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七章
扶桑人留下的营地很大,李寂然在里面转悠数天,果然找到了一枚核弹,但根据留下来的痕迹判断,至少还有两枚消失了。
这期间,绝大多数的尸妖都深入内陆,追击残存的扶桑人去了,尚还留在营地里的,则开始破坏营地内扶桑人丢弃的各式武器。
显然,尸妖的首领有不低的智商,它知晓这些武器如果落入人类手中,对它们将是重大的威胁。
躲在暗处的李寂然目睹了这一切,对世事的变化莫测再一次有了深刻的感悟。譬如天上的诸神,他们之前肯定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没想到大量的人类死亡后会变成妖魔……
相较人类,妖魔对灵气的需求可是只多不少,而且人类成为妖魔后绝不会信仰神灵,没办法给他们提供丝毫神力。
想必现在的神灵,最头疼的将不是幸存的人类太多了,而是这些尸妖太多!
李寂然可以预见,接下来的地球上,为了灵气,神灵与尸妖必有一战!原先一直想消减人类的诸神,估计会放下屠刀,又换上慈悲的面孔,与人类联合。
嗯,至于人类,大概也没什么选择,只能忍着不久前被神灵屠杀的怨气,与神灵结盟吧。就像远古时代的神魔之战,人类最终也只能站在神这一边。毕竟妖魔们只想赶尽杀绝,无法谈判。
……
唏嘘感慨了一番,李寂然带着这枚核弹,返回水底。水底梅树下的年轻僧人还在默默写着经文,李寂然没有打扰他,一转身从梅花镇前往长安。
钻出了那条恶趣味的漫长地道,李寂然瞧见旷野中的长安城仍然是老模样,数位顽皮孩童守在城门口嬉戏,李寂然掏出了几根棒棒糖才得以过关。
城里的桃花也依旧灿烂,摊贩林立,行人如织,众多的吆喝声中,城墙上的那位抱剑行旅也还是寂寥得如同石像。
再往前行,在城中央的湖堤旁,李寂然遇见了短发少女,她拿着一根鱼竿自言自语,李寂然却是明白,她是在与体内的小道士对话,便也不招呼她,悄悄地从她背后走过。
湖堤下,有一群小丫头各骑着一头大白鹅在戏水玩耍,里面某人头顶着一颗小桃子,最是醒目。这人自然就是月宝。
她亦疯得入了神,没注意站在湖堤上的李寂然,李寂然喊她两声,她都罔若不闻。李寂然无奈,只好也不理她。拎着旧藤箱继续往前走,走向湖边最高的酒楼。
而等李寂然走近酒楼门口的柳荫,一匹老马横身挡住了李寂然去路,它勒索李寂然道:“听说你去了大荒旅游,我要大荒的礼物。”
“大荒的礼物?”李寂然略一沉吟,便掏出自己从亡灵魔法阵里偷出来的亡灵宝石,递给了老马一颗。
老马伸出舌头一卷,把宝石吞入肚腹。顿时,它体内冒出阵阵黑气,它舒服地呻吟一声,眨眼间从原先的白马变成了一头小黑驴。
“这东西味道不错,就是阴气好重,要配着辣椒同吃才爽口。”黑驴摇头摆尾地说道,顺便让开了道路。
“知道了,下次给你带辣椒来。”李寂然敷衍它道,赶紧从它身旁擦身而过,走进酒楼。
……
酒楼里有人在喝酒,有人在唱歌,有人在跳舞,也有人在演讲。
靠近厨房位置,还有四个穿中山装的家伙熏着油烟,他们面前的桌子上放了一块显眼的塑料牌,上面写着《长安市政府》五个大字。
“今天轮到你们当值?”李寂然热情地与这四人打招呼,四人哭丧着脸点头。其中一人向李寂然抱怨:“我是来替你徒弟当值的。”
“无缘无故,你会来替她当值?”李寂然不信,另外三人齐声揭露,“他当然不会,他是与你徒弟打赌骑鹅比赛,输了而已。”
“我猜就是如此。”李寂然大笑,月宝赢了,他这个师父亦有荣焉。
“别扯犊子了!”被嘲笑的这人恼羞成怒,他掏出一支钢笔敲了敲桌面,打着官腔询问李寂然道:“你来市政府要干什么?”
“申请调用长安一次。”李寂然也变出纸笔,像模像样地填起表格。
“写清楚理由哦。”打官腔的家伙好奇地凑过来旁观,并提醒李寂然道。
“理由啊……”李寂然皱眉,他想了想,在纸上写道:“妖魔出世,神魔大战在即,我们仙人一脉也不能总是寂寂,需要展示一下力量。”
“这理由……”旁观的四人甚是无语,他们一起摇头:“太高大上了吧?一点都不贴地气。”
“那好吧。”李寂然讪讪地一笑,他伸手一抹,把刚才的字迹抹掉,换成:“老是我一个人代表仙人在外面跑来跑去,你们也要出点力气,不然我心里极度不平衡!”
