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棉花开的地方(一个越战老兵的回忆)

  27日中午12时,火炮开始对各阵地进行轰击。一时间,震天动地,整个山谷炮声轰鸣,回音不断。

  炮火又击中了一座弹药库,弹药不断爆炸,浓烟滚滚,爆炸声与回音连成一片。这时,步兵开始按照预定路线进攻。

  12时30分,炮火向纵深延伸,步兵开始发起冲击。

  8连1排在副连长带领下,向1号高地发起攻击。当接近敌前沿阵地时,不慎踩中地雷,炸伤3人。副连长受伤坚持不下火线,带领1排向1号高地主峰发展进攻,12时30分占领了1号高地,毙敌2名,缴获重机枪一挺,半自动步枪一支。

  8连2排进攻2号高地,6班正面掩护,4班从左侧向敌人迂回,但遭到敌人火力的压制,无法前进。排长指挥5班从右侧加入战斗。5班绕至敌后侧,击毙了一名操纵定向雷场的敌人,并剪断了引雷的电线后,迅速向高地进攻。 这时,4班从正面以火力吸引、压制敌人,并派一名战士带上爆破筒,绕到翼侧,炸毁了敌人的地堡,占领了2号高地。2排这次战斗共毙敌7名(其中一名军官),缴获60炮1门,冲锋枪3支,步枪2支,手枪1支,地雷27枚。

  8连占领1号、2号高地后,留了部分兵力坚守阵地,主力于12时40分继续向3号、7号、11号高地发展进攻。15时40分攻占了3号、7号、11号高地,奉命就地转为防御。
  13时,85加农炮连在步兵的掩护下,将炮推至1号高地东侧公路一线,向8号10号高地进行直瞄射击,支援步兵战斗。13时50分,师首长命85加农炮继续推进支援,当炮兵前进至2号高地东侧时被地雷场挡住,8连立即以火力掩护工兵排除地雷,当场取出地雷58枚。14时50分,加农炮连在2号高地东侧,向山洞口、抽水机站等目标连发炮弹,进行破坏性射击。

  9连在8连占领1号高地后投入战斗,沿1号高地南侧向4号高地发起进攻,13时占领了4号高地,当继续向5号高地发展进攻时,2排遭到4号、5号高地之间的敌人一个暗火力点的袭击,当场身亡5人。6班长钟培陆身负三处重伤,坚持不下火线,继续参加战斗。2排长令轻机枪手占领有利地形,掩护火箭筒手接近敌人,一发火箭弹射了出去,摧毁了敌人的暗火力点,消灭敌人4名,并迅速占领了5号高地。

  这时,连长带领连的主力赶到5号高地,令2排坚守阵地,1排继续向6号高地发展进攻。1排在指导员的带领下,分三路向6号高地进行猛烈攻击,于15时30分占领该高地,指导员又安排1班、2班进行搜索残敌,其余人员加修工事,转为防御。19时30分,他们发现西北侧村庄附近有敌人活动,即以轻重机枪火力射击,毙敌12名,缴获冲锋枪4支。

  5连于15时从3号高地加入战斗,向8号、10号高地发展进攻,在85加农炮火力的支援下,一个半小时内占领了8号高地,并转而向10号高地坑道攻击。为了减少伤亡,使炮兵发射更准确,5连用火力掩护炮兵,将炮推至坑口800米处瞄准直射。数发85加农炮弹射出,摧毁了坑道铁门,消灭了洞口的火力点。5连迅速向10号高地攻击,并组织火力控制坑道口,掩护干部战士进入洞内搜索。

  整个战斗采取了先扫外围,后夺中心的方法,仅仅进行了6个小时,便结束战斗。

  至此,那怀地区全部控制在我军手中。


  123师政治部曲保忠主任(前右2)和

  
  炸毁北越軍事基地通信站


  那怀地区攻下以后,部队有的驻守阵地,有的休整待命。表面上,这里一切很平静,平静的水面也会起波澜。

  说这里目前很安全,偶尔也会听到几声枪声。敌人大部分被歼灭,少数逃走,但这里石峰一座连接一座,山上长满杂草灌木,岩缝石洞处处可见,里面藏上数十名敌人不足为奇。况且,周围都是我们的部队,这些散兵游勇无法逃走,只能躲藏。“猫有猫路,鼠有鼠洞” ,我们在明处,对周围地形不熟悉;敌人在暗处,对周围一草一木,一石一洞了如指掌,时不时会出来骚扰。大的战斗倒是没有,部队在搜索中,发现少数敌人,开它几枪或放它几炮,倒是常有的事。

  这里动的另一个原因,是驻守阵地的干部战士,看到敌人安装的各种军事设施、通信设备颇不顺眼,攻打阵地中死伤一批战友,使他们憋了一肚子气,眼下见不到敌人露面,气无处发泄,开它两枪,抛它几枚手榴弹,破坏一些军事设施,泄泄心头之恨,反正军械库里弹药有的是,这就是枪声、爆炸声随时可以听到的原因。

  师领导决定,能带走的设备尽量运走,几项大的军事设施,不可能搬走,由工兵营负责爆破。

  3月1日,我接到通知,跟随工兵营部分干部战士进入那还地区群山之中,拍摄工兵炸毁敌军事设施的镜头。同时,还有另一个重要任务,一旦发现敌346师师长的踪影或尸体,一定要把他的 “光辉” 形象拍下来。

  这次打下那怀地区敌指挥所,清点战俘和尸体中,346师师长黄扁山下落不明。据上级通报,近日河内开了庆功会,会上表彰了一批 “英勇抗击中国军队” 的军官和士兵,越南师以上领导干部都出席了会议,唯独346师师长黄扁山和师政委没有露面,但又为他们留了两张椅子。究竟黄扁山被我军击毙,还是已逃跑?上级领导对此十分关心,要求部队在搜索中,发现50岁左右的军官一定要活捉;有类似年龄的尸体,要立即报告,让我去给“留个影”。黄扁山到底是个啥样子,谁也没见过。

  据说50年代末60年代初曾经在中国南京军事学院学习深造过,只是上级有关部门没有找到他的照片,就算找到,也远水解不了近渴。历史上两军交战,战果的标志,除了占领主要地点、重要军事设施和歼敌数字之外,俘敌将领或毙敌将领是极为重要的战果。这次全歼敌师指挥所,敌师长下落不明,仍然成为部队上下关心的大事。



  北越軍事基地通信站外景(1979.3.1)越南那怀

  
  从山口进入那怀地区的群山之中,第一个映入眼帘的就是公路左边的一片开阔地上,竖着一根根高达30余米的巨型铁柱天线杆,共有42根,这就是越南北方最大的通信站,也是工兵爆破的第一个目标,远处看很有气派。乘在未爆炸之前,必须把它拍下来。由于没有广角镜,我只好往公路右边的一片水网稻田退,走了200多米,回过头来,在聚焦屏上看,才勉强把这批天线包进镜头。

  我举起相机正要拍照,听到前面山坡上有枪声和爆炸声,公路上约有两个班的战士持枪跑步前进。一定是发现敌情,战士们正在追击。这是意外的收获,我调过相机,把战士追击的镜头拍下。

  发现敌情,战士们正在追击。(1979.3.1) 越南那怀

  
  几发炮弹在我头顶呼啸飞过,落在有敌情的地点爆炸。我正想看个究竟,另一发炮弹在我右侧200米处落下,一声巨响,泥土四溅,随之而来的是“嗖”的一声,一块炮弹从我耳边擦过,我本能地趴在田埂上,回头一看,炮弹皮插入左侧20米处的泥里。我全身是泥,幸好照相机用右手托着,安然无恙。这里太危险了,我急忙爬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举起相机拍了一幅天线杆全景照,赶快离开稻田,42支高耸天线,多雄伟呀!

