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这一天夜里,半座城里的人都做了一个荒诞离奇的梦。他们仿佛一同穿越到某个古代的世界,用了一晚上的时间,在梦里面度过了将近一年。
一开始,大家醒来,都以为这梦中只有自己。但当某些人偶然把这个梦当做趣事,向身边人讲述时,身边人露出惊讶的表情,再互相一印证,大家便迅速都明白了,他们其实是做了同一个梦。
短发少女与小道士便是其中典型的一例。
以至于在接下来的一整天,两人都陷入到一种奇怪的、暧昧的情绪之中。
毕竟,在梦里两人曾经同生共死,曾经一起化蝶。
哪怕它只是一个梦。
当然,其他人也有挺惆怅惘然的,比如傅远,要知道作为马文才,他也是在梦中单恋了祝英台一年呢。
再比如阿愚,梦里她的取经大业,可是历经千辛万苦、斩妖除魔,已然跋涉到了西域。西天大雷音寺遥遥在望,这突然就醒了,让她如何不深深遗憾。
顺带就连逍遥与阿达也深受影响呢,一个在当天时常脱口而出:“俺老猪……”;一个忍不住把惯用的西方双手剑,都变化成了一根如意金箍棒,沧桑寂寥地背在了身后。
而始作俑者李寂然,面对这些后遗症,却是一点也不惭愧。
他像一个获得新玩具的小孩子,鬼鬼祟祟地躲在出租屋里面,又在谋划第二个梦境。
他美其名曰,这是为了拯救短发少女。
嗯,顺带也拯救迷途的黄巾教小道士。
……
太阳落山,城市的灯光如常亮起。
昨夜被折腾了一宿的众人,夜深后,带着期望,或者某种说不清的心情,渐渐都闭上了眼睛……
等大家都进入梦境,他们发现自己的梦中形象还是如同昨夜一般。
但周遭的环境,却有些不同了。
他们被分散在一个说不出朝代的世界中,这个世界依然有妖魔与神仙。
但朝廷官府的影响力很低,几乎完全靠每个城镇里的居民结伙自保。
大多数的人,便是落足于这些城镇内,成为普通的一员,过着普通的生活。
至于阿愚与逍遥、阿达三人,亦再次以唐僧、猪八戒、孙悟空的形象入梦。只是他们不用去西天取经,变成了四处游荡的驱魔者。
而胡三娘也不再当街卖酒了,她的酒馆化为了山林里的一座洞府。
她当了妖洞洞主,手下还使唤着一位抓来的人类奴仆。对了,这人类奴仆的名字叫做叶小哥儿。
至于傅远傅大少爷,上一回做马文才有些凄惨,这一次李寂然补偿他,让他扮演了一个十分厉害的角色。
这角色是一棵活了千年的老树,生长在荒郊的一座古庙后面。
……
镜头徐徐拉远,这古庙前方的山道上,缓缓走过来一个人。
这人头戴一顶方巾,背着有遮阳棚的木箱行囊,看他容颜,赫然是昨夜梦中扮演梁山伯的小道士。
他走到古庙大门口,望了望天色,擦着脸颊两旁流下来的汗水,仰头大声朗读门匾上的字。
“兰……若……寺……”
“甚好,今夜可以就在此处歇息了,不用露宿荒野。”
他开心地推开庙门,走了进去。
古庙的前庭残破,弥漫着一股植物腐烂的气息,小道士捂着鼻子穿过。
他穿到大殿后方,眼前景致却是一变,地面的落叶被人打扫得干干净净,几间厢房也是窗明几净,被褥床榻亦干燥整洁。
小道士对着四周,连喊了数声:“有人吗?路过行旅求主人借宿。”
他喊了良久,见无人应答,他便自作主张,随意选择了一间厢房,住入其内。
在厢房中放下行囊,小道士打水洗漱,再从行囊里摸出一块面饼,坐在窗前慢慢地啃。
等他啃完手中一大块面饼,窗外暮色悄然低垂。
拍去手上饼屑,小道士取过桌面火石火镰,点燃插在桌角的一根蜡烛。
就着烛火微光,他开始读书。
……
荒郊古庙,书声朗朗。
小道士一读,就忘我地读到了半夜三更。
这时一阵风过,烛影一摇,窗外有人忽然轻笑。
紧接着,一个妙曼的年轻女子出现在窗外。
“小哥哥如此勤奋,可是为了功名富贵?”这女子轻掩嘴唇,笑问犹在读书的小道士。
小道士一抬头,目光扫过这女子的脸,却是一下呆住了,没有应答。
女子眉头微皱,暗露鄙夷之色,她藏在长袖间的手指甲倏然变长变尖……
她正欲出手,却见小道士终于缓过了神,并幽幽叹了一口气。
“你可是英台?”小道士问她。
“英台是谁?”女子诧异不明。
“她是我前一世挚爱的恋人。”小道士从贴身的内衣口袋摸出一张纸。
展开纸页,露出一副工笔细描的人像画,小道士递给女子看。
“瞧,她与你长得一模一样。”
女子俯首观看,画中人果真与自己酷肖。
她指甲缩回,恢复正常形状,伸指轻摸画面,好奇询问:“可有故事?”
