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棉花开的地方(一个越战老兵的回忆)


  战地轶事


  萝卜干

  人,有时很容易满足,有时却一山望着一山高,需求无止境,生活上也是如此。

  现在,各单位都分到了白花花的大米,餐餐可以煮粥,适当时机还能吃上一两餐干的。但是,这些白米粥和干饭,肚子饿时撒上几粒盐也算挺有滋味。现在肚子不饿了,倒希望能吃上点菜或其他东西,至于大鱼大肉,倒是不敢奢望。周围是一片片山坡和开阔地,远处虽有小村子,菜地里也是干干净净,只见草不见菜。

  2月23日,炮团9连进入到前面的山包,和侦察连共守一山。我们炊事班的小王为了让大家吃的好,想了个办法。他猜测,炮团车多,带的粮食和菜也许吃不完,试一试能否讨到一点菜什么的,给干部们改善改善。他来到9连驻的山包,找到连长:“行行好,有什么咸菜萝卜干的,施舍一点。”

  你是哪个单位的?

  师政治部炊事班。

  到底还是“师政治部”的面子大,9连干部不敢怠慢,取出一小包萝卜干,给小王带了回来。

  小王这下立了一大功,每个人能分到几条萝卜干,虽说不多,一边喝粥,一边啃萝卜干,倒是格外有味道。

  侦察连与9连共驻一山,关系更不一般,干部战士互相寒暄,介绍作战经过,生活上互相关心。2排长邹宁軍向9连连长讲述抢粮过程后,给9连干部送了一条烟。9连连长如获至宝,叫战士装了一饭盘萝卜干给侦察连。

  
  阵地上炮兵和侦察连同山共济互相支援(1979.2.23)越南扣兰

  野营拉练和打仗,步兵很羡慕炮兵有车坐,车上能够多带一些东西。炮兵又觉得要天天扛炮弹,很辛苦,羡慕步兵能在前面冲冲杀杀。这下子,炮兵的优越性显露出来了。

  当侦察兵和炮兵正在互赠“珍贵礼物”时,我正好在场,动员他们在一起拍一幅“生活互相支援”的照片(战后这幅照片同时在几家报纸刊登)。

  9连连长特别高兴,叫人用旧报纸包了一包萝卜干送给我。我的这包萝卜干引起了一段“乞丐王国”的故事。

  在靖西旧州时,我们曾看了电影《巴黎圣母院》。影片中的乞丐王国,乞丐们一个个拿着烂钵子,走到哪里都是“行行好,施舍点吃的吧!”

  晚饭时,我赶回来了。政治部这帮人,知道我到炮兵连队采访,不仅仅是“采访”那么简单,一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捞点什么油水。大家装满粥后,向我围上来,要我亮出“宝藏”,这个递上饭盒:“行行好,请施舍几条萝卜干吧!”那个递过口缸:“行行好,请施舍施舍。”我真像电影中的“陈大善人”,在街头当众施舍,不过这次是在山坡上施舍,我们这个政治机关几乎成了乞丐王国。看看大家啃萝卜干津津有味的姿态,我忍不住拿出照相机,对大家拍了一幅“乞丐王国”的照片。

  
  猫耳洞前啃萝卜干的战地记者(1979.2.23)越南扣兰

  “战地黄花分外香”,我们这里是“战地萝卜干分外香”。

  拍完照片,回头一看,旧报纸上只剩下几条萝卜干了。


  水煮牛肉

  闲着没事,我带上相机,到附近的2连转一转,看看他们的生活,又是如何过的。

  5班几个战士正在用702干粮桶煮东西,见我来了,站起来向我打招呼,请我吃牛肉,我见水快开了,里面啥都没有,哪来的牛肉?

  不一会,一位战士提着一块大约四、五斤重的精瘦牛肉回来了。在石板上切成七、八块,放进桶里煮,约莫20几分钟,熄了火,捞起来每人一块,又没有盐,干巴巴地啃。牛肉很硬,啃的牙齿又酸又痛,只好一丝一丝的撕下来,慢慢嚼。

  我问班长:从哪儿弄来的牛肉?

  班长指给我看:喏,那不是牛肉吗!

  远处山坡上倒着一头水牛。我走过去看看,牛是被枪打死的。牛倒下后,战士用利刀在牛的后臀部切开一个大口,从里面掏出一块精肉来。

  班长说:上头有“就地筹粮”的精神,越南的牛有的是,杀它几头算得了什麽?

  后来,我到过其他连队,也有此现象:战士们一边“砌炉架锅”,一边派人去射牛,等牛肉取回来时,水也开了。

  战地生活多姿多彩,到了肚子饥饿时,什么办法都会想出来。我们的战士既打不垮,也饿不倒。

  2月25日,师指挥部派了重兵,山上山下一起夹攻,终于将魁剥地段的几个敌火力点捣毁,通往国内的道路打通,战地生活又大大改观,同时,受伤的干部战士及烈士的遗体也能及时运送回国内。


  被炸毁的敌军械库

  2月26日傍晚,师基本指挥部转移到扣旺,在山坡上安营扎寨,背后就是310高地。

  这次扎营,三大机关和警卫连、侦察连都在一个山上,后勤部在洼地,政治部安排在中间,坡虽陡了一些,但一排土坎,形成天然的建筑好地形,挖洞或搭棚都很方便。司令部在我们顶上右侧,侦察连和警卫连在我们上方。

  304高地和311高地打下后,敌人已在我们的包围之中,我们这里算是比较安全。因此,各部门搭帐篷挖洞,各尽所能。对于敌人是否会利用炮火袭击我指挥机关,已不是我们顾忌的范围,因此,现在的安全系数较大。

  由于猫耳洞有它的许多优点,我们还是以挖洞为主,虽然辛苦,住起来总算安全、舒适。李志鹏、何飞跃睡在我两旁。

  预计在这里宿营不是一两天的事,需作较长时间的打算,我的猫耳洞挖得又深又大,洞门修的较为整齐。按老办法,找些干草铺上,垫上胶布,为防止露水和下雨,再用另一块胶布盖在洞顶,上面用两块石块压住,另两个角绑在木棍上,插进洞前的泥里,覆盖面约一平方米,成了一个凉棚,白天挡光,夜间遮雨挡露,两全其美,新的生活又开始了。


