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世少年修真系列之《万世神兵》

  第一百五十八节 魔怪


  少君从旁听得,心下纳罕,忖道——“难道这些个人物,竟是中土古贤人炼法修道飞升来此的么?这么个怪诞地头,难道竟是仙家秘境不成?”正个思索,惘然而不知所以,后那人却突地“桀桀”一声怪笑——“仙境与地狱无异,仙人与妖魔自然也无差。成仙不易,成魔难道还艰辛不成?”
  言语时,其身下两足陡然一软,好似堆叠的絮草被风吹散,只一刹那,便就化成了一团污秽腥臭的烟泥。这烟泥怪诞,瞧着似乎是一团软烟,然团在一处,又不消散,挨挨拶拶,又像一坨烂泥。这烟泥瞧着幽然一片墨黑,内里时不时的冒着些零星火苗。这烟泥裹在他腹下,慢慢的窜起十来只烟泥触手,八爪鱼似的蟠在他身周,四面晃动个不停。
  先那人瞪他一眼,啐道:“平白作出这等丑态给谁瞧来着?”后那人嘀咕一声,脖子一探,一颗头陡然化作个裹着烈火黑烟的蜈蚣,大嘴一张,喷出一股飞砂来。先那人掩住口鼻,皱眉斥道:“腌臜货!”喝叱声下,其身后“嗖”然一响,却就窜一条蝎尾来,那蝎尾“啪”然一声,好似鞭子一般狠狠抽在那蜈蚣头顶,那蜈蚣“吱吱”两声怪叫,脑袋一晃,霎时又化回人形,其脸颊乌青一片,肿得老高。
  挨打这人“呸”得一声,站将起来,悻悻然道:“你还说道家经卷无用。你看了多少?暗地里练了多少?全没一句实诚话。”先那人白他一眼,那蝎尾“倏”然缩将回还,将个画符之笔一抛,缓缓道:“便炼得些微末功夫,又有何用,你瞧瞧,咱们比那环狗,可强些?你再瞧瞧白沙的凫徯,再看看黄云的竦斯,哪一伙不比咱们强盛?”
  挨打这人叹道:“咱们到底是人,所来有限,比不得那些鸡犬,几世生养,便成泱泱大族。你拿咱们同它比。未免失了贵重。”先那人嗤笑一声,缓缓道:“鸡犬升天,反上为主。咱们从来这一日起,便就匍匐在下,哪里还有半分贵重可言。那鸡犬炼道,但求化个人形。你我倒好,反是生出这畜生的脸面。你还洋洋得意哩!”
  挨打这人啐他一口,缓缓道:“圣贤之状无常,神仙之形无定。登而成圣的,哪一个又只是个人身,不都有百般法相么?可见众生之状,遑论何等,皆无高下,无论何种,并无贵贱……”先那人冷笑一声,嗤笑道:“道理倒是说得热络。这话休提。你与上头那真仙议论便是。不必叫我恶心。”
  鄙薄之中,却又垂下头来,神色有些惘然——“若不是想着我家娘子,谁肯同他老老实实在这林子里描这些鬼符!”挨打那人听得这话,一般有些惆怅——“从前三年五载,还可一聚,如今便一两百年,也难见得一面。也不知他们在那上头,如今是何光景。”先那人两唇紧咬,默然一晌,又自缓缓道:“你也罢了。从前相会,我家娘子有了身孕,一别至今,我竟不知她是否平安诞下孩儿,更遑论她所出的,究竟是男是女。”
  忿恨之中,两手捏作拳头——“咱们先祖习得道法,飞升成真,只怕未必不是中了上头那些个的算计。什么成仙成圣,不过入了他的牢笼,与他等作个千秋万世的奴才。”
  少君听得他这一席话,心下觉着有些可怜——这从尘世飞升而成的仙真,竟落得如此境地。感慨之下,收回眼界,思量一二,也没个头绪,眼目前有条小道,通向左侧高峰,便就悄然循道而去。
  这小道两侧生满蓬草,高约及膝,草中散落着许多赤红断砖。沿道而行,渐至向上,道路两侧渐渐多出许多焦干的枯木。这枯木也怪,瞧着焦干,树皮多有皲裂,那树枝上虽个一片叶子也无,然枝瘤孤拐处,往往开着些鲜花。那花朵也奇,诸色纷呈,并无一定,且形状各异,千奇百怪,有的瞧着似桃李梨杏,有的瞧着又似菡萏芙蕖,不知是何怪诞品种。
  枯木之中,耸立许多数丈高的黑色晶石。这黑晶石大小不一,然皆有六棱,笔直插在土中,乍然一看,像是立着一丛丛的黑剑。晶石下头的草窠里,盘踞着许多黑蛇,那黑蛇鳞片透亮,像是用这黑晶石打磨拼接而成,映着日光,像是一串串的宝石链子。上得半山,那晶石下渐渐没了山草,只得成堆的白沙,沙中凌乱散落许多黑色圆石,巴掌大小,晶莹剔透,十分耀眼。
  少君远远瞧着,有些好奇,比及将近,下细一望,哪里是什么圆石,却是圆滚滚、亮晶晶的偌大甲壳虫。这虫子趴在白沙之中,一动不动,若不是头顶那触须来回晃动,只怕真要认作了石头。
  越行向上,少君愈觉着怪异,不知前头是何等光景,心下寻思,更见谨慎, 一步不肯轻迈,一声不敢惊动,悄悄摸至山头。将至孤山山顶,那山道两侧,却见立着许多黑晶石打磨建成的营砦。那营砦外立栅栏,内挖壕沟,里头耸着两排箭楼。只是年成久了,似乎早成了废弃之地,营砦内外,大半都埋在白沙里头。且里头空无一人,空无一物,死气沉沉的,并不见个活物。
  穿过这一路的营砦,至于山顶,那道路便见宽阔起来,路边依然立满黑石,黑石林中也荒着些营垒。终到那山顶最上处,却就见那黑石白沙之中,高高立得一座蜂巢般的黑石城池。那城池瞧着像是个倒置的蜂巢,上端圆而大,下端方而纤小。那城池外间围着一圆环般的黑石城墙,内里耸立无数一般高的石塔,密密匝匝,众塔之间彼此有飞桥勾连,瞧着又有些像倒栽在白沙里的一朵蘑菇。
  那城池之前,立着一块黑晶石雕琢打磨而成的巨碑,那碑下驮碑的,不是中土常见的赑屃,却是个龇牙咧嘴的黑色甲壳虫。只是上山所见,那甲壳虫头顶一对长须,身后细细一根长刺,眼目前见,那甲壳虫却生着一颗龙头,身后盘着一条蟒尾。
  那碑上却也见镌刻有字,只是那字形状各异,瞧着像是数百处互不相通的文字。少君细看一阵,在个不起眼的角落见着两个古篆字,却是“白沙”二字。绕过石碑,靠近古城。这古城四面的古墙早已坍塌大半,破碎的黑石晶石跌落在厚厚的白沙之中。
  这古城正面原有一个八洞大门,如今坍去大半,城楼垮塌,只剩了半边角楼,城门后头是个广场,里头立着十来尊巨大的黑晶石雕像,因无城门遮蔽,一眼可见那雕像。
  只是这古城虽个破败如此,那城门前却依旧立着二十来个手执斧钺的军士。这军士远远瞧着,外穿铠甲,内穿布袍,其身形依稀与人类仿佛。少君屏息静气,悄然靠近,看得真切时,却是吃得一吓。
  这些个军士,个个生得一张人面,瞧着像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面目光洁,长发箍束,戴着顶纯金的发冠;只是其颈项之下,却是鸡身。那手臂乃是鸡翅,只是翅尖上生着肉爪,瞧着同人手相仿佛,其臂上挂着三四尺长的金色羽毛;裤管里伸着的,自然不是人足,乃是覆着蛇鳞的一对鸡爪子——虽个衣冠周全,却没见他们穿鞋着履。
  少君不知其底细,不敢轻易靠近,远远瞧着,正说从旁绕行,却见那城门里头出来个人物,瞧着像是个令官。只是这令官生得不同,其身段形容,远远瞧着与人相似,下细看去,却未免叫人毛骨悚然。
  那令官虽有颈项,头顶生着的,却是一张蟑螂般的脸面;虽无头发,其头顶却戴着个小巧金冠,金冠四周横七竖八的生着许多七八寸长的触须。这令官穿着长袍,那袍子却有八幅袖子,袖子里生着的不是臂膀,却是八条黝黑锃亮的虫臂。那虫臂瞧着有些像螳螂的刀臂,满是勾刺。长袍底下,光着十来条钢针铁刺一般的虫足。
  那令官出来瞧了一圈,喉咙间发出一阵刺耳的声气——这声气时而嗡嗡嘤嘤,时而叽叽喳喳,似乎虫鸣,又似乎雀叫。那言说的强调虽个怪诞,但听在耳中,那意思却十分分明——“你们惫懒惯了,若是寻常,也就罢了。如今外头不太平,多处生灵已然窥见了俱耶尼的真貌,时时刻刻都在打咱们的主意。你们勤勉些,将这大门看牢靠些,别叫宵小之徒登堂入室。”
  里头一个人面鸡身客望前凑了两步,笑嘻嘻答道——“俱耶尼乃是万圣万尊之地,向来太平无事,咱们往昔便有心,奈何英雄也无用武之地。如今神州之门将开,咱们自然不敢怠慢。还请尊上放心。”
  那令官点头道:“你油嘴滑舌惯常。这话我也不敢信你。只是你也别大意,倘或有个什么事端,自然是依着官家律法行事。你便有千年诚心,这一时也抵不得。”那人面鸡身客忙忙点头,笑道:“不敢不敢。尊上只管放心。”
  那令官点点头,十来只足架着他走向别处。少君远远瞧着,心下惊骇,思量一时,绕过门口一众怪客,寻个墙矮的豁口,朝那里头步去,孰知足下无声,悄悄上去,堪堪将近矮墙,却听“嘭”然一响,身子好似撞着个无形之墙。说时迟那时快,这轻轻一撞,身前那虚无之中陡然荡出一个巨大的涟漪来。随着涟漪荡开,少君也瞧了分明——这废墟之上,盖着个无形无质的虚无之罩。
  这涟漪逶迤荡开,少君心下暗叫一声糟糕,不等他有所举措,那虚无之罩上,陡然扑出一团白气,白气扑腾,霎时幻出一张虫面,那虫面变化得来,立时尖声叫道——“何方宵小!胆敢擅闯万圣宫!还不乖乖显形!”听得呵斥,少君那悬着的一颗心陡然放下,稳住身形,定住心性,施展神通,缓缓朝那人面鸡身客等立足之地飞将过去。
  他飞过去时,那一干鸡身人面客果然齐齐怪叫着朝涟漪荡漾处奔赴而来——彼此擦肩而过,那鸡身人面客却无有知觉。少君心下暗叫一声惭愧,乖乖立在那一众门卫先时立身之地。那一众鸡身人面客擎举兵刃,展翅在那涟漪荡漾周遭四下察看,口中咿咿呀呀叫嚷个不住。
  彼此吵嚷一阵,那虚无之罩上的白气突然一消,幻化的虫面陡然消散,荡漾开去的涟漪也平息无痕。一干门卫彼此面面相觑,疑惑一时,留下一两个四下里再瞧瞧,余者却就朝大门奔回。那先时同令官言语的那个,显是个头目,一时吩咐左右——“许是个不知死活的枯木道人,痴心妄想,要去万圣宫瞧瞧家人。又或是天坠城的环狗,不服约束,想来万圣宫窃取秘宝。遑论如何,未曾得手,只怕已被吓回去了。只是谨慎些,再来一两个撞墙的,虽没甚大过,然眼皮底下,叫人接连靠近,咱们又未曾拿着,只怕不好看。”
  底下人等连连应声,不敢惫懒,不等吩咐,又自家约了两个小队,一队三四人,分左右两边,巡逻开去。少君平息静气,立在众人身旁,细看一时,却拿不准该如何进那城去,迟疑时,却听一个鸡身人面客朝那头目说道:“虽未拿着人,到底动了机关,里头自然知晓,少不得一时要来问。依我说,莫若咱们先去回个话,好叫上头得知。也免了责罚。”那头目沉吟道:“依你,该如何回?”那人笑道:“只说有个外人,擅闯万圣宫,被咱们拦下了。只是这人道法巧妙,一时未曾拿住,叫他走失了。咱们正着人拿他。”那头目听闻,忖度一时,点头道:“也好。你嘴乖些,你去回罢。”
  那人忙忙应声,便就朝那城门行去。少君见状,登时紧跟而上,堪堪将近,弄个七变之法,化作一粒白沙,附在这人后肩甲胄之上。峨眉之法奇巧精绝,这一干门卫全无察觉。那人至于墙前,却从袖笼里摸出一块黑漆漆的石牌来,提在手里,径直走向那城门。
  那城门之上的虚无之罩,好似生着眼睛一般,见着那石牌,却就自家撕开一条丈余宽的裂缝来。那人无有犹豫,立时跨将进去。这一进来,少君便闻得一股浓浓的腥味——似乎哪里垒着成堆的腐鱼烂虾。从虚无之罩外头看里面,这恢弘壮大的蜂巢之城似乎是一座空城,然穿过虚无之罩,步入破烂的城门,这城池里头,竟是个人来人往之地。

