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三节 洪炉
苏眷自问此事算不得艰难,料想荀烟竹也没有个不应的道理,孰知他听得这话,却是仰头一笑,厉声道:“我霍桐山传道数千年,从不曾有甚魈魃出世。偏是应在你两个身上。我一直疑心乃是旁门左道居心叵测,故意为之,只恨没个纰漏观瞻。如今看来,这幕后恶人,只怕便是峨眉虚陵的妖道。哼,他门宗败落,不复当年盛况,竟打起了我霍桐山的主意。紫微老道,果然不是甚么良善之徒。”说辞之中,已然变了神色,森然道:“我便要看看你这落水狗,究竟有甚么了不得的本事!”
他喝叱之下,其身下的地面登时“咔”一声响,霎时间崩裂出蛛网般的裂缝来。这裂纹中黑烟一闪,倏突之间,便接二连三的爬出几个五大三粗的无头大汉来。这大汉一个个身高近丈,赤膊袒胸,通身黑毛,只腰间系有一条粗麻黑布,其项上无头,腰带上却栓有十来个血肉模糊的头颅。这些许头颅或是鼓大双眼四面打量,或是扯了喉咙肆意呐喊,竟是乱作一团。
这自家法术,苏眷自然识得——这妖物唤作无面鬼,乃是祟物占了刑场上的断头尸骨化生来的邪祟。能嗅得常人心意,或是化作可怖之鬼,或是化作可亲之人,或是恐惧,或是迷惑,常能得手。睹见这法术,苏眷却也心中了然——他眼见自己形容狼狈,处境凄惶,颇有轻视鄙夷之心,这咒验乃是困顿磨折之术,却并非勾魂夺命的恶法。
当下涩然一笑,轻声道:“原来往日竟是错看了你。我只当年长之人,自然睿智非凡,不曾想不过是痴长年岁罢了。既不畏死,焉能以死逼之?荀长老,这等道理,你也悟不得么?”言说之中,却是竖起一指,在自家胸口灵墟穴上猛然一戳,但听“哧”一声响,登时喷薄而出一股乌黑的浊气来。这黑气倏突而起,四面蔓延。此气息虽是腥臭至极,却也并不见甚怪异之处。
那一干无头鬼堪堪逼近,霎时间便变化起来,或是故旧好友,或是同门兄弟,抑或是妖邪魔头,或是轻声呼唤,或是温言低语,又或是厉声恐吓,短短片刻,便作尽了人世的百态。苏眷明知这是鬼魅邪术,然再是强定心神,仍觉眼前恍恍惚惚,有些看不真切,听不分明。
荀烟竹看在眼中,正觉得意,哪知一干无头鬼腰间的头颅却是突地哀嚎起来。定睛一看,刹那之间,一众鬼魅便化回了本相,一个个倒在苏眷那腥臭刺鼻的黑气中扭曲翻滚,不过眨眼功夫,便尽数化作了一堆污秽恶臭的血气。这血气袅袅飞腾,却并不消散,反似游丝一般,满空蔓延。其所行处,但听“啪啪”脆响之声不绝于耳,每响得一声,空中便无端端现出一片皲裂的细纹。这细纹悬在空中,恰似蛛网一般。
荀烟竹瞧得真切,却是吃了一吓,眼见那裂纹堪堪近身,这才回过神来,悚然道:“这是你的尸气?”苏眷嘴角一撇,似笑非笑道:“尸气?我又没死,哪里来的尸气。那是我的先天真气在梦境中化生的邪寓。这东西乃是魈魃独有,别的用处没有,因在梦境之中炼化而成,却是碎裂梦境、伤残梦靥的第一妖物。你若自恃了得,那也不妨将你这千里之梦停驻在此,便瞧一瞧,是你这长老神技了得,还是我这魈魃的邪寓厉害。”荀烟竹冷哼一声,森然道:“你也别得意。这邪寓乃是先天真气所化,是你活命立身的本钱,一旦耗尽,送命也罢了,少了先天之气,断了人脉,只怕你生生世世,都只能做个孤魂野鬼。区区一个峨眉弟子,值得你这般断送万世的轮回么?”