“这理由如何?”李寂然举起纸张,展示给四人看,四人这回纷纷点头,“很好,坦率,真诚!”
……
拿到调动的批文,李寂然不多停留,他原路返回梅花镇,又从水底钻出,千里迢迢地往西方赶去。
这般来回折腾,李寂然半路上突然觉得自己写的理由确实不错,他就应该心里不平衡!
李寂然暗中下定了决心,以后没事就去申请批文。让那些悠闲的家伙,也忙得脚不着地。
带着如此想法,李寂然很快飞到了华夏军队的海外基地。这时他看见,第一波从海里上来的妖尸也快推进到了基地,虽然沿途有不少分流,但它们剩下来的数目,还是有数百万之多。
白惨惨的一片妖尸上空,时不时还有天使掠过。李寂然初始以为它们在打斗,但很快发觉天使们是在把他处的妖尸也故意吸引过来。
显然,这些天使们的用心非常险恶。李寂然推测,天使是要趁华夏军队与尸妖战斗时落井下石,以报当日被伏击之仇。
这些情况,李寂然进入基地后,发现基地的指挥官也都一清二楚,并正在思考对策。李寂然的来临,初始让他一喜,但得知李寂然就一人过来,他便很快又变得失落了。
毕竟,在百万数量级的战争前面,一个人的作用实在有限,即使这人是位神仙。况且当初那样的计谋,也不可能再使用第二次了。天使们不会上当的,用来炸尸妖,只怕会吸引更多的尸妖往这边聚集。
不过相对于基地指挥官的失落,李寂然却是似乎一点都不在乎,他报了一个道,就照常吃了睡,睡了吃。偶尔到处飞一飞。
……
两天后,尸妖们聚集得差不多了,它们终于向基地发起了进攻。当天夜里,它们潮水一般,呼啸着冲向华夏基地。
严阵以待的华夏军人立即开火,将各种弹药倾泻到尸妖们的头顶,冲锋的尸妖整片整片地被击倒。但尸妖的数量实在是太多了,并且只要不是被击中头颅,它们爬起来依旧可以若无其事地奔跑。
就连燃烧弹,云爆弹都对它们无效,反而身上熊熊燃烧着火焰的尸妖,一旦冲进人群更为危险恐怖。
华夏军队的第一道防线迅速被尸妖突破,华夏军人被迫退往第二道防线,然而立足未稳,第二道防线很快又告失守。
危急时刻,一架架轰炸机与战斗机起飞,加入战场投弹与扫射,才稍稍抑制了一点尸妖的攻势。
可就在这关头,一道金光突兀地落到战场上,无数的天使从金光内飞出,他们挥舞着双手巨剑,砍向空中的华夏军机。
事发突然,加上华夏军机寡不敌众,转眼化成了一团团火球坠落。地面上战斗的华夏军人压力重新陡增,而天使在干掉所有的军机后,又集结成列,从空中扑向华夏基地。
基地指挥官脸色惨白,战斗到此,他知道基地失败了,举起手中电台,他就要通知各部队撤退,能撤多少就撤多少,以保存有生力量。
但一旁一直沉默不语的李寂然,这时却突然阻止了他。“别撤,我们还没有输。”李寂然说道。
说完,李寂然挥手点燃了一张纸,“援兵即刻就到。”他告诉指挥官。“我们的士兵绝不会白白牺牲的!”
