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公安局,罗华长长地吐了口气,最难熬的一关总算度过去了,接下来只要按照原来的计划进行就好。
他招手打了辆车,直奔布艺坊。
布艺坊是一条以销售各式窗帘窗纱为主的步行街,这条街的西面坐落着一个不知名的小区,是中港集团下属一家货运公司集资兴建的家属住宅,当初为了分摊建筑成本,特意多盖了几栋楼对外销售,据说还因为土地使用权和商品房预售许可证的问题打过官司。
罗华让司机远远地在布艺坊的街口停车,然后步行着向小区走去。虽然这个小区的安保措施没有新兴小区那样严格,但是小区门口也设有监控。如果日后警方通过监控找到这辆出租车得知他今天过来的路线,那么他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进入小区后,罗华不再刻意躲避监控,大大方方地走到南边的倒数第二栋楼。这个小区不是高层建筑,最顶层是六楼,由于住户不多,所以没有建地下车库,所有车辆都停在楼前的空地上或者道路两侧。罗华一眼就看到了想找的那辆车,红色的马自达,车牌尾号是三个二。
今天不是双休日,此时又是上班时间,小区里的人不多,罗华在马自达车前转悠了将近半个小时,才有个人从对面的单元门里出来,见他趴在车窗上往里面看,警惕地问有事吗?罗华看了对方一眼,没搭理他,径直出了小区。
回到四方街已是下午,由于之前的特意赶工,工程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隔断和暖气片都已改好,只剩下门口的背景墙和外面的灯箱没有完成,屋子里充满了刷墙涂料和新装修后各种化工建材的气味。罗华把所有的门窗都打开,散了好一阵子味才坐到桌前,开了电脑,打算继续做刚刚开了点儿头的功课。
说来惭愧,罗华虽然是学视觉传达设计的,但是电脑绘图一直是他的弱项,当年在校期间的获奖作品也是和另外一名同学共同完成的。实际上,产品营销和市场策划才是他擅长的领域。
AutoCAD在他手里就像小孩子刚开始学骑自行车一样,车把怎么都不受自己的控制,反复搭建了几个模型后,总觉得效果达不到满意,不禁烦了,索性打开笔记本,上网看看有没有专业的绘图员愿意接这样的活计。这是一份事关自己日后生计的答卷,意义重大,一定要争取做到最好,哪怕价格高一点也无所谓。
正在网上搜着,忽听外面引擎响,一辆车停在了门口,他以为是装修公司的人过来安装灯箱了,也就没在意。
过了一会儿,一男一女走了进来,却不是装修公司的人。
两人都很年轻,二十出头的样子。男的长得很帅气,腋下夹着一个手包,穿了一件深蓝色的半袖T恤,胸前印了一个黑色的张开大嘴的狗头,下身是一条印着白色抽象女人图案的黑色长裤,走起路来看得人眼花缭乱,脚上皮鞋看不清什么牌子,亮得几乎可以当镜子照。
身后跟的女人也是满身名牌,模样还不错,肤色白皙,眼睛很大,睫毛也很长,只是脸上的妆化的很浓,给人一种艳俗的感觉。
“你们找谁?”罗华问道。
“房主在吗?”男的进屋后就四处打量,目光唯独没在罗华身上停留。
“有事吗?”罗华放下手里的鼠标。
女人看出他有点不悦,解释道:“我们在网上看到这个地址想卖房子,留的电话打不通,就过来看看。”
“你没看见门上……”
说话间,罗华发现门上空空如也,原来贴在上面写着请勿打扰的那张纸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撕下去了,只好把手收回来:“这房子不卖。”
紧接着,他透过玻璃看到门外停着一辆黑色的卡宴,这条街本来就窄,车停在这里把路面堵住了一半。
“这房子是你新租下来的吧?看看,刚装修,涂料还没干。”男的一边说着,一边用指甲在身边的墙上划了一下,墙上顿时留下了一道印子,还用力在新打的隔断墙上拍了拍,震得隔断内的骨架嗡嗡作响。
“打算开旅行社吧?一路过来看到这条街上开了不少旅行社。”男的顺手把手包和车钥匙搁在桌子上,头也不回地说。
罗华强忍着怒气道:“不是旅行社。”
“那是什么?哎,算了,什么都一样。跟你商量个事,这房子你是多少钱租的,我如数退给你,再给你加两千块钱损失费,你现在把房主给我找来。”
“你找房主干什么?”
“找他把这房子买下来。对了,这一片的户口没封吧?”后一句话是对女人说的,见女人摇头表示不知,随即又道:“封户了也没事,我爸能找人。”
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罗华被他目中无人的做派气乐了:“我就是房主,我再说一遍,这房子不卖,两位别处转转吧。把您的东西拿好,光是车钥匙摔坏了,我都赔不起。”
男的脸上似乎有点挂不住:“不卖你在网上打什么广告?”
罗华懒得跟他们解释:“两位来晚了,这房子是我昨天新买的,今天刚过完户,五十年内不打算出售。”
对方将信将疑地看了看罗华,这还是他进屋后第一次把目光落在罗华身上,罗华也抬起头打量着他,发现他左边眉心长了一颗黑痣。男的正要开口说话,被身后的女人轻轻拉了一把,立刻把嘴闭上。
女人把桌上的手包和钥匙拿起来让男的收好,然后对罗华说:“大哥,我们大老远地赶过来是真心想买这里的房子,你要是有心想卖,价钱好商量。”
罗华奇道:“你到底想用这房子干什么?”
“开酒吧……”男的抢着道,说着看了一眼身边的女人,女人回头冲他嫣然一笑。
不用问,开酒吧一定是送给女人的,罗华忽然想逗逗他:“想开酒吧何必费这份劲?”
罗华把他领到门口,指着对面的雕刻时光:“那家酒吧最近正打算出兑,听说连房子一起出手,你直接盘下来连装修都省了。”
男的狐疑地看着对面:“那家明显是新开业的,能出兑?”
“过去问问不就知道了?”
男的转头看看女人,女人没有说话,脸色有些发冷,男的吐了口气,大踏步地朝对面走去。
“你这样耍他有意思吗?”女人转头看着罗华。
罗华抽出一支烟叼在嘴里:“你难道不想看看他对你到底有多少诚意?”
