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世少年修真系列之《万世神兵》

  飞廉从旁瞧着了,却朝冰砚道:“你家也有这丸子,说得这样好,怎么不舍两粒与我?”冰砚听得这话,嘴角一抿,却是轻轻一叹,慢悠悠道:“少小不知人世,哪里知道有备无患这四个字。若早知今日,怕不要带一海缸背着。”飞廉听了,一干眼睛眯的眯,垂的垂,却是有些触动,长叹一声,朝重明道:“我也罢了,孤苦伶仃,原也精穷,并没个宝贝。可怜你,族中藏宝如山,这会子流落在外,却同乞儿没个两样。”
  重明听得这话,却是真个触动心事,闷了一晌,便唤王方平。她素来孤高冷僻,并不正眼瞧人,王方平同行良久,与她实是少有瓜葛,听得呼唤,颇是有些意外。略靠过来,却见重明微微低头,两两对视,轻声细语道:“我看你倒也有些本事。煎药熬汤,也还尚可。那养身祛病的丹丸,定是有的。何必藏着,送我些个。自然不辜负你。”
  王方平听得这话,登时脸腮一红,侧头瞄了冰砚一眼,低声道:“没有好药。”言语下,见重明嘴角含笑,两只眼睛亮得好比深夜明星,将头一低,慢声细语道:“若真有。我这腿还等到现在?”重明嘴角一抿,含笑道:“你不是替你心上人熬着一炉子仙药么?”王方平听得,却是“啊”得一声,侧头瞧了荀烟竹一眼,慢吞吞道:“药是他的。我怎么就好做主。”重明见他这样范,一声冷笑,道:“这药石,他出一半,你出一半,煎熬生火,也是你出力。丹药成了,难不成没你一半?”
  见王方平呢呢嚅嚅,支支吾吾的没个形容,啐得一口,又道:“这么大一炉子,真个丹成,难道就只有一丸?便装不了一葫芦,再不济,也还有十几丸。你留个二三丸,难道他好意思同你言语?”王方平见她逼迫得紧,干咳一声,讪然道:“煎熬多时,这汤水一锅,并没见个成形的气候。”重明眉毛一挑,将头一仰,慢条斯理道:“你若肯了。我自然有法子助你点化成丹。”飞廉从旁听见,却是笑将起来——“莫扯谎了。你真个会么?”重明瞪她一眼,哼然一声,颇有几分傲色道:“这中土丹家,也不知请了多少人了。再不知道,也该通晓一二了。谁还跟你似的。只会弄些脂粉勾当。多少天地灵药,捣鼓来去,也只是哄你家猴子的眼去了。”
  哂然之下,眉毛一挑,微微低身,靠将过来,扯住王方平胸襟,在他耳畔低声道:“我有一个方子,能成金华玉女神丹。”王方平两眉皱成一团,压低声气,小心翼翼道:“这是个什么丸子?”卫子期在他下头,嘀咕一声,闷声闷气道:“再小声些也无用。我可听见的。”王方平低头暼他一眼,依旧压低声气道:“你听见便就听见。横竖不声张。闷嘴葫芦知不知道?”
  卫子期哼哼唧唧道:“我听见了。我家主上便知道了。你贼声贼气也是白搭。”王方平在他头顶一拍,低声道:“你两个耳朵不是能耷拉下来么?”卫子期哼得一声,两个耳朵却是当真软塌塌的趴下来。重明将手一送,嘴角一撇,轻声道:“这神丹还有个别号,唤作夙缘丹。”言语下,又朝荀烟竹一努嘴,慢条斯理道:“若丹丸炼成,许你心上人吃了。从此生生世世,你两个便都能聚首。便不成姻缘,也必能相会。保不齐那一世,便能相守。”王方平还未作声,卫子期却是“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呆子,别上当。这一世怎么猜着那下一世的光景。白画饼罢。你晓得他这丸子灵不灵?若不灵,难道下一世你来找他算账?”
  王方平“啊”得一声,在他脑袋上摸了两把,悻然道:“你这狗脑袋倒还真个灵光。”言语之下,又是干巴巴一笑,侧头瞄了荀烟竹一阵,回转头来,朝重明缓缓道:“便是真的。也不济事。”重明见他这神色,嗤然一笑,却是举起手来,竖起三根指头,慢吞吞道:“只一件,这丹丸虽个神异,却也有些为难处,你不能不知。若要成丹,还得要你三样东西。”
  王方平将头一抬,眼睛瞪得溜圆,却是一言不发;重明嘴角一抿,微微一笑,轻声细语道:“第一,须得你心头热血作引子;第二,须得你一滴眼泪作调药。至于第三嘛……”言语至此,这重明却又打住不语。飞廉一旁听着正是入神,见她卖关子,登时拍手道:“天杀的老婆子,怎么就不言语了?”重明嗤然一笑,撇嘴道:“横竖他又不弄这神丹。说不说有什么打紧。”
  飞廉“啊”得一声,啐道:“一听便不是什么正经路数。”掉头朝王方平道:“你信她的。这婆娘养尊处优惯了。最不耐烦什么烟熏火燎的东西。她也懂炼丹!怕不脏了‘炼丹’这两个字哩!”孰知王方平听了,反是有些痴了,将个脸侧过来,连个脖子也红了,蚊子似的问道:“第三又如何?”重明莞尔一笑,身子微微前倾,两只眼睛半眯半睁,抬手捏作剪刀状,在王方平眼下鼻前轻轻一剪,含笑道:“第三嘛,却要将你这魂魄裁下一截,作个点丹。”
  听得这话,王方平还未言语,卫子期便就叫嚷起来:“呆子!你信她的。这魂魄若是残缺,怕是轮回也难!还下一世呢,只怕这一世就要遭瘟了!”飞廉也“啊”得一声,没好气道:“真真是邪说了。便要用魂魄炼丹,那也是旁人的。没个拿自己魂魄炼丹的。便是真个炼成了。魂魄残缺,不是痴便是傻,哪里还成个人!”又朝王方平摆手道:“快别信她一派胡言。”
  重明冷哼一声,鄙薄道:“你们这起妖魔鬼怪懂什么。仙家古方,自然有些惊世骇俗。”又朝王方平道:“这魂魄裁剪下来,却并未消亡。不过是封在了那丹丸之内。只要你这心上人心是诚的,情是真的,丹丸入口,你那魂魄,便就同他的魂灵生在了一处。从此往后,便没有月老红线,也能魂灵相通,心心相惜。”听到此处,那卫子期却“哎唷”一声,战战兢兢道:“若是他这心上人心不诚,情不真呢?”重明听得这话,却是微微一怔,闷了一时,才缓缓道:“既是要炼这仙丹,自然是先瞧准了才开炉子。诚不诚,真不真,难道他自家不知道?”飞廉撅着嘴道:“别胡扯。我也只问你,若是那药丸他不肯吃呢?”重明干咳一声,徐徐道:“这何消说。断魂伤魄,今生自然就成了废物;一旦亡故,魂魄不全,可就未必还有来生了。”王方平听得这话,一张脸却就渐渐发白。
  这厢议论言语好一时,那厢葛年领着众人前行,却也寻得了个所在,只听她在前头唤道:“便是这里!从此而下,便可去那妖孽藏身之地。”王方平听得葛年声气,却是猛然一个激灵,白着个脸,提着卫子期跟上前去。抬眼看时,前头却是河湾上的一个烂泥窟窿。那窟窿贴在河堤断裂处的山壁上,约有七八尺高,瞧着黑乎乎的,窟窿上方窜着无数长藤。藤上无叶,只有些许褐色的长须。因是河水冲涮,长须上挂着大大小小的泥块。窟窿下方,却是污水灌浆的烂泥路。窟窿两壁也是乱石垒就,石缝中满是碎泥渣滓。还未走进,只在窟窿口上,也能闻着一股刺鼻的泥腥气。
  瞧见这行景,孤标道人眉头一皱,却是有些难以置信——“你那梦境幻像之中,何等精致一个所在。这起泥猪癞狗的窟窿,也就好来哄我么?”葛年还未则声,他便又闷声道:“不必多言。若没见着我家宝贝。总别同我说要放人。”


