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世少年修真系列之《万世神兵》

  第二百二十八节 宝库


  指点一二,沧溟领着人众,顺着地面一条青铜方砖铺陈的长道,转入一个十余丈高的门户。这门户之后,乃是七八丈宽的长廊,长廊两端,全是嵌在廊壁上的半圆柱龛。只是柱龛之中,并无神像,只是一个寒冰冻凝的镜子。那冰镜之中,影影绰绰的,似乎有些活物在内,然霜花凝结,便下细看,也看不实在。
  行于长廊,前方拐角处却听得有些“咵咵嚓嚓”的声响,比及转将过来,却见前头缓缓走来十余个骑着青铜恶犬的青铜人。那青铜恶犬本身不过一团黑气,通身披着拇指大的青铜甲片,硬生生箍出个形状,那眼洞之中,星光微微,团着一簇星芒,隐隐闪闪,恰如顾盼。那青铜人皆是一团烈火,披挂一副青铜甲胄,束出人形,一般有双臂两腿,缚着指掌,也有手指脚趾。这青铜人那脸面亦是一副青铜面具,个个一模一样,只是形容虽同,那眼洞中的神色却有些不同,或平静,或容和,或桀骜,或乖戾,难以细描。
  见着沧溟,这一干人等立时跳下恶犬,向沧溟俯首行礼。沧溟瓮声瓮气道:“人没寻着,你们倒好闲逸,慢悠悠的只是晃荡。”那为首的恭敬答道——“玉霄尊上已经领着些个桃康将士追过去了。去时吩咐咱们按部就班,如旧巡守。”沧溟将他几个上下打量两眼,微微一哂,便就领着冰砚等从旁缓步而过。
  穿过长廊,前方赫然显出一个百十来丈宽的巨大石室。这石室四面方正,却有个浑圆的穹顶,石室地面,有青铜方砖铺设而成的八卦图。图中阴极阳极两处,却就各种着一棵十来丈高的水晶之树。那树根浮在极点之上,大半已经发黑,瞧着像是随时都会坍塌的灰烬。树干遒劲,然每隔数寸便有一道皲纹,破碎处白光微微,好似映照日头的烂银。那树冠撑得极开,如同两面圆伞。树冠之中,垂着数不清的白色细丝。那细丝末端,皆挂着一个冰蓝色的光球。
  那光球之上青丝氤氲,光影斑驳时,便有些许声音传来。那声音混杂,总不能听个分明,只是听着,总有些缱绻,仿佛人坐山前,只听山后有人低诉,有些绵蛮不尽的缠绵。王方平细看两眼,颇是惊异,诧然道——“这又是什么?”沧溟迟疑一时,缓缓道:“这是安魂树。虽个换了肉身,记忆剥落,然有些故旧之事,总会在梦中惊扰,叫人难以安宁。然这些梦中之事,断了因有,失灭前尘,无前无后,便细寻思,总也叫人看不分明。为着安生,大半人都会来此,将那梦中困扰之事,烦恼之情,一总留在树上。”言语时,又微微一叹——“只是也奇,这过往之事,便都遗忘殆尽,甚或连名姓都勾销,却总有些事端,好似烙在魂上一般,或在不防备时,或在万般防备时,就此突然浮现。这安魂树,叫人逃得了一时,却逃不了一世。”
  沧溟一边说,一边往前走得数步,往那树上轻轻一挥,那树冠上“噗”然一声微响,却就飞出十来个冰蓝色的珠子。沧溟将那珠子一笼,却是化作一个手串,轻轻笼在腕上,似笑非笑道:“若是今日机缘巧合,能去中土。这些个梦魇,说不得,能替我寻回些旧事。”重明嘴角一抿,缓缓道:“你这地方,时光悖乱,便回得中土,也不过是长河中的某年某月某时辰,十有八九,不是你旧日所在。”沧溟微微一笑,并未答言,领着众人绕过安魂树,继续前行。
  这石室四面墙上,皆有门户。沧溟领路,望左而行,穿门过来,那门后又是一道长廊。只是这长廊两侧不是墙壁,却是苍莽无尽的灰暗虚空。那虚空之中,略近处,有薄薄的一层灰色烟霭飘忽,如同一层轻纱覆盖在长廊左近,那烟雾之中,时不时便传来一声哨音,哨音飘飘而来,渺渺而去,好似掠过湖面的一道鸿影。虚空远处,便就见重重叠叠的许多雾霭,雾霭之中,闪烁着不计其数的星辰。这长廊宽有十来丈,两侧皆有半人高的栏杆,隔着数丈,便就立着一个狍鸮铜像,那铜像两手合抱,掌中立着一个丈余高的鱼嘴鹤形灯,鱼嘴的灯座上,嵌着一颗巴掌大的冰珠。冰珠之中,封着些亡魂。那亡魂在冰珠之中发出无意识的哀鸣。一声连着一声,真个是千人同哭,万魂同悲,这哀婉折骨的殇魂之音,不知已盘亘几多年月。
  走过这长廊,前方赫然开朗,陡然现出个巨大无匹的烟霾涡流来。这涡流立在虚空之中,有数百丈之巨,涡流正中,立着一个三头六臂的元冲人巨像,巨大莫甚。这元冲人三头都微微低垂,两目之中皆有悲悯之色。这涡流乃是赤色烟霾,内中烟浪突突,红光隐隐,瞧着好似血海一般,未免叫人可怖。涡流四面,皆立着数百丈高的菱格青铜架子。那架子的每一格中,都放着一件物什。那物什形状各异,材质不一,然晃眼一看,全都灰扑扑的,不甚着眼。涡流四面有许多长廊相连,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约摸有三四十条。那长廊从虚空中来,半截在目,半截在烟霾霞光之中,不知通向宝库何处。
  架子上下,如今却见四面飞着数百个青铜人。这青铜人身旁并无恶犬,且其脊背之上,无不生着一对烈火化成的翅膀。那翅膀赫赫扬扬,发出“猎猎”之声。见着沧溟等过来,内中一个率先迎将下来,同沧溟揖手道——“尊上可有示下?”沧溟摇摇头,却就指着这人同重明等介绍——“此是宝库镇守之主,唤作灵谷秀。”又同灵谷秀道:“主上未作安排便自去了。这几位皆是中土来客。主上甚是看重,着我陪同,与他几个来寻那生事的狍鸮。且有吩咐,若他等有所求,我等须便宜行事,以助其力。”又回转身来,同重明道——“这里便是元冲一族存放旧日法宝之地。这些个铜隔间里的,便是他家珍藏的宝物。那狍鸮,便是在此漏了马脚。”
  沧溟言语,王方平却就缓缓走前,靠近那些巨大的青铜菱格,略近一个,放眼一看,那格子中放的,却是半块玉珏,灰白灰白的,瞧着颜色有些暗沉,既不温润,也无光华,不知是从哪个世界来的,晃眼一看,倒像是一块略白些的碎石。王方平细看两眼,朝沧溟道——“能取下来瞧瞧么?”沧溟微微一笑,缓缓道——“只管瞧。只是要取下来,只怕不能。若不信,只管一试。”
  王方平微微一愣,将手一伸,孰知堪堪瞧着便在指前,那指尖忽然微微一热,好似碰着了个柔柔软软的小手,正个奇怪,王方平眼前一晃,那数尺大小的菱格陡然变得有数十丈高。自己七尺之躯,在这菱格之前,竟如蝼蚁一般。这巨大的菱格之中,空空荡荡,不过簇着一团淡淡的白色烟霾,并没有玉珏踪影。
  王方平揉了揉眼,放眼一看,周遭空荡虚无,除却自己,哪里有个人影。疑惑时,菱格中那烟雾里头,却突然传来一个极细软的女声——“你是谁?”
  王方平迟疑一二,轻声答道——“我只是一个羁旅行客,茫然来此,不知何因,亦不知何果。我生平未有所成,一无头衔,二无令名,你问我是谁,不过一个微不足道的姓名,便说了,你也认不得。”
  那女声听得这言语,轻轻一叹——“你不是我故乡之客。我这故乡之宝,不能给你。也好叫你得知,你便强取了去,不过一块硬石,砸不碎,切不开,只是累赘,全无用处。”
  王方平眉头一皱,缓缓道:“我不要你这宝物。不过心下好奇,多瞧了一眼。你是谁?如何在这里?敢是这宝物的守卫么?”那女声又是一叹,轻声柔语道:“我只是一个断了归途的异乡客。为着贪念,被禁锢在此。我这名姓,在故乡或者还有人听闻,你从异邦来,便听着了,也认不得。这宝物是我故乡之物,有极大的法力。我自小被人白眼看轻,一心想出人头地,费尽心力,寻来此地。原是想取得宝物,练成真法扬眉吐气。孰知中了这元冲古族的困魂迷阵,失陷在这里,再也不得脱身。如今我魂身在此,被这宝库圈禁,已然成了这困魂迷阵中的一道符文。你若说我是这宝物的守卫,那也使得。”
  言语时,那菱格中间的烟霾渐渐散开,却就露出了这女声的真容——她那故旧之身,竟同中土之人大致相似,只身下生着的是两条羊腿,头顶上亦有两只弯弯曲曲的羊角。只是她失陷在此已然有些年份,想来那魂魄曾屡屡挣脱,是以肉身多处崩出了裂纹,那裂纹之中又都生出了新的身躯。生出来的这新的躯体,或是半截腰身,或是毛茸茸的一个脑袋,或是光秃秃的一条羊腿,晃眼一看,好比在原身之上,胡乱粘贴了许多残肢断臂。瞧着未免叫人心惊肉跳。
  这女声散开烟霾,略有些驼背的身躯往前颤颤巍巍的走了两步,两只眼睛将王方平不住的上下打量——“好久没有人来这里了。这么些年,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早知如此,我就不该将那些旧人都送走了。”王方平默然片刻,迟疑道——“这里曾经有很多守卫吗?”那女声微微一笑,轻轻扬起左手,微微一晃,那身后的菱格之上,便就从下往上一个一个现出许多奇特的符文来。那符文大如磨盘,形状各异,发出淡蓝色的光晕,慢慢的向上蔓延。
  “每一个符文,都是一个曾经在此挣扎的魂灵。”那女声仰起头,瞧着那一行孤高而上的符文,露出一个颇有些落寞的笑容,“他们情愿魂飞魄丧,他们情愿做一个无知无识的图文,也不想忍受了。我送走了他们,可有谁来送走我呢?”
  这女声怪慢慢低下头,颈项弯成一个圆弧——“是啊。我们都是罪人。我们不该贪婪,不该执着。可困了这么多年,便有罪愆,也该抵销了啊!”那女声怪慢慢朝王方平走将过来,两手之中捧着一柄蓝色符文幻成的冰刃,两只眼睛微微闭着——“年轻人。没有人应该承受万万年的折磨。在这里,我没有办法让自己消亡。只有苦苦的等待旁人的怜悯。你行行好,让我的魂灵,解脱……”
  这女声怪话音未落,王方平背心忽然一紧,“嗖”然一下,便就被人从那巨大无匹的菱格之中拖将出来。王方平骇然抬头,却见自己不过在先时所见的那菱格前退开了两步。回头瞄看,扯自己这一把的,不是别人,正是冰砚。冰砚看他两眼,两眉微蹙,轻声道——“我看你两眼迷瞪,像是中了摄魂邪法。”
  王方平揉揉两侧太阳,讶然道:“这邪法好生厉害。不知不觉中,便就入了迷彀。你若再迟缓些,只怕我便被那妖邪撮弄了!”又转头上下一望,道——“这地方这许多格子,不知有多少奇奇怪怪的邪术。只是那狍鸮技法有限,未必比我强。你们这里既有这许多古法封印,又有这许多人手值守,他便来了,哪里就能轻易得手走脱?”
  重明皱眉道:“那狍鸮来此,可盗走了什么东西?”灵谷秀答道:“他是有备而来。也不知他弄了什么法子,竟这般神不知鬼不觉。适才我们去清阳恢空界的藏物瞧了,别的都在,独少了白玉环。”言语下,便就领着众人前行,一时,至于三十来丈高处一菱格前,这菱格中空无一物;其旁数丈未远,便就悬着一条长廊。
  灵谷秀指了指那长廊——“咱们顺着这里搜过去了。那一头是万碑殿。没见着踪迹。”王方平探头看得一眼,迟疑道:“这绿婴未露行藏,却是去哪里寻他……”言语未落,却听重明一声嗤笑,摊开左手,其掌心便就“簌簌”作声,竟从手心爬出一条幌金绳来。那绳子窜将出来,长蛇一般就地一滚,却就沿着那长廊飞将过去。
  众人惊异之下,不敢多言,皆跟着这绳子过去。那绳子飞得倒也不快,灵谷秀一边跟着,一边同沧溟道:“那万碑殿搜过多少回了,哪里有动静?”沧溟摇摇头,也不答言。一行沿着长廊径直而前,走出不知几许路程,前方赫然现出一座偌大无匹的宫室来。那宫室连苑一片,约摸有数万重楼大殿。每一座殿堂都高有十余丈,真个极其恢弘壮美。王方平但就望得一眼,骇然道:“这偌大地方,你们这点人手,他若当真藏在这里,你们便再搜寻几十遭,那也未必寻出他来!”灵谷秀瞄他一眼,将头微微一摇,其身后一个青铜火翼人却就一声轻叱,声音一响,其人“噗噗”两声,霎时间,竟就化出成千的化身来。那化身皆是火焰之躯,变化得成,好似在那虚空长廊上爆开了漫天的烟花。
  灵谷秀将手一招,斥道:“上真随口一说,你认什么真?”那青铜火翼人忙忙躬身,应得一声,两翼一挥,那漫天的火焰化身登时“哧哧”作响,转瞬间,便就化灭无踪。这灵谷秀撮弄这手段,重明却是正眼也不曾瞧一眼,一声不吭,跟着那绳子走入那宫阙。步入宫中,迎面走进第一座大殿。那大殿四四方方,四根粗有丈余的石柱,四面墙缕空,室内也没别的物什,边角垂着松软垂地的轻纱帐子,正中立着一个十来丈高的青铜方碑。
  那方碑三面有字,正面抹着一层白光,那白光之中,隐隐浮现许多人世景象。略走近些,下细端详,才看分明,那光中浮现的,却是狍鸮旧世的故事。那故事之中,人物面容,言谈举措,无不看得分明。灵谷秀缓步走前,同重明并肩而立,指着那镜面道——“这是狍鸮旧族的还世碑。那狍鸮中的显贵,将要亡时,会将生平最难忘的事端,留在这碑中。后世之人,便可从这碑中,睹见其生平得意之景。”重明将那碑细看两眼,缓缓道:“难忘之事,未必都是得意之时。你们不知爱憎,不知悲欢,泯灭天性,竟只知得失。真个可怜,可叹,可憎。”
  第二百二十九节 缝隙