女人的脸色更难看了。
一支烟没抽完,就见男的灰头土脸地走了出来,一言不发地拉开车门钻了进去,女人朝罗华深深看了一眼,也上了车。
下班后,冯铁霖特意抽空去了一趟南山,那里是罗为民举报案的起点。
南山是当地村民习惯性的叫法,实际上是一片海拔不到一百米的丘陵。早年间有人把向阳的坡地开垦出来种过庄稼,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废弃了,如今长满了青草,不过到了山脚,青草开始出现大面积枯死、泛黄,很多地方露出了焦褐色的地皮。山根底下有一条季节性的小河沟,万恩药业的排污口就设在这条小河沟的上游。
近在咫尺,冯铁霖并没有闻到特别刺鼻的呛人味道,他本以为含有废酸的污水刺激性就算掩住口鼻都遮挡不住,可事实不是这样。河沟里的水质比较浑浊,但比想象中要好,至少不像化工炼油企业排放的赤红色或者沥青色的污水那样触目惊心,不知这一切是否与最近频繁的雨水有关系。
循着河沟向前走了一段,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草皮枯死的地方主要集中在河沟的西侧,河沟东侧的青草依然长势旺盛,而且有羊在吃草,不是一只,是一群,足有二十多只。抬头望去,看到了放羊的人,是个五十来岁的老汉,正站在不远的坡地上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自己。
冯铁霖心里一动,找了个水浅的地方,踩着露出水面的石头跨过河沟,朝放羊人走去。
对方见了,似乎想回避,被他喊住:“老哥儿,跟你打听个事。”
“我啥也不知道。”
不愿多管闲事如今已成为国人的共性,这也是很多刑事案件越来越难以找到目击证人的原因之一,不是没有人看到,而是没有人愿意站出来。
“不问别的,就问问放羊的事。”冯铁霖脸上堆着笑,掏出烟递过去一支。
对方迟疑了一下,接了过去:“放羊有啥好问的?”
冯铁霖顺手给他点上:“下边那家药厂排放的废水有污染,你咋还在这儿放羊?”
老汉目光警惕地打量着他:“你是防疫站的?”
“不是。”
“环保局的?”
“也不是。”
“那打听这个干啥?”
“我是孙家湾村的,动迁后地没了,想拿安置费干点啥,有人说养羊不错,自己不会养也没关系,可以找人代养,就寻思着出来转转。”
冯铁霖本以为自己编的这套瞎话能让对方动心,没想到对方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拿这钱去干点别的吧,养羊你得赔死。”
“为什么?”
“这附近没有像样的山,长草的地方本来就少,现在又是拆迁又是占地的,养了羊上哪儿去放?光喂饲料还挣什么钱?现在村里就我一个养羊的,我养了十来年,最多也就养二十来只,不是不想多养,也不是放不过来,而是这里的草只够养二十来只,多了就不够吃了。”
冯铁霖连忙接过话头,指着对面枯死的草皮,道:“这个地方都污染了,你不怕羊吃了这儿的草中毒?”
“羊聪明着呢,有毒没毒它心里比人清楚。”
老汉说着话,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朝远处一只离群的羊掷去,见羊受惊后跑回群里,接着道:“这儿的水有毒,是药厂排的,但是草没毒,我的羊从来不喝河沟里的水,你按着它的头都不喝。”
“草都枯死了,能没毒?”
“这片草皮是最近一个多月才变成这样的,开春的时候还好好的。”
“为什么?”
“这附近没有像样的山,长草的地方本来就少,现在又是拆迁又是占地的,养了羊上哪儿去放?光喂饲料还挣什么钱?现在村里就我一个养羊的,我养了十来年,最多也就养二十来只,不是不想多养,也不是放不过来,而是这里的草只够养二十来只,多了就不够吃了。”
冯铁霖连忙接过话头,指着对面枯死的草皮,道:“这个地方都污染了,你不怕羊吃了这儿的草中毒?”
“羊聪明着呢,有毒没毒它心里比人清楚。”
老汉说着话,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朝远处一只离群的羊掷去,见羊受惊后跑回群里,接着道:“这儿的水有毒,是药厂排的,但是草没毒,我的羊从来不喝河沟里的水,你按着它的头都不喝。”
“草都枯死了,能没毒?”
“这片草皮是最近一个多月才变成这样的,开春的时候还好好的。”
“最近才枯死的?”
“嗯。”
冯铁霖感到脑子有点乱,似乎有个念头瞬间闪了过去。
“我看你不像是打算养羊的。”老汉忽然转过头,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
“那你看我是干什么?”
“警察。”
冯铁霖吃了一惊,今天出来特意没穿警服,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前两天也有个人问了我同样的问题。”
老家伙把头转回去吸了口烟,悠悠地道:“不过人家没冒充养羊的,有什么话直来直去地问,比你实诚得多。”
冯铁霖感觉脸上有点发烫,抿了下嘴角,道:“他问了你什么问题?”
“和你的问题一样,说这里的草都污染了,问我怎么还在这儿放羊,还有……”
“还有什么?”
“那人问我一个多月前在这里见没见过被人遗弃的塑料桶。”
“塑料桶?什么样的塑料桶?”
“不知道,我天天来这儿放羊,没见过什么塑料桶。”
“问你话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电视台的一个记者,女的。”
见冯铁霖在原地发愣,老汉吆喝了一声,赶着羊越过河沟准备回家,巨大的落日挂在远方的地平线上,羊群在逆光中勾勒出美丽的剪影。
“喂——”冯铁霖喊了一声:“你是怎么看出我是警察的?”
“我年轻时干过治保主任,跟警察打过交道,但凡警察身上都有股味儿,你身上的味儿跟他们一样。”
老汉回头笑笑,赶着羊群走进了夕阳。
第二天早晨的案情分析会上,大家都有些垂头丧气,但是赵学民很重视这个会,不仅亲自参加,把马卫东也带来了。
马卫东是刑侦队的副队长,名义上是冯铁霖的副手,实际上资历比冯铁霖老得多。他之前是省城市局的一个支队长,在一次追逃过程中造成两名嫌疑人死亡,被撤了队长职务。后来随着调任白鹭滩开发区分局任主管局长的杜宝山一起来到这里,直接提成了队副。在上头的刻意安排下,工作中他和冯铁霖各管一摊,互不插手对方的案子,今天突然来参会让冯铁霖有点惊讶。
赵学民一落座就看出大家的士气低迷,未免有些不悦,先慷慨激昂地打了一番气,然后鼓励大家就这个案子畅所欲言。
于是,有人再次把罗华作为凶手的可能性提了出来:“之前我们之所以确定罗华是这起案件的嫌疑人,是因为他不但符合我们目前掌握的所有关于凶手的特征,而且从两名被害人的角度看,郑国栋和雷利军的工作、生活、社交圈子完全不同,唯一出现交叉的地方就是罗为民这个人。鉴于罗为民的举报事件间接使万恩药业的收购计划流产,我们做出这样的假设——嫌疑人怀疑郑国栋故意把举报信息泄露给收购计划的既得利益者,这个既得利益者恼羞成怒,指使雷利军开叉车撞死了自己的父亲,从而招致了嫌疑人的疯狂报复。”
顿了顿,他继续道:“做出这个假设的依据有两点。首先,作为上级主管部门和举报案的受理人,为了举报者的安全着想,郑国栋不应该把举报材料——据说是个U盘——带到万恩药业,无论有意还是无意,此举都导致了举报人信息的泄露。目前来看,我们有理由怀疑郑国栋在这件事中涉嫌违纪。其次,罗为民的死存在疑点。作为公司的财务主管,他一年到头也去不了几次仓库,而雷利军驾驶的叉车为什么早不坏晚不坏,偏偏在罗为民去仓库的时候就坏了?而且,刹车管漏油这种故障很难鉴别,它既可以自然形成,也可以人为造成。大家想必还记得去年年底发生的一二四大案,一枚看似意外滑落的硬币都能激发车内的安全气囊杀人,并在事后几乎骗过了所有人的眼睛,那么利用刹车油管破裂来伪装一起生产安全事故,进而骗过安监局的调查员也并非没有可能,只要在适当的时候弄坏油管就行了。为了稳妥起见,可以用一根破裂的旧油管替换下原车的油管。”
旁边有人提醒他:“这只是动机,不是证据,罗华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要说别的证据还有作假的可能,唯独监控录像不可能作假。”
先前发言的同事默然半晌,道:“可是其他人连动机都没有。”
这句话一说,所有人都沉默了,赵学民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看。
马卫东忽然问道:“既然确定了犯罪动机,那有没有考虑过买凶杀人的可能?”