“当然有故事。”小道士端详画中人,陷入回忆。
“那时她女扮男装,与我一同求学……”
小道士低声娓娓,叙述起刻在自己记忆里的昨日往事。
他一直讲至自己忧思病逝,祝英台愤而撞碑,投坟而亡,两人的魂魄化作了一对蝴蝶,翩翩比翼齐飞才结束。
抬起头,讲完故事的小道士看见窗外倾听的女子已然泪落如雨。
她掏出一方小手绢擦拭眼睛,哽咽道:“世间竟有真情若此……”
她弯腰款款对小道士行了一礼,“可惜我不是祝英台,我叫聂小倩。”
她说道。
……
小道士平安过了一宿,第二天却莫名不想离去。
他隐约觉得聂小倩就是祝英台,只是她或许忘记了而已。
他继续住在庙里,因为白天无聊,就随意四处查看。
但在推开一间密闭的柴房门时,他遇到了莫大的危险。
这柴房里面,居然陈列着十余具被人吸干了血肉的僵尸。
它们怨灵不灭,被小道士的生人气息吸引,顿时一起睁开了血红的眼睛。
它们蹒跚着,嘶吼着,向小道士围拢过来。
那一瞬间,小道士莫名不怕,他恍惚又觉得自己是个道士。
他捏着手印,下意识地就要做法灭了它们。但很快惶恐地发觉法术完全无效。
这时他才又惊觉,自己其实是位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所谓道士,只是臆想。
他转身欲逃,但因为之前的耽搁,已然迟了。
僵尸们都靠近了他,抓住了他的手脚。
小道士一边挣扎,一边高声呼救。
但荒郊野庙,又怎么可能有人听到?
绝望之际,小道士慢慢停止了反抗,任凭一众僵尸抱住自己。
他眼见其中一位张大了嘴巴,露出狰狞利齿,就要咬断自己喉咙……
突然间,柴房门口金光大盛。
耀眼如煌煌烈日的金光横扫柴房的每一个阴暗角落,被光芒照到的僵尸纷纷如齑粉消散。
片刻,金光熄灭,光芒中心露出一身影。
这身影一袭袈裟如雪,模样温文尔雅,竟是一位年轻的僧人。
小道士冲这年轻僧人行了一礼,叩谢他救命之恩。
“多谢大师相救,敢问大师法号?”
“没有法号,我叫做燕赤霞。”年轻僧人微笑回答小道士。
小道士一愣,他以为年轻僧人开玩笑,不解道:“大师明明是伽蓝之徒,如何没有法号,还使用这世俗名姓?”
“我也没办法啊。”年轻僧人摇头。
“这是一位城隍老爷给我取的名字,我不敢不用。”
“世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年轻僧人喃喃念着一段经文,回身走到一棵树下。
那里放着一个狗屋,年轻僧人一弯腰,利索地钻了进去。
关闭狗屋的门之前,年轻僧人又探出半个脑袋,对小道士叮嘱:“若有事情,请大喊一声。”
“喊什么?”小道士茫然。
“就喊我这一世的姓名,燕赤霞三字即可。”年轻僧人说道。
……
年轻僧人的狗屋与小道士暂住的厢房,隔了一堵高墙。
若有事情发生,恐怕真的要大喊,年轻僧人才能听见呢。
但难道还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吗?小道士猜测。
莫非这庙内,他处还隐藏有僵尸。
带着这种疑虑,小道士不敢早睡,天黑后,他点燃灯烛,又坐在窗前读书。
熬到三更时分,风清月朗,月色下,他望见一人翩翩从寺庙后院而来。
这人正是聂小倩,她走到小道士的窗前,微微敛身行礼,对小道士说:“哥哥为何还流连此处?这儿凶险,实不宜久居。”
小道士望着她的面目,却是再度失神。
半晌,他答非所问地开口询问聂小倩:“我能摸一摸你的脸吗?”
聂小倩双颊泛红,但她理解小道士只是把自己当成了祝英台。犹豫数秒,她慨然道:“行,你摸吧!”