  走近方碑,却见那碑后的地面,有一个三层阶梯的小台子,这台子丈余见方,台面上有蓝色水晶镶嵌拼凑而成的符文。那符文之上蓝光闪烁,簇成一个极宽极厚的光环。放眼看时,像是一口深蓝色的深井。这光环上方,悬着一个纯白的水晶天平。那天平两端,各有一个铁链,上头捆着个狍鸮亡魂。那亡魂身上蓬着白烟,白烟喷薄而起,又滚滚而下,像是天平上飞洒而下的两道飞泉。这两道白烟跌在下方的蓝色光环之上,瞧着竟像一扇半圆的拱门。
  那拱门之中,时不时的便有些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沧溟瞄看一眼,掉头问身后之人——“那驹隙都瞧过了吗?”那人答道——“内里所有的驹隙都去瞧过。大半都已经毁损。”王方平听闻这话,难忍好奇,抬脚走上台,却就望那白烟拱门中一探头——
  这拱门瞧着两道白烟,就此看来,也未有什么稀奇处。王方平这一望,却又大不相同。这两道白烟里头,竟是一间石室。只是这石室已经大半坍塌,没了屋顶,四面墙也去了两面,地面到处散落着破碎的砖石。石室外面,并不是什么山壁,什么莽原,却是一望无际的星河。
  星河上下,皆是无穷无尽的淡蓝色虚空。整个星河都蒙着一层五彩瑰丽的巨大烟尘,远远看去,像是散着一层霞光在这星河之上。石室一面破损的石墙上,斜坐着一个身穿红纱长袍的狍鸮男子。面容约二十三四,容长脸面,颇是俊秀。这男子见着王方平的面孔,全无惊讶,反是朝他微微一笑——“你来了……”
  话音一落,其人“嘭”然一声,便就裂作千百块青灰色的碎片,这石室周遭全然无风,不过须臾,那碎片竟就此轻轻悠悠的飘扬起来,窸窸窣窣的散飞在了那星河之中,再不见个行迹。
  王方平又惊又诧,将头一缩,回头瞄了冰砚一眼,两眉一皱,又伸头进去,放眼看时,与先前所见一模一样。那墙头依然坐着那身穿红纱长袍的年轻狍鸮,见着王方平,又是一声轻笑,又是一声“你来了”,不等王方平作声,簌簌两下,便就又化作了灰烬。
  重明扬了扬手中绳子,皱眉道:“走罢。寻那绿婴要紧。若被他逃远了。可就不灵了。”言语时,那绳子便就继续引路。众人跟着神绳前行,沧溟低声同灵谷秀道——“怎么就安排这几个人过来?若那狍鸮还有接应……”灵谷秀微微一哂,轻声道:“他们寻不寻得着,另说嘞。我不怕他人多,只怕他有甚藏身秘法,只等咱们人一走,他便要在宝库作怪。咱们来此良久,这清阳宝物,十停也认得七停了。那白玉环与千花盖齐名,不过略有神通,从来都不是甚么厉害法宝,这狍鸮冒死来此,难道就为着区区一个白玉环?怕是别有用心。我身为宝库总管,自然不得不防。”
  议论时,重明那绳子已然领着众人到了一处颇偏僻的大殿。这大殿瞧着略破旧些,与别的大殿也没甚大不同处。步入大殿,却见那方碑上字迹模糊,已经磨灭大半,方碑正面的白光已经黯淡,内里显现的旧世光景模模糊糊,仿佛窗纸上的人影,影影绰绰的,并不分明。
  行进至此,那灵谷秀却就变了脸色,骇然道:“这不可能!那后面的缝隙通向坠魂之井!那狍鸮再无知,也该知道这地方。怎么可能去那地头!”重明皱眉道:“那狍鸮身在绝境,自然要险中求生。”灵谷秀缓步而前,立在碑后白烟拱门之前,迟疑一阵,叫住两个火翼人,缓缓道:“你们留在这里,不必进去。若久去未回,便去寻玉霄清,让他想法子。”那两人面面相觑,一个满脸疑惑——“多久算是久去?”一个犹豫不决——“想什么法子?是想法子救人还是想法子与黑帝传话?”灵谷秀瞄了他两个一眼,却是一声未答,只侧头瞧了瞧重明,瓮声瓮气道:“这地方我曾去过。你来指路,我做先锋。”
  言语下,便就穿过门去。重明等亦跟着他径直而入。这一进来,却是一脚踏空,整个人竟就此跌在了半空里,“呼呼”作声,笔直的朝下方急坠。王方平吃了一吓,这下落不过片刻,便觉身子渐渐沉重,通身气息竟如胶泥一般凝滞。想要并指施法,然法印捏成,指尖“噗噗”一阵乱响,却是一个法术都放不出来。惊骇之余,放眼一看,离地还有数百丈,然下落之时,已然觉得胸口发闷,眼皮“噗噗”乱响,恶风刮面生痛,只这须臾,便觉得两耳之中嗡嗡作声,脑子里好似灌了半瓮水,竟有些晃荡之感。
  正个惊怖,背心突然一紧,竟被人一把拎了起来。吃这一拎,急坠的身子登时一缓,那胸口也不闷了,眼前也不花了,耳中脑里也不响了,侧头一看,却见扯住自己的,不是别人,正是冰砚。她肩头那披拂的披风如今飞扬开来,舒展化开,上半截披在冰砚肩头,下半截却化作了一团絮软莹白的白云。重明也立在这白云之上,正个侧头,满脸含笑的瞧着王方平。王方平讪讪的,自觉脸有些发烫,放眼一看,那灵谷秀沧溟等人,皆扬起一双烈火之翼,慢慢的朝下方飞坠。
  下坠未远,却就见下方地面现出许多巨大无匹的金色符文来。那符文皆埋在地底,符光透地投射出来,在地面冲起成千上万的数十丈高的光柱。这些光柱团在一起,勾勒出各种奇特的符文。
  比及落地,立在这些符光之中,再来看时,却又觉得那符光不过是从地下投射上来的一蓬蓬杂乱无章的金色光华,这光华将地面照得透亮,极目四望,竟如中土盛夏光景。这地方极其广袤,四望无边,众人立身之地,乃是个极其平阔的碎石之地。地面凌乱的堆着许多数丈高的碎石。
  两足沾地,似乎与中土无异,王方平稳住身子,却觉皮肉有些发沉,多少年的修行,在这一刻竟似平白消失;凭是如何施运,血脉之中,竟是一丝道力也无。骇然时,侧头瞧去,那沧溟也好,灵谷秀也罢,这一霎时,也失了先前的形容,两人皆成了一具披着袍子的黄金骨架,骨上袍中,不过是一团包着熊熊蓝焰的灰烬,哪里还有一丁点儿皮肉。
  沧溟见王方平那神色,心下了然,嘴角微微一抿——“这里有上古封印符文。后天真法,极难施展。”他说话之时,王方平心头都有些打鼓——唯恐他一个不留神,那脸上的灰烬便要飘散落尽。思量一二,王方平却就偷偷放出神鼎来,伸手轻轻一抚,那鼎中的仙草却还悉数可用。有些宝物在手,王方平这才暗暗松一口气。
  重明将幌金绳轻轻一提,那绳子便又指出路来。众人不敢耽搁,急忙跟上。然此一时彼一时,在这地方,多少法子都放不出来,只能凭脚力疾行。冰砚等倒也罢了,那几个火翼人竟有些跟不上,他几个走得几步,那青铜骨架便就“咔咔”作声,眼看便要散架。灵谷秀见势不妙,忙就拦住,摇头道:“你们回去罢。这地方你们来不得。人未寻着,你们倒灭了灵根了。”那几个火翼人心下胆怯,忙忙应声,扯着火翼便就朝空飞走。
  重明侧头瞄了几眼沧溟,缓缓道:“你们若十分艰难,不必同咱们一路。”沧溟笑道:“咱们是万年不坏的金身,自然同他们不一样。多谢费心。”重明听他坚持,也不多言,只在前头带路。走出数里路程,眼前便就变作了起伏的丘陵,在这丘陵之中上上下下走得许久,那前方赫然现出一个数十丈宽的青铜圆台。
  那圆台高不过数丈,四面台阶皆是三十六道台阶。圆台四面,各立着一个五六丈高的青铜火盆。那火盆之中,皆站着一团十来丈高的烟火。那烟火皆有个如人的形状,手中皆提着一根十来丈长的灰烬长鞭。那长鞭上“噼啪”作声,时不时的便朝外崩着火星与黑烟。圆台正中的青铜地面,拴着一根数丈长的青铜锁链,那锁链的末端,锁着个身形巨伟的异人魂魄。
  这异人长尾盘成一团,人软塌塌的匍在自家尾尖,两眼微睁,木木怔怔的瞧着前方,眼中空洞无物。见其面容,冰砚等人登时心下一跳——这魂魄与黑帝殿中虚空册子里幻出来的异人一模一样。
  冰砚等缓缓过来,立在圆台之前,那幌金绳引路,所去之处却不在那圆台。然冰砚却顿住脚步,也不上去,只高声同那魂魄唤道——“你是何人?”那异人魂魄听得呼唤,却是愣得一愣,好一时,才转过头来,两眼渐渐有了些神识,将冰砚等人上下打量一阵,却并不答话。
  冰砚见他那神色,忖度其意,又道:“你为何被锁在这里?”那魂魄咧嘴一笑,依旧未曾开口。那圆台上的一团焰火却就转过了身,望着冰砚等,脸含笑意——“他为了达成心愿,自家献祭了魂灵。锁住他的,是他自己。”那魂魄听得焰火那言语,却是突然哈哈大笑,只是笑着笑着,却就一头栽倒在自家的长尾之中,脑袋深深的埋在了下面。
  那焰火睹见其状,却是一声呵斥——“你心愿得成,还有甚么不满?尊上言出法随,全无违背,你还有甚么怨言?你既跪伏,却又不肯臣服,尊上的指派只是推诿,却又有何说辞?成日里做出这许多哀婉悲惨的形容却是作甚?”斥骂之下,那四团焰火齐齐挥起灰烬之鞭,便就狠狠的鞭笞起来。一鞭下来,那魂魄便被打得通体发红,好似一块烧红的烙铁。多抽得几鞭,那魂魄便就崩开裂纹来。那异人脑袋藏在长尾之下,不敢探头,只管在里头放声惨叫。
  抽打一阵,一团焰火又自火盆中缓缓伸出巨大的火焰之掌来。那手掌按在这异人魂魄之上,好似母亲轻抚孩儿——“你乖觉些,有何不好?何苦这般作践自己。为着那些个不相干的人,把自己弄得这般苦痛,便是我都与你不值。你家下那些个人等,这许多年,怕是早死绝了。如今道庭里的人物,怕是连你的名字都未听过。若他们还记得你,早着人来寻你了。何至于让你凄惨至此!”
  这火焰之掌一阵轻抚,那异人破碎的魂魄便又渐渐复原,数寸宽的皲纹紧紧贴合,看不出一丝残损。那焰火吐出一口浊气,慢慢的收回手掌——“你这名字,取得便不好。为什么要叫明明呢?明明,彰显光明,你一个觊觎九鼎的蠢蠹,为什么要取这样的名字呢?你心里满满的贪婪,哪里来的光明?那光明之主,难道还希冀你这么个秽物替他传道救世吗?这也太可笑了。你算个甚么东西。也太不自量力了。我也是替你可叹,这名字未免太执拗了,叫你甚么都放不下。”
  “其实你只是不懂。贫瘠也好,富庶也好,有甚么关系?像你们这样轻贱的蝼蚁,能苟活于世,不比甚么都要紧么?披着绫罗喘气,难道就比挂着兽皮喘气更金贵些?那中土嘈杂吵嚷,早就惹得数天真仙恼恨莫甚了。你们还非得扑过去送死。你挖空心思,殚精竭虑,弄出法门将阖族上下都带过去,等到中土覆灭之时,你岂不成了灭族的罪人?”那焰火扶着火盆,斜坐于上,掌心渐渐浮起一团火光,火光之中,却就见一片虚幻之境,那境界之中,山如中土,水如中土,其间山腾野火,水沸毒液,内中许多生灵哭喊奔逃,其状凄惨莫甚。
  “你灵醒些,应承下来,寻出你真身位置。咱们便放你回转,准你带着族人活命。在中土也好,大荒也好,只要弃道绝圣,返璞归真,不在这尘宇之中喧嚣惊扰,便是长生不死,那也可以许你。”这焰火言语时,将头一探,立在从蛇尾中伸出来的明明眼前,“如今你那肉身,早就岌岌可危;肉身上残留的魂魄,也已经气息渐微。你真个以为那残缺不全的魂身能万世不朽吗?只不知何时,便要烟消云散了呢。你细揣摩,若你还在,自然万事可为。如今你困在这里,能有何作为?”

