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洗干净头脸,李寂然新换了一身衣衫出现。
年轻人端坐宣纸前,却是早已经画好了,画的是一条碧绿色的小蛇,额头生有两只犄角,还有一对前爪。
“这是我门中蒙养的看山神兽,我用画笔引了它神魂过来,它有剧毒,就算修行之人也承受不住。”
“为了杀你,我可是下了血本了。”年轻人介绍。
“你这算作弊啊……”李寂然抱怨。
“趁我换衣服先画,我再画如何来得及?”
“不行,我也要现捉一头神兽代替。”李寂然抗议。
“请便!”年轻人微笑。
举目环顾四周,李寂然寻找平日里常在附近与野狗厮混的小龙,但那家伙今天却不知跑哪去了。
最终眼珠子一转,李寂然视线落到了正在和青牙一块晒太阳的白尾巴身上……
快步穿越马路,李寂然走到卦摊前。
“借你的猫一用。”李寂然对青牙说。
不待青牙回应,李寂然又问晒太阳晒得迷糊了的白尾巴:“小白啊,能否帮师叔一个忙?”
白尾巴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
见白尾巴同意了,李寂然便一把抱起它,重新返回出租屋门口。
然后他将还没睡醒的白尾巴放在宣纸另一端,与年轻人的小青蛇对峙。
“上吧,小白,替师叔搞定你对面的家伙!不过这家伙是什么神兽,你小心点。”李寂然提醒白尾巴道。
懒洋洋地睁开眼睛,瞧了面前的小青蛇一眼,白尾巴用少女娇嗔的声音回答李寂然。
“师叔,我们猫的反应速度是蛇的七到十倍,我需要小心什么啊!它的行为在我眼里都是慢动作。”
“还有这种说法?”李寂然大感好奇。
一侧首,李寂然看见适才信心满满的年轻人也面色突变,他掏出了一个智能手机,速度点开里面浏览器的搜索栏。
李寂然探头偷窥,见年轻人搜索的正是“猫与蛇的反应速度”这个词条。
望着搜索结果,年轻人的脸色顿时十分沮丧。
他无奈地挥挥手,已经被白尾巴吓得瑟瑟发抖的小青蛇如蒙大赦,化作一片黑色墨点,慢慢消散。
……
“你的比卡丘……错了……宠物很厉害啊!”年轻人单手托着下巴,左右打量李寂然。
“我第一次下山,替师门办事,办砸了很没脸面。”
“所以,我一定要赢你!”年轻人发出豪言,一撸袖子,他下笔如神助,飞速地在宣纸上又画出一只栩栩如生的金雕。
“我刚才顺便还搜索了一下,雕是猫的克星。”年轻人得意地望着李寂然笑。
这家伙估计陷入了斗宠的游戏模式,忘了自己的目的是杀死李寂然,而并不是要战胜李寂然的宠物。
金雕就算战胜了猫,又有什么用呢?难道它还能杀死李寂然?
见年轻人忘了正事,李寂然甚是无语。当然,他绝对不会提醒年轻人的。
狡猾的李寂然甚至还配合年轻人,在把白尾巴送回去后,装模作样地在宣纸前长考。
“什么东西比金雕厉害呢?”他故意喃喃自语。
这时,眼睛一亮,李寂然瞧见阿达又在隔壁悄悄偷看,他倚着窗往这边张望。
“阿达,过来一下。”李寂然欣喜地冲阿达招手。
阿达憨憨地走过来,问李寂然:“干啥?”
