畸恋:偷窥哥哥与别人缠绵,这竟成了我们爱恨纠葛的开始

  那一年,那次偷窥
  在男女情事方面,我是一个早熟的女孩。
  我的早熟,源自少时的一次偷看。
  说是偷看,也不完全合适,因为当时,主观上我是要捂耳闭目的,无奈那呻吟的声音实在太过销魂,我终于没能按捺住青春萌动时的好奇心,微微推开衣柜的门,偷眼瞄了过去。
  我看到地上,一件红色的丝裙,一件蓝色的衬衣。
  那样鲜艳的红,那样纯粹的蓝,冲击着我的视觉,我的知觉,让我心里泛起一阵阵类似于心酸心痛的感觉。
  “啊,我要死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我形容不上的情感,或许是痛苦吧,因为她说她要死了,而我,也的确希望她能死去。因为,和她在一起的那个男人,是我的哥哥,我无法容忍我的哥哥和别的女人在一起——那是少女天生的嫉妒!
  我现在还记得,那天,是深秋的下午,金色的阳光带着凉凉的气息照进屋子,空气里有灰尘在舞蹈。那天,我心情难得的轻盈快乐,在放学路上,我越过别人的花圃,偷采了一把白色的雏菊,想悄悄插到哥哥卧室的花瓶里,给他一个惊喜。哥哥喜欢雏菊,说它清丽淡雅,我也喜欢雏菊,却是因为哥哥喜欢。 我回到家,爸爸上班还没回来,妈妈估计又和那些阿姨们美容打牌去了,王妈这时则通常买菜去了的——妈妈嘴叼得很,要求菜一定要用最新鲜的,所以王妈每天要买两次菜,不管刮风下雨。有时雨下得实在大,王妈冒雨而去,我都担心那卖菜的小贩还在不在。妈妈有个怪癖,要求王妈一定要去菜市场,买那些本地菜农的应季菜——而那些菜农,太大的雨,是不是也会在家歇歇?
  当然,我只是偶尔担心而已,并不会去过问。这个家里,除了哥哥,并没有和我亲近或者我想亲近的人,包括爸爸妈妈,更别提王妈了。哦,不,还有一只猫,通体雪白,成天窝在沙发上睡觉,时不时用它冷漠的眼神看看周围。这只猫是哥哥在它出生才几天就捡回来的,王妈一直细心的喂着,一晃几年,喂成了一只老猫。可是,它的眼神,还是和刚刚到这个家时一样,淡漠得很。只有我才知道,那淡漠的背后,是惶恐与不安。因为我和它有着相似的境遇,所以,我了解它。在没人的时候,我会坐到它的旁边,一个淡漠的女孩,和一只淡漠的猫,久久对望。
  哥哥是这个家里我唯一喜欢的人。不过这种喜欢,大多时候我都埋在心里,并不表现出来。只是,偶尔,我会把哥哥喜欢的东西,悄悄放到他的卧室,就像如今,手里的这把雏菊。
  推开哥哥卧室,映入眼帘的,是蓝的床单,蓝的被套,蓝的窗帘,都是纯色的,只是蓝的程度不一样。哥哥喜欢蓝色,说像大海,也像天空。因为哥哥喜欢,所以,我的卧室,多了许多蓝色的小摆设,比如,蓝色的兔子,蓝色的长颈鹿,蓝色的花瓶,蓝色的瓷娃娃,深浅不一的蓝。不过,它们都被我放到衣柜的抽屉里,锁了起来。我的卧室,表面看来,就如我的心情一样,是灰白基调,谁也不知道,在那一眼看不到的地方,也藏了绮丽的色彩。
  哥哥如我意料一样,也没在家。他比我大八岁,在相邻的城市上大学,周末才会回来。而今天就是周五,他回来的时候,怕是要到晚上了。我在哥哥床上坐了一会,手指抚过那浅蓝的颜色,夜里,哥哥曾睡在这上面。我想象着他的睡颜,忍不住伏下身,用脸贴着床单。
  门轻微晃动,我吓了一跳,腾的站起,放眼看去,却是那只懒猫,居然破天荒的没有窝在沙发上,而是站在门口,用一种淡漠的神色看着我,眼睛里仿佛还有悲悯。
  背上惊出了一身冷汗,我脸颊飞红,恼羞成怒,做出恶狠狠的姿态,用手里的雏菊朝它挥舞一番。懒猫却没一点惧意,仍旧漠然地看着我,然后,漠然的离去。
  或许,它窥破了我像雏菊一样的心思?
  我怏怏地走到书桌旁,拿过花瓶正要去洗手间注水,却听到开门的声音,紧接着,哥哥扬声喊:“王妈,我回来了。”
  许是被猫一搅,哥哥的提前回来,让我莫名心慌,那一刻,我不想让他看到我在他的房间。我匆忙四顾,盯着衣柜的门,不假思索的钻了进去。其实,我那时脑子肯定进水了,因为哥哥是极其注重仪表的人,从学校回来,打开衣柜的概率实在太大。不过,等我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已经晚了,脚步声已经到卧室门口,而且,还不止一个人。
  我听到关门的声音,紧接着,是哥哥宠溺的话语:“宝贝,想死我了。”
  一个女人轻笑着,声音向衣柜这边飘过来:“我也是,等你毕业了,我们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了。”躲在黑暗里的我,能想象她裙裾轻扬,眼波流转的模样。
  哥哥没有作声,但我听到衣物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着,我听到一声嘤咛,那声嘤咛,性感至极,挑逗至极。哥哥的声音似乎粗重了,就连衣柜里的我,都感受到了空气里的不同寻常。
  我闭了眼,虽然黑暗里什么也看不到,可还是闭了眼。然而耳朵不需要光线,它敏锐得很,我听到呢喃轻语,我听到肉体撞击,我听到压抑着的尖叫,我听到一声重似一声的喘息。我只觉得脸臊得慌,虽然在心理上,我不似同龄的女孩烂漫天真,但是,男女情事,于我依然是一张白纸。然而,这张白纸,在听到这些声音时,却被浓墨重彩的涂了个遍。少女特有的敏锐,让我猜到他们在做什么。我心里充斥着又难过又气恨的情绪,然而,这些情绪,依然盖不过那份好奇,我的手微微颤抖着,把衣柜的门推开一条缝隙。
  我看到了那鲜艳的红和那纯粹的蓝,那蓝的主人,便是我的哥哥,我喜欢的哥哥。毫无预兆的,我的泪盈满眼眶。
  我把衣柜的门重新推上,无声无息。那两个陷入情欲里的人,他们不知道,旁边,还有一个偷窥者。
  耳朵里传来男人沉闷的嘶吼,是在做最后的冲刺。紧接着,女人不顾一切的叫了起来:“啊,啊……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我以为她真的死了,因为所有的声音,忽然像消失了一样,屋子里寂静得可怕,我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呼吸。那一刻,我忽然恐慌起来,要是哥哥也听到我的呼吸,要是哥哥打开衣柜的门,我要怎么办?
  我把身子往衣柜角落里缩了缩,似乎这样,就能躲得更好一点。然而,突兀的,那个要死了的女人,又活了过来,她声音轻轻的,像半空中飘来飘去的羽毛,说:“子谦,你越来越棒了。”
  “你个妖精,想死我了。”哥哥的声音温柔极了。
  “现在还想不?”
  “想。”
  “那我们……”女人似在发出邀请,难道还要把刚才一幕再重演一遍吗?
  “不行,等下我们换个地方,我妹妹快回来了。”
  “好吧。”女人不情不愿。
  我听到哥哥响亮地亲了她一下,是在安抚她吧。
  “你躺一下,我去洗个澡。”哥哥说着,向衣柜这边走来。
  我的心跳到嗓子眼,脑子里浮现一副画面:坐在衣柜里脸红心跳的妹妹,和站在衣柜外赤身裸体的哥哥,四目相对,该是怎样诡异的场景?
  脚步声在衣柜前停了下来,我把头埋在两膝之间,怀抱着双手,不敢面对接下来的时刻。然而,预期的推门声没有响起,我听到哥哥略带惊讶的咦了一声,床上的女人发问:“怎么了?”
  哥哥的脚步声重新响起,却是转了个身,离开衣柜。他边走边说:“今天是周五,我妈会回来得比较早,我想我们还是先撤,否则遇上她,又是一通盘问。”
  “你不洗了?人家还想躺一会呢?”女人嗔怪。
  “你不怕碰上我妈?”
  “不怕,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除非,你没打算娶我。”女人的语气娇得很。
  “我妈更年期,啰嗦得要死,你也不怕?”
  “不怕。”赌气般的。
  “我妹也快回来了。”
  “好了好了,走就走吧。刚才还浓情蜜意,又是宝贝又是妖精,这下却恨不能赶我走。”女人的语气很不快,看来是真有点生气了。
  “谁赶你了?你不怕我妈,我怕嘛。”哥哥笑着哄着。
  “你怕不怕你妈我不知道,不过,你知道我怕你妹。你那妹妹,简直是个怪胎,小小年纪,眼睛里像藏了冰,看得人起鸡皮疙瘩。”女人半发牢骚半抱怨。
  “好了好了,人都没见过,就长篇大论的。”哥哥依旧笑着。他本是冷峻的人,在心爱的女人面前,却是好脾气。
  “看照片就知道了,还用看真人。”女人说完,话锋一转,问,“子谦,你能不能把钱包里你妹妹的照片换成我的照片啊。每次打开钱包就看到她冷冷的目光,好像我是她的情敌。”
  “胡说八道什么呢?”哥哥的声音忽然冷下来。
  “难道不是?每次一说换照片,你就不高兴,若不是她那么小,还是你妹妹,我肯定以为你对她有非分之想。”女人提高声音,十分不悦。
  “够了。”哥哥喝道。
  沉默。
  有轻轻的啜泣声,女人哭了。接着哥哥哄她的声音响起:“乖,别哭了。快点穿好衣服,我晚上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啜泣声还在继续。
  “好了,好了,宝贝,我错了,错了还不行吗?你看我们好不容易见面,别把时间浪费在吵架上面了。”
  “谁要跟你吵架了?”
  “是我,是我要跟你吵架,我错了,我们快走,春宵一刻值千金呢。”哥哥还在哄着。
  “讨厌。”啪的一声,是打在手背上的响声吧,女人的声音软了下来,说,“别动手动脚,我要穿衣服了。”
  看来,哥哥是在用肢体语言哄她了。
  “这就乖了,快点。”哥哥似乎松了口气。
  过了一会,关门声重重的响起,似在提醒柜子里的我他们已经走远。
  我一个人又在黑暗中坐了很久,直到觉得呼吸有点困难了,才推开柜子的门,爬了出来。我手里的雏菊,犹像刚采下一样,散发着淡淡的芬芳,只是,我的心情,已经和采花时的心情完全不一样了。失望,愤怒,难过,还夹杂着一种无以名状的痛,一种不符合我年龄的痛。
  我带着这样的痛,失魂落魄的走出哥哥的房间,浑然不知,脚下,有一朵早先掉落的雏菊,被我踩得粉碎。
