老大,我一上午差点跑断腿你没看见,刚刚抽根烟休息一下,就被你撞见了。”
“没听过那句话吗,不打勤的不打懒的,专打不长眼的。只要没干出成绩,你就算累死当领导的也看不见,我当警察的第一天,队长就是这么教我的。你小子是警校的高材生,能力一定比我强,说说吧,干出什么成绩来了?”
闫晓川的脸快缩成苦瓜了:“还真没什么成绩,早上先去取的龙湾广场的录像,送回局里后,我就去调昨晚的交通监控,找到了被害人开的那辆出租车,沿途监控也拍到了嫌疑人坐在副驾座位上的影像,但是他一路上始终低着头,而且戴着帽子,帽檐把整个脸都挡住了,根本无法辨认五官相貌。我让人把录像送到技术组了,看看能不能通过分析凶手的衣帽特征找到有用的线索。”
顿了一下,接着道:“然后我就琢磨,凶手能准确把握被害人的出车时间和等活儿地点,证明他之前肯定进行过长时间跟踪和监视。人总有疏忽的时候,他不见得每次来都能恰好避开宾馆门前的监控,就和小蒋过来碰碰运气。刚才看了半天录像看得头昏眼花,就出来抽根烟,让小蒋直接用硬盘把录像拷回去。”
冯铁霖摸出香烟,一人点了一支:“不是所有的案子都能通过监控找到线索,现在刑侦科技进步了,犯罪分子的意识也跟着提高了,懂得利用警方对监控的依赖保护自己,所以我们不能光指望靠监控破案。早些年没有监控的时候,案子就不破了?传统的刑侦手段再过一百年也不会过时。”
说话间,走到昨晚凶手打车的地点,没等冯铁霖开口,闫晓川主动道:“老大,我安排了两组人进行实地走访,这条小路也勘查过了,从这里出去是宾馆后身的重庆路,再往前是四方街。我原打算把嫌疑人昨晚到达这里的路线绘制出来,但是四方街一带是开发区最早的街道,不但人口密集,外来务工人员和流动人口比例也很高,可是偏偏监控的普及率却很低,最后只好放弃了。”
冯铁霖知道刚才的话算是白说了,这小子还没有摆脱对监控的依赖。这也难怪,利用现代化科技手段侦办案件如今越来越被年轻一代警员推崇,相比之下,依然固守着传统刑侦思维的自己就显得落伍了。
远远地看到小蒋拿着硬盘从宾馆里出来站在门口东张西望,冯铁霖摆手道:“你们先回去,尽快让技术组把嫌疑人的服饰特征找出来,在具体排查时可能会用到。”
闫晓川答应一声去了。
冯铁霖沿着小路慢慢往前走,小路不长,抽完一支烟的功夫就走到头了。面前的重庆路是一条单车道,即使白天车流量也不大,而且两边路口都有交通监控。他判断凶手从这条路过来的可能不大,那就只有继续往前走进入四方街了。
确实如闫晓川所说,四方街一带属于传统意义的老城区,不但建筑杂乱无章,街道也宽窄不一,私搭乱盖和欺街占道的现象比比皆是,为了争取更大的私人空间,很多房屋在当初修建的时候就不是正南正北的朝向。据说开发区政府十年前就已把这一带列入动迁范围,不知什么原因至今仍迟迟没有动工。
这里唯一的好处就是地理位置优越,距离港口、粮库、码头和海滨浴场都很近。不过由此带来的问题也更加突出,那就是这一带的人口结构远比其他地区复杂。外来务工人员是一部分,随着旅游旺季的临近,来海边休闲度假的人越来越多,各种打着擦边球的娱乐服务业场所遍布大街小巷,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旅馆、客栈、卡拉OK、棋牌室、台球厅和小吃店,听说还有地下赌场,治安大队每年都能在这里完成罚款指标。偏偏这种治安问题严重的地方,却没有安装多少治安监控探头。
走在逼仄阴暗的巷子里,冯铁霖的心情也变得阴郁起来。人口密集、成分复杂,加上这样一个生活环境,难怪闫晓川对追溯嫌疑人出入现场路线失去信心,连他这个土生土长的本地人都转得有些头晕。
不知不觉中,拐进一条连路牌指示都没有的老街,这里的环境相比刚才走过的那些街道整齐得多。最大的不同是家家门前都打扫得很干净,很多人家门前的台阶上摆放着生长茂盛的盆栽花卉,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音乐。
冯铁霖循着音乐走过去,是家酒吧。簇新的桌椅陈设和装修细节昭示着这家酒吧刚刚开业不久,透过敞开的窗子,能看到演唱台上的立麦和架子鼓。
现在时间还早,没什么客人,只有一个头扎马尾的中年男人坐在高脚椅上轻轻拨弄着吉他,不知是酒吧老板还是驻唱歌手,弹的是《乘着歌声的翅膀》,这首门德尔松的钢琴曲由吉他演绎出来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独特韵味。
冯铁霖暗自叹了口气,多少年少时的梦想在现实面前选择了妥协,当初要是不接老头子的班,现在坐在这里弹吉他的会不会是自己?
不知不觉中,拐进一条连路牌指示都没有的老街,这里的环境相比刚才走过的那些街道整齐得多。最大的不同是家家门前都打扫得很干净,很多人家门前的台阶上摆放着生长茂盛的盆栽花卉,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音乐。
冯铁霖循着音乐走过去,是家酒吧。簇新的桌椅陈设和装修细节昭示着这家酒吧刚刚开业不久,透过敞开的窗子,能看到演唱台上的立麦和架子鼓。
现在时间还早,没什么客人,只有一个头扎马尾的中年男人坐在高脚椅上轻轻拨弄着吉他,不知是酒吧老板还是驻唱歌手,弹的是《乘着歌声的翅膀》,这首门德尔松的钢琴曲由吉他演绎出来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独特韵味。
冯铁霖暗自叹了口气,多少年少时的梦想在现实面前选择了妥协,当初要是不接老头子的班,现在坐在这里弹吉他的会不会是自己?