“脱了鞋子,站到纸上去。”李寂然指挥阿达。
“这不算宠物吧。”年轻人伸手制止。
“怎么不算,巴达兽的终极形态就是天使,我朋友的名字也叫阿达。”前不久才陪囡囡看完《数码宝贝》这部动画片的李寂然狡辩。
年轻人噎住。
良久,他喘过气,对李寂然一比大拇指:“算你厉害,千年的猫妖不说,连西方的天使都能弄到。不过你可别得意太早,我这金雕同样是护山神兽,谁胜谁负还说不定呢。”
……
对于年轻人的恐吓,李寂然温和地一笑,他拍拍阿达肩膀,叮嘱他道:“等会别飞太高,引到那大楼后面干掉就成。”
阿达顺李寂然手指,看向对面最高的91号大楼,会意地点头。“飞高了会招来导弹,我懂。”
华丽地张开背后洁白的四片羽翼,阿达一振翅,如同一道白光直射91号大楼楼后。
见阿达先飞走了,年轻人一弹指,宣纸上的金雕立刻浮出纸面,它亦化作一道金光,追逐阿达而去。
激烈的战斗在91号大楼后面展开。
李寂然与年轻人有些无所事事。
“你猜谁赢?”闲着的李寂然没话找话。
“肯定是我门中金雕,它有近千年的修为,西方蛮夷岂能是它的对手!”年轻人傲然自信。
“不不不……”李寂然连连摇头,“如果你知道阿达最近一千多年都在吃什么,就不会这么想了。”
“哦,他吃什么?”年轻人感兴趣询问。
“他曾被关在一个蛮荒小世界里,天天捕食翼龙……”
“翼龙,你知道吗?”李寂然张开双臂,反问年轻人,“就是那种大大的,飞在天上的恐龙。”
“论起空中战斗的水平,说实话,被你们门派供养了千年,不需要自己捕食的金雕,怎么能和每日猎杀翼龙的阿达比?”
李寂然一指91号大楼,“看吧,胜负马上就会分明。”
年轻人紧闭嘴唇,李寂然的话,给了他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他很快看到阿达一个人独自出现在91号大楼的楼顶。
紧接着阿达身影虚虚一晃,就站回到铺在雪地的宣纸上。
“幸不辱命。”他文绉绉地冲李寂然一抱拳,又忍不住伸出舌头,舔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可惜那大鸟化作黑气逃逸了,不然今晚,我们就可以吃烤肉。”
“说起来,忽然有点想念蛋崽老大了。”
……
等阿达回到他自己的出租屋,李寂然问脸色臭臭的年轻人。
“我们继续?”
年轻人神色变幻,沉吟了一会,他收回毛笔,负手身后,昂着头转身离去。
“不来了,你现在帮手太多,我杀不了你。”
“还有六次机会,我会趁你落单,或者不注意的时候偷袭。”
宽袍大袖的年轻人大概为了挽回颜面,一边警告李寂然,一边踏雪无痕地越走越远。
李寂然目送年轻人渐渐消失不见,收回视线,回看雪地上还铺着的宣纸。被这一番变故打扰,他适才想给青牙与白尾巴画像的心情彻底是没有了。
弯腰卷起宣纸,拾起笔墨,李寂然索性搬出一张椅子,学习青牙与白尾巴,也坐到门口晒太阳。
晒得浑身发热,微微醺然之际,闭目养神的李寂然眼前一暗。他睁开眼皮,看见自己正前方又站着一个身材高挑的人,并正好挡住了自己阳光。
“你这是又来查看我死没死吗?”李寂然没好气地质问眼前这自己唯一认识的黄巾教徒、穿旗袍的女服务员。
“不行吗?”女服务员抱臂胸前,一脸冷漠。
“当然可以。这外面的地方又不是我的。”李寂然懒得和她争执。
“不过二十四小时不到就被人喊打喊杀两次……”李寂然摸出银色小剑,在手指之间旋绕转圈。
“我很生气!非常非常地生气!我现在很犹豫,是否应该抓住你,拷问出幕后主使者是谁?他在哪里……”李寂然吓唬女服务员。
女服务员一个激灵,仿佛真被李寂然吓住。她放下高傲冷漠,可怜兮兮地后退一步。
“与我无关啊,都是我师父与师兄们的主意,外国杀手是我一位师兄请的;中国刺客,他则是替师门还我师父过去的一段交情,你躲过十次就没事了。”
李寂然点头,明白女服务员这是假借害怕给自己通风报信,可惜她说的自己都知晓了。
故作凶狠,李寂然又追问:“张九娘呢?张九娘是怎么回事?”
“张九娘?”女服务员一愣。
“就是一位使剑的、三十岁左右的女人。”李寂然补充道。
“我不认识,也没听师父和师兄们谈论过这个人。”女服务员表情茫然。
女服务员的反应不像是作伪,李寂然沉吟,莫非张九娘真的是误打误撞才进了酒馆?
或者说暗地里,还躲着另一个危险敌人在算计自己?