  第一百四十九节 魔城


  这魔障之内,与外间所见全然不同,却是另一番天地。
  那大门之后,乃是窅然一片的黑色虚空。那虚空茫茫无垠,不知其消亡尽头。这城池的环形围墙浮在这虚空之中,好似虚无之中的一顶石冠。城墙内里,沿墙修着一个圆环状的广场。广场靠墙这面石楼耸立,高高低低,密密匝匝,内里人来人往,甚是喧嚣。
  城门不远,离广场约三十来丈处,悬空浮着一片五彩的环形光环。那光环远远看去,好似围成一圈的虹彩。然定睛细看,那光环却是无数熙熙攘攘的浮空巨石汇聚而成的环形石流。这巨石每一块都大如山岳,单看内中一块,不过都是些光秃秃的褐色石块,上头既无草木,亦无活物,且一个个灰沉黯淡,并没甚四射的华光。也不知是何缘故,汇聚在一起,却又照出这五彩缤纷的光芒来。
  那石流之后,乃是一处略低沉些的虚空涡流,这涡流之中,旋转着无数淡蓝色的星芒,好似一条旋开落地的缀满幽蓝色宝石的纱裙。那涡流正中,耸立着一座血肉之山。这血肉之山巨大莫甚,整座山似乎是一团蠕动的肉球。这肉山四面都伸出肉须,那肉须或长或短,短的只在那涡流之中,长的穿过虹彩之环,已然触及城墙旁的广场。那长肉须搭在广场边缘,散发出浓烈的腥膻之气。
  肉山顶上,远远可见耸立着一座黑色的神庙。那神庙没有墙垣,四面立着四座圆形神殿,正中最高处耸立着一座方形神殿。那神殿皆无屋顶,上方不过悬着一团缀满星光的黑云。
  远处渺渺,眼力有所不逮,近处却还分明;少君定睛细看,那肉须皮肉瞧着有些像剥了壳的虾仁,颜色淡青,上面有些细细血痕,皮肉面上极光滑,也没甚疙瘩;只是每隔着十来尺,就生着一只眼睛,那眼睛或大或小,小的恰似芝麻绿豆,大的好比华屋广厦,瞧着未免叫人触目惊心。
  那靠墙的高楼,瞧着杂乱,然下细看去,却是块区分明,一处是敲打冶炼之地,一处是缠丝织帛之方,各处不一,未及赘述;然各处皆有所用,并无闲置。那里头来往人众,少君看得仔细,大半是鸡身人面,内中也只得两种,一种金色的羽翼,一种白色羽翼,面目也都还齐整。那些白色羽翼的鸡身人,身着布帛之衣,往来皆为劳作;那金色鸡身人,皆头戴金冠,身披甲胄,却与城门外的一般,乃是戍卫之兵。
  少君附身这兵卫入门,却就沿着左首长街疾步而去。行走未远,却听一处门楼之中传来啜泣之声——“且容我再想想……”那声音虽细微低沉,然少君耳力过人,却是听得一清二楚。
  少君听闻其声,忖度其情形,略迟疑些,却就从那兵卫身上飘然落地,隐匿身形,悄然朝那门楼过去。这门楼两侧并无守卫,楼前立着三尺来高的铜鼎,那鼎下空无一物,鼎中却已然滚着一鼎的赤红铜水。那铜水之上汪着一层火苗,时不时窜起七八尺高。
  行入门楼,这大门之内,竟然空旷窅深莫甚。
  这大门之后,两侧皆是虚无空落之处,门后径直一条三四丈宽的浮空石子路。石子路两侧生着许多花树薜萝,花树高挺,枝叶繁茂,满树皆开着浓香扑鼻的奇花异卉。花树之下,伏地匍着许多碧色藤萝,十来丈长的青藤从路旁摇摇垂下,悬在路下那空荡无垠的虚无之中。
  石子路悬空蔓延二十来丈,便就见个数百丈的四方高台。那高台四面皆有阶梯,每隔百来丈,便有一层阔台。阔台之上,或有书架,或有兵器架,上头摆满书籍兵刃。书架之旁,也有些许石桌石椅,瞧着像是个露天书肆;兵器架侧旁,空着数丈地方,空地中心还支着个半人高的铜炉,炉顶香烟袅袅,炉下微火夭夭,不知内里炼着何等仙丹妙药。
  少君悄然而近,却见那阶梯下方的空地,齐齐整整的放着十来口石锅。那石锅底下放着数块虚空之石,那石头如今裂作碎片,上头冒着莹莹冉冉的蓝色火焰。石锅里头,却见滚沸着满满的熔浆。
  石锅侧旁,放着几张偌大的石桌,那石桌上皆有凹槽,槽形瞧着有些类人,如今一个瞧着三十来许岁的女道人半坐在那凹槽之中,披头散发,满脸泪痕。她那身旁,站着十来个“闲人”。这些“闲人”身高与人仿佛,腰肢之上与人相似,只肩头后背生着数条螳螂刀臂;其腰肢之下,皆如蜈蚣,虽穿着青纱长袍,然内里如何,却也依稀可辨;其面目虽个与人相似,然脸面皆是倒三角,面上无眉无鼻,两只眼睛斜立,亮晶晶的,像是嵌在脸上的两粒琥珀珠子,看不出什么神色心意,瞧着有些唬人。
  那女道士坐在凹槽之中,一行啼哭,一行哽咽道——“这肉身与我相伴数百年,到底有些不舍,要我将它化去,如何能不伤心。”她身旁一个“闲人”含笑靠前,轻声道:“慢说你,时间一到,咱们也都得置换。你可想想,你这肉身,如今已然十分朽烂,便不化了,将来也只有白白腐烂。莫若趁它还硬朗,将它点化了,许你个万万年不坏金身。此是凡人梦寐以求之事,你自家也思虑百年,怎么临到头来,反倒失悔哩!”
  旁边另一个“闲人”手中提着个金丝镶嵌的石瓢,从那石锅中舀出一瓢滚沸的熔浆来,含笑道:“此是凡俗之人常有之情。但凡做神仙的,哪里有轻易舍得旧日身躯的。但凡七情六欲,皆从这肉身来,一旦置换烈火金身,过去那欢情恩爱,便从此了了。好姑娘,你别糊涂。枯木林多少年多少人,能炼化得道的,能有几个?那化成金身的,你放眼看看,这万圣宫可有几个?一旦成真,哪一个不是万万人之上?你可不要临到了了,功亏一篑。”
  先那闲人亦含笑道:“你瞧瞧他,他可是参宿星官中的第一人,从咱们参宿过去的,何止千百,但经他亲手浇铸的,可没几个!一是你福泽深厚,得天眷顾;二是他与你投缘,看你根骨清隽,乃是可造之材,这才亲手与你浇铸。事到如今,也没甚失悔的余地。你自家与月官报了,才刚言之凿凿,信誓旦旦,如何这一过来,登临上台,反倒害怕起来,岂不叫月官心寒?”
  那女道士迟疑一时,却就滚下泪来——“也罢了。只是有一桩心愿未了。自我来此,与我家相公聚少别多,如今多年未见,这等大事,我竟也未与他商议。心头到底有些不安……”先那闲人听得这话,却是微微一笑——“你如今身高位重,乃是月官瞧得上眼的人物。旧日那相公,不过是个卑微低贱的地仙之流,命数有限,仙缘有限,哪里同你般配。见或不见,又有甚打紧?况你金身得成之后,万人景仰,若再他瓜葛,未免有失金仙颜面。什么相公不相公的,往后只怕再不要提起了。”
  女道士听闻这言语,面上却更见怆然——“若不见他,那也罢了。我自家女儿,也有百来年未曾谋面。心头着实挂念得紧。且叫我见她一面可好?这么些年,我记得她的容貌,她却未必记得我这娘亲生就何等样貌。若见上一面,将来她也有个念想……”先那闲人听得这言语,却是脑袋甩得如拨浪鼓一般——“但这一见,你那万千尘缘便就又纠缠来了!这如何使得!若要升仙得道,岂能不断了这牵绊!你这般痴缠,只怕是害了她哩!”
  言语之下,朝旁使个眼色,左右便上来两个闲人,将她强行按倒在那石槽之中,这女道士满脸惊恐,两眼瞪得溜圆,两臂觳觫,却又不敢挣扎,两腮之上热泪滚滑,口中“呜呜噎噎”,也不知在嘟嚷些甚话语。
  少君从旁瞧着,心下怜悯,却又不知该当如何,左思右想,迟疑不定;孰知正个犹豫,那石桌侧旁突地“哧”然一响,那虚无之中,陡然闪出个丈余高的白光之环来。
  那光华椭圆,形如鸡子,其一闪现,内中“嗖”然一响,便就窜出个高壮汉子来。这汉子甫一现身,其左掌“咔嚓”一声,霎时间皮开肉绽,掌心陡然窜出一条白骨飞爪。那飞爪来如奔雷,一爪将那女道士箍个铁紧,但就一扯,“呼”然一响,便就将她扯将起来,猛然甩在了自家背上。
  事出突然,那女道士满脸泪痕,贴在人家背上了,也未回过神来,正个懵神,却见一个闲人“呔”然一声,其肩膀一晃,身上陡然扬起一把螳螂刀臂,那刀臂倏倏两下,化出数丈长,“突突”两声,猛然插在地面,刀臂落地,那臂上登时便窜起一蓬烈火,火中翻起一张黄纸之符,那黄符浮在火中,放出耀眼莫甚的黄光,几是倏尔之间,便就将整个高台齐齐笼罩起来——恰似盖了个黄光裹织而成的盖子。
  盖子一成,那高壮汉子身后的雪白光环便就霎时消灭;睹见其状,那闲人立时厉声骂道:“敖正!果然是你!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到万圣宫来放肆!真个不知天高地厚!今日管保叫你来得去不得!”那汉子嗤然一笑,“呸”得一声,冷笑道:“你这几个参宿小妖,何等跳梁小丑,也敢这般叫嚣!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想要留客!”
  敖正口下呵斥,手下便不留情,右手望空一晃,其五根手指“咔咔”两声,便就生出了五条十来丈长的白骨飞镰。那飞镰乃是拇指粗细的节节白骨拼接而成,尖端是三尺来长的骨镰。变化一成,那飞镰“嗖”然一响,便就朝那打头的闲人飞射而去。
  那闲人立身在地,身后铁臂结着飞火之符,想来未敢轻动,眼见飞镰击来,其身旁另一闲人“呔”然一声,猛然扑上前来,口中斥骂道:“两腿肉虫,休得放肆!”其身一动,身后那数条刀臂“噗噗”两声,陡然甩将出来,化作数丈长的铁柄弯刀,那弯刀迎空而上,望着敖正那飞镰碰去。
  少君从旁看着,不知两方底细,正个忖度,听得贺云城在心头道——这妖精的铁臂钢刀,瞧着厉害,那白骨之刃,只怕比不得它锋锐刚强……声犹未歇,且听“哐啷”一响,那瞧着寒光凛然的一众钢刀,竟被那白骨飞镰一击而碎,破碎的刀臂“乒呤乓啷”满地乱滚。
  那刀臂瞧着如金似铁,不过外壳尔然,内里却一般是血肉,撞个粉碎,登时四下里鲜血飞溅,腥臭扑鼻,那闲人自谓铜头铁臂,莫可一世,孰知但这一来,便吃这等大亏,到底是血肉之躯,吃这一击,两肩两腿,都痛得颤栗起来。旁边一众闲人睹见此状,唬得魂飞魄散,登时齐齐叫嚷起来,其肩后“咔咔”乱响,无数刀臂飞扬而起。
  敖正飞悬在空,四顾一眼,眼中全无惧畏之色,暼了打头那闲人一眼,冷道:“若不是为着叫她看清你们这真面目,你当真我能容你们苟活至今么?”鄙夷之下,右臂一收,那骨镰霎时化回五指,且见他五指捏拢,勾作个怪诞法印,口中疾声咒道:“灵妙虚结,神奇空生,高浮澄净,上清为名。”
  咒声一动,其法印之上“倏”然一响,霎时喷出数十道夺目紫光。那紫光“噗噗”作声,好似飞箭一般,齐齐栽在了这一干闲人的眉心。那打头的闲人一声惊呼——“化形解体妖法!快跑……”话音未落,且听“砰砰”数声,除却打头那闲人外,一干人众霎时被那紫光吸作了一团焦干的枯尸,横七竖八倒了一地。打头那闲人唬得魂飞魄丧,身上那飞符“嗤嗤”作声,渐渐熄灭,高台上罩着的黄光好似将山之霞,汲水之虹,渐次散了个干净。

  第一百六十节 崤山


  敖正嘴角一扬,右手法印一松,那闲人头顶那紫光好似鞭子一般,“啪”然一响,一扬一挥,在他肩头猛然一抽。那闲人吃这紫鞭一抽,“哎唷”一声,登时摔趴在地,其肩头那刀臂陡然四分五裂,跌作了一地血肉模糊的破碎骨片。见彼形状,敖正啐得一声,冷道:“留你苟延残喘,只为叫你传一句话。你家主子若知道好歹,就不要动咱们中土神州的歹毒心肠,有我家主上一日,中土之境,就绝不容你等作祟!”