仿佛印证李寂然的话,纸方烧完,遥远深邃的天穹之上就传出了一声悠长的龙吟,它浑厚浩荡,如同从久远苍凉的恒古之地传递而来。
接着,有一物像是流星在星空下一闪,它划出一道横跨天幕的弧度,坠落在两军阵前。
天空中纷纷扬扬,猛扑向基地的天使们,恰好被这物体迎面撞击,瞬间全体都碎裂成了一大片闪闪发亮,四处弥漫的光屑。
待这些光屑与激荡的尘烟消散,华夏军人们目瞪口呆地看见在基地前方,悬浮着一条顶天立地的苍龙,人类在它面前渺小如一只蚂蚁。
这苍龙的巨尾垂落地面,轻轻一摆,就把数不清的尸妖压成了肉泥。
番外篇:长安
长安长安,那是一座古老的城。也或许,是一群“人”。
……
初见长安,是在他少年的时候,那时,他住在一座大山里,没有朋友,是个孤独的孩子。因为孤独,他总在山深处游荡,然后躺在某一处溪石上发呆,听身下流水汩汩,望头顶白云沉浮。
当然,若是阴霾的天气,便只能眺望乌云了。譬如那天,天空就有些阴霾,还飘了几许凉凉的雨丝。幸好是初夏,天气并不寒冷。他躺在新觅到的一块溪石上,任凭微雨潮湿了衣襟。
当时,他身下的溪石是幽谷中最大的一块,它平坦光滑,而且旁边还倚着一棵缀满了淡黄色花瓣的野樱树,最是让人好眠。
他朦朦胧胧地在这方溪石上睡着,恍惚中,却又被一些细语声惊醒。这些细语声不似本地山民的土语,也不似山外游客的官话。它们带着起伏的拖韵,有些地方尖锐高亢,有些地方又细糯绵软,是一种他从未听闻过的方言。
好梦正酣,突然被这些细语声吵醒,心情自然有些不爽。他翻身坐起,恼怒地四处打量,看见原来是一群八、九岁模样的孩童,聚集在不远处的溪流对岸玩耍。
这些孩童有男有女,他们围坐成一圈叽叽喳喳、喧哗争闹着什么,隐约可见他们中间还燃着一堆篝火,篝火上叠石架着一只大大的铁锅。
空气里隐约漂浮着一缕酒的暖香味儿,令他忍不住耸了耸鼻翼,并打了一个喷嚏。
对岸的孩童察觉到了他的存在,一白衣小孩站起身遥遥向他招手:“过来一起喝一杯吧?”这次却是标准的普通话了。
这群小孩子们在喝酒?望着眼前白衣孩童小大人一般的邀饮模样,他有些好笑地摇摇头,拒绝了这群孩童的邀请。不过拒绝之后,他也没有离开,而是饶有兴趣地抱膝坐着远观他们。
通过观察,他发觉这群孩童喝酒居然不是用酒杯,而是用一个个细小的碧绿竹筒,盛酒的容器也不是常见的玻璃酒瓶,而是一尊造型古朴的朱红色大葫芦。
这葫芦浸在篝火上的那口铁锅里,随着沸水上下沉浮。谁的竹杯空了,就自己伸手取了大葫芦斟满。
“他们倒是风雅的紧。”一旁旁观的他笑着暗想,却并不是很惊讶。山中常有一些游客追思古人,做些返古的事情,他见得多了,不足为奇。
侧耳细听,他听见这些孩童所讨论的内容亦不过是一些极无聊的琐碎杂事,虽然他们的方言他不甚明了,但隐约中也是听得明白一些的,比如某某又嫁了一位新人,某某又去了他乡某地定居,或者某某做了一件好玩促狭的事儿……
听了一会,他渐渐感觉到无聊,复又倒头酣睡。这般不知道过了多久,那群孩童的说话声似乎飘到他睡卧的溪石附近。
“就这块巨石最好了,又平整又大,而且临着水……”有女童稚嫩的声音在他耳畔轻语,他微微睁开眼皮,见这声音的主人面貌娇憨,穿一件浅绿衣裳,正是那群孩童中的一员。
这绿衣女童一边抚摸着他身下的溪石,一边又悄声地继续说道:“可惜被人先占了。”
“是啊,而且人家是先来的。”这是适才邀请他饮酒的白衣小孩的声音,他还记得,对这礼貌的孩童他挺有好感。
“如此,怎么办好?别的溪石要么不平整,要么小了,容不下我们这许多人……”绿衣女童撅嘴对白衣小孩轻声嘀咕。
“让给你们吧。”听着耳畔两个孩童的窃窃私语,他索性也不装睡了,伸个懒腰坐起来说道。
溪石多的是,他一人也占不了多少空间,随便再找块小石头躺着一样可以安卧,而且这些孩童们也挺可爱的,他乐意帮助他们。
“这,这真是多谢了!”礼貌的白衣小孩和绿衣女童被他突然坐起吓了一跳,一同往后退了一步,但听见他如此说,复又脸现喜色,连连拱手道谢,行的居然是古礼。
他摆摆手,阻止这两个小孩的道谢,翻身下了这块溪石,重新寻觅了另一块稍远处的溪石躺下。
但是两番被吵醒,令他再无睡意。于是干脆也不睡了,他枕臂斜躺着,打量这群孩童们。只见这群孩童纷纷登上适才他睡卧的巨大溪石,四散随意盘坐。
他们要干什么?玩游戏吗?他饶有兴趣地猜测,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他目瞪口呆!