  恢复了平静,工兵在每根天线杆捆上炸药,我所带的胶卷剩下不多,不打算拍这一镜头,便隐蔽到300米处的山脚下看热闹。40多声爆炸声响过之后,站起来一看,天线杆横七竖八,有的断成数截,全部瘫倒在地。

  第二个爆破目标:发电厂

  发电厂设在10号高地旁,占地数百平方米,厂房是单层建筑,钢筋水泥浇铸,十分结实,一般的炮弹落在厂房顶棚上无济于事。里面陈设着一部功率较大的发电机,还有变压、输电系统。旁边有一个较大的山洞,洞口和里面还有两组发电机组。越南考虑得很周到,万一洞外的发电厂被炸毁,洞里的两组发电机仍可工作、供电,当年,越南为了对付美国佬飞机的轰炸而费尽了心机。没想到,今天断送在中国军队的手里。

  工兵先将洞里的两组机组炸毁,接着,从汽车上搬下一箱箱炸药,堆在发电厂的主机旁,估计这批炸药有800公斤。乘他们在拉引爆电线时,我赶快离开,躲在200米外的一块巨石后,做好拍摄准备。因我的武器(照相机)虽有,子弹(胶卷)却奇缺,每拍一个镜头都要计算好,一张成功,有的难得镜头也不能超过两张,否则往后还有什么新任务,我的照相机只能喝西北风了。

  这是从远处看到的发电厂爆炸画面(1979.3.1)越南那怀

  
  一声巨响,好像地震似的,整个山谷都在摇动,浓烟冲天,气浪扑人,我将调到无限远的相机举起,拍了一张,又缩回石头后面,这时,钢筋水泥块从天上倾泻下来。

  一切恢复平静,我和工兵一起走进看看:厂房倒塌,上面的水泥框架连成一片。发电厂成为一片废墟,又再补拍一张。

  炸毁后的发电厂

  
  第三个目标是汽油库

  那怀地区是越南北方的军事通信中心,汽油的储藏量很大,油库只消一小包炸药,就燃烧了两个多小时。

  汽油库爆炸

  
  第四个爆炸目标是第二广播电台

  广播电台的机房设在一个较大的山洞里,里面隔成一间间的房子,设备甚多。我不是搞广播或电子工程的,说不出这批设备的名称。洞口两扇大铁门,一块越文招牌。搬了部分中小型设备后,工兵从里到外,每间房子,每部机器旁都安上一包炸药,将引爆线引出洞口,一项一项爆破。

  北越第二广播电台外景(1979.3.1)越南那怀

  
  最后,是电台的演播大厅,山洞口放了一包较大的炸药,爆炸时,铁门被气浪掀出老远。

  已经是下午5时了,工兵将缴获的物品搬上车,准备打道回府,刚走不多远,发现三辆敌军用汽车停在山坡旁的一块平地上,周围还有十多个汽油桶。这三部汽车中,两部是 “解放牌”,一部是苏联的“嘎斯”69。副营长派了两个战士带上一包炸药去执行爆破任务,我们停在200米外的公路边“观战”。

  我预感到将会出现一幕壮观的景象,便跳下车,拿着照相机,做好拍照准备,但太远,走近到100米处,这时,一声巨响,汽车开始燃烧,我觉得距离太远,又想靠近一点,一连指导员在后面喊:太危险了,别靠得太近,要不要派两个战士陪你。
  我回头说:不用啦,我会注意的,又拼命往前跑,50米处,我又用相机对了对,还是远了点,直跑到距燃烧的汽车20米处,才感到满意,三辆汽车和滚滚的浓烟都在镜头里显示出来。(下图)

  被炸毁的敌军车(1979.3.1)越南那怀

  
  这时,汽油桶受热,一个接一个开始爆炸,有的被气浪抛上半空,在空中爆炸后,随着汽油的溅出,火舌四处喷射。的确危险,我赶紧拍下敌军车爆炸燃烧的镜头后,退回到50米以外的一块巨石后面躲一躲,想看看还有什么奇迹发生。

  在巨石后面站稳,相机对准目标,却感觉到脚下的泥土又松又软,心里有点发毛,赶紧低头看一下:呀!旁边埋着半露半掩的两枚地雷,离我的右脚跟只不过15公分。这是连环雷,三分之二埋在泥里,三分之一露在外,估计是2月26日367团一营攻打那怀之后,夜里为抵御中国军队的再次进攻,或是346师指挥所深夜逃跑前而埋下的,土质较新较松软。只要踩中其中一枚,两个会同时爆炸。要不是感觉到心里发慌、脚底有点儿发毛而低头看一看,右脚再挪过去一点,也许连人带相机会被抛至半空,甚至会把我送往极乐世界。但这两枚是人道地雷,人炸不死,最起码是一条腿没了。我吓出一身冷汗,全身直打哆嗦。

  此地不能久留,赶紧把相机装进挎包,乘两个汽油桶爆炸的间隙,小心翼翼地跳出来,没命地从稻田地往回跑,离开这个恐怖之地。
  侦察2连归建后,各侦察排均回到自己团里,成为各团领导的“抢手货”。领导到哪里指挥战斗、检查战备都要侦察排的战士当保镖。因为,这些战士都经过生死考验,具有丰富的战斗经验。

  新兵,李共辉广州市人,在广东顺德插队当知青,因生活太艰苦,便于1978年底报名参军,谁知一入伍便被拉到了中越边界的龙邦镇,并安排在369团特务连工兵排。

  新兵李共辉

  
  部队迂回到那坡后,师临时组建侦察2连,置属于李德元副师长领导下的侦察大队,小李又被调至侦察2连。经过无道村遭伏击一战,城市少爷兵李共辉成熟了许多,在这次战斗中学到了不少战争知识,敌情观念增强了,吊儿郎当的习气也少了。回到团里,他当了谭副团长的贴身保镖,副团长走到哪里,他跟到哪里,细心观察环境,注意敌情,随时应付突发情况。

  今天,他跟随谭副团长来到通信站,就369团部分部队撤出通信站之事,副团长在给干部作交代。小李乘此空隙,临时出来转转,呀,42支高耸天线,多雄伟壮观!这时,他远远看到一名着装整齐、年龄约30多岁的军官,跨过满是泥水的田埂,赶到小路边拍摄一小队正在追击敌人的战士,接着又停下来,拍摄正准备炸毁的通信电线杆。由于太远,只见这人又一步步靠近爆炸物。呀!是哪来的不怕死军官,至少是个团级干部吧。李共辉想大声喊:太危险了,老军官!可距离60多米,军官听不见。接着,附近又有两发炮弹爆炸,弹片横飞,大概有弹片落在军官周围,只见他急忙跳下水田,趴在田埂上,右手高高托着相机。爆炸过后,“不怕死的军官”又去拍摄其他东西了。

  下午,李共辉正随最后的小分队撤离通信站,他又见到那位军官托着120双镜相机,一步步接近三辆被工兵正在炸毁的汽车。浓烟滚滚,汽油带着火花满天飞,可不怕死的军官还是拼命往前跑。太危险了,小李的心差点儿被提到喉咙上,光紧张,喊不出声来。

  在李共辉心里,两个人物最可敬:一是明知有可能牺牲自己,也不让干部战士去冒险的侦察二连指导员朱秀金。另一位就是背照相机的“不怕死军官”。

  复员回广州后,他四处打听这位“不怕死军官”的下落,终于在33年后见面。这时,这位战地记者已70岁了。

  3月2日早上,后勤军械科派了20多辆大卡车,准备到那怀地区军械库搬回一批枪支和炮弹。我也跟着一起进山。

  这一次,我再也不敢麻痹大意了,把何飞跃叫上。何飞跃机灵过人,又是我的小老乡,我有任务,他必定会在周围观察,发现疑点,会先上一步。何况,多一个人,多一双眼睛,安全系数会更高。在越南境内,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尤其到处是地雷,每走一步都要特别小心。想起昨天仅差15公分便踩上地雷的情景,仍心有余悸。有了小何一起执行任务,踏实得多。