  第七十五节 青狗


  听得这话,葛年却也无可奈何。因那烂泥窟窿有些腌臜,便折转回来,与众人计较。飞廉重明虽则有些不情愿,却也不好强,彼此商议,便由葛年放出个神通,将一干行动不便的都摄入她那袖笼中去。葛年这收纳的本事原本寻常,比不得吕叔敖的袖里乾坤,一干人等服于其内,虽不至于拥挤,却也没个宽泛。李嗣宗与涂玉山跌在里头,盘腿而坐,两人身侧立着个身材高挑、眉目如画的儿男,正捏着一蓬妖火黑针,与他两个针灸。那长针落时,兹兹作声,又有一股刺鼻的焦臭。
  飞廉甫一进来,便就捏着鼻子,几条毛腿盘在腹下,大呼小叫道:“天杀的,快收拾收拾,怎么就这么熏人。”王方平从冰砚手下接过孩儿抱着进来,恐孩儿闻着,却是从袖笼中摸出一片绿幽幽的叶片来,与他蒙在面上。这草叶遮面,那烟霾飘来,隔着几尺便就如水流遇着堤坝一般绕开。
  重明虽个娇贵,却比她好打发,全然没个嫌弃的意思,举目顾盼,四下打量。这葛年的袖笼里头乃是浮在虚无中的一块方台。瞧着像个白玉砚台,四面端方,内中微凹。这方台不过十来丈见方,四角各立得一根撑入虚空的柱子,渺然不见尽头。方台外间,瞧着濛濛一片,好似带露轻雾,含烟细雨。
  方台正中,悬空浮着一团白烟,好似垂挂而下的一块白布,那白布上头光影迷离,却是显着外间葛年两眼所见的光景。方台一角,靠着柱子歪着雪亭霜桥钟离魅,一个个两眼紧闭,神色恬然,瞧着像是香梦正酣。飞廉大呼小叫一时,那放针的男子并不与她搭理,心下无趣,便问卫子期。这卫子期不比祁巨源孤傲,有问必答,却是老实同她说个分明——“那是我家老五汤濬冲。”
  这里头言语,外间却也议论。孤标道人探头探脑的瞧了一阵,便同龙骧白温低声言语。龙骧跳下身去,立在那窟窿口,弯腰低头的望了望,打个寒噤,又窜将回去,搓手哈气的道:“里头好大一股妖风。冰凉彻骨。不是耍处。”白温便就推孤标道:“里头窄小,未免活动不开。莫若弄个黑狱三尸之法。你壮实些。你来作魁主。”孤标道人听得这话,也不多言,两手并在一处,捏出个别样法诀来,口中“唧咕”作声,便就咒印施法。
  那龙骧与白温听得咒言,却是一左一右的望他身上一扑,但听“噗噗”两声,便似雨滴入水一般,同那孤标道人融在了一处。这孤标道人瞧着,面容五官虽没个变化,那手脚却要长些,肩背也要宽些,瞧着比素昔便要壮实些。那火蝎受了伤,形容有些收拾不住,瞧着那窟窿狭窄,不像个宽松去处,嘀咕两声,却是放出一条尾巴,提着望腰间一缠,就此将个肚腹勒得紧些,瞧着却是当真瘦长些。
  葛年不等招呼,一步行在前头,因袖中人多了,浊气重了,臂膀便有些发沉。冰砚瞧得分明,便抢在前头,低声同她道:“你指明道路便是,不必争先。”葛年也不推辞,笑道:“这泥窟窿瞧着一条道,也没个指点处。”惊蛰从后探头,瞄得一眼,皱眉道:“瞧着像是泥鳅黄鳝拱出来的,只怕未必没有岔路。”一径前行,行不多远,却是果然分出路来。幸得葛年梦境之法神通,兜兜转转,这才不至迷路。
  这窟窿之中,越走越冷,先时还有些个烂泥灌浆,走得远了,那底下便都是冻土与积冰。这积冰有三四寸厚,里头裂着冰花,面上满布皲纹;瞧着但是一脚踩得重了,便要四分五裂。窟窿两壁及那顶上,也都挂着两三尺长的冰棱,粗的似山药,细的如筷子。火蝎吃这冷风一阵吹,但觉脸面冰凉,皮下火热,忍不住骂道:“他娘的,亏得我火重,不然不吹出一脸鼻涕来!”孤标道人微微侧头,立起一双大眼睛,挑起半边眉毛,低声道:“走到这里了,可别走漏了消息。”火蝎两只眼睛睁得溜圆,同他四目相对,瞪了又瞪,却也果然默然缄口,再不作声。
  行至深处,这冰窟之中,竟渐渐传出一抹幽香来。冰砚心下警觉,放出神通,将众人都藏了形影,断了声气,这才悄然前行。惊蛰闻得那暗香,嗅得一嗅,朝葛年问道:“师伯,这是甚么香味?倒怪好闻的。”葛年一般有些疑惑,蹙眉道:“像是桂花。只是寻常桂花没这般香甜……”话音未落,冰砚领着众人拐过那窟窿的一处弯道,眼前却陡然冒出一捧青枝碧叶的桂花来。
  原来这弯道之后,便是这冰窟尽头。这冰窟之外,豁然开朗,却是个广阔莫甚的地下胜洲。这胜洲深埋于地,高有百丈,顶上虽无日月,却悬空浮着一层明光四射的白云。那白云之中时有霞光,时有虹气,好似外间天地久雨初晴的形容。白云之下,乃是一眼不见边际的一片桂花之海。这花树之海好似蔚然碧海,树上桂花金光灼灼,瞧着像是海中映着日头的碎金浪头。
  桂花之中,夭然立着一座白玉宫阙。那宫阙隐在碧海金花之中,远远望去,好似远海之中浮空的一座雪山。冰砚目力甚佳,抬眼细看,那玉宫真个是琼楼琅殿,璇阶瑶池。且那宫阙之中,有许多穿红着绿的人物,妖妖娆娆的络绎往来,瞧着与那红尘最繁华处竟没个两样。若不是那玉宫之上黑气缭绕,妖气冲天,只怕但一怳惚,便要将它认作了红尘公侯府,人间帝王家。
  见此行景,孤标道人却是有些讶异,惑然道:“你那梦境所显,瞧着像是阴鸷之所,幽黯之地,如何此番前来,却是这般一个世外桃源?”葛年哂然一笑,冷道:“王府尚有侧门,皇宫也有后院。那高墙大厦之中,便没个密室不成?”冰砚不同他几个理论,率先步出这冰窟,踏足那桂花林下。
  这花树之下,一无荆棘,二无杂草,只得寸许来高的一层坚冰。这坚冰如镜,掩映花树,惊蛰跟在后头,探头一照,冰上却照不出自家人影,“咦”得一声,诧然道:“影子呢?”冰砚微微一笑,摊开手掌,轻笑道:“在这里呢。”惊蛰抬眼一看,其掌心缩着一团核桃般大的黑影,伸缩有时,滚动无定,若不是黑的,瞧着倒像湖心闪烁的月影。葛年跟上前来,左顾右盼,一边打量,一边慨叹——“倒难为它长。这等坚冰,竟还蔚然成林了。”
  言语中,一众翛然而行,也不多时,便就至于那玉宫之前。这玉宫崔嵬,宫门之前立得有一块十来丈高的雪白玉碑。那碑上自然有字,写的是“金盘承瑞露,玉杵碎玄霜”。宫门上悬着一匾,上头题得有字,葛年抬眼细看,却是“蜃海冥夜”。
  那宫门之下,却也站着两行提枪拿棒的守卫。这守卫生得矮壮,人不多高,腰粗膀圆,肩宽胸厚,且虽都满脸络腮,却是个个光头;又穿得也奇,套着个绯红的交领半臂,穿着个翠绿的犊鼻短裈,也不穿鞋,只踝上拴着一根红绳。腰上还系着根大红的垂丝长绦。
  惊蛰不知底细,恐他等瞧出破绽,跟着冰砚,立在玉碑侧旁,觑眼偷看,这一干守卫浓眉深目,高鼻大脸,瞧着与中土人物生得有些异样。孤标瞧得分明,两眉紧皱,压低声气,朝火蝎道:“你同那蛤蟆斗了多少年了,这是什么地方?你不知道么?”火蝎干咳一声,道:“瞧着像是青狗居所。向往只是耳闻,却未曾亲眼目睹。”
  孤标瞪他一眼,缓缓道:“这青狗是个什么东西?”火蝎心黑脸厚,哪里管他这眼色,他问得慢,这厢应得也不快,慢吞吞答道:“这青狗又名菌狗,虽个名字里带着个狗字,实则是只兔子。这青狗姓廖,名字不得而知,但许旁人唤他醒醒道人,乃是个龙阳之君。他有个相好,唤作顾菟。这顾菟听着像兔子,实则却是只蟾蜍。这蟾蜍也没个名字,自称玉炼朱颜胡先生。想来是同为蛤蟆,这顾菟同宝相认了宗亲,宝相比他年岁小些,唤他一声兄长。时下常捉些好皮相的活人,与他作个孝敬,也算有个往来。”孤标听得这话,却是有些吃惊——“这宝相比他还小些?那这兔子蛤蟆活了多少岁数了?”火蝎摆头道:“这如何晓得。”孤标皱眉道:“那你怎生晓得这青狗顾菟的底细?”火蝎道:“我同他闹了这么些年,也捉过他几个灰孙子。有犟嘴的,也有不倔的;略施手段,什么都肯招。只是毕竟喽啰,能知道多少。左不过也就这些罢了。”
  冰砚这藏形隐声的法子尚可,灵印同孤标低语一时,一干守卫浑然不知。冰砚一旁听了,见再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侧头低声道:“是甚光景,进去一瞧,自然就见分晓。且都跟紧些。”言语之下,催动术法,将个限界笼得开些,避开守卫,悄没声息的行入这玉宫之中。
  这玉宫颇见精致,墙头柱上,无不精雕细琢;那飞檐之下,纹饰祥云,明窗之上,雕镂松柏;偌大一座宫阙,一砖一瓦,皆是珍物奇玮。那葛年也是见过些的人物,如今行于其中,却也有些目眩神离。就这般瞧了一阵,同冰砚低声道:“怕是凌霄宝殿,也止得这起形容哩。”冰砚嘴角一抿,并不答应,倒是孤标道人一声冷笑:“琼楼玉宇,乃是尘世大俗。真是清静仙人,云为帷幄,霞与枕席,哪里至于此。这青狗顾菟,白活这么些年,真个俗不可耐。”
  众人行在一处院廊之下,正个评骘,冷不防前头影壁后转出两个矮壮的浓髯汉子来。两人套着条绲裆裤,跣足赤膊,各各捧着个三尺宽的海棠式白玉盘子。一个盘中立着个尺许来高的荷苞红玉瓶,瓶下摆着两个高脚细耳的三足黄玉樽。红玉瓶没有瓶塞,内中一股酒香,十分浓烈。一个盘中端着个细嘴翡翠茶壶,旁边一个绿玉小盖钟。
  走在左首那汉子脸盘子宽大,两腮有肉,瞧着一张脸好比端午上的大圆糍粑;这汉子两眉拧在一处,边走边唠叨,一脸的不耐烦——“哪里来的竹竿子野汉子,叫什么来的,是霍林还是霍桐?非得要人守着,宫里头的人多了去,谁不使唤,偏是把咱们屋里头最拔尖的叫了去。这汉子多金贵?瞧着也就比咱们头顶多生一撮毛罢了。有甚稀奇。这节骨眼上,他们甩开手去求缘,偏是你我端茶送水不得闲。真真气死人哩。”
  右首那汉子脸盘子也圆,只是下巴生得有好几层,一把胡子也遮不住;肚子圆滚滚的掉在外头,瞧着像在身前挂了个腰鼓。听得牢骚,却是哈哈大笑:“快罢了。你便得闲,你能求得那宝贝的仙缘?你能将它两个从水月中间捞出来?别自欺欺人了,咱们一起去了多少遭,哪回你摸着个角了?”左首那糍粑脸“哎”然一声,忿然道:“仙缘这东西,谁作得准了?往年摸不着,谁说今年就摸不着了?不试一试,怎么就好死心。”
  那千层下巴听得这话,又是一通大笑,唾沫横飞的笑骂道:“罢罢罢,今儿你没摸着,明儿你去求胡先生,许你再摸一回罢。”糍粑脸啐他一口,骂道:“短命鬼,错过今日,难道还摸得着?”那千层下巴白他一眼,笑道:“亏得你在咱们这里呆了这一二百年,竟是个糊涂虫。那水月日日都会上来。并不仅限今日。只是仙尊不喜闹热,平素不准人去罢了。胡先生性情好,你求他,他未必就不准。等时辰到了,水月上来,你一个人去捞罢。静悄悄的,又没个人同你抢。你爱捞多久捞多久,你爱从哪里下手从哪里下手。只一件,别撞着仙尊出行,若叫他瞧见,怕不打折你的腿。”
  冰砚等见他两个过来,齐齐靠廊边立着,等他两个去了,孤标道人道:“不寻那霍桐山道人了。这两个癞蛤蟆所去,必是那宝相的地方。咱们尾随而去,定有所获。”火蝎听得这话,却是嘴角一撇,慢吞吞道:“依得我说,还是先寻那霍桐山的道士为上。”孤标诧然道:“那贰负之尸乃是不世之宝,这蛤蟆放心放在那道士手上?”火蝎瞄他一眼,慢声细语道:“你没听那两个蛤蟆说么?别的人都不派,派的是他两个屋里头拔尖要强的。这两个蛤蟆,咱们瞧着虽丑,只怕在这玉宫里头,也还算有些脸面,他两个屋里头拔尖的,想来更厉害一层了。如今怎么样呢?去伺候这霍桐山的小道士去了。你说这小道士要紧不要紧?”
  那孤标道人听得这话,却是一肚子疑窦,惑然道:“这道士瞧着年岁不多大,本领不多强,没见着有甚过人之处。这宝相这等看得起他,却是什么道理?”灵印听得这一问,却是哂然一笑,冷冰冰道:“那宝相夺这贰负之尸。未必就觉着多金贵。不过是为着让我恼恨罢了。便得手了,他也未必将那东西瞧在眼里。好比那古玩奇珍,瞧得上的,自然觉得是价值连城,那瞧不上的,自然也就觉得是一文不值。这道士年轻,见过多少好东西,见了这宝贝,焉能不动心?他见宝相拿在手中,并不称意,但只开口,那宝相怎么就不舍得?”
  那孤标道人听得是莫名其妙,奇道:“便不称意,怎么但一开口,他就舍得呢?”那火蝎听得这话,却是嘿嘿一笑——“这道士乃是仙家真人,那妖精瞧着,自然是一口好吃食。这青狗顾菟,岁数比宝相还长,自然有个躲天劫,避天谴的妙方。这宝相与我年岁相近,道行比肩,自然也到了紧要时分。为了活命,自然什么都肯。那青狗顾菟,原是古物,什么奇珍异宝还能放在眼中,所贪图的,所爱好的,只怕还在这一口吃食上头。”葛年从旁听得,却是打个寒噤,颤声道:“这蛤蟆精哄了苗璧泉来此,却是要他与这青狗顾菟打牙祭?”火蝎嗤然一声冷笑,两个眼睛睁得雪亮,朝着葛年森然道:“如若不然,这蛤蟆明知他两个吃人的,还带他来此,那是为了甚么?敢是因为他生得俊,想要送给人作面首么?你可不也瞧瞧他那样子!”