说辞之中,其人却也果然“嘭”一声响,霎时间炸裂作无数破碎的流光,四面飞扬。流光方圆数十丈内也陡然间燃起灰白色的火焰来。这火焰盘旋轻舞,四下飞落,恰似一场人世的繁华烟火,袅袅然,飘飘然,又仿佛月夜游船下的波光,灯影月影碎在一处,粼粼然,摇摇然,无端端的叫人有几分伤怀。刹那之间,苏眷便有些怳惚,但觉这一世,也如这破裂的梦境一般虚妄。
直是胸口的剧痛,这才叫她回转心神来,忙不迭的制穴止气。比及消停,但觉眼前微微有些晕眩,手脚比先时更觉乏力,且一身皮无端端的痒得厉害,低头看时,白皙的肌肤已然变得干黄粗粝,且生满疣子,整个人便如癞蛤蟆一般。苏眷在脸颊轻轻一抚,触手所及,皆是毛糙扎刺的粗皮,静默之中,却是突然想起明艳动人的涓弱与嬴宁来,霎时之间悲从中来,情难自已。然侧头瞧着梦境中昏昧的赵墨,凝噎良久,却又只是一声轻叹。先也罢了,但这一叹,却是直叹得泪如泉涌。
正自悲切,却是突然听得一人在左近道:“奇怪。难道又是那老杂毛的邪法不成?怎么突然下起这一场火雨来?”这人声音低沉,沙哑难听,苏眷却觉格外耳熟,惑然中循声探头,抬眼一望,却见荀烟竹化去之地,依旧悬有一块破碎的梦境。这梦境晶莹如玉,悬在半空,恰似一面破损的镜子。
透镜而视,梦境的另一端却有三个道人。凝神一瞧,却果然是旧时相识——三人皆是凌霄阁的道人,内中两位老者,一个面貌冷峻,形容清矍,正是薄仲景,一个神色雅望,风逸出尘,恰是卫季筍。余下一个青壮男子,面目阴鸷,细眼薄唇,却是孟星衢。卫季筍也罢了,那薄仲景、孟星衢二人皆面有病容。薄仲景脸色蜡黄,两手一直颤个不住,十指时不时便“咔嚓”一声脆响。孟星衢却是通身淤青,满脸都是擦伤刮痕。
如今说话之人,正是薄仲景,听得他这言语,卫季筍摇头道:“这火雨飘忽离合,触物即灭,倒像是幻术破灭的残像。那长老精通封印之法不假,却是哪里来的幻术。”孟星衢咬牙恨道:“这峨眉妖法邪魅了得,还是小心些好。他已经是半死之人,咱们可不能一时轻敌大意,反中了他的算计。”薄仲景皱眉道:“好容易骗他下山。偏是叫他逃到这个地方。这老幺儿只怕同东武世家有好些渊源。”卫季筍点头道:“这东武世家被通天教灭门之后,早被一把火烧成了废墟。谁承想他家的坟堆之下,竟还有九天真王的祭庙。这贵胄世家,果然非寻常门户可比。”孟星衢听得这话,却是瞪了他一眼,冷道:“一所地下破庙罢了。有甚稀奇?这迷阵想来也只能难住你我这等门外汉。倘或当真了得,何至于被灭了满门。有这闲情仰慕,不如下细推算,早日破了这鬼阵,将那老贼头砍作肉酱,才能解了我这心头之恨……”
三人言说之时,足下却不曾停,片刻之间,便走出了荀烟竹的梦境碎片,消失得无踪无影。苏眷虽只听得只言片语,却也了悟了个大概,由不得暗叹一声——果然是树大招风,这峨眉盛名在外,道宗之间,竟是良朋稀少,满地仇雠。正自发愁,却突然听得身后传来“兹兹”怪响,悚然回头,却见那虚无空中,却是突然生出一片水纹来。