  清点敌军械库(1979.3.2上午)越南那怀

  
  那怀地区的军械库有5间,2间设在10号高地山脚下,被我部队进攻时炮火击中,现在还有3间,都在山洞里。最大的一间设在中央山洞,分里间和外间,楼上和楼下,仅苏联制造的炮弹就有4000多发,2发装为一箱,重约40公斤。中国的炮弹和美国的炮弹也不计其数。

  苏联制造的炮弹

  
  右边是一座枪械仓库,有大批中国制造的54式手枪,还有冲锋枪、步枪、轻机枪、40火箭筒及苏联的重机枪、轻机枪,美国的卡宾枪。一边角落堆满一箱箱各种各样的子弹。我和小何掰开一箱苏联造的手枪子弹。每人各拿两小盒(每盒68发),装进挎包,我们这样做不算“私藏军火”,无非出于好奇心,或者增加点“防身之物”罢了。

  搬运炮弹(1979.3.2上午)越南那怀

  
  左边还有一个小山洞,堆满各式各样的地雷,数万枚地雷摆得整整齐齐,中国造、美国造。最显眼的是美国的“人道地雷”。

  军械库里,听到后勤两个战士在破口大骂:他狗娘养的,我们国家送这么多枪炮弹药给他们,这些乌龟王八蛋用来和我们作对,这些越南狗崽子真该打。

  骂归骂,打归打,该搬的也不能客气。开始装车了,先装炮弹,再装枪械和子弹,约摸两个多小时,足足装了22卡车。


  将敌人的弹药装车,足足装了22卡车。(1979.3.2上午)越南那怀

  
  剩下要解决的是地雷库了。地雷搬回国内,没有什么大作用,留给越南人,将会害人害己,经请示师领导,决定将地雷库炸毁。

  军械科请来了两名工兵,在地雷库安装了一小包炸药,引出导火线,关上铁门,所有人员和车辆都撤出数百米外。工兵按下电钮,先是一声巨响,接着乒乒乓乓,犹如过年的鞭炮,连续不断,巨大的气浪把铁门掀出几十米外。

  越南当局从抗美战争开始不久,就苦心经营这个后方军事基地,美军多次想炸毁这一基地,均未能成功,没想到十几年后的这场中越战争中,在这短短的几天,这个基地,越南人民的心肝宝贝成为一片废墟。

  挖地老鼠清剿残敌

  那怀、河安一带以及茶灵地区的敌人大部分被我歼灭,战事已告一段落。但是346师的部分残兵败将于当日深夜逃跑,677团的一批官兵在茶灵地区“两岭” 战败后,团部及一批散兵游勇化整为零,化军为民(这是越南人民军的特点,军官、士兵打得赢就打,打败了就化妆为群众,只保存帽徽和军衔,以证明身份),钻进深山老林之中。

  继续追扫残敌,是广州军区的部署,也是整个战役的一部分,41军、42军、55军同时展开行动。41军的121师在扣屯周围一线负责清剿残敌;122师执行朔江一带的清剿任务;而敌师长下落不明,成为41军和123师领导极为关注的问题。通过这次清剿试图查出敌师长黄扁山的下落,活的抓不到,能找到其尸体,也是一项战绩,这个任务就落到123师干部战士的肩上。为此,清剿残敌的活动全面展开。

  “清剿” 这个词听起来倒挺新鲜,但历次战争都离不开这种做法,只是“清”的对象不同。日寇侵华战争,最常用的手段是“扫荡”,每次大扫荡都是兵分数路,一座山头一座山头分别搜索,也称“拉网”,不使一个可疑人物漏网。他们搜索的对象除了八路军和抗日分子、国民党军人外,无辜的老百姓也难以幸免,凡是在扫荡中被捉到的人,“统统死了死了的”。我们目前所进行的“清剿”,只是针对346师的残部和敌师长,凡是越南群众,仍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要求,尽量避免骚扰、影响他们,必要时还应给予保护。当然,对于个别持枪顽抗的民军,(我称民兵)我们仍按对待人民军的办法对付。

  
  清剿途中(1979.3.3)越南那怀
  这次清剿,369团和367团除留部分兵力驻守那怀及河安各阵地外,大部分兵力出动,左至那怀以东,右至朗勒以西数十平方公里的崇山峻岭进行搜索,逐山逐洞,反复清剿,就像用梳子梳头发一样,来回不断,不放过一条小鱼,不放过一个疑匪。

  367团2营经过数天的战斗,胜利完成穿插扣屯的任务,又在312高地坚守阵地,与敌人多次激战、周旋。27日,回到河安归建,28日仅休息一天,补充弹药和食品,3月1日就出发清剿,清剿的路线是葵丁、盖克、那多、克非。2日傍晚刚回到驻地,3月3日又再次出发,可谓马不停蹄。

  我奉命参加这次清剿,任务是在清剿中寻找敌师长的下落,尽可能用照相机带回敌师长的“光辉形象”。而且是自卫反击战以来,第一次和连队全方位接触,和干部战士一起战斗、生活。他们的一举一动,我全可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虽然用不着持枪向敌人追杀抢占阵地,但所看到的一切,是真情实景。最希望的是,不管敌师长是死是活,能拍到他的照片。

  3月3日一早,我和师侦察科李旭佳参谋一起来到367团2营报到。李参谋在这次战争中参加了师侦察大队执行任务中的几次战斗,富有作战经验,师领导要他和我一起下部队,很明显,就是为了保护我。

  
  身着越南人民軍軍服123师侦察科参谋李旭佳
  2营这次清剿的路线除葵丁、盖克、那多、克非外,还加了个朗勒,然后又从朗勒返回那多、克非、盖克、葵丁,再杀他个回马枪。经3月1日的清剿,敌人往往会以为,我们搜查过的地方,就是他最安全的藏身之所。杀他个回马枪,会使敌人措手不及,束手就擒。

  往葵丁的这一段路是崎岖曲折的小路。2营采取多路纵队搜索前进,6连2排沿山路前进,1排从左边山涧行进,3排沿右边山脊一侧搜索,各排与连指挥所保持联系,营部跟在2排后面。4连、5连各沿一条路线搜索行进,与营部保持联络。

  上午9时,6连尖兵班正在搜索,发现有个黑影闪进一小山洞,尖兵班立即对山洞进行包围,高喊“纳松空叶”。里面开始静悄悄的,突然射出两枪,差点打中我们的战士。尖兵班的战士一火之下,扔进两个手榴弹,两个家伙横尸洞内。

  10时许,我们到达葵丁。这是一个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子,全是泥砖和竹片泥巴墙,屋顶有的用瓦片,有的用茅草盖顶,是一个较穷的村子。

  2排包围了村子,战士们大喊“纳松空叶”、“纵对宽宏度兵”(缴枪不杀、我们宽待俘虏),各间房屋一点反应都没有,静悄悄的。战士们逐家逐户进行搜查,连个人影也见不到。这里距河安比较近,昨天369团部分兵马也来过一次,越南群众早在我们攻打那怀地区时就跑光了,这次,一无所获。

  离开葵丁,往盖克方向走不远,接上一段小公路。公路沿着右边一座不高的山腰弯弯曲曲往前伸。左边又是一座较陡的山,山与公路之间有一条很深的山涧。往前看,公路右拐处山涧对面,又是一座长满树从茅草的山包。

  这时的队形是4连为尖兵班,6连搜索左边山头,5连为右,我和李旭佳在营部,与4连连部汇合一起行进,我和4连长刘粤军边走边交谈。

  尖兵班传来口讯:发现敌情,做好战斗准备。

  我听到有情况,往公路拐弯处一看,一个人民军从公路往山涧跳下,还有两个人民军在尖兵班的火力追击下,往对面山包的树丛里钻,由于距离较远,没有打中。我们的位置距敌人更远,无法发挥照相机的作用。我立即将手枪推上子弹,一手握着枪,一手托着相机往前跑。刚跑出两步,李参谋追上一把将我拽住:“干啥,这一段路很危险,你不怕死呀?”