  一夜安稳平静,清晨起来后,个个精神饱满。

  魁剥地段打通后,后勤运输部门从国内运来了大批梅菜肉罐头和白菜罐头,不再天天啃那些难以咽下的压缩干粮,生活大大改善。

  我找到李志鹏、何飞跃,约他们一起出去看看“战争的痕迹”,他们很高兴,22日随前线指挥部到310高地观战时,见到山下500米左右被炸毁的敌军械库和被烧毁的粮仓。但当时安排太仓促,只能在山上往下望一望,无法前往光顾。今天有空闲时间,可以到部队战斗过的地方走一走,一饱眼福,他们两位更难得有此机会,高高兴兴的跟我一起走。

  下了山坡,沿着河安方向走了约30分钟,再从小路上山坡,就是20日369团8连与敌军激战的地点。山腰战壕纵横,弹痕累累。山顶上,是当天敌副团长指挥抗击我369团进攻的山头,也是22日前线指挥部部署兵力、指挥合围346师指挥所所在地。

  我们先看看战壕:已经腐烂的敌人尸体,有的倒在战壕内,有的躺在战壕边。蛆虫在尸体里出出进进,实在不堪入目。屈指一算,这些尸体摆在这里已近一个星期了,幸好天气不太炎热,否则将会成为一堆白骨。一股难以忍受的气味,扑鼻而来,只想反胃,我和何飞跃立即掏出香烟,每人点了一支,吸上几口。李志鹏不会吸烟,不知这一关他如何度过。

  山路的拐弯处,一辆汽缸被打穿,后轮爆胎的摩托车倒在路边,旁边趴着一具敌军尸体。我们猜测这家伙可能是个通讯兵,从河安方向到这里传达指示,进入小路之后,闯到我军战士的枪口上。

  
  被我军击毙的越军通信兵

  腐烂的气味越来越难闻,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我们调转头,向宿营的方向走。不到100米,就是被炸毁的敌人粮食仓库。

  粮仓失去原来的外貌,房子早已化为灰烬,一堆小山似的粮食变成黑灰,不过,里面仍在冒烟,热浪一阵阵迎面扑来。快一个星期了,里面的粮食还没烧透,这堆粮食究竟有多少吨,我们无法估计。

  
  被我军击毙的军械库守敌
  
  被炸毁的敌軍械库(1979.2.26上午)越南扣旺310高地


  走进一看,重机枪、轻机枪、冲锋枪、步枪、卡宾枪,配以一个个圆圆的弹盘、地雷外壳,被火和弹药熏过之后,脱了漆,开始生锈,琳琅满目,遍地都是,有的因弹药爆炸,冲出数百米外的山坡和洼地。一排高射机枪,一字形摆开,大概这是军械库的墙边。

  我和志鹏兴奋地往乱枪烂炮里跑,小何一把拦住我,说:你们两个别开玩笑,有的地雷、炸弹是否未爆炸,小心屁股开花。等我探探险再说。我们在外边看,小何在里面小心翼翼地走了一圈,然后招手让我们进去。

  这真是个难得的场面。小何提议:每人留个影,给自己树碑立传。这个建议不错,我先为李志鹏及何飞跃各拍一张,然后把相机交给志鹏,让他为我拍一张。地点:在一排整整齐齐的高射机枪前,姿势:一脚踩在地下的枪支上,一手叉着腰,这样的姿态算够威武了。虽说我长的不很帅,但姿势够威,恰似一副“打虎英雄图”。要不是敌人的尸体都已腐烂,手叉着腰,脚踏在敌人的尸体上,那更有意思。

  
  战地记者与何飞跃(中)李志鹏(右)(1979.2.26上午)越南扣旺310高地


  河安军需仓库

  侦察连2排长邹宁军又找我来了,悄悄地说:又有活干了,和我们一起去一趟河安。

  什么事,这么神秘?

  河安有一个军需仓库,里面大把东西,听说还有吃有喝的,我们准备去搬,你何不一起去看看。

  我和侦察连真算得上“同命运,共呼吸”,做到“有难同当,有福同享”。连有吃喝的美差,都不忘通知我一声,太够朋友了。

  河安县城周围的几座小山头,我们部队都派兵把守,这次的美差,不会有什么危险,我很快跟2排长上了车,不一会便到了河安,两部卡车在仓库前停下。

  我们的部队经过教育,的确有铁一般的纪律,消灭了河安守敌后,干部战士知道军需仓库里有吃有拿的,但没有师指挥部的命令,谁也不敢去碰它,还派兵在门口把守呢。

  军需仓库大门打开后,里面分两大间,一间是食品仓库,一间是被服仓库。我们先进入食品仓库,里面堆放的食品琳琅满目:荷兰鸡罐头、苏联牛肉罐头,西贡黄酒,还有一些说不上名字的食品。


  2排长说,大家肚子饿了,先吃一点再搬。

  说起来可笑,我这个在世上活了30多年的人,很多东西还没有见过,在这里倒开了眼界:打开一个荷兰罐头,里面装着一只完整的嫩鸡(只缺两只脚),扯下一只鸡腿往嘴里送,轻轻一拉,肉全部脱下,只剩一根鸡骨头,再喝上一口鸡汤,味道鲜美无比。

  苏联罐头打开后,浓郁的香味迎面扑来,用小刀挖一块往嘴里送,细嚼一下,清香爽口,味道无可比拟。不知是饿的时间太长了,还是从穷学生到部队当兵这近20年的生涯太贫苦,很多食品都没见过。也许,我们国内还没有生产过这些东西。但这罐头肉不像肉,一大块圆圆的压在铁罐之中,究竟是啥玩意?直到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午餐肉罐头”。

  打开一瓶西贡黄酒(上面印着英文,看不懂,不知酒名),喝它几口,清香的味道从口直下到胃,十分爽快。酒的浓度不高,约23度左右,我不再客气了,一口气喝了大半瓶,美美的一餐,终身难忘。现在回想起来,再高级的宴会,什么燕窝、鱼翅、鲍鱼,都不及当年那一餐。