  第二百三十节 铜界



  明明听得那焰火之言,却依旧一脸漠然,两眼恍如古井深潭,全无半分神色。那焰火睹见其状,却也不再同他啰嗦,只缓缓侧身,朝冰砚等走将过来,脸面上个露出一个极温和的笑容——“少年人。你们也是中土来的。你们在中土那闲适之地呆得长久,不知天外恶土。我们这里,还有青公留下的护佑限界。若过了这地界,再走远些,便不甚太平了。你若无性命攸关之事,真个不必去了。”
  王方平将他打量几眼,皱眉道:“你是谁?”那焰火笑道——“我是这寄魂印上的守卫。得了黑帝之令,在此守着那冤种哩!我那旧日姓名,早便忘了。你问我是谁,我却哪里答得上来。”王方平见他步步靠近,却是下意识的望后退了两步,那守卫见其神色,有所知觉,微微一笑,却也乖觉,立在那里,便不肯望下挪动。
  灵谷秀暼了王方平两眼,越众而前,同这守卫问道:“你可曾见过一个狍鸮从此过去?”那守卫点点头,指着一个方向,道:“见过。他望那边去了。”灵谷秀未及言语,沧溟却就“啊”得一声,跌足道:“你既然见着了,如何不拦住他?”那守卫笑道:“我镇守在此,统共只有一个职责,便是好好的守住这孽障,不让他走脱。至于旁的人,旁的事,我自然不会管,也不能管。”
  灵谷秀摇摇头,同沧溟道:“不妨。既然见着了。可见这中土来的女真有些本领。并未行差踏错。便没阻拦,咱们寻过去,也是一样。”言语时,便就催促重明前行。重明将欲行时,却就侧头瞧向冰砚。冰砚点点头,瞄看几眼明明,轻声道:“我等欲回还中土。成行与否,实在也难言。若你有甚音书,我可替你传达。”明明嘴角一咧,却又将头埋进身下盘虬的蛇尾之中,总不发一言。
  王方平看在眼中,却是轻轻一叹,同沧溟缓缓道:“你们这尊上,真个叫人捉摸不透。虽是这明明自己愿意。但他的心愿达成,你们将他这魂魄锁在这里,却是全无益处。你们要他一个残破不堪的魂灵来此,是为什么呢?”沧溟却也不见着恼,只含笑道:“尊上的意思,我哪里能够知道。将来你若有那机缘,不妨当面问一问。”
  重明冷冷一笑,哂然道:“这何须说。他那献祭,自然是个诱饵。只为让他魂灵来此。我猜那个中缘由,便是借由他那魂灵,开启一扇通向他肉身的虚空涡流之门。此门一开,这些个妖魔鬼怪,便可一拥而入,径直去得中土神州。只是他那主子千算万算,没算着这蛇尾巴有些骨气,宁可自己油尽灯枯,也不肯再入彀。”
  王方平缓缓摇头,轻叹道:“中土之地,就当真这般嘈杂纷扰?让他们这等寝食难安?去得中土,他们意欲如何?难不成是将中土生灵悉数杀灭不成?”言语时,又回头瞧了瞧沧溟等人,竟直言道——“你们如今同咱们其实也算和善可亲。我只不知,一旦去得中土,你们会变成何等样的妖魔鬼怪。”
  沧溟听得这话,缓缓道:“我久活在世,见过不知多少地界。这漭漭宇宙,若论嘈杂纷扰,中土自然并非唯一。然中土古圣,不知从何得来的奇方,竟能将偌大个地界,藏得无影无踪。空山鸟鸣,深谷兰香,徒然有个动静,却总寻不出底细。一日两日也罢了,长久如此,自然叫人心心念念,难以忘怀。你也不必骇怕,咱们寻去中土,并不会屠戮生灵。不过是壅塞其声,断绝其响,令其静谧安详罢了。”
  重明听得他这话,却是微微一哂,也不答言,只管前行。越过这守卫之地,前方却就渐见荒芜起来。这荒芜之地,地面极其平整,瞧着像是整块整块巨大的青铜地砖拼接而成,地面上的沙土,略略有些发黄发红,瞧着竟像是陈年铜屑混杂了泥沙碎石。这地面虽个平整,然随处可见百来丈高的巨山。只是这山与中土所见不同,这山皆是一整块一整块的长方铜块。这铜块大小不一,形如金条,高的数百丈,矮的数十丈,或数百块团在一起,或三五块列在一处,形状各异,瞧着十分怪诞。
  铜山之上,浇铸有不计其数的奇特符文,那符文皆发出淡淡的金色辉光,远远看着,真个如金山一般。铜山之中,平地之上,随处可见三四十丈高的青铜庙堂。那庙堂构筑极其奇特,有的四四方方,如同一块未开磨的砚台;有的方底斜壁,形如金字;有的又浑然溜圆,宛如明珠。这些殿堂外围,游荡着许多奇特的青铜活物,一个个奇形怪状,难以言表。王方平放眼看时,那离得略近些的几个青铜活物,约摸有个人的躯体,椭圆如鸡子的身形,颈项上没有脑袋,单单放着个浑圆的青铜眼珠;四肢也有,都是一把拧在一处的铜丝,瞧着也不甚紧,似乎随时都会松散掉落。
  乍然一见,王方平吃了一吓,骇然道:“这是些什么怪物?”沧溟眉头一皱,却是从自家衣衫中抖搂出个拳头大的青铜圆球来,信手一抛,那青铜圆球“哧溜”一下,弹出一双青光幻就的翅膀,扑楞着飞起,立在沧溟头顶,那翅膀“呼呼”扇动,却就投下一道金光化成的帷幕来。这帷幕轻纱一般,将众人笼罩在内。沧溟同重明道:“这地方年久失修,大半守卫都已经乱了心智,但凡见着了活物便会捕猎。极是难缠。有这金翼,便可将咱们的行踪藏将起来,可少却不少麻烦。”



  今天有事,耽搁了。明天补更吧。
  众人一行言语,一行前行。果然在这帷幕之下,并不会惊动那些个怪诞造物。行进一时,却见前方立着一个铜台,那铜台像是被雷劈中,大半都已经毁损,残余处,见立着许多三四丈高的铜柱,柱顶皆立着一面三四丈宽的铜镜。那铜镜之上画满符文,符文上有许多异样星芒飞出,这星芒纠结在一处,汇集而成半扇黑影之窗。这黑影窗中,隐隐有些水声传将出来。
  至于此处,重明却就停住脚步,细听了一阵,诧然问道:“这是个什么所在?”沧溟答道:“此是一处废弃的指路仙轮。咱们所在的地界,都会建上这么一个仙轮。这仙轮上有上古符文,能将中土黑水虚空中走失的人接引过来。”重明“啊”得一声,半晌才道:“你们为着中土,可真是煞费苦心。”沧溟默然片刻,徐徐道:“只是这仙轮也未必都管用。接引来的,常有别处之客。”
  绕过铜镜之台,前方又见一个巨大的青铜巨台。这台子与众不同,浑圆如满月,绕台建得有一围青铜长廊,台子八面皆有一梯形台阶。拾阶而上,却见巨台正中矗立着三个巨大的青铜狍鸮之像。只是那三个狍鸮皆只得半截,腰身以下,皆沉在圆台下方。三个狍鸮皆背对台阶,每一个都低头瞧向台墀的中心。
  台墀中心左面,立着一个巨大的青铜烛台。这烛台高有数十丈,形如巨树,每一根枝杈上,皆有一个磨盘大的灯盏。那灯盏之中没有灯油,亦不见灯芯,只有一条数尺长的幽影之绳,上头紧紧的捆着一个狍鸮亡魂。台墀中心右面,却见立着一个近百丈高的青铜方尖碑。那碑上密密麻麻的镌刻有字,只是字迹大半都已经模糊,便下细瞧,也不甚分明。
  方尖碑下方,却见布着个奇特符文,那符文正中,盘腿坐着一具狍鸮骸骨。这骸骨四周,又各布着一个小些的符文,那符文之中,并无骸骨,却都用幽影之绳捆着一个狍鸮亡魂。这四个亡魂,内中一个女子,面目与人无异,瞧着三十来许岁年纪,颇有几分容色。旁边三个,一个老妪,身形佝偻,脸面有些痴痴呆呆,似乎不甚灵光,另外两个皆是五六岁的孩童,一个坐着,扯着那幽影之绳晃荡,一个趴着,一时把头钻进沙子,一时又跳起来绕着那符文转圈,总没个消停。那骸骨之前未远,伏地匍着个狍鸮,两腿跪地,两手撑住地面,浑身觳觫,口中兀自“呜呜”怪叫,不是绿婴,却又是谁?
  一见绿婴,沧溟犹可,那灵谷秀却一声呵斥,哪里还有客气可言,两足一蹬,便就窜将出来,朝他猛扑过去,口中兀自叱道:“小崽子!好肥的胆子!”斥骂时,身形腾空,那绿婴却恍如未闻,匍在地面,却没半分动静。灵谷秀身在半空,虽个疑惑,手下却未稍停,一把朝他脑袋抓下去,看看将近,绿婴身前那虚无之中,却忽然“哧溜”一声,竟凭空闪出一道幽影之绳来。
  那绳子突兀而来,毫无半分征兆,亏得灵谷秀心下疑惑,早有提防,绳子一来,那腰身一扭,“嗖”然一声,便就化作一道金光斜掠开去。灵谷秀掠出丈余,左手一抖,“噗”然一声,登时放出一个指头大的金色圆球。那圆球“突突”腾空,霎时放出一双金光化作的羽翼。
  这金翅球飞上半空,登时“咛咛”乱响,响动声中,金翅之上光华四射,只一倏忽,便从虚空中照出一具奇特的骸骨来。这骸骨通身皆是黄金锻造,与中土之人一般无二。这骸骨披着一领黑布长袍,袍子下亦见皮肉,只是那皮肉皆是幽黯之影汇集而成,浑身上下皆浮着细长的黝黑烟丝。
  这金骨幽影乍一现身,立时左手一扬,掌中“嗖”然一声放出一道幽影之箭,但听“嘭”然一响,那金翅球登时被一箭射个稀烂。一箭得手,他也全无客气,身子略略前倾,发出“桀桀”两声怪笑——“啊哈,今日竟来了这许多稀客!”嬉笑时,左手“嗖嗖”乱响,望着灵谷秀疾射而出十来道幽影之箭。
  灵谷秀左手一抬,“咔嚓”一声,那手掌霎时化作一面七尺来宽的巨大金盾,但听“砰砰”一通乱响,那箭射在金盾之上,齐齐爆作四散的黑烟。然灵谷秀那金盾却也应声开裂,只这霎时,便就裂出七八道皲纹。那金骨幽影嘿嘿一笑——“这里有幽禁古符,那起老魔头传你的妖法不顶事。”嗤笑时,往前一步,左手望空一招,灵谷秀身前那原本已消散的黑烟“哧哧”作响,霎时间,便就凝聚成形,化作了一柄黑烟巨剑。这巨剑“呼呼”而上,如蛟龙出海,腾起数丈,轰然一声,便就望着灵谷秀急刺而下。
  那长剑尚未下来,灵谷秀身下十来丈见方的青铜地面,便就现出一个黑影布成的奇特符文。这符文一现,灵谷秀登觉两足如陷泥潭,遑论如何挣踹,全然脱身不得。骇异之下,咬牙挥起左手,“嘭”然声中,又自化作一面金盾,右手望空一指,“欻欻”数声,却就急弹而出数十个金翅球来。那金翅球急冲而上,每一个“砰砰”炸响,倏欻间,便就化作了数十面丈余见方的金光之盾。
  那黑气剑吃这金光盾一挡,下落之势果然缓得一缓。沧溟见势不妙,两腿一蹬,“嗖”然一下,便就猛扑过去,其右手“嚓嚓”两声,霎时化作一柄丈余长的青铜巨锤,“嘭”然一声,猛地砸在地面那幽影符文之上,那符文吃这一击,登时如瓷器一般“乓啷”一响,霎时碎作一地飞烟。符文一散,灵谷秀立时两腿猛蹬,整个人如离弦之箭,朝那金骨幽影疾射而去,身在半空,两手一甩,“呼”然一响,猛然化作两柄赤金短剑,一上一下,望着那金骨幽影的头胸猛刺。
  那金骨幽影嘿嘿一笑,左手一挥,掌心“噗嗤”一声,猛然放出一股黑风,灵谷秀一头撞个正着,“哐当”一声,被甩出数丈,狠狠的摔在了青铜地面。不等他起身,这幽影右手一挥,灵谷秀头顶登时“嗡嗡”作声,霎时现出一个黑风符文来。灵谷秀骇然抬头,突听数声鹤鸣,那符文之中猛然窜出十来头金骨飞鹤来。
  那飞鹤四下飞窜,望着灵谷秀猛扑而下。灵谷秀囿于埋在地下的上古符文,多少秘法都施展不得,心下恼恨莫名,然飞鹤扑来,却是哪里还容得他思量——这飞鹤金铁长喙,若容它啄得一口,便是个金身,怕不也要粉身碎骨。只是待要行动时,那符文黑烟之下,但觉两肩之上似乎挑了万斤重担,慢说脱逃,便是挪动也难。
  这金骨幽影见彼行景,恐沧溟帮手,左手一招,沧溟身侧数丈的虚空之中,猛然迸出七八个半人高的黝黯符文。这符文悬在半空,将个沧溟围得如铁桶一般。且符文一成,符上便就“突突”射出金色丝光,这丝光蜿蜒而上,将沧溟头顶亦死死网住,真个是天罗地网,叫人无处可逃。

