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物者三(已经写完,不要担心)

  那台面上,由恐龙头骨磨制而成的色子正安静的一字排开,十八点嫣红如血。
  司钟的下巴掉到了桌子下面,它赶紧拿一条腿去找,找了半天嚷嚷起来:“那谁,脚拿开,踩到我下巴了。”捡起来随便擦擦,装上去,发现我好奇的看着它,就解释了一句:“习惯性脱臼~~“。
  辟尘哈哈大笑两声,他其实本性比较安静,很少笑成这个样子的,可见赌博对人也好,对犀牛也好,都有非常巨大的影响。不等人家发话,先赶紧过去把所有筹码都拿过来,一边还教训人家:“愿赌服输,不要赖皮哦。”乐颠颠过来往我面前一堆,说:“猪哥,等一下兑了现金,先去买一份大的保险给你,免得你将来老了还要我养。”我白他一眼:“可是我也养过你呀,不要尽一点反晡之恩吗?”
  所谓一家欢喜一家愁,我们赢得心满意足,就有人脸皮发紧。蓝毛伏地魔好像把什么都输光了,垂头丧气跟着一位火女走开,经过我身边看到我好奇的目光,他很善解人意的通报一声:“我刚才押的是一年的西方魔界通译服务,可惜专业人才不值钱啊,一下就输掉了。”
  我身边那位带翅膀的美女,一样也输了。她这次就不如刚才镇定,转头狠狠看了我们一眼,眼睛犹如最美丽的初生杏子,流荡神光,摄魂夺魄,而那瞳仁的颜色,竟然是一种神秘莫测的幽深紫色。
  八爪司钟下巴装好了,百思不得其解的对我们看来看去,嘀咕着:“刚刚我摇的真的是三四二啊,怎么会变成三个六的?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
  满桌赌客纷纷扰扰,议论不休,从他们的讨论中我们听出来,这位司钟可不是普通打工仔,乃是纵横非人地下赌场数百年,号称摇一不二的骰子之神,今天摇出的点数居然可以在眼皮下被人改掉,实在是生平仅见的奇观。
  我悄悄问辟尘:“你怎么改掉人家骰子的?”
  他漫不经心的数着筹码,说:“我哪里有改掉人家骰子啊,是他自己性子急,没等停稳当了再开。”
  我听得不是很明白,旁边先已传来一阵大笑声:“风之辟尘,藏世已久,今天居然在这里再睹真容。”
  
  跟辟尘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呢?对人类来说,是很久了,十二年前?美洲死亡大峡谷的一处石壁地下。记得他的小眼睛闪着非常忧郁的光芒,看着我穿一身猎人服走近,远远就无精打采的对我说:“你是不是来抓我的呀,我不愿意跑了,你抓吧。不过,你能不能不把我送到曼谷去啊,曼谷的空气里都是脂粉的味道,我最讨厌女人的味道了。”
  我一头雾水的站在他面前,作为一只刚刚出道的菜鸟,我实在是花了很大的功夫才认出,眼前这位长得象一头猪的仁兄原来是一只半犀人。
  事实上我当时不是去追犀牛的,我不追任何东西,而是在做一次长途徒步拉练。走完死亡峡谷后还有一个游泳横越大西洋和骑一辆二二型号的小自行车上西藏。之所以我要一个人来搞这些有的没的,并非患了成年型多动症,而是因为我比较人头猪脑,居然在新进猎人开工动员会上发表了一通演说,大意是要加强猎人自身体力与智力修养云云。这番话耗时不过五分钟,带来的直接后果大费周章:我一个人来做铁人三项,而其他十三人去做国际门萨智多星协会的入会智力题。
  我猜这种安排本来是要整我一个人的。可惜梦里纱实在太高估了他手下猎人的脑容量。当我活蹦乱跳,精神抖擞,一身漆黑回到总部的时候,非常出乎意料的发现,那些做智多星题目的仁兄当中,有一半因为产生了强烈的自卑情绪和自杀倾向而进了心理医院,另外一半,就都被某一道题目卡住,一天到晚神神叨叨,五迷三道。说起来我的破坏力实在不算小了,提个小建议而已,一下子就把那年的合格猎人全部废掉了。除了我以外唯一幸免的是山狗,他是真的聪明,做题目做不出有什么好担心的,去人类的书店买答案回来抄就好了。
  那天我已经走了整整十三天的无人峡谷,虽然不算累,可是初出茅庐,还没有练出忍耐孤独的工夫,早就无聊到和自己带的背包谈起心来,刚好说到出了这个狗屁地方以后要去哪里找人来喝掉两加仑啤酒,就发现了一个真的会说话的东西。那时候我的心情,简直用激动两字都不足以形容。站在他面前我想了想,问他:“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做铁人三项,你和我一起,就没有人追你了。”
  