  
  侦察兵从敌軍需仓库中搬出大批物资(1979.2.26)越南河安县城


  吃饱喝足,侦察连的战士开始动手搬运物资,一卡车食品,一卡车服装,我这位“高人半等”的干部,用不着动手,只拍一两幅搬运物品的照片就够了。下面还有点时间,自个儿在仓库里转一转,发现一边桌上有几罐中国“钻石牌”火石,顺手抓了一罐装进挎包,再装上几条烟( 声明:我这样做并不算偷,是为大家“谋福利”),便和大伙上车。

  没想到这罐火石,发挥了预想不到的效果:机关的烟友们大多带了打火机(当年的打火机都是自己加火石和汽油),汽油到处都是,解决火石就难了。我拿回来的这批火石,使一批停止使用的打火机又恢复了生机。


  战地民工

  上午有些空闲时间,我们三个人一起到公路对面的山坡上,看看民工队伍的生活状况。配属123师的民工有数百名,都是从田东县征集来的,匆匆训练不到半个月,就跟随部队开赴越南战场。

  民工都集中在一片竹林里。走进竹林,一股浓烟伴随臭烘烘的味道迎面扑来。竹林的一角,粪便、废纸、罐头盒满地都是,另一侧,数十名民工,有的靠着竹丛啃干粮,有的用罐头盒煮东西,一片嘈杂声。

  我见两个民工在哭泣,问他们为啥哭鼻子?其中一名擦擦眼泪说,他很想家,家中有老婆,两个孩子,万一回不去,不知怎办?另一个也说,路上见到的情景太吓人了,尤其在魁剥见到一批批的尸体,民工占多数,说不定什么时候会轮到自己头上。

  开战半个月前,我们还驻在旧州村的时候,电影队联系到一部反映解放战争时期的新彩色电影《车轮滚滚》。辽沈战役、平津战役和淮海战役胜利结束,中国人民解放军向南进军,解放全中国。北方人民斗倒地主,分了田地,感谢毛 ,感谢解放军,自动组织起来,支援前线。人民群众推着独轮车,满载支前物资,支援人民解放军打老蒋。影片中,浩浩荡荡的支前队伍气势磅礴,有的扛担架,有的背物资,滚滚的独轮车队紧跟在解放军队伍的后面。战斗中,战士负了伤,他们冲上去抢救、包扎,把伤员抬下阵地。阵地上缺少弹药、粮食,他们立即把弹药、粮食扛上阵地。《车轮滚滚》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支前民工是解放战争时期涌现出来的一支新的战斗力量,有力地配合了各个解放战场,使解放战争顺利推进。事隔30年后的今天,对越自卫反击作战,支前民工又在越南战场上再现。在通过边境时,这支民工队伍走在部队后面,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通天岭,真有点像《车轮滚滚》中的镜头,像解放战争中的支前大军。

  
  正在搬运炮弹的民工(1979.2.26上午)越南扣旺310高地


  过了通农县城不远,有少数敌人向我部队袭击,这下子,民工队伍开始乱了阵脚,丢干粮的、丢背包的、丢担架的,路边到处可见。接近魁剥地段的几个发生过战斗的无名高地附近,丢弃的物资不计其数。枪声一响,有的民工丢盔弃甲,急于找地方躲藏,忙坏了负责指挥的干部战士。

  121师后勤指挥所在魁剥地段遭到伏击,死伤较多的都是民工,由于民工队伍大乱,致使敌人有机可乘。直到我们经过时,有的民工才哭哭啼啼地从树丛、岩洞里爬出来。

  对于这批民工,123师指挥部自始至终很关心,派干部组织带队,五人一小组,由一名武装战士当组长,民工中也有一名配备步枪。通过几个危险路段时,指挥部又派武装连队护送,宁可牺牲干部战士,也要保证民工的安全,这些民工抬担架、运送伤员、运送炮弹,确也发挥了一定作用。有的民工表现英勇,还立了功。

  
  战士为民工水壶加水(1979.2.26上午)越南扣旺310高地



  每个历史时期,都会有各种人物在社会舞台上表演,有的扮演正面人物,有的扮演小丑。中越边界自卫反击战,是继中印边界自卫还击战17年后,中越边界的一次战争。中印边界战争规模较小,而这场中越战争的规模很大,牵扯进这场战争的人数也多。在这场战争中,有的成为英雄人物,有的在战场上碌碌无为转了一圈,有的牺牲在战场上,连尸体也找不回,有的却变成跳梁小丑。

  支前民工队伍中,多数人平平安安归来,也有的成了历史碴滓。

  我曾经听过这么一件事:担任配合正面进攻的某师一支民工队伍,部队进攻战打得很激烈,民工来回不断运送烈士遗体和重伤员。由于运送路途较短,路两旁没有敌情障碍,部队没派战士护送。有几位民工见到烈士手腕上闪闪发光的手表,见财起贪念,在路边草丛放下担架,取下烈士的手表和钱包后,继续将烈士抬回国境线内的目的地。

  为了多抬几具尸体,多得几份“礼物”,这几个民工“表现出色”,不断来回奔跑,将尸体抬出不远,便进行全身搜索,甚至弃尸路旁,置仁义道德而不顾。发展到后来,黑手竟伸进伤员的口袋,将昏迷不醒的伤员身上之物囊括一空,以至耽误了伤员的抢救时间……

  战后,有的伤员揭发了某些民工的丑闻,部队将此问题交给地方党政部门负责追查,终于将这些民工绳之于法。

  仿效《车轮滚滚》的做法,组织庞大的支前队伍上前线支援战斗,在国内这种做法无可非议,在国外,在异国他乡作战,是对、还是错?利多、还是弊多?组织者不妨慎重考虑。
  



  安置越南群众

  下午,121师的两个连队在附近搜山时,发现了一批越南群众,约30人左右,多数是老人、儿童和妇女。经过询问,他们都是河安附近的居民。

  由于战争,这些难民都到山上避难,多数住在山洞。十几天过去了,他们缺粮、缺水,正在饥寒交迫之中。

  121师的干部战士基于同情,很想帮他们解决一下困难,但搜索任务很重,所带的干粮又不多,听说123师就在310高地附近,便动员这批难民出山,并派几个干部战士和翻译把这批人带到310高地,交给了123师,请友邻部队帮助他们解决困难。这批难民看到中国军队很友善,就十分放心地聚集在一起,等待我们的发落。