一阵嘈杂的噪音盖过了吉他演奏,冯铁霖扭头看去,斜对面那家在装修,屋子里的电锯响个不停,门前停着一辆小货车,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正指挥工人往下卸办公桌椅。看样子像是开旅行社,一路走来他看到不少这种一个人租间房子就敢挂牌营业的皮包公司。
可能是身上的警服显得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那个年轻人朝这边打量了好几眼,冯铁霖冲他点了点头,对方也礼貌性地笑了一下,转身进去了。
吉他曲到了尾声,转入了一连串复杂繁密的华彩,娴熟的指法展现出演奏者的高超技艺。冯铁霖一直听到最后的颤音结束,抬头看了一眼酒吧的招牌,是个挺有意境的名字,雕刻时光。
穿过整条街,才发现这条不知名的巷子里竟然藏着七八家酒吧,大多数都是新开张的,看来今年的游客又多了一个消夜的去处。
转了一个多小时,冯铁霖心里对四方街的路况大致有了底,如果之前的判断是正确的——凶手是本地人,并且现在仍留在开发区没有潜逃的话,那么整个开发区没有比四方街更好的藏身之地了。
问题是如何把他找出来。
一路走着想着,身体有些疲累,尤其是打着钢钉的右腿一跳一跳的疼,加上错过了中午的饭时,胃也有点难受。恰好路边有家面馆,正打算进去歇一歇,顺便吃口饭,刚走到门口,手机响了,是小张:“老大,安监局的事故报告我看了,没问题。”
冯铁霖隔着面馆的窗户望进去,见里面有不少人正在用餐,估计说话不方便,只好打消了吃饭的念头:“我这就回去,见面再说。”
走进屋子,罗华仍感到心脏砰砰跳个不停,刚才那名警察注视他的犀利眼神深深地印在了脑子里。
罗华知道,警察一定会找到自己,只要警方发现了两名被害人之间的联系——都与父亲的死有关,立刻就会根据犯罪动机把他列为第一号嫌疑人,但是他没想到警察来的这么快。
按照他的预计,至少应该在四十八小时后警察才会登门。毕竟郑国栋和雷利军是两个不同圈子里的人,无论工作生活都没有交集的地方,而且郑国栋的家不在开发区,警方想要查出两人之间的联系总要花费一点时间的。如果警察的破案效率这么高,那么一定是自己的计划出问题了。
好在他发现对方站在那里是为了倾听对面酒吧里传出来的音乐,而不是冲着自己来的,这才松了一口气。
罗华再次回忆了一下昨晚的情景,主要是善后收尾的部分,拉杆箱里的砖头被他倒在了路边。现场紧邻正在大规模拆迁的孙家湾村,到处都是砖头瓦块,不会有人注意到这些本不属于这里的砖头和其他的比起来有什么不同。然后他在路边的烂泥上踩了踩,在出租车周围留下几个模糊的脚印,拖着拉杆箱离开了现场。
在一处海边的断崖底下,他取出拉杆箱里的半旧凉鞋换在脚上,把脱下来的新鞋和棒球帽摘下来扔到箱子里,拧开矿泉水瓶,将里面的汽油倒了上去。火光腾起的时候,他掏出那件杀人工具,远远地朝漆黑的海面抛了出去,连个浪花都没有激起来,别说日后警方想找,就算让他自己当时去找也找不到了。
能考虑到的细节都已经考虑到了,没有留下什么把柄,罗华的信心再次坚定起来。
傍晚,之前订购的电脑如约送至,罗华拆开包装,连好路由器,打算试一试网速。门一开,刘宇面色不善地走了进来,经过门口时被放在地上的石膏板绊了一下,差点跌倒,他抬脚把石膏板踢到一边,回身朝外面看了看,然后反手把门关上。
“刘叔,你怎么来了?”认识刘宇这么久,罗华从未见过他如此惊慌失态。
刘宇径直走到罗华面前,不说话,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他看,看得他心头有些发毛:“什么事,刘叔?”
“是不是你干的?”刘宇的声音很低。
“什么是不是我干的?”
“雷利军。”
“雷利军?撞死我爸的那个司机?”刘宇知道他这么晚来的目的了。
“是不是你干的?”刘宇追问道。
“我不太明白……雷利军怎么了?”
“死了。”
“死了?”罗华的手一抖,把桌上的鼠标碰到了地上:“他怎么死的?”
刘宇似乎没有看见罗华的动作,仍死死地盯着他,目光凌厉得有点像白天的那个警察。
罗华舔了下有点发干的嘴唇:“刘叔,你的意思是……怀疑雷利军的死和我有关?你想说是我杀了雷利军?”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
“那么郑国栋呢?”
“郑国栋是谁?哦,我想起来了,好像是环保局的什么队长……怎么,他也死了?”
“你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连我爸死了都是你通知我,我才赶回来的。”
刘宇沉默地审视着他,屋子里的气氛凝固得让人窒息,半晌,突然问道:“昨天晚上你在哪儿?”
罗华怔了一下,立刻回答:“昨天下了一天的雨,我在家里闷了一天,晚上出去透透气。”
“到底在哪儿?”
“龙湾广场。”
“龙湾广场?”刘宇的眉头皱起来:“你没去白石码头?”
“去白石码头干什么?”罗华诧异道:“现在是休渔期,渔船不许出海,想买刚下船的海货都没有,我这些日子晚上都去龙湾广场。”
刘宇的眉头并没有放松,拉了把椅子在他面前坐下,近距离地看着他,压迫感更强了:“谁能证明你昨晚在龙湾广场?”
“那里人很多啊。”
“人多有什么用?他们全都认识你吗?谁会记得你?”
“哦,我想想……对了,广场西边有一个冷饮摊,我离开广场时刚过九点,在那儿买了一杯芒果汁,摊主能证明我昨天晚上在广场。”
“摊主是什么样的人?”
“一对姐弟,姐姐二十出头,弟弟是开发区实验中学的学生。”
“你怎么知道是实验中学的?”
“他穿着校服,胸前印着实验中学几个字。”想了想,罗华补充道:“对了,昨天晚上姐姐不在,只有弟弟在。”
“那么大前天,也就是上周六晚上,你在哪儿?”
“也在龙湾广场。”
“有人能证明吗?”
“还是那个冷饮摊,我买了一杯芒果汁,那天晚上姐弟俩都在。”
“你每次去龙湾广场都买一杯芒果汁?”
“不是每次去都买,只是你问的这两次我恰好买了。”
刘宇盯着他的眼睛看了良久,脸色终于慢慢舒缓下来,罗华趁机问道:“到底怎么回事?这两个人都死了?”
刘宇点了下头:“前天我就听说郑国栋死了,但没放在心上,今天警察来公司调查雷利军,才知道他也死了。事情怎么会巧到这个份上,所以我才怀疑是你干的。”
罗华点头表示理解:“这就难怪了,如果我是你,也会怀疑我自己。”
“真的不是你干的?”
“我要怎样说你才相信……”
“我相不相信不重要,重要的是警察相信。我能怀疑你,警察也能以同样的理由怀疑你,他们要是发现这两个人的死和你父亲有联系,迟早会找到你。”
罗华如释重负地道:“幸好我有不在场证明。”
刘宇走后,罗华心头仍有余悸,刚才面对的是自己非常熟悉的长辈,这种质询就几乎令他有一种透不过气的感觉,如果面对警察呢,自己还会不会表现得如此从容自然?
长吐了口气,罗华坐下来继续调试电脑,不知什么原因,新买的台式机网速比他的旧笔记本还要慢,好在工作中需要用到网络的地方不多,主机够强大配置跟得上就行了。连好打印机,试着打印了一张照片,效果不错,比想象中要好一些。
手机突兀地响起来,罗华看了一眼,是另一张不记名的手机卡,他考虑了片刻,按下通话键,听筒里传来一个略带嘶哑的声音:“我看到那个女人了。”
罗华的心一紧:“在哪儿看到的?”
“家乐汇对面,我看到了她的车。”
“她看到你没有?”
“不太确定,当时隔着一条马路,不过看到也没关系,她不认识我。”
罗华皱了皱眉,问道:“然后呢?”
“然后我想跟着她回到住处,但是半路上跟丢了。”
“我知道了,你等我的消息吧,对了,你嗓子怎么了?”