  第二百三十一节 魂珠



  孰知这沧溟却也果然有些手段,将身一低,左手在地面一按,手背上滴滴溜溜滚出十来个金翅球,这金翅球滚落在地,排列有致,组成了一个金光四射的巨大符文,口中一声怒斥,右手望地面猛然一拍,且听“嘭”然一声巨响,那青铜地面霎时扑出一条赤金巨龙来。这巨龙夭矫腾空,猛然一撞,那束缚在周遭的幽黯符文登时“噗噗”作声,几是眨眼功夫,便就被撞得七零八落。
  灵谷秀见是走脱不得,索性也不躲闪,两腿一屈,“咚”然一声盘腿坐下,左手往前一伸,掌心“嗖嗖”数声,却是窜起七八个金翅球来。那金翅球盘旋在空,构就一个奇特符文,灵谷秀右手并指,望空一点,其身前“砰砰”两声,陡然爆出一个赤目蓬发的厉鬼来。
  这厉鬼通身裹着一层黑气,腰身之上黑风四卷,变化得成,这厉鬼登时拔高窜起,几是眨眼功夫,一手一个,便就将那一众金骨飞鹤撕了个七零八碎,残破的金骨别它抛得满地都是,“乒呤乓啷”之声此起彼伏。
  那金骨幽影见他两个有如许手段,却也有些意外,未免多看他两个几眼——“在这地方还能有此手段,倒是小瞧你们了。”言语时,“桀桀”一声怪笑,左手忽然一抬,其手动处,身后那青铜烛台上狂风一吹,倏欻间,竟就猛然扑出五个狍鸮亡魂来。
  这五个狍鸮亡魂呼啸而来,如浮水的莲花一般飘在金骨幽影身前。五个亡魂头顶之上,都贴着一块浇铸符文的青铜令牌,其腰身之上,皆缠着一根半是烟霾半是青铜的锁链。诏令得来,那金骨幽影右手一抬,打个响指,五个亡魂空空无物的手中金光一闪,齐齐化出一柄寒光四射的光刃来。
  光刃在手,五个亡魂便就朝灵谷秀沧溟二人攻去。内中两个,一上一下,一左一右,绕开那厉鬼,望着灵谷秀疾冲而来,灵谷秀左手那一串金翅球“砰砰”两声,彼此一通撞击,霎时另化作一个奇特符文。符文变化,那盘在空中的厉鬼“噗”然一下,猛然一化为二。一个厉鬼手持招魂白幡,一个厉鬼手执铜底白烛,“倏欻”一下,便就拦在了两个亡魂身前。两个亡魂厉鬼,立时厮杀在一处,好似狮子互搏,瞧着令人心惊肉跳。
  另三个亡魂望着沧溟腾腾而至,一个跳向空中的赤金巨龙,两个滚落在地,如同两团风滚草,一前一后,望着沧溟猛窜过来。那赤金巨龙颇有些神威,望着那亡魂爪撕口咬,然这亡魂极是敏捷,快如脱兔,轻如蚱蜢,在那金龙脑袋四周左冲右突,时不时一刀戳下,虽未劈中要害,然刮鳞划皮,却也屡屡得手。那巨龙饶是赤金所化,被多刺中几下,便就渐渐有些不甚灵活。
  这地下两个,出手更见利落,倏忽来去,真个快逾惊电。然沧溟却也有些真本领傍身,那亡魂近身,他两足一弹,霎时拔地飞起丈余,左手一挥,肩胛上“轰”然一响,霎时结出一双寒冰飞翼,这飞翼展开,登时平白刮起一阵裹挟无数冰针的霜风,这霜风呼呼作声,将他团团围住。那两个厉鬼堪堪近身,但听“砰砰”一通乱响,几是倏欻间,便就被霜风中的冰针刺了个通体冰凉。两个亡魂从头到脚,无不千疮百孔,那孔隙间白气袅袅,不过眨眼功夫,两个亡魂便就被冻成了两根冰柱。
  冰翼得手,沧溟仰天一声长啸,两翅一展,“嗖”然一声,便就脱空飞起,望着那金骨幽影疾扑过去。看看将近,那金骨幽影一声冷笑,其左手一晃,身后那青铜烛台上“嗖”然一响,霎时扑出十来个亡魂来。那亡魂身在半空,却就“噼啪”作声,霎时间,便就化作了十来柄七八尺长的寒光之刃。这光刃一剑紧接一剑,望着沧溟急刺而下。
  沧溟冰翼一挥,霜风迎刃而上,但听“砰砰”一通乱响,那霜风连接三刃之后,便就后力不继,冰翼开始“噼啪”裂响。沧溟见势不妙,口中一声呼哨,那赤金巨龙“呼”然一下,便就抛下缠斗的亡魂,猛然急窜上来,挡在了沧溟身前。金龙一来,连中数刃,“啪啪”数声,登时崩裂炸开,跌落一地。沧溟因它一挡,急急脱身,猛然脱跳出十来丈,孰知身形未稳,先时同巨龙缠斗的亡魂却就扑到近前,两手挥举,光刃望着沧溟胸腹急刺。孰知沧溟身手敏捷,竟至于此,也不见他施法,其身下也无物,两足凭空一蹬,却蹬了个实在,“嗖”然一下,便就翻到了这亡魂身后,其右手猛然捏作个拳头,望着那亡魂后脑勺狠狠锤下。
  那亡魂警觉,眼前一花,却是下意识的猛然回身,手中光刃“倏”然一下猛掷出手。且听“嘭”然一声,那亡魂被沧溟一拳砸碎,霎时化作一片凌乱黑烟,“突突”两下,便就四散开去。然那光刃脱手,却是贴着沧溟的手臂削了过去,沧溟“哎呦”一声,右臂登时被剖去半片。碎臂落地,却是滚出几粒安魂珠来。那安魂珠翻滚两下,“噗噗”两声,却是霎时化出一副浮光掠影之图来。
  那图浮在地面,折射出个光景。却见里头是个阴暗的阁楼,阁楼地面铺的不是木板,却是一块块巨大的淡黄色石板,那石板四四方方,边角皆有浮云图样,石板正中雕缕富贵花卉,鲜花之上,有两只凤凰比翼展翅。别的阁楼,或有云窗,或有格窗,独这里四面皆是石墙,只一面墙顶上靠檐处留着一排棱纹气窗。窗外也没甚光亮。房间里没甚家私,不过靠墙放着一张半人高的矮脚茶几,茶几上也没个杯盏,不过放着一盏鲤鱼出水油灯,只这油灯上没有桐油,也没有灯芯,不过胡乱放着三四粒拇指大的夜明珠。这珠子年成久,光芒黯淡,且有些发黄。
  茶几侧旁,铺着一张五彩辉煌的细羽软绒毯子,上头跪坐着个三十来许岁的男子。这男子穿着一件极陈旧的银丝白边袍子,一头头发扎了一根三尺来长的金丝带子,手中捧着一本竹简,两只眼睛愣愣怔怔的瞧着那油灯。
  这图中只他一人,再不见旁人,然图中却响起一个女声——“你都梦见了谁?”那男子也不回头,眼睛瞧着油灯,伸手轻抚灯座上的鲤鱼尾,缓缓应声道:“我梦见了将来。”
  “将来有什么?”
  “什么都没有。”那男子低下了头,眼角有些发红,“我梦见我忘记了你。忘记了一切。在一片空荡荡的寰宇之中,我拼命的寻找,却不知道自己要找寻什么。”
  “你为什么要忘记我?”那女声听起来有些惆怅,又有些酸楚,“我宁愿化作灰烬,也不想让你忘了我……”
  女声未完,那浮光掠影图便就猛然一闪,倏欻间,便就又化作了一粒安魂珠。这厢一去,那厢“噗”然一声微响,却又幻出另一张浮光掠影图来。
  这图景中,却就见一个空空落落的巨大神殿。这神殿之中,四面立着高不可仰的石柱,大殿正中站着一个数十丈高的赤金人像。适才那男子跪在这人像之前,满脸血污,在他身前未远,躺着个已经身死发黑的老妪。细看面容,这男子已经将近四十来许岁,面目之中,满是憔悴。
  那赤金人像身形未动,只微微低眼,同这男子轻声道——“你这身子,已经油尽灯枯了。再过一时三刻,便要化作孤魂野鬼了。”那男子挣扎着爬起,两肩摇摇,却是突地流下泪来——“可我还没想起她是谁!我那孩子如今下落不明,我还没有寻出个着落!我若舍给了你,我再去哪里寻她?我那孩子,又该怎么办?你这样神通,总有法子两全其美的,对不对?你救我一救,容我留住这一世的过往,将来我与你效力,凭是什么事,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那赤金人像轻轻一叹——“我能用金身留住你的魂魄,却不能用金丹护住你这残躯。金身虽好,却留不住那七情六欲。我不能骗你,蜕换金身,前尘往事便会与你相隔。便有故人,你能记得这人,却未必还能记得他那款款深情;便有故事,你能记得前因后果,却未必能记得个中滋味。时日一长,你便会渐渐将这些人,这些事,都忘却了。”
  那金像言语时,其掌心便就渐渐凝出一道金光,光华闪耀时,便就飞下一粒赤金丹丸。这丹丸徐徐飞来,悬在这男子身前。那男子瞧着那金丹,颤颤巍巍的将那丹取来,紧紧握在手心,一时却未吞服,只低下头啜泣起来,一行哭,一行颤声自语——“不会的,你不会忘的。不怕,不怕,你怎么会忘了自家孩儿呢?你是豁出性命也要护他周全的,你如何会忘了他呢……”画面至此,却就“噗”然一响,又霎时化作一粒安魂珠。
  那金骨幽影一时也瞧住了,比及安魂珠复原,却就“嘿嘿”一笑——“原来你也曾是个多情种哩。”言语调侃,这幽影手下却未含糊,其左手一招,地上那昏聩未动的绿婴突地两眼一睁,其两腿猛然一蹬,“嗖”然一响,便就急窜而起,只一霎时,便就从身上剥落而出一个幽影化身来。绿婴真身两目圆睁,手中拿着一柄白玉伞,那伞面之上,镶嵌有千百朵金珠玉宝穿成的各色花卉;绿婴幽影身形飘忽,立在真身上方丈余,通身只是一团黯影,不过略具个人像,其右手之中,却就拿着一个雪白玉镯,单单看那镯子,瞧着不过晶莹些,似乎也没个异样,然那幽影一动,那玉镯之上立时拉出千百个玉色光环。那光环重重叠叠,瞧着像是一根三四丈长的玉色锁链。
  变化得成,绿婴真身一声怪吼,提着玉伞,如枪棒一般望着沧溟胸口便猛搠过来。绿婴幽影身在半空,右手一抖,那玉环锁链“嗖”然一响,便就朝他头顶猛抽过来。沧溟手臂受损,然金铁之躯,并没有疼痛一说,见那绿婴来势汹汹,却也全无惧色,两眼一瞪,往后退得两步,一声呵斥,其身“嘭”然一声,竟霎时化作了一具赤金巨龙。变化得成,“嗷”然一声,往前一扑,冲着绿婴真身那玉伞,将个犄角一挑,且听“嘭”然一声,撞个正着。
  这巨龙身形巨伟,远非绿婴可比,然那玉伞砸下,竟有无万之力,巨响之下,沧溟竟被那玉伞砸将在地。沧溟龙头被玉伞戳中,砸在地面,那青铜地面直凹进去数尺。只是沧溟却也果然有些本领,寻常人若吃这一锤,只怕早已脑浆迸裂,命丧当场,他那赤金脑袋,不过陷下去碗口大个凹洞,并没坏损。他脑袋被戳中定在地上,龙尾猛然一抽,绿婴真身闪避不及,“咚”然一声被扫出数丈。
  说时迟,那时快,绿婴真身被横扫打飞,其幽影却已将那白玉光链猛然抽了下来。且听“乓”然一声,那玉环之链抽个正着。沧溟一声怪叫,腰身便瘫将下来,两条后腿蹬得两下,却有些使不上力。那白玉光链“噗噗”数声疾响,陡然断裂,飞出的来白玉光环“砰砰”两下,便将个沧溟的腰身束将起来,箍得铁紧。绿婴真身看得真切,一声冷笑,擎起玉伞,一声喝叱,便又朝他扑来。灵谷秀被两个亡魂缠住,却是脱不开身。沧溟下意识的两眼一闭,电光火石之间,却有些惘然——“煎熬多年,却就要解脱了……”
  孰知念想未绝,身前“呼哧”一声,陡然燃起数丈高的一道火墙来。这火墙瞧着焰光摇摇,虽个火势甚大,瞧着也不挡事,孰知绿婴真身提着玉伞一头撞来,“哐啷”一响,竟似撞了个铜墙铁壁,哪里能逾将过来。骇然看时,却见重明挡在前面,她那掌心,兀自跳着一苗灼灼火光。这厢重明挡了玉伞,那厢却见冰砚一步跨前,右手放出一柄光华灼灼的神剑,不过轻轻一撩,但听“哐啷”数声,那白玉光环便就被一剑斩断,散开跌落,碎作一地。
  那金骨幽影看得真切,“咦”得一声,诧道:“这是三焦离火!是先天神火!你是中土来的凤凰!”重明冷笑一声,缓缓道:“你倒是识货。有些眼力。”那金骨幽影嘿嘿一笑,道:“我从中土而来,自然认得这中土的真源术力。”沧溟见重明冰砚出手,却是有些疑惑,腰身一摆,化回人形,自家扶住腰身——“你们怎么会为我出手?你们不是防着我要去中土么?”
  重明默然,并未作声,冰砚却就瞧向他那眼睛——“若不是见着你那安魂过往,我竟不知,你是少君的父亲!”见他听着少君两个字全然没个反应,冰砚轻叹一声,缓缓道:“过往之事,我知你都忘却了。也不必急在这一时,等身周清静,咱们再来叙旧。你但记着当下便是,你那孩儿,唤作左少君,拜在中土峨眉虚陵洞天,师从紫微真人。是我的师兄。”重明听着冰砚这话,却是骇然睁大了眼睛——“你的师兄,是这个沧溟的儿子?”冰砚见她神色古怪,只当事端离奇,叫人难以置信,苦笑一声,缓缓道:“我同左师兄从小一道长大,亲如同胞,他的父亲,我怎能错认?”
  第二百三十二节 小有