第八十一章
梅花、狗屋、道士、白猫,外加一条土犬,一个终年隐藏不见人的白衣和尚。
李寂然对面的空地,是越来越热闹了。
但仿佛嫌这热闹还不够厉害,要刺杀李寂然的年轻人傍晚时去而复返。
他带来一顶可以吊在树上的帐篷,围着梅树四处观察。
看他架势,是要把这帐篷系吊在梅树的枝丫间。
李寂然这边瞧见,立即一声大喝:“住手!”
越过马路,李寂然拦住年轻人,“你随便在这块空地上搭帐篷,唯独此梅树,你别窥觎。”
“为什么?”年轻人一脸不乐意,“我在山中住惯了树上,睡地面我不安心。”
“睁开你的慧眼,仔细看看这树。”李寂然耐心提醒年轻人。
年轻人依言去看,看清后,讪讪收手。
“这也是你的宠物?”他不好意思地问李寂然。
“宠物?不,我是她的宠物!她是我闺女。”犹记得梅树骗了自己几百块钱的李寂然气恼回答。
“你别招惹她,她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李寂然告诫年轻人。
“不过我是反对的。”忍不住,他又补充一句。
“为什么要反对?”年轻人八卦之魂附体。
“你如果有个女儿,她喜欢的是一根本不可能还俗的和尚,你反对不反对?”李寂然反问年轻人。
“啊!”年轻人张大了嘴巴,惊诧又同情地望着李寂然。
“我会打断那和尚的腿,让他勾引我闺女!”
“那和尚就在你旁边的狗屋之内,你替我打断他的腿吧!我做主把闺女嫁给你。”
李寂然一指梅树下的狗屋,蛊惑年轻人。
年轻人自是不会上李寂然的当,但好奇心还是令他蹲下身子,趴着缝隙往狗屋里面瞧。
内里黑乎乎的,却是什么也瞧不清楚。
年轻人伸手敲门,敲了才一下,狗屋的门就开了。
他看见里面果然有个和尚,一身白色的袈裟素净如雪,端坐在狭窄简陋的狗屋一角,亦显出庄严。
“施主可是要来打断我的腿?”狗屋内的年轻僧人双掌合十。
说完,他伸出一只腿到狗屋外面。
“打吧!我保证配合,绝不反抗。”年轻僧人低眉。
“这是我惹的情债,甘愿受罚。哪怕比这痛苦千百倍的惩罚。”
狗屋旁的梅树一颤,无数的落瓣纷纷扬扬。
撒了李寂然与年轻人一头一脸。
“你闺女哭了。”年轻人站起身。
“我也没办法。”李寂然苦恼得很,无奈又掏出几百块钱,放到梅树树根处。
……
“走吧。”李寂然领年轻人回酒馆门口。
搬出桌椅,他热了一壶酒与年轻人同饮。
“你第一次下山吗?”李寂然给年轻人倒满酒。
“第一次。如果不是因为你,我可能还要过几百年才能下山。”年轻人举起酒杯仔细端详。
“酒里没下毒吧?”他疑虑地问李寂然。
“肯定没毒!”李寂然斩钉截铁地保证,“这里全是街坊邻居,我要脸面的,你放心喝。”
李寂然先干了一杯,安年轻人的心。
“我闺女变的树,男女授受不亲,你不可能居住,今晚你欲睡哪里?”李寂然放下杯子,漫不经心地问年轻人。
年轻人似乎被李寂然问住,他思索起来。
“要不,等会让我一朋友开车送你去雇主那儿,他雇佣你刺杀我,总得安排你吃住。”李寂然‘好心’建议。
“你当我傻啊!”年轻人一眼看穿李寂然的用意。
“你朋友送我过去,你不也就知道了雇主是谁,住在何处。”
“岂不说这违反了刺客的准则。”年轻人摇头。
“就算我不介意,愿意告诉你,但我下山直接就来找你了,没与雇主接触。除了我师父,我也根本不知道雇主是谁。”