  李参谋跟随侦察大队于总攻前夜穿插敌后,遇到的险情比较多,对瞬息万变的战场很了解,他的话有几分道理。3月1日上午,367团4连为尖兵连,该连4班为全营尖兵班,在经过这一路段时,尖兵班遭到人民军的伏击,副班长臧敏和战士谢双福壮烈牺牲,林举平等4名战友受重伤,这件事我也听说过。

  这次全营之所以分成多路纵队前进,是吸取了3月1日的教训,避免部队再受损失。

  我初次跟随部队行动,自然有危机四伏之感,是应该听取参加过战斗的战友意见。我放慢了脚步,对李参谋说:这个机会很难得,怎么办呢?

  会有很多机会的,关键安全第一。……这样吧,你贴着陡坡前进,我跟在你后边帮你观察。

  陡坡高于头顶,我紧挨陡坡,沿着干枯的排水沟往前窜,李参谋紧跟在我后面。刚到公路拐弯处,4连长刘粤军已布置完毕;尖兵班第1组,跳下山涧往左包围,第2组,沿公路往右包围,第3组负责掩护。

  我立即将枪插进枪套,打开相机取景屏,磨砂玻璃上倒是见不到敌人,第3组负责掩护和第2组迂回包围,战士的动作在磨砂玻璃上显得特别清晰。我立即按下快门,并迅速卷片,准备拍第二幅时,第2组战士已闯出数米远。(下图)

  
  367团2营4连战士迂回包围,追击敌人(1979.3.3上午11时)越南盖克

  虽拍不到与敌人搏杀的镜头,但 “迂回包围”的画面自我感觉良好。

  随着一阵激烈枪声之后,战斗宣告结束,尖兵班回来报告:击毙敌人2名,1名不知去向。

  我们沿着公路继续前进。中午12时15分,尖兵班又报告:发现敌情。营长郑仁轩和教导员贾清芳操起望远镜,顺着尖兵班指的方向观察。(下图)
  
  367团2营营长郑仁轩、教导员贾清芳手持望远镜观察(1979.3.3.12时15分)越南盖克

  约有3名敌人,一挺机枪,占据对面山腰的一个石洞,与尖兵班以火力对峙。在尖兵班的火力控制下,敌人无法逃跑,只好据守洞口。营长下了决心:用炮火轰击,一门60迫击炮立即进入射击位置。

  步兵掩护,60炮兵迅速测好米位,第一炮正打中洞口,敌人的轻机枪散了架,还可看到石块、衣服连同敌人的血肉飞了起来。

  炮兵又装进第二枚炮弹,整个洞口塌了下来。硝烟慢慢散去,营长用望远镜看了一下,对我和李参谋说:全部报销。这次小战斗仅用了20分钟。
  
  用60迫击炮轰击(1979.3.3.12时35分)越南盖克

  部队不再沿公路行进了,顺着左边小路下山涧,踩着石块通过河沟,再沿山间小路直奔盖克。
  2营出其不意地包围了这个20余户的村子,4连1排堵住村后一条小路,发现2名人民军从小路往山上逃跑。尽管战士们高喊“纳松空叶”,他们还是不停步,想往树丛里钻。最前面的战士怒火上升,举起步枪,一发子弹打中后面高个子的大腿,高个子“哎呦”一声,摔倒在地上,副班长举起冲锋枪,对准刚要钻进树丛的家伙,一个点射,只听见“铛啷” 一声,敌人手中冲锋枪的机匣盖被击中,穿了个窟窿。那家伙见冲锋枪已坏,往地上一扔,很快消失在树丛中。

  
  被打坏的敌人冲锋枪

  战士们押着高个子战俘回来,当即审问。他的话连我们的胖翻译也听不太懂,只好递过纸和笔,让他将口供写出来。他是677团的一名班长,当了四年兵。八姑岭阵地失守后,带领一个战斗小组逃了出来,路上遭到中国军队的伏击,只剩他们两人,想到村里找点吃的。食物还未找到,听到村口有急促的脚步声和嘈杂人声,便从村后的小路逃跑,结果还是当了俘虏。
  
  被我367团4连1排战士俘虏的越军战俘,令其写出口供。右2为师侦察科参谋李旭佳(1979.3.3)越南盖克


  各连在村子周围搜索了半个小时,并未发现疑点,回到村口集中,考虑到部队要行军,要打仗,带着战俘确实不方便,营长派了2名全副武装的战士,押着这名一拐一拐的俘虏抄近路回师指挥部。

  部队稍作休息,从村后的小路上山,开始崎岖曲折的历程。

  这是一座较高的山,翻过这座方圆几平方公里的大山,才能到达克非。绕道走,恐怕深夜也到达不了。

  开始,还有一条小路。走着走着,小路慢慢消失,队伍按指北针判断方向,时而从大石缝中间挤过,时而从横倒在上面的大朽树下穿过,有时路陡得两手两脚同时并用才能爬上去,干部战士每人砍了一根竹竿当拐杖。爬了一程往下看,好像踩着下面战友的肩膀上来似的。
  
  几乎无路可走(1979.3.7)越南克非

  越北山区,山路崎岖,峻岭连绵,峰高路险。山上有时浓雾弥漫,周围几十米外什么也看不清。有时阴雨绵绵,路滑难行,寒气透骨。有时烈日如火,暑气蒸人。

  开始一个钟头,个个满头大汗,袒胸露怀。快接近山顶时,许多人都有透不过气之感。营部通知休息时,大家坐下来后反而觉得凉风习习,有点儿冷,赶快把军装扣好。雾不象雾,雨不象雨,阵阵水气袭来,干部战士的军装沾满水珠。

  这座近800米高的山,足足爬了两个小时。下山更比上山难,虽然速度快了些,但山陡,石头滑,有的战士连滚带爬,抓着树枝往下溜。有一段“路”,我不慎踩松了石头,也溜了下去,幸亏背部有背囊保护,腰骨才不至于扭断。

  下山才花了一个多小时。有条小路直通克非。克非,依傍在对面另一座大山脚下,是个30余户人的大村子,左边有条小路直通那怀。据说,原来人民军有一个后方救护所设在这里,早在五天前,也就是那怀地区正在进行激烈争夺战时,师指挥部接到情报,克非一带有敌人活动,而且那怀敌人的伤员有的往克非送,便命令侦察1连副连长刘显祖带领2排去查看。2排包围了这个村,打死了10多名敌人,俘虏了3名,其中两名是护士,证实了这里是个救护所。

  就在我参加清剿归来,回到师指挥部的3月7日,2营又第三次出击清剿,4连再次进入克非。晚上,人困马乏,在村子旁住下。6班长陈声波、3班长刘开银发现村旁有一个十分隐蔽的山洞,便布置火力控制山洞,大喊“纳松空叶”、“纵对宽宏度兵”,同时,以机枪往洞里扫射。约摸两个小时,里面有女人声音大声叫喊。

  战士们停止了射击。不一会,洞里抛出一支冲锋枪,3把匕首和几个装着玉米的背囊,接着,爬出6名人民军女兵。

  当晚,2营对6名女兵进行审问,又一次证实克非是346师的后方救护所,而且这是最后的一批残敌。8日天一亮,营部派4连3班将6名女俘押回师指挥部,这是后话。

  且说,我们行进不到15分钟,便到了克非村口,2营分左、中、右三路包围了村子。

  6连1排发现有两名敌人往左边山上跑去,便急速追赶,并高喊“纳松空叶” ,两个家伙头也不回,一个点射扫了过去。后面的敌人“哇” 的一声倒在血泊里,前面那个一头钻进半山腰两块巨石之间的草丛中。