“抽烟抽的,上火。”
“多吃点含片就好了,改天我给你带过去。”
“嗯。”
挂断电话,罗华想了想,拆下手机卡,掰断,扔进马桶里,按下了冲水按钮。
冯铁霖坐在桌前,翻看着小张从安监局借来的调查报告,这份报告完整地还原了事故发生时的情景。
当天中午午休的时候,来了一辆厢货着急提货,当时雷利军刚吃完午饭,正在仓库旁边的车队里打盹,被人叫醒后迷迷糊糊上了叉车。
雷利军知道对方要提的货在什么位置,打着火就直接开过去了,到了货位跟前想停车的时候,突然发现刹车坏了,怎么踩都没有反应。他急忙熄火拉手刹,但这时车已经冲进货位里了,一直顶到对面墙上才停下。接着有人喊撞死人了,下车一看,厂里的财务主管罗为民夹在货物和墙壁之间,人已经不行了。
后面的事情和铁皮说的一样,安监局下来一个调查小组,勘验现场后,重点检查了那辆肇事叉车,发现是刹车油管老化破裂,把刹车油漏光了,导致刹车系统失灵。同时对雷利军做了抽血化验,显示他当天并没有饮酒。
事故原因主要是平时疏于对车辆进行维护保养,没有及时发现排除安全隐患,反映出企业在日常管理中存在严重漏洞,属于生产安全事故,当事人不必承担刑事责任。鉴于雷利军的家庭状况以及过往表现,没有要求他对死者家属进行民事赔偿,抚恤金等一切费用都是药厂承担的。
事故发生后的跟踪处理结果显示,万恩药业以安全生产为题进行了为期一个月的停产整顿,对厂内所有车辆和车间设备进行了全面检查,彻底排除了安全隐患,同时强化了企业管理制度,并对当事人雷利军做了记过处理,但是没有因为这件事把他辞退,死者家属也没有闹事。
“大致就是这么个情况,对了,还有现场照片,我传你邮箱了。”小张道。
冯铁霖打开电脑,登录邮箱,小张传过来的附件里还有一张详细的仓库示意图。参照现场照片可以看出这是个储存生产原料的仓库,举架很高,顶棚是彩钢板,东西两侧是砖混承重墙,南北两侧是开放式出口,这样的设计是为了便于货物的装卸和运输。
库区内通道很宽,肇事叉车从启动到行进的过程中,没有拐弯和视线受阻的地方,因此中途不需要踩刹车减速,所以驾驶员没有及时发现刹车有问题也在情理之中。
需要装车的货物在东边靠近南出口的第一排货位,距离墙壁大约有五六米宽的距离,当时罗为民就在这排货位的背后与墙壁中间。
雷利军驾驶肇事叉车来到货位前想停车装货的时候才突然发现刹车失灵,尽管他的驾驶经验足够丰富,及时拉起手刹并熄火关掉发动机,但是这些动作显然无法克服叉车强大的惯性。重要的是两侧的货位限制了车身,连打转向避让的余地都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叉车往前冲,一直顶到墙壁才停下。
看完照片,冯铁霖随手退出邮箱,默默地点了支烟。
平心而论,冯铁霖不怀疑这份报告的真实性,但事关重大,他还是把报告中陈述的内容,尤其是几个关键节点,如同放电影一样在脑子里仔细过了好几遍,试图找到其中隐藏的漏洞或者不合理的地方。
但是没有,大量详实的数据和客观明晰的表达都指向一个事实——罗为民的死确实是一场事故,或者说,是个意外。
可是这样一来,就和铁皮的说法对不上了。也许,铁皮只是道听途说。现实生活已经无数次证明,往往越是传的有鼻子有眼儿的流言就越不可信。
小张见他皱着眉不说话,不由得问道:“老大,有疑点?”
冯铁霖沉吟着道:“就算不考虑罗为民遭到报复的说法,至少还有一个地方说不通。万恩药业那么大的企业每天的产值是多少,停产一天得损失多少钱?会因为发生了一次事故就主动停产?而且一停就是一个月?况且安监局对这件事的处理结果只是罚款和警告,并没有勒令他们停产整顿。”
“你的意思是他们停产整顿不是因为这件事?”
“不了解制药这个行业,说不准。我只知道上次炼油厂爆炸死伤那么多人,也只是硫化车间停产了一个星期,那是因为设备报废了需要换新的,其他部门照常开工。”
“要不我再去万恩药业了解一下?”
“去是肯定要去的,但不是现在。咱们手头上的资料太少,明天你再辛苦一趟,去环保局把郑国栋的资料细化一下,重点关注和开发区有关的情况,看看他的生活轨迹有没有和雷利军交叉的地方。凶手不会无缘无故地挑这两个人下手,这两个人之间一定存在某种联系。”
打发走小张,冯铁霖发现手里的香烟烧得只剩个烟头了,正打算再续一支,胃又开始疼了。这是中午没有按时吃饭的恶果,忙从抽屉里找出胃药,偏巧杯子里没水,此时胃疼得连腰都直不起来,只好把药扔进嘴里干吞下去。
弓着腰坚持了十多分钟,衬衫都被虚汗溻湿了,才感觉好了一些。正想把胃药放回抽屉,无意中目光落在药盒上,万恩药业几个字一下子跳进眼帘。他一怔,吃了这么多年的胃药,没想到竟是家乡生产的。
看着这几个字,冯铁霖感到脑子里的某根神经被触动了,拿起手机,在通讯录里找到一个标记为“胖子”的联系人,拨了出去。
铃声响了几下,对方接了起来,是个大嗓门:“呦,冯大队长,怎么想起我来了?上次同学会你没来,还以为你们当警察的瞧不起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后来才知道你抓犯人把腿摔断了。我说你真够猛的,龙王嘴子那么高你也敢跳?找我什么事,要担架还是轮椅,我免费奉送,哈哈!”
胖子说的就是发生在去年年底的一二四特大连环杀人案,冯铁霖为了阻止嫌疑人跳崖自杀,却被对方拉住一起从断崖上跌落下去摔断了腿,在医院里躺了好几个月不说,还因此被主管刑侦的赵学民局长误以为他打算翻案。
因为这个案子涉及到多位市里的高层领导以及今年的换届选举,在上层官场中引发了史无前例的大地震,赵学民也因原来的刑侦局长在此案中遇害才接替了这个位置,并多次向他暗示,现在换届已过,应该做的是尽快平息余震,消除影响。言外之意是要他放手。
一想到这些,冯铁霖就有些郁闷,有气无力地骂了一句:“去你娘的,轮椅留着给你自己坐吧。”
他知道跟对方闲扯起来就没个完,赶紧进入正题:“胖子,跟你打听个事儿,咱们开发区的万恩药业你有联系吧?”
“你这病吃药可不管用,这是脑子的问题,得住康宁医院,你见过哪个正常人敢从四十多米高的地方往下跳?送你轮椅是为你好,省得你到处瞎跑玩命,再这么拼下去,就得给你送花圈了。先说好啊,你要是挂了,老婆我可以替你接收,儿子我可不帮你养活,到时候我把他送福利院去,让他尝尝没有爹是什么滋味。”
冯铁霖心里一热,胖子的话虽然难听,却是实实在在为自己担心,同学之间的感情是社会上的虚情假意不能比的,不由得骂道:“你这奸商都活得好好的,我当警察的怎么能死在你前头?说正事儿,万恩药业那边你有没有熟人,我想了解一点情况。”
“我这儿开的就是药店,你说和药厂有没有联系?对了,你不是警察吗,查案的话穿上制服直接找上门去,谁还敢不接着?”
“我找过他们,因为不是跟案情直接相关,所以有些话不方便问。”
胖子这才不再玩笑:“我和金万恩很早就认识了,药厂改制前他当业务副厂长的时候我们经常在一起喝酒,不过自从他离婚娶了一个小十多岁的老婆之后就不怎么出来应酬了,这些年倒是跟刘宇打交道的机会比较多。”
“刘宇是谁?”
“万恩药业的执行经理,现在厂里的业务基本上他说了算。”
胖子忽然压低了声音:“是不是他们谁犯事了?你可得给我打个招呼,别你办完案子拍拍屁股走人了,回头把我给撂进去。”
“放心吧,就算犯案也不是经济方面的。听说前段时间这家药厂停产了一个月,你帮我打听一下是什么原因导致的,还有,上个月他们厂的财务主管在仓库里被叉车撞死了。重点在这里,我想知道这两件事之间有没有关联?”
“这事好办,嗯……”胖子顿了一下,大概在看表:“今天有点晚了,明天中午之前给你回话。”
冯铁霖最近养成了一个习惯,早上到单位之后一定要先去监控室和法医组打个转,所幸,今天两组不同的人马分别在各自领域中取得了不小的进展。
“这是技术组昨天下班前送过来的,他们对交通监控做了数字处理,还原细节的时候发现了一条线索。”依然是上次的年轻警员,见冯铁霖注意到电脑旁的打印照片,兴奋地向他解释。
这是一张处理过的视频截图,影像很清晰,坐在副驾上的凶手低着头,帽檐遮住了大部分面孔,只露出个下巴。
年轻警员指着照片上的一个地方让他看,那是凶手的耳朵附近,与帽檐交际的边缘,有一小截黑色的东西向前延伸到帽檐底下。
冯铁霖开始以为是耳机线,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凶手戴眼镜?”