“没与雇主接触?你就不怕杀错了对象?”李寂然表示不信。
“有视频的,不会杀错人。”年轻人掏出适才的智能手机,在李寂然眼前一晃。
得,黄巾教的家伙小心谨慎,李寂然没辙了。
他转移话题,继续和年轻人闲扯:“你杀我估计需要很长的时间……”
“是的,你比我想象中厉害。”年轻人承认。
“我必须耐心观察你,找出你的弱点,后面的六次机会不能再浪费了。”
“这么长的时间,你也不宜天天住帐篷。”李寂然热心地为年轻人考虑。
“要么你租房住算了,这边房租便宜,你还能顺带开个店,做点小生意。”
……
李寂然后面的话,年轻人应该听进去了。
因为临别前,他找李寂然要了房东的电话号码。
马路对面,梅树还在伤心哭泣,夕阳下,落瓣仍然纷纷扬扬。
李寂然这个始作俑者,没办法地挠头,他决定躲一躲算了。
说走就走,李寂然拎起旧藤箱,趁天还没黑,偷偷地进了鬼狱。
一路行至鬼狱第二层的湖边,李寂然看见阿达的草棚子不见了,原地多了三栋小木屋。
小木屋附近,约翰与吉尔加一个蛋崽,正骑着三只小恐龙在湖滩上比赛。
安娜则坐在一堆篝火前烤肉,熊熊火光映照着她的脸庞,显得温暖又安详。
李寂然走过去,一屁股坐下,伸手拿过一条烤好的鱼就啃。
“他们与蛋崽玩得很开心啊。”李寂然边吃边与安娜搭讪。
“不开心又如何?”安娜横李寂然一眼,“难道你会放我们出去?”
“不,不行。”李寂然把头摇的像拨浪鼓,“你们满手血腥,虽然杀的都不是我的族人,但至少也要关一段时间。”
“那不就是了,既然出不去,我们只能苦中作乐。”
“可以当做疗养嘛,这里山清水秀的。”李寂然宽慰安娜。
两人说话间,那边骑恐龙比赛快要分出胜负,跑第一的居然是约翰。
怕比赛结束,蛋崽过来询问阿达的消息,纠缠自己。李寂然快速吃干净手里烤鱼,他抹了抹嘴巴,站起来就要溜。
安娜此时在李寂然身后又说了一句话:“前些天来了一位修道士,他说是阿达的旧友,见阿达不在,便又走了。”
“修道士?”李寂然停顿疑惑,但转瞬明白安娜口中的修道士,应该就是曾教会阿达说汉语的黄巾教教徒。
……
绕了一个大圈,李寂然溜到湖泊对面。
他看到那日欺骗自己的书生遗骸,已然化作了一具白骨。
李寂然估摸着,这书生的住处就在附近。
果然,在离岸不远的密林内,李寂然找到一个干燥有门的树洞,洞里有床榻可以休息。
还有一些泥土烧制的瓶瓶罐罐摆在角落,李寂然暂时没动。
他只是枕着旧藤箱,合衣睡卧到榻上,闭目休息。
一宿无话,第二天,李寂然被树洞外面各种恐龙的嘶吼声吵醒。
去湖边洗了把脸,李寂然继续前行。
这次探索的方向是上次没走过的,林木更加茂盛稠密。急行了约数十多里,李寂然方遇到一位可以交流的生物。
这生物却是一僵尸。
也不知道在鬼狱里关了多久,这僵尸进化到浑身的白毛都脱落了,只剩头顶一层,就像是顶着一头银发。
他身无寸缕,赤裸地躺在一个石穴中,石穴一角还摆放着两具牌位。
牌位上应该有字,李寂然隔得远,看不清楚。
他慢慢走过去,站到石穴外。
“嗨,你好。”李寂然伸手与僵尸打招呼。
僵尸反应却是激烈,他一下直挺挺站起,双手屈指成爪,冲李寂然咆哮。
“镇定!镇定!”李寂然缓缓后退。
退到安全的距离,李寂然还坐了下来,以表示自己没有攻击性。
僵尸见此,收住了咆哮声。
他沙哑着嗓子,艰难地一个字、一个字地问道:“汝……何……人?”