  战士们包围了这两块巨石,尽管“纳松空叶” “纵对宽宏度兵” 的喊声不断,里面一直没有动静。

  我在山下观察,心想,如果这时敌人双手举起枪,从草堆里站了起来,战士们的枪口对着他,这不是个敌人投降的好镜头吗?便握紧手枪,托着相机,准备往山上跑。刚迈出步,被一只手抓住肩膀。回头一看,又是李参谋。其实,他早看出我的举动了:“老陈,这样上去太危险了,观察一下,看看事态发展如何再说。”

  他的话刚说完,只见草丛中“轰” 的一声,一股浓烟冒起,山上的战士迅速趴在地下和巨石后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和李参谋躲在山下一块巨石后观察。

  烟消雾散,仍没什么动静。又过了五分钟,两名战士端着枪,小心谨慎地拨开草丛,枪口对准刚才爆炸的地方,回头对山下高声说:“这家伙自杀了。”

  这下轮到我出动了,在两名战士的保护下,我赶到现场,和排长一起拨开草丛一看,周围一片血淋淋,人民军的肚子炸开了一个大窟窿,肠子流了出来。

  
  敌人顽抗时不慎炸死自己(1979.3.8)越南克非

  我再注意看,原来,那家伙想掏手榴弹向我战士投掷,拉火线上的小铁环不慎被子弹带的扣子卡住了,旁边的巨石又太陡,使他无法发挥杀伤力,手榴弹无法投出去,反而炸死了自己。我们的一名副班长因靠的太近,左手也被弹片划破了一块皮,鲜血直流。

  下了山,回到营部,4连长又跑来报告:在村后的山坡上,打死了一名佩戴手枪,约50多岁的敌军官。

  这下子发达了,一定是敌师长黄扁山!我要连长赶快带我去看一看,如果真是敌师长,我们整个战役将大功告成。

  这位老兵倒在一块巨石后面,胸部中弹。看上去,约50岁,粗眉毛,相貌消瘦,内穿军装,外坡大衣,估计是敌大校师长无可非议。但搜遍他的全身,找不到军衔标志。无论如何,先为他留个影。
  
  被击毙疑是敌师长的师后勤协理员(1979.3.8)越南克非

  营部立即向师指挥部发了电报:“打死一名约50岁,很似敌师长的军官。” 师指挥部回电:“请陈朝荣拍下照片,尽快返回师指。”

  谁也没有见过敌师长的模样,但2营今天的战斗,似乎增添了不少荣耀,干部战士把爬了三个多小时大山的疲劳,忘的一干二净。

  (后回到指挥部,师长很高兴,叫我赶快把胶卷冲晒出来。但野外缺乏冲洗条件,直到回国后,赶到军部冲晒出来,找俘虏辨认,原来是346师后勤部协理员,全师上下大失所望。)

  367团2营又准备出发。村后有三条小路上山,哪一条是通往朗勒的,地图上没有标出,必须找一名向导,营长郑仁轩派了两个人带着翻译去找向导,我们在村后休息。20分钟后,向导带来了。这位向导名叫李氏铁,侬族妇女,(我国称壮族)约35岁。她在山上避难,回家找食物,刚好碰上我们的人, 经过再三动员,才勉强答应带路。当然,两位全副武装的中国军人跟在翻译后面,她不能不答应。但提出要求,只带我们到离朗勒两公里的地方就回来,怕遇上熟人;路上万一遇到人民军或干部群众,她要回避,不能让其他人知道她为中国军队带路,这些,我们都答应了,部队便从村后的小路出发。

  我心中有些纳闷,李氏铁真的愿意为我们带路吗?会不会把我们带上绝路?观察她的表情,显得很为难,神情紧张。我小声问李参谋,李参谋说:两支枪对着她,她不敢乱来,不过人倒是挺老实,估计不会耍什么把戏吧。

  李氏铁的紧张和为难是可以理解的。越南群众对中国军队不了解,怕完成任务后将她杀害;被人民军或村干部知道她为中国军队带路,中国军队撤出越南之后,有可能会被安上 “叛徒” 等某些罪名而“ 秋后算账”。

  一路上,营长、教导员送了一些越币和干粮给她,又通过胖翻译不断了解村里的情况和家庭生活状况,我注意观察,李氏铁的紧张情绪逐渐消失,话也多了一些。我脑子里慢慢出现一个念头:进入越南境内后,“ 军民关系” 一类照片拍了不少,缺的就是越南群众为我军带路的内容。李氏铁为我们带路,尽管不是出于自愿,但也是我们多少天来遇见的仅有一次,恐怕今后的几天中不再会有这种机会,无论如何要把这个内容记录下来。况且李氏铁现在的情绪很好,从不自愿到自愿。这时天气很阴沉,雾气极重,如何才能拍下这幅照片?

  这次自卫反击战,我只带了120双镜头相机和黑白胶卷,没带闪光灯,我那“海鸥101” 闪光灯,又笨又重。听有经验的人说,战场上使用闪光灯,很容易暴露目标,因此,战地摄影只有靠自己的经验,在各种意想不到的条件下随机应变。

  已快进入朗勒山口,李氏铁提出,她不能再往前走了。营长掏出地图,问她,哪座是朗勒主峰(825高地),李氏铁指给他看,前面较高的一座就是朗勒主峰。(下图)

  
  中间看地图者为2营长郑仁轩(1979.3.8下午5时30分)越南朗勒825高地



  这时主要人物由走动到静止,错过这个机会,今后再也找不到这一内容了。糟糕的是,这时又下起毛毛细雨,浓雾笼罩,时间是下午5时30分。我用那没有测光系统的老爷式相机,光圈拨至F4,快门调至1/15秒,按下快门。凭自己的感觉,这个画面还算满意。

  李氏铁带路的任务完成,营长又吩咐送两个罐头和几包压缩干粮给她。我看到,李氏铁紧张情绪完全消除,脸上露出笑容,伸出拇指对翻译说:“ 中国军队言出必行。”

  进入山口,营指挥所立即部署:5连搜索左边山头;4连搜索洼地,然后向主峰运动,占领825高地;6连搜索右边山头。雨越下越大,干部战士虽披着雨衣,裤脚和鞋子已全湿透。

  半个小时之后,各连步谈机相继向营指报告:没有发现敌情。营部又向各连下达指示:就地宿营。

  天完全黑下来。现在,只能隐约看到对面山峰的影子,听到个别战士的交谈声和雨点的滴答声,周围一切算是平静。

  我们胡乱啃了点干粮,喝几口水,算是“ 晚餐”。

  营部开始向6连靠拢,插入1排与2排之间,我是个“ 特殊人物”,安全比谁都重要,和6连干部也比较熟悉,被邀请到连部过夜。

  连部,设在一排土坎边,我们的头上、脚下长滿半米高的杂草,山上山下都有战士驻守,把连部包围在中间。我的左边是指导员右边是连长,还有连队其他干部和通信员,周围这么多兵,比进入保险柜还保险,心里很踏实。

  连长问:陈记者,这样的生活我们不算新鲜,你算是第一次吧?