  冰砚这厢说话,那金骨幽影却突地大笑起来——“你是峨眉弟子?”一行笑,他那身形便就“咔咔”作声,不过须臾,便就变得有七八丈高,他这身形变得巨伟,左手微微一挥,绿婴的真身与幽影齐齐一声怪叫,霎时撞在一处,但这一撞,那绿婴的真身便就化作了一柄七八尺长的无刃骨剑,绿婴幽影“哧哧”作响,眨眼功夫,便就化作一片薄薄的暗色影刃,贴在了骨剑之上。金骨幽影将绿婴骨剑提在手中,哂然道:“你是峨眉弟子,我倒要看看,你们这睥睨千古的神剑,能不能挡住我这化影骨剑。”
  冰砚见他知晓“峨眉”二字后便变得有些狰狞,心下疑惑,虽个未惧,却也蹙眉问道:“你究竟是何人?”那金骨幽影“嘿嘿”一笑,轻抚骨剑上的影刃,缓缓道:“我本懒怠同你啰嗦。只是想着将来亡魂归府,阎罗登记造册,不知你这血案,要记在何人名下。你们这峨眉门人,是我杀的,这是何等惬意之事,自然不该隐没。也好叫你知晓,我姓时,名畏秋!原是中土王屋山小有清虚洞天的掌教真人!”
  冰砚听他这一说,登时“啊”得一声,将他上下打量两眼,诧道:“你是清虚洞天的上真?怎么会流落来此?你既是玄门正宗出身,同咱们峨眉洞天,便无交情,也绝无交恶,如何听着峨眉两个字,竟这般形容?”时畏秋听得冰砚这话,微微一哂——“你峨眉号称仙剑之宗,何等眼中无人。当年我出山降妖,碰着你家长老,我以一门掌教之尊,折节交往,他几个倒好,目无下尘,竟不将我放在眼中。我从失陷在冥河之中,破空来此,那岁月颠倒,也不知你是何年何月的人氏。你那门中,有个御魁灵虚的,也不知道你是否知晓。”
  冰砚听得这话,却是微微一笑,揖手同他道:“原是这些事。我家长老行事,我一个后生晚辈,原不该评骘。但既然先生深感委屈,我便先替家中认个不是。将来若有缘,真人尽可以去我家洞天相会,我师尊光风霁月,定不会偏袒自家门人,若真个我家长老有不尽善处,我师尊自然会有个交代。误会说开,我家再备好酒好茶,与真人再论道说法,岂非妙事?这化外之地,虎狼之所,咱们都是中土流落来此,何苦彼此不安?有甚烦恼,彼此扶持,有甚险阻,同舟共济,那才使得。还望上真深思。”
  时畏秋听得她这话,却是突地一怔,好一时,才回过神来——“我来此久了,竟忘了,中土还有礼法可言,还有人情可讲。你这说话行事,竟叫我有些恍惚,那在中土的旧日行景,一时都在眼前了。”言语时,却又嘴角微微一抿——“若单是这事,你这话也揭过去了。你却不知,我流落在此,却是为着昆仑峨眉两宗。当年昆仑掌教谢世,我领着门下上山吊唁,孰知半路竟被那神农后裔给截住了。我只当一时误会,彼此说个分明,便能脱身。谁承想,那神农后裔却是故意而为之。他们深谋远虑,就是想将峨眉、昆仑两宗一网打尽。他们拿下我们,为的是拿我们作诱饵,让昆仑道人入彀。”
  “咱们门下一干人,被那蛇尾巴拿着,私底下议论,还指望你们两宗人能救咱们于水火。可谁料想,这一等,却什么都没等着。这昆仑也好,峨眉也好,两宗人,竟全都不管咱们的死活。”时畏秋微微低头,瞧向冰砚,“那伙蛇尾巴不是好人,我自然是恨的。可你们这些个担着令名的侠义门宗,我又怎么能不恨呢?若不是你们结下仇怨,若不是你们种下了因,我又怎么会失陷被擒呢?”
  “我堂堂一个掌教,却顾不得自己门人,眼睁睁瞧着他们受尽凌辱,却无力庇护。你可叫我,怎么不想以牙还牙呢?我堂堂一个掌教,却毫无脸面,被他们如猪狗一般对待,捆缚打骂,却无力反抗。你可让我,怎么不想以眼还眼呢?哼,你们这两宗人,我算是瞧明白了。若咱们能走脱。将来相会,不过一声时也运也,半点由不得人。我又怎么能怪罪你们呢?我又怎么能质问你们呢?可你们造的孽,不是该由你们来承担么?我们本本分分一世人,为什么要因为你们而担惊受怕,生不如死呢?”时畏秋将骨剑慢慢横在身前,两个眼洞之中渐渐崩出火星,生出些许袅袅黑烟,“我门下弟子,用自家性命,换得了时机,让我侥幸走脱。我孤零零一人,没命的在冥河暗道之中奔逃。嘿嘿,你可知道那是什么滋味么?”
  “冥河里真黑啊。一二十里地,黑漆漆的,一点光都没有。你知道那里面有多安静么?我一路逃行,我能听见冥河里的所有声音,水流声,蛙鸣声,虫唱声,鬼吟声……”时畏秋突然笑了起来——“还有我的心跳声。嘿嘿,过去了这么多年,我还是记得那一晚的情形。那时候其实我什么都没想,就只顾着往前跑。先前是害怕的,慢慢的只知道跑,我甚至都忘了害怕。可我不敢回头。我怕一回头,就又会被他们捆起来。我怕一捆起来,就又看到门下弟子们的脸。他们就那么望着我,好像只要我开口,他们就不怕死了,好像只要我点头,他们就算死得其所了。”
  “我奔逃了许久,终于见着了光。瞧见了上古时留下来的虚空限界。我慌忙念动咒语,匆匆的投了进来。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被限界扔到了西那天紫云境。我在那里,遇见了青公。”说到青公,时畏秋的眼色就变得有些奇特,“那个腐朽的老骗子。只是这般的虚情假意。他说和我投缘,教我道法,传我法器,我与他鞍前马后,做个走卒。我跟着他去了许多地方,覆灭了数不尽的世界。谁知最后,竟诳我换了这么个破铜烂铁之身。”
  时畏秋低下头,似笑非笑的瞧向沧溟——“你们这起可怜虫。把这个金身看得无比金贵。金身,金身,不过是一堆废铁罢了。这所谓的金身,同咱们中土桃符定鬼的把戏实则是一样的。金铁之躯,与刻符桃木,又有什么不同?一旦得了金身,便要千秋万世与他为奴,供他驱策。管你从前是什么人,管你故旧有些什么勾当,入了他这窠臼,渐渐的,便就都一样了。你不会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会再记得自己活着是为什么。你心里想的,只是如何听话,你眼里见的,只是他的喜乐。慢慢的,你便不是你,再到最后,你便只是你了。”
  他这边言语,灵谷秀那里亡魂与厉鬼斗了个两败俱伤,灵谷秀手下吃力,自知不敌,觑准时机脱跳出来,远远避开,一时踌躇,不知该进该退。时畏秋暼他两眼,浑然没将他放在眼里,只侧转头,瞧向沧溟,徐徐说道:“我和你们不同。我虽被青公糊弄了一时,却还多了个心眼。暗中盗走了青公炼神守本的法门,弄清楚了他们既能长生,又能神识不灭的缘由。他们去得许多地界,将那里的生灵屠戮殆尽,却又弄出个幻境,将那些个亡魂养在幻境之中。先时我只糊涂,后来才明白,他们哪里来的好心。那些个亡魂,竟是他们炼法的药材罢了。你看,我苟活至今,脑子还这般好使,可都是仗着这些个狍鸮亡魂的缘故。”
  “我得了青公的秘法,修炼有成。已经炼成了不灭金身。青公拿我没有办法,既然不能将我戕杀,便将我抛在了这荒芜之所,用这漫天满地的符文压住我的神通。又用这狍鸮的亡魂作为镇台,将我封印,叫我不能走脱。可是,他却小瞧了我。我困囿在此,没了法力,却还有些时运。天可怜见,忽然一日,这里竟来了个半死不活的龙侯氏人。这人唤作坚玉,已然命不久矣。我看他可怜,要从这荒芜之所与他寻一具废弃的金身救他。谁承想他只是不肯,宁愿一死。也不想要这万古不坏的金铁之躯。他临终之前,给了我两件大冥之界的法宝。求我与他一族复仇。得他这法器之助,我在这封镇之地,便就渐渐摸着了些门道。一日两日,竟能凭藉这法宝从符文之中盗取法力。渐渐的,便是这镇压之地,我也能施展些神通了。”
  “凭我如今这修为,再过些时日,我便可以反客为主。将这鬼地方的符文收为己用。只是也奇了,这里冷冷清清千百载,不知怎地,今日竟又冒出这个唤作绿婴的狍鸮来了。我这才拿下他,你们便又来了。”时畏秋言语及此,却就将个左手举起,捏作个法印,轻轻一晃。只这一刹,周遭那天宇之下,黄铜地面之上,便就现出一干巨大无匹的符文来。
  那空中列着八个符文,金灿灿的,布列成阵,每一个都像一艘巨大的楼船。地面现着六个,一般的金光四射,好比三国争胜,江东周郎布下的金鼓战舰。这符文一现,将整个地头都包围起来,四周生着一股肃杀之气,真个如铁桶一般。王方平心下骇然,伸手往前虚无中将手一按,那空荡荡的虚无,这一按下去,竟好比压着了深潭,王方平深吸一口气,却觉着胸口更有几分发闷。
  “咱们不必动手。”冰砚往前一步,“绿婴道人有回转中土的法门。你放下他。容我问他,寻出法门,咱们一道回归中土。那什么青公也好,黑帝也罢,他们再也寻不着你。等到回归中土,多少嫌隙,咱们都好商量。那过往之事,我亦听你说得分明。想来中间,定然还有其他原委。据我所知,峨眉也好,昆仑也罢,断然不会见着玄门同宗受苦而置身事外。且你在这里,也算走脱。你那门下弟子,如今死生未卜,咱们一同回去,未必不能救他们回还。”
  冰砚这话,实则说得也还恳切,孰知那时畏秋听着这话,却是哂然一笑——“小傻瓜!我当然知道他可以回转中土!我一拿下他,便将他定在这里,早已将他脑子挖空,他过往种种,如今已悉数得知。他这法门,其实也是笨法子。他来此地之前,已经剜下血肉,生成了一个定魂坛。这定魂坛也不是什么稀奇本领,这大冥地界之人,十有八九都是会的。只是如今我没了肉身,穿行之时,魂魄容易被虚空涡流从金身上剥落。为周全之故,还在做些镇魂固神的事项。若非如此,只怕我已经身在中土了哩!哪里还要你来费心!”
  言语下,时畏秋却就慢慢提起剑来——“这许多年,我都未曾同人言语。也是奇了,见着你,竟说了这许多话。过往种种,竟也肯同你细说……”时畏秋这厢正个言语,孰知那厢灵谷秀身后未远,却忽然出来一声欢呼——“在这里!”冰砚等讶然侧头,却见那荒丘之上,呼喇喇奔出数十个鱼头人身的怪物来。这怪物人众之中,打头的几个,却同沧溟等一般形容。那领头的疾奔过来,见着时畏秋擎举骨剑,却是吃得一吓——“怎么这邪祟竟挣脱符文出来了!这还了得!”
  灵谷秀定睛看时,来人正是黑帝麾下一同效力的玉霄清。他身后那鱼头怪,皆是门下的桃康人氏。玉霄清疾奔过来,见着时畏秋这狰狞形容,却是陡然一声喝叱——“老狗!主上宽宏,许你在此苟活容身!你竟敢暗中盗宝,趁机走脱!真个有些不识好歹!”时畏秋一听这话,登时气个倒仰,哪里同他客气,一声怒喝,那巨大无匹的身子猛然一纵,竟如巨山飞来一般,望着玉霄清猛劈过来。
  那玉霄清见彼声势,知晓利害,却是全无惧色,只一声冷笑——“大家师承一脉。都是大冥传人。你这声势,却要作给谁看?”灵谷秀见他满脸鄙夷,颇有轻敌之色,心下大惊——“傻子!这里有辖制符文,咱们的道法施展不得!他在这里藏身良久,另有法门……”孰知言语未落,那玉霄清嗤然一笑,反手一把拎起身旁一个桃康人,揪住这人脖子,猛然一抖,那桃康人一声怪叫,霎时变作了一把丈余长的大刀。玉霄清提着刀柄,信手一挥,那刀剑交击,轰然一声巨响,那时畏秋巨山一般的身子,竟被弹了回去。时畏秋“咚”然一声落地,却是一脸诧异。玉霄清冷笑一声,同一脸错愕的灵谷秀道——“那坚玉久寻不着。我便有些疑心在这地界。早便向黑帝求教,得了一个可以借符生力的法门。只是来了数回,都未见行迹。也是凑巧,这法门没碰着坚玉,倒用在了他身上。”