依靠窗台,聂小倩闭上了双眼,任凭小道士颤抖着将手伸了过来……
脸颊冰冷,手心火热,小道士小心翼翼地捧住聂小倩的脸凝望,却见她睫毛轻颤,两颗晶莹剔透的泪珠悄无声息地溢出,然后顺着鼻翼滑落……
“是我唐突了。”小道士歉然,欲收回手掌。
但此时聂小倩一把压住他的手背,竟不让他收回。
“哥哥就这般,多等一会,让我这孤魂野鬼,也尝尝被人爱的滋味。”
她笑着哀求小道士。
第九十八章
聂小倩三番数次无功而返,终是引起她背后树妖的怀疑。
第五天深夜,这树妖偷偷跟随聂小倩,见到了留栈不去的小道士。
他站在暗处,见二人神情亲昵,心中恼恨小道士不知死活,居然敢勾引自己的手下。
禁不住恶向胆边生,他便欲上前教训小道士。
但刚迈出一步,他眼前一花,凭空突然就出现了一位年轻僧人,恰好挡在了自己前方。
这年轻僧人轻轻一挥衣袖,他就无法寸进。
心中惊惧,树妖质问年轻僧人意欲何为?
年轻僧人温和一笑,对树妖说道:“我受人托付,要保护他的安危。”
“谁这么无聊,让你这高僧大德保护一介凡夫?”树妖抱怨。
年轻僧人点头,他赞同道:“确实,托付贫僧的家伙甚是无聊……”
“不过说起来,他亦是你的好朋友。”年轻僧人话锋一转,吓唬树妖。
“你别说他的坏话,这一世他躲藏了起来,我也不知道他藏在了哪里?或许就是你身边的一块砖,头顶的一块瓦。这些坏话若被他听见了,下一世他或许把你变成一坨粑粑。”
树妖打个寒颤,他是被年轻僧人的话恶心的,倒并不是害怕。
因为除非那个人是老天爷,他才相信自己会被变成一坨粑粑。
但他一个小小树妖,能与老天爷做好朋友?
这不是瞎扯嘛。
……
有年轻僧人阻挡,树妖没办法暴力教训小道士。
但自己中意的手下,眼见就要被他勾搭得跳槽,树妖心如猫挠,错!是心如刀搅!
这种感觉,就像养了十八年的白菜,要被一头猪给拱了……
树妖辗转反侧,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
于是翌日,他变成一妖娆的女子,假做是来烧香还愿的,住到了小道士的隔壁厢房。
这次年轻僧人没有出面阻拦树妖,大概年轻僧人觉得,色诱不算暴力吧。
年轻僧人任凭树妖殷勤地对小道士抛媚眼,任凭他时常送果子与小道士吃。
一来二去,树妖与小道士迅速熟稔。
他自我感觉良好,认为再加一把劲,小道士就会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
为了让聂小倩早点看到这一幕,从而死心。
天黑后,树妖仍继续努力地勾引着小道士。他为小道士端茶倒水,等小道士展卷读书,他亦贤淑地坐到书桌旁,帮小道士磨墨添香。
就这般厚着脸皮,树妖守到夜深,等他眼角远远望到聂小倩的身影出现,他便忽然起身,然后装作不经意跌倒,整个身躯跌入小道士怀抱。
他佯扮扭了腰,娇声呻吟。
小道士手足无措,又被树妖死死抱住,挣脱不得。
慌乱间,他却是没看见聂小倩已然到了窗前。
聂小倩冷着脸,当即转身离去。小道士怀中的树妖偷眼看见,心中窃喜。
等到聂小倩走远了,他动作灵活地从小道士怀里爬起来,开心地也走了。
留下小道士一人,还在傻乎乎等待着聂小倩。
枯守一夜,小道士自是什么也没等到。
……
余下的时日,小道士夜夜守候,守到他身上干粮断绝,他去山下的城里买了粮食再来,尤不放弃。
但聂小倩,却是再也不曾出现。
春秋交替,时光如梭。
转眼,过去了三年。
这一天,寂静的兰若寺山门前,又来了一拨客人。
这波客人长相奇异,一位是面相秀美柔和如女子的僧侣;一位是耳大鼻长,貌似野猪的挑夫;最后一位满头满脸的金色毛发,一双金睛摄人魂魄,手握铁棒,活脱脱就是一巨猿。
他们进了寺庙,占据两间厢房住下后,面相秀美的僧侣便前往拜访小道士。
他自称法号三藏,携带两徒来兰若寺,是因为这里有妖气,他们是来除妖的。
妖?小道士知晓聂小倩是鬼魂,他却不明白眼前僧侣所指的妖,包不包括聂小倩?