  第七十六节 顾菟


  葛年听得这一席话,两眉便团在一处。冰砚瞧出她心思,好歹相处这么些年,便后来有失和气,到底不落忍;略想一想,便劝道:“先去瞧瞧是个什么光景。”葛年放出神术,领着人众在那墙垣中盘桓一阵,却就从那高屋敞轩中寻出个小小院落来。
  这院落瞧着不甚像意,屋檐低矮,门前空荡荡的,一没个屏风影壁,二没个假山池子,撑着一株桂树,褐枝棕叶,却是一朵花也不曾挂得。那矮屋门扇破坏,窗棂上全是灰,瞧着像是几百年没动静的破庙。
  见行于此,众人也都有些疑惑,孰知步入屋来,却见那堂屋地上,便就开着个丈余见方的方洞。洞口一排石阶,蜿蜒向下。这石洞瞧着有些潮润,两壁上无人整饬,多有苔藓。洞中各不过远,便见立着两根浑圆的灰白石柱,这柱子光洁,不甚落灰,柱子顶端扯着帐幔子,或白或黑,逶然拖地——想是几百年也不曾有人放下来当门帘,那幔子顶上堆满石屑,倘或一摇,怕就要簌簌落尘。
  石壁两侧,约摸二十来丈,便见凿壁开得有屋子。那屋子一个格局,两端开门,中间一溜排石页窗子。这屋子相似,内中摆放陈设却不相同。只是家私虽异,风格却同,虽没个精致细巧的物件,瞧着却还大方素净。一径下来,那屋子虽多,却都空着,也不见有人内中往来。
  惊蛰瞧着却有些心惊,低声问道:“难道这都是养人的地方么?”葛年亦低声答道:“我也不知。闻着有些霉味,倒没觉着腥臭。”低语之下,渐行渐远,不知过得几百间屋子,前头却就传出言语声来。为稳妥见,冰砚回转头来,同众人作了个噤声手势,将个结界限得紧些,挟了众人翛然过去。
  比及近时,正是见得葛年梦境中的形容。只是那小屋之中,并非苗璧泉一人,却多了个白面长眉道人。这道人身量适中,肩宽腰粗,一头头发束在后脑,紧着个金镶玉的束发;穿着件两截袍子。这袍子上半截雪白,下半截鲜红,又蹬着一双锦绣红靴。脸面略圆,两腮满是胡子,瞧着倒像长毛的白豆腐。
  这道人同苗璧泉立得丈余远,两手捧在袖中,端然而立,脸面含笑,却并没个龇牙咧嘴吃人皮肉的骇人形容。冰砚不敢过近,站在石洞外间,隔那窗户数步,并不逼近;且听那道人同苗璧泉道:“你只是怕什么。我又不吃人。”苗璧泉听得这话,脸却涨得通红,闷了一晌,悻悻然道:“何必哄我。那小厮言语,我都听见了。这里可不就是你们屠人取肉的地方。”
  那道人听得这话,却是抿嘴一笑,温言款语道:“别怕,你同那些个脑满肠肥的俗物不同。”苗璧泉冷然一哂,干巴巴道:“我瘦些,皮干肉紧,炖汤怕是不鲜么?”那道人听得这话,却是哈哈大笑,抚掌道:“你这娃儿,言语俏皮,倒是怪招人欢喜。”
  苗璧泉听得这话,却是靠着床榻坐下,扶着床头,沉着个脸,干声涩气道:“你可就是那小厮口中言语的玉炼朱颜胡先生?”那道人听得问询,嘴角一翘,含笑道:“你瞧着像么?”苗璧泉暼他一眼,干咳一声,避开他眼睛,瓮声瓮气道:“像。”那道人嘿嘿一笑,却是扯过凳子跷脚坐下,朝苗璧泉轻声道:“果然是个伶俐人。猜得不错,洒家正是姓胡。”
  苗璧泉听得这话,却是下意识的两臂抱紧,低声道:“那你还哄我。只说不吃人。”胡先生嘻嘻一笑,却是从袖笼中摸出一个白玉荷叶盘子来。那盘中堆着一堆红红白白的物什,累累垂垂大半盘子,晃眼一瞧,有些像颜色别样的带壳花生。这胡先生将这盘子望身旁的矮几上一放,抓起一把物什,一个一个的望嘴里塞,一时“咵嚓”,一时“吧唧”,却是嚼得甚香。隔着窗棂,惊蛰瞧得不甚仔细,略伸长腰,探长脖子,下细一看,却是险得叫出声来——哪里是花生,却是一盘带皮去甲的手指与脚趾。
  这胡先生咀嚼一阵,便就吐出一截碎骨,一行吃,一行朝苗璧泉笑道:“我家醒醒,不爱啃骨头,只吃剔骨肉,便不知这骨上剥肉的滋味。其实精肉不好吃。这带骨的才香甜。蒸炸煮炒,我也不喜欢。就这般,刮毛去甲,洗净血水,嚼着又软又糯,才是好吃。”苗璧泉瞧着头皮发麻,将头侧开,咬牙道:“你有甚话只管讲,有甚勾当,我也不敢犟,三言两语打发了就罢了。没得叫我恶心。”
  胡先生听得这话,却是噗嗤一笑,“啧啧”两声,轻言细语道:“可怜。不知是不是那起混账东西药多了,怎么就吓成这样。”苗璧泉听得这话,却是支起脑袋来,颤声道:“你给我下的是甚么药?”胡先生嘿嘿一笑,拈起一把碎骨肉,嘟嘴道:“我怎么知道。咱们家下药多,那小厮手头,惯常用的也有好几种。你且说个症状,我也好猜。”苗璧泉到底老实,听他一说,便就结结巴巴道:“虽个能走,手脚却有些发软,便肯坐着。站没一时,便觉着胸闷气短。这五脏六腑也是空的。倘或用气,便觉奇经八脉上全扎着针一般,又痛又痒。”
  胡先生听得这话,却是莞尔一笑,低声道:“哎唷。糟糕,这却是咱们的覆仰针哩。”苗璧泉眉毛皱成一团,支起脖子,颤声道:“这覆仰针却是个甚么毒物?”胡先生噗嗤一笑,眉毛一挑,将个眼睛睁得溜圆,笑道:“中了覆仰针,这肉会越来越酸哩!吃着一股尿骚味,可不就白糟蹋了!”苗璧泉心下一沉,下意识的望后一缩,将个床头捏得铁紧,抿着个嘴总不则声。
  苗璧泉见其行止,却是哈哈一阵大笑,伸出手来,在他肩头轻轻一拍,慢条斯理道:“罢了。这孩子,还说出自名门,怎么这么不经吓。三言两语,脸都白了。”又嘻嘻一笑,在自家脸盘子上摸得两把,笑道:“我家醒醒无事便要吓我。想是喜欢白净的。”见苗璧泉脸白如纸,却是将他手牵过来,握在掌心,含笑道:“可怜见的。别怕。你生得俊,我不大舍得吃你呢。”苗璧泉脸庞刷白,一声不言语。
  胡先生见他这个形容,却又是噗嗤一笑,将手一松,笑道:“别怕。虽个你生得俊,我也不敢同你相好。我家醒醒是个醋缸子,若晓得我瞧上你,怕不一口就吞了你。实话同你讲,这宝相可当真不是好人。他同你交际,那可不是他说的什么一见投契,相逢恨晚。不过就是同咱们送个吃食罢了。只是这胖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门宗家下,虽个平素吃人,却不吃道人。这道门仙长,咱们可是敬重得很。”
  苗璧泉听得这话,登时两肩一松,颤声道:“当真?”胡先生笑道:“素来如此。也没个哄你的道理。若这仙长友善敦睦,肯听咱们言语,依着咱们行事,咱们自然不吃他。若是稀里糊涂的一个痴儿,又倨傲,又孤拐,不太肯低头,那就还管什么仙长不仙长,不过是个会飞的野鸡罢了。便骨头硬些,多熬两日,怕不还是稀烂了。”
  苗璧泉虽则胆子不壮,倒也还不算蠢,听得这话,却也会过意来,迟疑一时,颤声道:“是要我门宗秘法?”胡先生嘿嘿一笑,颇有些得意道:“凭你是谁,能有什么道法,能高出我月神宗去?”苗璧泉心下一紧,又道:“或是我门下仙器法宝?”胡先生啐他一口,哂笑道:“你中土仙踪泯灭,还有什么重宝可言。不过都是往昔仙家留下来的家常物件。能助修行的,就是重器,能飞去来的,便是法宝;可不笑死个人。也不知有个甚好贪图的。便是你藏藏掖掖的贰负之尸。也不过就是老妖精坐化升天的遗骨罢了。这等臭烘烘的尸骨,一不能煎熬炖汤,二不能炸了酥了下酒,也不知要来何用。”
  苗璧泉“啊”得一声,这便有些疑惑起来,讶然道:“那却要我作甚?”胡先生嘴角一抿,含笑道:“却是要你与我作个行走。”苗璧泉听得这话,心头一沉,颤声道:“难不成要我变作个白胖子,在你门下烹茶煮酒?”胡先生哈哈一笑,啐他一口,骂道:“你个毛手毛脚的蠢蠹。什么白胖子,我家下都是金珠玉宝的美人!也是你好毁谤的。”见苗璧泉额头冒汗,一脸慌张,在他肩头轻轻拍得两下,笑道:“我家下人多得很。哪一年不生一窝出来。只恨地方小了,哪里还有空房子与你养膘。实话同你讲,我门下这行走也多,并不拘束一处。各人只在原先的老宗门下过活。只有事端了,这才吩咐过去。你若答应了,我自然就放你回去。”
  苗璧泉听得这话,却是两只眼睛瞪得溜圆——“都放回去了,谁个还肯听你差遣?”胡先生嘴角一抿,含笑道:“不是还有覆仰针么?针毒在身,怎么就敢不听话呢?”苗璧泉听在耳中,脑中却是“嗡”然一声,登时颓然缩将下去——“我是名门正派子弟,怎么能凭你一个妖精下作了去。”言语之下,却又猛然坐将起来,将胸襟一扯,露出胸膛来,哆哆嗦嗦道:“把我心挖了去,才能应你。”
  胡先生见他这形容,却是嗤然一笑,右手一抬,其五根手指“倏”然一声,便就生出五截尖铁指甲来。其手指微微一捏,便就“丁零当啷”一阵乱响。见苗璧泉脸色酡红,将个手指望他胸口一按,略一发力,那指尖便就扎进肉去,当下便就冒出五道鲜红的血痕来。
  苗璧泉心下骇怕,却也还有两分硬气,两眼一闭,颤声道:“何必拖拖拉拉,给个痛快,黄泉路上,我也谢你。”胡先生见他这形容,却是嘿嘿一笑,五指一松,将个血淋淋的手掌在璧泉脸庞轻轻一抹,笑道:“你一个名门子弟,怎么就贪死怕生呢?”言语之下,却是望他脸上吹一口气,笑道:“可怜见的,为着一个‘名’字,却就肯送命了。我且问你,这会子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的名门同宗,却在哪里呢?”
  言语之下,又自抿嘴一笑,将个铁指甲在那白玉盘中“叮叮当当”一阵乱敲,一边敲击,一边奚落道:“若不应承也罢了。那便只好与洒家填个肚子。”苗璧泉听得这话,登时睁开眼来,两只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胡先生身子前倾,却是捉过他手来,握在掌心,轻轻摩挲;抚摸之时,口中兀自“啧啧”有声——“真个皮光肉滑,肥瘦适宜。”又望他臂上摸摸捏捏过来,含笑道:“这臂膀也好,寻得良辰,候着美景,剁得碎碎的,码个半盘子,许一壶酒,约上三两风流骚人,讲些个风月旧事,真个快活似神仙哩!”
  苗璧泉咬牙将他一推,脸红筋涨的,直是气得瑟瑟发抖,口中吐出一个“你”字,却便就没了下文。那胡先生嘿嘿一笑,低眉抿嘴的笑道:“同我作个行走。却有什么不好?我一不要你作甚么伤天害理的事端;二不要你作甚么欺师灭祖的恶行。却是有什么好推辞的。”苗璧泉脸色刷白,哆哆嗦嗦道:“你到底要我作甚勾当?”
  这胡先生将身一仰,摆出个跷脚驾马的形容,含笑道:“急什么。你若应下来,将来自然会与你指派。”言语中,收却铁指甲,扯过苗璧泉袖笼揩手,又自袖笼中摸出一丸指头大的丹丸来。那药丸也怪,瞧着却是个盘手盘脚的雪白兔子。胡先生将这药丸托在苗璧泉眼前,笑道:“若应了,我就许你这药兔。”苗璧泉瞧着这丹丸,迟疑道:“这药兔就是覆仰针的解药么?你就不怕我口是心非,哄你这药丸子?”
  胡先生嘿嘿一笑,手掌轻轻一晃,那兔子腿脚一伸,却就活泛过来,竖起两只长耳朵,瞪着一对红眼睛,左顾右盼,颇有几分爱人;又捏住这兔子耳朵,提将起来,那兔子前腿缩在胸前一动不动,一双后腿偏就不停的望外蹬踹。胡先生将这兔子望苗璧泉身前一晃,含笑道:“这药兔是我家醒醒的法炼宝贝,并不是甚丹丸。但凡入腹,便能同你心意相通。若你真心归附,它自然替你压制那覆仰针毒。若你存有二心,这宝贝自然晓得撮弄,叫那针毒发作起来。”
  苗璧泉腰板挺直,两手捏得铁紧,也不抬头,半侧脸面,慢吞吞道:“你就不怕谁一时哄了你,得了这药兔;但一出门,便就寻人弄这解药?”胡先生嘿嘿一笑,却是靠过头来,附耳道:“我这覆仰针也好,醒醒的药兔也好,俱是月神旧年养兔子蟾蜍的法子。普天之下,无药可解。”苗璧泉颤声道:“便解不得。到底也还全身而退。这覆仰针毒,不可叫人行动艰难;并不伤生害命。一旦自由,他就不乖巧,不听话,你又如何?”
  不知怎么搞的,不过打成不可了。。。。手残啊。。
  第七十七节 水月