“对,是眼镜。案发时已经八点半了,虽然有路灯照明,但是正常人不会大晚上还戴着墨镜出门,而且凶手下车后马上就要杀人,身上肯定不会佩戴多余的影响行动的东西,可是他却不嫌累赘地戴了眼镜,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冯铁霖接口道:“凶手近视,他戴的是近视镜。”
小伙子连连点头:“昨天我们把出现在郑国栋身边的路人排查三遍了,也没找到可疑目标,证明凶手伪装得非常好,也有可能是当时距离郑国栋比较远,排查时忽略过去了。现在有了这个典型特征,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
相比小伙子的自信,老白则显得没那么乐观。
隔着法医组的玻璃门,冯铁霖就看到屋子里的人聚成一圈在围观着什么,都是分局的年轻法医和痕检员,他推门走进去也没有人注意。
来到人堆外面踮起脚朝里看去,只见实习法医小李子双臂交错,正冲着工作台上的一大块生肉较劲,肉大概是刚从冷冻柜里取出来的,上面还冒着丝丝白气,边上有人帮他扶着。
冯铁霖隔着人看不清他小李子手里拿的是什么工具,动作不像切东西,但是咔咔几下,伴着横飞的肉沫,那一大块生肉就断成了两截。四下扫了一圈,见一旁还摆放着几根小臂粗的木头,老白也在围观的人堆里。
“干什么呢,大清早就打算烧烤?”
老白抬头见是冯铁霖,呲牙一乐:“你来得正是时候,小李子,把东西给冯队看看。”
小李子拿抹布把手里的工具擦干净,递给冯铁霖,原来是一根半米长的钢丝锯。
“钢丝锯,俗称线锯、绳锯,实际上就是三根细钢丝缠绕而成,每根钢丝上又缠了一根更细的钢丝,拉动起来就形成了锋利的锯齿。使用的时候,把手指套进两边的铁环里,既不伤手又能使得上劲,不用的时候团在一起,也就钥匙环那么大,实在太好携带了。至于效果,你刚才看到了。”
老白说着,拿起一旁的木头,冲他展示崭新的茬口:“这些都是用它锯断的,直径十厘米以下不超过两分钟。重要的是,使用这东西杀人,不用戴手套,因此不会提前引起被害人的戒心。”
冯铁霖用手指轻轻捻了捻钢丝锯,感觉微微有些划手,抬头问道:“怎么找到的?”
老白拍了拍小李子的肩膀:“这小子是户外运动爱好者,用他们的话说,是强驴,钢丝锯是户外野营的重要装备之一。他最初看到被害人脖颈上的创口时,就想到了凶器可能是这个东西,但是他以前的钢丝锯弄丢了,没经过痕迹比对,他不敢跟我说,只好在网上现买了一个,今天刚到货,就立刻开始实验了。”
“能确定凶手使用的就是这种规格的钢丝锯?”
“钢丝锯的规格都一样,区别只是手环大小和长短不同,刚才目测了一下痕迹,和被害人的创口非常相似,等一下还要做显微对比。不过……”
冯铁霖心一沉,从老白脸上的神情就能看出他接下来又要泼冷水了:“我们就算找到了凶手作案时使用的钢丝锯,对案子的帮助也不大,除非他杀人的时候有人目击。”
是的,这种钢丝锯的直径不超过两毫米,手环最宽处也才三毫米,这么小巧的东西意味着不可能在上面留下完整的指纹。在司法监察制度日益完善的今天,没有指纹的凶器是指证犯罪嫌疑人时物证环节中的一个重大缺失。
冯铁霖恍然大悟,难怪凶手会选择这么冷门的东西来杀人,刚刚找到犯罪凶器的欣喜顿时消失了大半。
兜里的手机响起来,是胖子打来的,他把钢丝锯还给老白,一边接着电话一边走回自己的办公室。
“老冯,先说第一件事。万恩药业停产的原因是他们推出了一种叫银杏叶片的新药,为了降低这种药的生产成本,药厂私自把提取溶剂由无水乙醇换成了稀盐酸,因为盐酸的市场价格不到乙醇的十分之一,结果被药监部门查出来了,于是勒令停产整顿。”
原来如此,冯铁霖暗道,看来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第二件事呢?”
“你说的叉车撞死人那件事,就发生在停产整顿通知下达的当天,两件事应该没有必然的联系,只是碰巧发生在一天罢了。”
“巧合?”
冯铁霖一愣,想了想,问道:“你听没听过有关举报的传闻?”
“举报?没听说过。不过但凡牵扯到举报,都属于企业内部的隐私,就算真这有这种事,人家也不会轻易告诉我这个外人。我倒是无意中听说了另一件事,不知对你查案有没有帮助?”
“说来听听。”
“你知道这次停产给万恩药业带来多大的损失吗?”
“具体我说不上来,不过那么大的企业,员工近千人,不说别的,光人员开资就应该是笔不小的开销。”
“你的眼光太局限了!”胖子抓住一切机会鄙视他:“现在的企业大多是绩效工资,工人放假期间,药厂只发给他们最低生活保障金,加起来也没多少钱。真正的损失不在这里,而是国内有一家著名的投资公司正打算收购万恩药业,先期的意向书都签完了,马上就要启动审计程序,结果出了这档子事,导致整个收购计划失败。据说这个收购合同涉及的金额不低于三百亿,这里面虽然有人为炒高的成分,但是和你说的员工工资比起来,那点钱不过是蚊子腿罢了。”
三百亿是多少钱,对冯铁霖这个只拿几千块月薪的小警察来说,根本没有概念,但是这么多事情集中发生在同一个时间段,实在容易让人产生丰富的联想,他在脑子里盘算了一下,问道:“还有其他消息吗?”
“因为涉及到生产安全事故,我特意打听了一下,药厂成立至今,几乎从未发生过这方面的事故,以前偶尔有人把手夹到药品传输带里,顶多算工伤,至于死人的,罗为民是第一例。”
“辛苦你了,案子办完请你吃饭。”
“算了,还是我请你吧,你每次请不是地摊就是大排档,还专找犄角旮旯的地方,连车都没有地方停。”
“那就王府酒店,你请,好,就这么定了!”
没等胖子抗议,冯铁霖就匆忙挂了电话,小张已经在门口探了三次头了,把他喊进来,问道:“怎么样?”
“没查到郑国栋和雷利军生活中有交叉的地方,不过在郑国栋的工作日志里找到一条和万恩药业有关的记录。”
“哦?”
“上个月月初,市环保局监察大队会同市综合执法局以及市药监局,对开发区的重点企业开展了一次突击执法检查行动,实地取样的检测结果显示万恩药业的废水排放超标。奇怪的是环保局对其他几家同样存在污染问题的企业都开了罚单并责令整改,唯独对万恩药业没有做出任何处理意见。”
“嗯,还查到什么了?”冯铁霖瞥见小张一脸神秘的样子,就知道他查到的东西远不止这些。
“据环保局的同事回忆,这次联合执法不久,有一天上午郑国栋不到十点就离开单位了,临走时说去开发区看女儿,而那天是星期一。也就是说,郑国栋前一天刚刚从开发区回来。”
“日期准确吗?一个多月前的事情,他的同事还能记得这么清楚?”
“因为前一天的周日是母亲节,这个同事给他女友的母亲买了一条项链,花了他两个月工资,所以记得很清楚。”
“呵——”冯铁霖笑了一声,示意他继续。
“我向郑国栋的女儿核实了,那天她一整天都呆在观海别院的家里,郑国栋没有去找她。”
“周一,他女儿没去学校么?”
“嗯……那天正赶上她的生理期来了,身体不舒服,所以没去学校。”
冯铁霖有点诧异:“这种事你都能查出来?”