他瞧见这群孩童坐好后,竟各自整肃衣襟,神态庄严地从身前虚空取出各种琴、箫、古筝等乐器,其中一胖胖的孩童,取出的更是一面硕大的雕花大鼓。
“我要开始了。”这胖胖的孩童兴奋地说了一句,便轻敲了一下身前大鼓……
鼓声空灵,仿佛打开了一扇门,刹那间,溪石上众乐纷然和鸣。而伴随着这悠然古朴的音乐声,适才和他说话的绿衣女童则幻化出一身长袖宽袂的霓裳,于巨石中间蹁跹起舞。
“幻觉?这一定是幻觉!”他使劲揉揉眼睛,再次看去,眼前却还是这幕情景。
他忽然有些恐惧了,对这群孩童的来历产生惊疑,山中常有精魅惑人的传说,莫非眼前的这群孩童便是那些惑人的精魅?
他心中惧怕,起身欲逃。但莫名地又有些留恋。这是一种非常奇怪的心情,奇怪得让他有些恍惚。
……
微雨如丝,石下泉声汩汩,三两游鱼在雨丝的涟漪里盘旋,青苔在竹影下缓缓蔓延……
不知不觉,溪石上的一曲终了,他的心也从最初的惊疑,渐渐沉凝为一片安详。在这样的山中午后,听着这样的音乐,就算被精怪魅惑,也是值得的吧?他自嘲道,并且为自己刚才的惶恐羞愧。
遥遥地,他忽然望见那正在起舞的绿衣女童跳下溪石,径直向自己走来。
走到他面前,绿衣女童抬手从脖子上摘下一方小佩,递了给他,“适才我们打扰你了,无以为谢,这方玉佩就送你做个礼物吧。”
他茫茫然伸手接过,低头看手中的小佩,是天青色的一方好玉,它的一面寥寥数笔雕刻着一弯浅月,一面却是古拙的二个行书草字,他倒是认得,那是“长安”二字。
握着玉佩,他抬起头,欲要推辞不受,却见眼前山水依旧,哪里有什么绿衣女童的影子?而溪石上演奏的孩童们也全都倏然消失无踪了。
……
数年后,他离了山,去山外的城市求学。他本性依旧孤独,不适合校园的宿舍群居生活,于是独自在校外租了房居住。
从学校到他租住的所在,要经过一片老旧的巷子,那片巷子临着江,阴暗潮湿,近半的房屋已经空置荒凉,成了江边雀鸟们的栖息地。
这是一个大多数人都唯恐避之不及的地方,他却很是喜爱,常常于睡不着的夜晚在这片深巷里四处游荡。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爱这片巷子的什么。大概,就是喜欢这灰败中的寂寥,以及一抹那旧建筑内被岁月沁入人心的阴凉吧。
某个夜晚,他又进入了这片巷子。他随意散漫地行走着,恍惚中走进一片以前从未踏足的巷陌。透过湿漉漉的江雾,他发现这片巷陌竟保存得极好,地上的青石板、檐头的雕刻、每户人家门前的小石狮子,都带着一股润润的新意,不象别处的那般残破不堪,仿佛才新建不久。
他缓缓走到巷陌的尽头,看见一扇斑驳的木门,有一丝昏黄的灯光和隐约人语声从这木门后面传出。
这灯光和隐约的人语,衬着门外的冷冷湿雾和幽长深巷,于寒夜里勾勒出一幅温暖静谧的画面。
他悄然伫立,瞧着眼前这幅画面,神思摇曳,竟是痴了。良久,他方醒转过来。怅然地转身欲离去。
但就在这时,他身后吱呀一声,木门被人从内打开。一位身材修长、著青色古装长衫的少年端着蜡烛推门而出,站在门口向他遥遥招手:“夜深露重,客人既然到了门外,也是有缘,何不进屋一叙?”