  胡先生暼他一眼,眼神瞧着又像可怜,又像可敬,只点头道:“果然是个老实孩儿。虽个啰嗦,我却也欢喜。只是也忒蠢了些。如今你说这话,不过是还未尝过这剧毒发作的滋味罢了。这覆仰针毒虽个不要命,一旦发作起来,那可痛苦得紧。彼时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还不如今日就求我吃了,只怕还爽利些哩。”言语下,见苗璧泉有些信不及,却是抿嘴一笑,在他耳畔轻轻一吹,笑道:“你若不信。不如现开发。尝尝是甚滋味,那也使得。”
  葛年立在外间,瞧得真切,这胡先生话音一落,那苗璧泉一个激灵,登时弯腰缩作一团,手只是乱抓,腿只是乱蹬,其喉间“呜呜咽咽”,却总叫不出声。便一霎时,就冒出一身汗来,瞧着像是才从河里捞将上来一般。见此形容,那胡先生嘿嘿一笑,款款起身,但见他两手一拍,那苗璧泉便就陡然一松;只是手脚有些痉挛,一时却是立不起来。
  那胡先生见他这行止,却是“咯咯”直笑,将那药兔望苗璧泉身旁一放,笑道:“罢了。我就不撮弄你了。若你肯答应,自家吃了药兔出来,外间自然就有人接引。若你不愿意,那也就罢了,瞧你生得俊,便许你自尽。虽个有些暴殄天物,我也许你棺椁,留你一个全尸……”
  谁想言语未落,那苗璧泉一个激灵,却是猛然伸出手来,抓住这药兔,一口便吞下喉去。胡先生见彼行事,立时弯腰将他搀将起来,含笑点头,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能屈能伸大丈夫。”苗璧泉药兔下腹,手脚却是果然回了力气,只是立身起来,那肚腹中却似藏着一块火炭一般,但觉心头烧得厉害,恨不得饮一桶雪水下肚才好。
  胡先生施展惯常了的,晓得个中滋味,在苗璧泉胸口轻轻揉得两下,笑道:“不妨事,等下出去,我寻两个齐整的小厮杀了,接一盆子冷血,痛饮两口,自然爽利些。”苗璧泉被他摸得浑身不自在,两臂直起鸡皮疙瘩,又不敢推,低下头去,低声道:“井水即可,何必弄这等血腥饮食,未免太龌龊。”胡先生莞尔一笑,轻声道:“你不知道,这月神宗的弟子,道法阴寒,这身上摸着,寒冰似的。那鲜血流出来,跟冰山上流下来的雪水没两样。”听得这一说,苗璧泉便瞧向胡先生那手掌。
  胡先生见他这神色,嘴角一抿,却是收回手来,不疾不徐道:“冷冰冰的,跟死人有什么两样?我修了这么多年,难不成就为着作个翻棺材板的活死人么?这些蝎蝎螫螫的小妖也就罢了。我自然就不一样。”言语下,却就抬脚朝外行走,一行走,一行说道:“药兔下肚,你自然也就不是外人了。且跟我来,去见见我家醒醒。”
  苗璧泉哪里敢说个“不”字,低头跟在后头,亦步亦趋;因见胡先生风流狐媚,态度也还随和,壮着胆子,便就问他这行走究竟为着何事。孰知问询之下,这胡先生却是一声长叹,回转身来,拉着苗璧泉的手拍得两拍,叹道:“傻孩儿,实不相瞒。我也不知。但就收得一个,便同那老白毛知会一声。究竟如何,还要等着示下。若觉着你有用,便指派些个事项,那便是你的造化,也是我的运气。若觉着你无用,并没个指使,那却也是你的便宜。依旧过你的旧营生罢了。横竖不必担心。”苗璧泉讶然道:“这老白毛是谁?却有这等本事,能拘束你为其物色行走?”胡先生苦笑一声,却是有些怅然道:“你也晓得,到底咱们不是人身。活得久了,自然怕那九天之雷。这老白毛却是厉害得紧,有一等布置之法,能引过雷去。这法子乃是算卜之法,但凡布置,讲究天时地利,时辰一变,星宿移位,便要结新阵势。是以求了一回,便还要去求下一回。这才没奈何,不得不作这等违心之事。”
  嗟叹下,又在苗璧泉肩头轻轻一拍,笑道:“只是这话别同宝相言语。他不知底细,只当咱们有这瞒天过海的手段,时不时便孝敬两个人来。有他在,到底省事些。”听得这话,苗璧泉心下涩然,却也不好言语。走出那屋子,至于拐角,却又停下步来,回头瞧向身后那石屋。胡先生心下诧异,回头瞄了两眼,并没见个异样,疑惑之下,便就问他。
  见得他两个如此,葛年等人却是吃得一吓。孤标道人只当露了行藏,袖子一挽,便待要放剑。孰知剑未显形,那苗璧泉便又回转头去,慨然一声长叹:“可怜。一念之差,就险得在这古洞破屋作了枯骨。”胡先生听得这话,却也点头笑道:“这等七尺汉子,怎么还有这起酸叹。老实同你讲,便是我肯与你留个全尸。只怕一转身,家下那几个老妖精便就把你那坟头给扒了。若是衣裳带血,怕是连衣裳也嚼来吃了。”
  苗璧泉干咳一声,却是慢条斯理道:“我瞧那宝相,光华外显,妖气内敛。也还有些道行。有他一个,抵得我家半山的道士。怎不就送他个药兔尝尝?”胡先生听得这话,却是噗嗤一笑,在苗璧泉额头狠狠一戳,笑骂道:“你这遭瘟的毛头孩儿,也太会撩拨生事。那宝相凭是怎么奸猾,凭是如何龌龊,到底同我认了宗亲。我便有些犯难事情,也不至于寻到他身上。”
  两个一行言语,一行去远。葛年见苗璧泉那行止,心下说不出是个甚滋味。孤标见他等去了,便就催促。葛年听得呱噪,心头厌烦,恨声道:“地方寻来了。快将孩儿还来。咱们两不相干。”孤标原有些孤傲,并不将旁人放在眼中,这会子见了那胡先生,却是颇有几分忌惮。思量片刻,却就有些吞吞吐吐道:“又没见他拿出来。有是没有,还未可定。”葛年忿然道:“岂有此理!怎地这般啰嗦!难不成还要我替你拿过来,递上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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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孤标道人嘴角一翘,似笑非笑道:“若能如此,却是再好不过。”惊蛰听他言语赖皮,却是怒目而视,骂道:“你这等言而无信,焉知你拿到贰负之尸,可还有没有别的花样?”灵印听得这话,却是“嘿嘿”一通大笑,阴声冷气道:“他就是这么混赖,却又如何?”葛年听得这话,直是气个倒仰,回头瞧向冰砚,却见她两眉微颦,并不言语,只是抬脚而行。
  葛年心下烦恼,追上前来,低声道:“若由得他这般挟持,哪里还有个了时!”冰砚回头暼了一眼孤标,又瞄了一眼葛年,只是前行,总不应声。葛年“嗐”然一声,惊蛰跟上来,见她这神色,劝道:“师伯别急,师父总有法子。”葛年叹道:“她有什么法子,还不就是逆来顺受罢了。你师父瞧着面冷,实则同你左师伯差不离,都是死心牛性的呆子。但凡遇着这起蛮不讲理的妖怪,总是吃亏。”
  言语中,已然跟着出了这石屋地洞,出得门轩,一行尾随去来,却是到得这宫阙中个繁华所在。那宫阙正中,却有个数百丈的轩敞坝子。那坝中筑有九个浑圆池子,每个池子皆有十来丈宽。池子周遭并无栏杆,只有一圈圈低沿而下的石阶。石阶末层,半泡池中。如今那池子石阶之上,挤满了跣足赤膊的汉子,一个个只穿着亵裤,吵着嚷着,挨挨拶拶,只不知弄些个甚勾当。
  孤标但就瞟得一眼,也便心下纳罕,惑然道:“那池子有甚古怪?怎么就争着下去洗澡不成?”灵印望得一眼,也是不解其意,只是瞧便瞧了,却是一声怪笑,朝着冰砚等道:“你们姑娘家家的,可有什么好瞧的。臊不臊?”他这话原有几分奚落意思,孰知惊蛰是个古墓中长大的人物,若是不挂怀的,不上心的,瞧着不过是还未咽气的活死人,并不就多心,听得这话,直是充耳未闻。
  那葛年妆了多少年男人,同男人爬模滚打过来的,听得这话,却是冷然一哂,啐他一口,冷道:“不过一群山妖野怪,便是衣不蔽体,瞧便瞧了,那又怎地?”言语之下,又“啧啧”两声,慢悠悠道:“那庄户人家,谁家没个鸡犬猪狗,谁家没个蛇虫鼠蚁,难道还要它们都穿上衣衫不成?也太痴了。”独冰砚听得这话,却是蓦然想起秦道一来,无端端的,却是叹一口气。葛年听得她这声气,猜不着她那心事,略想一想,劝道:“妖怪里头,讲不着那礼义廉耻。”冰砚听得,不过微微一笑,也不多言。
  一行近些,却见那一干妖怪涌在水池边上,推搡间,也还吵嚷。那内中一个水池边立得个胖头白皮的汉子,这番抄手抱胸,骂骂咧咧道:“直娘贼!捞了几年,都摸着个把柄!总扯不过来。”其身旁一个大肚汉子笑骂道:“扯你娘的臊!你算个什么东西,就能沾着那宝贝边儿了?一池浑水,你瞧不实在,看不分明,怕不是摸着我的脚了!”一干妖怪听得这言语,却是齐齐哄笑起来。那隔得远的,不明仔细,听得笑声,齐齐转头瞧过来,一时以讹传讹,都吵嚷起来——“那边摸着了!”便就潮水似的涌过来,那胖头白皮汉与大肚汉子立在水池台阶最下层,人潮一挤,立足不得,“哎唷”声中,却是齐齐跌下池去。
  那池中原是一池死水,黑不隆冬的,波澜不兴。孰知这人落其中,水波一荡,水底却是突地冒出一团白色的月影来。月影一现,那池边的一干妖怪登时大呼小叫起来,一个个接二连三的扑下池去,望着那月影又捧又摸,又抓又扯。孤标等远远瞧着,直是莫名其妙。惊蛰压低声气,朝葛年道:“师伯,他们这是在捞月亮么?”葛年皱眉道:“不知道。只是也奇了。此是地下洞室,却是哪里来的月亮?”正觉疑惑,那池中的月影却就渐见下沉。眨眼功夫,便就沉得无影无踪。
  一干妖怪挤在水面,你蹬我,我踹你,心不甘情不愿的爬上阶去,那大肚汉子跳上阶来,抹了抹脸,朝那胖头白皮汉子笑道:“这回可又摸着了么?”那胖头白皮汉子嘀咕一声,没好气道:“没有。”那大肚汉子嘻嘻一笑,拍着肚子道:“你看,我这脚一缩着,你可就摸不着了!”周遭那一干妖怪听得,却又是一阵哄笑。只是这番个个都才从池中爬出来,倒没人挤过来了。
  冰砚瞧了一阵,也瞧不出个所以然,领着众人绕开这九座池子,朝那坝子后的正殿行去。那正殿台墀数十丈高,白玉台阶一径向上,瞧着像是通天的梯子。众人悄然上来,走得过半,却迎头碰见先时见过的千层下巴同糍粑脸。那千层下巴一人捧着两个盘子,糍粑脸空手跟在后头,虽个一前一后,却是一路说个不停。
  那千层下巴脸面带笑,道:“如何?今日没白当差吧?你可瞧见那三星池了么?”那糍粑脸叹道:“瞧见了。原来九星池只是哄这些个蠢奴才来的。好的都在上头。若不是顶缸来的,只怕再过几百年,我也还蒙昧不知。”那千层下巴笑道:“也不算哄。九星池也能捞出宝贝。前些年有人还捞出个药钵来哩。只是修月玉斧、玄霜玉杵,怕是摸不着的。”糍粑脸听得这话,却是一声长叹,道:“可怜。祖爷爷在三星池捞了多少年了,一点动静没有。何不广施恩惠,叫大家都去试试?说不得谁个有缘,竟就摸出来了。”那千层下巴吃吃笑道:“叫你去求胡先生。你偏就腼腆。”那糍粑脸啐得一口,笑道:“我生得丑。可不敢去。适才我可都瞧见了。先生一直攥着那个又瘦又干的汉子哩。快上殿了才撒手!”
  葛年听得,那又瘦又干的汉子,自然是苗璧泉无疑。思忖时,那两个胖头蛤蟆便就错身过去了。比及近得殿宇,从这悬高孤台边上一眼望去,那金桂碧海,邈然不见尽头,茫茫叠叠碧波,渺渺层层金浪。孤台正中,却是一溜排开并肩的三座殿堂。三座殿宇前头,立着一个像是祭台的高台。台下环绕三座十来丈宽的池子。那池子瞧着同下面的九星池大致相仿。只池边多种着几株月桂。这月桂枝多叶疏,满开白花。乍然一瞧,倒像堆雪砌云的玉楼。
  想来这地头便是那两个蛤蟆所言的三星池。惊蛰行至这池子侧旁,探头瞧了瞧,因是有风,那池子不比九星池没个波澜;只是清波荡漾,池中却也空空白白,并不见有月影沉浮。那祭台上头,如今一无香火,二无灯烛,却就只得三张小桌。居中一张并肩坐着两个道人,左首这个身量矮些,然眉眼隽秀,正是适才见着的胡先生;右首是个铁塔般的壮汉,剑眉星目,猿臂蜂腰,瞧着气度非凡,同他携手言语,想来正是他口中所言的醒醒道人。靠左那桌子坐着个黑袍冷面的道人,全身裹得甚是严实,露出的一双手雪也似的白,然手背手腕上生满黑毛,又乱又杂,远远瞧着,倒像是白璧上蒙了一层黑纱。靠右那桌子坐着个黄袍含笑的道人;这道人眉眼如画,玉簪束发,玉环挂腕,娴静温婉,竟是个娇花照水、弱柳扶风的少年。
  祭台下头数丈,原有个通上转角的半台。那半台上一般摆得两张桌子,上头落座的,却是宝相与苗璧泉。宝相靠墙坐着,望着苗璧泉,讪讪的有些不好意思。苗璧泉低头瞧着身前那杯盏,却是一动不动,一言不发。葛年放眼细看,苗璧泉身前那杯盏侧旁,却也放着几个玉盘玉碗。苗璧泉眼皮底下那白玉盘中,却是淋汤浇水的一盘眼珠子。那玉碗之中,压着半碗肉脯,红红黑黑的,也不知是甚来历。苗璧泉捏着一双玉箸,呆呆怔怔的,不知是食不知味,还是心有旁骛。