小张脸有点红,没说话。
“然后呢?”冯铁霖问道。
“然后我查了一下那天的日期,正好是罗为民出事的当天,我怀疑郑国栋借着看望女儿的名义,实际上是去了万恩药业。”
“目的呢?”
“我想,应该与这次对药厂的处理结果有关。”
再次来到万恩药业,冯铁霖没有找之前有过一面之谈的于主任,而是直接提出要见公司的总经理金万恩。但是很不巧,前台接待人员礼貌地告诉他,金总前几天带着秘书去了上海,现在厂里的负责人是刘副总。
见了面冯铁霖才知道,这位刘副总就是胖子在电话里提到的执行经理刘宇,原来他还身兼副总经理一职,年纪也比想象中年轻,居然不到四十岁,而且态度谦逊,给人很温和的感觉,像大学教师多过于像一名职场人。
简单的自我介绍之后,冯铁霖开门见山地道:“其实我们昨天来过一次了,了解被害人雷利军生前的一些情况。”
“我听于主任提起了,两位今天来还是为了这件事吗?”
“是另一件事,我们想了解一下贵厂上个月停产整顿的事情。”
刘宇有些惊讶:“请问这件事和雷利军的案子有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否则就不会来麻烦你了。”
刘宇微微蹙起眉头,目光中流露出怀疑的意味,没有言语。
冯铁霖解释道:“目前案件正处于侦查阶段,按照规定,我们无法向你透露更多的案情,还请谅解。”
“理解。”刘宇迅速展开眉头,道:“我们厂以生产原料药为主,同时也生产一些成品药,比如马洛替酯片、奥美拉唑、葡萄糖酸氯已定,还有注射用左卡尼汀等等。”
“我用过你们厂的奥美拉唑,效果不错。”冯铁霖适时地恭维了一句。
听到称赞自己厂里的产品,刘宇的表情柔和了不少,继续道:“这次出问题的是我们推出的一款新药,银杏叶片,主治由瘀血阻络引起的胸痹心痛、中风、半身不遂、脑梗死,冠心病以及稳定性心绞痛,尤其对阿耳茨海默,就是我们常说的老年痴呆症有显著疗效,药监部门要求我们停产整顿针对的就是这个药。”
“听说你们为了降低生产成本,把无水乙醇换成了稀盐酸?”
“是这样的,这种药的主要成分是银杏叶中的黄酮类物质,传统的提取方法是乙醇加热回流法。这种方法对环境和工艺的要求十分苛刻,温度稍有偏差就很容易造成提取物流失,乙醇不但容易蒸发,而且属于高度易燃物,重要的是使用这种方法,产能非常低下,一年到头只能生产出几吨的提取物。我们改用百分之三的稀盐酸作为提取溶剂,不是仅仅为了节省每吨四千元的成本,主要是因为盐酸的化学稳定性比乙醇好得多,对生产环境的要求比较宽松,年产量也提高到五十吨以上,而且丝毫不破坏药物的有效成分。在简化工艺、提高产能的同时,又能把生产成本降下来,一举多得的事情何乐不为呢?”
冯铁霖顺手记下他说的几个数字,问道:“改用盐酸生产对药品疗效和安全性有没有影响?就像制造胶囊壳需要掺加明胶,废旧皮鞋也能加工成明胶,结果皮鞋就变成了胶囊,但是一个是工业明胶,一个是食用明胶,两者是有本质区别的。”
刘宇笑着摆摆手:“皮鞋胶囊和我们是两码事,我们生产的药品全部经过严格的检测,完全符合国家药典标准,这次药监部门也进行了产品抽查,没有发现任何问题。至于安全方面的担心,是有人提出使用盐酸工艺可能会在药物中残留微量的有害成分,不过这种残留很难检测出来。说句实话,国内的制药企业大多只检测药物的有效成分,符合药典的要求就够了,对非有效或有害成分不做主动检测。而且,这次药监部门责令我们停产整顿,不是因为生产工艺和药品安全方面出了问题,而是针对我们改变了当初申报工艺的这种做法。这就像做豆腐需要添加凝固剂一样,我们北方用的是卤水,南方用的是石膏,目的都是为了使黄豆里的蛋白质凝固成型。我们当初向上面申报的工艺是添加卤水,现在改成了石膏,只不过没有通知上头而已,但是无论用卤水还是石膏,做出来的都是豆腐,都是可以吃的,绝对无毒的。”
“听说这次的停产整顿使你们药厂蒙受了巨大损失?”
“现在是以人为本的社会,任何企业都应该把员工的安全放在第一位。我们也通过这次事故吸取了宝贵教训,如果能够因此挽回一条生命,我想,企业无论蒙受多大损失都是值得的。”
“损失了三百亿也值得?”
刘宇的神情瞬间凝住,眼睛盯着冯铁霖半天都没眨一下,冯铁霖同样毫不避让地注视着他,好半晌,刘宇长吐了口气:“你们一定是听说那个传言了。”
冯铁霖不动声色地道:“什么传言?”
刘宇苦笑了一下:“还能是什么,自然是关于举报的传言。”
“那就说说吧。”
“在我说出真相之前,能不能先把你们听到的传言告诉我,因为我很好奇,想知道这件事被编排成了什么样子?”
冯铁霖迅速想了一下,觉得告诉他也没什么,但是为了避免透漏过多有用的信息——因为这些信息还没有得到印证,更多的是来自于猜测,于是尽量长话短说:“罗为民把你们私自更改药品生产工艺的事情举报给药监部门,由此引发了这次的停产整顿,并导致那个超过三百亿的收购计划失败,所以他遭到了报复。”
“完了?”刘宇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冯铁霖把内容说得这么简短。
“其余的就需要刘总补充了。”
刘宇踌躇了片刻,终于下了决心,道:“要是换作以往,这么大规模的执法检查行动下面的企业一般会提前一到两天得到风声,事先做一些准备,控制污水中的重金属和废酸的排放,必要的话还会临时关闭一些污染严重的车间,等检查组走后再开工。但是这次的检查,我们事前一点风声都没有收到,我想就是因为举报的原因。”
“我一直有个疑问,事故当天罗为民为什么会出现在仓库里?据我所知,所有的工厂和商业单位都是在月末才进行仓库盘点,而发生事故那天是上个月十一号,星期一。况且以万恩药业的企业规模,肯定拥有不止一名会计,盘点库存这种事应该不用财务主管亲自到场吧?”
“是金总把他喊过去的。”
“金万恩?”
“嗯。”刘宇点了点头,反问道:“你们在听说了那个传言之后,是不是怀疑金总故意指使雷利军撞死了罗为民?”
冯铁霖没有否认。
“其实,金总也是这件事的受害人。叉车失控的时候,他就在罗为民身边,要不是罗为民及时推了他一把,那天死的就不是一个人了。”
“金总为什么喊他去仓库?”
刘宇沉默下来,停了好一会儿,才道:“我还是从头跟你说吧。那天早上药监局的处罚结果下来了,责令我们厂停产整顿,为期一个月。其实这个结果我们早就知道了,也曾四处找人说情,但是药监局的态度很坚决,丝毫不肯通融。处罚结果是以行政处罚决定书的形式正式下达的,这就没有办法了,只能接受。我召集了下面的部门经理商量停产期间的工作安排,快到中午的时候会议结束,我去找金总。自从银杏叶片的生产工艺问题被查出来后,那家计划并购我们药厂的投资公司就一直持观望态度,原本应该启动的审计程序也无限期搁置了,实际上谁都明白,这个计划已经泡汤了。所以那一阵子金总的状态很不好,我想找他聊聊,帮他排解排解,推开他的办公室发现除了金总,屋子里还有一个人……”
冯铁霖接口道:“是不是郑国栋?”