  那一年,我十四岁,初知男女情事。
  那个秋天,我成为孤儿
  我是一个怪胎。其实,不只哥哥的女友这样想我,我身边的人,怕十之八九也会这样想。不过,成为怪胎,不是我的错,在那样的一种环境下,我无法成长为一个正常的人。
  我的记忆,是从三岁开始的。当然,或许更早一些,不过,据心理学研究,人对三岁以前的事是不太可能有记忆的,除非天才,我不是天才,便保守一点,让我的记忆从三岁开始吧。
  记得最深刻的事,是在冬天,下雪,白茫茫的一片。父亲把我放在稻草窝里,又把一些破衣破袄塞到我的周围,说:“宝儿,你乖乖在这别动,爹爹出去找吃的。”其实,我知道,他说的找吃的,就是在街边铺一张算命的纸,然后等着试图通过神算预测未来命运的鱼儿上钩。运气好的话,这一天的生活就会有着落,能吃上热饭热菜,晚上也能睡到遮风挡寒的地方;运气不好,就只能就着冷水吃前一天的凉馒头。冬天了,馒头冻得梆硬,我还未长好的牙齿,根本咬不动。爹爹只好把馒头放冷水里泡泡,然后一点点瓣给我吃。通常半个馒头吃下来,我肚子里凉飕飕的,浑身都打哆嗦。
  好在并不是一直是冬天,春天来了的时候,我的日子也好过起来,虽然依旧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但是,爹爹不算命的日子,我也是瞒快活的。他会带我去郊外,挖野菜、捉青蛙、捞泥鳅,有一次还抓到一条菜花蛇,就地烤熟了,吃得我眉开眼笑。不过,这样的好日子并不多,因为爹爹瘸了一条腿,挪个地不容易,要抓个动物,更不容易。但是,在春暖花开的时节,他愿意带我去郊外看看,他说,那叫踏青。我喜欢踏青!
  日子过得虽然艰难,但也是一天天过下来了,而且,也渐渐有了好转的趋势。因为,我长大了,可以自己照顾自己,自己找地方玩,爹爹不用把大部分心思放到我身上,摆摊的时间就更多了,这样,钓到鱼的几率也更大了。况且,算命这玩意,也是要积累经验的,看的人多了,爹爹的眼光也准了点,竟渐渐有了回头客,回头客又带了新的客人,瘸腿的算命先生,居然有了几分名气。
  随着名气而来的,是安稳的日子。爹爹终于租了一间小小的屋子,也把我送进了学堂。那时,我六岁了,小小年纪,已经跟着算命先生学会了察颜观色,用冷冷的目光打量着尘世里的凡夫俗子。爹爹说我眼光阴骘,不是一个天真孩童该有的眼神。他常常会看着我叹气,说没能给我快乐无忧的童年。其实他不知道,我是快乐的,在他的身边。只是因为站在街口看多了人来人往,不由自主学会了大人的阴沉。
  在学校里,老师并不喜欢我,因为我经常会死死盯着他们,看得他们心里发毛;同学也不喜欢我,因为他们觉得有趣的游戏,看在我眼里,却是幼稚无知。我没有朋友,习惯一个人来,一个人走,一个人玩,一个人站在一旁,看身边的热闹。不过,我对这样的日子并没有不满,因为,即便所有人都不喜欢我,爹爹却是无条件爱着我的。他常常会揉着我枯黄杂乱的头发,宠溺的说:“我的宝儿,是天底下最美的公主。”
  是的,有爹爹在,我就是公主。不过,公主的日子,持续得并不久。在我即将七岁的时候,爹爹忽然不出去摆摊了,成天躺在床上。我从药店里,买来一副又一副的中药,熬成浓黑的汤汁,喂爹爹喝下去。然而,没有起色,爹爹开始大口大口的吐血,脸变得像纸一样白,身子也像纸一样,风都能吹起来。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晚上,睡在爹爹身边,听着他艰难的喘息和压抑的呻吟,我咬着肮脏的被子,任眼泪长流,却不敢哭出声。那时,我已经明白死的含义,睡在我身边的这个人,他的身子,随时可能冰冷,他,随时可能离我而去。
  我不再去上学,整日守着爹爹,冷冷的忧郁的看着他咳嗽、吐血。他每吐一次,我就用院子外面扫的细碎的泥土铺上去,泥土也是乌黑的,干涸了的血也是乌黑的,我分不清哪是泥哪是血,但我闻得到浓烈的腥臭味——那是爹爹吐出的血的腥臭味。
  爹爹生病的时候,一个我叫李伯伯的男人,会经常来看我的爹爹。他是在爹爹算命摊旁边卖烤红薯的男人,和爹爹私交甚好。有钱的时候,他们会去小饭店,要一碟花生米,打一斤米酒,扔一颗花生米,喝一口酒。扔一颗花生米,喝一口酒。当然,这个时候,他们不会忘了我,会给我几毛钱,让我自己去买酸梅粉或辣子糖。那红艳艳的辣子糖,吃得我牙齿都是红的,像流了血,看起来触目惊心,不过,我心里却快活得不得了。
  李伯伯来了,爹爹就会把我支出去,我在屋子的窗外,一边揪草玩儿,一边听他们嘀嘀咕咕。李伯伯的声音很小,听不真切,但是爹爹因为没有力气的缘故,声音带着粗重的呼吸,反而能清楚一点。我隐隐约约听到他说“找”,“一定要找到”,“在东南一带”,“是个好人家”……
  或许,我若听认真一点,还能听到更多。不过,那时,我的心思,不在于此。我心心念念想着爹爹的病,那样吐血,应该治不好了的吧。只是,爹爹死后,我要怎么办,一个不到七岁的孤儿,瘦小赢弱,哪怕做个乞丐,去垃圾桶里抢食物,也抢不过其它的乞丐吧。我心里有点点难过,原来,竟是连个乞丐,我也做不好的。
  爹爹的病一日比一日重,后来干脆停药了。爹爹说是没钱了,不过我不相信,因为,我看到他从枕头下摸出黑油油的布包时,还有点鼓呢。他不喝药,应该是喝不进去的原因,那些药汁,一到他的嘴里,就条件反射的喷出来,好几次,喷了我一身一脸。随着药汁喷出的,还有那红艳艳的血,衬着爹爹雪白的容颜,竟有几分妖艳——那是临死前的美吧?
  终于有一天,李伯伯领着一个穿着时髦艳丽的女人,来到爹爹的床边。女人进屋的时候,用手捂了下鼻,当看到我冷冷的目光时,又放下了。她走到爹爹床边,眼神先是惊异,接着,又带着几分厌弃。她看看爹爹,又看看站在床尾的我,犹疑着坐到床边污黑的方凳上,屁股还没沾到凳面,却又站了起来。
  “宝儿,走,跟伯伯出去买好吃的。”李伯伯过来拉我的手,我用力一挣,不理他,依旧死死的看着这个时髦艳丽的女人。
  “宝儿,乖,跟伯伯出去,爹爹和你—你阿姨说几句话。”爹爹艰难的开口,胸口一起一伏。
  我垂下眼帘,沉默的站了一会,跟着李伯伯走了出去。
  那天,李伯伯给我买了酸梅粉、辣子糖,还有一大袋我垂涎已久的山楂片。我嘴里吃着酸酸甜甜的东西,心里却苦得不行,我知道,爹爹已经活不久了,他或许已经死了,就在我离开屋子的时候,就在那个女人身边。
  我很想快点回去,但李伯伯却抱了我,说:“宝儿,你这么瘦,以后有好吃的,可要多吃点,长得白白胖胖。”
  我挣扎着要下来,李伯伯却把我抱得紧紧的,脸贴在我脏兮兮的衣服上,说:“宝儿,让伯伯再抱抱你,伯伯以后可能没机会抱你了。”
  我停止挣扎,我虽然小,但李伯伯的话,却让我预感到不妙。我不怕爹爹死,我已做好准备;我不怕成为孤儿,我已做好准备;我不怕打不过小乞丐,我已做好准备;可是,我怕离开那个小屋子,那是我和爹爹的屋子,是我生活了两三年的地方,我熟悉了那里的一切,包括墙角那几块大石头,夜晚,我喜欢坐在上面,看蓝蓝天空上的星星,还有那弯了又圆,圆了又弯的月亮。
  “伯伯,是不是爹爹死了,我就要被赶出去了。”我问。
  李伯伯依旧把脸贴着我的衣服,不作声。
  “伯伯,我有钱的,爹爹枕头下的钱,我全部交给赵奶奶,赵奶奶就不会赶我了的。”赵奶奶是房子的主人,每月初都会来收钱。
  “傻孩子,你爹爹找到了你妈妈,哦,不,给你找了个新妈妈,还有新爸爸,是有钱的人家,他们会带你回去,你以后就会有好吃的好玩的好穿的,不用住到那破房子里面,你会成为真正的小公主。”
  我低头看李伯伯,看到一滴泪从他眼里滑了出来,落到我脏兮兮的衣服上,不见了。我知道他说的是真的,对于大人来说,我还太小,就像一个物品,是可以任意处置的,比如,给我找个新妈妈新爸爸,给我一个新家,给我好吃的好穿的好玩的,像个小公主一样。只是,他们不知道,失去了爹爹的小公主,会真正的小公主吗?
  李伯伯抱着我绕了很大一个圈子,绕到一个烧饼摊前,李伯伯说:“老板,来一个烧饼。”
  我说:“伯伯,爹爹死了。”
  李伯伯刚付了钱,烧饼都没拿,抱着我就往家跑。跑出好远,我还听到卖烧饼的喊:“喂,你的烧饼,你的烧饼……”
  回到家里,爹爹果然死了。女人在他床边,眼圈微微泛红,见我回来,向我张开手,说:“孩子,来,过来,阿姨抱抱。”
  我脸色阴沉,狠狠的看她一眼,她瑟缩了一下,缩回了手。我走到爹爹旁边,他嘴微张着,嘴角犹有发黑的血迹,眼睛半睁半闭,将睡未睡的模样。他可能是累了,咳了那么久,吐了那么多的血,肯定累了,想休息一下。
  我伸出小小的手,握住爹爹的大拇指,他的大拇指凉凉的,就像这秋天的风;我的心也凉凉的,就像风里的落叶,慢慢的飘落,飘落,要飘落到那看不见的未来。
  那个秋天,我不到七岁,爹爹死了,我成为孤儿!
  我住进了新家,很顺从,也很平静,不哭不闹,甚至连悲伤,都很难在脸上找到。
  家是两层的小楼,比我原来住的小屋子好了太多。我的卧室,在二楼,有明亮的窗户,我喜欢坐在窗前,看窗外的天空。有时蓝天白云,有时暴雨倾盆,有时烈日当头,有时皓月当空。自然界的风景总是瞬息外变,而我的心情,却是古井无波。我是一个忽然失去童年的女孩。
  这个家里的人,客观来说,对我不坏。爸爸总是很忙,没太多时间关注我,但见面时,会对我微笑,偶尔摸摸我的头,说我好瘦,叮嘱我多吃点;妈妈对我的态度比较复杂,没人的时候,会向我表示亲热,有人时,却冷淡的很——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不管她是冷是热,我总是一如既往的用阴骘的眼神盯着她;还有王妈,那个据说是哥哥刚生下来就在这里做事的阿姨,对我也算厚道,会帮我削水果,放洗澡水,就像对一个真正的小主子一样尽心尽意;倒是穆子谦,这个我要叫做哥哥的大男孩,对我这个不速之客有几分似真似假的敌意。
  他会在我们两人相处的时候,问:“你会笑吗?”
  我看他一眼,不出声。
  他甚感无趣,又问:“你会说话吗?”
  我还是看他一眼,依旧不出声。
  他不死心的继续问:“那你会生气吗?”