“路过的。”李寂然模棱两可地回答。
“你呢?”他反问。
“我?”僵尸脸上挤出一抹苦笑。
“亡人矣。”
“那为何不归于尘土?”李寂然顺着僵尸的话再问。
“心中曾经有物,耿耿于怀。”僵尸说话的字句,渐渐顺畅。
“怨气吗?你是被人害死的?”李寂然好奇。
“不是怨气,我亦不是枉死。”僵尸摇头。
“我是咸通初年的戍边之卒,因朝廷无信,三番数次误了我们的归期……”
这僵尸大概千百年来一个人生活,寂寞孤独,也想找人倾吐心怀,这一开了话头,后面便源源不断。
“熬到咸通九年,朝廷还是拖延,长官一怒之下,带我们杀回了故乡。”
“一路通州过府,眼见故乡遥遥在望了,我却不慎染上恶疾,暴亡归途。”
“同伴草草掩埋了我,我心中回家的念头却支撑我躯体不腐。”
“这般又过了几十年,我从泥土中钻出,偷了一户人家的衣裳,遮住脸面。”
“我潜回故乡,却发现由于当年我们私自回乡,朝廷容不下我们这些归卒,长官就带着大伙儿反了。”
“战火烧了多年,故乡早就面目全非。”
“幸好,我打听到父母妻儿犹在,他们为了避难,全体迁去了他乡。”
“我于是顺着他们逃亡的足迹,追了过去。”
“然而快追到了时,我投宿一家客栈,不慎被客栈小二看到了脸面手足上的尸斑尸毛,他当即偷偷报告了官府。”
“那一夜,无数的兵丁围了客栈,我站在楼顶上,向他们苦苦哀求,只求他们让我看一眼父母妻儿,便甘愿受缚,任他们打杀……”
“但没有人同情我,没有!他们只一昧叫嚷着要烧死我,将我挫骨扬灰!”僵尸语气悲愤。
“我终于理解了长官那时的心情——你们不让我回家,那我就反了他!”
“我杀出重围,凭着一股思家的念头,又杀进了城。”
“最终,却是被多管闲事的城隍捉拿了,关进了此处。”
僵尸的讲述到此结束,他问李寂然:“我错了吗?”
……
僵尸问住了李寂然,让李寂然没办法回答。
按过去的规则,僵尸肯定是错了。你一个异类被人类发现,喊打喊杀都是正常的,你反抗了,杀了人,就活该被抓起来。
但按现在的世情,似乎又不好说了,不反抗就要被烧成灰烬,舆论估计会站在僵尸这边。
最终李寂然将这个烫手的问题又抛回僵尸。
“你身前亦是兵卒,如果上官派你们围剿一僵尸,僵尸同样苦苦哀求,你会违抗军令帮他吗?”
僵尸沉默无语,半晌他呐呐道:“大约是不会的……”
“看,这就是吾等的人生啊,各有各的无奈。”李寂然一摊双手。
接下来,李寂然指着石穴内的牌位,问僵尸:“那是你的双亲?”
“然。”僵尸点头。
李寂然长叹一声,“你这件事情上,城隍终究做得不地道。”
“怎么样说,都应该让你先看望了父母妻儿,再抓进来。”
“也罢,我替城隍补偿与你。”
“你在这儿等我,我回去时一并带你出去。”李寂然告诉僵尸道。
“我不出去了。”僵尸摇头。
“他们俱已经不在,我出去还有什么意义。”
“看看后代子孙吧。”李寂然对僵尸建议。
“看完了,如果想回来,我再带你回来。”
第八十二章
别了僵尸,又走了一个多时辰,李寂然终于走到这蛮荒小世界的尽头。
外面是一片虚无,被透明的一层膜遮挡。
右侧远方,一块高耸巨大的岩石顶端,树立着一道门,门内散发出紫蒙蒙的光线。
李寂然猜测,那门后应该就是鬼狱第三层。
暂时还不想去第三层的李寂然眺望了那门一会,就要离开。
忽见一人影,大袖翩翩地如同一只巨鸟,用极快的速度跃上高岩。
人影围着高岩上的门盘旋不止,同时射出一道道银光攻击门的各个位置。
只是他的攻击仿佛泥牛入海,没有对门造成任何的影响。
李寂然瞧得有趣,忍不住走过去观看。待靠近了高岩,他看清发狂攻击门的是一中年道人。
这中年道人手执一把长剑,剑尖光芒吞吐不定,适才那一道道银光,就是这长剑射出的剑气。
“道兄这是?”站在高岩下面,李寂然好奇开口。
“我在破壁。”中年道人下意识地回答。
刚答完,他猛地转过身体,俯视着高岩下方的李寂然,双眼透露疑惑之色。
“我从未见过你,你是新进来的?”