这水纹波痕荡漾,仿佛斜柳垂点平湖而起的淡淡涟漪。只是这涟漪中浮现出来的影痕不是柳叶飞絮,却是那紧追不放的洪源。苏眷陡然一见,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管得什么路数方向,将赵墨等藏身的梦境笼在袖中,拔腿便跑。然这迷阵实实有些蹊跷,任她如何奔窜,那水纹却始终便在背后数尺,再是如何全力施为,也逃离不开。惊恐之中,那洪源已然自水纹中穿过来半截身子,其手一探,霎时便搭在了苏眷的肩头。
这手指瞧来虚无飘摇,恍如虚影轻烟,甫一相就,却是视血肉如无物,但听“咔”一声响,便实实的扣住了苏眷的肩胛骨。苏眷一声惨叫,侧头看时,那肩头虽是衣衫完好,然剧痛钻心,却同皮开肉绽并无二致。那洪源一手捉稳,登时猛然急扯,苏眷肩头吃痛,全身乏力,哪里还能立稳站定,一声惊叫,便被这洪源一把扯进了那水纹之中。
这水纹扑在面上,却不曾四溅水花,倒像一只微凉的手掌自脸上轻轻抚过。然陷身其中,眼中迷蒙一片,全是泛动的波光。那洪源左手捏在苏眷肩胛,右手便朝苏眷袖笼的梦境抓来。苏眷那眼睛虽瞧不实在,但梦境破裂,却是在脑中一寸一寸的分裂,比双眼还要看得分明。惶急之中,见其魔爪离蒙昧的赵墨已在咫尺,惊惧之下,脑子却是突地清醒起来,两耳之中轰然一声,陡然想起荀烟竹的话来——“区区一个峨眉弟子,值得你这般断送万世的轮回么?”
这话直如魔咒一般,霎时间便在心中转了几个来回,苏眷虽是面皮僵硬,有如金石,这当口却也下意识的微微一笑。洪源同她贴身而立,见其一笑,登时一怔,莫名竟生出几分惧畏来,刚刚触碰到梦境的右手也由不得微微一颤。正自迷茫,却见她的身体倏脩之间,便裂出十个冰蓝透明的分身来。这十个分身三个居内,七个居外,内者环伺,布三元之位,外者阵列,成七星之状。
这形容一成,憔悴狼狈的苏眷霎时间便火光四射,喷涌的烈火四下飞卷,四周漫溢的水纹登时烧作了灰白的浓烟。这洪源立在火焰之中,却是毫发未伤,懵然之余,由不得失声笑道:“这是黔驴技穷了么……”奚落之声未尽,却是突觉抠在她肩胛骨上的五指陡然一紧,竟似被一条无形的长蛇咬了个正着。疑惑之中,那长蛇却已然开始沿着手臂一点点的吞噬起来。
这洪源下意识的猛然一挣,然不挣还好,只这一挣,却觉那长蛇的牙齿咬合得更紧,吞得更快,且每被吞得一寸,心头多出一分热气,比及半个臂膀下去,阴冷多年的心中,竟有了些微气血沸腾之感。这感觉来得突兀急切,那洪源被唬得浑身颤栗,惊惧之中,却见昏聩在地的赵墨五官之中浓烟飞扑,短短霎时,一般被苏眷的秘法拖出一个洪源来。这洪源挣扎不能,脱逃不能,却是自赵墨的袖笼中摸出一个玉杯来——正是积阳天中神龙盛放不死药的器物。
它捉得玉杯在手,却是劈头罩在头顶,朝着苏眷尖声骂道:“妖道!你这却是甚么妖法?”苏眷微微侧头,朝它淡淡一笑:“你在时光之中沉浮荏苒,难道连这天魂风火熔炉都认不得么?三魂起火,七魄引风,炼的便是你这等的虚妄之妖。”那两个洪源听得此言,却是齐齐吓得怔了,先时那个见周遭烈火飞腾,却也避开那玉杯数尺,立时也一头拱入那玉杯之中,骂道:“这妖道作死哩!为个活骷髅,自家魂魄炉灶也不要了!偏是有人不做,要做妖精!”