  在师指挥部都住猫耳洞,这样在大雨底下站着睡觉确是第一次。

  你们平时出差住高干招待所,现在猫耳洞好比高干招待所,我们这样过夜尤如流浪汉。
  流浪汉过夜还有屋檐、桥底,可以挡风遮雨,我们在这里过夜是全暴露,风雨无阻,比乞丐的生活差得多。

  我们两人小声地笑了。

  连长交代我:今晚无论发生什么事,你千万不要走动,听我安排,保证你绝对安全。

  夜,伸手不见五指,战士们开始入睡,风声、雨声、呼噜声交织在一起。我根本睡不着,只在风雨中闭目养神。这就是比乞丐生活还要差的夜晚。

  我靠着土坎,感觉到雨水顺着裤脚往鞋里灌。幸好小时候下过田,打过赤脚,脚皮很厚,在水里泡它几个钟头还能忍受得了。

  看着夜光表,已过了午夜12点,我开始想入睡。

  突然,几声清脆枪声,划破寂静的夜空。紧接着,主峰一侧连续几个点射,很快又平静。

  连长知道我还没入睡,拍着我的肩膀:老陈,没事的,我们每次行动,敌人早已知道,难免要来骚扰一下,这是正常的,你安心睡吧。

  左边4连方向的山头又响了几枪,很快恢复平静。

  这一夜,叮叮铛铛的响声,接连不断。到了凌晨3时,我感觉很困,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境。

  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把我从睡梦中惊醒,睁眼一看,是连长。“ 老陈,起床啦,准备吃早餐。”

  “ 起床?” 站着睡觉,根本不存在什么“ 起床”,睁开眼就行了。我用手将脸上的雨珠一抹,算是“ 洗脸” ;刷牙,就没有这个条件了,将水壶往嘴里倒一口水,算是漱口。

  早几年,我们在野营拉练中,由于夜行军很疲劳,往往都是天快亮才宿营,胡乱睡一、两个钟头后又要起来吃早餐,参加白天的军事演习,个个也都不洗脸、不刷牙。因此,很多人评论脸皮和肚皮的关系说:“ 只有脸皮厚,才能肚皮薄。” 现在,我们又经历了一次“ 脸皮和肚皮” 的辩证关系。

  雨已停,周围被浓雾笼罩,十几米外什么也看不清,只听到嘈杂的人声:昨晚我站在一潭水里,裤子和鞋子都全湿淋淋的。

  我的脚像两块皱皱的萝卜干,你昨晚的呼噜声压住了枪声……

  炊事班很勤快,一大早不知从哪里弄来几桶水,煮了两大锅热气腾腾的稀粥。

  雾大,什么也看不清,但炊事班煮的两大锅粥大家看得特别特别得清楚,哨子一响,有的拿罐头盒,有的拿口缸,嘻嘻哈哈地围了上来。在这云雾山中,这帮“ 乐天派” 无忧无虑,生活真是富有诗意。可惜天太暗,雾太浓,拍出的照片不尽人意。(下图)

  
  清剿战斗危险又艰苦,一帮“乐天派”(1979.3.9早上)越南朗勒825高地




  营指挥所决定,在这里搜索两天。白天各连派出数个小分队,到周围各山头和岩洞、树丛搜索敌人,晚上各自回归山头驻守。

  干部战士出发时,所带的干粮和食品不多,经过昨天一天,已陆续吃光。进山的路口有个三户人家的小村,战士们到村里找粮食,从厨房的一个大圆木桶拣了一些干玉米棒,并“借”回两口小生铁锅。将玉米粒剝下,用石磨将玉米磨成粉,放进锅里煮。主要配料是牛肉,还是按老的传统方法:玉米下锅,水烧开,派一名战士带上利刀,先用枪将大水牛射倒,用利刀从后腿部切开一个大口,剥开皮,取出一大块精牛肉,回来后切成数块,每人一块,放进锅里一起煮,算是一锅很好的牛肉玉米粥,遗憾的是缺盐。但汤的味道还算鲜美。


  
  将玉米磨成粉(1979.3.10)越南朗勒825高地


  4连和5连在外围搜索时,也发现群众家里除了玉米棒之外,没有其他粮食,相继背回一些玉米棒。4连还发现一户在小山洼人家的厨房里摆着个大石磨。把玉米粒用水泡过,放进石磨,磨出的玉米浆可谓“ 世界一流”。后来各个连队都派人到这里磨玉米。为了解决肚子问题,各有各的办法,各有各的高招。

  这块四面是山,方圆半公里的洼地,没有河沟。周围的山,包括825高地,都是黄土质,除了巨石、树木、茅草外,干巴巴的没有泉水。战士们是从哪里找来的水?我见几名战士提着干粮桶去提水,便“ 跟踪” 看看,低洼处有一个坑,昨晚下了一场大雨,坑里的水满了起来。水是黄浊一些,尚可解渴。战士们在装水,我在周围转,旁边的烂泥上有很多牛的脚印,还有几堆牛粪,原来是水牛滚出来的坑。幸好这里没有防疫人员在场,否则,会被列为 “ 不卫生饮用品” 的范畴。战士们开玩笑,:上甘岭虽然艰苦,但还有饼干吃。我们这里连饼干都没有,喝的还是带牛粪味的水。

  
  找水难,挑回的都是牛粪水(1979.3.10)越南朗勒825高地

  5连在825高地对面山背搜索时,发现有13名难民躲在山洞。因部队要继续在这一带驻守、搜索,怕难民走露消息,便把这13名难民带到洼地,交给营指挥所。这批人除2名60岁左右的老头,都是妇女和儿童。因为战争,他们逃到这里已有十几天了,见到我们很害怕,神情特别紧张。

  我和教导员贾清芳,李参谋及翻译来看望这批难民,把仅有的一些干粮拿出来分发给他们。13名难民中,有8个是孩子,他们实在太饿了,见到压缩干粮,抓过来就往嘴里送,连蹦带跳。

  教导员请翻译告诉他们,委屈他们两天,不要乱跑,以免被误伤。

  我有点空,便留下来与老人、妇女交谈,观察他们的生活,我想起背囊里还有一包水果糖,是那天从敌人军需仓库里拿来的,一直带着,便掏出来,每个孩子发2至3颗。孩子们高兴得跟着我转,3名妇女和2名老头脸上开始有了笑容。

  我和一名老头交谈,我用不很熟练的粤语问:你家住在哪里?

  他能听懂粤语,指着茶灵方向说:“ 那边。”

  委屈你们两天。两天以后,你们可以返回家园了。

  他摇摇头:我没有家了。

  什么,没有家?我有些愕然。

  我的家,被你们的大炮炸平了。

  ……我无言以对。忽然,灵机一动,想出几句话来搪塞这位老人:“ 这几十年来,我对你们越南作了许多支援,但你们的领导人黎笋很坏,与我们作对,。这次,我们是来帮你们打黎笋的呀!” 话一说出口,我又感到不是个滋味:我的宣传会不会像当年日本人在中国宣传 “ 大东亚共荣圈” 的含义一样?我有点不安。

  那老头子一脸绝望,但对着我还是苦笑地点了点头。

  下午5时,大雾又卷了上来,天慢慢变暗。

  这批难民除了上午吃点干粮之后,至今滴水未进。我找到驻在洼地的2营机枪连指导员,让他们为群众煮点汤水喝喝。指导员满口答应,派了几个战士,带着小锅和干粮桶,帮群众煮些玉米牛肉粥。

  粥的香味飘过来,诱得人直流口水。我把一个八岁左右、天真活泼的小姑娘带过来,让她先品尝,她妈妈很高兴,也跟了过来,一边添火,一边观察火候。(下图)

  
  尝尝中国叔叔煮的玉米粥



  就在3月3日,我跟随367团2营出发清剿残敌的时候,在我们前面已有一支队伍正在执行清剿任务,就是123师侦察连1排。用梳子梳头发,不是梳一次就了事,要反复梳,反复进行。清剿残敌也是一样,在一个地区内,要反复清,反复剿,每次都会有不同的效果。敌人往往认为,中国军队清剿过的地方,是最安全的地方,可中国军队却把游戏规则打乱了,“杀它个回马枪” 是清剿的惯用手法,搞得敌人来不及躲,来不及避。

  3月4日上午9时,侦察1排按预定的路线往卡来(地名)方向行进,在2营前面的另一方向搜索,并按1、2、3班的顺序,每个班保持一定间格。

  