  斥骂时,却又半回头来,朝身后那女道士言道——“这些个星官,寿延长些,然虽有绵长之福,受限于骨肉,但论道法技艺,却比咱们更孱弱些。再一个,这些妖孽虽奸猾歹毒,然灵智有限,也有一等聪慧的,到底少数,不成气候,是以这领军对兵,聚众起势,也得仰仗中土人物。为这两起缘故,他家恶主总是诓骗诱惑中土道家,以长生为饵,许不死之谎,好叫你们入彀!”言语时,右手自怀中摸出个巴掌大的晶石来,那晶石约核桃大小,晶莹剔透,内中隐约可见个小人。
  敖正将这晶石托在掌中,朝那晶石中的小人道:“正事周备,已然可行。”那晶石中的小人点头道:“此地不可久留。那妖邪手段邪魅,早去为妙!”言语之下,也不知他如何施展,那晶石上华光一闪,陡然开出一道白光之环来。光环一现,敖正将身一投,却就挟着那女道士没在了光环之中,倏尔之间,便就去得无影无踪。
  那边去时未久,这厢那往来之道上,便就听得喧哗之声。少君藏好行迹,回头看去,却见入口处,一个参宿闲人领着数十个怪诞人物鱼贯而来。那人物身同好女,极为窈窕,腰肢纤纤一束,双臂颀长,披着金丝银袍,远远看着身段甚美,然一迫近,其颈项之上,却都生着一张毛茸茸的尖脸,虽也三庭五眼,然雷公嘴翻天鼻,满脸黑毛,未免有些毛骨悚然。
  这怪物之中,领头的乃是个中土道人,身段修长,瞧着六七十年岁,然整个身子半是火焰,半是灰烬,半是虚空,但一行走,其身后便拖出丈余长的火灰烟气。这道人翛然而来,其身后一众女怪立时四面散开,四面翻寻。
  那中土道人单手抬起,微微一晃,那虚无空中,便就现出先时敖正化去的白光之环的余光。这道人瞄看一阵,冷然一哂,缓缓道:“不必寻了。那恶龙已然去得远了。此番捉不得他。”
  一个女怪慨然跺脚,叹道:“先前有门官来报,我只当是枯木林的蠢蠹,未曾上心,不防是这毒龙!可怜这参宿门下,白折损于他!”那中土道人沉吟片刻,缓缓道:“那妖精有虚空镯在手,又有洪源为他所用。遁形往来,十分撇脱。咱们要防他,着实有些为难。这清娥仙子,我虽所知不多,然先时月官会审,我也听闻一二,乃是个极虔诚的道友,不知如何,竟动摇起来。乃至于被他诓了去。只怕这一去,将来要成心腹之患。”思量一时,却又回转头来,问那女怪道:“这清娥可曾婚配?”
  那女怪应道:“出枯木林前,是曾许过人。她那原配相公,唤作愈音真人,只在枯木林画符,已有数百年。那汉子不肯钻习道真,乃是个爱读闲书的废物。上下有闻,满嘴尘世俗话,一心眷恋红尘种种,为左右所轻贱。”那中土道人皱眉道:“只怕她但一脱身,便要去寻他相公。你且遣人去暗中守着。若他等现身,一则即时现身将他几个拖住,二则立时着人传信于我。那恶龙道法卓绝,只怕你们未必是他敌手。”
  那女怪听得吩咐,立时吩咐安排。那中土道人思量一阵,又皱眉问道:“除却这愈音真人,那清娥可还有别的亲人?”那女怪忙应道:“有的。虽个她夫妇父母俱亡,却还育有一女,唤作愈意。只是这孩子自生下那一日起,便养在义馆。如今成人,因有些天资,馆主留她在义馆教书度日。这清娥夫妇,慢说孩儿生就什么模样,便是名字,也不得知晓。”
  那中土道人听得这一说,却就双眉紧蹙——“如何不早说!这清娥定要去寻她女儿!你再着人去瞧着!但凡安排,与愈音处一般行事。”那女怪听得吩咐,不敢耽误,立时调度。比及完事,那女怪见中土道人定在原地,面有思虑之色,心下疑惑,因心下藏不得事端,便就相问,那中土道人暼他一眼,缓缓道:“这恶龙行事,却叫我有些疑虑。他往来此间,绝非一日,咱们这里松懈惫懒,无一时无一地不可起事,偏是趁了当下,莫不是同那白泽有些走展?”
  那女怪听得这话,却是有些诧异——“那白泽被咱们施了秘法,但凡所问,无有不答。句句实诚,并没有个说谎处。若他同那崤山有些勾搭,岂有问不出的。”那中土道人轻捋长须,摇头道:“他虽是知无不言,就怕咱们没问对路子。这白泽道行了得,最是难缠。当日若不是他撞碎虚空伤了真身。咱们哪里就能捡得了这么个便宜。你不知那白泽,乃是月官给事衙里头的第一要务。万不能有个闪失。”
  言语下,突地眉毛立将起来——“那恶龙有虚空来往之法,那肉山血池挡不住他!他这边闹出动静,只怕是要为那边寻方便。”他思想及此,立时抬起头来,一阵呼喝,那一众女怪,立时拥着他去了。
  别人犹可,那里头报信的一个参宿闲人见状,却是有些慌乱,扯着那女怪头领,慌里慌张道:“宾倌儿,你们去了,这里可如何是好?那恶龙杀灭这许多兄弟,我如何同我家星官交代?到底给句话,我也好脱身。”那女怪一把推开他,嗔道:“糊涂!你们无用,皆是草包,被那恶龙屠杀殆尽。实话回禀便是,要甚话说?这些人等,虽原也算个人物,如今却都成了无用的烂泥,或烧或抛,皆随你的便。谁还过问不成?赊月尊长如今安排停当,皆是十万火急的事项,你不说帮上些许,反倒在这里拉拉扯扯,若出了甚事端,你可当得起?”那闲人听得这话,忙就放手,讪笑两声,退开两步,总不作声。
  那宾姓头领并无多话,着人去了。那闲人才就一声长叹,对着那远去背影,脸面上才现出几分哀恸悲愤之色——“宾远生!亏得你往日家同咱们星官称兄道弟!如今咱们族人杀灭如斯,你竟这般嘴脸!”斥骂两句,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开始拾掇起尸身来。
  少君身藏暗处,听闻分明,对这闲人也难心生怜悯,悄然动身,吊着那宾远生一众人等远远跟着。一行跟随,一行心下叹息。只是追随出来,却见那赊月道人径直奔向那街衢外的血肉触须,也不见他吟咒施法,不过将手望那触须上的眼睛一摸,其身倏欻之间,便就化散得干干净净,再不能知其所往。睹见其状,少君心下骇然,却也有几分发愁——“这一去,如何还跟得上!”
  正个心下嘀咕,却见那宾远生等却未一般遁去,竟齐齐整整的列队朝个街衢旁的高门大院奔去。少君暗叫一声侥幸,不敢懈怠,也不敢大意,审而慎之,紧随其后而行。那高门大院,外间瞧着平平无奇,穿门而过,里头却是一座悬在虚空之中的巨大宫阙。
  这宫阙浮在虚空之中,四面发散淡蓝微光,宫阙远处,是死寂黑暗的虚空无垠之地。宫阙之前,挂着一条十来丈宽、数百丈长的石板长道同那大院高门相连。这长道两侧,各拦着一条手臂粗的黑石锁链,每隔数丈,便立着个黑石雕像,将那锁链背着。这雕像上半身形如猿猴,下半身却似泥鳅,瞧着十分怪诞。
  长道两侧,逡巡着些身背大剑的兽头人形怪物,或马或牛,或犬或猪,或兔或鼠,然都生着个极精壮的人间汉子身板,远看也罢了,近看却叫人有些恍惚,如同行在阴司鬼域,见着了阎王殿前的各路鬼卒。
  这些个兽头人形怪,见着女怪,却也作怪,既不来盘问,又不来行礼,一个个视如无睹。行近那宫阙跟前,但见一处广阔广场。那广场周遭灰暗,中间立着十来个数丈高的黑石柱子,那柱子通身燃着烈火,好似竖立在广场上的十来根火把。这黑石柱子之下,东倒西歪的放着许多半人高的巨卵。
  那巨卵形如鸡子,只外壳黝黑,上头又有许多异样花纹,瞧着像是黑石雕琢而成。这巨卵大半都已经破烂,里头的什么东西似乎已经破壳而出,破碎的蛋壳落得满地都是。余下完好的巨卵一半死气沉沉,瞧着像是个石雕;一半内里微微散发着红色的华光,里头隐约可辨蠕动着什么活物,只是影影绰绰的,瞧得并不真切。
  广场外围,靠近虚空边缘处,左右各盘着一条巨蟒。那巨蟒长有十丈,粗如水桶,其上端分叉,生着三个脑袋,其左右两个,都是蛇头,独中间一个,却是个姿容艳丽的美女头颅。两条巨蟒的美女脑袋,如今都两目紧闭,瞧着似乎正酣然沉睡。其左右的蛇头见着人来,却都仰起头来,口中的红信吞缩不定,瞧着未免叫人有些发怵。
  越过广场,步入宫阙,那宫阙入内,翻过护城河桥,却见前头立着个大殿。那大殿也奇,四面皆有台墀,徒有柱子,却没个墙垣屋顶,瞧着像是修了一半,因缺了银两,就此荒着一般。
  那大殿殿下,立着一个黑石铸就的巨大镜框,高有十来丈,镜框上雕饰星图、怪兽,瞧着十分壮丽。镜框之中,嵌着一块着火的虚空之石。那石头之上蓝火飞腾,缠着镜框烧得“兹兹”作声,虚空石里,火光掩映之中,影影绰绰似乎有些人影,那人影似乎正对着这火焰虚空之石跪拜磕首,不知在作些甚举措。行过大殿下方,少君举目眺望,却见那大殿之中,耸立着一根巨大的融金火柱。那柱子上火光赫赫,套着一根融金锁链,那锁链上拴着个巨人。
  这巨人身高数丈,通身皮肤皲裂破烂,上头不住的翻滚着炽热的烈火——饶是火势如此,却也没烧去他一根头发,一根眉毛。这巨人匍匐在地,头颅深埋,瞧不见脸面,身形却极壮硕。
  巨人身旁,一左一右,却见站着两团黑影。一团黑影包裹中,隐约可见是头巨大的乌鸦。那乌鸦巨大无匹,匍在地面,两翼将身子头颅都埋藏于下,只露出一截黝黑发亮的尾羽。一团黑影氤氲中,瞧着像是一头猛虎,只是这猛虎如今瞧着有些瘦骨嶙峋,全无凶相,通身缠着的那黑影像是一只正在吞噬它的鬼魅。
  少君但瞧了一眼,心头却就咯噔一下——那巨人虽个衣衫褴褛,通身是火,然那身段形容,瞧着却有些眼熟。略作迟疑,他施展神通,以龙神之目细看过去,但这一望,却就吃了一吓——那巨人倒没甚变化,依然如旧,那乌鸦猛虎却就瞧出了真容。
  那乌鸦猛虎皆是变化出来的幻像。那乌鸦的真身乃是一具被虚空侵蚀腐化的女尸,瞧那形容,是个老妪,蓬着一头焦干如枯草的花白头发,穿着一件黝黑的破烂黑衫,身形佝偻,因两臂掩在脸面之上,也看不出个五官面貌。那猛虎的身躯却是个干干瘦瘦的道人,套着个黑色道袍,脸面上蒙着个黑色面巾,从头到脚都燃着一蓬虚空之火,其双足两腿,大半已经化作了虚空石,破裂的石头上冒着飞腾的蓝色火光。
  .少君瞧着心惊,正个思量,那殿前的镜框之中,却突地传来了嘤嘤嗡嗡的祝祷之声——“日月关告我为善,功德日日盛强。不惑世所闻,不迷世所知,能知之明,览虚无之自然,故澹泊无忧喜,情欲不能倾。晓解其本,故不惑其末,智慧无穷极,从学而知之……”
  若是寻常祷言,那也罢了,只是那祝祷之声一起,那镜框虚空石上,却就现出了无数飞旋翻转的剑光。那剑光闪烁,少君却是瞧得心神动荡——那是峨眉仙剑的光华!惶惑之中,那大殿上的巨人慢慢的抬起头来,朝着殿前的镜框喷出了一口烈焰。
  那烈焰飞而直下,急扑在那镜框之中,须臾间化成了个半人之状。那半人立在虚空石上,竟同那镜框之中的人影低声言语起来。只是那声音低沉,兼之火焰之声不绝于耳,那半人言语些甚,却是实实听不清楚。言语听不分明也就罢了,那巨人但一抬头,却将少君唬得发怔,这巨人不是别个,却是峨眉门下的子弟,少君从小一同长大的道真,范镇岳!