  
  战士为越南群众解渴(1979.2.26下午)越南扣旺310高地


  123师领导带着我和翻译往山坡上赶,并通知防化连派一批干部战士带来水和干粮。

  这是我们出境后接触人数较多的一批越南群众。是宣传中国军队政策、做好战区群众工作的最好机会。

  干粮和水都送来了,每人发给半斤,孩子们打开干粮,一个个狼吞虎咽,干粮又干又硬,本来就很难下咽,但孩子们实在太饿了。我看到几个孩子瞪着眼,伸长脖子咽得很辛苦,便叫战士们找了几个罐头盒,给他们每人送了一罐水。有的群众随身带了碗和饭盆,也相继装水喝。

  这些天真无邪的孩子们,吃饱了,喝足了,蹦蹦跳跳,真是可爱极了。十天来,他们躲在山沟里,饥寒交迫和恐惧把他们折磨的又干又瘦,现在他们的精神算是解放了。

  
  他们不再害怕了,有说有笑。(1979.2.26下午)越南扣旺310高地


  几位老人和妇女,看到中国军队又送干粮又送水,态度十分真诚,很受感动,脸上开始有了笑容,并通过我们的翻译,和干部战士攀谈。75岁的老人龙之销说:“战争未开始,听到我们的村干部宣传,说中国军队杀人放火,我们很害怕,只好躲进深山。下午被你们的人发现后,我们还以为大难临头。他们动员我们出来,说送我们回家,我们怀疑会不会被卖猪仔,哪知你们对我们这么好,送水送粮,真是万万没想到。” 并跷起拇指:中国军队,这个。他的越南话中夹着一些粤语,虽然我们无法完全听懂,但我们很明白,这场战争,使这些无辜的群众历尽磨难,在担惊受怕中度过了许多个白天黑夜,尤其难为了孩子们。

  
  与越南老人交谈(1979.2.26下午)越南扣旺310高地


  有一位姑娘见我们旁边站着背十字箱的战士,防化连卫生员,便走过来打打手势,指着另一位坐在地上的姑娘。我们明白,她的意思是有人受伤。我和卫生员一起过去看,姑娘膝盖上划破了一块皮,盖骨露出,已经化脓。看来,受伤不轻。

  
  防化连卫生员为越南姑娘农氏边疗伤(1979.2.26下午)越南扣旺310高地

  姑娘叫农氏边,是河安碑朝社那坡村的社员,18日我们发起总攻的第二天,随大家往山里逃难,不慎被石头绊倒,碰伤了膝盖。卫生员用消毒水为她洗去伤口的浓汁,再撒上黄安消炎粉,扎紧绷带,并给她几片服用药片一包药粉。农氏边看着卫生员精心地为她包扎,感动得泪水在眼眶里转。村干部把中国军队宣传成十分丑恶,今天所见到的中国军队,都是些好心肠的人。

  6天前,河安县城已被我前卫部队打下,目前比较平静,部队领导通过翻译告诉这批群众:今晚可以回到自己的家园,安稳过日子。

  天黑前,派了两部卡车,将这批越南群众送回河安。



  扣屯穿插 大战前夜

  1979年2月14日,作战通知终于下来了,就在这几天内,要求干部战士立即做好战斗准备。按照出国作战的要求,轻装上阵,个人所带物品,除武器装备外,每人背囊里装一条毛毯,一件雨衣,一套洗换用的军装,少量的必需用品,其他物品一律不能多带,尤其是文件,写过的笔记本,纸张。保证不能在越南境内留下一片纸,任何一点标志。
  这次是自卫反击战,主要是教训一下越南,时间不会很长,通知是5—7天。(编辑注:实际这场对越自卫反击战共历时28天)参照国际惯例和中印边界自卫反击战的做法,一般自卫反击,只能打进对方领土20公里左右,不超过一星期便应撤军。为此,我们所带的干粮也只供5—7天之用。

  整个驻地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大家分头清理个人和单位的物品,多余部分集中起来统一保管,三大机关及各分队均派人留守。一箱箱的702压缩干粮打开了,分到个人手里,每包半斤重,每人分2—3斤,并发了2—3个什锦菜和肉罐头,以带得动为原则。

  政治部领回来一批冲锋枪,每支配40—70发子弹,要求每个科尽量配备一至三支。

  我执行的是战地拍摄任务,单独行动比较多,配了一支冲锋枪,加上原有的手枪,还有我形影不离的照相机,装备又多又重。政治部曲保忠主任了解我的实际情况后,对我说,你是战地记者,这次作战的资料积累主要靠你,任务比较特殊,你在电影队几个兵中选一个当你的警卫员,配合你完成战地摄影任务。

  这下可放心了,领导高度重视我的工作,我更集中精力搞好战地摄影。我挑选了电影队何飞跃,小何,广州兵,年轻,机灵,在连队当兵时,是个响铛铛的特等射手。

  按照5—7天的要求,我算了一下,每天用3个胶卷(120黑白胶卷,每卷可拍12张)20个胶卷也足够了。为了慎重起见,我还是带足了30个,并将一套防毒面具取出,用防毒面具套来装胶卷,穿在腰带上。

  每人还发了一双又笨又重的防刺解放鞋,鞋底胶很厚,里面夹有一层很薄的钢板。

  越南人在边界的地面,陷坑里插上很多又尖又利的竹签,一般解放鞋很容易被穿透。穿上防刺鞋,会保险一些。


  开战前,部队也进行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教育,要求各战斗部队发扬我军的光荣传统,进入越南后,不能伤害无辜的越南百姓,把越南人民与黎笋集团的罪行分开,争取他们对这场正义战争的支持……

  
  我军战士对被砸烂的家具,留下越币赔偿。
  战士们是否真的做到爱护越南一草一木,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不烧一间房子,不误伤一名群众?这一直是个迷,直到进入越南境内三天之后,记者的所见所闻,这个迷才逐渐解开。


  我们所有参战人员全部剃光头。(正团级以上领导给予优惠)以便万一负伤时,便于急救,包扎。大家摸了一下自己的光头,总觉得有点不习惯,尤其是没了头发,帽子戴上后显得特别松。

  组织科小彭准备了3000个透明塑料袋,我们知道后,每人要了几个,以作装干粮用。我问小彭:干嘛带这么多塑料袋?他悄悄告诉我:打仗打到激烈时,尸体怕一时运不回来,只好火化后装在塑料袋里,写上单位,姓名,以便战后送给他们的亲属……,原来,塑料袋在战斗中都派上用场!