  2班搜索至那奔,发现那奔至盖黑的小路地形复杂,东北侧均为石山,西南侧均为土山,两山之间为狭长的开阔地和一条流入平江的小河。由于地形较复杂,班长林书建命令各组提高警惕,严密搜索。

  13时15分,2班进入盖黑南侧约50米处时,1组战士王成栋发现东南侧约100米处的小桥上迎面走来6名越军,3人背着两支冲锋枪和一支半自动步枪,另3人携带着各种物品。全班立即隐蔽在路旁的草丛里、石头后面并展开战斗队形。隐蔽在小路北侧石头后面观察的王成栋向敌人高喊:“ 灯依姆,诺松空叶!(不要动,缴枪不杀!)” 突然,桥上的敌人向王成栋打来一个点射,而敌人在举枪时已被王成栋身边的班长林书建发现,眼疾手快地将王成栋的脑袋往下一按,右手举起的冲锋枪同时一个点射向敌人。拿冲锋枪的敌人倒在桥上,其余5名敌人急忙退回桥南,分三个不同方向逃跑,物品撒了一地。

  2班长林书建果断地带领全班追过桥,并命令:1小组追击向东北侧逃跑的2名敌人;2小组追击向南逃跑的2名;3小组追击向东南方向逃跑的另1名。

  1小组的战士发现2名敌人企图淌过小河,逃进石山,遂以火力封锁小河,堵住敌人的去路。但顽固的敌人利用小河边的草丛、竹林作掩护,转向东南方向逃窜。全组又以后三角队形继续追赶,距敌人仅30米。本来,一两个点射就可以结果他们,何必追的这么辛苦?但上级有指示:尽量留活口。无奈之下,2班长一个点射,把前面的敌人击倒。后面的敌人一愣,乖乖地举起双手。

  2小组正在追击2名逃敌,因距离较远,地形复杂,只能以火力追杀,结果还是被逃脱,他们只好配合3组追击向东南方向逃跑的1名敌人。眼明手快的胡亮金向逃敌打了一个点射,击伤逃敌的右臂,并击穿其冲锋枪的机匣盖。逃敌立即丢下冲锋枪,捂着受伤的右臂,钻进灌木丛想继续逃跑,胡亮金连续几个箭步,飞起右脚横扫过去,敌人嚎叫一声趴在地上,乖乖地,再也不敢反抗了。


  3月5日,师侦察连3排在师侦察科参谋林凯、副连长刘显祖率领下,再一次出击,继续清剿残敌,地点是班塘地区。

  当接近到班塘地区后,侦察连3排首先占领那刀西北侧无名高地,对班塘一带的地形、敌情实施严密监视。尔后,对敌情顾虑较大的地区实施包围搜索,伺机捕捉俘虏。

  9时10分,3排从那刀西南侧约200米处涉水越过小河。9时40分,3排长陈荣带领9班隐蔽占领了那刀西北侧无名高地,突然发现4名混穿越军军服和便服的越南人越过了446高地西北侧小河,正向班塘西北侧走去。这时,林参谋、刘副连长带领7班、8班也相继赶到。3排长陈荣当即命令,全排在高地西侧兵分三路隐蔽接敌,迂回包围,捕捉俘虏。林参谋带领7班沿高地东侧小河迂回至敌侧后,负责断敌退路;排长带领9班向班塘西侧迂回,防止敌人向北逃跑;刘副连长带领8班,从正面隐蔽接近敌人。

  
  123师侦察连3排8班班长徐 凯

  突然,前方50米处传来拌动树枝和茅草的响声,3排长判断可能是逃敌,立即挥手暗示:全班迅速隐蔽。敌人距我越来越近,当敌人仓皇逃至距9班约7米处时,突然全班跃起,一起用越语高喊:“诺松空叶!” 敌人见无路可逃,只好举起双手就擒。

  这次搜索捕俘战斗,俘虏越南人民军上尉特工1名、士兵3名,加上搜山时,从山洞里爬出3名越军,正好撞到我们的枪口,共7名战俘。侦察排无一伤亡。10时25分战斗结束,全排在一个山谷与其它方向清剿过来的部队会合隐蔽待命。

  12时10分,刘显祖命令8班长徐凯带领全班押送7名俘虏返回班晚师指挥部,俘虏中有一名越南人民军女兵,一名伤员。这位女兵俘虏长的十分清秀,可以说是越军中的 “ 军中之花”。8班副索宾福(广西人)在她身上查获一本证件和几张相片后,用白话问女俘:长的这么漂亮,不好好上学,为什么要来当兵打仗?

  她说:自己是首都河内大学的学生,中越战争爆发后,全国进入紧急状态,越南政府向全国发出号令,16岁到45岁都要当兵参加打仗,学校全部停课,她也被迫到北方地区高平省346师当兵。

  高平被中国军队占领后,整个346师被中国军队消灭或被打散了。她丈夫也在346师当兵,与他失散好几天,现在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使她十分揪心。她在山洞里躲藏了好几天都没饭吃,刚从山洞里出来,想去找她的丈夫,没想到一出来就被中国军队抓到。她哭着恳求我们放了她,想去找丈夫,能见到丈夫最后一面死而无憾,如果丈夫死了,她活着也没啥意思。

  还有那名越军伤员,右手被打断绑着一条绷带,可能好几天没药换,身上一股恶臭味,熏的大家一路上捂着鼻子走。8班长徐凯解开他手上的绷带想给他换药,发现他的手肿得像小腿那么粗,已经发炎腐烂,伤口很多蛆虫在里面爬来爬去,难怪这么臭,伤口已经腐烂得都能见到骨头,没想到这名越南兵还这么坚强,一路上伤口一定非常疼痛,可他在路上连吭都不吭一声,没办法,战争就是这么残酷,路上也没携带足够的药品,只有用清水为敌人伤员伤口的蛆虫冲洗掉,然后用急救包简单地包扎一下接着赶路。

  当8班长徐凯带领全班战士押送这批俘虏途中行至一个山谷时,突然,一阵阵“哒哒哒、哒哒哒” 的机枪向他们射来,一排排子弹落在战士们身边脚下,旁边的土坎溅得尘土飞扬,枪声在山谷不停地回响。

  “有情况!” 徐凯马上指挥全班散开卧倒隐蔽,再仔细观察,原来前方右侧300米外的无名高地上有敌军的一个机枪火力点,见我们押着战俘,试图阻止解救他们的人。徐凯一边还击一边思索应对办法。他命令:副班长索宾福带领第3战斗小组押解俘虏先走,我和第1、第2战斗小组留下负责掩护!


  
  123师侦察连3排8班副索宾福

  接着,他带领2战斗小组迅速占领有利地形,并命令轻机枪压制右侧无名高地的敌人火力点,组织火力还击。经过30分钟激战,激烈的枪声突然减弱,敌人的机枪不响了,估计机枪手已被我击毙,但剩余敌人仍然隐藏在密林里,对8班不停地冷枪射击。徐凯见副班长他们已走远,便重新组织火力,对右侧无名高地再来一次猛烈压制,打得敌人无法抬头,便要求2个组交替掩护行进,迅速撤离敌人火力封锁地段。

  傍晚,8班终于到达师指挥部,把俘虏交给政治部保卫科。据了解,这批战俘中,一名是人民军上尉特工队副队长,两名为人民军少尉,其余俘虏系346师的士兵,战俘还交代了在那刀东南侧有十几名残存越军躲藏在山上密林里。第二天,部队派小分队再次前往那刀东南侧实施清剿,证实了这一情况属实。