立刻有人告诉他:“之前我们也考虑过买凶杀人,但是通过调查基本排除了这种可能。罗华自从创业失败后,这几年就一直老老实实地给人家打工,过的是每天早九晚五的生活,作息时间非常规律,社交圈子也很简单,他接触不到这方面的人。”
“他在什么地方打工?”
“深圳的一家大型广告公司,负责企划文案和平面设计。”
马卫东哦了一声,没有说话。
赵学民皱了下眉,冲他道:“有什么想法就说出来。”
马卫东若有所思地道:“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一个推理之所以能够成立,除了逻辑严谨环环相扣外,更重要的是要树立一个正确的起点。如果这个起点错了,之后所有的一切都是错的。”
“你的意思是我们在犯罪动机这个起点上错了?”赵学民说话的时候,眼睛不经意地朝冯铁霖这边瞟过来。
马卫东回答得很谨慎:“错没错现在还不好说,但是至少在证据链上还不够严谨,所以出了一个监控就把我们击倒了。”
赵学民追问道:“你说的不严谨是指什么?”
“比如嫌疑人父子之间的关系。罗华的母亲去世后,罗为民公开声称与罗华脱离父子关系,从此对飘在外面的儿子不闻不问,反倒对那些失学的孩子越来越上心,这样的做法会不会招致罗华的怨恨?一旦心生怨恨,就算明知自己父亲的死是冤枉的,他还会不会杀人复仇?我们都知道,现在的年轻人从小就没有吃过苦,都是在父母的百般呵护下长大的,遇到挫折后心理承受能力很差,别说杀人,拿一只鸡来看看有几个人敢杀的?”
说到这里,马卫东特意停下朝冯铁霖望了一眼,大概是照顾他这个案件负责人的感受,见他没有出言反驳,才接着道:“另外,按照常理推测,如果嫌疑人的动机真的是替父报仇,那么为了规避连续作案的风险,他是不是应该先挑对自己仇恨最大的那个人下手?这样的话,即使他还没有杀死所有的目标就被警方抓到,遗憾也会小一些。而这个人就是刚才说到的整个收购计划的既得利益者,金万恩。据我所知,在郑国栋遇害的时候,金万恩还没有去上海,嫌疑人有的是机会,却没有对他下手。”
赵学民点点头:“说说你的想法。”
“我之前没有接触这个案子,对案情了解的还不够全面,暂时没有明确的想法。勉强说一点建议的话,就是希望大家不要被罗为民的举报事件局限住思维,既然在犯罪动机这条路上走不通,那不妨试试从其他方向入手。也许案情没有我们想的那么复杂,没准儿是无差别犯罪也说不定。”
无差别犯罪就是犯罪嫌疑人事先没有计划,与被害人也没有仇怨,完全是临时起意,随机选择作案目标的意思。冯铁霖虽然不赞同他的观点,但也没有出声,因为这种建议本身就是没有观点的。
“嗯,有道理。”赵学民点了点头,再次朝冯铁霖看过来:“冯队,你这边继续深挖被害人的社会关系,争取找到更多有用的线索。”
然后转过头:“马队,你把手上其他案子先放下,集中全力协助冯队,加大实地走访力度,重点关注区域内的无业人员和流动人口,必要的话可以让下面派出所配合一下,对区域内的外来人口进行一次彻底的大排查,务必要把凶手给我挖出来……”
后面说了什么,冯铁霖基本没听进去,直到闫晓川轻声唤他,才发现已经散会了。小张在整理桌子上散落的文件,而他还在座位上保持着吸烟的姿势,指间的烟灰积得老长。他抖掉烟灰,回想了一下,刚才的会议竟连一句话都没说上。
“老大,我怎么办?”闫晓川问。
冯铁霖奇怪道:“什么怎么办?”
闫晓川忽然支吾起来。
“老大,你刚才没听见啊?”小张接口道:“赵局说让咱们抽调人手协助马队搞排查。”
“不是说让马队协助我们吗?”
“让马队协助咱们办这件案子没错,但是排查走访这块归人家负责,刚才马队说人手紧张,赵局就说先从咱们这组抽人配合他们走访。”
冯铁霖明白过来,看向闫晓川:“也抽你了?”
小张抢着道:“不光是他,除了我和方林,都被抽走了。不抽方林是因为他回老家给他爷爷奔丧去了,最快也得下个月才能回来。”
“也就是说,我身边只剩下你了。”
闫晓川忙道:“老大,我不想去。”
冯铁霖摇摇头:“这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组织上的安排一定要服从。”
闫晓川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冯铁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看了看小张:“知道为什么把他们都抽走了,却没抽你吗?”
“因为我是你的人。”
“什么你的我的,不要拉帮结派,不抽你的原因只有一个,因为你是笨蛋。”
“我哪儿笨了?”
“年初庆功宴敬酒的时候,你漏了一个人,我记得当时提醒你了。”
“哈哈,我从警校毕业出来就一直跟着你,笨也是你教出来的。”
冯铁霖也乐了:“对,骂你就等于骂我自己,咱俩一样,都是没人愿意搭理的笨蛋。”
小张有些丧气:“那我们之前的调查岂不是都白做了?”