  越军在广西和云南边境布兵7个师,共5万6千人,同时,首都师308师驻守河内,312师即摩托化师驻守工业重镇太原市,随时出援中越边境各战线,其余的兵力全部调往柬埔寨各个战场。

  根据广州军区的部署,41军、42军和55军负责广西边境的对越作战任务。42军兵分两路,主力部队由龙州进发,经水口关向高平推进,另一部分兵力配合55军,要求55军由凭祥经友谊关出发,以5天时间消灭同登、坂然地区守敌,配合广州军区主力在高平方向的作战。同时要求42军主力集中兵力包围越南高平省府所在地高平市守敌,而对41军的要求则是,以靖西县龙邦为突破口,一部分兵力对越军“决战决胜团”——346师677团进行致命性的打击,并拖住其剩余兵力,使敌人误以为我军主攻方向是茶灵的错觉,而军师主力从另一方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直插敌后,包围敌346师师部并予以歼灭,同时再与42军会合,共同歼灭高平守敌。


  军事上往往都是采用“出其不意,攻敌不备”的战略战术。越军“决战决胜团”在八达岭、八姑岭加固工事,高度戒备,决心“誓与塔山英雄团血战到底”的时候,121师、123师突然奉命改变进攻路线。367团立即将防线移交给368团,之后与369团、炮团的一部,随师指挥部转移到那坡县念井,一个无路可行的山洼,从那里通过通天岭国界线,直捣敌人心脏。

  这就是几天后即将进行的121师和123师所执行的穿插任务。
  

  早在突然改变战略方案的9天前,1979年2月7日上午,123师在驻地附近的一片空旷场地上,召开了全师战前誓师大会。在这样光天化日之下,在空旷的野外,声势之大,高音喇叭之响,极之少有。

  
  123师召开战前誓师大会

  数里之外的人都会知道部队有所行动,何况越南特工人员四出活动,收集我军情报。说穿了,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誓师大会之后第9天,也就是2月16日凌晨5时(部分分队2月15日出发),部队突然开拔到无路可行的地点,那坡县念井,从这里迂回穿插敌后。这一迷魂阵,正是兵不厌诈的做法,龙邦方向的敌人尚蒙在鼓里,战斗打响三天后才知道我军的新动向。

  

  距离八达岭阵地最近的叫必村民兵和战士监视敌人活动

  2月16日下午4时,在那坡县念井的山坡上,我利用周围的小松树支起雨衣,稍为休息一下,便约何飞跃到山坡四周走一圈。

  山坡下,十几门85加农炮正对准我境内两座山的山口。顺着山口往远处看,离我所在位置约4公里就是通天岭,也就是国界线119号界碑所在地。

  我方的两座山之间是一条阴森森的小山沟,山两边比较陡,工兵营正在这里紧张地挖土,搬石头填沟,推土机正在下面推土,从山沟里辟出一条路,据说,前面有2个步兵营,361团2营和3营控制住山口两边的制高点,掩护工兵修路。

  再回头往后看,我们休息的山坡及炮群前面,竖起了一排长长的,用芦篙编成的草屏风,用来遮挡敌人视线,使炮群和我方人员活动不被敌人发现。

  只要上级一声令下,我们就将从这里直插敌人的心脏。

  送战友——生死恋


  为了便于统一指挥,统一行动,刚到龙邦住地时,123师党委便决定:组建一支侦察大队,由原来的师侦察连编为一连,各团侦察排集中一起,编为侦察二连。侦察大队由李德元副师长负责组建和指挥。为慎重起见,李副师长还一一审查了这批人的政治历史背景,打起仗,会不会有的人逃跑,会不会出现叛变投敌的事?李副师长肩上的担子十分重。

  

  李德元副师长,原367团团长。367团“塔山英雄团”赫赫有名,早在60年代中期,李德元任“塔山英雄团”367团2连连长。全军大比武,2连在李德元的带领下,成为123师的尖子连,甚至在41军都赫赫有名。


  战前,李德元和两位团长一起,荣升为副师长,并委以重任,要他组建并带领侦察大队打前战,提前进入越南境内,打乱敌人的部署,同时配合367团2营,往扣屯穿插,切断敌人退路,阻敌增援部队。

  刚上任不久,便接受了此项任务,任务又是如此艰巨,如此危险,作为一个军队的领导,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李副师长二话没说,只有坚决执行,认真实施。

  侦察大队就在我们后面另一个小山包旁的洼地里休息待命,这里是那坡县念井公社那狮村附近118号界碑的东南侧,距界碑很近,我打算去看看这批今晚(1979年2月16日)就要打入越南境内的侦察兵,看看战友刘显祖,这位走在“敢死队”最前面的人。

  
  出征前“敢死队”合影,1979年2月16日傍晚。


  王师长要我顺便带一封信给李副师长。我留下背囊,背上手枪,挎包里装上照相机,5分钟便到了侦察大队。

  见到李副师长,我交上了信。李副师长看完信说:我们今晚7时出发,作为先头部队打入越南境内。我们任务很危险,较艰巨,师党委要我出发前再进行一次动员。怎么?快5点钟了,很快就开饭,你吃完饭再走吧!