  第一百六十一节 青腰

  附远倒地,显是身受重伤,时习心下忧患,侧头瞧向悠远博厚,这两位贵胄公子,睹见那相柳之法,虽个气色如常,然两肩夹紧,彼此紧靠,心下早便怯了。
  那青衣男子瞧在眼中,却是哂然一笑,暼了黄袍少年一眼,朝相柳摆手道:“你且下去。好生瞧着,你身上旧病未愈,如今又添新伤。不宜动手了。”又回转头来,同那两个斯文道人言语——“流泉琴,烟波画,你两个与这相柳瞧瞧,可伤着了哪里?若十分要紧,唤阑珊玉局与他先瞧瞧。”相柳听得这话,也不犟,乖乖退后,朝流泉琴烟波画摇头道:“不妨事”。
  时习见他这气度,与寻常妖精不同,忖度一二,挤出个笑容,缓缓道:“真仙来迟了。如今当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那青衣男子听得这话,却是微微一笑,道:“这位真人,咱们不过云霄一见,并无交情,这话却从何提起?”时习迈前一步,朝青衣男子道:“在下日月道庭淑士宗门下,唤作时习,此是我家师兄,唤作附远。”又指着悠远博厚一番介绍,末了,又含笑揖手道:“但不知真仙名讳?”
  那青衣男子见他这言语气度,却是微微一怔,回头瞧了一眼那黄袍道人,笑道:“你可瞧瞧,名门正宗,到底有些不凡。若是那些个山头蟊贼,见这阵势,怕不早乌泱泱跪了一地了,哪里还有这等气派。”
  那黄袍少年莞尔一笑,朝时习笑道:“我家这莽夫,复姓钦原,唤作青璇,也有个道号,唤作青腰。贫道复姓钟鼓,名黄瓒,亦有个法号,唤作黄耳。我两个少小相识,一处修道,皆在此处,少有外出,与各门各宗,皆没甚往来,但不知怎么就同先生有了这些个瓜葛?”
  时习含笑道:“咱们悄然来此,一未书函,二未拜帖,实在有失礼数。中间种种,皆错在咱们。又一时误会,彼此误伤,也是咱们理亏。还要请黄耳上仙勿怪。”
  黄耳听得他说话,却就从袖笼中摸出把圆扇来,轻拂慢摇,笑道:“不妨事。这还没叙上旧情,怎么倒先赔上不是了。我年轻,听着倒怪不好意思的。”时习暼了一眼附远,嘴角微翘,含笑道:“适才行来,一路听得些议论。真仙门下,原同这大荒中的白泽真仙乃是亲朋知交。咱们日月道庭,如今却也正同白泽真仙联盟结约。常言道,友朋党之友,亲敦睦之属,咱们皆为白泽座上之宾,同为崤山堂前之客,皆是几世才有的缘分,如何离了黑水,倒生分至此了呢。”
  笑语中,见黄耳神色如旧,又将手按在胸口,笑道:“适才我兄弟几个,听得那道人呼喊,一时疑惑,并不知道原委。那崤山同峨眉之间的瓜葛,真仙自然明白。我等听他嚷嚷,岂有不疑心的。是以这才冒昧来此。但凡种种,皆为不知真仙门楣。眼下虽同真仙门下有些误会,想来如今剖白分明,彼此也分明了。贫道惭愧,自然要先赔个不是。”
  黄耳道人听得这言语,却是恍然而有所悟,点头笑道:“怪道说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原有这些个缘分在里头。你这话倒是不差。那白泽同咱们,倒真个有几百年的交情。”时习笑道:“可不如此。将来咱们熟稔,自然也有几百年的往来。两位真仙超凡脱俗,试问天下,今谁有这等气派,谁有这般风骨?时习一见,真个自惭形秽。从今往后,还要多拜会才是。”
  那悠远博厚听得时习这一番话,彼此心下皆有些敬服。只是正个心头松一口气,却突听黄耳含笑道:“先生这话,原极中听。慢说砍了这相柳一个脑袋,便砍去一半,我也不恼了。”言语之下,却有噗嗤一笑,嘴角抿起两个梨涡——“只是有一事,先生却不知道。”
  时习心下一跳,含笑道:“但不知何事?还请真仙赐教。”那黄耳道人将头一垂,轻抚耳发,笑道:“咱们同白泽相处,一不为情趣相投,二不为志趣相近,不过是他有渡劫保命的良药,有焕颜新生的古方罢了。为着他那灵丹妙药,我家下门人,这才肯供他驱使。说到底,不过是彼此利用罢了。”
  言语时,就近择了个干净地面,拂袖将个竹篾条化成张凳子坐了,摇柄晃扇,笑道:“那白泽行事古怪,要求刁钻,我早便同他有些不耐烦。然有求于他,不得不在他檐下低头。只是天可怜见,平白叫我遇着这金庭山的道士。这小道士年纪虽轻,炼丹却还可用。乃是我脱身自由的钥匙。只是这孩儿虽好,却同那峨眉山的妖道有些瓜葛,我正个用着不放心,你们倒寻上来了。”
  时习听他言语有些不善,心下忐忑,见他言语歇了一歇,忙赶上笑道:“咱们同峨眉并无干系。便算他同峨眉交好,也不相干。”那黄耳噗嗤一笑,道:“你若同峨眉交好,那实在也不打紧。只是你同白泽相好,那却十分糟糕了哩!”那青腰沉默良久,这番才慢慢起身上前——“倘若你们同那白泽言语一二,走漏了消息,那白泽晓得了这些个事端,自然不肯与咱们便宜。倘或他一时高兴,不过杀了这金庭山的道士,好断了咱们念想;倘或他一时恼怒,只怕就要灭了咱们朱明一门。”
  黄耳真人听青腰这一说,便就朝时习点头笑道——“你可听听,他说得可在理?那敌方之军,可听之任之,这营前之将,帐下之兵,如何敢纵之放之?将心比心,换我作了白泽,可不也要将这离心之卒离德之士擒之杀之么?”


  @安知鱼之苦 2020-05-11 22:07:18
  静男兄,请教一下,象路边的雕塑、大殿的柱子这些细节的描写,是你有意识的刻画,还是下意识写出来的?虽然笔法很细腻,但是跟情节的推动、故事的发展关系不大啊,不用每到一处都写这么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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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觉得这个要写。也有必要细写。雕像建筑,往往投射出建筑者的心理。有助于理解不同地方人物的背景。这些雕像,或魔或怪,表现的是这些地方原始建筑者需要铭记和在意的东西。这些雕像,或许是他的信仰,或许是他的崇拜,也或许是他的丰碑。神庙有些是有顶的,环境是封闭的,有些显得压抑,有些显得庄严而肃穆;但有些是没有顶的,没顶的神庙和殿堂,显得这些殿堂的主人威严而自傲,他对自己的信众和追随者有着疯狂的控制欲。这些描写并不能推动情节的发展,但我个人觉得,这些东西是对这些建筑主人的一个侧面的描写。是为了让即将出场人物更加丰满。
  临时抽调,要出去两天。如无意外,周四补更。(# ̄~ ̄#)
  有事耽搁了。今天没能回去。如无意外,本周要少更一次了。。。。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
  时习听闻其言,心下惊诧,脸面上却还镇定,略低头,瞧了一眼附远,附远摇摇头,时习心下敞亮——那却是在暗示抛下他独自逃走。正个思量,却听一旁悠远跨而上前,同时习并肩而立——“呔!你这妖孽!口口声声皆是歪理!”又扭头同时习道:“这些个蛮荒妖精,却同他有甚可啰嗦的。咱们同仇敌忾,戮力同心,将他这妖巢扫荡干净也就罢了!怕他做甚!”博厚听之,亦跨步而前,其肩头“倏”然一响,却就冒出一条即翼鱼来。这即翼鱼身如长蛇,体上红白相间,环环相扣,其背上生有一对红玉般的肉翅,其上满盖赤色蛇鳞,肉翅之下,乃是一对雪白的轻软纱翅。这即翼鱼变化得来,双持挥展,仰起头来,朝着黄耳真人“哧哧”而鸣。
  时习见他两个这等声势,心下却突地有些惭愧。那黄耳见他几个这阵势,却是微微一笑,缓缓道:“既如此。且就看看你们有多少斤两,就敢这般狂妄。”鄙薄之中,其身陡然一弹,霎时扑上半空,那身形停在半空,不过略顿上一顿,其掌中猛然化出一对七尺来长的白玉药锄来。那药锄光华四射,瞧着像是裁了两截日光雕琢而成。执之在手,黄耳两足在空中微微一晃,其身“嗖”然一响,便就朝时习急扑而来。
  他那身形,瞧着甚快,然又轻盈,翛然好似一朵浮云。其身形一动,时习身旁那夜叉、罗刹一跃而起,抡着兵刃便朝黄耳左右击去。那黄耳瞧着轻忽,飘然似乎无有着力处,孰知那药锄竟似有万钧之力,彼此兵刃交击,但听“哐啷”一声,那药锄之上陡然放出一蓬妖风,妖风呼啸时,那夜叉罗刹齐齐一声怪叫,竟被这药锄上的黑风吸将进去,只一霎时,便就化在那妖风之中,再不见个踪影。一击得手,黄耳咧嘴一笑——“我当多少手段,原是这般不堪一击。”鄙薄之下,其身好似狂蜂穿花,浪蝶扑柳,倏尔间隙,便就又疾扑而至,两柄药锄高高扬起,好似双龙出海,望着时习脑袋左右夹击而来。
  只是时习技出大家,艺从宗门,手下自然有些本事,那夜叉罗刹身形一灭,他那左手立时结出个法印,口中“呔”然一声,右手望空一推,掌中“轰”然一声巨响,猛然炸出个口径近丈的黄铜巨钟来。那巨钟巨大无匹,钟身之上雕龙刻凤,满缠烈火。巨钟一现,那钟口之中“呼突”一声,乍然扑出一蓬烈火乌鸦来。
  那乌鸦密密匝匝,瞧着恐有数百,每一只乌鸦都大如飞雁,其翅尖长羽之上,无不燃着熊熊烈火。飞鸦扑出,轰然散开,望着那黄耳真人四面扑去。那黄耳先时一击得手,有些轻敌,见那火鸦飞来,嘴角一翘,一声冷笑,掌中双锄相互一击,且听“哐”然一响,双锄之上猛然卷出妖风。妖风飞旋,吸吸有声,一众火鸦霎时被吸入风口。那瞧着烧天灼地的神术,竟倏欻之间便灭了行迹。
  青腰真人从旁看得真切,嗤然一笑——“白泽与你们结盟,真不知瞧上……”言语未落,那双锄之上突地“啪”然一声炸响,锄上的妖风陡然炸成无数碎裂的破碎流风,原风口处轰然燃起数丈高的烈火。只一刹那,那白玉双锄便被烧得通红,那火中“呱呱”乱响,疾扑而出数不清的火鸦,望着黄耳当头啄下。
  换做旁人,只怕早被这烈火烧个稀烂,然这黄耳却甚有机变,那烈火扑面,其两足之上好似陡然灌了铅水,其身“嗖”然一声,便就急坠落地,那一众火鸦齐齐扑个了空,彼此错身飞过,掠起丈余,一阵高鸣,便又挟了真火从空疾扑而下。
  黄耳两足沾地,仓惶中将身一晃,陡然化作一头凤凰般瑰丽的神鸟——白头红足,一身金黄长羽。变化得成,这神鸟颈项一仰,猛然张口一喷,其口中“呼呼”数声,却就喷出一道乌云来。那乌云喷薄而起,四面散开,好似平地撑开一面黑伞。那火鸦疾扑而下,撞在那云头,但听“噗噗”一阵乱响,黑烟火光裹做一团——那火光渐消,鸦声渐停,而黑云也渐渐化散。
  乌云保身,那神鸟两翅一裹,红足一蹬,一声高鸣,却就又化作个七尺汉子。只是此番变回人形,却少了几分趾高气昂的况味,脸色青黑,显是颇有几分恼怒;落地回身,黄耳两手之中药锄再起,握之在手,横眉竖眼道:“你这破落货,竟真有几分本事!”