喝骂之时,苏眷却是哂然一笑,冷道:“这做人的滋味,也不过如此。倒是做个妖精。还来得自在!”说辞之下,一众魂灵齐齐捏起印来,高声咒颂,法音响时,两个洪源苟且藏身的那玉杯登时燃了起来。刹那之间,整个玉杯便变得通透明亮。两个洪源萎缩其下,一般通身着火,想是忍禁艰难,竟是齐齐惨叫起来。苏眷听其哀号,闻其呼喊,却是信手一摘,将那烈焰飞炽的玉杯捧在掌心,不过轻轻一晃,两个洪源“噗嗤”一声,即刻便化作了一抹灰烬,飘然沉在了杯底。时不时的闪出些许微弱火光来。
睹见此状,苏眷却也有些诧异,这洪炉之下,论理炼化之物合该烟消云散,却是哪里来的渣滓残余。掂之在手,那灰烬之中尚有微微火光,显是灵性未灭,那洪源的意念神识,不曾湮灭散佚,竟是化作了两个活生生的侑妥尸。然虽是疑惑,这洪源到底也消沉毁灭,再不能作怪。
临危反胜,苏眷却无半分喜色,将这杯子紧紧抠在掌心,蹲身下来,怔怔瞧着赵墨,却是缓缓流下泪来。周遭环伺的三魂七魄齐齐一声哀叹,一个个绕着苏眷飞旋片时,便渐渐四散开去,慢慢的消失在了无尽的水纹之中。魂魄散尽,苏眷但觉心头空空落落,那自怜之殇,自恨之悲,须臾间便散得无影无踪。不等细品得这滋味,周遭的水纹因为洪源消弭,却是渐渐破裂起来。残破的水纹激起了无数翻滚的涡流,孱弱的苏眷哪里还能在激流中定得住身形,倏欻之间,便被抛入了飞旋的水涡。微凉的水流霎时灌入了她的咽喉。这让她变得恍惚迷糊,却也让她将梦境抓得更紧。梦境中,她将粗粝的面孔轻轻的贴在了赵墨的胸口,喃喃自语——“我虽是憎恨嬴宁,可又怎能瞧着你为难。我虽是散了魂魄,化作了妖邪,那也是为着自己心安。同你也并无半分的关碍。我便是死了,心中也没有一丝的不甘。你也不必将我放在心上……”
第一百七十四节 问缘
细语之中,这梦境却也渐渐摇晃起来,身遭的一切的都缓缓的旋转着,悠悠的向无尽的黑暗中沉沦。苏眷颤栗着呼唤赵墨的名字,慌乱的摸索幽暗的梦境——直到她真真切切的触碰到一双冰冷的手掌。彻骨的寒冷惊醒了她的梦魇。她猛然睁开了眼睛,坐了起来。
这是一个十来丈见方的六角亭子。这亭子坐落在石像迷阵之中,内中有一尊数丈高的黄玉雕像,额有三目,左右各出四臂,为三目八臂的女神,神像慈容照人。正是斗姆元君之像。神像之下,有一张白玉神案,其左侧立有一块丈余高的黄金碑。碑上拓有四个古篆字——“隐乎空洞”。其右侧置有一个三尺来高的紫金方鼎,鼎中有一团絮软蓬松的火灰,火灰上袅袅浮有一篷若有似无的黯黑轻烟。
神案之上歪躺着一对男女,正是依然昏昧的赵墨同白晴川。神案侧旁坐着一个面容憔悴,通身白霜的老道人。他恹恹的瞧了瞧苏眷,从她掌心抽出手来,病怏怏的道:“妖精,你醒了?”一声“妖精”,苏眷却没觉得有半分刺耳,稍作思量,反是微微一笑:“你便是凌霄阁搜猎的峨眉长老么?”