这突然出现的少年衣着举止颇有古风,神态也温文有礼,见他疑惑,复又微微一笑,再次招手邀请。
他踌躇数秒,便洒脱地跟随少年进门。见门后是一间普通的庭院,三两庭树散布其间,掩映着一小阁。小阁灯火通明,绰约可见内有四、五人围坐。
小阁下,一长发白衫的男子在执长毫泼墨粉墙,他凑近仔细观看,认出是极张扬的狂草,墨汁酣畅淋漓地洒满一壁。
小阁左近,亦有一古装虬髯老者安坐于庭树下绘画,画中人物却是他对面两位弈棋的青衣少女。
眼前情景,仿佛是唐宋电影的夜宴画面,令他生出穿越时光之幻觉。而引他进来的青衫少年这会儿也转身径自走了,留下他不知如何是好。
他彷徨了一阵,最终索性自由自在地沿着庭院内的小径随意行走。他穿过庭院,绕过庭树和小阁,一直走到小阁后的一方池塘边。
夜色下,池水幽暗,流萤闪烁其间,映照出浮萍点点,显得甚是宁静空灵。他寻了池边的一块青石坐下,整理有些凌乱的思绪。
沉思中,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骇了一跳,猛地转身,却见身后立着一位白衣人。这白衣人冲他一笑,从腰间解下一葫芦,仰脖灌下一口葫芦中的液体,又伸手把葫芦递给了他……
酒香扑鼻,不用看,他知道这葫芦中盛着的必是酒水。他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接过来。暗夜、奇异的庭院、奇异的一群人,容不得他不疑惧。
任他疑惧,白衣人却并没有收回葫芦,依旧面向他笔直地伸着手,脸上还挂着一幅似笑非笑的表情。这表情让他感觉十分熟悉,又有些恼怒。他终于伸手接过葫芦,学着白衣人的模样仰脖也灌下了一大口。
烈烈的液体入喉,在腹中腾地燃烧起来,烧得他浑身发烫,头脑也有些醺醺然,他忽然觉得十分快意,脑海深处的某一隐秘地方翩然浮现出许多他从未见过却倍觉熟悉亲切的画面。
那些画面是奔马、长铗、热闹喧哗的古代街肆、胡姬柔软的腰肢,以及厚重古老城墙上的箭痕与苔藓,还有城门上的长安两个字……
次日清晨,他从江边的这片巷陌中醒来,身畔没有昨夜润润的新巷,也没有了那座庭院和小池。唯有淡淡的酒香萦绕身畔不散。
……
人终究会老去的,他也不例外。转瞬间,挥手告别自己温润的少年时代,他也步入了碌碌的中年。
这期间,他谈过两、三场恋爱,结识了不少朋友,工作换了四、五个,聚散离合寻常事。
最后,他落脚到另一座热闹的城市,自己开了一间小小的商店为生。他的性格已经不再那么孤僻清冷,而是变得温和文雅,像所有的买卖人,他的脸上总挂着一层笑。他会和街坊邻里打招呼、讲笑话,会对顾客们说回头再来,也会送给他店里嬉戏的小孩子们一些小礼物。当然,他偶尔也逗弄他们,恐吓他们,并以此为乐。
总而言之,他纷纷已经完全适应了这个社会,并看起来游刃有余。可是骨子里,他深刻了解自己,他其实只是沉下去了,而不是融进去。
他就像是一尾沉在池底的鲤鱼,在等待着一道惊天的雷霆响起。至于这道雷霆究竟会在什么时刻响起?他却并不知道,或许在今生,或许在来世。也或许已经响了,只是自己迟钝地没有被惊醒。
他常常在无人时抚摩着那方玉佩,指尖游走于它细腻的纹路间。长安长安,他知道那是一座城,也是一群“人”,而他,曾经那样地接近过它。
……
这天午后,店里只有三、两个客人,一个邻家小儿赖在他怀里吃棒棒糖。他抱着小儿,和顾客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面前柜台上还放着一本摊开读了一半的书。
这样平淡的午后场景,是他每一天的写照,他早已经熟悉无比。他甚至知道再过不久,邻家小儿大嗓门的祖母就要喊邻家小儿午睡,然后邻家小儿会飞快地跳下他的怀抱跑回家。而他,在打发掉这三、两个客人之后,会继续坐下来读书,直至新的客人上门。
然而就在此时,他眼角的余光忽然发现对面热闹的街道上有一位小小的身影在向自己招手。这身影是淡绿色的,浅浅的、润润的,如同他幼时山野生活中的一抹绿影。
他心中霎时一动,放下邻家小儿,推门走了出去。不管不顾身后一个顾客正拿着商品追着自己问价。
他走出了小店,站在街道这边,隔着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和车流,他终于看清楚了这淡绿色身影的真面目,还是那样稚嫩和娇憨,仿佛时光从未在上面留下痕迹。
他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从怀中掏出那方小小的、天青色的玉佩,“你们终于来了,带我回去吧。”他在心里说。