  时习跨前一步,挡在附远身前,略侧过头,低声同悠远博厚两个道:“这妖道厉害非常。咱们未必有十成胜算。你们先带他走,我来断后。”言语一落,不等他两个回话,也不低头瞧附远一眼,捏起法诀,低声咒言两声,两足一蹬,“嗖”然一响,好似离弦之箭一般,便朝黄耳疾冲而去。其身在半空,两手之中却就冒出两个剑柄,那剑柄之上“突突”作响,却是燃起两柄烈火之剑。左手之剑乃是雪白焰火,右手却是碧绿火焰。
  青腰从旁瞧着,却是吃了一吓,讶然道:“瑶碧璇瑰!却是哪里来的!”时习听在耳中,知他两个认得宝贝,不敢轻敌,手上之力,自然用上了十分。黄耳见其骁勇,不敢等闲视之,提起双锄,一声厉喝,亦迎面而上。两个剑来锄往,交击恶战,一时竟瞧不出个强弱。
  那博厚扶起附远,同悠远对望一眼,却是双足一蹬,齐齐飞身而走。附远身不由自主,本待不走,却又恐若自家失陷,时习更不能脱身,正个心头发急,冷不防那青腰一声冷笑,已然飞身追来。那青腰瞧着纤弱,但一追来,那身姿却甚是矫健,其右手之中提着个白玉舂碗,虽未追近,却就左手捏个指诀,右手将那舂碗望空一抛,口中念念有词。
  咒言一动,那舂碗之中霎时卷出一股腥臭莫甚的黑色旋风来。青腰身法寻常,那妖风却是快似闪电,只一照面,便将博厚悠远等吸个正着。博厚吃那妖风一吸,但觉两足之下好似踩着了个油碗,滑腻腻的只是使不上劲。悠远两腿急蹬,仿佛跌在了烂泥塘中,身周黏黏糊糊、拉拉扯扯,越是挣揣,似乎裹得越是紧密逼仄。
  青腰眼见术法得成,嘿嘿一笑——“凭你是谁,休想……”孰知话说一半,博厚突地回首,两手一推,却就将个附远猛然抛掷而来。附远脱手,挡在了两人身后,得此一阻,博厚悠远登时如脱缰野马,“嗖嗖”两声,便就急窜而出,霎时没了影踪。附远一声闷哼,“哐当”一下,却是实实在在撞在了碗底。那厢时习睹见真切,一声怪叫,抛下黄耳,望着青腰急扑而来,青腰将碗一举,微微一晃,附远便似个陀螺一般在那碗底滚转起来,直摔了个七荤八素,一时撑不住,竟“哇哇”作声呕哕起来。

  第一百六十二节 黄耳


  时习睹见其状,身形一顿,硬生生刹住身形,朝青腰一声尖啸,退开数步,两手一捏,两柄光剑一闪而灭,身子顿在半空,朝青腰厉声道:“休得伤他!”呵斥声中,掉头瞧向黄耳,两手捏个法诀,沉声喝道:“本真清凝,嶷然渊静!”
  咒言声动,其背心“嗖”然一声,激射而出一柄耀目神剑。那神剑倏尔而出,霎时化有七尺余长,“铮铮”数声,便就飞扬而起,好似泰山一般朝黄耳当头劈下。
  这神剑光华万丈,远非寻常利器可比,那黄耳识得厉害,不敢小觑,提起药锄架在身前,且听“哐”然一响,那神剑弹飞数丈,黄耳却也倒退两步,只是那飞剑弹起,电光火石之间,却变得有丈余长数尺宽,巍巍然,好似巨船之桨。神剑变化,如有巨人擎举挥砍,“呼”然一声,又朝黄耳当头斩落。
  黄耳见那声势,未免有些心惊,只是飞剑既来,若就闪避,旁有子弟,恐失了身份,两唇咬紧,双手捏出法印,将那一对药锄望空一抛,那药锄“倏”然一声,拔空飞起,化作一头白玉大鹏,那大鹏两翅飞扬,伸着一对钢爪,便朝那神剑锋镝抓去。
  这大鹏身形巨伟,两翅挥时,四下里黑风四卷,满地飞沙走石,好似天欲西倾,暴雨将至。说时迟,那时快,神剑斩落,同那大鹏钢爪撞个正着,但听“嘭”然一声巨响,那神剑“嗖”然一响,又被弹飞开去,霍霍然,赫赫然,扬起足有十来丈高。只是吃这一撞,那大鹏“噗噗”声中,羽化成灰,翅碾为尘,不过霎时,便又成了双锄模样;那飞剑扬将起来,却又大上几分,那剑宽竟至于丈,已然是山亭渊桥一般的形容。
  这飞剑变化得成,更似得了天兵神将之助,轰然作声,依旧朝那黄耳当头斩落。那黄耳睹见此状,却是吃了一吓,哪里还敢大意,两手一捏,口中疾声咒道:“自处尘垢,久染浊秽。割心断意,积感求道。”咒声一动,其足下数尺之内的地面“咔咔”作声,却是陡然破裂开来。那裂纹之中“兹兹”数声,却是窜出数道蓝色幽光,那幽光破土而出,贴在黄耳身上,却是化作了数具巨大的鸟骨。
  那鸟骨缠驳其身,好似与他披挂了一副战甲,翼骨贴于其胛,林林垂着五六架,森森白骨,好似一挂白骨拼成的大氅,其肩头、头顶,皆有一个巨大的鸟头骨,别的也罢了,那鸟头骨眼洞之中妖火灼灼,却似为活物,但只一瞧,便叫人毛骨悚然。
  披挂在身,黄耳那身形瞧着也大了几分,神剑将落,他将那一对药锄提在手中,望空便是一声怒喝。他那药锄之上,柄上满缠白骨,锄尖撩着一对大如磨盘的白骨鸟爪,与先时不可同日而语。
  他这里蓄势待发,只待迎敌,孰知那巨剑堪堪将近时,却就陡然悬在半空,并不落下。黄耳心下疑惑,却也不敢动弹,正个诧异,却见时习突地身形拔高,悬在半空,朝青腰冷道:“今日我孤身一人,便有神通,想来以寡敌众,虽能胜你一二,却救不得我师兄。只是也好叫汝得知,我门宗之中,能人辈出,今日我师兄被你们留着也罢了。我今日奈何不得你们,将来自然有人上门来请他回去。你们若伤了他,只怕你这世外仙境,便要化为黄沙尘泥。”
  言语之下,那悬空之剑“嗖”然一声,便就缩回其背心,再不见个行迹,且长剑一去,他那身形也就渐渐变得虚无透明,像是一滴行将化在洗墨池的坠墨。黄耳见其行事,知他将去,却认不得他这遁形藏身的法门,心头又是羞愤,又是恼怒,忿忿之中,却听青腰斥道——“你这妖法,分明是虚陵子弟!却来哄我等是劳什子白泽门客!”
  时习身形隐没,全然没了个行迹,只那虚无空中传来其声音——“我是何来历,你也不必费心,我这师兄,送你将息几日。是好是歹,凭你自处!”青腰厉声骂道:“泼皮道人!有这本事,同我手下见个真章!你跑甚么!”只是斥骂再三,那空中却再没个回响。
  黄耳失了敌踪,嘿然怔立当地,好一时,才讪讪收了道法,朝黄耳忿道:“这妖道却是个虚情假意的,口中说得好听,自家师兄抛了便跑!”青腰摇头叹道:“这道人技艺超群,原也罢了,到底名门之后,自然不差。只是他这心性,远非常人。他若心性死板,同咱们死战,便算他有些本领,到底双拳难敌四手,师兄弟两个,俱要折损在此。断没个走脱的。如今他这一去了,你我却难同他师兄为难。”
  黄耳听得这话,却是哂然一笑,冷道:“怎么,你倒怕了他不成?依得我,他这师兄,便一榔头砸个稀烂,又是怎地!大不了咱们将这洞府抛了,另寻个天地,再起炉灶,又有何不可?若他们当真势不可挡,咱们便去投了白泽,他哪里便屋檐低些,到底能容身。”青腰低头瞧了瞧舂碗中的附远,缓缓道:“又不是你死我活的世仇,何必非弄出人命来。”
  说话间,那流泉琴烟波画放出了晏溶溶,提将过来,同黄耳青腰道:“这些个道人去了,只怕不安宁。这道人却要如何处置?”流泉琴身旁新站着个高挑身段人物,瞧着面容有些儒雅,却是黄耳门下的阑珊玉局。黄耳暼了一眼相柳,同玉局道:“他那伤势,可有甚关碍?”阑珊玉局揖手回到:“不妨事。多将养些时日也就罢了。并无性命之忧。”黄耳点点头,朝相柳道:“既然他说你无妨,那便可以安心。下来汤药勤些,别疏漏遗忘。”
  相柳噗通跪地,磕头道:“子弟无用,徒与师父为难。十分惭愧。如今门下事端纷起,还请勿以弟子为念。”黄耳苦笑道:“这些个名门正宗,但凡他想当然,从不问青红皂白,想打便打,想杀便杀,无缘无故的,有理也好,有情也好,总无处说去。如今平白伤了你,我却眼睁睁瞧着,竟还不能与你报仇。已然是委屈了你,却要你来认错。”
  慨叹之下,将相柳扶起来,拍拍他肩膀,轻声道:“也罢了。好生炼道,比及功法盖世,这世道便是咱们的了。”青腰缓缓过来,将那舂碗一倒,碗中“咕噜”一声,便就跌出附远来。附远落地,那流泉琴便就上前,弄出个怪诞绳索来,与他束在两手手腕之上。绳索上手,附远便觉手腕一紧,虽个不痛,通身上下却就软塌塌的,只是使不上劲。
  那阑珊玉局暼了一眼附远,突地跨前一步,同青腰黄耳道:“适才兄弟不来唤,侄儿却也要来同叔叔知会一声。断桥去了几日,从昆仑传了家书回来。侄儿不敢妄拆,还要请叔叔过目。”言语下,便就从袖笼中摸出一卷黄杨木素棉布卷轴来。那卷轴封皮上还咬着几个牙印,想来送信的不是狐狸就是野獾。
  青腰抬手取过卷轴,轻轻展开,瞄看两眼,却就递与黄耳,笑道:“这个残书,果然不曾错看了他。竟访出了昆仑古墟青鸟宫!少不得咱们要去一趟。”黄耳捧着细看两眼,那眉间怒色登时去了大半,笑道:“好个断桥残书!竟有这等本事,那昆仑古墟,何等隐僻,他竟当真访了出来!只是这青鸟宫有古法阵镇守,寻常人等,便得了门径,也不得进去。”
  青腰点头道:“昆仑古墟,自然非常人可去。”相柳从旁听着,却是有些糊涂,惑然道:“那昆仑道宗,同虚陵齐名,原是个凶险之地。寻常道门,躲他都躲不及,咱们怎么倒巴巴的去访他出来,却是作甚?”青腰听得问询,却是默然片刻,暼了一眼黄耳,缓缓道:“你有所不知。昆仑古墟,原是王母行宫,仙家称之为玉京,凡俗之人,亦称之为青鸟宫。这玉京之境,上有琼华之室,紫翠丹房,杳杳可通璇玑玉衡,元气流布,普引九天之澳,灌万仙之宗根;下有流精之阙,光碧之堂,生着那金银之树,琼柯丹宝之林;垂苏瑚以为枝,结玉精以为实;景云烛日,硃霞九光,邈邈然,渺渺然,不可说,不可记,乃是道宗无上圣地。”
  “如此圣地,自然有守卫之民。玉京之上,原有三族神鸟后裔充作守卫。一为钦原,一为钟鼓,一为葆江。三族守望多年,原相安无事,孰知后来天仙断了人间消息,千万年下来,那葆江一族便起了异心,开始觊觎玉京上的古宝。我钦原、钟鼓二族,自然不能任他监守自盗,二族合议,伺机而动,几乎将那葆江一族杀伐灭绝。只是伤敌一万,自损八千。钦原、钟鼓二族,也因此渐渐凋零,以至后来,竟被玉京的的杂役蟜民败坏了根基,两族后裔,自此流亡在外,再也没能重返玉京。”言语及此,那青腰却就有些惆怅,“这些蟜民,原是些低贱的仆役,谁也未曾将他们放在眼中。不曾想竟有一日,叫他们翻身作了主人。只是这些蟜民倒也有些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根骨不堪,守不住这上古宝地,思量下,竟同那昆仑道人结作了同盟。这些个昆仑道人,原是师从王母学道,又都出自名门,个个道法上佳,咱们两族,自然再难匹敌。年岁久了,门下便有多少不甘,便有多少愤懑,却也无济于事。因世事变迁,可怜我两族子弟,竟连那古墟的门户如何都已忘却,再也没能回还玉京。”
  那相柳听了这一席话,虽个有些感慨,默听一时,却也劝道——“饶是如此,如今的昆仑子弟,仰仗刀海,纵横天下,无不是心狠手辣的恶贼。咱们寻上去,便夺回古墟,只怕便住着,也不安稳。”青腰听得这话,却是微微一笑,缓缓道:“那古墟虽是咱们的旧地,如今也不过是一片废墟。强占回来,也没甚用处。你不知道,咱们此去,却是要取回家门旧物。”
  相柳诧异道:“想是当年走得仓促,尚有重宝未及带走。只是事过多年,那宝物便藏得再是停当,只怕也落入了旁人之手。咱们此去,哪里还寻得出来。”青腰笑道:“你有所不知。那宝物为封镇之物。凭他是谁,缺了守卫三族后裔的血脉,断然无法开启封印。”相柳皱眉道:“既是要三族血脉才可解封,咱们可也少那葆江一族的后人哩。”
  青腰笑道:“糊涂,咱们既然着人去寻那古墟,自然也早便遣人去寻那葆江的后裔了。那葆江一族,被咱们二族杀灭大半,余者寥寥,为保血裔,竟自甘堕落,化作了人形,与凡人结了姻亲。如今的昆仑门宗越氏,便是葆江后裔。”
