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起来,天气预报显示,受太平洋冷空气影响,黄海北部上空正在酝酿一个大规模的降雨云团,预计未来两天将在辽东半岛登陆,届时会带来平均降水量50毫米以上的强降雨天气,局部地区有大暴雨。省气象台提醒有关部门做好抗洪救灾准备……
罗华收起手机,闭目寻思了一会儿,觉得应该去看看老朋友了。
匆匆吃过早饭,罗华坐上一辆街边拉脚的摩托车,让他把自己载到热闹路上的小商品批发市场。
虽然名为小商品市场,实际上包罗万象,从日用五金土杂、锅碗瓢盆、干鲜调味品到国际品牌的服装鞋帽、箱包钟表、厨房家用电器,应有尽有,只不过大部分国际名牌是山寨的,价格甚至不到正版的十分之一。
罗华在市场内徜徉了许久,才提着满满两大袋子出来,一袋子全部是火腿肠、午餐肉、方便面、罐装啤酒这类易保存的食品。另一个袋子里只有寥寥几样东西——一副劳保手套,一件塑料雨衣,一双高腰雨靴,一顶全封闭式的摩托车头盔,以及几瓶透明指甲油。
先赶回家中把装有雨衣头盔的袋子藏到床底下,单独提着食品袋出了门,路过一家药店的时候,进去买了一包含片,然后登上了开往城郊的205路公交车。
四十分钟后,公交车抵达终点站苦井子。
苦井子是个自然屯,行政上隶属于正在拆迁的孙家湾村。这个屯子总共不超过三十户人家,其中一大半还是从罗华小时候居住的下马石村迁过来的。下车北行,穿过一片杨树林,前行不到两里地,就能到达这个小屯子。
车站南边是海滩,一条漫长的人工堤坝蜿蜒着伸进海湾里。堤坝西边已经圈起了数道围堰,长长的输泥管线从远处海面的挖沙船上连通过来,昼夜不停地将海底的泥浆吹填在围堰内。
罗华顺着人工堤坝慢慢往前走,头顶的阳光晒得人浑身发热,迎面的海风又吹得人遍体生凉,走了将近一个小时,眼前出现了一片天然海水养殖场。
举目四顾,天空海阔,若不是有脚下这道堤坝相连,这里就如同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回望岸边的海滩,已经变成了一条浅浅的细线,挖沙船喷涂的泥浆也变成了两团小小的灰色浪花。
“董柯——”罗华朝道边的一间土房子喊道。
“你来了?”
土房子背后转出来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说话的声音有些嘶哑,上前接过他手里的袋子,看了一眼,笑道:“怎么买了这么多东西?你上次买的还没吃完呢。”
“这儿离市区太远,你买东西不方便,我既然过来了就多带一些。”
罗华随他来到屋后的养虾池旁边,这里有房子挡着,虽然遮不住头顶的阳光,但是风小了很多。他看到地上有一个马扎,马扎前面支着一根很廉价的钓竿,边上的塑料桶里只有几条指头长的小鱼。
“怎么样,住得惯吗?”罗华问道。
“还好,就是太安静了。我小时候在山里住,到了晚上天一黑除了风声什么都听不见,这里是除了海潮声什么都听不见,只要不想那些愁人的事,在这儿住上一年也不嫌烦。”
“面对大海也不能让你忘掉烦恼?”
董柯摇摇头,把马扎让给他,自己搬了两块砖头垫在屁股底下,顺手把钓竿拿起来看看,见钩上的鱼饵还在,又抛了下去:“你说怪不怪?这么大的池子,里面怎么没有多少鱼?”
罗华笑道:“像你这么总拿起来看,有鱼也都吓跑了,钓鱼要耐得住寂寞,你也正好修心养性了。再说这是养虾池,因为是生态养殖,所以在海水入口的地方特意安装了拦鱼网,就是防止海里的鱼跑进来把虾都吃了。”
“可是虾也没有,一只也没钓上来过。不光这个池子,周围这些池子也都没有。”
“你来之前虾苗才投下去不久,现在还没有你的鱼钩大,怎么钓得上来?”说着,罗华从袋子里拿出两罐啤酒,把一罐抛给他。
啤酒被晒了一路,有些温热难以下咽,罗华喝了一口放在旁边,刚才走得浑身是汗,肋下的伤口被汗水蛰得火辣辣的疼,揭开纱布一角看看,发现创口已经结痂,干脆把纱布全扯下来,这才觉得舒服了不少。
董柯见了,问道:“怎么搞的?”
“别提了,遇到一个喝醉酒的疯婆子。”
“你上次说的广告工作室开起来了吗?”
“装修完了,接到了第一张单子,还招到了一名电脑绘图员。”
“男的女的?”
“当然是女的。”一想起这个女人,罗华感到伤口又在隐隐作痛。
“漂亮吗?”
“自己看。”罗华从手机里调出杨卉的照片,这是他拍下来准备制作工卡的。
“不错啊,叫什么?”
“杨卉,花卉的卉。”
董柯端详了一会儿,仰头把手里的啤酒灌下去大半,沉默了片刻,问道:“找到那个人了吗?”
罗华看着他道:“你一天到晚都在想那个人?”
董柯犹豫了一下,道:“手术不能再拖了。”
“差多少钱?”
“具体不知道,医院说先准备十万,不够了再添,这还不算肾源的钱。”
“肾源呢?没有肾源做不了手术。”
“用我的。”
罗华看到他说话时,眼睛里明显掠过了一丝挣扎,不禁皱了下眉:“你还没结婚呢。”
“可那是我父亲,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董柯的声音低不可闻。
罗华从兜里掏出香烟递给他,董柯摆了摆手。
“对了,我给你带了这个。”罗华从袋子里找出含片给他,董柯抠下来两粒放进嘴里。
罗华自己抽出一支烟,点燃,道:“别着急,十万不算太多,我帮你想想办法。”
“你已经帮我够多了,上次借给我的一万块钱还没还呢,怎么能……”
“那不是我借给你的,是你在这里替人家看虾池自己挣的,因为你着急用钱,我只不过替人家预支你两个月的工资而已,过几天对方就能把钱给我,你不用放在心上。”
“如果不是你介绍的,人家怎么会提前支付工资?”