“怎么会白做?”
冯铁霖知道现在的年轻人很容易被挫折打击,他们缺少那种为了目标百折不挠的勇气和坚韧,至少目前,从小张身上还看不到这一点,这个时候他需要的是鼓励。
“我们现在也不是没有收获,起码知道两名被害人都和罗为民的死有关。这就是整个案件的着眼点,只要把罗为民的举报案搞清楚,即使还没有找到真正的凶手,这个案子的难度也减去了一大半。来吧,让事实说话,看看这个案子到底是蓄意谋杀还是无差别犯罪。”
龙湾广场依旧很热闹,罗华坐在台阶上呆呆地望着下面熙攘的人群。
一个玩轮滑的孩子把四处兜售夜光玩具的小贩撞倒了,小贩爬起来凶狠狠地叱骂孩子。很快,孩子的父亲出现了,开始和小贩对骂,继而双方扭打在一起,立刻吸引了四周的人们围拢上来看热闹。有人踢翻了地上的音响,劲爆的音乐顿时停了下来,跳舞的大妈不干了,揪住踢坏音响的人要他赔偿,那人想逃,却被一哄而上的大妈们团团围住,叫声、骂声、起哄声、还有小孩子的哭声,夹杂在一起乱成了一窝粥……
罗华觉得眼前的场景很亲切,漂泊了这么久,他再次嗅到了生活的味道,这里才是属于自己的烟火人间。
龙湾广场过去是个小渔村,叫下马石村。传说当年太子太保孙承宗巡边辽东时曾在此下马,听取袁崇焕拒满人于关外的建议,后来才有了大名鼎鼎的关宁锦防线,渔村因此得名。后来成立开发区,下马石村由于地理位置优越,成为第一批为城乡一体化建设让路的拆迁对象。
罗华家的祖宅就坐落在广场北边弧形台阶的位置,这里是他幼年时躺在藤椅上仰望着璀璨的银河听母亲讲故事的地方,这里是他多少次爬上屋顶眺望大海懵懂地憧憬远方的地方。
这里,承载了他整个无忧无虑的童年。
罗华记不清母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和父亲吵架的,能肯定的是那时家里已经从渔村搬出来了。吵架的时候父母都很小心,刻意回避着他,只要他一出现,无论方才吵得多厉害,声音立刻消失。只是每次吵架后,母亲都会独自垂泪,父亲也会一个人沉默很久。
如今,渔村不在了,夏夜的星空黯淡了,母亲的唠叨再也听不见了,只有在梦里,他才能重温母亲年轻的脸庞和她指着天上的银河讲牛郎织女时呓语般的呢喃。
罗华过去经常做这样的梦,每每流泪到天明,醒来时撕心裂肺的痛。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这样的梦越来越少了,母亲的面容在心中日益模糊,他真怕有一天即使在梦里也再见不到母亲。
白云苍狗,唯一不变的是那片海。只有坐在曾经的祖宅屋顶,看到夕阳下的海,心里才会感到安宁,仿佛母亲在看着自己。
也是在这里,让他遇见了那个卖冷饮的女孩子,虽然至今仍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但是却掌握了不少关于女孩的信息——善于观察生活中的细节,是一个优秀广告人的基本素养。
女孩的家境比较窘迫,二十出头应该是在大学校园里自由挥洒青春的年纪,她却要同时打两份工。
自从罗华见到她的第一天起,她就始终穿着一件淡黄色的半袖T恤,那是一家著名商业品牌的夏季工装,罗华在深圳打工的公司与这个品牌有着长期深度的合作。由于这个品牌专注于线下营销,罗华相信不出半个小时,就能在开发区众多商场中准确找到这个女孩所在的柜台。
女孩有个在开发区实验中学读书的弟弟,这个弟弟很懂事,给她打下手的时候从来没有流露过厌烦或者不情愿的神情。
和姐姐一样,洗得微微发白的校服是弟弟一成不变的行头。这个年龄的男孩子刚刚步入叛逆期,正是自尊心非常强烈的时候,他的脚下却永远穿着一双样式早已淘汰的胶鞋,鞋帮的边缘甚至裂开了一道口子。而太多的同龄孩子,家长要是不给买阿迪、耐克、乔丹的话,恐怕会羞于出门。
懂事、要强、自立,重要的是不自卑,在明显不是从小接受良好教育且经济富足的家庭环境里长大的孩子,只有在现实的生活中才能学到这些难得的品质。
罗华偶尔碰到过女孩和她的父亲通电话,晚上八九点钟她的父亲还在工作,证明这个家庭正面临着十分沉重的经济压力。也许她的母亲正在卧病,也许已经过世,巨额的医药费通常是一个普通家庭的难以承受之重。
罗华知道这个女孩对自己有好感,从她第一次给自己免单就看出来了,但却从来没有问过自己的名字,如同罗华也没有问过她一样。记不清具体从哪天开始,女孩每天给他一杯芒果汁,罗华心安理得地接受,似乎忘了付钱这回事,除了简单的谢谢,多余的话一句都没说过。
他相信既然命运让彼此遇见,总有一天会知道的,因为女孩的朴素、纯净,尤其是亲切的笑容,很像一个人。
如同一首歌,总能勾起一段熟悉的回忆。
不由自主的,罗华把目光向广场西边投去,却没有看到往日那个熟悉的身影。尽管明知她近期不会来出摊,罗华心中仍感到一种深深的失落。
广场上的灯熄了,乱哄哄的人群终于散去。罗华起身下了台阶,懒洋洋地离开广场,踩着马路上的隔离带慢慢往家走。
身后不断响起出租车的喇叭声,罗华懒得搭理他们,低着头继续往前走。一辆出租车特别执着地跟着他,他摆摆手表示不坐车,司机却把车停在了他身边,隔着摇下来的车窗问他去哪儿。罗华头也不抬地朝对方比了个中指,对方扔出来一句国骂,见他弯腰捡地上的石头,忙一踩油门开走了,罗华在后面拼命追,整整追出了两条街也没扔中那辆车子。
无精打采地回到四方街,无意中抬头,发现家门口的台阶上坐着一个人,罗华头皮一炸,第一反应是警察,紧接着发觉不对,那人身子倚在门上一动不动,头歪在一边,似乎睡着了,旁边地上有一只摔碎的酒瓶子,原来是个醉鬼。
“喂——”罗华叫了一声,对方没有反应。
走到跟前,一股强烈的酒精味扑面而来,借着身后霓虹灯的光影看出是个女人,凌乱的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脸,看不清面容,隐约间能看到她的面颊上满是泪痕。
“醒醒……”罗华推了推她的肩膀,女人身子动了动,嘴里咕哝了一句什么,头转向另一侧接着睡。
“喂,别在这儿睡!”罗华手上加大了力度。
女人这才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目光透过披散的头发呆滞地看着他,好半天双眼才对上焦,咧嘴笑了一下:“你回来了。”声音里却带着哭腔。
罗华正要说话,却见女人伸手在地上乱摸,一下摸到了摔碎的半截酒瓶子,疯了一样地扑上来:“你还来找我干什么?你怎么不去死——”
说着去死,她一下子抱住了罗华,罗华完全没有防备,只觉得肋下一阵剧痛,紧接着,听到了呕吐的声音,好不容易把她推开,自己身上已经没法看了。
吐完了,女人似乎也清醒了一些,呆呆地望着罗华:“怎么是你?”