已经是伪装惯犯的李寂然脸不红,心不跳地点头。
中年道人冷哼一声,“城隍老儿最近倒是勤快的很,捉了三个蛮夷进来,又捉了一位书生。”
李寂然理解中年道人口中的书生就是自己,他也不辩解,继续问中年道人:“攻击这道门就能破壁?”
“此门户通向幽隍鬼狱的第三层……”中年道人对李寂然讲解。
“近来我察觉这幽隍鬼狱有不稳的迹象,而它通往外界的出口就在这一进一出的两道门户上。进来的门户吾等无法看见,便只能从这去往第三层的门户下功夫。”
“我用大衍之数推算,得出将此门户破坏,原地就会出现一破壁之洞,穿越过此洞,便是外面的大千世界。”
“你我的仇人俱是那城隍老儿,何不同仇敌忾,一同破壁?”
洋洋洒洒讲解完毕,中年道人伸出手,邀请李寂然上来助自己一臂之力。
李寂然摸着下巴,装作考虑,“道兄的话甚为有理,但我初来乍到,还是想先四处看一看再说。”
中年道人倒是好说话,闻言他颔首道:“亦可,你先四处转转,等欲出去时,再来助我。”
……
绕过高岩,李寂然继续前行。
这次走了许久,再没遇到什么人或者妖魔。
天黑后,李寂然随便躲到一棵树上休息。
他算下自己在鬼狱里不知不觉待了两天了,想必爱哭的梅树也哭够了。
于是次日一早,李寂然沿原路返回。
中午时分,他再次经过通往鬼狱第三层的门。远远地,他望见中年道人还在不停地挥剑攻击……
没有惊扰中年道人,李寂然悄悄离去。
回到石穴,李寂然和等待自己的僵尸会合,从旧藤箱内取出一套现代服装给僵尸穿,一人一尸再次上路。
等两人从第二层走到第一层,再走出鬼狱,已然是李寂然这次进鬼狱来的第三天凌晨了。
安排僵尸进梅花镇,给他找了一间空屋住宿。李寂然返回自己的出租屋,脱衣补眠。
不过感觉只睡了一会,李寂然又被外面的鞭炮声吵醒。
他推开窗户,探头往外张望,发现放鞭炮的家伙居然是三天前那要杀自己的年轻人。
“他为什么放鞭炮?”李寂然不解,他穿衣起床,出门查看。
一扭头,李寂然看清阿达隔壁的空屋门楣上方多了一块招牌,却是恍然大悟。
因为那招牌上写着五个大大的字:秦时月的店。
……
这年轻人的姓名原来叫做秦时月,李寂然暗想。
他真的在旁边租房开了一家小店。
李寂然进店闲逛,见店里售买的商品是各种动漫与游戏里的小物件,以及人物模型。
它们俱是手工木雕,精致漂亮。
“你的手艺?堪为大家啊!”李寂然边欣赏边赞叹。
“微末之技尔。”燃放完开业鞭炮,跟着李寂然进来的年轻人谦虚回应,“我在山中,喜欢这些玩意儿,但无处可以购买,就自己试着用身边随处可见的木头雕刻,年深日久,积累了许多。”
听着年轻人的介绍,李寂然随意拿起一个小葫芦手中把玩。忽然,他察觉其中隐隐有灵气波动。
李寂然出声惊咦:“这葫芦……”
“模仿动漫里的功能,我这木葫芦同样可以捉鬼。”年轻人骄傲回答。
“那这卖价应该不菲吧?”李寂然猜测。
“高不了啊。”年轻人露出苦恼的神色。
“我调查过市场,没有名气的前提下,暂时只能卖个成本价,八十元吧。”
李寂然深表理解,他附和年轻人道:“我画的符,也只能卖五百元,并且几个月才卖出那么一两张。”
“还不如对面那给人算命的家伙一天的收入。”
……
同病相怜的二人,很是唏嘘一番。
磨蹭到僵尸睡醒,从梅花镇出来,李寂然才离开年轻人的小店,陪僵尸去寻找他的子孙后代。
就站在马路边,李寂然取出一张符纸,滴上僵尸的血液,再把这符纸折成一只小巧的纸鹤。
他松开手,纸鹤翩翩飞舞,带领着两人往一个方向而去。
两人跟随纸鹤后面,穿街过巷,渐渐由城南走到了城北。
最终,纸鹤悬停在一条旧街的老屋跟前。
收起纸鹤,李寂然对僵尸说:“这里面应该就有你的子孙后代,我们进去看一看吧?”