  孤标道人嘴角一翘,似笑非笑道:“若能如此,却是再好不过。”惊蛰听他言语赖皮,却是怒目而视,骂道:“你这等言而无信,焉知你拿到贰负之尸,可还有没有别的花样?”灵印听得这话,却是“嘿嘿”一通大笑,阴声冷气道:“他就是这么混赖,却又如何?”葛年听得这话,直是气个倒仰,回头瞧向冰砚,却见她两眉微颦,并不言语,只是抬脚而行。
  葛年心下烦恼,追上前来,低声道:“若由得他这般挟持,哪里还有个了时!”冰砚回头暼了一眼孤标,又瞄了一眼葛年,只是前行,总不应声。葛年“嗐”然一声,惊蛰跟上来,见她这神色,劝道:“师伯别急,师父总有法子。”葛年叹道:“她有什么法子,还不就是逆来顺受罢了。你师父瞧着面冷,实则同你左师伯差不离,都是死心牛性的呆子。但凡遇着这起蛮不讲理的妖怪,总是吃亏。”
  言语中,已然跟着出了这石屋地洞,出得门轩,一行尾随去来,却是到得这宫阙中个繁华所在。那宫阙正中,却有个数百丈的轩敞坝子。那坝中筑有九个浑圆池子,每个池子皆有十来丈宽。池子周遭并无栏杆,只有一圈圈低沿而下的石阶。石阶末层,半泡池中。如今那池子石阶之上,挤满了跣足赤膊的汉子,一个个只穿着亵裤,吵着嚷着,挨挨拶拶,只不知弄些个甚勾当。
  孤标但就瞟得一眼,也便心下纳罕,惑然道:“那池子有甚古怪?怎么就争着下去洗澡不成?”灵印望得一眼,也是不解其意,只是瞧便瞧了,却是一声怪笑,朝着冰砚等道:“你们姑娘家家的,可有什么好瞧的。臊不臊?”他这话原有几分奚落意思,孰知惊蛰是个古墓中长大的人物,若是不挂怀的,不上心的,瞧着不过是还未咽气的活死人,并不就多心,听得这话,直是充耳未闻。
  那葛年妆了多少年男人,同男人爬模滚打过来的,听得这话,却是冷然一哂,啐他一口,冷道:“不过一群山妖野怪,便是衣不蔽体,瞧便瞧了,那又怎地?”言语之下,又“啧啧”两声,慢悠悠道:“那庄户人家,谁家没个鸡犬猪狗,谁家没个蛇虫鼠蚁,难道还要它们都穿上衣衫不成?也太痴了。”独冰砚听得这话,却是蓦然想起秦道一来,无端端的,却是叹一口气。葛年听得她这声气,猜不着她那心事,略想一想,劝道:“妖怪里头,讲不着那礼义廉耻。”冰砚听得,不过微微一笑,也不多言。
  一行近些,却见那一干妖怪涌在水池边上,推搡间,也还吵嚷。那内中一个水池边立得个胖头白皮的汉子,这番抄手抱胸,骂骂咧咧道:“直娘贼!捞了几年,都摸着个把柄!总扯不过来。”其身旁一个大肚汉子笑骂道:“扯你娘的臊!你算个什么东西,就能沾着那宝贝边儿了?一池浑水,你瞧不实在,看不分明,怕不是摸着我的脚了!”一干妖怪听得这言语,却是齐齐哄笑起来。那隔得远的,不明仔细,听得笑声,齐齐转头瞧过来,一时以讹传讹,都吵嚷起来——“那边摸着了!”便就潮水似的涌过来,那胖头白皮汉与大肚汉子立在水池台阶最下层,人潮一挤,立足不得,“哎唷”声中,却是齐齐跌下池去。
  那池中原是一池死水,黑不隆冬的,波澜不兴。孰知这人落其中,水波一荡,水底却是突地冒出一团白色的月影来。月影一现,那池边的一干妖怪登时大呼小叫起来,一个个接二连三的扑下池去,望着那月影又捧又摸,又抓又扯。孤标等远远瞧着,直是莫名其妙。惊蛰压低声气,朝葛年道:“师伯,他们这是在捞月亮么?”葛年皱眉道:“不知道。只是也奇了。此是地下洞室,却是哪里来的月亮?”正觉疑惑,那池中的月影却就渐见下沉。眨眼功夫,便就沉得无影无踪。
  一干妖怪挤在水面,你蹬我,我踹你,心不甘情不愿的爬上阶去,那大肚汉子跳上阶来,抹了抹脸,朝那胖头白皮汉子笑道:“这回可又摸着了么?”那胖头白皮汉子嘀咕一声,没好气道:“没有。”那大肚汉子嘻嘻一笑,拍着肚子道:“你看,我这脚一缩着,你可就摸不着了!”周遭那一干妖怪听得,却又是一阵哄笑。只是这番个个都才从池中爬出来,倒没人挤过来了。
  冰砚瞧了一阵,也瞧不出个所以然,领着众人绕开这九座池子,朝那坝子后的正殿行去。那正殿台墀数十丈高,白玉台阶一径向上,瞧着像是通天的梯子。众人悄然上来,走得过半,却迎头碰见先时见过的千层下巴同糍粑脸。那千层下巴一人捧着两个盘子,糍粑脸空手跟在后头,虽个一前一后,却是一路说个不停。
  那千层下巴脸面带笑,道:“如何?今日没白当差吧?你可瞧见那三星池了么?”那糍粑脸叹道:“瞧见了。原来九星池只是哄这些个蠢奴才来的。好的都在上头。若不是顶缸来的,只怕再过几百年,我也还蒙昧不知。”那千层下巴笑道:“也不算哄。九星池也能捞出宝贝。前些年有人还捞出个药钵来哩。只是修月玉斧、玄霜玉杵,怕是摸不着的。”糍粑脸听得这话,却是一声长叹,道:“可怜。祖爷爷在三星池捞了多少年了,一点动静没有。何不广施恩惠,叫大家都去试试?说不得谁个有缘,竟就摸出来了。”那千层下巴吃吃笑道:“叫你去求胡先生。你偏就腼腆。”那糍粑脸啐得一口,笑道:“我生得丑。可不敢去。适才我可都瞧见了。先生一直攥着那个又瘦又干的汉子哩。快上殿了才撒手!”
  葛年听得,那又瘦又干的汉子,自然是苗璧泉无疑。思忖时,那两个胖头蛤蟆便就错身过去了。比及近得殿宇,从这悬高孤台边上一眼望去,那金桂碧海,邈然不见尽头,茫茫叠叠碧波,渺渺层层金浪。孤台正中,却是一溜排开并肩的三座殿堂。三座殿宇前头,立着一个像是祭台的高台。台下环绕三座十来丈宽的池子。那池子瞧着同下面的九星池大致相仿。只池边多种着几株月桂。这月桂枝多叶疏,满开白花。乍然一瞧,倒像堆雪砌云的玉楼。
  想来这地头便是那两个蛤蟆所言的三星池。惊蛰行至这池子侧旁,探头瞧了瞧,因是有风,那池子不比九星池没个波澜;只是清波荡漾,池中却也空空白白,并不见有月影沉浮。那祭台上头,如今一无香火,二无灯烛,却就只得三张小桌。居中一张并肩坐着两个道人,左首这个身量矮些,然眉眼隽秀,正是适才见着的胡先生;右首是个铁塔般的壮汉,剑眉星目,猿臂蜂腰,瞧着气度非凡,同他携手言语,想来正是他口中所言的醒醒道人。靠左那桌子坐着个黑袍冷面的道人,全身裹得甚是严实,露出的一双手雪也似的白,然手背手腕上生满黑毛,又乱又杂,远远瞧着,倒像是白璧上蒙了一层黑纱。靠右那桌子坐着个黄袍含笑的道人;这道人眉眼如画,玉簪束发,玉环挂腕,娴静温婉,竟是个娇花照水、弱柳扶风的少年。
  祭台下头数丈,原有个通上转角的半台。那半台上一般摆得两张桌子,上头落座的,却是宝相与苗璧泉。宝相靠墙坐着,望着苗璧泉,讪讪的有些不好意思。苗璧泉低头瞧着身前那杯盏,却是一动不动,一言不发。葛年放眼细看,苗璧泉身前那杯盏侧旁,却也放着几个玉盘玉碗。苗璧泉眼皮底下那白玉盘中,却是淋汤浇水的一盘眼珠子。那玉碗之中,压着半碗肉脯,红红黑黑的,也不知是甚来历。苗璧泉捏着一双玉箸,呆呆怔怔的,不知是食不知味,还是心有旁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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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八节 朱明