一刹那,在他眼前,城市消失了,街道消失了,来来往往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车辆消失了,他身后的小店、小店中正在吃着棒棒糖的邻家小儿,以及正呆呆拿着商品望着他的背影的顾客也消失了……
天地苍茫,只剩他和对面的那道小小绿色身影存在。混沌之中,有物如流星坠地,从无限遥远的天际飞驰而来,一闪,便坠落在他和绿色身影之间,化做了一条苍青色的巨龙。
巨龙静静地凝视着他,他从巨龙清澈的眼眸里,忽然看到一抹熟悉的神色。是的,正是那夜同他一起饮酒的白衣人的目光;而从一只峥嵘龙角上,他亦看出那夜庭树下端坐绘画的虬髯老者的身姿;至于另一只龙角上,他分明看见幼年山谷中相遇的那些孩童们的影子……
他突然明白了,长安长安,原来不仅仅是一座城,也不仅仅是一群“人”。它还是一条龙,一条古老的龙。
他再度微笑,向巨龙走去,巨龙一声嘶吼,高昂起头颅,露出下颌一小片空白的位置。他知道,这是嵌着龙珠的位置,亦是自己的位置。
他轻轻地举起手中天青色的玉佩……
第二百七十八章
苍龙垂落的龙尾扫出一片空地,它庞大之极的身躯跟着环绕基地一周,在基地外围碾压出一道宽逾千米的深沟。沟里面的尸妖俱成粉末。
接着,苍龙又抬起头颅,一双巨大的龙目盯向从天穹射下来的那道金光,数百只侥幸躲过一劫的天使,正拼了命地振翅往金光内逃窜。
苍龙张大嘴,对着金光又是一声嘶吼。肉眼可见的波纹如同一支利箭一般撞击到金光上,金光砰然碎裂,它附近的所有天使也诡异地定住不动。
数息后,这些天使们纷纷从高空坠落,将地面砸出一个个人形的坑洞,它们四肢扭曲、羽翼散乱地躺在里面,气息俱无。
战场上一片寂静,就连远处残存的尸妖也停止了冲锋,它们血红冷漠的眼眸里,第一次流露出恐惧的情感。一只尸妖缓缓后退,带动了它身边的同伴们也跟着模仿……
苍龙见此,再度发出一声龙吟,它回头望向站在基地高处观战的李寂然,伸出一只前爪像人挥手似的摆了摆,就原地突然消失不见了。
李寂然脸带笑容,回应地也挥了挥手,他身旁的基地指挥官恐惧地强扭过脖子,望着他颤声道:“这就是你们的力量吗?”
“不,它是属于所有华夏子民的力量。”李寂然纠正基地指挥官的语病,“也正是因为有它们的暗中存在,我们华夏族的神灵才充满温情。”
“既然我们有如此强大的力量,为什么要等到现在才拿出来呢?早点拿出来,一举荡平尸妖与异族的神灵多好。”基地指挥官一脸疑惑,并为刚才牺牲的战士们难过。
李寂然叹了一口气,向基地指挥官解释:“你误解了,我们的力量并不是无敌的。就拿尸妖来说,一个人可以轻松消灭成千上万只蚂蚁,但要是面对铺天盖地的行军蚁群呢?再厉害的人也只能转身就逃。而地球上尸妖这个群体的数量,可是有数十亿之多。”
“所以即便是刚才的那条巨龙,如果遇到上亿的尸妖,它也只能暂避锋芒。对付神灵们也是亦然,当天使的数量够多,我们也没有必赢的把握。只能抓住机会,能消灭一点就消灭一点。”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是我太过于急躁。”基地指挥官恍然大悟,向李寂然道歉。
李寂然豁达地不以为意。并善意地转移话题:“现在尸妖泛滥,估计神灵们很快又要与这些西方的人类幸存者联合,一同对付尸妖,你们要早做准备。”
“这西方的人类还能再与神灵联合?他们难道还会相信神灵的话?”基地指挥官难以置信。
“信仰神灵的家伙还是大有人在的,况且此时此刻,这些西方的幸存者面对神灵们重新抛出的橄榄枝,他们难道能有别的选择?”
李寂然苦笑着继续说道:“不与神灵联手,他们就要两面为敌,而尸妖是绝对不会与他们联合的,因为尸妖心中满怀着对活人的憎恨。”
“憎恨什么?这是天灾。”基地指挥官插嘴,“又不是人类害死它们的。”
“不,那些横死之人变成的尸妖不会这么想,嗜血的疯狂让它们只会怨恨与愤怒,愤怒为什么痛苦死去的是它们,而我们却好好地活着?”李寂然回答道。
“好吧,这愤怒倒也说得过去。”基地指挥官联想到天灾面前死得最多的都是没什么准备的穷国之人,一时无语。
“但如果西方的幸存者与神灵们又和好了,我们夹在中间岂不是很尴尬?到时候又要千里迢迢地撤回去?”基地指挥官忽然想到一个很严肃的问题,他询问李寂然。
“是啊。”李寂然挠了挠头,发觉这还真是一个问题。
“一群庸才瞎指挥!”基地指挥官忍不住跳脚怒骂:“总参的那些蠢货们,就不能看问题看得长远点么,就知道来回折腾我们这些倒霉的大头兵!”