僵尸点头,率先推开老屋虚掩的木门……
门后是一方天井,围绕天井,用大块青石砌了一圈水沟。
水沟旁都是厚厚的一层苔藓,被残雪遮盖,湿润寒冷,显出老屋的久远。
两人穿过天井,迎面就是一间木制的厅堂。古朴阴暗的厅堂里靠墙搁着一张长条形的供桌,供桌上摆着香烛,香烛后是层层叠叠的逝者牌位。
僵尸颤颤地站到这些牌位跟前,从最新的一个个往后观看……
他喃喃地用乡音读着这些牌位上的一个个姓名,声音在安静的厅堂里回响。
“你们是谁?这里是祠堂重地,闲人免进!快快出去。”大约是听到僵尸读牌位上名字的声音,一位模样干瘦的老者从厅堂后方转出来,大声喝问。
“嘘!”李寂然对老者做了一个噤声的表情,又指了指依旧沉浸在莫名情绪里的僵尸背影。
僵尸这一刻也快读完了这些牌位,当读到搁在最后的、体积最大的两块牌位上的名字时,他失声忍不住呜呜哭泣。
他从怀里掏出一直带在自己身上的那两块牌位,也摆放到供桌上。
然后他双膝跪地,用力地磕头,震得地面都砰砰作响。
“儿不孝,回来的晚了啊!”
僵尸的恸哭声,在厅堂里回荡。
厅堂昏暗的天光下,李寂然与后出来的干瘦老者看得清清楚楚,僵尸身上掏出来的两块牌位上的名字,与供桌上最后两块牌位上的名字,竟然是一模一样的!
干瘦老者糊涂了,但再愚钝他也瞧出来了,眼前这不停磕头的人,与自家的老祖宗渊源非浅。
或许,就是一家人。
他欲上前搀扶起僵尸。
李寂然伸手拦住他,“让他多磕几个头吧,他寻找了太多太多年,才终于归家。”
……
等僵尸哭够了,也磕够了头,他从地上爬起,收回那两块牌位。
“多谢大人,厚恩不言谢!”他走到李寂然身前,对李寂然长躬一揖。
“你们究竟是谁?”一旁憋了良久的干瘦老者再也忍不住,出言质问。
僵尸看向干瘦老者,欲语还休。他转过头,无奈地用目光求助李寂然。
李寂然微笑,他明白僵尸老实,说不出谎话。这谎言,只好自己来说了,挺身站到僵尸前,他现编起一个故事。
“你家祖辈晚唐时戍守桂林驿的经历,你可知晓?”他反问干瘦老者。
“知道。”干瘦老者取过供桌旁的一本厚书,翻开第一页指给李寂然看:“家谱记载,后来在归家的途中,先祖病故了。”
“其实你先祖并没有病故,他只是假死。队伍走后不久,他又苏醒了过来,并从坟茔内艰难爬出,被一路人所救。”
“此后他在路人家休养身体,拖了年余,身体康复就立刻辞别路人返乡。”
“可惜那时家乡已是战火连天,你先祖的父母妻儿都认为他病故了,为了躲避战火,举家迁往了他处。”
“你先祖寻不到他们,只好又回归路人家,与路人的女儿成亲,延续血脉。”
“而他,就是你先祖这一支血脉的后代。”李寂然指着僵尸介绍。
“他此次过来,亦是为了完成你先祖的遗愿,替你先祖认祖归宗的。”
……
李寂然的离奇故事,唬得干瘦老者一愣一愣的,他欲不信,僵尸身上的那两块牌位又不似作伪。
况且僵尸刚才的哭泣,情真意切,他年老成精,一眼就瞧出是发自内心。
若不是太荒诞,他甚至要怀疑僵尸就是先祖附体,隔了千年的时光,回来看看自己这些不肖子孙的。
因为面对那两块牌位所表现出来的哀伤,实在不像是十七、八代之后的子孙应该拥有的,它更像是子女在悼念父母。
疑虑重重的干瘦老者送僵尸与李寂然出门时,特意询问了僵尸居住的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