罗华抬头看去,对方凌乱的长发已经散开,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妆容早已被泪水冲花,但还是立刻认出竟是昨天来看房子的那个女人:“是你?”
女人怔了片刻,转过身踉踉跄跄地朝巷子外面跑去。
“疯婆子!”
罗华恨恨地骂了一声,撩起衣服看看,血还在流,伤口足有二寸来长,虽然不是很深,留疤是一定的了,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放弃了报警的打算。
本以为这不过是生活中的一个小小插曲,没想到第二天天刚亮的时候,这个女人——或者应该称为女孩更恰当——又来了,但是换了装束,穿着一身淡粉色的休闲运动服,长发在脑后扎成马尾,整个人显得青春靓丽,脸上也没化妆,素面朝天的样子看着比之前清爽干净了不少,此时像一名迟到的学生一样局促地站在门口:“对不起,昨天晚上我把你的衣服弄脏了……”
“不光是衣服吧?”罗华冷冷地道,掀起衣襟让她看肋下包扎的伤口。
女孩的眼睛瞪大了:“这是……我弄的?我怎么不记得?”
“好吧,是我做梦自己弄的。”罗华懒得废话,抬手准备关门。
女孩急忙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昨天喝得实在太多了,今早起来头还在疼,确实想不起来了。”说着,把手里拿的袋子送到罗华面前。
罗华看着袋子里面的早点:“你是专程来道歉的?”
“嗯,我想把你的衣服拿回去洗……”
“不用了,我已经扔了。”罗华没有接她的早点。
“你不愿接受我的道歉?”女孩用力咬着嘴唇,神情很委屈。
“没什么好道歉的,失恋买醉嘛,我也经历过,理解。”
女孩看着他,小心地道:“我昨晚是不是说什么不该说的话了,要不你怎么知道我失恋了?”
“你把我当成卡宴了。”
女孩脸色一黯:“对不起……”
“我说了,这种事没什么好道歉的,早点你带回去自己吃吧,你有心了,谢谢。”罗华说着,就要关门。
“等一下——”女孩推着门不让他关上。
罗华的眉头皱起来:“还有什么事?”
“你这里……”女孩迟疑了一下:“是不是在招电脑绘图员?”
“你怎么知道?”
“前天来看房子的时候,你的电脑开着,我看到上面全是招聘电脑绘图员的广告,我是学景观设计的,一般的电脑绘图难不住我。”
“你想来我这儿应聘?”
“嗯。”
罗华的眼睛眯起来,重新打量着对方:“你这个专业就业前景不错啊,对口单位不是设计院就是国土局,再不济也能在房地产公司谋个位子,干嘛改行做绘图员?”
女孩的神情有些伤感:“谈不到改行,就是想增加一些社会实践,培养跟人打交道的能力,我还没毕业呢,将来打算考研,不过就算毕业了,设计院和国土局那种地方没有关系也进不去,至于房地产公司……还是算了。”
罗华猜那个卡宴家里八成就和房地产有关,至于什么增加社会实践的话根本不用听,只是一个女人失恋后想找点事情让自己忙碌起来填补精神上的空虚罢了,想了想, 问道:“你在哪儿上学?”
“就是咱们开发区的理工大学。”
“那你进来试试吧。”
女孩叫杨卉,是白鹭滩开发区理工大学的大四学生。准确地说,她学的是风景园林专业,这是一级学科,主要课程中就有计算机辅助设计这一项,而且入学时需要加试素描,对学生的美术功底有一定要求。
上手一试,罗华发现她对AutoCAD的操作简直驾轻就熟,自己那点绘图水平在她面前根本拿不出手。
接下来的时间是在工作中度过的,户外的阳光把窗棂的影子在地板上从西拖到东,最后慢慢隐去,当罗华惊觉暮色降临的时候,才发现这一天已经悄然过去。奇怪的是,整整一天两人之间都没有太多的交谈,只是偶尔在中间休息的时候简单聊了几句杨卉的大学生活,但是罗华却感到内心很平静,没有像往常那样充满了紧张和焦虑。
“天黑了。”
杨卉推开键盘,在座位上长长伸了个懒腰,纤薄的运动衣随着她的动作提了上去,露出美好的腰身,见罗华望向自己,她歉意地笑笑:“三分之一还没做完呢,要不我拿回去做吧,我宿舍里有电脑。”
“可以。”
“那个……”她有点不好意思:“明天我有点事,能不能请一天假?”
“没关系,其实我一开始的想法就是找一名兼职的绘图员,而不是固定的,因为我现在也是刚刚起步,暂时没有那么多活儿,所以坐不坐班都无所谓。”
“太好了!”杨卉欢呼了一下,从口袋里取出一个U盘,把文件拷进去:“那我就拿回去做,尽快做好让你过目。”
罗华笑着点点头:“不着急,时间有的是。”
杨丽芸是万恩药业的财务助理,小张打通电话的时候她正在逛街,听说警察有事找她,就和冯铁霖约在时代购物中心旁边的一家水吧见面。
这是一个年轻时尚的女人,与冯铁霖印象中财务人员呆板木讷的传统形象完全重叠不上,她用小勺轻轻搅拌着面前冰咖啡的动作,显得很优雅。
“找我是因为罗为民的事吧?”
“是的,前几天我们拜访了刘总,由于时间有限,了解的情况不多,因为你平时和罗为民在一起办公,所以想请你再给我们介绍一下这个人。”
杨丽芸轻轻放下小勺:“罗为民,我们平时都管他叫罗叔,他简直就是活在上个世纪的人,思想很古板,对新生事物的接受也比较慢。拿工作来说吧,财务电算化之后需要做电子账,做账当然没问题,他一辈子干的就是这个,可是涉及到电脑就麻烦了,光是一个Excel表格就足足学了一个多月,我们那儿的几个小出纳背后叫他老古董。”
这是冯铁霖第二次听到罗为民活在上个世纪的评价了,看来这个人与这个时代确实脱节了不少:“罗为民举报你们药厂的事你知道吧?”