“别说这些,再坚持一下,最多半个月,等我手里的这个单子完成就有钱了。”
“我不能再拿你的钱了,而且……”董柯轻轻摇了摇头:“我担心他等不了那么久。”
罗华迟疑了一下,道:“其实,有件事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你。”
“什么事?啊,你是不是已经找到那个人了?”董柯的目光一下子变得火热。
罗华慢慢地点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愿告诉我?”
罗华叹了口气:“我怕你失望。”
董柯坚定地道:“告诉我那个人在哪儿?”
“你知道开发区正在修建的奥体中心吗?”
“知道。”
“一个朋友帮我打听到,那个人最近正在联系那里的消防工程。”
杨卉打来电话时,罗华已经面对电脑修改了一整天的文案,正打算起身活动活动,手机就响了。
“你出门,往对面看。”杨卉在电话里说。
“干什么?”
“你出来就知道了。”
罗华拿着手机走到门口,正看到杨卉坐在对面雕刻时光酒吧的窗口里朝自己招手,他冲着手机问道:“干嘛?”
“你过来。”杨卉不等他说话,就挂了机。
罗华犹豫了一下,顺手关好门,走进酒吧。由于还没到上座的时间,酒吧里很空,只有寥寥数人零散地坐在柜台前的高脚椅上,灯光晦暗,音响里缓缓流淌出一首不知名的曲子。
“你在干嘛?”杨卉问道。
“还能干嘛,弄那个药品文案呗,对了,你这边怎么样了?”
“你还真是工作狂啊,我可没你这么拼,至少还得三四天。”
“嗯,我估计也不会这么快,对了,找我什么事?”
杨卉小心地看着他问道:“我是不是打扰你工作了?”
“没有,写了一天,正打算歇歇呢。”罗华揉着有些酸痛的脖颈。
“那正好,我请你喝酒,算是为了那天晚上的事情正式向你赔罪。”然后不等他答话,招手叫来服务生:“一瓶杰克丹尼。”
“还是我请你吧。”罗华掏出钱,抢先递给服务员。
“干嘛这样?你还在生我的气?”
“没有,”罗华笑笑:“我只是不习惯让女人买单。”
杨卉默默地把钱收起来,不知想到了什么,没再言语。
酒来了,罗华倒了两杯,把其中一杯推到她面前,她没动,瞅着面前的杯子有些发呆。
罗华叹了口气:“想卡宴了就去找他,我不适合当备胎。”
杨卉撇了下嘴:“找备胎也要先找小鲜肉,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找你这种大叔的。”
“纠正两点,一、我还没到三十,叫大叔早了点儿。二、小鲜肉不是什么好词,尤其不适合你们女孩子叫。”
“现在不都这么叫吗?好像最早是称呼韩国的男性明星吧。”
“韩流刮过来这才几年,我要不是在深圳打过工也不会知道,这个词就是从那边传过来的。改革开放后那个地方诞生了大量富婆和被人包养的二奶,她们在夜总会找异性服务时通常把年轻英俊的公关先生称为小鲜肉。”
“原来这个词这么恶心。”
“现在有很多词汇都被网络弄恶心了,比如Biger,英语里本来没有这个词,却因为一条手机的广告语就火了,虽然那个广告做的也不错,但是单独把这个词直译成中文并不好听。”
罗华端起杯轻啜了一口,说实话,他实在欣赏不了这种高Biger的洋酒,倒进嘴里总觉得味道跟和香蕉水差不多,叫服务生又上了两瓶科罗娜。
沉默了一会儿,杨卉道:“他找过我了。”
罗华看着她,没有说话。
“他家是做房地产的,忠信开发,听说过吧?”
罗华点头:“听说过,老板姓胡,公司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据说开发区至少有四分之一的楼盘是他家开发的。”
“我是去年暑期在那儿实习无意中认识他的……”
“卡宴?”
“嗯。”
“你接着说。”
“之后他就每天送一束花给我,还要约我出去吃饭,但都被我拒绝了。那时我还不知道他父亲就是胡忠信,只是觉得突然间周围的人都对我客气起来。我只是个实习生啊,她们没有必要对我那么客气的,而且那种客气很假。后来我偷偷问了一个关系很好的同事,才知道原来整个公司都是他家的,吓得我没等实习结束就跑回学校了。但是他一直追到学校,也不说什么,仍然每天给我送一束花。可能是性格的关系,我本身对这种富二代很反感,可不知怎么的,我偏偏对他反感不起来,大概僵持了小半年,终于糊里糊涂地和他在一起了。”
“怎么又掰了?”
“就是来你这儿看房子的那天,从你这儿走后他接了一个电话,说是公司有事找他,让我自己先回去。以往也经常有这样的事我都没放在心上,但是那天我就像中了邪似的,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就打了辆车偷偷跟着他,结果发现他没回公司,而是去……”
“见一个女人?”
“不光是一个女人,还有一个两岁多点的孩子,我听到那个女人让孩子管他叫爸爸。”
罗华有点诧异:“看他的年龄和你差不多,这么年轻就结婚了?”
杨卉摇头:“没结婚。”
“这种事……其实也很常见的。”罗华抿了下嘴角,实在不知说什么好,只好岔开话题:“对了,那天你们真的打算买我的房子?”
“他早就说要送我一间酒吧让我自己经营,因为他不想让我毕业后进他父亲的公司里上班,我也不知为什么,不过现在我也分不清他说的是不是真话了。”
罗华有些好笑:“你现在还相信他说的是真话?”
杨卉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今天他来找我,说想跟我结婚。”
“那个女人和孩子怎么办?”
“他说给她们一笔钱,让她们消失,还说随时可以跟我去登记,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所以找我来商量?”