“嗯,那些家伙们确实太短视了!”李寂然连连点头附和,他却是不敢承认当初出兵前,自己也投了赞同票的。
当然,这也怪不得李寂然,谁知道沉入海底的数十亿人会变成妖魔啊!除非有人能活五千多年,见过上一次的大洪水。
这样的人地球上可是少之又少,就连上帝与佛祖的寿命,也不过三千年而已。
对了,天庭上的老头倒是肯定见过。李寂然摸着下巴陷入沉思,决定什么时候再上天庭,从老头那套取些情报。
……
时光匆匆,李寂然转眼在基地又待了数日,军队撤离西方的命令终于从总部传来。华夏军队在西方转了一圈,又悄然撤了回去。
李寂然跟随部队,也回到了国内的地底避难所。那是一方华夏族从五十年代开始,营造了几十年的巨大空间,据说挖通了几座大山,最远处可以达到西部高原底下。
此时因为尸妖的出现,避难所里不能战斗的人员,全部被强制送去了大荒,而李寂然搭乘最后一班运送平民的列车,也顺道前往大荒。
穿越地底光门时,李寂然从列车车窗内看见,巨大的光门正在缓缓地缩小,原本可以并排通过二十辆列车的宽度,已经缩小了一半有余。
与李寂然同座的一位老者告诉李寂然:“这道光门最终要缩小到只能通过一辆列车。”
“为什么要缩小?”李寂然好奇地问老者。现在灵气充沛,那能扩大光门的胖子应该不虞消耗才对。
“上面的命令,说是担心尸妖如果攻陷了地球避难所,光门太宽大了,众多尸妖会通过这道光门蜂拥冲进大荒……”
“而当光门只有一辆列车的宽度,同时能穿越光门的尸妖就少了很多,可以轻松应对。”老者耐心地向李寂然解释。
李寂然闻言明了,不过这时他却想到了地球上还有一个能通往大荒的光门。幸好那道光门是掌控在黄巾教的手里,以黄巾教的能耐,大概,肯定不会被尸妖抢夺了去吧?
李寂然略感担忧,却很快回忆起那中年道姑的厉害,他忍不住自嘲一笑,“我真是杞人忧天了!替一个修行了两千多年的守门人担心。”
李寂然放下心来,复又与老者闲扯:“您老如何知晓这些消息的?”
老者矜持地抚摸胡子,回答李寂然:“我就是负责建造这些铁路的总工程师,日后我们重返地球,回去的铁路也应该是我负责……”
“您老想过什么时候能够重返地球吗?”李寂然笑语。
“五年吧……”老者乐观地分析道:“一旦自然环境稳定下来,我们就可以杀回去。在高科技武器面前,我不相信那些尸妖还能翻了天!”
第二百七十九章
移民大荒的华夏一族欣欣向荣,被驱赶到盆地入口处的亡灵们,却是与守在外面的诸多王国联军打了起来。
两者之间的战况,大荒里唯一的一个电视台时常有直播,由于内容精彩,打斗真实,还有许多魔法特效,很快就成为了收视率最高的一个节目。
以至于到了后来,王国联军里经常出场的,表现优异的勇士与巫师,华夏人都熟稔无比,各自拥有一大帮粉丝。
当然也有暗黑系的家伙,他们的偶像就是亡灵这边的某个白骨巨人或亡灵法师。这也导致每天聚在电视机前看直播时,观众常常泾渭分明地分为两派,他们各自为自己的偶像吆喝。
譬如这天,亡灵大军又在攻打谷口关隘,它们顶着弓箭与各式魔法,一鼓作气冲上了关隘的第一层。逍遥与白晶晶就忍不住手舞足蹈起来,为领头一个浑身骨刺是幽蓝色的白骨巨人加油呐喊:“毒骨大人,太棒了!”
而那边厢,阿愚与胡三娘亦不甘示弱,也为她们的偶像鼓舞打气。嗯,她们的偶像是一位年轻俊美的男性巫师,因为一头银发飞扬,被粉丝们取名为白狼。
此时,白狼与毒骨恰好对上了,一个纵跃如飞逆流而上,一个冷静地举起法杖,杖顶宝石射出阵阵强光……
可惜就在这关键时刻,直播无人机的镜头突然转换了,嘘声一片里,镜头竟然转向了天空。
天空中也在鏖战,几十条骨龙与十多位龙骑士来回穿梭。各种龙息纵横交错,斗得也是不亦乐乎。
不过相对于地面的战斗,这次粉丝们的偶像出奇地一致,都是一位黑色头发的人类女子。因为这人类女子实在非常优秀,从直播开始,她出场就没输过,无数的骨龙在她的长枪下陨落。
粉丝们为她取名花木兰,秦时月的小店里都已然有了她的动漫雕像,属于爆款。
只是今天,她周围的骨龙似乎太多了,她的同伴们一个个被消灭或者逃逸,最终,只剩下她独自面对一大群骨龙。她左右冲突,渐渐寡不敌众,胯下飞龙也是满身伤痕。
无奈之下,她只能杀出重围也逃离战场,但仓促间,她却逃错了方向,反而逃向了盆地的深处。
电视机前的华夏人俱为她捏了一把汗,估计电视台长也是她的粉丝,直播镜头竟一直体贴地跟随其后。伴随她越逃,离关隘越是遥远。