“知道,事实上我可能是厂里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不过当时并没有往这方面去想。”
“为什么这么说?”
“上个月,大概是出事前的一周左右,罗为民新换了一部手机,之前他一直用老式的诺基亚手机,直板的那种。他这个人平时舍不得给自己花钱,每个月工资一到账,就立刻给青少年基金会打款,在我的印象中,他很久没有给自己买过什么东西了,所以大家都觉得新鲜。但是这种新的智能手机他不会用,让我教他怎么照相和导照片。教他的时候,不知怎么就聊到了我表姐夫身上。罗为民以前从来不关心这些家长里短的事情,他的心思都在那些孩子身上,那天不知怎么了,他东问西问的,好像挺感兴趣。”
“你表姐夫是?”
“郑国栋。”
冯铁霖诧异了一下,问道:“他都打听了哪些内容?”
“他知道我表姐夫是环保局的领导,但是不清楚具体负责什么,我告诉他是监察队长后,他就问我表姐夫平时是怎么处理投诉案件的,包括怎么处罚之类的,问得挺仔细。我当时奇怪他为什么问这些东西,直到后来出了事,才意识到可能是他举报的。”
“关于举报这件事,你表姐夫和你说过什么没有?”
“没有,我和表姐夫家走的并不近,也就是逢年过节串门的时候能见两次面,平时很少来往。罗为民举报这件事是我自己猜到的,没和别人说过。”
“听说罗为民出事那天,你们金总做了一次内部调查?”
“嗯,是有过一次。那天快中午的时候,金总的秘书跑到我们财会来,先是东拉西扯地说了一些闲话,然后像是想起什么说要打个电话。她的手机忘在办公室了,懒得回去拿,明明我的手机就在桌上放着,她却偏找罗为民借手机,拿到手后翻来覆去看了半天,过了一会儿说没打通,就走了。等她出去,罗为民就拿起手机看,说怎么没有通话记录?正说着,金总的秘书又回来了,说金总让他马上去仓库一趟,罗为民的脸色一下就白了,看上去特别紧张,不久就听说他出事了。”
“你对罗为民举报这件事怎么看?”
杨丽芸没有马上回答,端起咖啡轻呷了一口,缓缓道:“可能还是有代沟吧,包括我爸在内,我对他们那一代人的很多想法是持保留态度的,嗯……怎么说呢?我记得前两年的新闻报道过,很多法律界人士呼吁在现代社会中不应该继续提倡大义灭亲,因为这与我们中国人的传统孝道相违背。拿罗为民这件事说吧,有什么问题不能提出来放在桌面上解决呢?为什么非要走到举报这一步呢?端的是万恩药业的饭碗,回过头却要砸烂它,这种做法如果不算大义灭亲,那就是沽名钓誉了。”
这是个有见地的女人。确实,作为以儒家思想为主体的中华传统文化,亲亲相隐才更加符合国人对伦理道德的理解,大义灭亲则是提倡公民个人对国家的感情和义务。可是,如果一个人对养育自己的家庭都没有感情,还怎么指望他对国家产生感情?
冯铁霖知道,目前世界上很多国家的法律中都有容忍制度,亲属享有拒绝作证的权利。欧美法系中就规定,不能强迫夫妻对配偶做出不利的陈述。大陆法系的德国和日本也规定,关系密切的亲属可以拒绝作出不利于亲人的陈述,即使窝藏犯罪嫌疑人也可以减刑甚至免于刑罚。也有人认为,如果推行亲亲相隐原则的话,不利于案件的侦破——但这也是侦查机关不自信的表现,犯罪嫌疑人要是没有亲属,或者亲属拒绝作证,难道案件就不侦破了?
诚然,把这件事和大义灭亲放在一起比较可能不太恰当,因为罗为民举报的主体并不是自己的某个亲属,而是自己供职的企业,但道理是一样的,说到底,道德和伦理的产生才是人与野兽的根本区别。
“但是另一方面……”
杨丽芸没有觉察到他瞬间的失神,继续道:“我还是挺佩服他的,当然不是举报这件事,而是他不遗余力地帮助那些失学的孩子。如果是一时兴起,偶尔捐几百块钱,我想谁都能做得到,但是他却坚持了这么多年,对了,他被人上门逼债的事你知道吧?”
“听说罗华做生意失败欠下了一大笔钱,是罗为民替他还的吗?”
“父债子偿,子债父偿嘛,不还钱人家就要烧房子。我佩服罗为民的就是这点,他在帮儿子还债的同时,仍没有中断对那些孩子的资助,到处给人家做兼职,连周末和节假日都不休息。”
“兼职?他做什么兼职?”
“做记账会计啊,开始我也不知道,有一次一个人到公司来找罗为民,正赶上他那几天休年假,去外地看望一个受资助的孩子,手机打不通。我问对方有什么事,等罗为民回来转告他,对方说他们公司快年检了,税务局要查账,但是他们最近两个月的账目还没做,我这才知道罗为民在外面兼职做记账会计。”
“你有这家公司的地址吗?”
“上次走的时候留了名片,不过我没带在身上,回去我找找。”
冯铁霖取出自己的名片递给她:“麻烦你找到后给我来个电话。”
“好的。”杨丽芸爽快地接过去,装进包里。
冯铁霖看了一眼手机,距下一个预约对象的时间快到了,于是起身告辞:“周末休息还来打扰你,真过意不去。”
她笑笑:“没关系,我也是约了人逛街,说好了在这儿等。”
出了门,外面骄阳似火,刚才在水吧里积攒的那点凉气瞬间蒸发殆尽。上了面包车,冯铁霖看到一辆黑色的卡宴逆行着朝这边驶过来,却没有进停车场,而是直接开到水吧门口,副驾上下来一个身材苗条的年轻女子,朝司机摆了摆手,卡宴华丽地在原地掉了个头开走了。
冯铁霖依稀觉得那个女子的身影有些眼熟,没等想起是谁,对方已经推开门进了水吧,他只好甩甩头,把这个念头抛开。
改建后的疏港公路大大缩短了开发区到市内的距离,原本接近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四十分钟就到了。
由于在郑国栋的遗物中没有找到罗为民举报时提供的U盘,只好去市环保局碰碰运气。小张之前和对方打过两次交道,人头熟,冯铁霖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他,自己按照导航地图找到了市环境监测中心站。
原以为搞环境监测会选在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至少也该是远离人烟的市郊,没想到偏偏就坐落在市中心,距火车站的直线距离不到两公里。从车辆川流不息的广场路拐进来,穿过一片开放式小区,再绕过一个农贸市场,最后沿着一条不知名的小路走到尽头,就看到了一栋掩映在花明柳绿中的老式红砖建筑,独门独院的设计使人完全感觉不到身处闹市区的喧嚣。
“还是你们这里好啊。”冯铁霖下了面包车,冲着站在廊檐下等候自己的监测站马主任笑道:“这才是真正的办公环境,不像我们那儿,成天人来车往的吵死了。”
老马五十来岁年纪,戴着一副瓶底厚的眼镜,笑起来的老脸像一张橘子皮:“我们是环保局下属的二级单位,是搞技术的,典型的清水衙门,不像你们那里才是真正的大衙门口,需要讲排场,看收发的门卫比处长还牛。”
这话有点不入耳,冯铁霖拿不准他是在发牢骚还是本身性格就是如此,岔开话题道:“你们不是休大礼拜吗,怎么周六还上班,我就是随手拨个电话,没想到就打通了。”
老马在前面引着他上楼:“这世上没有休息日的工作多了,你以为只有当警察的星期礼拜不休息?”