“我没有可以商量的人,和我一个寝室的那些女生一看到他眼睛都绿了,巴不得我早早离开他。”
“这种事你应该征求你父母的意见。”
“我很小的时候他们就离婚了,我都快不记得我爸长什么样了,我妈那边……除了负担我的学费,他们一般不太管我的事。”
他们——罗华猜她的母亲已经重新组建家庭了,不愿让前夫的女儿拖累自己,摊开手表示爱莫能助:“抱歉,这种事我无法给你意见,关键还是看你自己怎么想,精神和物质哪个更重要,如果拿不定主意,就暂时放一放,想好了再决定。”
“我知道,道理我懂,就是不知该怎么做。”她端起杯,一饮而尽:“算了,不提我的事了,说说你吧。”
“说我什么?”
“你女朋友是干什么的?”
“我没有女朋友。”
“怎么可能?你也老大不小了。”她怀疑地望着罗华,随即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睛越瞪越大:“难道你……”
“别胡思乱想,我的身体很正常,取向更正常,我只是觉得这种事急不得,要随缘。”
“你父母不催你结婚?现在的老人都想早点抱孙子。”
“他们都过世了。”
“噢,对不起,可是……”她迟疑了一下,忍不住继续问道:“以你的年纪推算,你父母的年龄应该不是太大,哦,不好意思,我不该问你的伤心事。”
罗华摇摇头:“没什么,我母亲是前几年病逝的,我父亲是上个月在厂子里被叉车撞死的。”
“啊——”杨卉轻呼了一声:“是出了事故吗?”
“这是公开的说法。”
“难道还有别的说法?”
罗华没有立刻回答,点上一支烟,抽了几口,缓缓道:“还有一种说法是他死于报复。”
“报复?为什么要报复他?”
“因为他多管闲事,举报自己所在药厂排放的废水污染环境,呵呵,如果污染的是庄稼和饮用水也罢了,偏偏是南山脚下的那片荒地,那里方圆十里连一户人家都没有,你说他是不是吃饱了撑的?”
杨卉蹙眉道:“你好像并不认同他的做法。”
“换成你呢,会这么做吗?”
她没有回答,接着问道:“就因为这事遭到了药厂的报复?”
“当然不止这些,巧的是他把这件事捅上去之后,立刻招来了联合执法小组,检查中刚好发现某种药品的生产工艺不合格,于是勒令药厂停业整顿,而这次停业整顿直接导致药厂损失了一个三百亿的合同。”
“原来如此,有些时候人们为了三万块钱就会杀人,别说三百亿了。”
罗华看着她道:“这不是问题的重点,重点是报复他的人是怎么知道的举报人就是我父亲?”
杨卉怔了一下:“怎么知道的?”
“知道这份举报材料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我父亲,一个是举报案的受理人,我父亲当然不会对外说这件事,而且举报材料是匿名的。”
“你的意思是……案件受理人把举报材料交给了对方?”
“一件举报案能够反映到上级主管部门,说明了举报人对组织上的信任,选择匿名举报是为了自我保护,变相证明了对受理人这个个体的不信任。人们遇到事情往往都愿意朝好的方面去想,结果却通常事与愿违,总是会发生最坏的局面。”
“那你呢,怎么想?”
“什么怎么想?”
“既然你父亲是被人报复杀害的,你就没想过……”
“杀了这些人?”
“想过吗?”
“没有。”
“没有?”
“确实没有,一是因为我没有证据证明这件事是真的,到现在为止,我听到的都是传闻。”
“二呢?”
罗华没有正面回答她,想了想,问道:“你相不相信报应这回事?”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举报案的受理人和撞死我父亲的司机都死了,就是最近的事,据说遇到打劫的,被勒死了,两个人的死法都一模一样。”
杨卉惊讶得瞪大了眼睛,半晌,才道:“这就是你说的报应?”
“除了报应,我想不出还有别的可能。”
“可是罪魁祸首还没死,撞死你父亲肯定不是那个叉车司机自己的主意。”
“唉,就是这点让人遗憾了。”罗华重重叹了口气。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下来,隔了好一会儿,杨卉道:“你觉得你父亲为什么要举报自己的工作单位?你刚才也说了,被污染的地方只是一片荒地,没有危害到他人的安全和健康,他为什么这么做?”
“因为他是个好人。”
“通常来说,这个世界上的绝大部分人都可以称为好人。”
“他不一样,因为他资助了很多贫困山区失学的孩子,让他们在应该上学的年龄可以继续留在学校里读书,而不是帮助家里种地、干活、砍荆条、捡垃圾,或者过早地辍学打工。他连逢年过节和双休日都不休息,给人家做兼职记账会计,赚到的钱全部捐了出去,他的心里没有家人,只有那些孩子,还记得你从网上看到的售房信息吗?那也是他发布的,如果他还活着,这个房子早捐出去了。”
“房子捐了……你父亲住哪儿?”
“不知道。”罗华摇了摇头,他真的不知道。
“他没想过把房子留给你?”