刘宇颇为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道:“对,是郑国栋。他和金总面对面坐着,推开门的时候我还听见屋子里有说话声,结果我一进去,两人都不说话了,气氛明显不对劲,尤其是金总,脸阴得要下雨一样。我知道自己来得不是时候,正要退出去,金总的秘书进来了,说了一句‘是那个人的’,金总一下子就炸了,站起来气冲冲地往外走,还嚷着秘书叫那个人马上去仓库,郑国栋也跟着他往外走。经过我面前时两个人都没跟我说话,我从来没见过金总发那么大的脾气,看见他们的样子也没敢问,然后不久就听说仓库出事了。”
说到这里,冯铁霖拦了他一下:“当时去仓库现场的都有谁?”
“只有金总和郑国栋,再有就是罗为民了。”
冯铁霖把名字记下来,示意对方继续。
“事后我才知道有举报这回事,郑国栋是案件受理人,上次突击检查时对我们厂的废水排放做了实地取样,但是回去检测后发现与举报内容有出入,所以那天特意来找金总核实情况。”
“核实什么情况?”
“具体我也不清楚,不过我听金总的秘书透露过,出事前金总安排她做了一个内部调查。据仓库保管员反应,在检查小组下来之前,罗为民曾经在存放盐酸的库区出现过。你刚才也提到了,罗为民是财务主管,即使有和仓库打交道的事情,让下面的人去做就是了,他没事跑到库里干什么?接着,金总又让秘书查了一下罗为民的手机,发现与拍摄举报材料照片的手机型号一致,于是把罗为民喊到仓库现场去做最后的确认。”
冯铁霖心里一紧:“郑国栋把举报材料交给了金万恩?”
刘宇垂下目光,没有回答。
冯铁霖吸了口气,换了个话题:“罗为民承认了吗?”
“罗为民到场后一问他,他就承认了,但是问他为什么这样做,他却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抱着头蹲在地上。郑国栋告诉我,当时金总的情绪非常激动,动手打了罗为民,他在旁边一直拉着金总,突然间罗为民跳起来推了金总一把,他还以为罗为民被打急了想还手,紧接着叉车就冲过来了。后来我到现场看了才知道,仓库里货位的最底层到地面之间有二十多公分的距离,这是为了防止水淹和货物受潮特意做的架空设计。当时罗为民就蹲在地上,刚好能通过这个间隙看到对面的叉车冲过来,如果他是站在那里就看不到了。不过他只推开了金总,自己却没有躲开。事后金总很后悔,无论罗为民举报的目的是什么,毕竟他在关键时刻救了自己一命,所以那一阵子金总很沮丧。”
“说说罗为民吧,他近期是否流露过对工作不满的地方?”
“没有。”刘宇肯定地摇头:“罗为民是我们厂的元老,当初建厂的时候就在,工作兢兢业业,眼睛里不揉沙子,账目上哪怕差了一分钱都会认真找出来。财务工作是非常考验人的耐性和责任心的,这么多年来他主持的财务工作从未出过差错。企业想长久发展下去,必然要依赖这种忠诚度高的老员工,所以厂里给他的待遇也没问题。”
冯铁霖想了想,问道:“如果这次的并购计划成功了,罗为民是否面临裁员问题?”
刘宇摇头:“刚才说了,企业需要这种能为自身发展带来价值的员工,所以无论裁谁也裁不到他的头上。”
冯铁霖越发感到奇怪:“那你觉得他为什么要举报药厂的污染问题?”
刘宇干脆地道:“我觉得纯粹是性格使然。”
“为什么这么说?”
“罗为民就是个活在上个世纪的人,思想传统却又古道热肠,他身上始终秉持着上一代人独有的甘于奉献的精神,尤其看不惯当今社会的不良现象,这样的性格在生活中难免会得罪人,当然也有人会说他多管闲事。举个例子吧,他这些年资助了很多贫困山区的失学儿童,难得的是他做这件事不是一时心血来潮,而是长年累月地坚持,据我所知,他的工资几乎都用来做这件事了。对现在的年轻人而言,一定会认为他很傻,但恰恰是这一点,说明他不是因为欲求不满而泄私愤的那种人,所以我相信他这次举报不存在乱七八糟的个人原因,纯粹是为了给这个世界多留下一片青山绿水。”
当今社会竟然还有这样的人!莫名的,冯铁霖有些伤感,自己那个当了一辈子小警察的父亲当年也是因为多管闲事死在歹徒刀下的,如果他还活着,想必一定会跟这个罗为民有很多共同语言。
勉强压下心中的烦闷,冯铁霖问道:“罗为民家里都有哪些人?”
“罗为民的老伴儿前几年就去世了,他家三代单传,只有一个独子,叫罗华,今年二十八岁。不过他们父子的关系很僵,罗为民曾公开宣布与罗华脱离父子关系,说日后罗华如果有事求到哪位同事面前,让大家都不要帮他。”
“因为什么事闹得这么严重?”
“这就说来话长了。罗华这孩子从小我就认识,学校放寒暑假时经常到厂里来玩。后来上了高中,听说就有些叛逆了,经常跟他父亲闹别扭。不过他学习成绩很好,考上了国内很有名的一所传媒大学,专业跟广告设计有关,在校期间的一个创意作品还获得了全国性的大奖。但是后来却没进这行,临毕业的时候非要跟同学合伙创业,搞什么进出口贸易。罗为民不支持他,他就偷着把家里给他准备的婚房卖了作为启动资金,结果被人骗了,还欠了一大笔钱,债主追债一直追到罗为民家里,把他们家的东西都砸烂了,还扬言要放火烧房子。他老伴儿本来就有高心病,连惊带吓的住进了医院,当天就过世了,罗为民就是在他老伴儿的葬礼上说这番话的。”
“罗华呢,听到这话是什么反应?”
“罗为民说这话时罗华也在场,当时一言不发,直到葬礼结束,他当着大家的面在母亲灵前发誓,说日后不混出个样来就永不回家,说完就走了,之后几年一直飘在南方,真的没有回家。罗为民也是心狠,罗华走的时候我们同事找他要了联系方式,偷偷塞给了罗为民,他却一个电话都没打过,这次还是我打那个号码通知罗华回来处理他父亲后事的。”
“罗华这次处理完后事又走了吗?”
“没有,他说不走了。前几天我还特意去他家看看,如果他没有找到工作,打算把他招进厂里,但是被他拒绝了,估计是不好意思面对他父亲生前的同事吧。不过经历了这几年,这孩子比过去成熟了,他说想开一间广告工作室,正好厂里有一批新药需要设计包装和创意文案,我就交给他了。”
“你有罗华的地址吗?”
“我写给你吧。”刘宇说着,随手从旁边撕下一张纸,拿起笔的时候忽然顿住:“你要他的地址干什么?”
见冯铁霖不说话,他一下子明白过来:“你们不是怀疑雷利军的死和他有关吧?”
“还有郑国栋。”
刘宇一下挺直了身子:“不可能!罗华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他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情,你们有什么证据怀疑他?”
“动机往往比证据更能确定一个人的嫌疑。”
“罗华有什么动机?”刘宇把笔拍在桌子上,发出很大的声响,身体前倾隔着办公桌怒视着冯铁霖。
“一家即将被投资公司收购的企业因为一件举报案损失了价值三百亿的合同,紧接着,在这家从未发生过生产安全事故的企业里发生了一起叉车撞死人的恶性事故。巧的是,被撞死的恰恰就是举报人,也就是罗华的父亲。”
“这不过是巧合,怎么能成为杀人动机?”刘宇激动得站了起来,大声道:“罗为民的死明明是个意外,怎么能跟举报扯上关系?”
“那你怎么解释这件事的起因?如果金万恩没有看到罗为民拍的举报照片,他会把罗为民叫到仓库现场去吗?就算罗为民的死真的只是意外,郑国栋在这件事情上也难辞其咎,举报案的受理人把举报材料泄露给被举报人,不但涉及违纪,更是严重的违法行为。”
“郑国栋是来找金总核实举报内容的,不是故意泄露举报材料的。”
冯铁霖轻叹了一声:“如果你是罗华,会相信吗?”