  第二百三十三节 渡口


  言语时,玉霄清左手渐渐举起,捏出个奇特法印,印法结成,口中轻念咒语,咒声响动,四面悬空那奇特符文便就渐渐散却光芒,隐了行迹,匿了踪影,时畏秋那巨山一般的身形,亦随着咒语越来越小,短短片时,竟变得同常人一般大小,再不复先时所见的巍峨崔嵬。
  时畏秋身形复原,真个又惊又怒,玉霄清冷笑一声,口中音调一变,时畏秋身侧“嘭”然一响,其身周霎时崩出两个符文来。那符文之上“嗖嗖”两声,顷刻间疾射而出两道冷光化成的锁链,“啪啪”两下,便就将其双腿牢牢缠住。玉霄清两腿一蹬,将身一纵,提刀便朝他脑袋猛劈下去,口中兀自斥道:“主上宽宏,容你多日,偏不知进退……”
  话音未落,时畏秋“呸”得一声,长剑猛掷出手,望着玉霄清胸口疾射而来,将腰一弯,两手提着锁链,“呔”然一声怒吼,“乓乓”两下巨响,那锁链竟被他猛然抽了出来,两个符文挂在锁链前段,好比两个流星锤。时畏秋提起锁链,口中一声怪叫,两条符文锁链“嗖嗖”破空,一左一右猛锤而至。
  玉霄清大刀一撩,“当”然一声,绿婴所化长剑登时一断两截,长剑一折,“噗”然一响,那剑当下便就化回绿婴本相。只是变化得回,却是拦腰断作两截。绿婴一声惨叫,却并未立时毙命,其两条腿猛然一跳,却是拔腿就跑,其上半身匍在地面,却就向腿逃跑的方向爬将过去。说是爬行,他这两条胳膊却如螃蟹过沙一般,拨得极快,眨眼功夫便就追将上去,两手在地面猛然一推,身子“嗖”然一下窜将起来,“啪”然一下接在断折处。这一接上,那两条腿立时稳住,再不见跑,绿婴接驳停当,两手在腰间一抹,那断口处登时严丝合缝,不过有个淡淡血痕罢了。
  绿婴变回本相,却未走逃,反是两手捏在一处,团作个奇特法印,口中一声轻叱,时畏秋背上“嗖”然一声,却就弹出一股烈火来,这烈火轰然飞来,“噗”然一下,将绿婴浑身点燃,绿婴身在火中,脖子一扭,霎时蹿起五六丈高,倏欻间,便就化作一柄烈火飞剑,“倏”然作声,便就朝玉霄清飞射而来。
  玉霄清冲将在前,符文锁链一左一右夹击而来,他也不见躲,左手不过随手一划,两条符文锁链尚未飞近,“噗”然一声,却就崩作两团黑烟,这黑烟丝丝缕缕,袅袅飞散,玉霄清持刀急扑,眼看刀将下斩,那绿婴却就化作火剑从空斩落。刀虽无情,剑亦无眼,玉霄清无可奈何,硬生生在半空顿住身形,双手持刀,望空一拨,且听“哐当”一声巨响,绿婴骨剑弹飞数丈,“嗖”然一下,便就飞回时畏秋掌中。然这骨剑飞去,那剑上的烈火却呼哧一下,扑了玉霄清一脸。
  玉霄清一声厉喝,身形急退,“砰”然落地,“噔噔”数声,急急退开数步,脑袋猛摇数下,那脑袋上的火却越燃越烈,赤色焰火“突突”作声,燃起近丈高。玉霄清那脸面登时烧得焦烂起来,空中一股焦糊之气,令人毛骨悚然。
  只是他脸皮烧得稀烂,里头漏出来的不是白骨,却是赤金颅骨。玉霄清咬牙切齿,左手忙忙捏起符文,口中急颂真言,法咒响起,他头顶那火焰便就“噗噗”微响,虚无空中好似生出一只无形大手,在他头上一通摩挲;轻抚之下,那火焰果然渐见熄灭。
  灵谷秀看得真切,急急上前,道:“可碍事么?”玉霄清脸面稀烂,嘴唇都给烧去大半,开口不但冒黑烟,尚有些漏风——“扑伤(不妨),着石可烦又谢绸缎(这厮果然有些手段)。”饶是如此,灵谷秀倒也听了个明白。
  时畏秋睹见其状,却是一声冷笑——“我学道之时,你们还不知道在哪里当猪狗哩!黑帝青公,皆不能灭我灵根。你再从他们那里学艺,能奈我何?”玉霄清听得这话,却是嘿嘿一笑,从袖笼中摸出个金翅球来,随手一抛,那球两翼一展,“軨軨”作声,倏欻间,却就变作一条指头大的肉虫。
  玉霄清一不咒言,二不施法,不过将头一晃,那肉虫自家识趣,却是望他脸上轻轻一撞,“噗”然一声微响,霎时间,这肉虫便就化作新鲜皮肉,将玉霄清这稀烂脸面补得焕然一新。
  玉霄清脸面周正,唇齿依旧,左手轻抚脸膛,两只眼睛盯着时畏秋,森然道:“你从学虽早,走得也早。你固步自封,这若干年全无进益,哪里知道黑帝青公,却是一直从上神处新学神技。上神之法,如汪洋之海,漭漭无有休止。我虽是后生,见识却比你强。从前他们奈何不得你,如今却是不屑与你动手。你还在这里做梦哩!”
  时畏秋听得这言语,见得他这新生奇术,却是脸色有些发青,冷哼一声,缓缓道:“既如此。且就叫我见识见识你这神技,究竟有何高妙之处。”灵谷秀见玉霄清神色倨傲,恐他轻敌,立时跨而上前,从旁劝道:“这里布下的,是大冥之界的上古符文。符文之力,你我都一知半解,千万小心。偶一为之,可以借力打力,若索取无度,只怕引火烧身……”玉霄清脸色一沉,缓缓道:“他在这里,何等任意妄为,如何不见符文反噬?偏我一用,就百般不如意了么?两军对敌,你不与我擂鼓助阵,摇旗呐喊,如何净说这等丧气话?”
  言语下,两眼一瞪,忿然道:“难不成,你是怕我拿了下他来,夺占了你的功劳?咱们在此地耗了多少年头,管是谁立功,能了结事端,离开这死寂烦恼之地,那才是正事哩!什么时候了,你还有这等心思!”鄙薄时,左手一晃,放出个金翅球来,口中一声喝叱,那金翅球“嘭”然一下炸开,化作一团黑气落在其左手手腕之上,倾俄间,黑气之中“噗噗”作声,却是生出数十只手来。
  灵谷秀乍然一见,正个莫名其妙不知其意,那数十只手突地一动,竟齐齐捏出法印来。这数十个法印一成,众人身周那地面之上,登时闪出几个巨大的符文来。那符文“噼啪”作声,却是放出一层层的血色炫光来。这血光一现,时畏秋身后那巨树灯盏便就猛然晃动起来,那树上的狍鸮亡魂齐齐发出啸叫,一个个,从灯盏之上缓缓的站了起来,其腰身之下,渐渐虚化成烟,那身段摇摇摆摆,似乎再一发力,便要从树上飞身而下。
  时畏秋睹见其状,却是吃了一吓,不防这玉霄清并非一逞口舌之快的草包,哪里还敢犹豫,左手望空一招,那灯盏之上“嗖嗖”数声,却是陡然挣出数十个狍鸮亡魂来。那亡魂疾扑而下,团在时畏秋头顶,时畏秋捏出个法印,一声呵斥,斥声一响,那一干狍鸮便就纠缠在一处,化作一根十来丈高的鬼魅之柱。
  这柱子通身黑烟,矗立在空,往外腾腾直冒金光。金光吞吐,却就在地面唤出数个巨大的金色符文。这金色符文夹在玉霄清的血色符文之中,金赤二色交相辉映,那地面灼灼,竟叫人有些睁不开眼。
  灵谷秀看不真切,但觉两眼刺痛,竟欲流泪,骇然之下,急退两步,扭头瞧向一干桃康人,那桃康人显是之前得了传授,一个个脸面之上生出黑烟,将个脸面齐齐罩住,这光华再是耀眼,在他等瞧来,也不过是暗夜中的幽烛,便显眼些,也不至于目耀神迷。
  那厢两人齐齐施法,这边两色符文齐齐发动,正不知孰强孰弱,那地面突地“噼啪”一声,那金赤二色的符文,却猛地一闪而灭,再不见个踪影。时畏秋心下一跳,玉霄清却也诧然低头,彼此正个疑惑,那地面忽然一颤,却突地望空冲了起来。
  这一整个地面,竟就此突地抬了起来。一干人等面面相觑,却是浑然不知何故,时畏秋退开数步,厉声斥道——“小贼,你弄的什么名堂……”话音未落,却突然觉着身子发沉,突然之间,张口说话,便就变得有些费劲,只一刹那,便好似秋日秋千,猛地荡到了最高处,一颗心悬将起来,竟一时不得落地。骇异之下,两耳之中亦开始“呼呼”生风。
  正个莫名其妙,却突听灵谷秀一声惊呼,猛然指着身后惊道——“那是清阳恢空!这坠魂之井怎么成了云舟了!”众人讶然回头,却见众人脚下这地界,已然高高飞起不知几许地,下方现着个地界,正是清阳恢空。清阳恢空之界,从上下看,却是一片云雾缭绕的苍莽之地,其四面无有边界,藏在云霾之间, 渺渺荡荡,极其恢弘。
  这坠魂之井冲而上天,下方却就渐渐燃起火来,那火焰灼灼,自下而上喷薄涌来,只不一时,这偌大个世界,便就成了一片火海。重明恐他等没有术法护身,忙忙动作,在那火海之中扫出一个十来丈宽的圆场,圆场之外,烈火翻天,圆场之内,却就清凉爽利。那时畏秋见重明有些手段,却是一声不吭,径直投身进来。他倒是过来了,身后那灯盏上的狍鸮亡魂却无计走脱,霎时间便被那烈火烧将起来,一时间冤魂嘶吼,亡魂哭喊,真个是人间炼狱。
  饶是如此,那火势奇大,短短片时,那亡魂便被烧个干净,四周便只得“噼里啪啦”的青铜爆裂之声,再没个哀嚎。玉霄清本自家放着术力支持,熬得一时,见重明全部费力,自己却渐见有些术力不接,顾不得多想,也再说什么争斗,亦领着人一头扑进了重明这圈子。
  比及进来,灵谷秀见他有些狼狈,却就转头同重明搭讪——“先生竟有这等法力!真个叫人刮目相看。”重明未作声,时畏秋却就一声冷笑,道:“她是烈火凤凰。这火焰虽个厉害,仍是五行之火,她自然不放在眼中。”灵谷秀见重明并不答话,讪讪的,却也有些不自在。重明这会子并没有心情同他啰嗦,只坐在那里,怔怔的,时不时的回头瞧沧溟一眼,总不说话。
  彼此默然时,这坠魂之井冲上天来,那火焰越烧越烈,未及多时,井上天空忽然“噼啪”一声巨响,竟就此裂开一道虚空皲纹来。这皲纹撕开,坠魂之井上的火焰登时“欻”然而灭,整个坠魂之井便就朝那皲纹缓缓驶去。灵谷秀瞧着那虚空皲纹,心下骇异,瞧了瞧玉霄清,颤声道:“咱们真个要过去么?你看能不能再施法,借那符文之力,带咱们离了这地界?”
  孰知问了两声,却未听见玉霄清答话,诧异时,掉头一看,却见玉霄清那身上却忽然生出一层深红血光来。整个人匍倒在地,却是化作了一个活生生的符文。惊骇之下,掉头瞧向时畏秋,那时畏秋原是极桀骜之人,这会子却缩做一团,一张脸神色张皇,通身皆是烂然金光——也化作了一枚金色符文。
  灵谷秀心下惶惑,正个皱眉寻思,一干桃康人却涌过来,围作一团,只是你望我,我望你,彼此相觑,却是哪里有个主意。正不可开交,这坠魂之井便就已经进了那虚空皲纹。
  这皲纹之中,却是一条虚空长河,坠魂之井堪堪进来,便好似扁舟入了激流,径直被冲撞出去。只是急虽是急,快虽则快,竟还平稳,并不见颠簸。冲出一时,那坠魂之井下方的虚空长河竟渐渐现出形状来了——却是一条雪白的,奔涌着的星河。
  这星河波涛湍急,两侧不知有几许宽。这星河瞧着像是激流,实则里面没有水浪,只有白烟。那白烟之中,烟霾聚合离散时,便见有无数璀璨星光闪烁其中。众人站在地面,放眼极目眺望,却哪里瞧得出个边界。正个唏嘘感慨,这坠魂之井却就突然一缓,竟就此慢了下来。云舟放缓,前方星河极璀璨处,却就现出一个巨大无匹的恢弘建筑来。
  那建筑之下,是一座大到难以言表的群星之山。数不清的星河巨浪簇拥在一处,构筑成了这座巍峨绝高的群星巨山。巨山顶上,由各种颜色的烟霾簇拥在一处,围成了这座球形建筑。那建筑远看浑圆,下细看去,内里却有许多由各色彩光建成的巨大光室。
  坠魂之井到得此地,那球形建筑便如同生了眼睛瞧见了一般,竟从球体上射过来了一道七彩炫光构筑成的长桥。那长桥贯空而来,落在了坠魂之井上。灵谷秀等人彼此对望,一个个心头震骇,竟不知如何是好。


  第二百三十四节 金身


  进了这地界,时畏秋、玉霄清身上那符光便就黯淡消散,复了原状。玉霄清几个犹豫未决,不知该如何行事。倒是时畏秋果敢些,暼了众人一眼,提起骨剑,两脚一蹬,便就跳上了那七彩虹桥。玉霄清等彼此望得一望,却也跟着拾阶而上。冰砚等亦无他法,只得随后跟上。这虹桥瞧着与彩虹无异,然踏足其上,略走数步,脚下“叮叮当当”只是作响,却如同踩着美玉玻璃一般。
  这虹桥颇长,行走之时,重明却就突然回头,同冰砚道:“你那左师兄。是个什么样人?”冰砚见他问询,虽个疑惑,然也坦然相告——“我这师兄,修道极勤谨,少小之时,便出类拔萃。他为人磊落,品性高洁,同门上下,无不敬重。”重明听得这言语,嘴角微抿,瞧着像是欣慰,又像有些酸涩,冰砚瞧了一时,总猜不着她那心思。
  重明又将冰砚上下打量一阵,似乎有好些话,这一时间,却又不知从何问起,好一时,才轻叹一声,道:“罢了。他有他的缘法。但知他如今事事俱好,那就罢了。”冰砚听这话里有话,细想一阵,依然不得其解,正不知其可,却见重明又笑道:“怪道我瞧着你只是顺眼,看你行事,便与我无关,也总觉得分外亲切。想来是有些缘法。不枉我将峨眉之法还到你手中。”
  冰砚心下疑惑,忍不住细问她,重明微微一笑,也不瞒她,指着沧溟,缓缓道:“这糟老头子,是我从前的相好。”慢说冰砚,便是沧溟,听着这话,亦惊得瞪大了眼睛,将个重明下死盯着,然就此望着,却又觉着眼生得紧,横看竖看,都不过如此。
  冰砚听了这话,却是怔住了,好半晌,都说不出一个字来。重明见她形色,却就微微一笑——“将来你若见了他,不必提起今日之事。你看他这父亲,情分全无,认不认,又有什么打紧。你再看看我,这等行景,倘或他心地良善,岂不为我伤怀?他既伤怀,可不让我这老婆子心生愧疚?权当我们都死了,他倒干净些。”
  沧溟瞧着她,听她说得这话,却不知如何搭话。一时低下头去,思量一阵,却就抛开冰砚等,追着玉霄清去了。重明瞧着他那背影,脸色如常,只同冰砚轻声道:“你瞧。便知道了,也不过这么着。他前尘旧事忘了个干净。从前想不起来,满心里难受,只是想追回来。可真到眼前,真看明白了,却又觉得不过如此。其实尘世间,便没这刁钻古怪的由头,多少人也是如此。偶然分别,数十年不见,心心念念的,总不得安宁,真个见了,其实缘分也就尽了。”
  孰知冰砚听了,却就徐徐转过身来,握住重明的手,也不看她,也不说话,只是这般哽噎流泪。重明愣了愣,下意识的想要退开,孰知冰砚抓得却紧,她略挣了挣,竟不敢十分用力,凭着冰砚握住,怔了一会儿,却也跟着默默流下泪来。那王方平原是个诙谐男子,十分没个正形,如今见她两个这形容,却也默然不敢则声。
  好一时,重明才抬起头来,拉着冰砚前行,一行走,一行笑道:“我这一世,作恶多端,并不是什么良善之人。原极心狠手辣。倒叫你平白惹出这许多泪来。怕不将我这一世该流的泪,都补了个够。”又轻轻一叹,缓缓道:“我只说这一世荒唐,早绝了念想,孰知竟还能听着这两个人的下落。多少遗恨苦恼,竟都可放下了。”
  言语时,却就走过那虹桥,近了那群星之山。这群星之山远看有模有样,比及近前,才发现这山不过是一团裹着星光的五彩烟气。立于山下,仰头一望,众人但觉自己微如细尘,简直不堪一提。这虹桥之下,在彩烟之中,有一面金光平铺的圆形地面。这圆光地面径长有数百丈,上面空无一人,不过悬空浮着几个奇特的金色符文。
  那符文形容怪诞,虽是一团金光,却似乎活人一般,立在那符文之下,竟觉着那符文上下打量众人。圆光地面正中,立着一个金光交织成的半圆拱门。这拱门高约十五六丈,门柱由十来道如蟠龙一般纠缠勾连的金光组成。那门柱之前,却见站着个丈余高的赤金青鸟。
  这青鸟形容与鹤相类,虽是一只青鸟,却如人一般穿着曳地金丝长袍。见着人来,全无惊异之色,只将时畏秋等上下打量一番,竟开口说起话来——“时候未到,怎么就又着人来了?”时畏秋侧头暼了玉霄清灵谷秀等人一眼,回头同那青鸟道:“我等亦是奉命行事。”那青鸟如人一般,眉骨竟皱得一皱——“难道是我记错了时辰么?”疑惑时,却就转身朝那拱门走去,一行走,一行说道:“我且去瞧瞧,你们在此等候便可。”临到门口,又回转头来,缓缓道:“虽是白嘱咐,但照例,我得说一句,天门森严,不得随意走动。”
  言语毕,这青鸟便就一头步入那拱门之中,去得无影无踪。见彼一去,时畏秋侧头暼了一眼玉霄清,却是头也不回的朝那拱门走去。玉霄清手抬了抬,却又收回来,回头瞧向灵谷秀等人。灵谷秀默然不肯作声,沧溟却就抢前一步,疾步跟上时畏秋,亦朝那拱门走去。玉霄清正个迟疑,灵谷秀却就上前,在他肩头轻轻一推,也不说话,便就跟了上去。玉霄清下意识的舔了舔嘴唇,一咬牙,却也跟着去了。
  穿过拱门,众人眼前赫然一亮。这拱门之后,竟是一条长不可言的虚空长道。这长道之上布满星光,虽个星光熠熠,却并不晃眼。这长道宽、高皆有数百丈,其长却窅然不可目尽。长道两侧,隔着数十丈,便见立着一扇金光钩织的拱门。那拱门门前,皆立着一块丈余高的金光之碑,碑上亦见文字,只是文字怪异,众人便细看,却也一字不识。
  众人下细看去,却也不见先时所见那青鸟,却不知它去了何处。时畏秋就此一望,却也不知自己该去向哪一扇门。正个迟疑,却见门口悬空立着一面八卦符文。那符文之上光芒闪烁,瞧着像是坠在井底的月影裁剪来的。正个细看,却见沧溟缓缓而前,伸手在那符文上按照“坤-震-离-兑-乾-巽-坎-艮”的顺序点了一遍。甫一点完,众人身前金光一闪,便就呼喇喇的开出一扇金光之门。
  玉霄清望得一眼,却是吃了一吓,骇然道:“你点了个什么?”沧溟默然片刻,缓缓道:“在青帝处,有一书卷。上头以八卦为序,将诸界都定了一个卦名。我也是偶然瞧见,记着了几个。适才点的,是清阳恢空的界名。”
  听闻其言,几人面面相觑,正犹豫时,沧溟却就一脚跨了过去。孰知沧溟过得金门,放眼一看,现在眼目前的,却并非清阳恢空地界。这金门之后,乃是一片玄虚之云,这金门正个端端正正的立在云头正中。这云头之下,却是一片邈然无穷的虚空。这虚空正中,放着一个巨大的椭圆之物。这东西瞧着像是个鹅蛋,通体灰白,长约有上千丈。鹅蛋内里,依稀可见有个巨大的活物之影,只是那影子瞧着手足颇多,不大像寻常所见的活物。
  鹅蛋下方,却见有无数细长的灰白烟丝从虚空极远之处蔓延而来。那烟丝“突突”微响,绕在鹅蛋下方,不住氤氲。烟丝之中,隐约有些声响。沧溟立起耳朵,下细听去,那声响却都是清阳恢空的旧世光景。听得一晌,沧溟立时醒悟——这些烟丝,皆是清阳恢空中的亡魂!那一整个世界的生灵被屠戮之后,魂魄都被拿来作了这“鹅蛋”的供养!
  灵谷秀等人自然也明白了过来,灵谷秀看得数眼,却就调转头,瞧向沧溟——“那蛋壳里头是个什么魔物?”沧溟摇摇头,额头生出汗来——“你也好来问我!你可叫我去问谁?”言语时,沧溟却就转身跨将回去。众人不敢耽搁,皆随他回来。沧溟立在那八卦符文之前,默然片刻,却又是一通好按。比及手停,前方果然又现出一扇门来。
  众人跨过门来,门外依然是一片玄虚之云。云头之下,立着一座千仞巨峰巨峰峰顶,有数间由金光组成的巨大光室。巨峰之下,乃是漭漭一片熔浆之海,那火海之中,密密麻麻的倒着数不清的黑色礁石。礁石之上,因形就势,立着数不清的巨大熔炉。那熔炉侧旁,有许多熔岩巨人,或执铁锤铁砧,或拿铁钎铁钳,正个锤炼敲打。熔炉侧旁,胡乱扔着数不清的锻造好的物什——不是别的,正是沧溟等人用着的不朽金身。
  灵谷秀探头看得一眼,登时愣愣怔怔有些失神。沧溟嘴角一抿,却就纵身一跃,跳下云头,望那光室去了。众人皆不知那八卦界名,哪里敢轻易同他走失,皆紧随其后,按下云来。
  沧溟飘然落地,立在这光室之前。这光室远看有些明晃晃的,走得略近些,瞧着却像白玉雕砌而成,那光芒也温润,并不晃眼。这光室高有三四十来丈,墙面虽个晶莹通透,却不透明。光室大门之前,却见正坐着个回响怪。这怪物高有十余丈,由无数破烂尸骸组成,如今坐在门口,正在撮弄个圆溜溜的光球。那光球之上时不时的闪出一抹光华,光华中却就现出一幅人世光景——内里之人,有说笑的,有恸哭的,也有淡淡漠漠的。
  沧溟落地,却就有些迟疑,只在远处瞧着,并不敢近前。冰砚见他这行景,两眉微蹙,上前问道:“左伯父,可是疑心里头有甚么要紧物什么?”沧溟听得这一声伯父,却有些不太自在,下意识的低下头,避开她的眼睛——“我也说不上来。但就想进去瞧瞧。总觉着里头有些东西,同我相干。只是这回响乃是亡魂扭曲而成的怪物。咱们皆是从他手底下转生的,寻常法子,只怕拿不住他。”
  冰砚听闻这话,也不敢托大,只轻声道:“且让我来试试。”言语下,便就往前而行。重明见状,却是忙忙一把将她拉住——“这东西瞧着不是善茬,未必好对付。何必轻易犯险……”言语未尽,冰砚在她手背上轻轻一拍:“且宽心。我总要见机行事。若不成,自然是要溜的。”
  话音一落,冰砚那身形便陡然化作一蓬淡烟,倏尔间,便就去得无影。这厢才去,那厢房前那回响怪便陡然跳将起来,怒斥道:“什么人!胆敢擅闯天机阁!”孰知这斥骂之声兀自在耳,那回响怪却突然脚下一个踉跄,好似喝醉酒一般,两条腿只是打晃,那身形摇一摇的,似乎有些站立不住。沧溟瞧得真切,心下骇异,不知冰砚撮弄了什么神术,正疑惑间,那回响怪突地一声怪叫,整个人“嘭”然一声巨响,登时崩裂开来,散作一地的破碎尸骸。
  这尸骸倒地,破烂骨血中便就窜起数十个残缺不全的亡魂来。那亡魂盘旋在空,或彼此对望,失声尖叫;或上蹿下扑,放声哀嚎。残魂正中,烟霭徐徐,却就见幻出冰砚的形容来。冰砚甫一现身,立时便有一个亡魂扑到她身前,尖声斥道——“他们皆是残损之魂,若就此散开,便万世不得转生,你可就害了他们……”孰知冰砚听得这话,却是全然不为所动,不过一声冷笑——“怎么,被束缚在此,就这般缠绕不散,他们便可投胎转生么?”
  言语时,冰砚却就从扯下一截袖子,随手一揉,搓成一把灰屑,随机望空一撒,口中念念有词——“七变,撒豆成兵。”咒言一响,那灰屑霎时化作无数真人大的布偶。这布偶背上,皆有一张朱砂金符。一干布偶落地,那满空盘旋的亡魂便就齐齐坠下,“嗖嗖”声中,便就附着在了那布偶之上。只一霎时,一个个就抬手抬脚,摇头晃脑的活泛起来。
  冰砚微微低头,瞧着这些个布偶,轻声道:“我术力有限,法力难以久持。运势好的,有几日功夫,运势差的,不过数个时辰。你们有甚心愿,或可亲为,或可转托,自家且去细想。前尘如斯,已然逝不可追。若放得下,是你们的造化。若放不下,那也是你们缘法。都且去罢。”
  那一众布偶听得,却是齐齐朝殿外疾掠飞去。先时逼仄而前质问的那个亡魂,反倒没去,立在冰砚身前,同她弯腰致谢。冰砚轻叹一声,温言道:“你们时日无多,不必浪费在我这不相干的人身上。有生之年,何其苦短,想来你们比我所知更甚,所痛更切,且自去罢。”