  旁的门第也罢了,听闻是越氏,那相柳却是唬了一跳,骇然道:“越氏一族,如今执掌昆仑,何等显赫。要弄出他家人来,何啻于火中取栗!”青腰见他这形容,却是嘿嘿一笑,道:“那越无余道法盖世,咱们惹不起。他家下子孙,难不成也个个冠盖天下了么?咱们早便查访明白,他族中尚有一女,年岁尚小,修道未成。捉弄她,只怕未必是什么难事。”
  那相柳听着,心头却依旧有些惴惴,他原是个妖物,于人情世故不甚通,也没个避讳,只惑然问道:“只不知这仙宫旧物,却是个什么宝贝,值得咱们行这等险着?”青腰见问,回头暼了一眼黄耳,黄耳脸面含笑,恬淡如常,似乎浑不在意,遂含笑道:“这古墟之宝,原不止一物。那青鸟宫中,有个朱砂红葫芦,唤作八景舆。内中有仙书若干,法器若干,只是既是仙物,便有仙缘,见得着什么,取得着什么,都要各凭仙缘。你这般问我,我却也着实不知该如何回你。”
  第一百六十三节 华阴


  这厢回话,那边黄耳却就吩咐人起来,一时唤着玉局——“你且安排着,将素日得力的挑上来,咱们这就准备着去昆仑走一遭。一等是炼法勤谨的,同旁门别宗有些切磋的最好,此去凶险,须得几个技艺高强的才好;再一等是心思细致的,行事谨慎周到的,一路餐风露宿,总得有人管着看着防着备着,倘或有个走失处,不是耍的。”
  阑珊玉局垂首听着,吩咐停当,这就忙去了。黄耳又回头同青腰商量——“咱们这一去。总不能倾巢而去。先时没甚外扰,老幼在家,留几个年富力强的,也就罢了。如今惹着那虚陵门宗,总不能善了。咱们走了,这一屋子大大小小的,怕也要去寻个地方暂避才好。”
  青腰点头道:“说得是。只是如今咱们要去昆仑,中间种种,实在不可张扬,盈家处自然去不得。几处姑姑婶婶处亦不稳妥,但凡一个口舌不牢靠,那就坏了事。”黄耳笑道:“别处也罢了。倒不如叫他们去鹿吴山走一遭。”青腰听得“鹿吴山”三个字,却是“啊”了一声,道:“他两个清高得紧,只怕不肯蹚浑水。”
  黄耳笑道:“咱们年年都着人去鹿吴山与他两个扫山修道,山上的花木俱是咱们着人去修葺整理。今年不过多派几个人过去,他不过多出几间屋子,多给几个茶壶,想来不会计较。且他两个俱是目无下尘之人,整日里不理世事,不问俗事;所谓君子可欺之以方,咱们不说,他两个自然不会问。这虚陵、金庭子弟,脸上又没刻着字,他便见了,也不会疑心。”
  青腰听得这话,却是有些迟疑,缓缓道:“陈宝先生,于咱们有救命之恩,如此诳他,到底问心有愧。”黄耳听得这一说,却也默然片刻,思量一二,缓缓道:“到底是我思虑不周。既如此,叫家下老幼去吧,这金庭虚陵子弟,咱们随身带着便是。”又侧头吩咐流泉琴——“咱们这园子,弄些障眼法将寻常凡人拦着便是。不必留人守着。”
  流泉琴迟疑道:“咱们库里存着……”黄耳摇头笑道:“不妨事。若真有人来,不是虚陵子弟,便是旁门别宗的道人,咱们的宝贝,人家未必瞧得上眼。不必弄出这些形容。只一件,人都去了也罢了,寻些上好的茶,弄些干净的泉水,准备几件白瓷杯子,在客厅备着,再留个帖子,请上门之人自取。咱们去了,他们不请自来,到底上门是客,待客之道还是要有的。”
  流泉琴应着去了,又吩咐烟波画——“人你先搁这里。且去准备些牛羊牲口,家庙等着。待你叔叔沐浴之后,还要祭告。”青腰愣了愣,见烟波画去了,这才低声问道:“好好的,去家庙作甚?”黄耳含笑道:“此去虽不是千山万水,到底路途遥远。且玉京之地,一则是个争胜夺利之处,二则是个求仙课缘之所,若得祖宗庇佑,自然诸事顺遂。”青腰听得这一说,却就点头道:“到底你想得周全。依得我,撂下这一挑子就去了。”
  附远捆缚在侧,听他几个议论,正个百感交集,却见黄耳吩咐,给了那相柳个竹篓子,相柳据其所言,依法而行,却就将附远、晏溶溶身上束缚解了,一手一个,却就撮弄进那篓子之中。那竹篓子瞧着不甚大,因篾子粗,中间缝隙宽,瞧着像是个鱼篓子。比及掉进去,这篓子里头却宽敞得紧。
  附远立在篓子中,放眼四望,那四面皆是篾条,因缝隙大,四望出去,外间景象瞧着也真切,恰似一间四面开着无数窗户的阁楼。只是这缝隙虽大,比人身还宽,那缝隙处却伸不出手去。篓子正中,趴着一团黑云,黑云正中,端放着个三头六臂的恶鬼石像。那石像眼睛灼灼,将四方都瞧都紧实。
  晏溶溶跌落在侧,朝附远苦笑道:“小道无能,连累仙师了。”附远摇头道:“也不怪你。是咱们小瞧了他。”晏溶溶道:“适才所见,仙师却是虚陵洞天的仙长,却不知小道该如何称呼?”附远沉吟一二,也不瞒他,缓缓道:“老道姓林,名玄真。适才去的那一个,乃是拙荆柴有孚……”林玄真自诩名门,天下道宗,但凡玄门正宗,只怕也都有所耳闻,便没七分尊重,也有三分敬意,孰知听得玄真自报门楣,那晏溶溶却是“啊”得一声,身子后仰,显是吓了一跳。
  林玄真不知究竟,顿口不言,将这晏溶溶上下打量一阵,迟疑一时,惑然想问,那晏溶溶犹豫一阵,缓缓道:“我失陷在此,却是因为你家儿郎,林子瞻。”旁的犹可,听得“林子瞻”三个字,林玄真登时心头一跳,脑中“嗡”然一响,下意识的直起身来,问道:“子瞻?他怎么了?”
  晏溶溶听得问询,不答反问——“林仙长,贵宗之中,可有一位复姓西陵,名太华,字华阴的道长?”林玄真本自心下忐忑,见他不答,反倒沉下气来,摸了摸手腕上的勒痕,将身端坐,答道:“我门中上下三四代,也未曾有过这么一号人物。却不知你哪里听说这个名字。”晏溶溶“啊”得一声,皱眉道:“这谷中的妖怪,还捉得一个过路的受伤道人。那道人失陷在此,曾求我救他。他自称峨眉弟子,还曾放出仙剑与我验明正身。适才听闻那黄耳青腰商议,要去昆仑,别处无法藏匿,那西陵道长只怕也要一同带着去哩。”
  林玄真心下疑惑,思量一阵,惑然问道:“许是他独自失陷,有所顾忌,未曾说出真名,你可知他那仙剑,唤作什么名字?”晏溶溶点头道:“他那仙剑,唤作白虹。”林玄真听得“白虹”二字,却是微微一怔,好一时,才摇头道:“白虹神剑,已然隐世多年,千百年来无有出山。只怕这个华阴道长,并非我虚陵子弟。”
  晏溶溶听得这话,却是怔了一怔,惑然道:“既如此,他却着我去寻虚陵道人来救他作甚?这一对质剖白,却是哪里请得来救兵?”林玄真听着,不过摇摇头,轻声道:“此事我也疑惑。然见不着他,也猜不着。”迟疑一回,却就问到:“适才听你说起犬子,却不知他作了什么事端?如今又在哪里?”
  晏溶溶听得询问,却是有些支支吾吾,林玄真观瞻其状,摇头一叹,缓缓道:“你也不必顾虑,犬子不肖不孝,我虚陵上下,无不以其为耻,如今都正拿他。若有言语,无须遮掩。只管直言。”晏溶溶瞧他两眼,心下掂量一二,吞吞吐吐道:“令郎想来一心求道,有些走火入魔。胁迫我与他手下效力。金庭虽是小门户,到底门下也还骨气,岂肯与他作这鹰犬走狗,只是他道法了得,我不是敌手,不得不低头。好容易寻着机会逃走,孰知天不长眼,竟落在了这妖怪手中。先时我逃走时,他尚在亶爰山地界。如今我逃了出来,也不知他下落。”
  听得这话,林玄真心下更是疑惑——“他胁迫你作甚?”晏溶溶沉默一番,到底摇了摇头,道:“将来见他。自然分明。”林玄真见他不肯悉数相托,也不好勉强,暗自叹息,但觉满心惭愧,忖道:‘这孩儿无法无天,只盼他不要作出甚伤天害理之事才好。’思量时,却就听外间吹吹打打,有些动静,去那篓条旁细看,却就是些个人物,往来穿梭,忙着与那青腰等弄些牺牲,以作祭告。
  这相柳乃是个孤僻的,与旁人也少投缘,寻常人也不搭理他,他也孤拐,见人忙碌,也不说去帮个手,也不说去凑个趣,独自家去,收拾个包袱,不过日常两件衣裳,两瓶子丸药,也没别的事,便就闲坐着发呆。那外头喧闹嘈杂,总与他无关。林玄真虽是满心有话,然晏溶溶因林子瞻之故,所言有限,两个也都静默。
  闲坐一时,正无聊赖,却见流泉琴过来,与他送上个小白瓷瓶,道:“此是白泽盈家醉侯真人赠送的仙丹,唤作四壁柜硃砂,听那真人门下言道,此物生血肉,起筋脉,续骨骼,神通非凡。因炼制艰难,所呈只得三粒。先时玉局被人伤了,叔叔不过给了一粒,十分舍不得。先时人多,也不好给。现下都散了,着我给你送过来,你先吃一粒。若见好,余下的先收着,别都贪多。此去昆仑,所行凶险,将来未必没个用场。只你也别苦留,若不见十分好,该着还是该着,吃了也就罢了。”
  相柳将那瓶子拽在手心,就朝黄耳居所处磕了三个头,道:“师父对我恩重如山,弟子不知何以为报。”流泉琴拉他起来,笑道:“如今是一家人。不必说这些见外的话。你有伤,且先歇着,我不来搅扰。如今出行,我那边也还有些琐事,你也不必客气留我。”口中说着,便就望外走,相柳果然心实,也不虚留,将那瓷瓶起开,那瓶中一股幽香,闻着便知是好物。相柳端在身前,闻了又闻,却有些不舍得吃,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果然将那药瓶封瓷实了,便就揣在怀中。
  也不知过得几时,外间又听喧哗召唤,那相柳用衣袖从檐下接着滴水的灌瓮里倒些水,洗把脸,便就行去外间。那外头果然热闹,却见十来辆云车,前头的云帐锦营,车架宽敞,自然是青腰黄耳等的坐乘。后头的悬着红黄青紫诸色帐子,架乘略小些,最后几辆上堆着些坛罐瓮壶,箱柜笼奁,除却驾车的,只怕再插不下脚。
  相柳过来,正碰着流泉琴清点人头,见着相柳,流泉琴便同黄耳回话道——“除却玉局,人都齐了。”黄耳坐在前头,一脸诧异——“这孩子寻常最是勤勉,今儿怎么倒迟了?你去瞧瞧。”流泉琴应着,匆匆去了,也没一时,便就领着阑珊玉局过来。
  青腰见他来了,没好气道:“这多少人,都等着你一个。若误了时辰,你担当得起!”黄耳见了,推他一把,笑道:“玉局原是个老到的,不曾这般行事,自然有他的原委,怕不有甚要紧的事端。你不问青红皂白,只管一通说,未免也苛刻了些。”又朝玉局道:“上来,今日委屈你,替你叔叔驾车。咱们一路上也好说话。”
  阑珊玉局忙忙点头,上来拉缰驾车,其口中“唧唧咕咕”数声,念得咒言,那车架前便就幻出数头神鸟,那神鸟拉起车架,“呼喇”一下便就窜上天去。流泉琴等自然不敢懈怠,紧随其后,一行便就朝昆仑赶去。
  行之在道,黄耳低声问他,阑珊玉局便就有些不好意思道:“叔叔责骂得是,是孩儿一时糊涂耽搁了。我家那闺女,如今才六岁,去了这么些时候,只道她已然记不清我这爹爹,孰知回来了,却同我亲热得紧,一刻也不肯松手。昨晚非得我抱着她才肯睡觉。今日起来,听闻要分开走,哭着不肯撒手。孩儿一时心软,多哄了她一阵。这才耽搁了。”
  青腰在后头听得分明,却就笑了,戳了戳黄耳后脑,笑道:“这便是你口中的老到!果然是有要事耽搁了。”孰知黄耳回转头来,瞪他一眼,忿道:“小女儿心思,自然是十分要紧。你那劳什子昆仑至宝,未必就比得上人家那小闺女的娇嗔金贵。”青腰见他作恼,心头莫名其妙,又不知从何答白,讪笑两声,总不开腔。
  那厢相柳闷坐着,却见烟波画过来,递给他一个囚徒,叮嘱道:“这个道士,刁钻古怪,放旁人处,叔叔有些不放心。昨儿叔叔给了你南冠居,最能藏人。你将他同那两个放一处罢。”相柳听着,自然没个推辞,不过将那囚徒望篓子里一抛便是。
  那囚徒从上跌落,摔了个仰八叉,这篓子里有真法限界,束缚神通,那囚徒没神通护体,摔得头昏眼花,半晌立不起身。林玄真见他可怜,踯躅靠近,将他扶将起来,那囚徒瞧着三十来许岁年纪,虽穿着道袍,因是囚徒,胡须未曾收拾,满脸络腮,蓬头散发,瞧着十分狼狈,全没个仙风道骨的气度。得扶起身,喘得两口气,却就回头将林玄真上下一阵打量。林玄真尚未与他说话,晏溶溶却就叫嚷起来——“华阴真人!”