这老道人听得这话,登时吃得一吓,悚然道:“他们寻来了么?我家祭庙深藏地底,这等隐秘,难道也藏不住?”苏眷摇头道:“这迷阵诡诞。想来一时也难寻得来。你也不必惊慌。”这老道悻然道:“命悬一线,哪能不慌。我又不是你那等的痴儿女,但凡有点牵绊,便要为之蹈死。直将自己当做蝼蚁一般。”
苏眷听得这话,却是脸颊一红,低头道:“你这老道士,为老不尊,如何说起这等不防头的话来。”这道人嘀咕一声,道:“你也好来说教!适才昏迷不醒,口中只管依依呀呀说个不休,那才当真是没个理路。”苏眷听得这话,却是摇头道:“你如何也好来哄人!我是霍桐子弟,少小便修习梦境之法,哪里会说梦话。”这老道撇嘴道:“若没这一番梦话,我如何能知晓你的底细来历,更去哪里问你同我家子弟的纠缠过往?你也不必张皇,你那梦话虽是颠三倒四,糊里糊涂,倒亏得我机智不凡,聪颖过人,也猜着了些。”
苏眷听得这话,却是耳根子也红了起来,好半晌,才道:“既然你已然知晓了个大概。好歹我也救过你这门宗子弟,如何这般不客气,倒是叫得好一声‘妖精’!我虽是瞧着年轻,若论人间岁月,只怕也让不了你几岁。倒不唤一声道友!”这老道却是脸色一沉,忿然道:“快别提‘道友’二字!那天杀的凌霄阁蟊贼便用这两个字将我哄下了山,弄得如今这田地。你那名字也怪,甚么不好,偏是要叫书卷!多唤得两声,只怕我便要头大如斗了。横竖你又没个魂魄附身,正是个亡魂尸妖。叫一声妖精难道还不算得客气么?”又愁眉苦脸道:“我曾同师兄立下誓言,再不离开碧云峰一步,如今食言,将来九泉之下,却是难同他见面。”
苏眷见他言语有些颠倒,显是有几分糊涂,哂然道:“妖精便妖精。那也罢了。只是你叫甚道号,我却还不曾请教哩。”这老道哼了一声,道:“我这道号,当真是不提也罢!我那师父虽不曾同我见面知交,却是知晓我生性蠢笨,办事糊涂。遗世留得一句谶言,定了我师兄弟二人的法号。”又呢嚅片刻,才道:“便是混沌二字罢了。可恨我偏又不争气。这一世的光景,都应在这两个字上。”
苏眷暗自点头,忖道:“混沌!倒是当真不曾错取!”见他神色悻然,颇有几分怨气,由不得又有些好笑,思量之时瞧见神案上的白赵二人,忙不迭问道:“混沌道长,你家弟子如今有些症候,你下细瞧瞧,可有些妨碍?”混沌撇嘴道:“你问我作甚!他是被你的天魂风火洪炉烧伤的。你自家难道不知?”苏眷苦笑道:“彼时我无计可施。虽是兵行险着,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混沌见她颇有自责之态,倒自悔话有些重了,讪讪道:“你且放心。我已经用锁心咒护住了他的真魂。睡上几日,料想也就好了。”又发愁道:“凌霄阁的道人既然寻到了祭庙,破解法阵也是迟早之事。那三个蟊贼恨我入骨。俗语云爱屋及乌,只怕他们怨憎障目,却是要殃及无辜。你们同我一处,只怕要遭池鱼之祸。”
苏眷惑然道:“那凌霄阁也算是名门大宗。如何敢对峨眉长老作这等恶行?”混沌嘀咕道:“峨眉长老!你还不知哩!先时天下各路仙侠齐聚峨眉,正是要灭我峨眉满门。”又喟然一叹,道:“紫微那糊涂呆子,别的不会,偏是下软胆小,同我师兄学了个十成十。遑论何事,口口声声,都是要以大局为重,以天下为重。也不看看他才多大个肩膀,倒好大的口气。天下人的事,自然是天下人担当。区区匹夫,哪里就好意思认了这承担。”
苏眷愕然道:“竟有这等事!难道峨眉,已然风流云散了么?”混沌哼了一声,道:“峨眉傲立神州,为仙剑领袖。焉能这般稀松平常。如今我虚陵洞天自然完好照旧。”说着便有些咬牙切齿:“这凌霄阁的妖道中了我的封印之法。便是紫微那呆子替他等求情,叫我解了咒印。可恨这三个蟊贼满口称谢,说是有玉馈膏相赠。骗得我下山,却是险得害了我性命!”