“我大学毕业后就一直在南方打工,没想过要回来。”
“我的脑子有点转不过来了。”
“换句话说,我和我父亲的关系并不融洽,实际上我母亲刚过世我们就脱离父子关系了,他从来没指望我给他养老送终,当然不会给我留什么遗产,所以……”
罗华看着她的眼睛,道:“我也从来没有想过替他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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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的晨会上,马卫东汇报了大排查以来的进展以及取得的阶段性成果,包括打掉了一个流窜诈骗团伙、两个地下赌场、三家涉毒歌舞厅,以及抓获入室盗窃的犯罪嫌疑人若干。唯一的遗憾是,暂时还没有找到六二零连环杀人案的凶手。
不过时间尚早,这种大海捞针似的排查没有十天半月的功夫是不可能把外来人口占到半数以上的开发区整个过滤一遍的。所以,未来的工作是艰巨的,大家的努力是值得的,成果也注定是斐然的。
轮到冯铁霖汇报的时候,马卫东听得很仔细,还不时地在本子上记两笔,说到罗为民举报材料的下落,他还特意问了一句,说郑国栋有没有可能在向金万恩出示了里面的内容之后,就把那个U盘直接交给了对方。冯铁霖回答他,不排除这个可能,等金万恩回来后确认一下。
实际上,他俩都明白,案情发展到现在,那个U盘里的内容已经不重要了。马卫东这样说,无非是一种示好的变现,表明从冯铁霖这组抽调人手参与排查并不是他的本意。
“冯队。”
散会前,赵学民再次点到了冯铁霖:“西白派出所接到一个人口走失的案子,你抽时间跟进一下。”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人口走失又不是绑架勒索,什么时候需要刑侦负责了?冯铁霖下意识地看向马卫东,他正跟身边的人大声讨论接下来的排查计划,对赵学民刚才说的话恍若未闻,不由得一阵厌烦,答应一声,走出会议室。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把手里的材料放下,连抽了两支烟,才勉强把心底的负面情绪驱走。盘算了一下今天的日程,觉得不妨先了解一下人口走失案的情况,做到心中有数,这样才能合理有效地安排时间。
主意打定,先给西白派出所打了个电话,然后出门喊上小张,匆匆下楼。
取车的时候,看到旁边的车位上停着一辆依维柯,车里没人,驾驶室的风挡玻璃前立着一块“新闻采访”的牌子,落款是市有线电视台。
大概是来采访治安科老李的,冯铁霖想,上周老李联合消防、卫生、工商等部门整顿了开发区的餐饮和洗浴行业,动静闹得不小,此时大概正跟媒体交流心得吧。
西白派出所的孙副所长是老熟人了,之前他和冯铁霖住在一个小区,去年新买了一套海景房才搬走,他的妻子还是冯铁霖初中时的同学,两家一直走得很近。
寒暄过后,老孙从抽屉里取出一份材料让冯铁霖自己看,然后转身去泡茶。
冯铁霖展开材料,当事人叫赵鹏全,现年四十二岁,是中铁集团下属一家建安公司工程部的项目经理。不过这个经理只是挂名,赵鹏全手里有一支二十来人的施工队伍,专门承接大型工程建设的消防安装和楼宇智能数控项目,换句话说,是挂靠在建安公司名下的一个包工头。前天下午四点钟左右,赵鹏全开车外出,至今未归,手机也关机了。
报案人不是赵鹏全的老婆,而是一个叫瑶瑶的年轻女人,这一点让冯铁霖很奇怪。
“没什么奇怪的,这个瑶瑶是赵鹏全的情妇。”
老孙一边熟练地洗茶、沏茶,一边说:“赵鹏全是本地人,他老婆是省城人,他把家安在了省城,自己带着人在外面四处接工程,一年到头在家里住不了几天,多数时间都住在瑶瑶这里。”
冯铁霖接过茶水,轻啜了一口,有点烫:“赵鹏全是不是回省城了?关掉手机也许是不想让瑶瑶知道。”
老孙摇头:“没回省城,他老婆现在还不知道赵鹏全失踪,这一点已经确认。”
冯铁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道:“现在不到四十八小时,还不能定性为失踪,只能叫失联,这种事你报到局里干嘛,嫌我们不够忙?”
老孙指着分局下发的六二零连环杀人案的协查通告,说:“不是你们要求协助排查嫌疑人吗?这些日子我们把别的事情全放下了,都跑出去走访找线索,你来之前要是不打电话,这会儿根本找不着我。少废话,哪天请我吃顿好的,我都吃了一个多星期盒饭了,现在闻到盒饭味儿就想吐。”
冯铁霖笑道:“我虽然负责这个案子,但是排查的事情不归我管,你的火可别撒到我头上。说说吧,怎么回事?”
“据说赵鹏全前几天跟人发生过口角,报案人知道上周开发区发生了两起抢劫杀人案,她担心赵鹏全失联跟这件事有关,这两天往我这儿跑了好几趟了,要求警方立案调查,对了,那个案子有眉目了吗?”
冯铁霖摇了摇头,限于保密规定,不想和他讨论这件事,岔开话题道:“知不知道和赵鹏全发生口角的是谁?”
“不知道,这是报案人听赵鹏全事后无意中提到的,当时没往心里去,因为赵鹏全承包工程,外面的债务关系很复杂,经常有人找他要账,他也经常找别人要账,有时也红过脸,所以报案人当时没有追问这些细节,直到赵鹏全失联之后才想起有这么个情况。我知道这算不上线索,跟六二零案也没什么关系,但是眼下不报上去,日后你们万一破不了案,又该怪我们下面没有尽力协查了。”
“那这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等呗,还有六个小时才能按照人口失踪给他正式立案,不过我已经把失联信息转给110平台备案了。”
“有了消息告诉我一声吧。”
既然人家连案子都还没立,冯铁霖自然不能多事,再说就算立了案,这件事也和自己手头上的案子八竿子打不着。拿起面前的茶杯,一口抽干,匆匆告别老孙,开始自己一天的行程。
再次见到铁皮,这家伙上来就是一通抱怨:“你们怎么又来了?该说的我已经说了,不该说的我也都告诉你们了,你们还缠着我干什么?”
冯铁霖和小张对望一眼,不知道他哪儿来的这么大火气。
铁皮瞪着眼睛道:“上次你们答应替我保密的,为什么还有人来找我?”
“谁找你了?”小张问道。
铁皮梗着脖子不愿说话。
冯铁霖正色道:“相信我,你上次说的那些话只是给我们的调查提供一个参考,我们没有,也根本没必要对任何人讲。在法律上,每一个公民的合法权益和人身安全都是受到保护的,如果有人威胁你,告诉我。”
见二人脸色严峻,铁皮不情愿地哼了一声,道:“威胁倒谈不上,就是有个记者来找我。”
冯铁霖心里莫名地一紧:“记者找你?什么事?”
“说是要做一档什么法制特别节目,配合警方打击针对抢劫出租车犯罪的违法活动,可是问的问题没有一句跟老雷的死有关的。”
“都问什么了?”