  我连看都懒得看他,继续把手中的红绳绕来绕去,这是我一个人玩的游戏,爹爹算命时,我就在他旁边,绕红绳玩。
  那时的穆子谦,虽然比我大八岁,却还是一个没长大的顽劣的孩子,他见我对他不理不睬,却对红绳感兴趣得很,乘我不备,一把抢过就跑。他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噔噔噔的响起,我却没有如他预期一样去追,而是回头进了卧室,从此,我连饶红绳的游戏也戒了。
  穆子谦却不就此罢休,他依旧会逮住一切机会招我惹我,试图让我生气。比如吃饭的时候,他发现我只吃自己面前的菜,就会在第一时间,把那盘菜吃光,然后孩子气的向我示威。这时候,妈妈通常是装作没看见的,爸爸发现了,却不知道其中的奥妙,而是回头吩咐王妈,说:“以后这个菜你多做点,子谦爱吃。”又批评穆子谦,说:“虽然是一家人,没那么多规矩,但是餐桌礼仪,还是要注意的,不能因为喜欢,就一个人吃光。”
  穆子谦才不在乎爸爸的批评呢,犹自沉浸在自己恶作剧的成果中得意的笑。其实他哪知道,我也不在乎,不过我不在乎的是,他是不是吃光了面前的那盘菜。对一个在饥寒交迫中长大的女孩,对吃饭的要求简单得很,不挨饿便足矣。