苏眷侧目道:“区区一瓶玉馈膏,便叫你险些搭上性命?”混沌嘀咕道:“你是霍桐山弟子,自然觉着不稀奇。当年我师兄登上掌教之位,你门中曾经送得一瓶。我不过尝了半杯。那滋味却是叫我记了半辈子。因惦记在心,我还曾在霍桐山藏了数年,偷偷的瞧着你们采摘各色花木瓜果,揣摩那玉馈膏的配料。”说到此处,却是有些惘然——“也是因为要酿造那玉馈膏,我才去各处仙山盗取大禹九鼎,这才被师兄罚去看守祖坟,终身不得下山一步。”又指着赵墨叹道:“若不是我要为自家揣摩酿造的玉馈酒寻一个上好的酒具,也不至于叫他失陷在魃井,从而流落在外,遭此灾厄。”
苏眷摇头道:“世事凑巧,竟至于斯。不是彭姑盗取玉馈膏,我也不会追下山来。自然也遇不见你。”她口中如是,眼角却是偷偷的瞟着赵墨。瞧得一晌,略略有些觉得,便有几分赧然,垂头低声道:“那洪源借得你家这迷阵,构陷布置得一处时光涡流。我们失陷其中,你却是如何寻来的?”混沌听得这话,却是失笑道:“我藏在这里,能去哪里寻来?况且我又不是紫薇,有那邪气冲天的先天神算,可以通晓过去未来。我好端端的在这里坐着。你们却是从我头上掉下来的。倒生生的唬了我一跳!”又伸手朝头顶一指,道:“那窟窿还在!不信你看!”
听得此言,苏眷登时抬眼细看,混沌头顶丈余处的虚无之中,却果然裂有一数尺宽的裂纹。那裂纹之中水光荡漾,波纹涟涟,瞧来竟是深不可测。乍然一见,苏眷却是吓了一跳,混沌见其神色,也觉有些忐忑,忙忙相问。苏眷颇有几分惴惴道:“这是涡流崩坏的碎痕。其破败炸裂,断然不止这一处。然数处漏落,都可相通。若是那三个道人遇见旁的裂缝,自然能寻了过来。你那阵势再是神妙,也断然挡不住。”
说辞之中,那水纹之中却是当真缓缓探出一只眼睛来。这眼睛大若铜铃,通体辉光微微。乍然相见,苏眷登时吃得一吓。混沌瞧得真切,猛然一声大喝,倏欻之间,其掌中便急窜而起一道金光,朝这眼睛急刺而去。但听“嘭”一声响,那通透晶莹的眼睛霎时间便碎作了满地的玉屑。一击而中,那金光便收敛起来,却是一只黄金长柄勺子。这勺子出手告捷,似乎颇有几分得意,勺柄微屈,瓢勺却是如人仰面,大有居功而傲的况味。
苏眷忙道:“当真是惦记不得!方说曹操,曹操就到。这是凌霄阁的黄庭化身之法。这眼睛已然探明虚实,只怕其人转瞬将至。耽搁不得了,快走!”听得这话,混沌却是苦笑道:“我中了孟星衢的妖法,气血凝滞,无法可施,无术可放,却是望哪里走!若能走得,我还在这里哩!”其说辞之中,那金勺却也委顿下来,勺柄微曲,如人弯腰,斜坐在混沌肩头,瓢勺在混沌脸庞轻轻摩挲,倒像在宽怀慰藉。
苏眷“啊”得一声,急道:“这还了得!总不能指望你这法器大展神通,大败凌霄掌门罢。”混沌喟叹一声,颓然道:“你若还有两分道力,且快带他两个逃命。那妖道只是寻我晦气。便瞧见了你,只怕也不妨碍。”苏眷暼他一眼,眉头一皱,却是摸出玉杯来,随手一洒,却是抛出一片火灰来。这火灰袅袅飘飞,却是落在了那紫金鼎中。