“问我们车队平时是怎么排班的,老雷和罗为民平时有没有过节,为什么只有他的叉车坏了,而且偏巧是给人家装货时坏的,反正问来问去都是发生事故时的那点事。”
“这个记者是个什么样的人?”
“女的,二十多岁,市有线电视台的,叫什么来着……对了,叫晓风,拂晓的晓,刮风的风。”
冯铁霖强压着心头的烦躁,沉了口气,道:“她还问什么了?”
铁皮翻着眼睛想了半天:“嗯……她还问出事时老雷装货的那辆车是哪儿来的。”
“是哪儿来的?”
“不知道,我都说了,当时我不在现场。”
冯铁霖暗自咬了咬牙,这正是他今天来找铁皮的目的。这几天的资料搜集中,他特意完善了有关这起事故的所有信息,包括罗为民死亡的仓库现场都亲自勘查了一遍,唯独没有找到事故当天来提货的那辆车的影子。
仓库保管员倒是对当天的事情印象颇深,记得对方要提的货品是一种叫做醋酸氯已定的原料药,之前一直处于零库存状态,周日刚刚补充了库存,付货方式是自提。事故发生后,为了保护现场,仓库紧急封闭,保管员就把提货单退还给对方,紧接着,全厂停工,对方再也没有来提货。
顺着这条线查下去,在销售部门找到了提货单的存根联,开具日期是五月七日,事故发生那天是五月十一日,这是事故之前开的单子,但是上面没有填写客户名头。蹊跷的是,这笔货款至今仍留在万恩药业的财务账上,也就是说,对方交了钱却没有把货提走,也没有来办理退款。
冯铁霖请杨丽芸帮忙查一下对方的付款方式,如果是转账的话,可以通过开户行查到对方的资料,结果打开电脑,显示的是现金支付,发票名头只写着“个人”。由于时隔太久,没有人记得当初的提货人是谁,而且,厂区内的监控录像已经被新的内容覆盖了。因此,通过车辆号牌查找对方来历的想法也被阻断了。
“不过……”
就在冯铁霖几乎绝望的时候,铁皮忽然想起一个细节:“因为出事的时候没赶上,所以过后我就追着老雷让他讲讲当时的情况,老雷好像提过一句,撞了人之后他都吓傻了,瘫在地上站不起来,是身边的老六把他扶起来的。”
“老六是谁?”
“一个搞个体货运的司机,姓陈,叫什么名字不知道,开一辆五菱厢货,以前来厂里拉过几次货,但是我不确定老雷说的老六是不是他。”
“知道这个老六的车号吗?”
“不记得了,不过你们去他等活儿的地方一问就知道。”
“他在什么地方等活儿?”
“热闹路边上有个小商品批发市场,他一般都在市场门口等活儿。”
赶到热闹路,远远地看到小商品批发市场门前停满了个体厢货,过去随便问了一个人,那人就高喊,老六,来活儿了。话音刚落,一个黑瘦黑瘦的汉子出现在冯铁霖面前,问什么活儿。
确认了一下身份,他就是雷利军说的老六,对当天的事情记得很清楚。发生意外的时候他正在仓库门口的车里,听到有人喊“撞死人了”急忙下车跑进仓库,一进来就发现罗为民已经不行了,旁边站着两个人他不认识,雷利军吓得瘫坐在地上,他走过去把对方扶起来。
那天的货是替一家医疗器械用品店提的,他常年给这家店拉货,万恩药业他也去过几次,只要有提货单就能把货提出来,算是熟门熟路,用不着店里派人跟车。谁知提货的时候赶上了出事,货没拉成,他就把提货单给店里送回去了。
打听清楚这家店的地址,匆匆赶了过去,冯铁霖刚从车上下来,就听到身后有人叫他的名字,回头一看,居然是胖子,正站在路边的一家药店门口悠闲地抽着烟。
“怎么,真来买轮椅了?要什么样的?”
这家伙说话总是这么欠揍,冯铁霖实在懒得理他,只是看着他身后簇新的店面有些纳闷:“你的店不是在湖北路上吗?”
“这是分店,都开半年多了,进来看看,我这儿有电动轮椅,能爬坡,适合你。”
“滚蛋,有正事呢,没功夫跟你闲扯。”
冯铁霖转身要走,却被胖子拉住,见他不住地打量马路对面的医疗器械用品店,小声道:“老黄犯事了?”
“你认识那家店主?”
“都在一条街上做买卖,说不上知根知底,起码混个脸熟,跟我说说,老黄犯什么事了,是不是和上次的药厂有关?”
冯铁霖想了一下,道:“你先跟我说说那家店的情况。”
“那家店最早是市医疗器械厂的门市,老黄一直在这儿当销售部主任,后来自己承包了,听说干了快十年了。老黄人不错,前一阵子他老丈人在乡下把腿摔断了,他和老婆过去伺候了一个多月,前天才回来。”
“你说他上个月不在店里?”
“他老丈人家是吉林的。”
“知道他具体哪天走的吗?”
“这我哪儿知道,什么事情都问我还要你们警察干什么?对了,你还没说他犯了什么事?”
“什么事情都告诉你还要我们警察干什么?”冯铁霖哼了一声,带着小张朝对面走去。
“你小子过河拆桥!”胖子在后面骂道。
冯铁霖朝身后摆摆手:“别忘了,你还欠我一顿饭呢。”
老黄叫黄志诚,确实如胖子所说,他和妻子为了照顾摔伤的岳父在吉林乡下住了一个多月,五月十二日,就是药厂发生事故的第二天走的,直至日前老爷子能下地自理才回来。
那批醋酸氯已定是给邻市的一家县医院定的货,黄志诚的店里并不经销这种原料药。由于常年在医疗系统里打交道,有一些门路,他知道前一阵子市场上醋酸氯已定脱销,恰巧这家医院有采购计划,就想从中对缝赚点差价,于是在万恩药业提前交钱下了订单。
五月十一日临近中午的时候,黄志诚接到万恩药业的补库通知,他立刻让平时经常给自己拉货的老六去药厂提货。可是没过多久,老六就空车回来了,说药厂出了事故,作业叉车把人撞死了,货没提出来。
黄志诚原打算等第二天药厂的事故处理完再去提货,没想到当天晚上突然接到岳父摔伤的消息,第二天早上起来就急急忙忙买了车票,跟着妻子去了吉林,提货的事情自然顾不上了。当他后来想起这件事的时候,那家医院已经通过其他途径进了货。
“我前天晚上才回来,这两天在店里处理一些积压的事情,走不开,正打算明天去药厂退那笔货款呢。”黄志诚说话的时候,他的妻子也在一旁连连点头。
冯铁霖想了想,问道:“你岳父是怎么摔伤的?”