替聂小倩担心,小道士掏出怀中的画像,弯腰恳求道:“大师若遇到这模样的女鬼,求你放她一条生路。”
自称三藏的僧侣看了看小道士,又看了一眼画像。
双手合十口诵佛号,他宝相庄严地与小道士说:“情之一字,最难堪破,施主苦守这破庙,想必亦是为了此女鬼。”
然后他既不答应,也不拒绝地走了。
扔下小道士在身后拿着画像,一片凌乱……
……
当天夜里,三藏法师的两个徒弟直奔后山。
小道士站在厢房门口眺望,只见山顶巨声隆隆,各种光芒乱闪。
到了下半夜,他们才驾云落回寺庙的院子内。
三藏法师迎上前询问战况,小道士躲到一旁偷听。
只见三藏法师野猪一般的二徒弟最先嚷嚷:“那妖怪原来是一棵千年老树!他身手不错,但还是敌不过大师兄。”
“妖怪有同伙吗?”三藏法师追问。
“有一女鬼,一直躲藏在一旁。”
小道士尖起耳朵,屏息静气,他看到三藏法师的二徒弟有意无意地往自己这边瞟了一下,继续说道:“我们谨遵师父的叮嘱,没有打杀她。”
“那她去了哪里?”小道士失控冲出来,大声询问。
“她随千年树妖一起,逃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穴。”
回答小道士的,这次却是三藏法师的大徒弟。他目光怜悯地望着小道士,又说道。
“明日我们便要进入那洞穴深处,估摸还会再遇见那女鬼,你可有信物与她?否则错过了这次机会,即便我们放过了她,她想来亦会远遁他方,你们必然再无相见之日。”
“信物?”小道士惘然。
“可否容我筹措,明早呈上?”他哀求。
“无妨,你尽管去安心筹措,明早出发前交给我们便行。”三藏法师的大徒弟宽容地一摆手。
是夜,小道士的房间里面烛光彻夜未熄,他一直伏案写写画画。
清晨山下鸡鸣,他方停笔收工。
在他面前的纸张上,栩栩如生地画出了聂小倩当初倚着窗阑,被他捧脸痴看的那一幕场景。
一旁还题了一首小词。
“三世痴守,化蝶还记否?檐下谁听清露漏,渐渐凉了衣袖。”
“凝望总是无声,唯有旧梦纷纷。欲摘一片月色,为伊拭去泪痕。”
……
赶早把画送到了三藏法师的大徒弟手中,一夜未睡的小道士,却仍然不困。
目送三藏法师的两个徒弟驾云飞上天空,小道士想起隔壁的年轻僧人,欲再找他也搭救聂小倩,算是多一份保险。
但绕过高墙,小道士发现年轻僧人不知何时已经走了,就连树下的狗屋都消失不见。
他回转院落,只好压着心底的焦虑不安,与三藏法师聊天。
可这三藏法师嗜好有些怪异,他见小道士擅画,就非拖着小道士去大殿里赏鉴那些壁画上的飞天。
看着看着,他更是模仿这些飞天的姿态,跳起了舞蹈!
你说一个秃头和尚,跳飞天的舞蹈,还跳得那么欢脱不羁,神情投入……
对旁观者而言,是多大的刺激啊!
并且小道士有求于他,还不能闭眼,只能强忍着不适观看。
偶尔还必须配合地鼓掌叫好。
幸好这炼狱一般的折磨没能维持太久,大殿后一声震响,适时打断了三藏法师的舞蹈,让两人赶紧跑出来查看。
小道士跑得快,看到震响的来源居然是去而复返的三藏法师二徒弟。
他跌落在地,浑身青一块紫一块,模样忒凄惨。
见到了跟在小道士身后的三藏法师,他放声哭诉道:“师父,大师兄被妖怪抓走了!”
“别急,慢慢讲。”三藏法师倒是镇定。
“昨日你不是说那妖怪非悟空对手吗?为何今日却被妖怪抓走?”三藏法师反问道。
“师父,你有所不知,今日抓走大师兄的妖怪并非昨日的妖怪。”三藏法师的二徒弟解释。
“他是那洞穴里的另一个巨妖,名字叫做黑山老妖。”
“他长得白白净净,然而法力高强,手中一个藤箱里面,更是法宝众多。”
“大师兄一个照面,就被他用捆仙绳绑了去。我见机不妙,转身就逃,才侥幸逃了出来。”
“那她呢?你们可曾见到了她?”小道士焦急插嘴。
“这个时候,谁还惦记着她呀!”三藏法师的二徒弟一瞪眼。
但他见小道士急得满头大汗,终是不忍,叹了口气,他告诉小道士。
“我们之前偷偷潜伏而进时,曾听闻到洞中小妖们对话,讲述三天后就是它们洞主的大喜之日,而洞主的佳偶,听小妖们形容,应该就是她……”