  我想到一连看望刘显祖和那帮兄弟。

  不急,吃完饭还来得及。

  恭敬不如从命,我便留在大队部吃饭,为李副师长等人送行。

  我们边吃边聊,只谈这次作战的艰苦性,危险性,生活上可能会遇到较大困难。谈到战士们的思想动态,李副师长认为,面对这场战斗的到来,面对侦察兵将会遇到的种种困难和危险,战士们不是没有顾虑,平时也有一些牢骚怪话,领导干部应该理解他们的心情。


  
  后排左起第4为李德元副师长,出发前,李副师长和侦察大队干部战士合影。1979年2月16日傍晚

  的确,我们的兵,包括基层干部,平时牢骚怪话是有的,尤其是基层干部,薪水低微,(连排干部多数是22—23级,也就是50—60元之间)生活艰苦,连老婆孩子都很难养得起。但不管想得通或想不通,在关键时刻,都能坚决服从命令,勇往直前。

  吃完饭已是5点半了,接近黄昏,告别李副师长,我来到了侦察连。

  一连就在一个小洼地待命。山坡上,洼地里,五六个人围成一圈,正在碰杯,不喝酒的战士正在吃饭。

  二排长邹宁军和几个兵见到我的出现,一拥而上,围着我,陈干事,为我们送行来啦!来、来、来,一起吃饭!我招招手,吃饱啦,在李副师长那里刚吃完饭。

  
  侦察大队一连二排长邹宁军



  我和侦察连(现为一连)有特殊感情,在营区时,尤其在桂林奇峰镇驻扎的六年里,我经常下到侦察连采访拍摄,《飞渡》就是反映这个连队侦察兵苦练杀敌本领为题材的作品,1976年入选总政治部编印的大型彩色画册《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50周年摄影艺术作品选》。
  


  虽说许多战士我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但见面如故,老远就会向我打招呼:陈干事或陈记者。

  战斗前是不能喝酒的,但连长考虑到,这次敌后穿插,在异国他乡,人生地不熟,危险性极大,不知百把号人中,有多少人会中途倒下,多少人断手缺脚?让他们喝喝酒,解解心中的闷气,睁一眼闭一眼也就过去了。正好上士在附近村里买到一桶酒,大伙儿就在开饭时喝开了。

  几个人围着我的同时,另一名战士端了一碗酒,磕磕巴巴地说,陈……陈干事,请喝……喝碗酒吧,那时,我酒量不算大,但还能对付一两盅,接过这碗酒,一口气咕噜下去,这酒不算厉害,大约32度左右。

  又一名战士递过一碗酒,酒边递还边往外洒,同样磕磕巴巴说,陈记……者,你上……一次帮我们照的相,望回营房后,晒一张帮我寄……回家,指导员那里有地址。我们今晚出去后,怕再也回……回不来了。我扫视大家一眼,有的还在远处和我打招呼呢!看来,很多人已有三四分醉意。我接过第二碗,对着大家:来,为了这一仗的胜利,为了大家能活着回来,干一杯!

  天还较亮,我为这支敢死队照了几张合影,其中一张是全体人员穿上越南人民军服装的合影。(侦察兵深入敌后,常常有部分伪装成敌人)

  
  出征前,化装成越南人民军的侦察1连。1979年2月16日傍晚


  
  出征前,侦察1连共产党员在阵地上宣誓。1979年2月16日傍晚

  看着离侦察大队集合还有一段时间,便和老战友刘显祖躺在草地上聊天,也算是为老战友送行。

  刚刚躺下,刘显祖指着旁边的背囊说:老陈,里面还有一套新军装,你拿去穿吧!

  为啥?

  唉!恐怕这次出去,再也回不来咯!

  很难说,我也不一定能回得来。你危险,难道我这个摄影师就不危险?

  停了一会,他又说,老陈,我很后悔。

  这个时候,大家都一样,生就生,死就死,有啥后悔?

  我后悔不该和阿婵结婚,这一辈子害了她。

  我也有老婆,两个孩子,老母亲还在营房眼巴巴地等着我呢!

  不是这个意思。你们老夫老妻,我刚结婚不到一年,万一我回不来,不是害了她吗?

  ……。的确也是,一个单身汉无忧无虑,生死无所牵挂,有了老婆孩子,有了个家,真……。



  
  身着越南人民军一等兵服装,身挎微声冲锋枪的战地记者陈朝荣

  @批量马甲 2019-03-16 21:31:55
  楼主,晒一下你的军功章,让俺们这些老土涨涨见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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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仰脸对着慢慢灰暗的天空,各有所思。突然,刘显祖站了起来,掏出钱夹,取出一叠布票说:老陈,这布票你拿去用吧。

  布票?现在的年轻人已不懂。但当时我们那个年代,买肉凭肉票,买烟凭烟票,买油凭油票,吃饭靠粮票,穿衣要布票。我们这些军官,虽说粮票肉票油票分不到个人手里,(集中在食堂)但出差时要换流动粮票,每人每年发16尺布票。因此,布票,粮票不离身。

  我接过老刘交给的16尺布票,说:“如果我真的死不了,能进广州,我会把布票交给阿婵的。如果连我也死了,那就对不起了。”

  老刘想起:对了,你不是打完仗,要求转业进广州吗?我营房的房间里有一个小木箱,里面装着一些衣物,还有几十块钱。万一真回不来,你帮我撬开门,将我的木箱一道托运回广州,转交到佛山给阿婵。你和杨坚(作者的妻子)说说,有空常到佛山安慰阿婵,照顾她……。

  讲这话时是带着忧郁和祈求的目光。
  这时候,刘显祖的交代真是简单极了。

  战友嘱托:帮忙安慰妻子,照顾她。

  全部家产:16尺布票,一个小木箱。

  中国人民解放军军官,生活竟如此俭朴,思想如此单纯,难道还有什么比他们(干部战士)的思想更崇高?这也是他们最可爱之处,任何口号,任何高境界的语言都无法替代。

  侦察大队官兵集合的时间到了。李副师长在队伍前简单宣布:准备出发,进入越南国境后要互相照顾,千万不能掉队,尖兵排遇上小股敌人,灵活应战,遇上大股敌人,迅速报告,包抄歼灭。

  宣布纪律:要是我怕死掉头,你们的枪口可以对准我,要是我发现谁当逃兵,我的枪绝不留情!