  对这样完全没人接招的游戏,穆子谦居然乐此不疲。有时我甚至怀疑,他只有七岁,而我却是十五岁,因为我看他那些针对我的行为,实在幼稚得很。比如,有时,他在我卧室的抽屉里放一只逼真的小老鼠,或者在我铅笔盒中放一条蚯蚓。他以为我会害怕,殊不知我抓过真正的老鼠,还吃过蛇,又岂会怕他的那些小玩意?
  这样一方兴致盎然,另一方偃旗熄火的斗争,持续了将近一年,穆子谦终于消停了。或许是没有对手的斗争实在无聊,或许是他长大了,我猜想应该是后者。因为初次见面的那个顽劣大男孩,一下子变得稳重冷峻起来,加上人又生得高大,咋一看,就是一个大人了。变成大人的穆子谦,自是停止了一切幼稚的行为,不过,对我这个他曾经百般捉弄的妹妹,也一下子疏远淡漠起来。
  奇怪的是,我居然有点失落,我宁愿他想方设法去搞那些恶作剧,也不愿他现在这样对我的存在漠然无视。因为他恶作剧时,我起码知道他是在乎我的,哪怕这在乎,源于那真真假假的敌意。

  不过,这种疏远淡漠的关系,在一个中秋的夜晚被打破了。那天放学后,我迟迟没有回家,而是在街上游荡。很多人家挂起了灯笼,空气里有月饼的香味,这是一个合家团圆的日子,可我却一个人,孤伶伶的在外面游荡。那个家,现在,已经没谁在乎我是不是晚归。爸爸一直很忙,要很晚才会回来;妈妈许是被我看怕了,对我是敬而远之;王妈呢,她不过一个本分的阿姨,自是不会过问我的去向;还有穆子谦,我们已经好久没说过一句话了吧,他是不是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
  天色越来越晚,清冷的月辉洒在大地上,也照着我这个孤单的人儿。我不知不觉走到护城河边,在一颗柳树下坐着,呆呆的看河里的流水,想我的爹爹。爹爹临死为我谋了个新家,衣食无忧,可他却不知道,在这个家里,我一点也不快活。
  我想得出神,全然不知,有一个人影,悄悄坐到我的旁边,是穆子谦。
  “子秋?”他试探性的叫我。到新家后,妈妈嫌我宝儿的名字太土,改成穆子秋,因为是秋天接进家门的缘故。
  我回过头,见是他,略有点惊讶。可能是因为在这个特殊的日子,我放下了所有的戒备,露出了心底藏得最深的柔软,所以,我没有像过往一样,冷漠的看他,而是落寞的一笑,叫:“哥哥。”

  这是我第一次叫他哥哥,穆子谦一时竟没反应过来,怔怔的看了我一会,又问:“你在这做什么?”这个瘦小的像刺猬一样的女孩,此时眼里的柔弱,竟让他有几分心疼。
  “我想我爹爹。”我的声音很低,有点想哭。
  “哦。”穆子谦不知道要怎么安慰。
  可我忽然有想倾诉的欲望,爹爹死了,我没告诉任何人,其实我很想他,哪怕现在锦衣玉食,我也很想他。
  我开始跟穆子谦说我的童年,记忆力那漫天漫地的雪,还有那条懒洋洋的菜花蛇,被爹爹的拐杖歪打正着击中了头,一命呜呼,成了我的美味;我最爱的零食,是酸酸甜甜的酸梅粉,一小勺一小勺慢慢的舔,幸福得心都要融化了;主食里的馒头,是我最厌憎的,它让我想起就着冷水嚼硬馒头的时光,一肚子的冰凉;其实我不喜欢现在的新家,因为我感受不到谁对我发自内心的爱;我的冷漠,是想武装自己的自卑和脆弱;过早的失去了那份天真,我很孤独,羡慕三五相拥的伙伴……
  我说了很多,很多,说到后来,竟忘了是在说自己。我不确认穆子谦都听进去了没有,因为他几乎没有作声,只偶尔哦、嗯一声,表示他还在旁边。不过没听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只是在这样一个夜晚,想我的爹爹,想说说心里话,即便身边没有这个人,我也可能会说给流水听。
  回去的时候,已经很晚了,爸爸看我们居然一起回家,有点意外,问穆子谦:“去哪了?这么晚回,也不跟父母说一下,害我们担心。”

  “一个朋友生日,大家去给他庆生了,路上碰到子秋,我便叫她一起去了。”穆子谦脸不红心不跳的撒谎。
  “哦,这样啊。这样也好,以后多带子秋出去玩玩,小女孩太安静了也不好。”爸爸笑笑,转头对我说:“子秋,别老呆在家里,会闷出病来的。”
  “嗯。”我点头,或许爸爸是关心我的吧,只是他太忙,在家的时间,实在不多。
  这次之后,穆子谦和我的关系,忽然就亲近了,我开始在人前人后叫他哥哥,偶尔也会去他的房间,跟他说说一天的见闻。他呢,周末的时候,也常常带我出去玩,爬山、钓鱼,我总是安静的守在他身边,很少说话,看他和别人的热闹。有好几次,他骑自行车带我去郊外,我坐在后座上,抱着他的腰,脸贴着他的背,暖暖的,风拂着我的短发,凉凉的,我觉得很安心,只希望车轮能一直滚下去。
  穆子谦一本正经的尽着哥哥的责任,很是护我,那时他已上高中,学业很忙,可还是会在放学得早的周五,来接我放学。他的朋友说我的眼神像鹰,冷静而冷血,他冲过去把朋友揍了一拳,事后却说:“其实他形容得很准确,不过我不许别人说你的不好。”家里的餐桌上,若主食是馒头,他总叮嘱王妈再做份米饭。他这样护我,我的心再他面前渐渐软了下来,两人独处时,脸上有了笑意,眼里也是温和的色彩,他说:“这样才好看嘛,其实我们子秋,长得可漂亮呢。”

  穆子谦喜欢画画,尤其擅长素描,黄昏的时候,光线懒洋洋的照进房间,他让我坐到他卧室的一张圆椅上,画我。不管我笑是不笑,他总把我画得很开心,眉梢眼角笑意泛滥,他喜欢快乐的我,其实我也喜欢,画里的女孩,有无忧无虑的容颜。
  我对穆子谦的依赖越来越重,一天不见,就觉得心里空空如也。他高三的时候,晚自习回来,常常是十点过了,而我,总会坚持等他,听开门声,听他的脚步声,听爸妈和他的家常话语声,直到听到他进了卧室,关了门,才觉得这一天是完整的。
  不过,穆子谦应该不知道我的挂念,就像他不知道,因为他喜欢蓝色,我衣柜的抽屉里,便多了许多蓝色的小摆设,那是一个女孩绮丽的梦想。


  碎了的雏菊
  家里那只雪白的猫,是穆子谦在高三下学期时带回来的,那时,他十八岁,我十岁。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九七年的三月,春寒料峭的早春。那晚,我穿了青灰的薄棉袄,在书桌前看金庸的《射雕英雄传》。我喜欢看金庸的书,因为里面的孤儿流浪儿,总能通过一些奇遇,改变自己的人生。潜意识里,我也希望自己有那样的好运气。或许,我已经有了,因为我的生命里,出现了穆子谦,我名义上的哥哥。
  那个晚上,穆子谦比平时回来的更晚了点,时针指向十一点,还没听到开门声。若在往常,这个时候,应该是他进卧室的时间。我心里微微有点发慌,担心他会不会出了什么意外。我合上书,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走了几遭,终于悄悄的打开门,试图出去看看。
  我走到二楼的栏杆处,发现妈妈斜躺在沙发上,依旧在看电视,爸爸则裹了睡袍,在一旁写写划划。我若在此时出去,势必会被他们看到,妈妈可能最多看我一眼,不会说什么,爸爸则肯定要问的。
  “子秋,这么晚了,去哪儿呢?”我能想象他的语气,温和的,带着点关心。
  可我不能说,我是在担心哥哥,想出去找他。
  所以,我只好怅然的,无声无息的退回卧室。
  卧室的门还没关上,我却听到大门的开启声,是穆子谦回来了。接着,我听到妈妈略带责备的问:“怎么今天晚回了半个钟?”