  我们首先走出了大峡谷,一路说说笑笑,十分快乐。游大西洋的时候,路上遇到了两只海豚谈恋爱。雄海豚一副求之不得辗转反侧的样子让我们觉得十分有趣,蹬着水在一边哈哈大笑了一场,结果把人家惹毛了,不泡MM了,倒过来追杀我们五十里。你要知道海豚一样是会咬人的啊,而且咬得非常之痛,雪上加霜的是,辟尘竟然不会游泳!不会游泳你跳大西洋还比我快!于是我必须一只手拉住他,一只手划水落跑,生怕海豚叫上他们家表弟鲨鱼一起来,我们就完蛋了。那天可真是把我累坏了啊。
  不过,这件事情最后是以喜剧结尾收场的,这只勇猛的雄海豚因为它的威风而获得了爱人的芳心,卿卿我我去了。而我就不小心获得了辟尘的犀牛心,它上了岸就决定要跟着我了!
  那一次拉练的过程中印象最深刻的事情发生在我和辟尘骑一部自行车上西藏的路上。我们走的是青藏公路,在接近目的地的前一百公里,本来非常之好的天气突然变脸,刮起了一阵非常强烈的高原飓风。一时间天旋地转,尘暗天堂。我们的自行车给吹得直接飞起来了,在空中摇晃了两下,眼看要一头栽到悬崖底下去。我一看情况不妙,双手扶着车把立时起跳,拽上辟尘,翻了两个筋斗落了地。赶紧找到一个避风的地方躲着。眼看这风夹杂着无数的沙砾,来得气势汹汹,一时间都没有停下来的迹象,我心里一迭声叫苦:“有没有搞错啊,什么时候西藏天气成这样了?”
  为了保证安全,我顾不得去研究这个反常天气现象,先依靠自身能量建起一个护卫式防护罩,建得七七八八了先一头把辟尘拉进去,自己蹲在还没有来得及封住的口子上,嘴巴里唠叨着:“完了完了,学艺不精,学艺不精啊。”一边回头叮嘱辟尘:“喂,你要呆在我背后啊,我能量不足了,这口子好象封不上了。我跟你说,要是我别卷走了,你也千万不能出来,千万不能出来哦。”
  那阵飓风确实非常之强烈,据说造成了青藏地区很长时间的一阵交通瘫痪和巨大的经济损失。可是自现场唯一的目击证人----猪哥我看来,那已经是这阵飓风可以造成的最低伤害,因为就在我说完要辟尘呆在我身后不动的那番话之后,他一把推开我走出防护罩,把飓风收起来了。
  所谓收起来,意思就是,张开他的手,跟收衣服一样挽了几把,接着那阵风就哗啦一下蓦然消散,顿时天开云朗,满目青翠空远,无限河山。
  面对我近似要面瘫的傻样,他摇摇头说:“你这样也算是猎人啊,居然不知道半犀人是可以控制风的?”
  是吗?我当时还确实发了一阵愣,记得念过的教科书上说,半犀人的特长是净空,就是收集并转化空气中的有害杂质,提纯特殊成分,控制适合地球环境的大气平衡。无论是我之前遇到的几个半犀教学模范,还是各种书上看到的资料,都没有说会它们牛皮到这个程度,可以控制风啊。
  我不知道辟尘从哪里来,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往哪里去,既然大家都那么糊涂,那我们就一起呆着吧。虽然我经过这一趟拉练回到总部以后第一次接触到追猎榜单,就看到了辟尘的名字赫然在目,不过我无论对猎人联盟还是对辟尘,都一句话没提这件事。接下来的十二年,始终被列为前三大猎物的半犀人长老辟尘,就和我一起,四处游荡,洗衣做饭,闲来看电影,没事把歌唱。他对风的控制能力,我渐渐司空见惯,无非是拿来做做清洁啦,当吸尘器啦,阴雨天气给衣服强力脱水啦,还有找我丢三拉四的
  还有找我丢三拉四的东东西西啦。发挥到最大作用的是后来帮小破每年春天放风筝,那风筝完全跟成了精一样,在空中想它干什么它就干什么,有一次国际风筝表演队不巧在训练的时候遇到我们,所有队员看了一阵以后,都决定回家金盆洗手,退出这一行,免得丢人现眼。
  
  朝夕相处,十年以降。按理说,我对辟尘的一切,都应该是非常非常了解的了。可是,当我听到有人叫出“风之辟尘”这四个平常的字,却有一种非常奇怪的隔膜感觉涌上心头。那种感觉在我遇到狄南美现出真身大开杀戒的时候有过,当我看到小破眼睛里充满的不是天真笑意而是恐怖蓝光的时候有过,现在,我又回到了那种突如其来的哀伤与恐惧里,那种恐惧,叫做失去。我却始终不知道,那到底是为了什么。
  
  辟尘,在听到那一句话的时候,整个人忽然静下来,那种静来自虚无,也来自回忆。来自他正凝视着的无限远。很久很久过去,辟尘淡淡的说:“敛? 别来无恙?”
  