  第二百三十五节 碎魂


  那人偶听得冰砚这言语,却自岿然不动,只缓缓道:“我在此良久。所亲之人,如今已然尽去了。人皆去尽,过往那些身外之物,便就毫无可恋了。便得了自由,我又能去向何处呢?”
  这厢言语,重明等却就慢慢进来。时畏秋满脸震骇,将冰砚细看一阵,道:“这回响怪厉害得紧。怎么在你这里,竟如此不堪一击!只这一眨眼功夫,怎么就购销了账呢?”冰砚嘴角微抿,轻声道:“若是旁人,其实也难。偏他都是亡魂。在我手中,真个难有走展。”听得她这话,轻描淡写的,时畏秋却就回头暼了玉霄清一眼,玉霄清冷哼一声——“别看我,你也是亡魂寄身。若同她斗法,我讨不了好,你也捡不着便宜。”
  言语时,玉霄清回头瞧向那布偶,皱眉问道:“这天机阁是个什么地方?”那布偶暼他一眼,又瞧了瞧冰砚,倒也应声答道:“这天机阁,又唤作裂魂圣所。专为圣主在各处的轮回圣所传去分裂之魂。所有被圣主留下的元魂,皆存放在此。”
  玉霄清听他这一说,却是有些疑惑,两眉紧皱道:“这是什么意思。如何我听着有些糊涂。”那布偶听得他这言语,却是嘿嘿一笑——“这有什么难懂的。所有圣主瞧上了的人物,肉身消亡之后,魂魄便都会被存放在此。那些放进来的完好的魂魄,便被称为元魂。当金身铸就,就会从那元魂之上剥裂一块下来,附着在金身之上。以供圣主驱策。金身虽好,到底是金铁锻造,并不是真元造化之躯。时日久了,那分裂之魂自然便会渐渐残损消逝,在它彻底消亡之前,回响便会通过轮回圣所联上天机阁,再剥去一块裂魂。让那金身再次活泛起来。”
  “金身无穷,而元魂有限。多剥裂几次,那元魂自然就没了。”布偶将玉霄清上下打量几眼,眼中说不清是怜悯还是嘲讽,“这裂魂之法,可以让一个奴役的役期延长十倍有余哩。”
  玉霄清听完这话,却是两腿一软,一把扯住灵谷秀,两眼死死盯住这布偶——“胡说八道!圣主许了我们万世长生,他是何等人,能用这等下作手段欺瞒咱们?何况咱们追随圣主多年,没了咱们,他哪里再去寻同咱们一样得力的人来?”那布偶微微一笑,缓缓道:“你若不信。只管跟我过去瞧瞧。你若时运好,还可瞧瞧自家的元魂。若十分幸运,那元魂还有个囫囵样子。若不堪些,只怕见着的,只是一叠碎片了。”
  言语时,声音中却就真真切切有些怜悯之意——“苍茫世间。可不知有多少能人异士。挑中你,不过是瞧你好欺哄罢了。你是不知,这几等人,最是容易被他等欺瞒。一是孤高自许之人,胸怀大志,眼济天下,自谓高洁,不与凡俗同列;一是桀骜不驯,愤世嫉俗之人,或郁郁不得志,或被人曲解误会,总有一股子恼恨,不得宣泄;一是悲风凄雨,多愁善感之人,见不得月落花谢,看不得生离死别,想聚又怕离散,想亲又怕生疏。但列这种种,无不被他等搜罗来此。”
  这布偶言语时,便就往里走得数步,一行走,一行说道:“这天机阁所处之界,隐秘莫甚,从无外人来此。这一干亡魂扭曲而成的回响,原也不过是个维护机杼的伙计。并不是什么守卫。这里头空空荡荡的,一个值守也无。你们尽可以放心瞧瞧。我也没旁的事牵挂,便与你们作个引路人。”
  玉霄清等听得他这一番话,心里真个五味杂陈。跟着他走过厅门,绕过一条光室长廊,眼前登时赫然现出一个巨大的锥形光室来。这光室入口便是锥底,穿过入口,眼前便是一间巨大的漏斗状的光室。光室的壁上,全是八寸大小的光板格子。那格子四四方方,里头皆放着指头大一枚符文。那符文之上金光袅袅,笼着一个亡魂。那亡魂悬在符光之中,昏聩迷蒙,瞧着像是沉睡未醒。
  虽都是亡魂,却都各异,有些颜色鲜艳,瞧着像是新殇未久,有些颜色惨白,灵体已然有些发灰,似乎稍不留神,便会坍陷落地,化作一蓬飞灰,更有些许,已经七零八落,瞧着像是抛着几张薄纸片在那符光之中,怕是三岁孩儿吹口气,也都要散尽了。
  光室正中,立着一个金光团成的八卦图,约摸有七八尺高。八卦图前方,立着一根半人高的赤金之柱。这柱身之上,雕饰九种异样生灵,形容怪诞,皆是众人未曾见过的古怪。柱子顶端,却是两个赤金人像,一左一右的,一起托着个三尺宽的赤金盘子。
  一走进这光室,那布偶便走到玉霄清身后,扯下他衣衫,众人仔细一看,这玉霄清的背上,竟赫然镌着一个八卦符文。这布偶瞄看两眼,便就行至那金光八卦图前,按玉霄清背上那符文顺序,在八卦图上一通急点。点得数下,那八卦图前的赤金盘中“嘭”然一声微响,登时就化出了一个金光幻就的盒子。这盒子四四方方,内中卧有一魂,众人下意识的往前细看,那魂魄面目形容,与玉霄清一般无二,正是他的元魂。
  玉霄清这元魂,已然有些破败,灰扑扑的,又略有些发黄,瞧着像是一幅放久了的黑白丹青。玉霄清迟疑一时,慢慢走近,当他靠近那赤金柱子,那金光盒子的便就如莲花绽放一般缓缓散开。那布偶见他战战兢兢,形容狼狈,却是在他肩头轻轻一推,玉霄清往前一扑,那盒子中的元魂陡然两眼一睁,“嗖”然一响,便就扑进了玉霄清的身体之中。
  今天因为疫情,在守卡点。不能更新。现在形势不容乐观啊。昨天守,还是早上8点到下午六点。。。。今天就要求24小时值守了。。。
  玉霄清下意识的一声惊呼,猛然退得两步,却就突然站在那里,怔怔失神。灵谷秀唤他数声,他却一声也不曾应答。灵谷秀见他这境状,犹豫一时,却也慢慢上前,扯下衣服,亦请那木偶放出自己元魂。灵谷秀那元魂,与玉霄清的大致相似,瞧着亦是一幅古传画卷。待元魂合体,灵谷秀却是长吁一口气,扶住自己脑袋,满脸的难以置信。
  沧溟见状,却是回头暼了一眼重明,缓缓走上前来。那布偶按动八卦,唤出了他的元魂。重明下意识的往前跨得两步,定睛一看,却是吃了一吓。冰砚见她神色如此,绕过她来,放眼一看,登时作声不得。原来沧溟那元魂,已然只是一团灰影,且零落散碎,瞧着像是絮烂了的陈年软帛。只是他这魂魄下方,却另有一个兽魂。这兽魂瞧着是只寓鸟,展着双翼,仰着脖子,容器一般,将个沧溟碎烂的元魂轻轻的托着,不至于让他崩裂散佚。
  沧溟瞧着这破烂不堪的元魂,脸上木木的,却也瞧不出个神色。好一时,他才缓缓上前,伸出手来,在那碎魂上轻轻一抚,那碎魂甫一沾着,立时如潮水一般涌动,径直窜入了他的指尖。他这元魂一走,那寓鸟的兽魂陡然一声高鸣,猛然飞起丈余,两翼扇动,绕着沧溟转了一圈。沧溟伸出手,那寓鸟奋力朝他掌心扑来,然尚隔着尺许,那寓鸟的魂魄“嘭”然一响,那却是陡然迸裂,顷刻间,便就化作了一蓬黑烟,虽是无风,却也窸窸窣窣的散了个干净,再无半分痕迹。
  沧溟见它消亡,脑中虽无半点同这寓鸟相干的事项,却也莫名的觉着有些伤心。
  时畏秋沉默片刻,却也上前,布偶如法炮制,也将他那元魂召了出来。众人看去,却都有些纳罕。原来他那元魂,竟然十分鲜活。只是时畏秋靠得前来,将那元魂细看一阵,并未合体,反是突然动手,一把捏住了沧溟的脖子。
  事出突然,沧溟又正为寓鸟惆怅,真个猝不及防。时畏秋右手捏住他脖子,左手捏个法印,朝他胸口猛然一拍,且听“乓”然一声脆响,沧溟那魂魄,竟从金身之上弹了出来。一击得手,时畏秋那元魂立时两腿一蹬,“嗖”然一下,便就窜入了沧溟的金身之中。
  夺得金身,时畏秋左手望空一挥,绿婴陡然从他掌心窜了出来。绿婴身在半空,两手列印,口中一声呵斥,“嘭”然一下炸响,其头顶猛然崩开一道虚空裂纹来。那裂纹一开,时畏秋提着沧溟金身,两足一蹬,“嗖”然一下,便就窜将进去。其身一去,那裂纹便“乓”然一响,猛地合拢,并得严丝合缝,那空中便了无痕迹,再无半分消息。
  变故仓促,众人骇然失措,沧溟的魂魄浮在半空,身上“窸窸”作声,那魂魄却就开始渐渐刮落灰屑。冰砚急跨一步,左手捏起法印,右手放出长剑,“哧哧”两下,却就将那赤金柱上的赤金人像削下一个来。这金像“哐啷”落地,冰砚法印一举,沧溟那魂魄“倏”然一下,便就落在那金像之上。
  这金像乃是俗物,并非以术力锻造的自在金身,沧溟附身其上,虽个暂保无虞,然抬头举手,却都有些僵硬,不甚便宜。玉霄清得回元魂,性情却比先前多些温情,见他这行景,却就恨恨的骂了时畏秋两句,又掉头同灵谷秀道:“外间便是锻造金身之所。定有弄得好的,咱们与他取一个来。”灵谷秀迟疑道:“咱们陡然来此,一没个令牌,二没个文书,他们就肯给?”玉霄清咧嘴一笑——“你恁地糊涂!咱们去取,依得他肯不肯哩!”
  正个言语,却又突地想起什么事项来,“啊”得一声,颇有些毛骨悚然道:“那几个桃康人哪里去了?”灵谷秀微微一怔,四顾两眼,缓缓道:“咱们这许多人,竟不知他们何时走的。可见他们早早有心。”又同玉霄清道:“你自己带来的人。难道竟不是信得过的?”玉霄清啐得一口,道:“他们皆听命三公。眼里哪里来的你我。你难道今日才知道?”灵谷秀轻轻摇头,叹道:“只怕已经回去传音了。”玉霄清冷哼一声,道:“咱们又未做什么背弃之事,他们便回去传音,又能如何?”灵谷秀嘴角一抿,慢条斯理道:“怎么,你还不打算做点什么背弃之事么?”
  玉霄清叹道:“便有此心。你又能做出什么事来?不是我泼你冷水,慢说造反,如今便是逃命也难。你我没那运道,比不得适才那蟊贼,捡着了个便宜,竟遁逃去了中土。这偌大天地,除了中土,哪里还有个逍遥之地?”
  正个叹息,冷不防王方平突然开口说道——“你们可是有个什么定魂坛的法子,能开辟虚空界门?”玉霄清点头道:“适才那蟊贼所用之法,正是定魂坛。这法子并非什么隐秘法门,大冥弟子,恐都是会的。”王方平听得这话,登时来了精神——“我听时畏秋提过这法子。深觉有用。你们若肯将这法子传我,说不得,我也能将咱们都带回中土。”玉霄清“啊”得一声,诧道:“你不知道这法门,平白无故的,难道竟剜了血肉留在中土?”
  王方平听得这话,却是涩然一笑——“那倒不曾。只是我家中世代有个秘法,能炼化活身血蛊。我虽个年岁不大,却也略有小成。那活身血蛊,正是我自家血肉。如今正在中土。”
  玉霄清听得这话,登时大喜过望,忙忙道:“天可怜见,果然侥幸。这正是互惠之事,如何使不得!”又转头同冰砚道:“既如此,莫若让灵谷秀留下,与他传法。咱们两个,去取一尊金身回来。”见冰砚点头,又同灵谷秀道:“只是那桃康人溜走,恐一时会有些不省事的人来。你们谨慎些,寻个地方藏着。等我回来,以兑门唤你。”灵谷秀点头道:“你放心去罢。只小心些。”玉霄清微微一笑——“些许铁匠,不过有些蛮力,能有多少法力?不必如此担惊受怕。”
  第二百三十六节 夺身