  “有点事。”像所有青春期的孩子和父母一样,穆子谦和妈妈的沟通,并不顺畅,很多时候,都是妈妈说个不停,他似听非听。
  “以后尽量早点回来,高三了,时间要抓紧。”妈妈叮嘱,我能预感到她接下来又是枯燥乏味的说教。
  岂料妈妈话锋一转,惊讶的“咦”了一声,问:“你怀里抱的是什么?”
  “一只小猫,我送给子秋的。”我听到穆子谦回答。
  “子秋应该睡了。”是爸爸的声音。
  同时响起的,还有妈妈的声音:“家里不能养猫,你快把它扔出去。”
  不过穆子谦显然不把妈妈的话当回事,因为我听他说:“我上楼看看子秋睡了没,她肯定会喜欢这小家伙。”
  紧接着,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我慌忙关上房门,又把灯熄了,黑暗中,我听到心咚咚地跳着,是怕穆子谦发现我夜深了还在等他。
  脚步声在我门前停下,过了一会,又重新响起,却是离开了。我把耳朵贴在门上,隐隐听到爸爸的声音:“子谦,把猫交给王妈,明天子秋自然就看到了。”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下得楼来,王妈在厨房弄早餐,爸爸则在沙发上看报纸,妈妈还没起来。

  我环顾一下客厅,没有看到那只小猫,难道,真的被妈妈扔出去了?我心里失落到极点,有点后悔昨晚的矜持。或许,我应该打开门,惊喜的接过穆子谦送我的礼物,我不在乎那礼物是什么,只要它是穆子谦送的。
  “子秋,今天怎么起来这么早?”爸爸许是听到我的脚步声,挪开报纸,笑着问我。爸爸长得很好看,儒雅、睿智,只是两鬓过早添了许多白发,其实他还年轻,才四十出头。
  “哦,今天要抽查背诵,我还不熟,想早点去学校读读。”我回答道。其实这不是我的风格,若在平常,我只会嗯一声。大概是因为心里有鬼,所以才刻意找个听得过去的理由。
  “原来这样。”爸爸笑了,安慰我,“你不用紧张,不过背诵而已,别给自己那么大压力。”
  “好。”我应道,我虽然不是讨人喜欢的孩子,但安静、顺从,除了眼神狠点,其它也没什么出格的地方。
  这时,穆子谦从房间走出来,手上托了一只猫,献宝的说:“子秋,你起来了,这是我昨天捡回的小猫,你喜不喜欢?”
  我看了一眼那猫咪,比我的拳头大不了多少,通体雪白,眼睛像蓝色的水晶球,虽然漂亮,但发出的光彩,却是凉凉的,带着一种天生的漠然。我心里有种莫名的疼惜,仿佛那是动物世界的我,一人一猫的身体里,其实住的是同一个灵魂。

  “喜欢。”我轻声道,用手去摸那雪白的毛。
  小猫显然没和我心有灵犀,我的手还没碰到它的毛,它已伸出爪子,挠了我一下,在我手背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
  穆子谦一惊,一把将猫抛到沙发上,抓住我的手,问:“疼不疼?”
  “不疼。”我摇摇头,他的手大而温暖,我竟舍不得立刻抽离。
  “这小东西。”穆子谦揉揉我的手背,对沙发上的小猫做了一个凶狠的表情。
  “它和我还不熟。”我为小猫开脱。
  “熟悉了就好。”穆子谦顺着我的话回答。其实我想告诉他,熟悉了也不会好,这猫就和我一样,天性冷漠,难以与人亲近。
  事实证明我想的是对的,小猫在家里养了这许多年,却从来没和人亲近过。就连一直照料它饮食的王妈,它也从没在她脚边蹭一蹭。它最喜欢的,就是窝到沙发的一角,闭目养神,间或用淡漠的眼神,瞄一眼家里的其它成员。它这样的作风,自是无法让人喜欢。妈妈尤其厌烦,好多次都抱怨:“不知道养这鬼东西有什么用,干脆扔掉算了。”
  她这样说的时候,我总疑心,她更想扔掉的,其实是我。因为,比起猫,我何止是不和她亲近,我甚至对她怀着一种莫名的敌意。如若我们单独在一起,我必定以近乎仇恨的目光盯着她,因为,潜意识里,我总觉得,爹爹的死,和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然而,她到底没有扔掉猫,因为那是哥哥捡回来的。在这个家里,妈妈的地位,实在是无足轻重,她的话,更是轻如鸿毛。没人把她当回事,虽然她是这个家的女主人,但是家里的大事小事,她一概做不了主,包括扔掉一只猫。她唯一能说得上话的,就是餐桌上的那点事,好在王妈还是听她的,兢兢业业的一天买两次菜。
  爸爸的事业应该做得很大,因为他越来越忙了,有时候,甚至夜不归宿。好几次,我半夜起来上厕所,仍看到客厅的灯亮着,电视机的声音很轻很轻,妈妈蜷在沙发的这边,而另一边,则是那只猫。妈妈最不喜欢那只猫,然而,在这深夜,陪伴她的,却只有那只猫。这是不是有点讽刺?甚至,悲哀?
  一个女人,在她还未老去,犹有几分风韵的时候,老公却很少在身边,唯一的儿子,也去了外地上学。和她一起生活的,是视她为敌人的养女,以及冷冷看着她的猫,还有严格恪守本分的老阿姨。虽然她身上闪闪发亮的金子越戴越多,但是,她的寂寞,是不是也在这黄金的枷锁下越来越重?否则,夜已深了,她为何还不睡?那一刻,楼上的我,看着楼下的她,竟生出几分怜悯。那是一个早熟的女孩,对一个迟暮的女人的怜悯。

  周五的日子,是这个家的节日,因为,穆子谦会在这天回来,只要穆子谦回来,爸爸通常也不在外过夜。王妈早早就开始准备晚餐,我呢,也不在外面游荡到天黑,妈妈则去美容院,要把自己最美的那一面展现在老公和儿子面前。就连那只猫,似乎也比平时瞌睡少些,会在各个房间走动。家里不似往日一样死气沉沉,空气里流动着温情的气息。
  穆子谦喜欢给我带一些小礼物,比如一盒糖果,或者精美的笔记本,亦或好看的小摆设。但凡女孩子觉得有趣的,他都会送给我。有一次,是他大三的时候,他买了一个粉红的水晶发夹给我,说:“子秋,别总是把头发剪得那么短,留起来,别上这个夹子,肯定漂亮。”
  我接过夹子,抚摸着它光滑的表面,心里漫过无言的欢喜。那只能窥破人类心思的猫,此时正伏在我的脚边,睁着它蓝碧碧的眼睛看我,眼里的冰凉,是讥诮的温度。可沉浸在那份快乐里的我,哪里能够察觉?
  我开始认真的留起长发,只是,和我头发一起长的,还有我的那点小女儿心思。我发质很好,又浓又密,黑发如缎,不过短短一年,竟已及腰。穆子谦对我长发的样子,很是满意,他说:“现在才像个女孩子嘛。文静、漂亮,如果眼神能够温柔一点,肯定一顾倾班,再顾倾校。”

  我微微一笑,眼波流转。穆子谦竟有点呆,不过一晃神的功夫,那个瘦弱的像刺猬一样的女孩,竟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有着让人不敢逼视的光彩。
  “子秋,你这样子,好美。”穆子谦伸出手来,指尖轻轻拂过我额前的一绺头发,他的眼睛里,有着热烈的情感。
  我依旧微笑,脸上,却不由自主的泛起红晕。早熟的我,隐约觉得,穆子谦的反应,不同寻常,起码,那不是哥哥面对妹妹该有的表情。或许,他存了像我一样的心思——我内心深处,又何曾单纯的把他当作哥哥看?
  然而,我到底猜错了。因为接下来的周末,穆子谦虽然依旧回来,却很少呆在家里,我们几乎没了独处的机会。他开始忽略我,礼物没了,也不给我画素描,甚至,不再带我出去玩。我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即便我心有七窍,玲珑婉转,可到底是一个十四岁的女孩,猜不透一个二十二岁的男孩,为什么在曾经千怜万惜的妹妹面前,一下子那么疏远冷漠。
  直到,那个周五,我的早归,他的早归,让我们以一种奇异的姿势,共处窄窄的空间,一切,才有了答案。我的心,也在那个周五,像脚下的雏菊一样,一瓣瓣,一瓣瓣,碎了,却没人发现。


  我的第一个朋友
  我和穆子谦的关系,一夕之间,跌至冰点。
  他借口要毕业了,有各种各样的聚会,周末很少回家;我呢,则以成绩跟不上为托词,住到了学校,我们几乎失去了一切见面的机会。
  我剪短了头发,摒弃一切杂念,试图努力学习。然而不知是天性太钝,还是心思太重,不管我多用功,成绩总是不见起色,那些个数学公式化学式子,有时竟像天书一样,我左右都搞不明白。再加上我的人缘不好,老师不爱,同学不喜,学校里的日子,变得十分难熬。一个十四岁的少女,过早的偿到那种彻骨的孤独和无助。
  赵锐就是在这样一种情境下和我有交集的。他是才来的插班生,黑黑瘦瘦,又生得十分矮小,大眼睛里总有一种怯怯的光芒。班上的男生女生,都喜欢取笑他,欺负他,他却从不反抗。有一次,一个高个子男生在他凳子上放了一枚图钉,他没注意,一屁股坐下去,紧接着发出一声惨叫。我至今犹记得那声惨叫,不止是痛,更是一种悲愤。