  第一百六十四节 剑宗


  听得晏溶溶这呼声,林玄真却也有些吃惊,细细将他打量。那华阴道人见彼形色,却是哂然一声冷笑,缓缓道:“原来是虚陵洞天的道士。”林玄真听他这一说,心下却也疑惑,奇道:“真人认得在下么?”
  华阴道人暼他一眼,并不称谢,慢悠悠道:“认不得。只是你身上有剑气。我少小练剑。但一靠近,自然知道。”林玄真心中狐疑,揖手道:“听闻真人自称虚陵门宗,却不知拜何人为师?”
  华阴道人冷冷一笑,慢条斯理道:“我是峨眉门宗,并非虚陵门下。峨眉仙山,有洞天若干,自然有门宗若干,你这井底之蛙,居得一个虚陵洞天,片叶障目,便敢将虚陵凌驾峨眉二字之前,真个可笑可怜。”
  晏溶溶听得他这口气,十分妄悖,心下有些不安,从旁劝道:“不管峨眉洞天几何,门下几宗,好歹是一处来的,客在他乡愁,人是故乡亲,如今彼此落难,好言好语细说,彼此也好扶持。”
  这林玄真原有些气度,见他这行事说话,却全无半分恚怒,不过微微一笑,道:“先生指点得是。在下一叶障目,有眼不识泰山,还要请道真赐教。但不知道真居于峨眉何处?师从何门?”
  华阴道人点头道:“你这道人,倒比先时那些个强些。也好叫你得知,我家洞天,唤作华妙洞天。师从离幻天尊。我家那宗派,唤作剑魂宗。”林玄真听在耳中,心下却稀奇,村道——‘倒是奇了,峨眉竟还有这么个门宗!’思量时,又问道:“先生既说门宗若干,却不知还有些什么宗门在咱们峨眉山中,若得机缘,只怕要去拜访才是……”
  华阴道人听得,却是哂然一笑,慢声细语道:“别的也罢了,不过是些练气修道的小门户,不值一提。只一个,原与咱们剑魂宗同出一门,因炼道分歧,各执一法,渐渐与咱们划地而处,自立了门户,唤作残剑宗。现居于华妙洞天的幻天迷津。他那门下,虽有师承,原也甚是凋敝,眼见着是一日不如一日。不知何年何月,他门下从幻境之中遇见两位天外散仙,一位唤作空洞道君,一位唤作混元大圣。得了这两位散仙指点,他门下技法,真个是一日千里。如今门户之中,竟渐渐有了些气象。只是他门宗子弟,向来孤僻,不与外人往来,咱们只知其门宗之内剑气渐盛,到底没见着人。只前些年,不知何故,其门人外出,寻了个什么窫窳之尸回来,咱们才偶尔见着一二。只这惊鸿一瞥,却也可见其门下仙姿绰约,非虚陵洞天那些俗物可比。”
  林玄真听得心下诧异,闷了半晌,才问道:“在下孤陋寡闻,却是从未听说过。道真莫怪,敢问这离幻天尊,却是何等来历?是咱们剑魂宗一脉传承的宗主么?”华阴听得问询,却就笑道:“你自然不知。这离幻天尊,原是我华妙洞天的一位先祖,唤作山海真仙。因天机巧合,误入虚空,炼成了洪源之法,得不生不灭之身。他往来虚空之境,练成了我宗门之中的无上神功,因身在虚空,不能破空相见,便在咱们烟雨泽中,开启了一扇折光之镜,彼此可由镜光相见。得他指点教化,咱们剑魂宗,如今人丁兴盛,门下道法大增,与先时不可同日而语。那残剑宗原来心高气傲,未曾将咱们放在眼中,如今相见,竟也收敛不少哩。”
  言语时,见林玄真瞠目结舌,显是难以置信,便又道:“这位离幻天尊,久居虚空之地,罔顾日月,忘却年月,早已忘了红尘姓名,是咱们门下子弟,与他求的这尊号。以便彼此称呼罢了。外人听闻,自然不知底细。”
  林玄真听得这一席话,半晌作声不得,好一时,才惴惴问道:“这也罢了。你们在那华妙洞天修行,亦说有神剑傍身,为何从未见你们来剑山取剑?那神剑却是从哪里来的?”
  听得“剑山”二字,那华阴道人却就嘿嘿一笑,缓缓道:“你但知剑山,却不知剑冢。古往今来,曾有无数神剑,或为情,或为义,不辞粉身碎骨,为主而殉。但其身故,有一等得眷顾的,剑气归山,蓄养精元,但等旧主重生,便可现世出山。然有一等,旧主魂飞魄丧,再无重生之日,其剑之气愤懑慷慨,其意难平,其恨难消,剑气附着在残剑之上,不肯散去,不肯蛰伏,便被剑冢上的上古符咒收了去。那残剑宗的,伏低就小,以血为盟,请其出冢,为其消解遗世之恨。是以这一宗,便唤作残剑宗。再有一等,那旧主失德,泯灭血性,行不义之举,为绝情之事,其剑决绝,弃主而回,因背了剑山之约,那仙剑失了剑身,但得一缕浮游之魂,寄于剑冢。我家门宗子弟,便赴剑冢,以魂为誓,以身为剑,请其出冢,彼此共赴红尘,匡扶人间正道。是以咱们这一宗,便唤作剑魂宗。”
  林玄真听闻其言,良久不能言语,一旁晏溶溶却探头来问——“敢问先生,那个窫窳之尸却是个什么物什?难道是古神窫窳的尸身不成?”华阴道人见他问话,念着他先时应允逃走搬请救兵,虽未成功,亦有些人情在,侧头瞧他一眼,点头道:“是的。他家取得的,便是古神窫窳的尸身。”晏溶溶骇然道:“古神之尸,想来是圣物,他们掘而取之,是要作甚?岂不是对古神不尊不敬么?”
  华阴道人听闻,却就哂然一笑,静默一时,缓缓道:“他家那空洞道君,混元大圣,听闻是天之谪仙,被古法禁锢,不得走脱。为脱身之故,须得寻两具托生寄魂的活尸。凡人肉身,不堪重负,须得这古神之尸,才能妥当。是以残剑宗门下,已然苦寻多年。据闻他家数百年前得了一具贰负之尸。寻了仙山神土,种了仙家神草,为其滋养,待双尸养成,他家那寄魂之师便可重生。”
  晏溶溶听得这言语,脸色却是有些惊惧,侧头暼了林玄真一眼,半晌才道:“论理,我也不该说。只是这峨眉一宗,原是正经门户,这借尸还魂的法子,听着却有些不像意。未免失了玄门正宗的体面。这堂堂仙剑之宗,与旁门道人寻古神之尸回魂转生,与他求法炼道,倒有些魔相。我听着,心下却有些忐忑。天道自然,讲究顺天而生,应天而运。这颠倒阴阳的方子,错乱生死的法子,听着长生不灭,令人心动,却是个逆天行事的法门。我总觉着有些惧畏。”
  林玄真从旁听着,脸色如常,并没个不快,那华阴道人却有些不悦,瞄他两眼,道:“旁门别宗行事,自有他的道理。横竖与你不相干,何必置喙。你这孩子,亏得也是名门出身,那不该说的话,自然便该烂在肚子里。没的叫人笑话。无知之事,不强猜,不妄言,守于行而拙于言,才是大家风范。你这样妄自评议,竟是个不庄重的。”
  晏溶溶听他训斥,未免有些惭愧,讪笑一声,忙忙点头,道:“说得是。是小道不知天高地厚,所言所行,流于轻薄。还请仙长勿怪。”又朝林玄真道:“还请道长宽宏。”林玄真摇头道:“何足挂齿。”
  这里头议论,外间却也寂寥。一行人等行在云中,游于霄汉,那穹苍之上,渺渺茫茫皆是云山,飘飘荡荡皆是雾海,上望乃是邈邈无穷的碧霄,几番行走,几番日月,竟不知行了几许路,更不知过了几重山,越了几重水。那相柳乃是个闷葫芦,若无旁人招呼,他断没有一句话的,一个人蜷着,一没个交际,二没个往来,孤零零的,便是林玄真都觉着他有些可怜。
  终至于一日,想是到了昆仑地界,一行人按下云头,却就隐了身形,只在那崇山峻岭中穿行。那车架等物,一概以神通收进包袱,一干人等一不动用车驾,二不使唤坐骑,只管潜藏暗行。林玄真旧年游历天下,神州各门各派,但凡是个玄门正宗,少有不登山拜会的,这昆仑与峨眉素来交好,自然来得不少,他从笼条中外望,虽管窥蠡测,却也瞧得分明,此地乃是昆仑北户山山脉中的一带低矮山岭,与主峰相去甚远。
  那阑珊玉局行在前头,同青腰等低语——“且都跟我行走。这山岭之中,藏有昆仑山的结界之法,外间道人来此,倘或不防,就要惊动。不消一时三刻,他门中人等就要追过来。好容易才寻着那僻静道路哩。”青腰听闻,忙忙点头,回首与众人吩咐:“都谨慎些。跟着脚步,万不要踏错行差。一个不妥,可就前功尽弃。”
  众人彼此轻声传唤,将那言语传下来,潜行一时,那阑珊玉局忽然顿住脚步,领着众人悄没声息的藏到了一处山石之后。这山石傍着一片断崖,上头垂着一蓬绿萝,众人原就施法隐匿身形,如今贴在里头,更不见一丝行迹。青腰等藏好行迹,抬眼看看,四面里静谧无声,亦不见有个人行的行迹,心下疑惑,正待要问,却见玉局脸色肃然,以秘法传声道:“奇怪,有人触动了机关,如何不见昆仑道人来此!”
  正暗中传声,却突见前头那虚无之中,忽然平白裂开一条缝隙,从中猛然跄然扑出两个道人来,这当头一个,身穿白袍,头顶箍着个赤金发圈,插着根赤金簪子,修长脸面,颌下一把长须,手中拿着个避尘,那面容也还周正,只瘦得厉害,面皮有些发黄;后头这个,年岁小些,穿着一袭白边黑袍,披着一领雪白大氅,头顶戴着个白玉发箍,斜插一根白玉簪子,面容不过二十七八,乃是个面如冠玉的青年道人。
  这两个道人,那青腰黄耳等见了,自然认不得,不过胡乱揣测,晏溶溶华阴道人也都少同旁人交际,也瞧不出个所以然,独林玄真放眼一看,却是唬了一跳——这言语的两个人物,却是青城山姒家的道人;那白袍金冠的,名飞霜,字幽若,号雪胎道人,其身后跟着的,乃是他家孩儿,唤作燕桂。
  那雪胎道人两足落地,四望两眼,却是一脸诧异——“奇怪,咱们分明踏中了他家结界,如何这半日,竟没动静。”燕桂亦惑然道:“前些日子来,但凡踏错,立时便见人来。这多早晚了,竟不见下落。这如何说?难道那边竟已然兵发昆仑了不成?这昆仑何等门宗,如此贸然而前,能有几成胜算?”
  雪胎道人默然片刻,缓缓道:“昆仑瞧着昂然巨物,实则一片散沙,远不如峨眉可畏。只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门宗子弟,遍布神州各处。那世宗门第,皆是昆仑门下。倘或他家未能一鼓作气将他宗派长老悉数拿下,反倒逼着他们戮力同心了。彼时再来计较,只怕就占不着便宜了。”
  燕桂道人听闻这话,却是默然片刻,仰头瞧了瞧远处的北户山主峰,那主峰缥缈云端,好似悬在天中的园圃。燕桂瞧了两眼,缓缓道:“若无动静,遑论如何,定是他家有了变故。咱们趁乱而去,却正捡个便宜。咱们家的凤凰图,失落在昆仑废墟多年,只怕如今正是现世的良机了。”雪胎道人点头道:“昆仑一脉,传承至今,门下尽是骄矜之徒,少见高邈之士,已然失了领袖中原的气度。咱们门宗,碍于情面,历代真人皆隐忍不言,到如今,我青城门宗散乱,气数将尽,再不寻回门户重宝,只怕便要山穷水尽了。说不得,便是同他家撕破脸皮,那也顾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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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六十五节 玉京


  两个言语一时,却就回头,左右顾盼两眼,望着来时那虚无处一脚踏去,只一倏忽,便就失了踪影。那厢一去,这边青腰便就低声同玉局道:“这是谁?你可曾见过?”