“他家门前有条沟,沟上铺着水泥预制板,可能是时间太久了,预制板糟了,正巧那天他走上去就断了,人掉进沟里把腿摔折了。”
很多看起来很复杂甚至不合理的事情,一旦知道它的来龙去脉,就会发现其实很简单。比如这个事发时神秘出现随即又悄然消失的货主,之前怎么也找不到他的踪迹,原来答案如此无趣——下乡照顾病人去了。可是不知为什么,冯铁霖总感觉这个答案似乎有不对劲的地方。
实事求是地说,冯铁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头脑聪慧的人,十多年的从警生涯丰富了他的刑侦经验和人生阅历,但是好像并没有因此开启他的人生智慧,所以他说不出具体不对劲的地方是什么,只是隐隐觉得自己忽略了某些重要的东西。
坐在副驾上,脑子里乱糟糟的,始终理不出一条线来,小张见他不说话也不敢问,只好默默地开着车,中间偷眼看了他好几次,最后终于忍不住道:“老大,咱们去哪儿?”
冯铁霖抬头看了一眼窗外,发现不知不觉中天又阴了下来,似乎要下雨。辨了一下方向,原来到了东郊的工业产业园,万恩药业就坐落在这里,再往前开就出了市区,坐在车里都能看到那片叫做南山的丘陵了。
南山……冯铁霖心里一动,吩咐小张:“前面路口右转,上大叶线。”
大叶线是一条省级公路,在开发区境内有一小段与国道并行,前些年路边开了好多大车店,后来修了高速和滨海公路,走这条线的车少了,那些依靠国道生存的大车店自然也跟着相继倒闭。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些占地面积广阔又不担心扰民的大院子被废品回收这个行业看中,于是,沉寂了许久的街面上再次出现了大货车的踪迹。
在路上,冯铁霖把遇到放羊老汉的经过告诉了小张,小张也觉得放羊老汉见到的女记者十有八九和铁皮说的晓风就是一个人,而且很明显,她就是冲着六二零连环杀人案来的。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对塑料桶感兴趣,但是直觉告诉自己,这或许是揭开药厂污染问题的关键。
下了车,冯铁霖发现把问题想简单了。这条街上的废品收购站并不多,只有七八家,但是每一家的院子里都堆着不止一座小山一样的垃圾。大海捞针至少知道针长成什么样子,他却连塑料桶的大小、形状和用途都不知道,怎么找?
小张用看白痴一样的眼神望着他:“老大,你不是打算要把这里的垃圾山全部翻一遍吧,这不是咱们两个人能干的活儿,把队里的人都拉来也不够。”
冯铁霖没好气地道:“没让你翻垃圾,鼻子下面长的嘴是干什么用的?”
“可是咱们连塑料桶的样子都说不清楚,怎么问?再说这里一天不知要收多少废品,谁会注意几个塑料桶,而且是一个多月前的事情?老大,想知道怎么回事直接找那个叫晓风的问问不就行了?”
“能找她问还用费这个劲?”
小张叹了口气,也明白这个时候要是让媒体参合进来,只能越搅越乱,不但平添破案压力,而且很容易被乱七八糟的因素干扰侦查思路。
不过并非没有办法,桶不好找就先找人。如果塑料桶真的那么重要的话,晓风一定会继续找下去,在南山脚下没找到,那么没有理由不来这条街上碰碰运气,因为这里距离南山很近。
理清了思路,行动就变得简单。头两家收购站都是小工在家,一问三不知,走进第三家的时候,收购站的老板迎了出来,见他们不是收购废品的,就失去了热情,不得已把警官证亮出来,对方才改变了态度。
确实有个年轻女人来过,没说是记者,自称是搞原料加工的,想回收一些塑料制品,时间大约是上周三前后。冯铁霖回忆了一下,应该是他见到放羊老汉的前两天左右。
“她可能是某个小化工厂的。”收购站老板说。
“你怎么知道?”
“因为她特意问有没有装化工原料的塑料桶,最好是高密度聚乙烯的注塑桶,这种桶结实、耐腐蚀,长途运输摔不坏。”
“你这里收到过这种桶吗?”
“基本收不到,这种桶可以重复使用,不是一次性用完就扔的。”
继续走了几家,都说近期没有收到过这种化工桶,但是不少人对这个女人有印象。最后一家收购站的人告诉他们,沿着这条路往前走二百米,路北有一家塑料原料加工厂,专收各种塑料制品,打成颗粒后运往关里销售,而且价格比废品收购站给的高,那个女人好像也去过。
依照指点找到这家连牌子都没挂的加工厂,两人刚进院就差点被刺鼻的气味呛个跟头。凡是能想到的塑料制品这里都有,塑料桌椅,装农药的瓶子,医院用的一次性注射器、点滴袋,汽车的保险杠、仪表盘,还有小孩的塑料玩具,更多的是各种叫不出名字的石油化工产品,堆得满满一院子,五颜六色的污水流的满地都是。
诡异的是,这么闷热的天气,整个院子里连一只苍蝇都看不见。而这里的工人似乎早已习惯了周围的环境,连口罩都不戴,就踩在垃圾堆里翻检分类,分拣完的东西先扔到一个大池子里冲洗浸泡,然后放进粉碎机里打碎干燥。每个人的脸上都罩着一层淡淡的铅灰,不知是落的粉尘还是原本的肤色。
没等看完塑料颗粒最终生产出来的流程,一个看似老板模样的人从一旁钻了出来,充满敌意地问他们是干什么的。
看着这个全厂唯一戴着口罩的家伙,冯铁霖恨恨地想,妈的,我是不是也应该拍些照片给环保局寄过去?