“可是……”刘宇的目光动摇了,一连说了好几个可是,也没说出下文。
迟疑半晌,终于长叹了一声,在纸上写下了罗华的住址,写完最后一个字,仿佛被抽掉了全身的力气,整个人瘫坐在椅子里,眼睛定定地望着头顶的天花板,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冯铁霖拿起那张纸,顿时心里一动,果然是四方街。
世界真小——生活中人们经常会说这句话,这句话的意思通常是指你在意想不到的时候遇到了一个熟悉的人。
冯铁霖对罗华并不熟悉,但是有过一面之缘,就在四方街的老巷子里,雕刻时光酒吧门口。当时,罗华正指挥工人从车上往下卸办公桌椅。
再次见到这个年轻人的时候,冯铁霖从对方微微一怔的表情中知道他也认出了自己,随即,罗华把眼神错开,继续回答闫晓川的提问,声音里透着明显的不耐烦。
“我都说了多少遍了?我是上个月十三号回来的,那天是星期三……两天前,就是星期一,接到刘叔的电话,对,就是万恩药业的副总刘宇,说我爸出事了,让我赶紧回来。但是我没买到当天的车票,买的是第二天上午的票,坐了一天一宿火车,星期三早上到的,下车就直接去了火葬场……说是处理后事,其实我爸的同事已经帮忙处理完了,我没赶上守灵,只参加了遗体告别仪式……”
“上周六晚上八点半到九点之间,你在什么地方?”
“这个问题也问过好几遍了,能不能换个新鲜的?”
“上周六晚上八点半到九点之间,你在什么地方?”
“你们刚才不是录音了吗,你听听回放不就行了?”
“上周六晚上八点半到九点之间,你在什么地方?”
……
很快,罗华就知道与拥有丰富审讯技巧的闫晓川比耐性是很愚蠢的行为,他沮丧地往椅背上一靠,低声道:“我在龙湾广场。”
“请你大声回答我的问题,上周六晚上八点半到九点之间,你在什么地方?”
罗华差不多咆哮起来了:“在龙湾广场!”
“不用喊,我听得见。”闫晓川微微一笑:“下一个问题,你在那儿干什么?”
罗华满脸痛苦,摘下眼镜捏了捏眉心,然后把眼镜重新戴好:“没干什么,就是散散心。”
“谁能证明你那时候在龙湾广场?”
“那里人很多啊。”
“人多有什么用?他们全都认识你吗?谁会记得你?”
“哦,我想想……对了,广场西边有一个冷饮摊,我离开广场时刚过九点,在那儿买了一杯芒果汁,摊主能证明我那天晚上在广场。”
“摊主是什么样的人?”
“一对姐弟,姐姐二十出头,弟弟是开发区实验中学的学生。”
“你怎么知道是实验中学的?”
“他穿着校服,胸前印着实验中学几个字。”
“我警告你——”闫晓川神色冷峻地注视着对方:“要说实话,你说的每一句话我们都会调查取证,如果发现你撒谎,你应该清楚后果!”
“我说的每一句都是实话。”罗华小心地往前探了探身子,问道:“警官,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把我找来问这些问题?”
“你自己做了什么,你不知道?”
“我什么也没做过啊,我正在家里工作就被你们强行带到这儿来了。”
“是传唤。”
在一旁记录的小张指了指传唤证,纠正道:“不是强行带来,采取强制手段那叫拘传,我们没动铐子,不叫拘传。传唤的意思是,请你过来配合我们对案件的调查。”
“可是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是什么案子。”
“该让你知道的会让你知道,你如实回答问题就行了。”闫晓川接过话头继续讯问:“前天晚上,注意,是前天晚上,八点半到九点之间,你在什么地方?”
“也在龙湾广场。”
“我提醒你一下,前天下了一整天雨。”
“是白天下了一天,黄昏时停的,雨停了我去的龙湾广场。”
“有人能证明吗?”
“还是那个冷饮摊,我买了一杯芒果汁,不过前天晚上姐姐不在,只有弟弟在。”
“你每次去龙湾广场都买一杯芒果汁?”
“不是每次去都买,只是你问的这两次我恰好买了。”
“这么巧?”
罗华的精神快崩溃了,腾地站了起来:“不信你去查啊!”
“坐下——”
闫晓川刚要开口训他,被冯铁霖止住,示意他暂停讯问,先去二楼监控室核实一下。龙湾广场最近一个月的录像都保存在那里,但是查阅效果并不理想,原以为找到了嫌疑人戴眼镜这个典型特征,就能很快锁定凶手,但是直到现在仍未在监控中排查到可疑目标。
闫晓川出去后,冯铁霖拿出香烟,抽出一根递给罗华:“不用紧张,就是有个案子需要你配合调查,问你什么你照实回答就好了。”
似乎见他的态度不像闫晓川那样咄咄逼人,罗华的神情有些放松,稍微迟疑了一下,把烟接过去:“我见过你,那天在我家门口。”
“记性不错,那天我正好从那儿路过。”
冯铁霖按着打火机,罗华很自然地把头凑过来。近距离下,冯铁霖注意到他夹着香烟的两根手指的指尖明显发黄,那是长期吸烟导致的。
“听说过那个传言吗?”冯铁霖问道。
“什么传言?”
“关于你父亲的。”
“说他遭到报复的传言?”
“嗯,这件事你怎么看?”
“既然都说是传言了,怎么能信?”罗华用手扶了一下眼镜,正色道:“我相信组织上的调查和我父亲的同事,他们不会骗我,我父亲的死只是一个意外。”
冯铁霖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道:“听说你和你父亲的关系很僵?”
罗华没有说话。
“后悔吗?”
“后悔什么?”
“你一走这么多年,连你父亲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罗华吐出口烟雾,幽幽地道:“人迟早都有一死嘛,现在的意外这么多,飞机失事,火车出轨,过马路也有可能被车撞到,运气差点儿,天上掉下个花盆都能把人砸死,这种事后悔有什么用?”
“那你母亲呢?你对她的过世也不后悔?”
罗华垂下头,默默地吸着烟,冯铁霖看到他的眼眶迅速变红。很快,一支烟燃到了尽头,他又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用手里的烟头续上。
冯铁霖把烟灰缸推过去,他没有理会,而是用手指把正在燃烧的烟头掐灭。捻碎的烟丝和过滤嘴伴着火星从指间飘落,他的手指依然保持着揉捻的姿势,手背上青筋毕露,显然在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半晌,才嗓音暗哑地道:“我没猜错的话,你们找我来,是调查前几天的抢劫杀人案吧?”