  宝相坐在对面,动了两筷子,吃了点夹子肉,独酌无趣,挤出个笑脸,朝苗璧泉打个哈哈,笑道:“兄弟真是贵人。竟成了胡先生的座上宾,真个难得。”苗璧泉听得他搭话,嘴角一撇,微微抬头,轻声问道:“上头来的是什么人?怎就这么金贵?你我竟都在这下头干坐?”
  宝相抬头瞟了一眼上方,压低声气,撇嘴道:“那是朱明宗的人。那个黑袍子,复姓钦䲹,名青璇,字青腰。瞧着面冷,其实也还好说话,同他言语,也还肯答白。那个金袍子,复姓钟鼓,名黄瓒,字黄耳。生得倒好,可惜最是倨傲,同他招呼,眼皮都不抬的。哼,不过也还是个禽兽罢了,装什么古圣门宗!”
  苗璧泉听得介绍,却是“啊”得一声,惑然道:“这个黄耳,是只猎狗成精?”宝相噗嗤一声,捂嘴笑道:“浑说!若叫黄耳都是狗变的,那青腰岂不成了荷叶竿梗了!不过一个名字,谁晓得他老子取这名字是甚寓意。”苗璧泉苦笑一声,又道:“我虽是年轻,到底也还江湖行走多年;不敢说遍识天下英雄,然中土胜洲,这名门正宗,名号总也听过几个,怎就不知这朱明宗是个什么名堂?这黄耳青腰,又到底是个什么精怪?”
  宝相听得这话,却是嗤然一笑,颇有些得意道:“你们仙有仙宗,这妖精魔怪,难不成就没个宗派么?那名山洞天都叫你们占了,这地府幽冥,难道你们也要霸尽了么?”言语时,引一樽酒,一口饮了,拍拍肚皮,又笑道:“只是这妖精,不比你们仙宗,唯恐出名惹来祸事,彼此间也少往来。外间消息少些。声名自然不能远播。这朱明宗,只在钟山。门宗之中,有两族人。一族复姓钟鼓,乃是鵕鸟。一族复姓钦䲹,乃是大鹗。这钟鼓与钦䲹,如今虽都是禽鸟化人,然二族的先祖,却是天神哩。那钦䲹乃是古神,钟鼓乃是钟山山神之子,二神交契,甚是相睦。后钦䲹与天神葆江失和,一怒之下,同钟鼓一道,在昆仑山南,将这葆江杀了。彼时天帝震怒,将钦䲹与钟鼓于钟山东崖斩首。那钦䲹、钟鼓精魂不散,神灵不灭,残躯便就化作了鵕鸟与大鹗。便是如今的朱明宗族人。”
  听得来历,苗璧泉两眉一皱,又问道:“这鵕鸟与大鹗又是个什么禽鸟?”宝相嘴角一抿,笑道:“我又不曾见他两个褪却法相,哪里晓得他两个本相是甚样范?”苗璧泉“哦”得一声,慢吞吞道:“看他两个长相,恐是仙鹤黄雀一流。”宝相笑道:“虽没见识过。但听胡先生言语,怕是同鹞鹰青雕相似。”又靠过来些,低声道:“不然怎么这么好吃人肉?若真个是仙鹤黄雀,怕是爱吃鱼罢!”
  这番言语相投,说得热络,那宝相趁热打铁,便就挪过来,与他并肩而坐,举起酒樽,含笑道:“好兄弟。先前是哥哥不是,这里与你赔罪。”苗璧泉瞄他一眼,哂然一笑,摇头道:“是我自家心贼。便没遇着你,总也还遇着旁人。何罪之有。”便就举起杯来,一饮而尽。
  酒水下肚,却是仰头一声长叹——“也不知他如今如何了。”宝相不解其意,跟着痛饮一杯,惑然问时,苗璧泉却哪里答应,不过将头一摆,将个杯子抡在掌心,摩挲一阵,满一杯酒,起身望地一拜,望天一洒,便就一声长叹:“叔叔,泉下有知,还请宽恕则个。侄儿怯懦,贪生怕死,实在不敢冒死相救。往昔我也苦劝,那通天教不是好相与的,奈何总听不进去。”
  言语之下,却是流下两行泪来,自家又满上一杯,一口尽了,又叹道:“金映玉晖,金映玉晖,便是玉晖排在了前头,那有什么打紧。他现如今是掌教了,比不得从前,便生分些,便排场些,让他三分又有什么关碍。没的白为他填一条命。他却是一毫不知。”
  苗璧泉正个自斟自酌,痛饮解愁,却突听高台上胡先生笑道:“不知怎地,这两边太阳,里头好似有人弹皮筋似的。这酒一下去,更是头痛。你们玩着,我去歇一阵,恐就好了。”醒醒道人听他说是头痛,却就有些担心,拉着个手问长问短。胡先生“哎唷”一声,将他手打下去,嗔道:“我又不是大罗金仙。总有个脑热头痛的时候。你们几百年没见,多少话要讲,怎么就好为着我坏了雅兴。你们只管自己,我且下去,不劳费心。”那醒醒兀自不放心,胡先生将他一推,按在座位上,笑道:“什么大不了的。想是行经走脉时岔了气,一时失察,不曾知觉。今日两杯冷酒下去,便有些不自在了。总别理我,我寻两粒五厨黄庭丸吃了,睡上一时,自然就好了。”言语下,同那黄耳青腰两道人作揖告辞,便就飘然飞下台去,同璧泉宝相知会一声,道声“失陪恕罪”,便就摇摇晃晃的绕过那三座大殿,走向后院偏殿去了。
  那里饮酒作乐,这边孤标却有些着急,同龙骧绥绥低声道:“我去引开高台上那三个妖怪。灵印对付宝相。你两个去将那道士捉了。倘或得手,外间相会。”葛年见他安排行事,急道:“先将孩儿还来。总不能你们失手,叫这孩儿与你殉葬。”孤标嘴角一咧,笑道:“若想那孩儿安好。你便祝我马到功成罢。”葛年听得这话,却是气得直跺脚,压低声气骂道:“你这泼贼!原来打的是这主意!”呵斥之下,抬眼瞧了一眼那三星高台,眼见那黄耳道人仙风飘飘,那青腰道人英姿飒爽,一个醒醒道人雄姿英发,当下一声慨叹,又是恼怒,又是着急,道:“那上头的妖怪,一个比一个瞧着厉害,你们这么上去,不是白送命么?”
  好多古代生僻字现在都好难打出来了。下次自己换个相近的算了。
  孤标还未作声,却见冰砚缓缓步前,慢悠悠道:“都不必动手。我去将那贰负之尸取来。”听得这话,一干人等却是齐齐吃得一吓。葛年小心翼翼道:“那妖精道法厉害,万不可轻敌。”孤标亦颇有些信不及,撇嘴道:“咱们倾巢而出,未必奏效,你一人上前,便有这等本事?”冰砚哂然一笑,冷道:“有或没有,一试便知。”言语时,又侧过头来,朝葛年低声道:“这苗璧泉,你救是不救?”葛年轻轻一叹,缓缓道:“怎么个救法?带他出逃么?他有药兔在身,便真个走了,能撇脱了事?”
  冰砚望她两眼,轻叹一声,将个限界定在此处,慢慢道:“便在此地等我。”又瞄了一眼孤标火蝎等,侧头朝惊蛰道:“这人言而无信,小心些。”旁人言语,那孤标也不怎地,冰砚这一说,其脸庞却就红将起来,火辣辣的,颇有几分局促。交代完备,但见她捏个法印,不过轻轻咒言两声,其身陡然一缩,登时矮上两分。众人瞧着,个个纳罕,正是不解,混猜瞎想时,却见她腰身一晃,竟就此化作了先时碰着的那个千层下巴的蛤蟆怪。
  变化得成,也不多言,但一挥手,那地面便就跳起几粒石子,与她化作了荷叶大的玉盘,莲花大的玉碗,那余下的石子滚在碗中,滴溜溜转得两下,却就变作了满满的一碗烂肉。那肉皮酥烂,肉汤发黑,卖相却有些不好看。冰砚捧了盘碗,便就大摇大摆的走出限界,望那半台慢慢走去。
  尚未走近,那宝相便就朝冰砚挥手道:“都去水中捞月了!连个答应的人都没有!今日高兴,快再与我弄两壶酒来!”又将那玉壶晃荡两下,嘀咕道:“你家这酒壶也忒秀气,三五两杯便就空了。小胖子,你家爷爷肚皮大,容易装不满,且就将你家酿酒的大桶扛一桶来,省得你来回跑。奶奶的,你家这台子也忒高了!”
  冰砚听得这话,将那玉碗分在两张桌子上头,变着那千层下巴的声气答道:“只怕使不得。扛桶上来倒不打紧。只是旁人瞧着不好看。”宝相嘀咕两声,啐道:“什么旁人!你家这醒醒道人也酸得很!人物精致,杯盏精致,吃酒吃肉也要精致!”嘟嚷之中,又探头瞧了一眼那碗中的炖肉,惑然道:“这是哪里的肉?怎么瞧着这等难看?”又望了望冰砚手中的盘子,诧然道:“就这么两碗?怎么上面倒没有?难道是为我两个单独备下的?”
  葛年等人虽个立得也远,然一个个千里眼,顺风耳,却是瞧得实在,也听得实在,睹闻其状,却是替冰砚捏出一把汗来。孰知冰砚听得这问话,却是抿嘴一笑,道:“你个吃肉吃老了的,这都认不出?这是肠头肉哩。统共就这么一点,那是胡先生交代,单独与你两个留着的哩。”宝相听得这话,却是“哎唷”一声,啐道:“呸!呸!呸!快端走!没的脏了我的眼睛!谁吃这个东西!”话一出口,却就又有些失悔,忙不迭笑道:“小兄弟,我是不好这口。胡先生的好意却是心领了。将这好肉与苗兄弟罢。他初来乍到,还是先补一补的好。”
  苗璧泉听得这话,登时瞪他两眼,低声骂道:“混账东西!真个口不择言。”冰砚将那玉碗望他桌子上一放,却是两靥含笑,低声道:“苗真人。我家先生有话同你交代,还请借一步说话。”苗璧泉“啊”得一声,搓搓手,干巴巴道:“他不是醉酒才去了么,怎么就有事交代了?”宝相“哎哟”一声,朝那一碗肉努努嘴,贼眉贼眼的笑道:“还是先吃了再去罢。”冰砚含笑道:“先生的意思,我怎么猜得着。怕是一时想着了,恐酒醒后就忘了,所以先交代一二,也是有的。”
  苗璧泉见他坚持,又不敢真推诿,呢呢嚅嚅起身,舔了舔嘴唇,涩声道:“你带路罢。”冰砚朝宝相略略弯腰,行个辞礼,便就折身下阶。苗璧泉跟在后头,两手环抱,却是有些垂头丧气。葛年等人立在远处,瞧得分明,一个个瞠目结舌,真真难以置信——这等清冷绝尘的天仙,怎么就还会哄人了!
  冰砚将个苗璧泉拐出来,行在前头,顺着先时胡先生去的路径引行,一行走,一行慢条斯理的同苗璧泉言语——“先生仙风道骨,一望可知,必是名门正宗子弟。”苗璧泉听得恭维,却是如芒刺背,干咳两声,总不答言。冰砚走得不快,见他跟得更慢,晓得他心思沉重,也不催他,也就用话拿他——“胡先生留着的人也多。总没一个同先生相似。我看先生有些傲骨,怎么就肯折节,同咱们妖精亲热起来了。”
  苗璧泉听这话有些不像,却是有些惊疑,下细一想,将脸一板,清了清喉咙,低声道:“药兔下肚。不过是披着人皮的妖精罢了。有甚么折节不折节的。我老实得很,你也犯不着试我。”冰砚听得这话,暗下里却是觉着他也有几分可怜。两相言语时,转过三星池后的大殿,拐进殿后的长廊,才是那高台隐没,苗璧泉却就陡然一步跨上前来,说时迟,那时快,一把扳住冰砚肩膀,“咚”然一声,便就将她按在廊壁之上,吹胡子瞪眼睛,压低声气,厉声道:“小妖精!我且问你,那药兔果然无解?”
  冰砚瞧他额头冷汗涔涔,显是又慌又怕,心头暗叹一声,轻声答道:“我也不知。”苗璧泉冷笑一声,指尖“哧溜”一声,却就放出半截铁箭头来,抵在冰砚咽喉,恶声恶气道:“你是他家下人!怎么就不知道?快说,若有一个字不实,可就别怪我手下无情!”冰砚眼皮一抬,瞄他两眼,慢吞吞道:“我真个不知。”
  苗璧泉两手发抖,那箭头抵在冰砚喉咙,却也颤个不住。冰砚抿嘴一笑,将那箭头轻轻一拨,苗璧泉手下并没十分用力,但这一撩,那箭头便就“丁当”一声,跌将落地。冰砚弯腰将这箭头拾起来,捏在掌心,翻着瞧了一阵,轻叹道:“既然不死心。这会子左右无人,何不弄个法术就逃了?出了这里,寻着自家门人,一起想个法子,岂不比在这里瞧着人肉发呆强些?”
  苗璧泉听得这话,却是“嗐”然一声,呆得片刻,却是一脸狐疑的调转头来,瞧向冰砚道:“怎么你这言语,并不向着你家主子?”冰砚微微一笑,将那箭头抛掷回去,轻声慢语道:“他是他。我是我。我依着他规矩行事也就罢了,难道心头念想,也要同他一样么?”苗璧泉听得这话,心头“咯噔”一下,却是会错了意,将冰砚两手一抓,捧在心口,低下头来,温声软语道:“好兄弟。你在他家长久,总知道些个端倪。你若奉告,我自然真心待你。”