小张出示了证件,对方更加警惕,直到说明了来意,这家伙才客气起来,把他们让进旁边的屋子。
这里果然是晓风的最后一站。一个多月前,确实有一个常年收废品的小贩送来过这种化工桶,不是一个两个,也不是三个五个,而是整整四十个,但不是一次送过来的。
因为这种化工桶平时并不多见,加工厂老板问过小贩这些桶的来历,小贩说是在南山脚下路边的林子里捡到的。而且很奇怪,只有早上才能捡到,白天从那里经过的时候什么都没有,第二天早上这些桶就出现了。这种现象陆陆续续持续了一个多星期,几乎每天早上都能捡到五六个。
说着话,加工厂老板跑出去晃了一圈,手里拎着一个方形桶回来,说当初小贩送来的那些桶早已经打成碎料了,这个和当时的一样,只不过是方的,小贩送来的是圆的,容积比这个小一些,是20升的。
普通家用饮水机的桶装水的容积是19升,20升也就是一桶水的重量,冯铁霖拿在手里掂了掂,问道:“知不知道这些桶里装的是什么化工原料?”
“当时我特意看了,有的桶里还剩下一点没倒干净的底子,是盐酸。”
盐酸!尽管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在听到这两个字时,冯铁霖仍然感到整个身体从头顶向下一寸一寸地冷了下去。
早上起来,天空中阴云密布,风也大了起来,一副山雨欲来的样子。到了下午,风小了,乌云却更厚了,大团大团地在头顶上翻滚,低得似乎站上屋顶就能触摸到,叉子状的闪电不时在云层中间幻灭,然后传来经久不息的沉闷雷声,可是雨点却迟迟没有掉下来。
不知是不是受到昨晚在酒吧里杨卉话题的影响,罗华一整天都觉得心神不宁,胸口也憋闷得厉害,面对着屏幕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干脆关了电脑走出家门。
今天的龙湾广场一改往日的喧嚣,冷清得让人心里发空,罗华一直走到最南边的观景台也没见到几个人,感觉整个广场比平时扩大了不少。
他点上一支烟,靠在护栏上望向远处的海面,没有火红的晚霞,也没有温暖的夕阳,只有极其幽暗的天光从厚重的云层背后映射出来,极目远眺,根本分不出天与海的界限,压抑得令人无法自拔。
不知为什么,计划越是临近尾声,罗华心里越发感到焦躁不安。他以为是计划出了纰漏,但是在脑子里仔细过了好几遍也没有发现任何问题。
大概是这种鬼天气带来的心理暗示,人在思虑过度的时候很容易受到外部环境因素的影响并因此产生大量的负面情绪,这涉及到心理学方面的知识,罗华不是很了解,但并不妨碍他接受这种解释。
眺望良久,罗华恹恹地往回走,经过广场北边的时候忽然觉得眼角扫到了什么东西。转头看去,宽阔的弧形台阶上坐着一个孤零零的身影,就在自己经常坐的位置,双手环膝,头埋在臂弯里,散出一袭乌黑的秀发。
罗华的脚步一下子僵住,足足过了半分钟,才抬起脚朝对方走去,一直走上台阶,听到了低低的啜泣声。
罗华不知她在这里坐了多久,光滑的手臂上泛起了一层细密的寒栗。从这个角度望去,可以看到深深的锁骨,明显比前几天瘦了许多,黑色的吊带衫衬得她的肤色更加苍白,这还是罗华第一次见到她穿那件淡黄色工装以外的衣服。
女孩似乎感觉到身边有人,慢慢抬起头,哀伤的目光瞬间刺进了罗华心里。她看到是罗华,拼命地想把眼泪止住,无奈越流越多。
罗华向前走了几步,在她身边坐下,她的目光随着罗华慢慢移动。
“想哭就哭吧,哭出来会好一些。”
女孩咬着嘴唇用力摇头,罗华轻轻揽住她的肩膀,感觉到她的皮肤很凉,整个身子在瑟瑟发抖。哇的一声,她终于伏在罗华的怀里痛哭起来,哭得惊天动地,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在罗华心底翻涌起来。
良久,女孩止住了哭泣,坐起来用手背抹干了眼泪,道:“有烟吗?给我一支。”
罗华掏出香烟递过去,她娴熟地抽出一支,点燃后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大口,轻声道:“我答应我爸要戒烟的。”
“什么时候学会的?”
“我妈住院的时候学的,平时不敢抽,要躲着我爸。”
女孩回头看了罗华一眼:“我妈知道我抽烟,那时她已经不行了,趁着我和我爸不在跟前,偷偷拔了两次管子,幸亏同屋的病人看见了,通知大夫才抢救过来。”
“她什么病?”
“肺癌。”
罗华的心往下一沉。
“前后做了两次手术,整个肺叶切除了一半,然后做化疗。”
女孩痛苦地闭上眼睛:“虽然没有亲身感受,但是我能想象到那种从骨髓里发出来的疼,我妈是特别刚强的人,可是每次做化疗都疼得在床上打滚,床垫子都被她抠烂了,没有几天头发就全掉光了,人也瘦了二十多斤。没办法,只好改做生物疗法,就是从病人体内抽出鲜血放进化验室里培养,半个月后再重新输回去。”
罗华点点头:“我听说过这种疗法,很烧钱的。”
“一个月做一次,一次一万五,去掉医保报销的部分,每次要花六千多,不过要说烧钱,这还不是最多的。”
女孩又重重地吸了两口烟,道:“这种方法治了半年,一检查阴影更大了,然后医生做了配型,介绍了一种进口的靶向药,一粒就五百块钱,而且不能走医保。”
“这么贵?得吃多少粒?”