  说着话,微笑着,从人群中走出来的,是黄金使。我适才在右边第二台看到他。不过当时可以看的东西太多,无论多么伟大的男性朋友,都不太可能吸取我全部的注意力。因此,此时我才清楚的打量他,穿一件银色的长袍,光一个亮晶晶的头,五官都在位子上,却看不太清楚到底长成什么样子,因为都被他脸上的毫毛给遮住了。我说,这哪里叫毫毛啊?简直是箭猪的背!无比浓密之余,根根都是纯净的金色。整个人看上去是毛啾啾,金闪闪的。我还注意到了他的手指,非常长而结实有力,却没有指甲。走到我们面前,他面对辟尘冷漠的眼光毫不介怀,仍然笑着说:“一别七百年,我安健,你呢?”
  
  虽然我老早知道辟尘有一把年纪了,不过也没有想到他竟然老到这个程度,七百年啊,喂,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听到我的嘟囔黄金使转过头来看我,掩饰不住的惊奇之色:“人类?辟尘,你几时和人类为伍的?”
  为伍?说话不要那么难听啊。说起来解释我和辟尘的关系是颇费一点功夫的。你看,我们没有结婚,双方父母也没有见过面,跟人家介绍说我没有女朋友,就是跟这位在同居吧,人家的下巴都和八爪司钟一样掉下去,而且人类结构很落后,都没有办法捡起来。过了二十岁之后,就有好多不相干的人来介绍我去相亲,从三十八岁的处女到改嫁九次的寡妇都在大力推荐之列,甚至跟我感情不错的非人也要来插一脚,帮我介绍老鼠天师!这些,都被我大义凛然的抵抗住了!无论是美色的诱惑还是群众的压力,这十几年,我都始终如一,赚到钱就交给他管,出去狩猎也多半把他带上,和一头犀牛风风雨雨同甘共苦过日子,没有人给我立传写书拍电视记录片不说,现在居然跑出一位来表示蔑视!叫我如何不觉得颇为不爽。
  幸好辟尘没有因为正在装酷就一笔抹杀我们的感情,他身子一侧,对黄金使断然说:“我跟谁混管你屁事啊,没事闪开,我们还要继续玩呢。”
  这么干脆我喜欢,黄金使者好似也没有什么其他意见,侧侧身到一边,八爪早就等得不耐烦了,此时又吆喝起来:“来呀来呀,大赌可以~~~”。唉,他好象没有第二套说辞啊。继续表演了一番魔术般的软足之舞后,色钟落台,我注意他的一只脚尖微微搭在一边,仿佛随时准备发力,改变中间色子的形态。辟尘好似也看到了,却不以为然,懒洋洋对我说:“放心,放心,除非他有本事把里面的空气全部逼出来。”
  他把我们赢到的全部筹码一气又推了出去,叫道:“六六六,三个六,买大。”
  哇,八爪的脚都气得发红了。环视赌台上,月毓兽还有一些余资,新来了两只吸血鬼赌一幅毕加索的真迹,火女正找马良神鉴定,黄金使者也要掺一脚,而从各个赌台上汇集过来看热闹的赌客渐渐多了起来,把台子围得水泄不通。终于一切到位,色钟早已落定,连八爪一起,所有人眼睛都盯住辟尘,然后纷纷把自己剩下的筹码推上了了大。唯一的例外,是紫色美女。
  我很好心的提醒她:“你基本上都没有筹码了啊,还赌不赌?”
  她那能够把人的魂魄都一眼勾销的眼投在辟尘身上,那里面有一种奇特的深思意味,再流转到黄金使者,同眼留了一瞬,而后腰身一展,懒懒说:“我押一个消息,看看价值几何?”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低沉,沙哑,出自如此绝色的口,给我带来一种巨大的不适应,而更不适应的,是那声音中深深蕴涵的绝望口气。绝望。为什么我会如此觉得呢,难道是因为她接下来就说:“东京,三日内,灰飞烟灭。”
  
  满堂死寂。
  
  我和辟尘跟被人施了定身法一样站在原地。他低着头不知道想什么,脑门上的汗水一滴滴落,不祥之兆沉沉的侵蚀着我的脑子,铺天盖地。这时候,发布了惊人预言紫翅美女站起身来,不等赌台最后的开盘,袅袅腰身一扭,飘然离去。经过我身边时,她再回头深深的看了黄金使一眼,就在这瞬间,一只巨大的昆虫形象在她周围若有若无的升腾而起,仿佛要吞噬周围的一切,转眼后又无声的消失了。我整个人一精灵,好似在零下八十度的天气被人突然丢进冰水里,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为什么我感觉如此绝望,因为这美丽的女子,是厄运之蝉啊。我疯狂的大叫起来!厄运之蝉啊。
  