冯铁霖明白他为什么年过五十仍窝在小小的环境监测站了,头次见面就句句戳人的肺管子,这种性格能升上去才是怪事。
老马浑然未觉,自顾自地道:“我们这里是事业编,工资低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二十年工龄的编内工资还没有给局里开小车的临时工司机高,实验室却累死个人,九个化验员两个休产假,一个是长期病号,剩下的加班到十点是常事。”
冯铁霖奇怪道:“这么忙怎么不多招几个人?”
“我们这儿技术要求高,普通的本科生来了屁用不顶,最好是招专业对口的研究生,但是我们看上了人家,人家能看上我们吗,一个月两千来块钱的工资能留住谁?唉,别提往里招人了,要不是我舍了这张老脸四处去求爷爷告奶奶,接一些委托监测的活儿,家里的这几位姑奶奶都快跑光了。”
说着话,老马突然站住,跟在后面的冯铁霖差点撞到他身上。
“对了,冯队长,你们当警察的人脉广,脸面也足,要是遇到哪家公司或企业有委托监测的项目帮我联系联系,嗯,不让你白费心,给你……提成。”
初次见面就开口求人,这让冯铁霖很惊讶,尤其是说到提成两个字的时候,老马脸有点红,似乎有些羞愧。
冯铁霖含糊支吾着,跟他来到二楼的实验室。这里和医院的化验中心差不多,都是从地面贯穿到天花板的玻璃幕墙。透过玻璃看过去,感觉又回到了上学时的化学实验室,各种瓶子、管子、罐子,透明的不透明的一大堆,还有很多镶嵌着液晶屏却完全叫不上名字的仪器,几个身穿白大褂的姑娘正在工作台前忙碌。
老马敲了敲玻璃,里面的几个姑娘同时扭头看过来,老马指着其中一个扎着马尾的姑娘,示意她出来。
“这是小吕,联合执法检查那天她也去了,跟郑国栋一起采的样,你们聊吧。”说罢,老马不再看他们一眼,施施然地去了。
冯铁霖转向小吕:“你好,我是开发区分局的……”
小吕主动道:“冯队长是吧?你来之前马主任已经跟我说了来意,咱们到旁边的屋子说吧。”说着,把他领到斜对面的一间屋子,看上去像休息室。
小吕先给冯铁霖倒了一杯水,然后自己也接了一杯,咕嘟嘟一口气喝了下去,笑道:“我得多谢你来呢,正好可以趁机偷会儿懒,要是平时偷懒就要挨老头子骂了。”
她说的老头子自然是指老马,冯铁霖不禁诧异道:“你们这行这么忙?”
“就是我们中心站忙,区里和下面各县的监测站没这么多事。”说话间,叹了口气:“老头子也是为我们好,我们拿的都是死工资,平时养家糊口还凑合,有了孩子就不够花了。老头子怕留不住我们,拼命地托关系拉项目,就是为了给大家贴补一点儿,对了,光听我发牢骚了,有什么问题你就问吧。”
各行有各行的难处,看来老马这个家当得也不容易,冯铁霖点点头,收回心思,问道:“听说你们上次查出万恩药业的废水排放超标?”
“是的,上次我们一共检查了开发区的十一家企业,环评不合格的共有七家,万恩药业属于中度污染的,还有两家属于严重污染。”
“可是其他六家企业都受到处罚了,为什么唯独没有处罚万恩药业?”
“我把检验报告拿来你看看就知道了,稍等一下。”说着,转身出去了。
冯铁霖以为她很快就能回来,谁知等了十来分钟也没有动静,正要出去看看,门一开,小吕拿着报告进来了:“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存档的那份报告我刚刚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最后才想起是被人拿走了,幸亏电脑里的原稿没删,我又打印了一份。”
接过来一看,只有薄薄的两页纸,上面罗列了一大堆化学符号和专业名词。说实话,看不懂,冯铁霖连上学时的元素周期表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勉强能记得就是水的分子式是H2O。
小吕指着其中的两个不合格项告诉他,这里分别代表着废水酸度和周边环境的土壤酸度,开始冯铁霖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但是细一琢磨就发现问题了。
“废水酸度超标我能理解,因为在制药过程中产生了大量废酸,这是药厂负责人亲口承认的,但是周边土壤酸度怎么比废水酸度还高?”
“问题就在这里,按理说不应该出现这种现象,因为水才是污染源,就算土壤中的水分达到饱和,酸度也不可能高过废水。郑队长怀疑附近存在其他的污染源,或者药厂修了暗渠,把污染程度更高的废水通过暗渠排出去,结果通过地下水污染了那里的土质。但是我们化验了那里的地下水,只是盐分稍高,虽然达不到人类饮用水的标准,牲畜喝是没问题的。而且如果真有暗渠的话,那么明渠就是做做样子而已,不会排放超标的废水,否则修暗渠不是没有意义了吗?所以这个污染源一定是地上的。”
“你们找到污染源了吗?”
“没有。”
小吕摇头:“之后我又跟郑队长去了两次,采样结果显示,土壤酸度一次比一次弱,最后一次已经接近合格的标准了。”
“这说明什么?”
“污染源消失了。”
“所以环保局方面就没有对万恩药业做处罚?”