  我目送这支侦察兵队伍在黑暗中消失……



  1979年2月17日凌晨4时40分。

  轰,轰,轰!震天动地的炮声,把我们从睡梦中惊醒。睁开眼一看,天还没亮。边界的战斗已经打响,这场准备了数月之久的自卫反击战终于打响了。我和机关的其他同志赶紧收起雨衣,背上武器和背囊待命。

  下面低洼地的十几门85加农炮正在不断向通天岭方向开火,远处浓烟滚滚。再看看那排用于伪装的芦草屏风,早已全部推倒,山沟里新开的路(其实仍坑坑洼洼不像路)已经延伸到了山口。据说,天还没亮,扼守山口的121师362团2营加强营,已把通天岭的敌人一个连打散。目前发射炮火,是为了清除国界钱的地雷和军事障碍物。

  7时正,收音机里传来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联播,新华社奉我国政府之命发布声明:

  “越南反动当局对我国武装侵略步步升级边境局势急剧恶化。我边防部队忍无可忍,被迫还击越南侵略者。”

  同时,还播送了新华社消息、新华社广西、云南边防前线2月17日电:“中国人民解放军边防部队于2月17日,在我国广西、云南边境地区,被迫对越南侵略者奋起还击。”

  战斗在我国广西的友谊关、龙州、靖西和云南河口、金平地区展开。


  我赶紧啃了半块压缩干粮,喝了点水,就向政治部曲主任报告,到前面看看,抢拍些镜头。曲保忠主任见我单枪匹马,便把文化干事李志鹏叫来,说,你暂时没有其他任务,和朝荣同志一起去,协助他一下,我又叫上何飞跃,带上冲锋枪,三个人飞快的往山洼里跑。

  下了山洼,跑了约一公里半坑坑洼洼的新路,又往右边山包插上去。到了山包前,往下一看,呀!多壮观!一条弯弯曲曲的盘山公路延伸到前面山谷,路上停着一辆辆水陆两栖坦克,数十辆坦克摆开,像一条曲曲弯弯的长蛇。每辆坦克上搭乘着七、八个战士,一手抓住坦克边上的扶手,一手紧握钢枪,严阵以待,随时投入战斗。

  
  123师367团2营搭乘坦克前进。1979年2月17日早上


  
  367团2营战士严阵以待。1979年2月17日早上


  这时,工兵营又在坦克队伍前面的山沟里,急造另一段新路,新造的军用路约5公里,从119号界碑至莫隆,使我们的边境公路可以直接延伸到越南境内,伸向通天岭。

  这里的山更陡,河沟更狭窄。坦克队伍受阻,原因是前面那段路暂未修通。

  
  工兵急造简易路。1979年2月17日早上



  拍了几张蛇形坦克和坦克上的步兵照片,转过身,看到一队战斗分队,右臂上扎着白毛巾,正在往通天岭方向疾跑,还不时听到指挥员的口令声:“快,快,不能掉队!”

  看到臂上的白毛巾,我们自然明白,他们的驻地离边境较远,天未亮扎上白毛巾做标志。其实,我军参战部队手臂上都扎上白毛巾以做识别,这是上级的要求。

  
  右臂上扎着白毛巾跑步前进的士兵。1979年2月17日早上



  坦克队伍慢慢启动了,大概是前面的路已修通。我们三个坐下休息一会。

  10时左右,又有一批汽车,一辆紧接一辆,满载着战斗部队,经过下面公路,向边境飞驰。

  

  坦克队伍已经越过通天岭。

  公路上,部队一批接一批往前运动,车辆不断往前开,近十年来(越南统一后)较为寂静的边境,一下子变得车水马龙。

  12时左右,支前民工队伍又上来了。他们有的扛着担架,有的扛着压缩干粮,有的还背着背包,服装五颜六色,队伍不很整齐,声音嘈杂……

  坦克所搭乘的加强营,就是367团“塔山英雄团”2营,搭载2营的坦克部队,是41军坦克团(欠2营)和加强广州军区坦克独立团2营,配属367团2营从广西念井突破口快速穿插,经越南通农,安乐,河安,插向扣屯,占领312高地,在41军等部队包围越军346师之后,即切断346师退路,又阻止越军312师对346师的增援。启动后,这个步兵加强营和坦克部队就像一把钢刀,插向敌人的心脏。这是这次战役中广州军区的一个重要部署。

  根据作战要求,123师应三天内赶到越南河安县那怀地区,对346师指挥所形成包围,给予歼灭性打击。为阻止敌人派部队增援346师,军命令我123师367团2营配备较强的火力,在师王政委,程副师长,孙副政委率领下,作为先头部队搭乘坦克边战斗边前进,直插越南河安县,再沿公路直插扣屯(越南一个村子),迅速占领312高地,41军121师部分兵力乘坐另一部分坦克,经通农县后,徒步插向扣屯周围的其他高地,一起控制一号公路二号公路,切断敌人退路,狙击来自河内及太原方向的312师及308师对高平的增援。这些穿插部队也要求在9小时之内到达预定地点。估计整个战役5—6天可以结束。

  没有料到,这次的穿插任务十分艰苦,战斗打的相当激烈,付出了较大的代价。


  17日下午。我和李志鹏、何飞跃三人坚守在公路边的山包上。

  开始有民工抬着伤员回来了。担架有四名民工负责抬,后面紧跟一名战士和民工,持枪保护他们的安全。虽说这时还是初春,天气不很热,但个个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民工抬着伤员归来

  我们靠近路边,向他们打听:“哪个部队的?”

  121师362团。

  战斗打得怎样?

  很激烈!说完往前赶路。


  121师362团负责打开通天岭这个口子。口子不到1小时就被打开,但战打得很激烈,伤亡也较大。

  又一副担架过来了,我们又问:哪个部队的?

  367团2营。

  前面还在打吗?