一阵天旋地转,小道士站立不稳,坐倒在地。
“我一定要去救她!一定。”小道士喃喃自语。
第九十九章
三藏法师与他的二徒弟两人,还在商议如何救人之际,一旁的小道士悄悄爬起身,独自向兰若寺的后山而去。
这后山树木甚多,人迹罕至,又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山上植物的颜色俱是阴沉沉的墨绿色,让人恐惧压抑。
小道士凭着胸臆间的一股抑郁之气,悲愤前行,倒是忘记了害怕。
哪怕脚踩到叶下的累累枯骨,头碰到悬挂与枝干间的摇晃干尸,他也依旧目视前方,恍若不觉。
这般一口气,他登上了后山山顶。
山顶上一片狼藉,可见昨日战斗的激烈。
正中间还有一个巨大的坑洞,想来就是那树妖逃走后的遗留。
小道士在坑边随意看了一眼,就要继续前行。
这时头顶的阳光挣破乌云阻拦,射下一束明亮的光芒,恰好照到坑内的一个瓷罐上,烁烁反光,吸引了小道士的注意力。
小道士跳下坑,挖开瓷罐旁边的泥土,发现是年代久远的一个骨灰坛子。
坛底有一行字,小道士举目细看,认出是:爱女聂小倩寄魂之处。
小道士压抑着眼泪,将这骨灰坛子抱紧。
他爬出坑,辨认地上树妖逃走时的巨大痕迹,再次坚定地迈出脚步。
……
这一次走了许久,大约翻过两个山头,树妖的痕迹才没入山坡上一处黑黝黝的洞穴。
不用想,这里应该就是那黑山老妖的洞府。
小道士端正衣冠,昂首进入。他明白自己的力量微弱,绝不是那黑山老妖的对手。只想凭借读书人的一股浩然正气搏一搏。
博输了,就权当是陪聂小倩一同做鬼。
小道士至此还不明白聂小倩三年没有见他,是中了树妖奸计,误认为他是好色薄情之徒呢。他以为聂小倩只是被树妖拘束了,丧失自由。
而两人那些寒夜里的相处,早应该彼此明白了对方心意。所以小道士认为,聂小倩同自己一样,都在相互思念着。
带着这种一厢情愿的想法,他入洞是越来越深。
在拐过一个大弯后,他的眼前豁然开朗。
迎面小道士看到一个极大的溶洞,洞中到处插着松脂火把,把洞内照耀得明亮无比。
成百上千的各色小妖在洞内喝酒唱歌,洞中高处的一方平台上,一群女妖载歌载舞。
在平台一角,则坐着三人,一边欣赏着歌舞,一边谈笑晏然。
小道士举目遥望,认出一人正是聂小倩。
可是她面色平静,与身旁的一位白衣年轻人微笑交谈,完全就不悲伤啊!
小道士目瞪口呆,又心丧若死。
自己千辛万苦,带着必死之心来救她,好像是个笑话……
……
小道士抱着骨灰坛子,茫茫然走进洞内。有负责巡逻的小妖见了,就要上前捉拿。
但坐在高台上的年轻人摆手制止,放了他进来,任凭他穿过众小妖,一路缓缓走上高台。
走到聂小倩跟前,小道士递过骨灰坛子,哑着嗓子说道:“这里面有你的前世时光,我替你找了回来,你且收好了,莫再丢了。”
聂小倩目光奇特地打量小道士,她并没有伸手去接小道士递过来的骨灰坛,而是回答他道:“前世的时光虽然美好,但人心却已经变了模样,我不想要了,送与你做个念想。”
“也好。”小道士漠然地收回手。
“我还有一个问题,能否向你请教?”
“你且说来听听。”聂小倩不置可否。
“曾经有两个人,夜夜寺中相会,但某一日,一人却突然消失了,徒留另一人苦等了三年。我想问的问题就是,她为什么这么无情?”
“因为她看到了不堪入眼的一幕,看到那人抱着另一个女子狎戏……”聂小倩皱起一双秀眉。
“莫非这世上的负心人,都喜欢反咬他人无情?”她反问小道士。
小道士的脑海里,晴空一个霹雳!
那天晚上的场景一幕幕浮上心头,他大张着嘴,欲要辩驳,却发现这根本解释不清。
“我……我……”
一阵急火攻心,小道士竟然晕了过去。
……
小道士醒转过来时,发现自己被关在了一间小小的山洞里面。
三藏法师的大徒弟也关在一旁,他身上五花大绑地捆着一条绳索,粽子一般动弹不得。
见小道士醒了,他眨着精光闪闪的眼睛问他:“你怎么也被捉进来了?我师父师弟安好?”