  彼此议定,玉霄清便与冰砚并肩下山。冰砚谨慎,一路下来,皆放着藏身之法。两人悄无声息靠近熔火之海,立于火焰之中,细看一时,自一干礁石中寻了个人少的。
  这礁石约有数十丈见方,正中高耸,四面平坦,远看倒像个竹编渔夫帽。礁石正中,立着个熔炉,两个七八丈高的熔岩巨人正你一锤我一锤的敲打着一块金石。熔炉未远,一个熔岩巨人靠石坐着,手中捉得一把巨大的锉刀,正在下细打磨一具已经有了个大致形容的金身。
  熔炉背后,胡乱扔着十来个已经打磨完成的金身。那金身无魂相就,便只是一块废铁,安安静静的倒在礁石之上。两人寻个犄角旮旯处,避开几个巨人视线。玉霄清靠近一具金身,凝视一阵,却就轻叹一声,低声同冰砚道:“可怜修行多年,竟被他们骗得团团转。这么多年煎熬下来,不过是具行尸走肉。若说恨,这会子又还要来取这东西。”
  冰砚见他这等惆怅,却也不知从何宽慰。怅然时,却见玉霄清按着那金身额头,一捏一提,那金身“嗖”然一声,便就变得只巴掌大小,被他轻轻巧巧的拿将起来。
  孰知金身入手,这礁石上方陡然“嘭”然一声炸响,那虚无空中,“哐啷”一下,猛地落下一个符文金罩来。这金罩金光巍然,其上满布流光溢彩的符文。金罩一现,那几个熔岩巨人却并未发作,反是齐齐“咚”然一下,摔倒在地,倏欻间,便就昏聩无知。
  金罩落地,只一须臾,那罩顶之上立时开出一道虚空裂纹。裂纹现时,里头一声鹤鸣,霎时扑出一头赤金青鸟来。这青鸟与冰砚等先时所见,形容是一模一样,独身上的袍子有所不同。这青鸟笼着一件雪白长袍,头顶尚戴着一顶三尺来高的缟素帽子,帽子后面吊着三条三尺来长的素净银带子。
  那青鸟甫一现身,两条长腿停在金罩之上,低头一望,却是一眼瞧破冰砚等行藏,立着一对硕大的眼睛,同玉霄清厉声道:“你未得谕令,如何敢来擅取金身?”
  玉霄清被这青鸟一声呵斥,却是下意识的退得一步,旋即一声怒喝,左手捏出个印诀,右手“乓”然一声炸响,陡然弹出一粒金翅球来。那金翅球窜在空中,“嗡嗡”两下,霎时化作一柄丈余长的奇形长刀。这长刀刀柄奇长,刀头竟是方的,刀身两侧闪着异样的符光。
  长刀一现,玉霄清立时右手一挥,那长刀“嗖”然一声,便就破空急冲而上。那青鸟立在金罩之上,却就岿然不动,全然未将这长刀放在眼中。长刀猛冲上来,且听“哐当”一声巨响,一击之下,那金罩竟纹丝未动。
  那青鸟立在金罩之上,发出一声怪啸,右翼一挥,那金罩之上“咔咔”作声,霎时从罩顶化出十来只符光幻成的大手。那大手之中,齐齐提得一根十来丈长的金光之鞭,“倏倏”两下,便就朝玉霄清猛抽下来。
  玉霄清见势不妙,右手一挥,飞空长刀“噗”一响,霎时化作一面丈余宽的金铁圆盾。堪堪化成,数条金鞭便就猛然抽下,且听“哐啷”一声巨响,那金铁圆盾霎时四分五裂,崩坏一地。
  一抽功成,那一干金鞭何得手段,鞭子一挥一扬,便又“嗖嗖”作响,从天而降。那青鸟立在上头,满脸的鄙薄——“你是大冥子弟,却还如此不知死活。明知这符文之下,你的真法被封镇压制,竟还敢放肆……”
  话音未落,却听冰砚面如寒霜,往前跨出一步,拦在玉霄清身前,左手一扬,且听“嗖”然一声,一道寒光自她掌心疾射而出,寒光过处,那金鞭霎时被削成烂泥,“簌簌”声中,便就化作絮烂之光四面飞扬。金鞭断折,却见她右手一挥,捏出个奇异法印,口中一声轻叱,那金罩“嘭”然一震,好似被甚巨物猛然一锤,顷刻间,那罩子上的符文便就弹将起来,“噗噗”作响,裂作了满空的浮光。符文一去,那罩子立时“噼里啪啦”一通爆响,只一霎时,便就迸裂开来,跌向四周的熔火之海。
  那青鸟从未见过这等异样术法,惊骇之下,两翼一挥,脖子一仰,立时一声清啼。啼声响时,其身上登时光华大盛。这华光闪烁间,冰砚身后一声怪响,冰砚侧目一看,自家那影子竟突突起身,自地面站了起来,须臾间,便就幻成个金光虚影。这金光虚影瞧着那身段形容,与冰砚一般无二,且两手之中,各执一柄金光长剑。只身量远比冰砚高大,瞧着足足有三丈来高。
  这金光虚影变化得来,立时一声怒吼,提着双剑,便就望着冰砚当头砍来。这金光虚影声势威壮,玉霄清看得真切,连忙应声——“不要轻敌!”惊呼声中,左手列印,右手一抛,掌中立时奔出一枚金翅球来。
  孰知不等他这金翅球变化,冰砚却就一声冷哼,不过微微一暼,左手一挥,那金光虚影却就身子一顿,只一恍惚,便就两足一蹬,“嗖”然一响,却是拔地窜起,抡着双剑便就朝那青鸟挺刺而去。
  那青鸟意出望外,不期自家弄出来的化身竟然倒戈相向,惶惑中双翼疾挥,羽翼之下登时扑出一股旋头疾风,这旋风乌黑攒劲,瞧着如同利刃盘旋,那金光虚影瞧着纸片一般,恐是一卷即碎。
  哪知两相一撞,那旋风“噗噗”一通乱响,那金光虚影竟从那旋风中径直穿身而过,直是毫发无伤,说时迟,那时快,两柄金光剑“嗖嗖”作响,已经劈到这青鸟头顶。那青鸟两翼一卷,那金翅霎时化作两面凛然生光的尖刃之扇,那刃扇“倏倏”作声,却是一左一右的望那金光虚影斩将过来。
  这青鸟变化快甚,出手更是快逾惊雷,那金光虚影避让不及,“噗嗤”一声微响,登时被一削为三。那青鸟一击得手,仰头一声高鸣,孰知得意未尽,骄嚣尚在,那断裂的金光虚影竟未就此消散,那断裂的上半截虚影提着双剑往前一扑,长剑一搠,登时将这青鸟刺了个对穿。
  这青鸟虽是赤金之身,被这金光剑戳个透心凉,那身子却就陡然一僵,且听“哐啷”一声巨响,登时跌落摔碎。这青鸟身子才刚坠地,其脑袋之上登时“嗖”然一声窜出一道黑烟来。这黑烟扑在半空,盘旋一阵,便就朝一具地上的金身急窜过去。看看将近,冷不防冰砚在旁边捏个法印,口中一声呵斥,其手一抬,却是放出一股黑风,只一霎时,便就将那黑烟吹了个风流云散。
  冰砚一战而胜,玉霄清却就看得怔了,好一时,才道:“先时我便疑惑。如今越发笃定。他们对中土这等念念不忘,这等忌惮万分,怕不就是为着你们这一宗。”冰砚眉头微蹙,尚未则声,他便又道:“诸方世界,独中土一脉,对这幽冥之道,能与大冥之界分庭抗礼。他等看在眼中,自然如鲠在喉。”
  冰砚默然片刻,轻声道:“他们这心思,也不必猜。横竖只有殊死一战。我看他们这阵势,绝无相容两安的意思。”玉霄清叹道:“向往他们皆装出慈善嘴脸,多少名目,皆是披着用心良苦、为伊筹谋的画皮。可叹我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竟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冰砚见他感慨莫甚,却也无从宽慰,默然片刻,只道:“我那术法,未必能久持。咱们先行回转。待去得中土,再作计较。”
  两人折身而返,至于先时之地,周遭静谧无声,一个人不见,全然没个动静,只有冰砚先时施法变来的布偶横陈在地。只是这布偶灰扑扑的,全无生气,显然已无魂魄依附。玉霄清笑道:“他们果然藏得周密。竟这般滴水不漏。我与他们约好,彼此开个兑门,便可相见。”言语毕,便就左手列印,右手施法,口中念念有词。
  咒言消停,其身前那虚空之中“噗噗”作响,便就开出一扇丈余高的金光之门。这金光之门瞧着光华灿灿,十分耀目,然门里却是一面冰晶之墙。玉霄清“啊”得一声,伸手在那墙上轻轻一敲,指头“磕磕”数声,那冰晶墙墙后却一点声息也无。玉霄清“啊”得一声,诧道:“这是何意?怎么人不在此处,门却也不开?”
  正个疑惑,却见冰砚左手一捏,掐出个异样法诀,右手望地上那布偶轻轻一点,其指尖动时,那布偶“簌簌”两下,竟从两目之中弹出一股幽光来。那幽光徐徐升起,却就幻出一幅光影之图。这图幅之中显现的,正是冰砚等人走后的光景。
  光影之中,却就见灵谷秀走到王方平身侧,口中讲说,手下亦比划,却是将那定魂坛的秘法亲相授受。王方平颇有天资,听他这一番细说,了然一二,便就演练起来。他试练数次,终于指尖电光一闪,那虚空之中陡然崩出一道裂纹来。裂纹一现,王方平立时欣喜起来,转头同灵谷秀笑道——“成了……”孰知言语未落,那灵谷秀一把揪住他的胸襟,却是将身一跃,竟就此一起投入那裂纹中去了。王方平猝不及防,却是下意识的唤了一声——“冰砚……”
  变故突然,重明骇然不知所以,那沧溟见状,却就一跺脚,急道:“快走。此时不走,便走不成了。”重明斩钉截铁道:“冰砚未来,如何走得!何况你未得金身,就此一去,哪里还有命在!”沧溟一把将她牵住,急道:“我早就已经死了!如今不过一具行尸走肉!你还安好,如何不去瞧瞧咱们的孩儿!趁着如今我还有两分气力,能护你门后周全,若再犹豫,只怕后悔也迟了。”言语下,却就不管不顾,拉着重明一头撞入那裂纹之中,径直去了个没影。
  那虚空皲纹端端立在空中,“兹兹”作声,不一时,便就渐渐聚合并拢,那布偶在界门之下左顾右盼,却极是焦急,眼看界门行将封闭,却就一声长叹,望着入口处跪下来,磕了三个头,怅然说道:“我这一生,原不堪提。只不知来生,可还有缘相见。”言语一尽,那布偶一头栽倒在地,其两目之中袅然腾起一缕黑烟,略略飘摇,径直投入那界门中去了。也不多时,那界门便坍陷消散,去得无痕无迹,散得无影无踪。
  睹见全程,玉霄清便就愣愣怔怔,立在当地,总不发一言。冰砚一时也作声不得。好一时,那玉霄清才涩然道:“原来这么些年的交情。他竟从来没放在心上。我这里看做金兰之谊,在他眼里,怕也不过是落草之交。”冰砚却也有些失神,王方平虽一直在她身侧,然有些话,她却也未来得及同他言语。两两相会,总有一别,然冰砚心中,却何曾想过竟是这等行景。那千言万语便不及说,一声“后会有期”却也未曾说得。
  两人默然一阵,玉霄清才轻声道:“可怜和你同来那道士,只怕活不长了。”冰砚听这话没甚由头,却是“啊”得一声,又惊又急,两眉紧锁,切然问道:“这如何说?”玉霄清缓缓道:“他只传了他开门之法,却未传他护身之术。那定魂坛门户易开,道路却难行。这门户之后,风刀霜剑,雷刃电矢,既伤身,又伤神,若无护身秘术,就此走上一遭,只怕凶多吉少。”又长叹一声,缓缓道:“将他顺走,一则是拿他避险;二则是为了关上去中土的界门,以防大冥之众追过去。他是深思细虑好的,却非一时起意。”
  冰砚暼他一眼,但觉有满腹言语,却没个可说之人。怅然间,但觉空有一身力气,却无处施展。许久未曾有过些许情绪,一时间涌上心头,真个百味杂陈。正个惆怅,却突然听得外头传来吵闹咒骂之声。那声气远远传来,却有几分熟稔。


到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