  然而,他痛得叫,搞恶作剧的人和看恶作剧的人,却放肆的哄笑起来。我坐在赵锐的后面,没有笑,只是冷冷的看着那群笑的人。其实,并不是我多么有正义感,我眼睛里的冷,仅仅是一种习惯,除了穆子谦,我不知道怎样对其它人温柔。
  哄笑的人群在我冷冷的注视下,多少觉得无趣,便讪讪的散开了。赵锐摸着屁股,回头看我一眼,低低的说了一句:“谢谢。”他的声音带着点哭腔,大眼睛里,似有泪光闪烁。
  我没吭声,不是怕担不起这句谢谢,而是不想和班上任何幼稚的纷争有牵扯。我还在想着那些公式,想着我的未来,既然如此不开窍,书或许已经读不下去了,那个没有温度的家,呆下去也是无趣,那么,不读书的我,要去哪里?能去哪里?
  我开始不上晚自习,一个人跑到操场的主席台上,就着昏暗的路灯,看形形色色的武侠书。班主任找我谈过一次话,可从头到尾我都没出声。我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眼角余光瞄到班主任的手握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握紧,手背上的青筋,也随着他的这些动作时隐时现——他是想揍我吧,可是太过理性,终还是没能出手。其实他大可不必如此克制,哪怕他把我打得鼻青脸肿,我也绝不会去投诉他。
  那次单方面的谈话,没有一点效果,我依旧我行我素,何止不上晚自习,甚至,连课,都很少上了。校园的每个角落都可以是我的落脚点,哪怕是蚂蚁搬家,我都能痴痴的看上一个钟。因为,我有大把的时间,不知要如何浪费。

  班主任再也忍不住了,终于通知了家长。多年以后,我才知道,他在和我谈话后就通知了家长,可是没人愿意来。爸爸是太忙,妈妈是不敢,穆子谦呢,或许是不知道吧,有很长时间,我们完全没有彼此的消息。好在还有一个王妈,这个已年过半百的老人,站在办公室里,听班主任长久的数落,其实关她什么事呢,不过是拿一份辛苦钱的阿姨而已,主人家的养女,在学校里不遵校规不守校纪,关她什么事?我站在王妈旁边,心里有微微的难过,是为她?还是为自己?
  王妈来校之后,我收敛了一段时间,起码人安安静静的坐到教室里了,至于心,依旧是在九霄云外。一次月考,我化学居然完全不会,甚至连选择题都没蒙对一个,华丽丽的得了零分,化学老师发试卷时,特意把我的名字叫得非常响亮,她以为我会觉得羞耻,其实我才无所谓呢。倒是班上的同学,觉得这也有趣,哄堂大笑起来。我在哄笑中走上讲台,拿过试卷,居然停了停,用比平时更加阴冷的目光,环顾了一圈底下坐着的人。笑声停了,几个胆小的同学,甚至低下了头。化学老师气急败坏,她把黑板刷子用力往讲台上一拍,几乎是喊道:“太过份了,完全没有羞耻之心,我非得让校长开了你不可。”化学老师是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平时都是笑眯眯的,很和蔼的样子。此时如此失态,想必是气得不轻,不过,她这样说,却是不必,因为开不开除,完全不是她说了算。想当初,我那样无所顾忌的逃课,都没有被开除,现在,又岂会因为考了个零分,就被赶出校门。我能到这所全市最好的学校读书,凭的可不是自己的实力,我那忙得连家都不归的爸爸,他有本事,让我安安稳稳从这毕业。

  领了试卷回到座位,赵锐回过头来,我看到他脸上飞红,声音像蚊子一样,说:“你要是不会,我可以教你。”
  我不置可否,他却以为我是默认。从此,每一堂课结束,就会回头问我是不是会,可能是我孤独了太久,也可能是他锲而不舍。记不清在他问了多少回后,我拿出数学书,让他讲解一个公式,他讲得很详细,举了好几个例子,我竟然听懂了,觉得平日面目可憎的数学公式,也并非不可逾越的鸿沟。
  有了赵锐的帮助,我的成绩,慢慢有了起色,虽说离优秀还差很远,但起码不是垫底的了。说心里话,我对赵锐是感激的,即便表面我装作刀枪不入百毒不侵,但少女的自尊,还是有的。如果不是实在无能为力,谁,甘愿做全班鄙视的差生?
  到了初三,我的成绩,渐渐到了中游,和赵锐的交往,也不限于学习。周末,我们偶尔会去校外逛逛,他陪我去盗版肆虐的小书店买武侠书,我带他大街小巷吃各色零嘴,累了的时候,两人就坐到护城河边的柳树下,天南地北的瞎聊。当然,大多时候,都是他在说,我在听,就好比很多年前的那个月夜,我和穆子谦。

  赵锐是外地人,父母打游击战似的换着地儿做生意,他也跟着换地儿读书。因为这流离的生活,他没什么朋友。再加上他天资聪颖,成绩极好,插班的时候,经常受班干的排挤,便也像我一样孤独。只是,他的孤独是被动的,我的孤独是主动的。不过,不管被动主动,我们都是寂寞的人。两个寂寞的少男少女,一旦走到一起,对这份友谊,就会倍加认真与珍惜。
  赵锐对我的好,是仅次于爹爹的,哪怕穆子谦,也比不上。因为穆子谦当初对我的照顾,更多时候,是停留在物质上,精神层面,却很少关注。或许当时,他觉得我还太小,只要多买糖果玩具娃娃就行了,又或许,两人的年龄差距实在是大,他不知道要如何和一个小她许多的女孩进行精神上的对话。而赵锐却不同,他会和我一起探讨小说里的情节,会在意我的喜怒哀乐,会过问我对某人某事的看法……虽然他问得多,我答得少,但是,无论如何,他还是走进我精神世界里去了。
  他对我的关心,几乎是细致入微的。一次晚自习,他给我讲一个物理题,我却心不在焉,他问:“穆子秋,你怎么了,心神不定。”
  我摇头说没什么,示意他继续讲,可自己依旧神游天外。
  他再次问,我再次摇头。
  可我失魂落魄的样子,实在是让他担心吧。他终于第三次问了。
  这一次,我没再摇头,而是红了眼圈。

  赵锐看出不对头,他说:“要不,我们出去走走?”
  我们走到教学楼后面的一排栀子花下,其时,是五月初,洁白的栀子花散发出浓郁的芬芳,在这芬芳里,我的心神稍微定了下来。
  “发生了什么事?”
  我咬着唇,无法启齿,不过心里却惧怕得很。
  “你告诉我,我帮你。”赵锐像兄长一样安慰我,其实他黑瘦黑瘦,比我还矮半个头呢。“我……流血了。”我期期艾艾的说,难得露出少女的娇羞。
  “啊?哪里?”赵锐急得不行。
  “你别叫。”我恨不能捂住他的嘴,谁知道栀子花的阴影里,是否有其它的人。
  “要不要紧?”
  “没事,是正常的生理现象,不过,我还是很怕。”奇怪了,我虽然个子窜得老高,在这方面,却比一般人都迟。没有妈妈的照顾,也没有亲密女友,对成长道路上的种种,我都早早的了解清楚。然而,纵使了解了,可这玩意姗姗来迟的时候,我还是怕得很。
  “哦,不用怕,这个,血会停的吧。”赵锐隐隐约约明白了一些,扭扭捏捏地安慰我。
  其实我也觉得不妥,这种事,和一个男生说,实在是下下策。可我内心深处的慌张,却难以自我平复。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一直流血?会不会死?所以,我急切的想找个人一起承担。如果穆子谦没和我形同陌路,我肯定会告诉他;如果我不是在学校,我可能会告诉王妈。这是一个女孩成长过程中的重要一环吧,她不止要知道遇到这种事情怎么处理,更希望能有人抚慰她,开导她,让她安心。

  让我想不到的是,隔天,趁下晚自习的空隙,赵锐居然把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包塞给我,并叮嘱我回宿舍再看。我的同桌,一个满脸痘痘的女生,用一种了然于胸的眼神看我一眼,暧昧的笑了。若在平时,她哪肯对我笑,又哪敢对我笑。
  我没有回宿舍,而是先去了厕所,在微弱的灯光下,我打开包,里面却是两包卫生巾,夜用的和日用的,还有一本书。我随手翻开书,有一页折了起来,仔细一看,是一篇专门介绍女性生理卫生的文章。那一刻,我只觉得脸上烧得慌,难怪中午赵锐回家了,却原来是为了这个。想起他塞我包时满脸通红的样子,我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这个朋友,我唯一的朋友,我要把他放到心里一辈子!