“他们无事。”小道士木木地回答,“我来寻她的,是自投罗网。”
三藏法师的大徒弟善解人意地略一点头,“你真是用情至深,可惜我却没有能够帮到你,画没有来得及送给她,还在我怀中,你取了去吧。”
“无妨。”小道士伸手入三藏法师的大徒弟怀中取出画卷。
他一发狠,就要撕碎了画卷,但最后关头终是舍不得。
展开画卷,就着洞壁上的水汽,他将画卷贴到了洞壁上方。
她送了一个骨灰坛子与我权做念想,我也送她这幅画,权做念想吧。
小道士暗道。
……
昏暗的洞里不知时日,小道士只知道外面走廊上的火把换了五次。
等到第六次换火把,来人却不是之前的小妖。
他看到聂小倩提着一个食盒,举着一根火把走了进来。
将食盒放在了小道士面前,她从里面取出几盘菜肴与一壶酒。
“明日我就要成亲了,我们的恩怨一笔勾销。”她一边替小道士倒酒,一边说道。
“我会想办法安排你逃走,你回家娶妻生子,好好过日子,忘了我最好。”
停顿了一下,聂小倩语气幽幽:“也忘了祝英台吧。”
“要知道,你已经不是当年的梁山伯了……”
聂小倩口中的‘成亲’二字,在小道士的脑海里嗡嗡轰鸣,震得小道士有些发呆。
他的目光不禁越过了聂小倩的头顶,停留在她身后洞壁的画卷上。
良久,见小道士没有反应,聂小倩察觉到异常,顺着他的目光转身。
刹那间,寒夜荒庙,他捧着她的脸,深情凝望的一幕幕景象,铺天盖地地冲进了聂小倩的眼眸……
聂小倩的眼眶一下子变得湿润了,她靠近画卷,伸指仔细抚摸,同时轻声念叨上面的那首小词。
“三世痴守,化蝶还记否?檐下谁听清露漏,渐渐凉了衣袖。”
“凝望总是无声,唯有旧梦纷纷。欲摘一片月色,为伊拭去泪痕。”
“欲摘一片月色,为伊拭去泪痕……”聂小倩失神地陷入恍惚之中。
就连外面走廊传来了脚步声,也罔若不闻。
……
扮作一位妖娆女子与一个男人亲热,对另一个男人来说,其实是很恶心的一件事情。
但世上偏偏有那么一种家伙,越是恶心越喜欢去回味,比如那灵魂是傅远的树妖。
要知道亲手拆散了小道士与聂小倩这件事情,他便经常地回味。
甚至回味不够,他这一刻还想再演绎一次。
于是他趁着空闲,便溜进关押小道士的山洞。
当然,他还是变成了那位妖娆的女子。
山洞里有酒菜,没多想的树妖觉得这正好。
一屁股坐到小道士的对面,他嗲声嗲气地对小道士撒娇:“奴家好想你!”
小道士自是没好脸色,他冷颜质问树妖:“你是谁?”
“细想三年前,你的出现就古怪的很,哪有良家女子去荒山野庙里还愿,并且还独宿了一晚?”
“可惜我有眼无珠,被你蒙骗。当时你假装跌倒,跌进我怀中不起,一定也是故意为之的,对不对?”
树妖变的妖娆女子轻轻鼓掌,“你终于想明白了,可喜可贺。”
“我演得好不好?”他娇声笑问。
“好,非常好!”小道士咬牙切齿地挤出数个字。
“但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何要如此?”
“为何如此?”树妖的声音渐冷,他跟着切齿。
“小倩与我在山中相依为命,我们一起度过了百余年的光阴。你区区一个弱小书生,凭着花言巧语就要把她勾搭走,我如何能忍?”
“你是谁?”小道士蓦然站起,再度质问。
“怎么,你还想要打奴家么?”树妖跟着也站起,并特意挺胸对小道士一顶。
见小道士吓得连连后退,他轻蔑地从鼻孔里哼出一句:“跟老娘斗,你还嫩着呢!”
说完,他摇摆着腰肢走出山洞,在即将出门的一瞬间,他变回原来的模样,得意地回头冲小道士一笑。
……
哭笑不得的小道士,呆立许久。
躺在地上看戏的三藏法师大徒弟,对着他身后的洞壁吹了一口气。
变魔术一般,那面看起来非常普通的洞壁上画卷重新出现。
顺带站在画卷前的聂小倩也浮现了出来。
“这便是你当年所见的真相。”小道士回头,悲伤地望着聂小倩。
聂小倩红着脸,她低头走近小道士。
“我错了。”她说道。
“我们这就一起逃出去,我随你去天涯海角。”
小道士意动,但伸手指了指躺在地上的三藏法师大徒弟。
“我们不能扔下他。”
“那我现在就去找黑山老妖套话,骗取这捆仙绳的咒语,然后救了他一起走。”聂小倩当机立断。
“注意安危。”小道士舍不得聂小倩冒险,抓紧了她的衣袖。
“放心吧。”聂小倩掰开小道士的手,宽慰他,“那黑山老妖蠢得很,最是好骗。”
“稍等片刻,我就回来。”
聂小倩神情笃定,自信地走了。果然,半个小时不到,她就满面春风地回转。
“搞定!”她对一脸担心的小道士说道。
说完,她走到三藏法师的大徒弟跟前,大声念出长长的一段话。
“打南边来了个喇嘛,手里提拉着五斤塔嘛,打北边来了个哑巴,腰里别着个喇叭……”
第一百章
解开捆仙绳,三人逃回兰若寺。
与三藏法师会合,又一起逃到山下的城池。
在城池前,小道士抱着聂小倩的骨灰坛,与三藏法师师徒挥手告别。
接着他便进了城。
这山下的城池不大,但也有十余万人。
寻了间客栈投宿,小道士松了口气,以为终于安全了,他猜测那黑山老妖虽然法力无边,但应该也不敢追入这人群聚集之地。
却不料还没等到太阳落山,铺天盖地的妖魔大军就包围了城池。
最后一抹斜阳欲逝未逝之际,混入恐慌的人群之中爬上城墙,小道士看见当初洞穴里的那位白衣年轻人,站在城外的一处高丘顶端。