于此期间,地面上越来越多的骨龙升起,它们围追堵截,一副誓要将她留下的架势。她奋起余力厮杀,一直冲入华夏族的领地。骨龙们不敢越界追击,纷纷回转,她方松了一口气。
但这时她的坐骑飞龙也受伤过重,勉强降落地面后就伤重而逝了,她跳下飞龙,走了几步也昏倒了。
……
直播到此结束了,电视机前的观众却依旧兴奋。很显然,这绰号花木兰的女子将是第一个与华夏族接触的、盆地外的人。
她接下来的命运如何?成为了一个大家热切讨论的话题。有人希望将她留下来,与那些从地底救出来的人一同生活;有人则站在保密的角度,觉得应该杀掉她灭口;还有人生性善良,认为不能限制她的自由,任她去留随意……
这种讨论里面,其实暗中包含了华夏族以后对大荒异族的态度,它迅速在民众间成为一个热点,引燃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大辩论。
李寂然身在其中,自然也不可避免。半月后,他就被官方邀请,参加了一个研讨会。还是当初的那些人,当然研讨会的题目变成了如何处置花木兰。
会场上众人各抒已见,议论纷纷,李寂然旁听了一阵,说出自己的意见。他说道:“我们躲在这亡灵盆地里的秘密,迟早会暴露,反正我们现在立足已稳,再保密也没什么意义。除非我们想玩个偷袭,把周边的国家灭亡。”
“但灭亡了周边国家,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呢?我们旁边只会多出来无数憎恨我们的难民,出于人道主义,我们还要浪费自己的粮食养活他们,就像过去欧洲的那些傻瓜。”李寂然耸了耸肩膀。
众人一起失笑,但有好战者还是反驳李寂然道:“可以掠夺他们的资源与人力啊。”
“用战争来掠夺,是建立在彼此文明程度与科技水平相似的前提下。”李寂然摇头,“否则,就是最愚蠢的方法。”
“好比你明明可以用一颗塑料宝石,从古代人那儿换取想要的任何东西,却偏要浪费比塑料宝石还贵重的子弹,去杀了人家抢夺。关键是你还不可能将人家全部杀完,还会留下许多难以化解的仇恨,实在是得不偿失。”
“所以我的意见,就是将她礼送回去,并以此为契机,与盆地外的各个王国建立起良好的外交关系。”李寂然侃侃而谈,“然后向他们倾销我们的廉价工业产品,换取我们急需的粮食与各种物资。”
……
这场全民辩论的结果,最终以官方表态送花木兰回去而尘埃落定。同时也定下了华夏族在大荒的外交基调,就是互惠互利和平发展。当然,人若犯我,我必诛之!
一直被软禁的花木兰,此时也获得了完全的自由,她可以在华夏族的各个城市随意游玩,与她众多的粉丝互动。
而当她来到李寂然所呆的城市时,受现代文明的诱惑,以及某些粉丝们的刻意腐蚀,她已然乐不思蜀,不想回去打仗了。她宣布要进军演艺界,成为第一位可以表演胸口碎大石的大荒异族歌手。
这与官方当初的设想偏离了轨道,她必须回去啊,不然没人引路呢。无奈的官方,只好偷偷将她房间里的DVD碟片换了,把那些我是歌手等节目,统统换成为她特制的,讲述忠孝节义类的宣传片。
如此潜移默化的影响下,方才重新将她纠正过来。而官方也不敢再让她久待了,怕她又出什么妖蛾子,匆匆拜托李寂然将她赶紧带回去。
至于官方为什么要找李寂然带她,理由也很简单,盆地外面没有飞机场,无法用飞机运送,直升机的飞行距离又完全不够飞到盆地外面。所以这事只能有劳李寂然了。
与她同行的,还有一干外交官员,顺带各种各样廉价的工业产品也带了一大堆。
按照官方的意思,李寂然把他们人货混装,一股脑塞进旧藤箱里就行了,反正又死不了。当初,李寂然用旧藤箱运过一回士兵,官方是知道的。
但今时不同往日,李寂然清楚他的旧藤箱里还有一只要化蛟的大蟒蛇呢。这点人塞进去,就是大蟒蛇的零食。
最后没办法,李寂然只好拿出好久没用的那架折纸马车,再让它跑一趟了。
……
临走前,鉴于马车的空间够大,李寂然又找到莫林与地精老头,还有卡洛儿与艾丽,问他们要不要一同离开?却不料四个家伙全都拒绝了李寂然的好意,他们说还没玩够。
倒是精灵族少女沙鱼儿,告诉李寂然她家离这盆地不远,缠着李寂然,她要李寂然送自己回一趟家,做为报酬,她将告诉李寂然一个秘密。
而这个秘密就是,她知道有一条捷径,可以迅速到达大荒的另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