  早恋传闻
  就如一夜花开一样,我和赵锐早恋的传言,也在一夜之间流传开来。
  起初,我对那些暧昧的笑,还有看着我窃窃私语的目光,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但是,接下来,有胆大的女生,当面开起了我和赵锐的玩笑。
  “穆子秋,给我看下赵锐写给你的情书。”是班上一个作风大胆的女孩,看到赵锐递我物理作业本时,伸出了手。其实这里面,是赵锐给我写的一道物理题的解题思路。
  我惊异于她敢无所顾忌的问我如此敏感的问题。因为我的冷漠,给我穿上厚厚的隔离衣,班上无论男女,轻易是不和我说话的。
  我没作声,更没递出作业本,而是目无表情的看她一眼,眼神是惯常的冷。
  女孩讪讪的笑了,收回了手。
  “你别乱说,是解题思路。”赵锐却不依了,站起来急急辩解。但是,他莫名红了的脸,却把原本坦然的事,弄得似乎真有那么一点暧昧。
  “谁信呢?除非你拿来看看。”班上的一个体育特长生,走到赵锐面前,长臂一探,就要来取本子。
  我快他一步,抓过本子,冷冷的说:“你以为你是谁?想看就看。”
  “不看就是有鬼。”男生不甘示弱。
  “有没有鬼,关你屁事。”我瞪他一眼。

  男生还待回击两句,上课铃却响了,他只好怏怏的回到座位上。
  “你别在意。”赵锐趁老师还没进来,安慰我,只是他脸上的红晕,却久久不散。
  我当然不会在意,他们的这些玩笑话,于我就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幼稚无聊。我早熟的精神世界,又岂是他们能理解的。不过,我不介意,不代表班主任不介意,他开始找我谈话,谈话的结果,一如既往的无功而返。班主任恼羞成怒,通知了家长。其实通知家长有用吗?上次还来了个王妈,这次,恐怕连王妈都不会来了吧。那个家,和我,现在仅仅只是钱的关联。一个养女而已,难道你还奢望他们付出更多的真心?
  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一天中午,班长通知我去班主任办公室,说是我家里人来了。我现在还记得,那个中午,阳光很烈,我因为感冒了,整个人有点晕晕沉沉,走在太阳底下,有种想睡在这温暖里的感觉。
  我以为所谓的家里人,应该是王妈。当然,如果动物能听指令的话,也可能是那只猫。我慢吞吞的走,慢吞吞的上楼,慢吞吞的推开办公室的门,也慢吞吞的抬起眸,用惯常的冷漠扫视一圈周围的环境。在我的目光接触到一个白衣蓝裤的身影时,我的瞳孔缩小了,心跳不受控制的快了起来。

  居然是穆子谦。
  我怔怔的望着他,竟忘记了班主任的存在。
  穆子谦的目光在接触我的刹那,也有些微晃神,不过他很快调整过来,朝我微笑着招手,说:“子秋,过来,到哥哥身边来。”
  见我不动,又对班主任说:“李老师,您看子秋已经来了,您还有什么话要对她说的。”
  班主任似乎戴了脸谱,一脸慈祥的笑,说:“要说的我已经和你说了,子秋这孩子,心思太重,让人捉摸不透,你是她哥哥,应该多和她聊聊,开导开导。否则,青春期的女孩子,容易走岔路。”他演得那么逼真,好像真是一个和蔼可亲的长者,对我这个让他头疼的学生有发自内心的关怀。其实,他当了我三年的班主任,又有几次,对我有过笑脸。
  “嗯,谢谢老师关心,我会好好和子秋聊聊的。”穆子谦站了起来,和班主任握手作别。他虽是我的哥哥,可已经是一个大人了,此刻,以一个家长的身份,来处理她妹妹在学校里的事。我心里有点悲哀,我们之间的距离,似乎越来越远了。
  “走吧,子秋。”穆子谦见我依旧傻站在门口,过来牵了我的手,向门外走去。
  我冰凉的指尖,被他温暖的手握着,有一种舒服的心安。那死去的心思,又一点点活络过来,或许,只要我不放手,也并非全无希望,是吗?
  在一棵很大的桂花树下,穆子谦停了下来,随意的坐到花坛边。花坛有我的膝盖高,他坐下来,目光刚好和我平视。有多久,我们已经没有仔细打量过对方了。他似乎更高了,一张脸轮廓分明,深邃的眼眸,高高的鼻梁,薄薄的嘴唇,是个冷峻的男人,好在由于近视了,戴了无框眼睛,给他添了几分书卷气,看起来倒也不是那么让人难以接近。

  “子秋,班主任说的都是真的吗?”穆子谦取下眼镜,左手大拇指和食指轻轻捏着鼻梁,问。
  “他说什么了?”我的声音很轻,却也不带一丝情感。
  “他说你谈恋爱了。”
  “你信吗?”我没有否认,而是反问他。
  “我……我听你说。”穆子谦略略有点踌躇。
  “或许是吧,他对我很好。”我模棱两可的回答。
  “可你还这么小,才十五岁。”穆子谦脸色变了变,说,“你知道什么是爱?”
  “你觉得我知不知道什么是爱?”我直视他,声音依旧很轻。
  穆子谦避开我的目光,他不可能不知道我的早熟?何况,我还有一双能看透人世间所有喜怒哀乐的眼睛。所谓爱情,对和我同龄的人来说,可能还是懵懵懂懂雾里看花,对我来说,却像玻璃瓶里的彩色糖果,虽然还未品尝滋味,但外在的色彩,却是看得真真切切。不,或许,我已经尝到了其中的滋味,是一种要而不得的滋味,一种相思的滋味。
  “子秋,你应该知道,你现在要做的,是好好学习,等你考上大学,再来考虑考虑感情方面的问题也不迟。那时候,你做什么都可以,没人会像现在这样管你。”穆子谦开始说教,但是,他的声音没有一点感染力,我甚至看到,他喉结在艰难的蠕动。这样的谈话,不是他的强项吧,何况对象是我。

  “什么都可以?也可以像你那样吗?”我问。
  “哪样?”穆子谦脸色一变。
  我没出声,只是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一股压抑已久的委屈涌上心头,我眼眶一热,几欲落泪。
  有那么一瞬,穆子谦脸上露出极不自然的神色,他应该想到我说的是哪样,那个下午,他知道我,我知道他,只是,我们都不敢提及。
  “子秋,我是为你好。你现在自以为什么都明白,但是,那是一种表象,很多事情,必须等你真正长大才会懂得。”穆子谦仍在履行哥哥的职责,苦口婆心劝慰我。
  “我已经长大了,在爹爹死后,我就长大了。我的生命里,只有短暂的童年,没有青葱的少年。我现在已经是一个大人了,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想要的很简单——那就是他对我的好。”穆子谦,你可知道,一个女孩,当她初潮的时候,身边没有一个可以诉说的人,没有一个指导她怎么做的人,是多么的彷徨无助。若不是赵锐,我在那样的彷徨无助中,不知道还要沉沉浮浮多久?因为我不知道,我会不会一直流血?我会不会死?
  “子秋!”穆子谦沉声叫我,他似乎动了点气,“不管你自己怎么认为,你还是一个孩子,才十五岁,就应该在家长的监护下成长。你想要的,我会给你,但是,你必须断绝和那个男孩子的交往。从今天开始,你跟我回家,不能再住校了。”

  我头一撇,不理他,他说什么就什么,他想对我好就对我好,想置之不理就置之不理,凭什么,我凭什么要听他的?他是我的谁?
  “子秋,乖,听话。先去上课,放学后把东西收拾好,我来接你。”穆子谦可能也意识到自己态度太强硬,放低声音,哄我。
  “我想要的,你给我,你给得起吗?我不会跟你回去的。”那个家,那个于我就像旅店一样的家,我才不想回去呢。没有谁关心我,没有谁在意我的死活,哪怕那只猫,也不过淡漠的看我一眼。
  “我给得起!”穆子谦站了起来,一字一顿的说。
  他是这样的高,我甚至还没齐他的肩膀。我仰着头,看他一脸爱怜,几乎生出一种错觉,或许,他会真的在意我,怜惜我,而不是像那个下午,在乎的是和另一个女人的欢情。
  “你说真的?”我问。
  “真的。”穆子谦目光瞟向别处,再移回来时,已变得十分坦然,“我会好好尽哥哥的责任,照顾你、爱护你,尽我所能对你好。”
  “骗子!”我狠狠地说,扭身往教室跑去。
  “子秋……”跑出很远,穆子谦的叫声,犹在耳边回荡,我知道,那是我的幻觉。原来,一切都是我的幻觉,他是个哥哥,不过是个哥哥!