白衣年轻人身后,小妖殷勤地放下一张太师椅,他大马金刀地坐下。
然后只见他从脚边的旧藤箱里,摸出来一个铁皮喇叭,举起对着城中诸人,神情十分悲伤地说话。
“我未婚妻跟她的老相好私奔到你们城里,作为一个妖王,这实在是太让我伤心难堪。”
“我一伤心就会愤怒,一愤怒就想杀人,所以我决定明天日出时,屠了这座城出气。”
白衣年轻人的声音温和好听,可是城内诸人却没人敢不相信他的话。
因为他背后站着无数的妖魔。
众生百态这一刻暴露贻尽,有人坐地哭喊,有人喃喃失神,有人磨起刀枪,准备拼命。
不过更多的人,开始转身去找寻这白衣年轻人口中所谓的未婚妻。他们的想法很简单,找到她和她的老相好,送去给白衣年轻人,或许白衣年轻人的气就消了。
只是他们注定永远找不到,因为聂小倩是鬼魂,逃出山洞那一刻,怕阳光的她就藏进了骨灰坛子里。
所以不管是进城还是客栈登记,始终记录的都是小道士一人。
……
怕被白衣年轻人看到自己,小道士偷窥了一会,就失魂落魄地下了城墙,返回客栈。
他怀里躲在骨灰坛内的聂小倩也是默不作声。
长夜漫漫,离天亮还有数个时辰。
“出去走走吧。”枯坐了片刻,骨灰坛内的聂小倩建议。
小道士揣着骨灰坛,于是再度出门。
触目满街都是闹哄哄的行人,也是,都到了这般时刻,谁还睡得着。
不远处靠墙躺着一位醉汉,冲小道士遥遥招手,小道士好奇走到他跟前,却见他又仰脖灌了一口酒,神神秘秘地对小道士说:“这世界是假的,你们别怕!”
“我曾经是个程序员,程序员你不懂?没事,就是一种职业,干的活和上帝差不多,都是设计一个世界。只不过他设计好了,放在宇宙里运行,我设计好了,是在计算机里运行……”
“做为设计世界的人,我刚来到这儿就发现了很多逻辑漏洞,所以我判断,这个世界是假的。”
“假的!一切都是虚假的幻觉!!!”
醉汉说到后来,激动地站起身大喊。直到喊累了,他方拍了下小道士的肩膀,跌跌撞撞地走了。
留下小道士一头雾水。
什么是程序员?什么是计算机?小道士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估计那醉汉或许是被吓疯了。
这里面也有自己造成的因果,小道士颇为内疚。
……
站在街边,目送疯癫的醉汉走远,一转身,小道士又看到一个可爱小女孩跟在自己身后。
“大哥哥,送给你糖果。”小女孩怯怯地伸出一只手,手心里托着一块糖。
小道士蹲下身体,拈起这块糖,瞧了瞧,就扔进了嘴巴。
“很甜!”他对小女孩点头。
“这是我妈妈用新式制糖法制造的。”小女孩骄傲地介绍。
“是我们家乡的技术,我妈妈研究了一年,才研究出来。她本来打算在对街开个糖果店……”
“但现在不用了,妈妈说明天我们就能回家。这些糖果,她让我拿出来分了。”
“真乖!”小道士摸着小女孩的脑袋夸奖她。
“能再给我一颗糖果吗?”他向小女孩请求。
“没问题。”小女孩从口袋里又掏出一颗糖果,大方地递给小道士。
“不过吃了这颗,你不能再吃了,会得蛀牙。”她善意提醒小道士。
“谢谢你。”小道士接过糖果,悄悄送进了怀中的骨灰坛里面。
“这颗其实是带给一位姐姐吃的。”他朝小女孩眨眼。
“我明白了,那姐姐一定是你的女朋友。”
小女孩老成地颔首。
……
小女孩蹦蹦跳跳,去给别的人分糖果了。
小道士抱紧骨灰坛,则继续乱走。
朝不保夕的当头,有人会变得更善良,有人也会变得更邪恶。
这不,在另外的一条街道上,小道士就遇到数起打砸抢。
但不知道是因为这座城里的人民风尚可,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混乱只持续了短暂的一阵,莫名地就渐渐平息了下来。
小道士甚至看到,一伙人打得昏天黑地时,却只是因为有人说了句:“明早都要死了,没意思!”他们便一起停住了手。
更离谱的是,停手后的这伙人由其中一人带头,居然当街坐到了一起,把酒高歌,歌词还很怪异。
“生于世上有多少知己,友情难在但长久,今日你我道珍重,友情常记心中……”
“虽然暂时别离,来日会再相聚,此缘就算不在,此情也永长久……”
他们唱的是如此投入与真挚,让小道士一旁看的是目瞪口呆。
他最后忍不住也同许多路人一样,坐下来与他们一起合唱了几句。
直到怀里的聂小倩抱怨这儿阳刚气息太重,她受不了,小道士才不得不起身离开。
……
离开这伙人,小道士再往前走,这次却是在一条安静的小街,遇到一间油纸伞店,店名叫做断桥。
这油纸伞店内外烛火通明,五颜六色的油纸伞挂满了店门口两旁的街树。
每一柄油纸伞上还系着一盏孔明灯,而孔明灯的表面,都画着古往今来,传说故事里的一对对情侣,或者是浪漫的诗词,和油纸伞上的图案相映成趣。
油纸伞店的门口,则坐着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
他们并肩坐在一条长凳上,紧紧牵着手。
女子小鸟依人,靠着男子的肩膀。小道士走过,听见她正在问男子:“你从那边穿越而来,遇见了我,陪我过了三年的苦日子,可曾后悔?”