  厄运之蝉,传说中上帝要毁灭世界前所造出的一种预兆之物。我曾经以为这只是一个远古的神话,直到我连续在两个地方见到了厄运之蝉的真容。
  
  第一次,我所见到的不是真实的存在,而来自对远古遗物的幻影重造图象。那一次,庞培古城的废墟第一次被勘探发现,为了搜集更详细的古代生态情报,猎人联盟出动了精锐的调查队伍,辅佐以特殊的探测仪器,发现当时有诸多眼下已经非常罕见的非人种类与人类混居于这一座被诅咒的美丽城市。适逢星河猎人联盟与地球的十年互访,欧洲联盟的老大杀人狐狸,特意从星河联盟的到访者中请出时空景象重造能力者,再现历史上庞培毁灭的前一天。那熙熙攘攘的街道,脸带笑容的人们,高大古老的房屋与绝佳的城内风景,丝毫没有即将陨灭的阴影,我在一边随便看了看,也看得心痛无比。当时空景象重造即将来到火山爆发的那一瞬间时,我们都在荧幕上看到了,就在那一片阳光普照之下,只有一样东西预告了上帝的恶作剧,那就是一只停留在庞培城墙上的,巨大的,妖艳的,带着惊人美丽与不可言说邪恶的,厄运之蝉。
  那是一只有绿色翅膀与身体的半蝉半人。赤橙黄绿青蓝紫七个级别中,它位属中间。那种绿,如同草木初初长出嫩芽的翠,温柔的翠,软荡流离,如游如洗,宛如光阴一样迷人耳目。在它纯绿的翅膀上,由左至右,整齐的排列了七颗黑色的星状点,叫做灾像星。象征上帝震怒与惩罚的方式,看有几颗星亮,就有几种灾害出现。庞培的那一只,亮了三颗。土,火,灰尘齐齐为害,使得整个城市鸡犬不留,惨然灭顶。
  从此在猎人联盟的档案上,厄运之蝉的名字后注明:存在。大难之象。七级别。紫从未出现。
  
  另一次,是我亲身所见,那是在印度尼西亚狩猎期间,有一天晚上莫名被尿涨醒。本来被尿涨醒平常事耳,不时都要涨一涨,可是那一次我是在印尼南部未开发过的原始林区里,准备抓一条疫龙,由于当地的所有水资源,包括刚从天下落下来的,只要一进入疫龙的百米污染区都宣告有毒,我已经有三天加十八个小时没有喝水,不要说尿,连眼泪都没有。带着这突如其来奇特的尿意我坐在树上研究了一下上帝为什么如此喜欢恶作剧,得不出结论,决定还是去解解手过过干瘾。无论拉出来的是什么,我都要听天由命。刚一转头,冥冥中感觉自己已经把尿直接拉到了裤子上。在比我高一头的
  树枝上,一只鹅黄色的厄运之蝉正无声无息的敛翅停歇,一张看不出性别的脸毫无表情的看着我,翅膀轻轻振动,上面赫然有两颗灾像星熠熠泛光。仿佛是无数把嫩黄色的刀,一点点刺进我的胸膛,奇痛无比。就在这个关键时刻,我鼓起所有勇气,和蝉先生还是蝉小姐,打了个国际化的招呼曰:“HELLO。”
  伊把头微微一偏,倏忽间悄然飞去,要是我当时不是做梦的话,我隐约还看到它嘴角有一丝笑容。我在那里发傻发了半天,等反应过来,收拾了包裹撒腿就跑,坐上飞行器回到纽约,第一时间要求梦里纱出动政府力量去通知印尼做民众疏散和防备灾害的工作。我一辈子都记得,梦里纱以一种非常少见的悲天悯人的表情看着我说:“来不及了。”
  就在我离开印尼的时候,南部十七个城市发生多波式强地震,死亡人数以七位数计。同时长时间降超大阵雨,给外国搜救工作造成极大困难,预计之后可能有更多人死于救援不及。
  我一蹶不振的回到寓所,睡了很多天都不愿意起来。迷糊中老是看见那只厄运之蝉默然的脸,赤橙黄绿青蓝紫,黄色和绿色的蝉,已经带来了如此深重的灾难,当紫色的厄运之蝉出现时候,会发生什么?
  
  
  若是可以,我宁愿永生永世对此疑问一无所知,然而不如意事十有八九,眼下答案已经摆在我的面前。那是:“二十六日,东京,灰飞烟灭。”
  
  更正:是三日内,三日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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