  第七十九节 贰负


  冰砚见他这轻薄样子,嘴角一抿,手腕一翻,却是一把扣住了苗璧泉脉门。苗璧泉“哎”然一声,又惊又怒,忿然道:“你这是作甚?快放手!”然呵斥再三,冰砚哪里理他,左手钳住脉门,右手捏个法印,望他胸口一弹,便就轻声咒道:“赤子在宫,九真在房,请听神命,示察不祥。”咒言一动,苗璧泉胸口红光一闪,却就冒出其三魂七魄来。魂魄离体,其肉身“啪”然一声,便就摔倒在地。那魂魄漂浮在空,一个个面露惧色,满是张皇。
  移魂离体,冰砚便就蹲下身来,捏个法印,轻声一咒,苗璧泉那身躯“噼啪”一声,登时四分五裂——那皮肉相分,筋骨相离,其肚腹中藏着的覆仰针毒与那药兔直是一览无余。只是这覆仰针毒与药兔果然有些稀奇,虽则剥落,然缠在那经脉脉络之间,勾结缠绕,不知裹了多少死结。若强行扒拉,怕是要连脉络一发扯断。因是魂魄离身,灵台黯淡,这肉身剥开,苗璧泉身上藏着的玄门宝贝便就无处可藏。冰砚瞄得两眼,将个贰负之尸摸出来,叹息一声,五指一并,“啪”然一响,苗璧泉的肉身便就完闭如初。
  收捡停当,又抓着苗璧泉头发,一提一甩,但听“哧溜”一声,那苗璧泉偌大个身子,倏忽间隙,便就变作了一张薄绢。将这薄绢望空一扑,那一干颤颤巍巍悬着的魂魄便就收将回笼,复归原位。神魂回转,苗璧泉登时叫喊起来,冰砚瞄他一眼,将这薄绢就此一卷,裹作个圆筒,望袖笼中一放,登时风清鸦静,再没个吵嚷。
  收拾周备,冰砚便待隐身而行,孰知堪堪结个手印,便见那醒醒道人自外间急奔过来,已然一眼打了个照面。这当口便有些不妥当。冰砚将手一松,望着醒醒迎头接上来,正寻思如何开口,不防那醒醒却先急赤白脸道:“胡先生叫那毛脸道士过去作甚?”冰砚将头一低,轻声道:“不敢问哩。”醒醒道人跺脚道:“进去多久了?”冰砚低声道:“前脚刚进去。”醒醒道人一张脸便见有些发红,恨声道:“我且就去瞧瞧,他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要背着我交代!”
  不等冰砚开口,便就两足一点,风也似的,一掠而过。冰砚低头一笑,转过角落,便就变回本相,施法藏身,望着惊蛰等人隐匿处疾奔而去。那厢见她回来,兀自难以置信。见她空着个手,孤标道人便就冷笑道:“争兵夺宝,焉能取巧。不流血,不受伤,哪里就能……”话未说完,却见冰砚嘴角一抿,淡淡笑道:“东西已然得了。不必多言。且先出去。再作计较。”
  言语之下,便就领着众人沿原路折回。那火蝎心下狐疑,靠着孤标,低声道:“便算她有些手段,难道就这般轻易得手?那蟊道士一声不言语,由得她拿东西走人?须是得防着她取宝不成,另起算计。”孤标瞄他一眼,却是一声不吭。行至于外,出了那烂泥沆瀣之地,白温龙骧一分为二,各成一身。白温先就尖声朝冰砚道:“东西呢?先拿来瞧瞧!”
  他这言语颇不客气,惊蛰将眼一瞪,放出剑来,厉声叱道:“谁许你喝三吆四的!好不放肆!”冰砚在她剑身轻轻一按,轻声道:“不妨。没得同他等计较什么。”言语下,便就放出贰负之尸来,含笑道:“先放人罢。”火蝎抢上前来,尖声叫道:“先给东西!”孰知呵斥之下,却见孤标将手一抛,竟就将个人质甩将过来。葛年立在冰砚侧旁,见得孩儿抛了,恐有变故,忙不迭扑上前来,一把兜住。
  火蝎睹见此状,登时“啊”然一声惊呼,龙骧道人亦跌足道:“师兄!你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话未说话,却见葛年将个孩儿脸面一抹,胸口肚腹各各捏上一把,那孩儿“哇”然一声哭将出来,葛年心下一松,笑道:“还好。这道士不算歹毒。”听得葛年言语,冰砚也不多言多语,便就放出贰负来。有甚牵绊,有甚瓜葛,有甚未尽处,彼此交割,两相分明。那龙骧将个贰负之尸托在掌中,摩挲不住,察看不休,唯恐有个走展,弄个西贝货回去。
  白温凑在跟前,一般下细看了,朝龙骧撇嘴道:“是真的。不必认了。到底揣在我这里恁久,是真是假。一望可知。”火蝎见他等得了真的,便就拱手告辞——“东西到手。我也功成身退。那功德丹,可别混忘了。”孤标暼他一眼,冷然一哂,缓缓道:“此番你也没出两分力,也好意思。”火蝎眉毛一抬,亦冷笑道:“只说听命行事,可没叫我立个军令状。马到功成也好,功败垂成也罢,横竖我唯你马首是瞻。便是天尊仙驾在此,我也是这话。”孤标瞪他一眼,却也无话可说。
  那火蝎手脚一收,两足一蹬,“咚”然一声,一头扑进那热河之中,倏忽间隙,便就去个没影。龙骧见他去了,眉头一皱,同白温低声道:“这蝎子,口口声声说是个烈火化物,怎么来来去去,都在这热汤里头,他那火气,怎么就不见消灭一二?”白温嘴角一抿,撇嘴道:“他在时你不问个明白,倒来问我!我一不是他知己,二不是他世交,却是从何得知?”
  孤标从旁听着,却是两眉一皱,朝白温道:“收好了。仔细再出纰漏。”又侧转头来,朝冰砚揖手道:“向往种种,至此一笔勾销。姑娘回山,还请不要提起咱们剑魂宗。咱们虽源出一宗,到底如今已经分道扬镳。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今日一别,还是别再见面的好。”言语分明,便就提手作别。
  冰砚不过微微点头,并不与他答白。见人去了,葛年便问苗璧泉。冰砚手腕一抖,便将他抛掷出来。苗璧泉跌将在地,兀自头脑发昏,晕头转向的四面望得一望,瞧见葛年,却是打个寒噤,上下瞄看两眼,颇有些嫌恶之情。比及瞧清周遭行景,摸索起身,法行周天,功备不测,待确保昏聩之时并没中个劳什子束缚之法,这才两眉紧皱,抬眼朝冰砚恶声恶气道:“我如何在这里?那蛤蟆呢?”
  惊蛰听他声气凶恶,早便有些不快,碍着葛年,不好发作,一张脸比锅底还黑。葛年听他这言语,想着他身上的恶法,又觉着可怜,又觉着可厌,闷了一时,缓缓道:“此是峨眉山虚陵洞天的道真。见你时运不济,中了那妖精算计。念着一点玄门正宗的情谊,冒险将你救了出来。”苗璧泉伸手在自家袖笼中摸得一摸,脸色便有些难看,冷笑道:“也不是白出手。我的贰负之尸呢?”冰砚嘴角一抿,还未及答言,惊蛰便就抢在前头,冷笑道:“若说那东西有主,你也不是原主,不是偷来的,就是抢来的。你技不如人。还有什么好提的。若说那东西没主,谁本事大就是谁的,那你还有什么可嚷的?”
  苗璧泉脸色难看,恨道:“那玩意儿是妖精心甘情愿送我的。你们可是从我手里偷走的。”惊蛰嘴角一撇,鄙薄道:“妖精哪里来这等东西,还不是贼赃。”葛年从旁叹道:“鸟为食亡,人为财死。若不是为着这宝贝,你怎么就能被那妖精要挟暗算,中了那什么药兔怪法?”苗璧泉听得这话,却是吃得一吓,骇然道:“你怎么知道?”见葛年并不答话,却是退得两步,比及靠着那山壁,手心按着了冰冷潮湿的山石,这才定下心来,将头一埋,好一时,才轻声道:“事非经过不知难。你们怎么知道那无能为力是个什么滋味。存身于世,天靠不着,地靠不着,旁人更是一发靠不上。若无强法在侧,若无重宝护身,却要怎生才能活得像个人出来?”
  葛年见他这形容,却是忍不住慨然一叹——“你自家门下道法高妙,也有不二法宝。自家肯勤奋,未必不能出人头地,何苦与妖精为伍。”苗璧泉暼她一眼,冷然一笑,缓缓道:“英雄不问出处。只要能教我再上层楼,管是妖精给的,还是大仙给的。有甚不同?”言语时,见葛年那神色,又奇道:“你一个妖怪,却说这等话作甚?莫不是同咱们霍桐山有些渊源?”葛年嘴角一抿,苦笑道:“有甚渊源?天下道门是一家。大家都是一家人,怎么好意思见死不救。”
  冰砚恐葛年有些尴尬,朝苗璧泉道:“你身上那邪法。我虽没个对症的方子,却有一样抽丝剥茧的笨法子,耗上几日,便能解了。你若信得过。就同咱们一路同行。比及完好,再去不迟。”苗璧泉听得这话,却是有些信不及,迟疑道:“这药兔机警万分,若晓得我动了解法除妖的念想,便要发作。这可不是耍处。”冰砚嘴角一抿,却是微微一笑——“不妨。我若动手,先将你魂魄抽出身来。保你无虞。”
  葛年见他点头首肯,也不啰嗦,便将袖笼中一干人等都放将出来。王览甫一落地,便就叫嚷:“你这袖子安稳,比那鹿背羊背都舒坦。何不就一路揣着行走!”葛年啐他一口,笑道:“想得美!你们几个肉身沉重,便是挑山担河也不过如此!若一路揣着,我岂不白累坏了!”苗璧泉见着荀烟竹与王方平,登时一双眼睛瞪得溜圆。王方平见他骇异莫名,干笑两声,慢悠悠道:“怎么,见着杓子,心虚了不成?”苗璧泉讪笑一声,瞧着荀烟竹,畏畏葸葸的不敢过来,小心问道:“我师叔怎么了?”
  王方平慢声慢语道:“你可不都瞧见了么?被我爹打伤了。”又朝葛年一努嘴,“这位道长身怀仙术,能与他医治。”苗璧泉心下惴惴,颇是疑惑。那飞廉落地,便就催促行路。见葛年慢些,兀自尖声尖气嚷道:“利索些,若是那蛤蟆兔子寻出来,只怕不是耍处。那妖精瞧着比宝相灵印都还厉害三分。你们哪里是他两个敌手。”
  葛年放出巨源,将一众人等都驮了,寻路前行。飞廉同重明坐在后头,眼见众人各有所事,并没个人有心在此,同重明附耳低声道:“我看那华妙洞天的道人颇有些手段,比及到了,只怕未必能轻易得手。”重明缓缓道:“有这程丫头。断然没个不成的道理。”飞廉压低声气道:“先时她未必清楚那华妙来历。如今同他家道人照过面了,彼此打过交道。未必还肯助咱们一臂之力。只怕要先想个法子。莫要事到临头,才来失悔。”重明瞄她一眼,慢吞吞道:“能有什么法子好想?”
  这头低语,那边冰砚却也将个苗璧泉撂倒,聚魂于羊角之下,叫赵王守着,将个肉身裂开,那血脉经络之中,果然见那药兔与针毒。葛年见这行景,又惊又奇,瞠目结舌道:“饶是见识过了,仍旧有些心惊肉跳。”冰砚嘴角一抿,朝王览王祥道:“都过来搭把手。”见人过来,扯下一把羊毛,化作一撂剪刀,抛与他两个,道:“横竖也是闲着。你两个眼力好,替他将这毒物剪了。”那王祥原是个倨傲万分的人物,如今听得冰砚吩咐,却是一毫没个推辞。一手一把剪刀,便就动手。
  王览瞧着也奇,一边剪,一边“咦”得一声,惑然道:“怎么就转性子了?心经不念,也这般乖觉?”王祥啐他一口,朝葛年怀中的徐甲一努嘴,慢条斯理道:“我还在她手里哩。这等旧情。怎么能不让她?”王览听得,却也有些怅然,瞧向王方平,缓缓道:“谁想从前他是这样的人。”王祥略略一怔,瞧了瞧王方平,又瞧了瞧冰砚,总不同王览答白。
  赵王一个人呆在羊头皮上,扯了一把羊毛,却在练撒豆成兵的七变道。那羊毛抛抛洒洒,一时成了苍蝇,一时成了蚊子,嘤嘤嗡嗡的,呱噪莫名。惊蛰听着腻歪,上前问他,却是想变蝴蝶蜜蜂儿。惊蛰又好笑又好气,道:“你变这个作甚?变些个长爪带钩的,如今临阵对敌,怕不好相与些。”赵王讪讪的,脸红红的,不敢则声。惊蛰原不知这些事情,见他痴痴傻傻的,十分腼腆,也不多想,靠他坐着,笑道:“过来,师姐教你个乖。”便就拉着同他讲些个诀窍法门。
  冰砚见苗璧泉有人拾掇,也就抄手坐上羊角。葛年靠上来,笑道:“怎么总一个人坐着。”冰砚笑道:“下头人多,又闷又热,这上头凉快。”葛年哼得一声,又低头低声问道:“我且问你,等到了华妙洞天,那里头的人物,同你多少有些关碍,可怎么处?”冰砚听得这话,却是默不作声。葛年轻叹一声,又道:“华妙同虚陵近在咫尺,你不回山同祖师爷见上一面?不去找两个帮手?”见冰砚依旧不作声,又是一叹,缓缓道:“要不,咱们先去你家祖师爷处走一走,若他们有甚法子,不必求这两个妖精,岂不撇脱?”
  冰砚抬眼看她一眼,缓缓道:“不去。”葛年低声道:“若顺着这两个妖精,岂不同华妙有些尴尬处?彼时你用剑不用?”冰砚一声苦笑,不答反问:“你想回去么?”葛年听得问询,却是略略一怔,迟疑片刻,点头道:“自然是想的。”冰砚两手搭在自家肩头,轻叹道:“我自然也想。”言语下,便就瞧向惊蛰,两只眼睛黑白分明,湛如秋水——“瞧着风雷,怎么能不想起骊山。可怜她一个人,不知如今是个什么光景。我这心就这么悬着,却是一刻也放不下。”

  杜临潼,字骊山;霍惊蛰,字风雷。“骊山”这个,并没有特别正式的介绍。但是在上一卷《淮南》里面,临潼和紫微、朱利贞、李元济等人对话,都是叫她骊山的。
  @didi1024 2017-08-28 09:41:31
  最近我没事做又看了第三遍,我要提问。第一个问题是很早就想问的:羲和带人攻打昆仑是违背了他的初衷的,为什么?第二个问题:(哭不得道:“我是人世间的大悲怜悯之气集结化生来的。笑不成嘛,则是断善之念汇集而成的。)他们的这个本质完全没体现,是有下文还是就这么算了。第三个问题:(那老不死的,亏得我时时记得他,唤他一声师尊;这霹雳车乃是南极长生大帝借予天庭雷部行雨的雷车,乃是我师门传世的秘宝;他竟然传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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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羲和这个,本卷完结,将会正式写出来。明明真君这边,是个大的部族。里面是有很多不同声音的。有希望和中土协商会盟,和平共处的;有希望以武力征服,压倒中原宗派而独大的;而第二派中,又有希望联合中原被欺压的妖魔宗族的。羲和不是主战派,自然是违背他的初衷的。
  2,哭不得和笑不成。本质的体现我觉得有很多啊。这里涉及到一个概念,叫做阐提。这里解释起来就太长了。我觉得徐甲和尹喜在面对兄弟情分、父子情分上都体现了他们的本质。就是现在冰砚采取的这个菩萨手段,也都是一个体现。不过也许是我写得过于隐晦,或者说写得不够好,所以让人难以理解罢。这个,是我的能力有限了。但在后文中,也都还会继续体现。尹喜(惊蛰),徐甲(临潼)的故事,在砍掉回归之后,慢慢的补起。希望还能圆满。
  3,通天的师父这个,真是看得很细。通天的技艺,一半是他爹教的,一半是他师父传的。他的师父,将在后文里面出现。至于为什么玉虚会和通天在一起学习,后面也会有详尽的篇幅进行讲述。


  4,关于阐提这个,很感谢提点。其实这个断善和大悲的体现,在前头尹喜徐甲和惊蛰临潼故事被砍掉以后,确实就不太好理解。而现在强行修改支线插进来,大家又觉得惊蛰的性格变化匪夷所思。当初就不该为了节省时间和讨好读者硬改。所以在《明明真君》这一部,就新开了支线,争取将故事铺开,让大家对全局的了解更多。在这一部的部首,就加入了《淮南》的独立卷。冰砚这一卷完结后,将会上《晴川》的独立卷。对于只想看主角故事的读者,恐怕又是个巨难忍耐的过程了。
  第八十节 夙缘