  跑到教室,我满身大汗,几近虚脱。赵锐见我那鬼样子,问:“怎么?无常来抓你了?”我知道他是有意说笑,自从早恋流言传开后,他见我,总是不太自然,有时为了掩饰那份不自然,会自作聪明的讲几句笑话。欲盖弥彰、此地无银三百两,就是形容他的这种自作聪明吧。
  “嗯,无常抓我回家。”我虚弱的笑笑,穆子谦的到来,让我心里无端的生出一份快乐,虽然面对他时我那样淡漠,但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快乐的,因为,我的心愿真的很小很小,如果他的确给不起我想要的,那么,只要他给我他能给的,我也一样满足。

  一个新的开始
  我最终还是跟穆子谦回家了。
  因为,我真的感冒了,高烧不退,班主任再次通知了家长。于是,在第二天清晨,穆子谦又来到学校,接我去看医生。
  我们去了医院。我躺在白色的单人床上,精神萎靡,脸色苍白,嘴唇干燥,穆子谦则坐在床边的一张木凳上,一会看看我的脸,一会看看不停滴落的药水。
  我们没有说话,分开了那么久,一下子再共处一室,竟有几分不自在。
  药水一滴一滴注进我的静脉里,我出了一身大汗,烧渐渐退了下来。因为出了汗,身上的衣服湿透了,黏在后背上,格外难受,而且,医院里冷气开得有点低,我有一种彻骨的寒意。

  “冷。”我说。
  穆子谦帮我拉了拉被子,看看药水,才滴了两瓶,还有一瓶大的,估计还得半个小时以上。
  “我出去一下,一会回来,你有什么事情叫护士。”
  我没出声,他站起来,顿了一下,伸手拂了拂我汗湿的短发。仿佛跟谁置气似的,我的头发,已经短得用手都揪不起来。
  我偏一下头,把脸扭到一边,不响应他这温情的动作。其实,我面上虽这么冷,心里,却有一个小人儿在偷偷的笑。谁也不知道,为了这次生病,昨天夜里,在蓬蓬头下,我长久的站着,任冷水冲刷身子,直到全身冰凉,嘴唇乌青,才停止了这自虐行为。我本就有点感冒,再这样搞一下,天亮时分,全身像着了火,两颊泛起妖异的红,身上却又冷得很,直打哆嗦。
  住我上铺的女生,从床上爬下来时习惯性的看我一眼,发现了异样,便惊叫起来。她探手摸一下我的额头,发现烧得厉害,便报告了班主任,班主任又第一时间通知了家长。所以,当穆子谦如我所愿出现时,我心里着实松了一口气。因为我也在赌,赌昨天他的到来,不是一种巧合,而是对我的关心,如若这样,今天,我生病了,他应该也会来吧。
  他果然来了,眼底一片着急担忧。他不知道,他的妹妹,为了这片着急担忧,宁愿大病一场,只是,面上却还要装得这么冷。

  穆子谦走了出去,再回来时,手上已经多了二个袋子。他看看药水,还有小半瓶,便依旧坐在木凳上。
  几分钟后,药水滴完了,护士进来拔了针。我揭开被子坐了起来,打算离开。穆子谦把手上袋子递给我,说:“子秋,去把湿衣服换下来。”
  我没有拒绝,自打我决定生病起,我就没打算要拒绝他的好。既然他愿意像个哥哥一样照顾我,我何不像个妹妹一样享受他的照顾。或许,等我真正长大了,大到他不再认为我是个小孩,我可以要求更多。
  到了洗手间,打开袋子,里面是一件白色的T恤,一条蓝色的牛仔裤,还有一件浅蓝的连衣裙,裙子很长,下摆缀了白色的蕾丝边,非常漂亮。我捧起裙子,把脸埋到上面,嘴角浮起一个大大的笑容。我喜欢穆子谦送我的这条裙子,虽然长这么大,我还没穿过裙子,但是为了他,我愿意在长发再次及腰时,做个淑女。
  回到家里,王妈正在厨房忙活,那只雪白的猫咪,依旧窝在沙发上,看都不曾看我一眼。妈妈出乎意料没有出去打牌,而是坐在沙发上翻一本杂志。
  “妈。”我喊了她一声。
  “啊?”妈妈没想到我会主动叫她,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顿了好一会才说,“哦,子秋,回来了。听子谦说你病了,现在好点没有。”
  我走过去,坐到她旁边的一张沙发上,说:“打了针,好很多了。”

  “哦,这样就好,这样就好。”妈妈有点不习惯我们这样近距离的对话,或许,这许多年来,她已经习惯我的冷漠,我的乖戾。
  我垂了眸,不再说话。昨晚在蓬蓬头下,冷水让我的思维格外冷静,既然穆子谦没打算完全弃我不顾,那我为什么不利用他的承诺,守在他身边。毕竟,只要我不放手,一切还是有希望的。这次跟着穆子谦回来,我就不再打算和这个家为敌,或许,一个温暖的环境,能让他把更多的时间留在家里。
  穆子谦走进厨房,端了一碗瘦肉粥出来,说:“子秋,过来,吃点东西。”
  我乖乖的走过去,乖乖的喝粥。
  穆子谦一直坐在旁边,目光复杂的看着我,待我喝完粥,他才开口:“子秋,别住校了,回家里来,有人照顾,我们才放心。”
  “可是,我成绩不好,在学校里,赵锐能辅导我,而且……”我略停了停,加重语气,“他也会照顾我,他对我一直很好。”
  “谁是赵锐?是你们班主任说的那个男孩子?”穆子谦语气依旧温和,但我能感受到那隐忍的怒意。
  “嗯。”我低了头,带着点小女儿的娇羞。穆子谦,我早就告诉过你,我不是小孩,我的心智早就成熟了,为了你,我不在乎耍点小心眼。

  “你住家里,以后,你的成绩,我来辅导。”
  “你不是很少回来吗?”自从大学毕业后,穆子谦就一直住在公司的宿舍,周末才会回来看看。
  “以后我天天回来。”可能觉得这样说有点太过,他又加了一句,“我还是比较喜欢吃王妈做的菜,而且,爸爸现在几乎不回家了,妈妈一个人,也太孤单。”
  我扭过头,透过餐厅的玻璃门,可以看到妈妈正靠在沙发上,手里拿着杂志,目光却不知游离何处。是太孤单,可是,我相信,穆子谦愿意天天回家,不是全为这个理由。
  下午,穆子谦又去了一趟学校,帮我把书本和生活用品带了回来。从此,我又住回了家里,穆子谦也如他所言,天天回来。晚上,他会到我房间,检查我的作业,问我哪里不懂。
  “这道物理题,我不会做。”我翻开一本物理习题集,问。
  “哦,我看看。”他接了过来,仔细的读了遍题。
  “是这样的。”他开始给我讲解,笔在草稿纸上写出相关的公式。
  我认真的看着他,他的眼睫毛很长,还微微有点翘,他身上有淡淡的香皂味,想必是才洗了澡,他的声音温醇,很好听,他的手指很长,指甲剪得非常干净……
  “明白了吗?”他似乎讲完了,问我。
  “啊?”我回过神来,脸上起了红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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