“你还猜到了什么?”冯铁霖没有否认,这两起案子已经在开发区传得沸沸扬扬了。
“因为我父亲的那个传言,你们怀疑那两个人的死和我有关,或者说,你们认为我就是凶手。”罗华说着,抬起头直视着冯铁霖,目光透过镜片射过来,冰冷,沉定。
一瞬间,冯铁霖发现罗华似乎变了一个人,眉宇间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从容和镇定,一直夹杂在声音里的紧张、焦躁和恐惧,全都消失了。
忽然,罗华无声地笑了一下:“其实,你们很快就会发现,我是无辜的。”
猛然间,冯铁霖心里泛起了强烈的不安,对方的这种镇定令他怀疑自己可能疏忽了什么。犹豫了一下,回头吩咐小张:“去赵局那儿申请一张搜查证。”
罗华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做,眼神中闪过一丝明显的戏谑。
对罗华住宅的搜查没有给案情进展带来丝毫帮助,相反,冯铁霖还因此碰了一鼻子灰。
当时他刚刚打开一只颇有分量的纸箱,是在靠墙的柜子里找到的,里面全部是码放整齐的荣誉证书,把整个纸箱塞得满满的。
他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封面是邓小平题写的“希望工程”四个字。翻开后,中间一行醒目的黑体字——谨代表受助学校和学生表示敬意和感谢,特发此证,以兹纪念。落款是共青团辽宁省委和辽宁省希望工程领导小组,右下角盖着大红的印章,捐助人一栏工工整整地写着:罗为民。
再打开一本,内容完全一样,只是捐助日期不同。
冯铁霖干脆把纸箱翻过来,将里面的证书倒在桌子上,简单目测了一下,至少有五六十本,全部是希望工程办公室颁发给罗为民的捐资助学证书。此前刘宇说过罗为民资助了不少失学儿童,但他实在没想到竟有这么多。
匆匆浏览了一下,虽然受助对象遍布全国各地,多数还是集中在省内,很多受助学校的地址他听都没听说过,不过一看地名就知道是偏远闭塞的贫困山区,捐助时间大约从六七年前开始,延续至今从未间断。
正翻着,看到一本压在下面的证书露出一个角,里面似乎夹了什么东西,抽出来一看,是张照片,可能时间太久了,色彩有些消退。
照片中罗为民坐在一株大树下的石碾子上,面容刻板,没什么表情。罗华站在他身边,神情有些拘谨,眉眼青涩,俨然一副初中生的模样,脸上戴着一副样式早已过时的宽边眼镜,更显得身子骨瘦弱。背景是个农家院,干打垒的土墙外堆着大捆的苞米杆子,远处是绵延起伏的群山。根据罗华的年龄判断,这张照片至少是十三四年前拍的,也就是他刚刚进入青春叛逆期的时候。
手机响了,冯铁霖随手把照片放回原处,看了一眼屏幕,显示的号码是局里的座机,刚接起来,就听到闫晓川压着嗓子低声道:“老大,快撤回来,赵局找你。”
“我这儿还没搜查完呢。”冯铁霖皱眉道。
“别搜了,罗华有不在场证据。”可能是身边有人不方便说话,没等他往下问闫晓川就把电话挂了。
收起手机,小张刚好和另两名搜查员从里屋出来,见冯铁霖看向他,他摇摇头,冯铁霖有些不甘心:“什么都没找到?”
“屋子是新装修的,太干净了,旧东西一样没有,估计装修时都扔了。电脑也检查了,新买的,没有聊天记录,连网页浏览记录都很少,只装了一个3D建模软件,还有一个没有完成的文档,是关于药品推广的文案。”
冯铁霖带着人赶回分局,正遇到迎面走过来的赵学民,对方劈头就问:“为什么要去搜查罗华的住宅?”
冯铁霖怔了一下,道:“寻找证据。”
“找到了吗?”
“没有。”
“搜查的时候有被搜查人的家属在场吗?”
“罗华家里三代单传,本市没有其他亲属。”
“有其他什么人在场吗?”
“也没有。”
“《刑事诉讼法》第一百三十七条是什么?”
“搜查时应当有被搜查人或家属、邻居或其他见证人在场。”
赵学民嘿了一声,没再说话,径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自从在电话里听到闫晓川说罗华有不在场证明,冯铁霖就知道自己有些操之过急了,不过此时看到赵学民的态度,心里还是有点冒火,你在搜查证上盖章的时候怎么不说这些?
事后才知道,就在他传唤罗华的时候,不知哪个多嘴的跑去告诉赵学民,说他已经抓到了犯罪嫌疑人,事实清楚,证据确凿,这起连环杀人案即将告破。当时赵学民刚好在和省厅领导通电话说这起案子,于是表功心切,在电话里把这个情况向上头作了汇报,结果监控出来后,就被打了脸。
不过这只是个诱因,冯铁霖猜测,真正的根源应该还是之前他一直抓着去年的一二四大案不放,让赵学民误会他想翻案,自打上次找他谈话后,就一直没给过自己好脸色。
匆匆来到二楼监控室,一直等在这里的闫晓川结合着录像告诉冯铁霖,两次案发当晚,都在龙湾广场的监控里找到了罗华,进入和离开广场的时间分别为七点半之前和九点钟之后,这个时间段完全覆盖了凶手作案的时间。而且,罗华进入广场后,一直都呆在广场北边的弧形台阶处,中间没有离开过,两次均是如此。
画面中的罗华几乎就坐在那天晚上冯铁霖坐的位置上,孤独地抽着烟,显得心事重重。在他斜上方的台阶顶端,坐着一个低头玩手机的年轻人,十八九岁的样子,耳朵上打着耳钉,台阶下方,有一对小夫妻在教牙牙学语的孩子走路。
一切都和那晚一样,只不过换了个视角。
冯铁霖注意到在雷利军被害当晚,罗华穿了一件深灰色的半袖衫,与交通监控拍到的凶手穿的那件一模一样。刚才在罗华家里搜查的时候,他见到了这件半袖衫,但是没有找到凶手作案时戴的棒球帽。此外,技术组比对了两组录像,发现罗华与凶手佩戴的眼镜样式也完全一致。
但是这都证明不了什么,因为第一次案发当晚,这个位置的监控探头并没有拍到郑国栋的身影,这意味着当时郑国栋一直在广场上闲逛,没有接近北边的弧形台阶。换句话说,罗华和郑国栋从来没有在同一个监控画面里出现过,这也就是排查人员这么多天始终找不到怀疑目标的原因。
与此同时,老白提取了罗华的口腔黏膜组织,与之前在翠华宾馆附近找到的烟头进行对比,发现两者的DNA分型结果并不一致。此外,罗华的手机也查过了,没有发现可疑的通话记录。
“我们发现一个现象。”
闫晓川道:“自从罗华回来后,除了下雨,他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在七点半之前来到龙湾广场,每次都坐在同一个地方,直到九点钟广场上的灯光熄灭了才走,中间也不与人交谈,就是一个人发呆。”
“问过他了吗?”
“问了,他的解释是对那个地方有感情,因为龙湾广场建成之前那里是个渔村,叫下马石村,是他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我刚刚查了一下,情况属实。”
龙湾广场摆冷饮摊的业主证实了两次案发当晚罗华都在她那里买过饮料,连饮料的种类都记得,是芒果汁。
业主是对姐弟,姐姐叫雷崇丽,弟弟叫雷远,不知道是命运的安排还是单纯的巧合,她们的父亲就是六二零连环杀人案的第二名被害人,雷利军。
雷远依然穿着一身洗得微微发白的实验中学的校服,脚上仍是那双样式过时的胶鞋,鞋帮的裂口已经补上了。在给他单独做笔录的时候,他无意中说出了一个有意思的现象,他的姐姐雷崇丽似乎对罗华颇有好感,理由是雷崇丽给对方免单。
免单大约是从一个多星期前开始的,在此之前,罗华在她这里买了三四次饮料,每次点的都是芒果汁。所以从那时起,雷崇丽每天都会特意留一杯芒果汁,有时还会让雷远给对方送过去,如果哪天罗华没来龙湾广场,雷崇丽整个晚上都会闷闷不乐。
不过仅此而已,两人连最基本的交往都谈不上,因为直到今天,雷崇丽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正因如此,在她询问警方为什么调查这名顾客时,冯铁霖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没有告诉她这个人是杀害她父亲的重大嫌疑人。
“老大——”
从审讯室里出来的小张手上拿着传唤证,提醒冯铁霖:“快十二个小时了。”
刑事诉讼法规定,公安机关对嫌疑人传唤的持续时间不得超过十二个小时,除非在此期间找到新的证据对嫌疑人升级为拘留或逮捕,否则就要放人。
冯铁霖沉吟了一会儿,道:“给他打指模,然后……放人。”
说完这句话,他感觉胸臆间似乎憋了一口气,却又吐不出来,罗华说‘我是无辜的’这句话时饱含自信和嘲讽的眼神,又浮现在脑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