混沌愕然道:“你这是作甚?”苏眷摇头道:“只怕便是逃,也逃不远。莫若放个遮眼法,叫他自己远寻开去。”说辞之中,却是咬破舌尖,蘸些阳血,在掌心画出一个五岳真形图来。图谱一成,立时轻声咒道:“太虚混沌,五气御运。”这咒语吟诵,周遭却并无半分变故。混沌僵在侧旁,直是如坐针毡,惶惑之中,眼见那水纹再次波动起来,登时又惊又急又慌,忙忙道:“你这咒法不灵!快走!”然催促之下,苏眷却是稳若泰山,竟是纹丝不动。
说时迟,那时快,混沌急促之中,那凌霄阁道人却已然自水纹之中穿身而来。乍然相见,混沌顿时脸色一变,颤声道:“我在此哩!他们却是同我不相干!”然话语出口,孟星衢三人却是恍若未闻,一个个落在亭中,却只是四下打量。孟星衢脸色铁青,满眼忿色,怒冲冲道:“这老不死的好运道!这等地方,竟也能遇得救兵!”薄仲景皱眉道:“这起地下洞府,有些个妖精,也是常事。未必便同那老幺儿有甚瓜葛。”卫季筍道:“那妖精面色惨白,气息委顿,便是同伙,也未必还有甚本事。只怕还不曾逃远,便在左近。”孟星衢跌足道:“这奇门遁甲邪门得紧,他便就在你我身旁,瞧不见摸不着,再是相近,却是又能如何?”
这厢议论不休,混沌却也莫名其妙,疑惑之下,忙相询问。苏眷苦笑道:“这杯中的灰烬并非火灰,乃是两个洪源。他们被我的天魂风火洪炉熔炼消融,已然化作了侑妥尸。这侑妥尸虽无生气,却也并非死物,自有精神,别有神识。我将他两个藏在紫金鼎中,以三梦大法中的觭梦术开得两个梦境。一个供咱们藏身,一个引他们入瓮,好叫这侑妥尸藏得妥贴。这梦境与实界相接,虚实交错,又各各有别。咱们虽是处身一处,却又各限一界,他们自然捉摸不得。”混沌听得这话,登时惊讶莫甚,好半晌才道:“我虽孤陋寡闻,但霍桐山名震天下,为三十六洞天之首,倒也略知一二。据闻你们一旦结成梦境,那便声不入耳,音不外传,如何现今囿于梦中,你倒是这般耳听八方,无所不察呢?”
苏眷听得此话,却是哂然一笑,轻声道:“你是有所不知。我家夜噬之法,原有许多讲究。世人所称道者,常常是指三梦大法。三梦者,正是致梦、觭梦、咸陟三术。三术各有神通,又彼此勾连。世人但知那致梦之法能神游千里、倏忽往来,觭梦之法能拘禁神鬼、召唤精怪,咸陟之法可开辟限界,于虚无之中结生幻境,却不知三梦所成之梦,尚有主梦与客梦之别。但凡凭藉自身应承术法,构建梦境的,都类之为主梦。但凡筑梦者为旁人或是山石草木的,都归之为客梦。若无别的蹊跷,照寻常而言,客梦之中,遑论施法的道士,还是入梦的寐者,都是客居之魂,那都是能听见声音的。主梦之下,神魂游离,远游在外,论理是听不见声音的。但梦境之法,奥义难穷,也难以一概而论。我门中尚有一句老话,唤作‘梦协于卜’。若是这施法的道士精通易理,擅于八卦占卜,便能凭藉法器,结成甲马轮。有了这甲马轮,慢说声音,便是你心中所思所想,一般也能听得见哩。”
混沌听得这一席话,却是惑然道:“你既有这起神通,如何会落到这等田地?”苏眷苦笑一声,摇头道:“也是有这两个侑妥尸罢了。若没它两个,却是哪里去找这等纯净无梦的活物来供我施法。何况神通虽好,却是拿自家魂魄所换。再是了得。却也可悲。”又有些涩然道:“只可惜我重伤在身,不过依仗一口活血画符施法。能结出梦境,已然实属不易。要收服他三个,却是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