  冰砚这言语,并没个十分悲怆,那脸色,也并没个十分忧愁,然葛年听在耳中,却就生出十二分的怅惘。慨叹之余,却见冰砚回转头来,慢悠悠道:“经历如此,我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这世上,难道还有比保护自家所亲所爱之人的周全更要紧的么?这世上的义理也多,规矩也多,哪里能都依足了。咱们山上那一堆祖师爷爷,哪个不是迂之又迂的。若知晓了,又要序尊长,又要拜兄弟。若真个认了,开口请求,他肯给你这宝贝?若他一口回绝了,好意思同他啰嗦?这两个妖怪肯善罢甘休?肯退而求其次?何必多事。”葛年听得这话,却是有些忧心,在她脑门上一戳,嘀咕道:“你师父的告诫也不听了么?”
  冰砚噗嗤一笑,嘴角一抿,颇有些狡黠道:“这会子我师父还没出世哩!听谁的?依我看,那华妙洞天的老前辈一个个都跟入魔了似的。若是那劳什子折光镜息壤没了,他那洞天真个要塌,也是好事。叫他们上虚陵去,好好背一背祖上传下来的规矩。我可是背得滚瓜熟哩。”言语下,又挺直腰背,含笑道:“我可不是少君。他是照着师父的模子在做人哩。我不成。我打小就一肚子坏水。可没想着要做好人来的。”葛年听得,暼了一眼飞廉重明,嘀咕道:“他两个真的拿着宝贝,就肯答应送咱们回去?”冰砚轻声道:“她两个又不傻。不过顺水的人情。怎么就不肯?”
  葛年听得这话,却也没话拿她,只叹道:“你吖,一时瞧着像个坐了几百年蒲团的老靠道士,一时瞧着又像没及笄的黄毛丫头。真个叫人琢磨不透。”冰砚抿嘴一笑,道:“操这些心作甚么。你不好好去养着。伤还没好周全哩。”又暼了一眼王方平,嘀咕道:“这家伙还是个烧丹的,怎么便连两丸养气顺心的药丸也没有。亏得还背这么几个炉子!”
  出了通天地界,无须他引路,王方平便就靠吕叔敖、赊月坐着,只时不时偷偷瞟荀烟竹两眼,并不过去。吕叔敖疯疯傻傻的,无人同他交谈,他自言自语的,一时大笑,一时大骂。赊月病怏怏的,只想养神好好歇一歇,被他吵得心烦意乱,又拿他没奈何,这羊背之上也就这点地方,余者瞧着又不好亲近,真个躲也没处躲去。王方平坐在两人侧旁,心事重重,浑然不觉吵闹。正自思量,也不知经行多远,也不知至于何处,突听葛年在上头道:“夜行赶路,未免太招摇。还是寻个地头歇一阵。”
  便就果然寻了个僻静山涧,将众人安顿下来。这山涧两边悬崖,中间一道飞泉,下头一汪深水。飞泉后头,有数丈深的一个水帘洞。置身其内,也倒还宽敞。因怕露了行藏,葛年与冰砚齐齐在外布置一番,将个洞窟入口封藏起来。众人俱坐稳了,徐甲尹喜却又哭闹起来。王方平放出宝鼎,匀些汤水与他两个饮食,尹喜也罢了,汤汤水水吃着,便就睡着了。徐甲吃得一半,却是突地尿将出来,撒了王方平一肚子。
  王方平猝不及防,“嗳哟”一声,慌忙将个徐甲高高举起,两臂伸得老长。朝葛年道:“你带这么久,怎么不把尿啊!”葛年瞪他一眼,啐道:“放屁!你给我十万雪花银了哩!还替你兄弟把尿!臊不臊啊!”王方平脸皮也厚,葛年斥骂,直是眼皮也不带抬的,恍若未闻,只朝冰砚皱眉道:“怎么这么多尿?”冰砚未则声,倒是葛年冷笑一声——“谁让你灌那么多黄汤!”王方平嘀咕两声,掰开徐甲牙口,瞅得一瞅,叹道:“还没长牙哩!不吃这个吃什么?”
  言语下,将两个孩儿都递给葛年,强撑着起身,扶着洞壁,试着抬腿,虽个颤颤巍巍的,摇摇晃晃的,到底一瘸一拐的勉强可行。比及靠近洞口的飞垂水帘,脱下袍子就着飞流搓洗。荀烟竹躺在洞口,苗璧泉正自瞧着那水帘发呆。王方平将衣衫拧一拧,套在身上,慢吞吞摸过来,同苗璧泉低声道:“可觉着好些?”苗璧泉有些尴尬,略坐直些,干巴巴道:“还好。也还过得。”王方平朝荀烟竹一努嘴,又道:“你瞧瞧,他可还好?”苗璧泉老老实实道:“瞧着还好。只是他梦境是碎的,要与他神会却难。那道长生得虽怪,手段却高明。它这法子,瞧着同咱们家的相似,问它它又不肯言语。虽个来历不明,实效却有。你大可放心。”
  言语下,见王方平神色寻常,并没个要发作的样子,心下疑惑,迟疑一阵,低声问道:“他这般哄你,你也不恼么?”王方平低下头来,瞧着荀烟竹那脸面,端详一阵,也不言语,却是转身到洞口另一边坐下来。呆得一阵,回转头去,瞧了荀烟竹一阵,却就朝重明慢慢挪过来,靠着坐下,轻声低语道:“你那夙缘丹,可还肯么?”
  重明微微抬头,一张丑脸皮耷拉,眼皮耷拉,两个眼睛眯作一条缝,瞧不出是个什么神色。王方平讪讪的,低声道:“若还肯,将来那龙虎金砂炼成,若有多的,定与你两粒。”重明微微一笑,缓缓道:“你这惫懒货。只说先同咱们炼些个丹丸。对付两日。怎么就歇下了。并不见个动静。”王方平啊得一声,放出两个炉子来。两个炉子底下都烧着旺火,一个炉中无汤无水,无药无矿,只得一炉子霞光云气,蔚然照眼。正是煎熬未成的龙虎金砂。一个炉子之中汪着半缸汤水,正是倒来与徐甲尹喜饮用的那一个。
  王方平朝这半缸汤水炉子一指,缓缓道:“可不炼着么。只是时下少些药材,一时不得成功。”重明听得,却是嘴角一抿,含笑道:“也罢了。我就问你,那夙缘丹。你可就真不想要么?”王方平干咳一声,瞄她两眼,低头道:“统共就这么两个炉子。再开火,也不能了。”重明听得这话,却是嘿嘿一笑,就从袖笼中摸出个白玉瓶子递将过来。
  王方平接在手中,掂得一掂,迟疑道:“这瓶子瞧着还好。只不知怕不怕火,若火大些,怕不就炸了。”重明“噗嗤”一声,笑道:“憨包,谁叫你用这瓶子炼丹了!这是老君留下来的羊脂玉净瓶。何等宝贝!拿它去炼丹,亏你好想!”王方平“啊”得一声,将这瓶子晃荡两下,惑然道:“不能炼丹,拿给我作甚?”重明“哎呦”一声,抚掌叹道:“真个是呆子。这瓶子是借给你腾那炉子的。那炉子里头的汤水,虽没成丹,药效也还是有的。虽不及成丹好,多饮两日,自然也见好。何况你若当真都炼尽了,你拿什么奶你那两个兄弟?”
  王方平听得这一说,却是当真将那炉火熄了,汤汤水水滗出来,换在了那白玉瓶中。将个药渣倒在洞中,就着洞口的水帘清洗干净。满上清水,便就问方子。重明附耳同他低语一阵,王方平听了,却是有些惊讶,诧然道:“也都不是什么难寻的药物,就有这等神效么?”飞廉从旁听得,却是吃吃笑道:“若都神异非凡。你配不成,她这谎可不就白扯淡了!自然要好搜寻的。”见王方平一脸沉吟,又奇道:“可是些什么东西?”
  王方平抬眼瞧了重明一眼,缓缓道:“都是些并蒂莲、夫妻蕙一流。”飞廉听得这话,登时笑将起来,拍手道:“痴儿。我也有个方子。管保比她这有用。你过来,我教你个乖,将来你那劳什子龙虎金砂炼成了。我也不贪心,一粒就使得。”王方平听得这话,却是干笑一声,讪讪的,却从袖笼中渐渐捡出药草来,就在那清水中煎熬起来。
  过得一时,汤水渐成,那吕叔敖正对炉子,火光燎燎,甚是扎眼,便有些叫嚷。王方平便就将个炉子收了。因是夜长,闷坐一时,王方平却就同冰砚道:“闲坐无趣。我又睡不着,你们都歇着。我下山走走,且瞧瞧可有用得着的东西。”冰砚抬眼瞧他两眼,轻声道:“你腿脚不便,能走多远?”王方平瓮声瓮气道:“不走远。就在左近瞧瞧,有就采摘些,没有就罢了。”听得这话,葛年却是“嗐”然一声,啐道:“你可消停些。上回也是弄药材。药材没见着,倒是寻出一堆祸事。”冰砚听得,却是直起身来,慢悠悠道:“罢了。我陪他走一走。”
  言语下,不等众人应声,抬脚便跨出洞去。王方平有些意出望外,略怔一怔,却也跟着出来。这飞泉外头,也有几块高石,冒在深水之上,与山坪相连。冰砚飘然而出,凌空踏步,足不沾尘,自然翛然而过。王方平腿脚不便,又不好施法,那苔厚石滑,便走得有些趔趄。饶是如此,冰砚飞在侧旁,却也并不就扶,由得王方平歪歪倒倒、惊心肉跳的瘸出来。
  王方平足踏实地,心下略宽。放眼看时,那山涧一旁是高山断壁,一旁是斜坡林地。这斜坡高树崔嵬,树下草深及膝。草丛中开得一簇簇的白色小花,映着树间漏下的月光,恰似一蓬蓬堆雪。涧外深水满了,沿着斜坡滚出一条山泉,白练似的,水声淙淙,间着些蛙声,藏着些虫鸣。
  王方平立在这山泉侧旁,却就走不动路,捡块干净石头,一屁股坐了,不言不语。冰砚落在对面,也捡块干净石头坐了,也个不言不语。彼此闷了一时,王方平抬望苍穹,那穹苍墨也似的,当空悬着一轮弯月,清辉迢迢。怔得一时,王方平突然道:“你怎么不问我?”冰砚瞧着那天穹,轻声道:“不想问。”
  王方平“哎”得一声,又道:“适才那么狼狈,你也不扶把手。”冰砚慢吞吞道:“你自己能走。作甚要扶你。”王方平嘀咕道:“若我落水了呢?”冰砚依旧慢吞吞道:“自家爬上来啊。难道要我来捞你?”王方平听得这话,却是噗嗤一笑。冰砚微微侧目,两个眼睛瞪得雪亮——“有什么好笑?”王方平笑道:“我在想你捞我的光景。”冰砚嘴角一抿,哼得一声,啐道:“你大可跳下去试试。”
  王方平嘀咕一声,抬起脚来,望那山泉中点得一点,“啧啧”两声,道:“还是不试了。这水也忒凉了。”冰砚微微一笑,轻声道:“你怎么不问问我?”王方平微微一怔,摇头道:“不敢问。”冰砚抿嘴一笑,便不作声。王方平有些不好意思,侧转头来;两人又都不言语,或远眺暗山微云,或仰望黯天淡月。过得好一时,王方平又突道:“你可想着飞去月上么?”
  冰砚“啊”得一声,将头一低,抿嘴抿舌,慢吞吞道:“我哪里能同姮娥相提并论。”王方平听得这话,微微一呆,“哦”得一声,却是干咳一声,颇有些言不由衷道:“若你比不得。这世上也没人可比了。”他这声气古怪,冰砚听着不像意,眉头一皱,惑然道:“你到底在说什么?”王方平干笑一声,讪讪的,轻笑道:“我是说,你可想过,咱们既然能飞,怎么就不试着朝那云霄上去呢?我是在想,那白日里上去,见着的,是玉皇大帝的凌霄宝殿,晚上上去,见着的,莫不就是月神娘娘的广寒宫么?”
  听得这话,冰砚登时脸庞一热,因是埋着头,想来王方平瞧不实在,容易压下心绪,摸着脸庞,觉着不烫了,这才抬起头,啐他一口,笑道:“太阳也好,月亮也罢,隔着十万八千里哩!你飞一个试试。”王方平嘿嘿一笑,颇有几分得意道:“实不相瞒。我可真飞过哩!”冰砚“啊”得一声,笑道:“那你见着凌霄宝殿和广寒宫了么?”王方平“嗐”然一声,道:“真见着了,我还在这里!便是上头作脚力,也比这里受苦强。”
  冰砚微微一笑,道:“你是教主之子,众星捧月长大的。苦从何来?”王方平摇头道:“你这话不通。人人皆有烦恼,人人都有求不得,人人都有爱别离。这苍天不因我是通天教主之子而厚遇,一般的也有生老病死哩。”冰砚不防他说出这话来,却是颇有几分惊异,细看他两眼,上下打量一时,缓缓道:“生灵如此,想来是天道如斯。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王方平听得这话,却是有些不忿——“这世道不公哩!倘或天道如此,我却要问问这天!如何这世上之人,无一不苦,这世上之物,无一不朽!那倾国红颜,终有老时;那奇花异卉,总有凋零;那黄毛稚子,终有一死;那山川河流,总有枯竭;人悲冷暖,焉知天无暑寒之苦?人悲聚散,何知月无圆缺之痛?”
  冰砚听得这话,却是突地想起向往旧事,愣怔之时,却又见王方平将头一仰,轻轻一叹,缓缓言道——“我想知这天,为何是天;我也想知这地,如何为地。我想知那长日,为何日日往还;我也想知那明月,如何夜夜浮沉。”言语及此,又调转头来,瞧向冰砚——“我也还想知道,人生于世,为何有善恶之分,物托于尘,如何有高下之别。我也还想知道,旷古之圣,今在何方?来世之贤,又在何处?古往今不尽,时去往未明啊!”
  王方平缓缓而言,悠悠而道,其言语之间,那月华兜得一身,白石碧草,清泉蛙噪;冰砚这么瞧着,这么听着,倏忽间隙,却就有些怳惚,只这一时,眼前这高瘦少年,便有了几分当日通天的况味,那心下压着的千斤石头,陡然之间,却就有些松动。正个糊涂,却听王方平“咦”得一声,讶然道:“你这披风,变成红色了哩!”






  今晚要加班做环保工作~~~更不了~~~~~

  
  痛风发作,睡了两天没下床了~~这两天估计更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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