“毕竟事情没有最后搞清楚嘛。”小吕点头,紧接着轻轻叹了一声:“如今郑队长一死,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离开监测站的时候,冯铁霖没有看到老马,不知是不是又跑到哪儿去拉关系了。小吕把他送下楼,看着眼前的姑娘冯铁霖总觉得自己有问题想问却又想不起来,恰逢小张打来电话,只好告辞。
匆匆赶到环保局接上小张,他这边也是毫无收获,有关环境污染的举报案向来由郑国栋一个人经手,其他人并不知情,小张和工作人员在郑国栋的办公室里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那个U盘。
回开发区的路上,小张的手机不停地响,响一次他就掏出来鼓捣一会儿,好像是和谁在微信上聊天,神神秘秘的。冯铁霖记得他前一阵子无意中提到,他和女朋友的关系有点紧张,原因是干警察这行的总是在加班,没有时间陪对方。
到了宿舍楼前,冯铁霖让小张下车,明天给他放一天假,好好陪陪他的女朋友。小张红着脸说不用,冯铁霖懒得跟他废话,把他撵下车,直接开回分局。
上到二楼,习惯性地拐进法医组,老白不在,小李子说他出去了,去了哪儿不知道,但是临走前特意交代把一份报告交给冯队。
冯铁霖看了一眼,是痕检报告。
在罗华家里搜查的时候,冯铁霖特意把鞋柜里所有的鞋底拍了照,回来后给了老白,请他与在雷利军被害现场找到的疑似凶手逃跑时留下的足迹进行对比。后来龙湾广场的录像给罗华提供了不在场证据,冯铁霖就没找老白问结果,没想到他还记着这件事。
一边上楼一边翻看报告,回到办公室,报告刚好看完,不出所料,没有找到匹配的对象。把报告放进抽屉,手机响了,是个陌生的号码,接通后听筒里传来一个好听的磁性女声:“冯队长,我找到名片了。”
冯铁霖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杨丽芸,连忙掏出本子把公司地址和联系电话记下来。
挂断电话,冯铁霖看着名头后缀的“有限公司”几个字有些疑惑,既然是有限公司,不可能没有自己的专职会计,为什么还要找罗为民做记账会计?
看看距下班还有一点时间,索性按照上面的地址找了过去。路程不远,距离分局只隔了三条马路,在一个地上连单实线都没画的小巷子里,门脸不大,是由原来的临街住宅改的,勉强算是巷内门市,门头上却连灯箱牌匾之类的招牌都没挂。
负责人姓王,是个看上去就很精明的中年女人,见冯铁霖仔细打量挂在迎面墙上的工商执照,就笑着说:“别看名字叫的那么大,其实我们这里就是一个电器修理部。说好听点,叫做厂家售后服务部,负责一些国内知名家电品牌在本地区的保修业务,靠厂家结算的维修费生存。近些年物价飞涨,家电行业的销售利润却整体下滑,不瞒你说,厂家给我们的结算费还维持着十年前的标准,几乎所有品牌都一样。”
她指着执照上的经营类型一栏,道:“严格来说,我们远远达不到有限公司的规模,过去的经营性质一直是个体工商户,现在这个执照是前两年特意变更的。”
冯铁霖奇怪道:“同样的经营内容,业务量也没有增加,经营性质从个体工商户变成有限公司,你们岂不是多缴税了?”
对方无奈地叹了口气:“那有什么办法?有的厂家为了抵扣进项税,要求我们报销维修费的时候必须开增值税发票,不变更经营性质我们到哪儿去买增值税发票?除非不接这个品牌的业务了。”
“你们有专职会计吗?”
“我们这种规模哪养得起专职会计?再说一个修理部能有多少财务工作,无非是月底给厂家开几张发票,发票开完了就到税务局去买,这些事过去都是我在做。后来变更成有限公司,就请了罗为民做我们的记账会计,让他帮忙做做账,因为税务局要求凡是有限公司都必须有完整的进销存账目。”
“这种账目很复杂吗?”
“对我这种没学过财会的当然复杂,连谁是借方谁是贷方都搞不清楚,但是对专业会计来说就简单了,术业有专攻嘛。”
“你是怎么认识罗为民的?”
“朋友介绍的,我这个朋友也是做家电售后的,情况和我差不多。”
“罗为民做记账会计,你们给他开多少钱?”
“一个月六百。”
“这么少?”冯铁霖纳闷起来,六百块钱连罗为民在万恩药业拿到的工资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我们的工作量少啊,一个月的账他多半天就做完了,通常是周末休息的时候过来做账,有时他会把两个月的账目攒在一起做,只有年检报税的时候耗费点时间。还有,他不是只给我们一家做记账会计,同时兼着好几家呢,开发区像我们这种被迫迎合企业要求的小公司多着呢。”
“这种账目很复杂吗?”
“对我这种没学过财会的当然复杂,连谁是借方谁是贷方都搞不清楚,但是对专业会计来说就简单了,术业有专攻嘛。”
“你是怎么认识罗为民的?”
“朋友介绍的,我这个朋友也是做家电售后的,情况和我差不多。”
“罗为民做记账会计,你们给他开多少钱?”
“一个月六百。”
“这么少?”冯铁霖纳闷起来,六百块钱连罗为民在万恩药业拿到的工资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我们的工作量少啊,一个月的账他多半天就做完了,通常是周末休息的时候过来做账,有时他会把两个月的账目攒在一起做,只有年检报税的时候耗费点时间。还有,他不是只给我们一家做记账会计,同时兼着好几家呢,开发区像我们这种被迫迎合企业要求的小公司多着呢。”
“他还给哪些公司做过兼职?”
“具体我不知道,你问问我朋友吧,罗为民最早就是给他家做的。”说着,她从抽屉里找出一张名片递给冯铁霖。
第二天冯铁霖整整跑了一天,他原以为周日大多数单位会休息,结果除了一家大门上着锁,其余几家全部照常营业,而且在走访中,又不断地获知新公司的信息,都是罗为民曾经做过兼职会计的。
不完全统计,罗为民大约从2007年开始,就先后给近二十家类似的小公司做过兼职,最多的时候一个月同时兼着九家公司的记账会计,最少的时候也有六家。这中间经历了由于罗华创业失败引起的债主上门逼债,以及老伴儿的过世,在帮自己儿子还债的同时又要资助那些失学的孩子,冯铁霖真不知他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们经常说人一辈子做一件好事不难,难的是一辈子都在做好事。对于这种人冯铁霖并不陌生,他还记得自己上学的时候整个社会都在提倡学雷锋,很多人,尤其是他们的父辈,真的是用自己的一生来诠释做人的意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雷锋的故事变成了遥远的传说,扶倒在路上的老太太变成了新时代碰瓷讹诈的陷阱,甚至雷锋这两个字也变成了傻子的代名词。
当今社会是注定无法理解罗为民的,有那么一瞬间,冯铁霖想停止调查,因为他不愿看到心头仅存的那点美好被残酷龌龊的现实玷污。但是他又不能不继续调查下去,因为他想用事实证明,罗为民这种近乎愚蠢的执着,不应该掺进一丝一毫的算计和尔虞我诈的阴谋,哪怕他的所作所为不能赢得世人的尊重,至少,他不应该遭到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