  阑珊玉局摇头道:“孩儿在这里潜藏多时,并未见他两个来过。面生得紧,并不认识。”黄耳在一旁低声道:“这形容样貌,咱们少有出门,瞧着自然面生。然我听他两个讲甚凤凰图,只怕是青城山宝仙九室洞天的子弟。”
  青腰惑然道:“这凤凰图是个什么东西?如何你听个名字,便知他是青城门宗?”黄耳轻声道:“这凤凰图,据闻乃是天帝命凤凰衔与轩辕黄帝的仙书。有慎德、信义、仁智三卷。当年黄帝居于洛水,处玄扈石室,有凤凰从天而降,衔此仙书与进。少小时我在姑姑处读书,听她说过一二,听闻此书在手,能炼法得道,飞升成仙。只是究竟都是传闻,无人得见。真或不真,也没个定论。”
  青腰点头道:“听他两个讲得言之凿凿,想来那图书是真的。只不知因何缘故,失陷在此。”又回头同玉局道:“事不宜迟,咱们先去你那前哨营砦安顿下来,再作打算。”阑珊玉局点头道:“正是如此。”言语时,便就前行引路——却同那青城道人所行相同。
  那青城道人散去行踪之处,却是个仙家洞天限界之地,但相临近,那阑珊玉局掐指列印,众人但觉眼前也没个变化,只从那地头过时,恰似一头撞在了一面清水镜子上,脸面上凉浸浸的,只一刹那,便就从那镜面穿过,但一过来,身上便无异样,那眼前先时所见的山林原野之景,却就化作了一片莽原。
  这莽原茫茫苍苍,原是四面无极的一片草地。那原地远处,巍然立着五座高山,四座高山在外,将一座略低些的环绕在内。每座高山顶上,皆有一座金碧辉煌的的宫阙。五山之外,环着一条平静无波的大河。大河两岸,广有仙树,五彩缤纷,极是绚烂。
  众人立身之地,去河岸甚远。望前约百来丈远处,却见站着一个三四百丈高的金甲神人。这神人乃是一团金光聚化而成,巍然立在前头,守着这莽原上的一条黑石之道。抬眼远望,这莽原之中神人林立,各站着一条通向大河的石道。
  林玄真虽是昆仑常客,却从未来过此地,从篾条中望出去,却也有些吃惊。那草地之上空廓无物,一眼望尽,并不见先前所见青城道人。那青腰睹见此景,却就行在前头,指着石道两侧草地,同流泉琴等人道:“这是忘忧草。践踏不得,但凡踏足其上,人便要昏昧沉睡,一旦入睡,若无人施救,便是睡到皮肉腐尽,白骨森森,只怕也不能醒来。千万小心。”
  别人也罢了,那相柳眼睛多,瞧得细致,极目远眺,果然见那芳草之下,覆着许多亡骨。那亡骨之上,匍着许多魂魄,如人沉睡。但这一瞧,便就有些心惊肉跳。烟波画从旁道:“这昆仑是仙都,门下皆是仙人,如何弄出这许多魔草来。岂不害人。”
  黄耳笑道:“浑说。便是人间俗世,寻常百姓,家里也是要防贼的。或豢恶犬,或养善仆。到底要护着自家宅院,求个平安。他这仙家宝地,觊觎者众,焉能不弄些个护卫。难道竟是大门敞开,容人肆意掠取不成?”阑珊玉京亦点头道:“先前这地方有许多人把守。若有人来,触动机关,早便来了一干人等。这些人也把细,来犯人等,若是瞧着像是仙山门第的,想来是无心之失的,救转来话说得分明的,也放他回还。若瞧着不像意的,看着如你我一般有些匪气的,便就任他睡在这忘忧草中,生死轮回,那就看天意如何了。”
  黄耳四面打量一阵,疑惑道:“可这黑石道上,如何不见个看护?亦不见个巡逻守卫?怎么静悄悄的,就那前头立着个金光神人?”阑珊玉京摇头道:“孩儿也糊涂。往日来时,这石道上设着关卡,多处都有蟜民值守。不知怎地,但这一来,竟这般安静。况且先时,也不见路上有这金光神人哩!”
  那流泉琴瞧了瞧那金光神人,心下却有些惧畏——自家还没这神人指甲大哩!忖度时,却见阑珊玉京从袖笼中摸出一截树枝,那树枝长不过尺,上头却挂着青翠碧绿的百来片叶子。
  玉京将这叶子摘下若干,却就一人一片分发下来。流泉琴将那叶子捏在手心,下细看去,那叶子大小如橄榄,叶片形似榆钱,闻着有些淡淡香气。正个细看,却见阑珊玉京将那叶子望口中一放,其人“倏”然一响,便就去得无影无踪。
  流泉琴乍然一见,却是唬得一跳,正个诧异,却听脚下传来玉局声气——“这是叔叔吩咐采摘得来的若木之叶。凭藉此宝,便能周全过去。”讶然低头,却见那尘埃低处,依稀可见阑珊玉局——其人已然变得如沙砾大小。
  一干人等依样画葫芦,将那叶片含在口中,一个个果然身形摇摇,化得如阑珊玉局一般大小。流泉琴身形变化,落将在地,周遭景致虽则如旧,然放眼看去,却就大不相同。先时足下那破碎的黑石,如今都大如广坪,石上的纹路好似起伏的山道。先前众人靠得也近,如今却都散在四方,若不施法飞行,竟不知何时才能聚到一处。
  一众人彼此招呼,飞行至于一处,阑珊玉局领着众人朝那忘忧草草坪行去。先时见那忘忧草,草叶柔披,恰似绮罗缎带,如今进去,却见那草茂如参天之树,从树叶中仰望,但见穹苍好似碎碧。
  行于草下,好比乘鹤游于莽原,那碧草便如茂兰,也难得碰撞。一行藏于草下,寂然前行,从那金光神人侧旁过时,那神人两目前望,一毫未曾知觉。眼见神人远抛在后,青腰才开口道:“这些个金光神人所立之位,皆是玉京与人间相通之途。那玉京之上想是有了甚变故。”黄耳两眉紧皱,缓缓道:“世事如局时时新,玉局这来回走了一遭,自然有些不同。万事勤谨些,断不可大意了。”
  言语中,飞临那环山之河。众人立在岸畔,吐去那口中草叶,变回真身,立在丛林之中,眺望那漭漭碧波。黄耳瞧了两眼,道:“久闻其名,真个百闻不如一见。这弱水竟是这般形容。”那流泉琴初来乍到,好奇心重,众人都瞧着澹澹绿水,独他放眼四面打量;因见河堤两岸的古木之下趴着许多黄牛、青牛,一个个盘踞在地,像是正个酣然入睡。瞧着奇怪,便同青腰笑道:“这昆仑道人当真奇怪,如何养这许多牛在此?敢是他家还要开个酒肆卖牛肉不成?”
  青腰听他这一说,却是嘿嘿一笑,道:“胡扯什么。那是建木的树杈子!哪里来的牛!”流泉琴心下不信,走近一牛,拽着牛尾巴,猛然一扯,且听“哧”然一声,竟果然撕下一张树皮来。那树皮外头瞧着像是牛皮,上头兀自还有牛毛,里头却真个可见树干茎须。
  青腰见他行事,笑骂道:“猢狲,当真是皮痒。我说的话你都不信了。”流泉琴笑道:“这树杈子也忒怪了。你看那牛,有鼻子有眼儿的,我看得真个是切切的,若不知情,便是火眼金睛的孙猴子来了,也管保看不破它。”
  说话时,却见阑珊玉局从怀中又摸出一截树枝来。这树枝长约三尺,上头零零星星挂着几片叶子,叶子底下挂着两朵黄花,黄花侧旁,枯败的花蕊中还结着几个微微带红的小果子,不过米粒儿大小,瞧着倒还好看,只瞧着有些蔫了。
  玉局将这树枝捏在手中,口里念念有词,咒语颂毕,将那树枝望弱水中轻轻一抛,那树枝飘然而坠,落在水面,却无一点涟漪。玉局朝众人挥手,同青腰道:“此是叔叔吩咐取得的桬棠木。如无此宝,咱们断然过不得这护山之河。”
  众人次第变化,登临而上,落在那截树枝上头;玉局另寻出一根枝条,变得如船桨大小,便就在树枝尾杈上拨划。一点一拨一划之间,那树枝便如小舟一般,望对岸行过去了。
  流泉琴上树枝之前,已然捡了几片树叶在手,比及行于河中,他将那树叶望水中一抛,那树叶轻飘飘的,比柳絮还绵软轻薄两分,孰知但一松手,便就疾沉而下。只一刹那,便不见了踪影。
  玉局从后看得分明,笑道:“这弱水鹅毛不浮,但有物来,皆要沉沦。再无浮现之机。”流泉琴心下忐忑,口中兀自不肯服软,嘀咕两声,笑道:“沉底便沉底,便就弄个避水的咒法,在那河底行走,到底也有到岸的一日。”
  阑珊玉局摇头一笑,道:“呆子,这弱水是真个无底的,你便沉上一万年,万万年,也不见底的。”青腰点头道:“这是实话,且这弱水上头,不能飞行,两足离地,便要落将下去。一个不提防,那就成了溺水亡魂了。”流泉琴听得这言语,却是有几分骇怕,下意识的将那树枝上的枝桠抓牢了些,稳住身形,放眼下看,那弱水底下,似乎竟真个能瞧见些游动的亡魂。
  一时无话,玉局摇橹划桨,将众人送过岸来。这岸边与对岸不同,堤岸边有些白沙浅滩。浅滩上胡乱横着许多金银铜铁的器皿。器皿中间,隔不多远,便可见一具森森白骨,只是那骨头既有人骨,亦有许多旁的动物,或狐或狸,或狼或獾,不一而足。
  阑珊玉局领着众人小心翼翼登陆而上,流泉琴四面瞧着,心下惴惴,低声问道:“这里可有甚着意处?瞧瞧这满地的骸骨,哪里像个仙山化外之境,竟是个荒芜的埋骨之地哩!”阑珊玉局听得这话,却是摇头一叹——“人间胜景,总是如此。你看那红尘闹肆,那屠狗杀猪之巷,何等喧哗热闹,何等繁华欢乐,我等猪狗之辈,瞧着却是个地狱哩。”
  青腰一行走,一行叹道:“若不是咱们世传隐秘,哪里能顺遂来此。怕不都成了这滩头的白骨亡魂了。”黄耳听他几个唧唧呱呱,嗤然一笑,冷道:“平白弄这做派作甚?好端端的,倒自家寻起晦气来了。弱肉强食,天道如此,可有什么好感慨的。咱们所行,也不过是盼着活下去罢了。”
  言语时,渐渐近了那五山外围。这五山外围,却有一带半高不低的丘陵。那丘陵之上,皆是赤红生烟的焦土;焦土之上,生满奇形怪状的焦干草木。那草木之上无不带着零星火星,饶是如此,那枯枝之上新着嫩叶,焦叶之中乍拱娇蕊,竟都是活的。丘陵之上,随处可见半人高的土坯,那土坯瞧着像是一座座的小火山,里头突突的冒着黑烟和火星,且时不时还会喷出些赤红的熔浆来。
  流泉琴瞧着心惊,将适才扯下的那建木树皮望那地界一抛,那树皮但一沾地,“呼哧”一下,便就化作了一蓬火灰。烟波画骇然道:“这如何过得去!”阑珊玉局笑道:“我既在那山中寻得了藏身之地,自然有过这炎火山的法子。”言语中,却就从怀里又摸出一截猩红的树枝来。这树枝一出,众人便觉身周渐渐有些暖热。
  烟波画诧然道:“你到底有多少树杈子藏着!却是去哪里寻了这许多宝贝来!这树枝瞧着贵重,像是个值钱的。如何教你寻得了!那旁人都不理会么?”阑珊玉局笑道:“这唤作丹木。乃是辟火之宝。自然是叔叔吩咐,我才知会。这才寻了来。”流泉琴叹道:“叔叔见闻广博,自然不必多说。我只服你,这多少神木仙草,你竟能寻了个齐全。果真也难为你了。”
  孰知阑珊玉局听得这话,却是嘿嘿一笑,缓缓道:“你们都是呆子。我这袖笼中藏着的花木宝贝,一小半是我寻来的,一大半倒是我从鹿吴山捡来的。往年咱们与两位仙长洒扫园子,修剪花木,这些可都是他两位老人家吩咐剪下来的弃物哩!”流泉琴骇然道:“这神木仙草,难道他两个也要修剪?少却一枝一叶,难道不心疼的?”阑珊玉局笑道:“你哪里晓得那两位仙长的性子!凭是什么仙境奇葩,管是什么天地灵根,在他两个那里,不过一要活得长久,二要活得好看罢了。旁的什么,通通不理论。便是蟠桃人参果,他两个也未必稀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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