“后悔?”男子用力搂紧女子,笑着摇头,“不,我只后悔我们相聚的时光太短,还没来得及带你去杭州西湖,看看真正的断桥。”
“是啊,时光太短。”女子叹息。
“你还有很多很多故事,没来得及讲给我听呢。”
人家情侣说悄悄话,小道士自是不宜久待,他加快脚步,就要离开。
怀中骨灰坛内的聂小倩此时却又出声。
“哥哥,你送给我一把油纸伞吧。”聂小倩轻声恳求。
“你要哪一把?”小道士立即停住脚步。
“我们左手边,数过去的第三把,我好喜欢。”
按照聂小倩的提示,小道士很快找到那把伞,他站在伞前端详,看到伞面上画的是一书生与一女子,巧合的很,这书生背的木架,与自己当初背的是一模一样。
画面的背景,也是一荒弃的古庙。
“老板,我要买这把伞。”小道士对店前犹在卿卿我我的那对男女说道。
那对男女中的男子闻声抬头,他瞟了眼小道士,和气回答:“你取走吧,送与你了。明早玉石俱焚,留着也是付之一炬。”
男子洒脱,小道士也不扭捏,他道声谢,便取下了这柄油纸伞。
将伞夹在腋下,他继续前行。
走了不远,小道士听到男子与女子的对话声,从身后隐约飘了过来。
“那把伞的故事啊?我想想……啊,想起来了!是叫做倩女幽魂……”
“它是我们的世界里,一个叫哥哥的家伙演的电影……”
……
凌晨寅时,全城的人都聚集到了城墙上。
城外郊野,漫山遍野的妖魔们收拾停当,也静默地排好队列,等待天一亮就攻城。
萧杀之气弥漫,城墙上有人扛不住,低声哭泣。
没有人嘲笑哭泣者,因为力量对比太悬殊了。
当然,再悬殊也是要搏一搏的,大部分人都握紧了手中武器。
寅时一刻,天边微微泛白,妖魔的队列波浪一般分开,昨天的白衣年轻人再度出现。
他缓步走到阵前,那儿已经摆好了桌椅。
施施然坐下,白衣年轻人端起桌子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他慢悠悠地品尝,似乎一点儿都不着急。
寅时三刻,第一缕晨曦穿过云层,照射到了城门之上,白衣年轻人方才放下手中茶杯,他站起身,望向眼前的孤城……
这时却见城门吱呀一声响,被人从里面打开了,紧接着走出一男一女。
这对男女共同撑着一把油纸伞,回头对帮他们开城门的两个老卒弯腰致谢,便牵着手,缓缓向白衣年轻人走了过去。
万众瞩目之下,这对男女神色平和安详,他们嘴角蕴着笑意,时不时还脉脉含情地对视一眼。
一干妖魔鬼怪的虎视眈眈,仿佛完全影响不了他们的心情。
这般直走到阵前的中央空地,那女人突然欠身,款款对白衣年轻人拜了一拜。
“小倩一介孤魂野鬼,承蒙妖王青眼有加,但实是心有所属,辜负了妖王厚爱。戴罪之身,百死莫赎,唯有魂飞魄散才能谢罪。只求妖王放了这阖城百姓,莫枉造杀孽。”
说完这一番话,女人转头对身边男人一笑:“哥哥,我且先行了。”
然后她一步迈出油纸伞的阴影,无遮无挡地站在初升的阳光下。
转瞬,她的身子如同冰雪消融,一点点地散做一道轻烟。
初始这轻烟还有她巧笑嫣然的模糊影子,但被晨风一吹,终是消弭无形。
城墙上的众人,与围城的万千妖魔,看到这一幕,俱是静默无言。
良久,那男人手中的油纸伞忽然坠地,他仰面朝天跌倒尘埃。
他心口处插着一柄明晃晃的匕首,脸上却是亦带着一抹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