  正在攻打一个无名高地。我们是中了埋伏。其实,炮火攻击在上午10时已停止,而远处传来的激烈枪声,隐约可见。

  的确,这场战斗没有像预料的那么顺利。123师基本指挥部按原计划是中午出发,但现在已是下午4时了,政治部既没派人通知我们归队,也没见到机关的队伍从下面公路经过。我们三人商定后,回到原来的山坡上。

  回来后,向司令部作战参谋打听,才知道部队虽顺利通过通天岭,但过了班爱后,沿途都有伏兵,边打边前进。班爱和巴改敌兵数量虽不多,但我们在明处,他们在暗处,沿路受到袭扰,拖延了前进的时间。同时也了解到,368团在靖西龙邦打得相当激烈,绝大部分阵地已被我方占领。军已命令368团一定要在今天傍晚前占领八姑岭全部阵地。师领导正在临时搭起的草棚下,分析战况。

  
  123师基本指挥部正在分析368团战况。1979年2月17日



  晚上8时,一道命令传至368团,要求全部撤出已占领的阵地。我们在原来的山坡上躺着,全副武装,谁也不敢卸下武器和装备,随时准备出发。

  指挥部接到报告,坦克和搭乘部队已顺利通过了通农县城。

  2月18日上午,部分部队和民工正在往前线赶路,伤员陆续往回抬。不过,伤员的数目比昨天下午更多了。气氛仍然十分紧张。

  听说,367团2营已通过扣兰和安乐,正在攻打310高地。

  19日下午,师基本指挥部开始转移。

  政治部机关干部乘上一辆大卡车。司令部有的乘卡车,有的乘小车,我因任务较特殊,安排跟在师长后面的一辆北京吉普上。同车还有广州军区政治部组织科黎干事,师组织科长郑永正。

  警卫连在前,接着师指挥部,炮团,369团作后卫,组成一支浩浩荡荡的车队。

  通天岭下是一条用推土机开的新路。到了这里,车队停止前进。

  在越南境内这样的小路上,只要一部车出了故障,就会影响一大片。于是,我们都下了车,略作休息。

  师基本指挥部又继续抓紧时间分析战况。

  我们的脚下,就是越南的国土。119号界碑设在通天岭上,国界线从119号界碑,延伸到我们刚才经过的山洼。



  车队继续前进,过了通天岭的南麓,又停了下来。后边挤过来一辆东风牌大卡车,在师长前面不远的山坡上停下。我见师长下车,也赶紧下车。这时,一位身躯高大,手持竹杖的老同志,摘下头上的钢盔,放回驾驶室,回过头向师长打招呼。师长走上去,和他握手,并在山坡上坐下。我仔细一看,原来是张登序军长。

  乘他们正在交谈前面部队战斗情况时,我为他们照了张相,作为这次军事行动中的一个内容。

  
  123师师长王方珍(左)和41军军长张登序(右)在交换战况。1979年2月17日


  车队又继续前进,很快到了莫隆。这里是越南靠近我边境的一个较大村子,越南的公路修到这里。

  不知为什么,车队又在公路上停了一会。

  我看到五、六名干部战士在路边的一栋房子前围观,也凑了上去。原来门口前面的乱石堆上,有两具穿着人民军制服但没戴帽子,衣领上没有领章,双手被反绑的尸体。我问一位干部,是军人还是老百姓?

  据说是越南特工人员,在这栋房子里顽抗。

  “据说”证明这两个家伙不是这些围观的干部战士打死的,而是先头部队干的。根据迹象判断,这两个家伙是在这里顽抗,被先头部队的人抓到,双手被反绑后,为了免去押送战俘的麻烦而打死的,一个头部中枪,一个背部中枪,血迹已干,应该是17日上午发生的事。

  
  被打死的越南特工

  不管怎么说,今天是第一次出国,又是第一次看到越特工尸体。

  听到有人喊“出发了”,我赶紧上车。

  过了班爱,天已完全黑下来。后续部队的一个营接到命令,跑步往前赶。我们的车靠路左边慢慢开,跑步前进的战士从右边擦过。

  8时左右,远处黑洞洞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车队只好开着小灯,慢慢行进。现在只能听到汽车发动机的马达声,部队小跑步嚓、嚓、嚓的脚步声及枪支弹药,水壶的碰撞声。跑得这么急,兴许前面有什么情况,调这个营上去增援?

  我坐在吉普车的后座右边,看到一个个的黑影从车旁闯过,正在回忆那些战斗故事片中,也有这样的镜头,有部队和车辆交叉前进的场面!

  突然,车窗外抛进来一块很硬的东西,砸在我的右脚趾上,阵阵发痛。我用手一摸,原来是一块半斤重的压缩干粮。接着又扔进一块……
  战士们为什么不带干粮,要把干粮往车里扔?我正疑惑,一桶9.6斤重的702压缩干粮,双手托着递进了车窗口:首长,带不动了,请放在车里吧!

  为啥不带走!
  要跑步前进,实在太重了。

  我双手接过铁桶,那人已闯到前面。我放好这桶干粮。想想也是有道理,战士们身上背一支枪70—100发子弹,四个手榴弹,还有水壶,背囊,足足有30公斤以上,再背些干粮、罐头,神仙也没这么大能耐。

  又一个战士到了我旁边,塞进来两个罐头,首长,这是罐头,你拿去吃吧!

  我边接边说,罐头还是要带着,路上才不至于饿肚子。

  顾不了那么多,万一掉队当了俘虏就没命了。

  这倒是一个道理。异国作战,人生地不熟,掉队就等于俘虏,死路一条。宁可饿死,也不能当战俘。战士们只能减少东西,轻装快跑,才不至于掉队。

  这一夜,我们的车上增加了不少食品。


  大约是20日凌晨2时,我们到达那排与通农之间的一座山腰上,指挥部通知原地休息待命。

  这是一条盘山公路,左边是悬崖,下面有多深看不清,右边是陡坡,公路边是一条很浅而干枯的排水沟。我们的车就靠排水沟边停下。

  一阵阵激烈的机枪声夹着爆炸声来自通农方向。我们猜测,前面战斗一定很激烈。过了20分钟,突然平静下来,是否敌人已被歼灭?我们正在猜想,枪声又骤起,持续10分钟,又慢慢平静。到底怎么回事?原来,赶到前面的369团一营的先头连和敌人的一个排接触开火了。正打的激烈时,我们的机枪手被抄到后面的越军击中牺牲,也就是出现暂时的平静,不久,其他人顶替机枪手,继续攻击,把敌人打散。

  几天来很疲劳,必须抓紧时间休息。机关干部们多数为了安全,不敢往公路外面挪,而在峭壁下的排水沟里,背囊垫下,靠着陡坡休息,有的在两部车之间,靠着车头躺一躺。我背靠吉普车轮,掏出笔记本摸黑记下今天发生的事情要点,喝了口水,也慢慢进入梦境……

  这就是出国的第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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