“每天一粒,至少要连续吃五个月,厂家才给赠药。”
她凄然一笑:“不算其他的费用,光吃这种药每个月就得一万五,加上之前做过两次手术,所有能借钱的地方都借遍了,我们家现在已经没有亲戚了。我爸只好白天上班,晚上给人开出租拼命拉活挣钱,我也辍学了,白天打工,晚上摆摊卖冷饮,就这么坚持了大半年,最终还是恶化了……”
女孩轻轻靠在罗华肩上,目光有些迷离:“我妈临走时拉着我的手讲她这一辈子的经历,她年轻时并不算特别漂亮,但是身上有一种很特殊的迷人气质。她的初吻给了刚上初中时班里一个长得很丑的男生,因为那是她生命里第一个敢于为了她跟高年级学生打架的人。从此,整个初中她都没受到欺负。”
泪水再次从她的脸上流下来,她没有去擦,凝望着远处黑沉沉的海面,声音轻得如同梦呓:“上了高中,我妈征服了学校里公认的校草。第一次做爱也是和那个男生,把人家迷得神魂颠倒,发誓日后非她不娶。我妈只是笑笑,说自己不属于他,那个男生因此自杀了两次,最后终于退学了。到了大学追求她的人更多了,她却选择了和自己的导师在一起。导师是个教授,五十多了,人很好,也有钱,重要的是很爱她,甚至一度要为她离婚,却被她劝阻了。我妈说这不是爱情。”
“毕业后我妈嫁给了我爸,一个普通的药厂工人。我妈说也不是因为爱情,这么多年来她都没有找到一个自己真正能够爱上的男人,可是有一个影子始终在她心里抹不去,那个影子就是我爸——初中时为了她跟人打架的那个男生。她知道,无论日子怎样清苦,我爸都会一辈子宠着她爱着她。我妈说她这一生没有什么遗憾了,她说知道我抽烟,让我给她点一支,她抽了一半时走的……”
“那半支烟让我爸看到了,他很生气,因为他认为妈妈的病就是因为抽烟导致的,虽然他自己也抽烟。我不想让他伤心,答应他戒掉,不过现在不用了……因为我爸也死了,开出租时遇到了抢劫。”
女孩侧头冲罗华笑了一下,眼中带着泪:“他已经答应我不再开出租了,并且和车主说好这个月底就不干了,就差一个多星期……”
她说不下去了,伏在罗华肩头抽噎了好久,才接着道:“我爸走的时候眼睛是睁着的,怎么也合不上,我知道为什么,他放心不下我,不是弟弟,是我。他怕我也跟着他们去,那时候我真是这么想的,你知道吗?我真是这么想的,爸妈都不在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直到我说会好好活着把弟弟拉扯大,他的眼睛才闭上……一个人的年纪再大在父母面前也永远是小孩子,可以在他们面前撒娇,可以在他们背后躲避风雨,只有父母在,家才叫家……”
“现在,”她抬起头,痴痴地望着罗华:“家没了。”
罗华的心狠狠地剜了一下,第一次因为自己的计划产生了负罪的感觉。
“我走了。”她长吁一口气,把早已燃尽的烟头扔在地上,站起身。
“我送你回去。”罗华也要跟着起身。
女孩按住他的肩膀:“有些路总要自己走的,我现在还不习惯身边有人陪伴,请给我一点时间。”
说罢,转身一步步走下台阶,罗华的心跟着她一步步地下沉,下到最后一级台阶,她忽然回过头来:“还能再见到你吗?”
罗华一怔,立刻答道:“当然。”
她笑着挥挥手,这次真的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滴水点落在脸上,把罗华从恍惚中惊醒过来,接着,更多的水点打在身上,期待已久的这场雨终于来了。
雨是昨天傍晚开始下的,整整下了一夜,天光放亮时才停。即便如此,仍不能洗掉空气中燃烧金属与橡胶制品的焦糊味,却把现场痕迹冲刷得干干净净。
一辆现代轿车被烧成了空壳子,静静地躺在公路旁边的土坎后面,完全看不出本来的颜色,车厢里到处是黑黢黢的积碳。奇怪的是,竟然连四根轮胎都烧化了,只剩下一些沥青般的板结块凝固在轮毂上。
“车子是昨晚下雨之后开到这里的,烧成这样,一定是泼了助燃物。”老白蹲下去看了一眼,站起身让痕检员分类提取一些燃烧物,准备带回去化验。
今天早上五点半,110平台接到一位过路司机的报案,当时这位司机想下车解手,去了土坎背后,结果发现了这辆车的残骸。报警时雨刚停不久,火已经灭了。
顺着焚烧现场前行不到三十米,拐个弯就上了滨海公路,这里已经出了开发区市区,归西白街道许家村管辖。
马路对面是一个免费停车场,这样的停车场沿着滨海公路有很多,统一的特点就是没有安装监控。顺着停车场旁边的斜坡可以走到下面的海滩,那里是一片绵延数公里的天然海水浴场。由于昨夜下了雨,没有人在海滩上宿营,停车场里空的可以跑马。
浴场东边不远的地方,无数台重型卡车川流不息地将拉载的石料抛进海里,使脚下这条拦潮堤坝每天以惊人的速度向海湾里延伸。远远的,能看到已经废弃的许家村盐场,昔日的晒盐池长满了用来促淤的大米草,海面上的挖沙船正日夜不停地将海中的淤泥吹填到围堰内的滩涂上。更远处,与天色连成一片的海水泛着粼粼波光。
同样的场景,同样忙碌的填海工地,在白鹭滩开发区周边几乎比比皆是。用不了多久,这里就将有一块崭新的陆地诞生,而随之消失的,则是一片同样面积的永远无法再生的海湾。
冯铁霖站在路边,踮起脚朝现场的方向看,土坎很高,挡住了视线,什么都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