  清剿战斗发生的事

  我们的战士,多数出生于50年代末60年代初。当他们刚刚懂事,正值文化大革命刚刚开始,由于政治上的因素,中国的音乐和电影处于历史上最低潮的时侯,所唱的歌,除了《东方红》就是“ 语录歌”。所看的电影,无非是八个“ 样板戏”,还有的就是故事片“ 老三战”——《地雷战》、《地道战》、《南征北战》。引进的国外电影,也仅仅是几个常常见到的北越、朝鲜、阿尔巴尼亚攝制的,人称:越南的电影是飞机加大炮,朝鲜的电影是哭哭笑笑,阿尔巴尼亚的电影莫名其妙,中国的电影是红旗满天飘。

  孩子们急需接受文化艺术教育,可接受的却是“语录”和口号,所灌输的是政治术语和条条框框。为了得到乐趣,只好从仅有的几部故事片中寻找几部故事片的台词,许多孩子几乎背得滚瓜烂熟。

  如今,这批孩子已长成为年轻力壮的七尺男儿,轮到他们上战场了。这些年轻人,叫冲就冲,叫杀就杀,服从命令,听从指挥,勇往直前,不怕牺牲。对于越南群众,他们不会像电影中那样“死了死了的”,而是抢口下留情。对待越南姑娘,也不会“花姑娘大大的好”,有纪律制约。对待持枪反抗的敌人,他们真的来个“杀叽叽”“死了死了的”,毫不手软。换句政治术语:他们是爱憎分明。

  早在出国几天后的那堪和扣旺一带,我在村子里检查群众纪律,就发现有些碗碟、热水瓶、自行车、缝纫机被砸烂,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几天在跟随连队行军作战中,我特别留意战士们的一举一动,他们很多行为和做法,都出自于过去看过的几部电影。

  3月3日上午在包围第一个村子葵丁时,我站在200米以外的地方观看战士们冲进村子的动作:一个班分成三个小组,两个小组向村外两侧迂回,另一个小组实施掩护。两个组冲进村里后,第一户2名战士开始搜索,他们端着枪,猫着腰,闪到门的两侧,枪口对准房内,高喊 “ 纳松空叶” 。一分钟后,里面没有什么动静,枪托便往竹门上一砸,竹门斜倒在一边,两人冲了进去。

  另一户的战士也照此办法,用脚踹开竹门,冲进房子。

  这时,村子的里里外外,“纳松空叶” 的喊声频频响起,砸门、踢门的声音和碗碟敲碎的声音不断传来。看这些动作真像“ 老三战” 中的某些镜头。


  3月5日,367团2营指挥所接到通知,改变清剿路线,往朗勒以西绕道返回。我们经过一个地图上没有名称(我们的地图都是40年前法国人留下来的)20来户的小村子。6连1排包围这个村子,冲进村后,“那松空叶”“ 宗堆宽宏杜宾”的喊声四起,接着,又是一阵阵的枪声。我和李参谋交换了眼色:看来,似乎发现情况,要做好追歼敌人的准备。

  不一会,1排派人来报告:没有发现敌情。奇怪,既然没有敌情,何来枪声?

  营部决定,部队就地休息,下午2时出发。

  我和李参谋来到村口仍听到有稀稀落落的枪声,我们握着枪,快步进村看个究竟。刚到巷口,见一名战士在追三只鸡,两只在地上狂跑,一只飞了起来,战士举起步枪,不偏不倚,把鸡打了下来,好枪法!战士从地上捡起鸡,一回头,发现我们两个站在他背后,显得十分尴尬,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说:中午在这里休息,打……打只鸡吃吃。

  为啥不用手抓?用棍子打,偏要开枪?我问。

  百多发子弹,背……背得很辛苦,又没有大仗打,打一发少一发,减轻负担。

  万一打中自己人怎么办,很危险呀!

  我,我是朝天上打,不,不会打到人。

  以后放枪要小心。

  是!战士如释重负,拾起鸡,看看被打中的位置,对自己的枪法深表满意,拎着鸡走了。

  我们拐进另一条巷,见远处一名战士举枪对准一条边跑边回头对着他“旺旺” 叫的黄狗,“砰” 的一声,一枪正打中狗的脑袋。那条狗“呜呜” 两声,倒在地上挣扎几下不动了。我回头对李参谋摇摇头说:唉!这些兵好的不学,把电影里的国民党兵、日本兵的动作学得分毫不差。

  李参谋笑了笑:前一阶段他们穿插扣屯,打的很激烈很艰苦,死伤不少人,憋着一肚子气,不能杀人不能放火,让他们往鸡狗身上发泄也好。断断续续的枪声,就是战士们追鸡追狗的效应。

  我们找到排长,问了村里的情况,排长报告:进村没有发现敌情,没见到一个群众。

  我们问,刚进村搜索时,为什么有阵阵枪声?排长解释:前几天出发时,大家补充了许多从敌人军械库缴来的子弹,这几天没有大仗打,都是些小打小闹,有的人几天来一粒子弹也没放过,负荷实在太重。天天清剿,天天爬山涉水,没能安排个时间让他们打打靶,他们借搜索群众家庭的机会,明知里面没有人,放一两枪,以减轻负担。


  离开饭还有点时间,我到几户群众家里看一看,多数的竹门被砸倒,两户木板门被子弹穿了几个窟窿,墙上难免留下子弹的痕迹,有热水瓶、盘碗也被打烂,床铺和衣柜比较乱。

  战士们搜索的动作,立即浮现在我脑子里:第一步,猫着腰闪到大门两侧;第二步,高喊“纳松空叶”;第三步,放它一梭子弹,将竹门踢开或砸倒;第四步,室内搜索;第五步,对着碗碟或家具发泄心头之恨。这些动作和电影中的某些镜头差不多,是从电影中学来的。

  中午,我留在6连吃饭,主食是玉米粥,菜倒是比以往进了一步,一锅鲜鸡汤。自那次在河安军需仓库吃过一次“ 荷兰鸡罐头” 之后,这是出国以来的第二餐吃鸡。荒山野岭之中,有这样的鸡汤喝,也算是一次口福。

  下午1时40分,6连在村口一块稻田地集合,由指导员交代这最后几天的注意事项,无非是提高警惕,不能麻痹松懈,完成清剿任务等等。末了,指导员请我讲讲话。

  我不谦让,站在土坎上,对全连干部战士说:这两天来,我跟着大家一起行军,一起战斗,同志们英勇顽强的精神,使我深受教育。大家对我关心、照顾,使我能顺利完成拍摄任务,对此深表感谢。

  我也把看到的一些问题,提出来给大家参考:大家对越南当局背信弃义,与我们为敌、打死打伤我们的人,义愤填膺这是很自然的。但气不应该发在越南群众身上。我看到,你们有的人一进群众家里,就砸大门、砸家具,这样是否有损中国军队的威严?高喊“纳松空叶” 之后,为什么又要来一梭子弹。抓只鸡杀条狗是为了“就地筹粮”,解决我们的生存问题,但不一定要用枪打,这样很容易误伤自己的人,在战场上英勇杀敌,牺牲了很光荣,万一被自己的人误伤,多不值得!

  我可以告诉你们,北越群众很穷,购买一个热水瓶需要30—40元越币,相当于北越群众一家人奋斗半个月的所得,因此,在最后几天的清剿中,希望大家枪托下留个情。我们是人民的军队,在电影中敌人称我们为“ 共军”,“共军”要有“ 共军” 的风范,不能像电影中的“国军”、“皇军”那样,伤害老百姓,损害老百姓的利益。我们从小看“ 老三战”——《地雷战》、《地道战》和《南征北战》,对国民党兵、日本兵的行为记得清清楚楚,台词背的滚瓜烂熟,但不能把这些用在我们身上……我的话还没讲完,大家便捧腹大笑,有的不好意思,低下了头。指导员插话:严肃一点,陈干事讲的很有道理!


  
  政治部领导行军途中及时了解部队思想动态


  下午2时,部队准时出发。一路上,经过两个小村子,先头部队作了搜索,均未发现什么情况。

  我站在路边,等待4连上来,想与4连长刘粤军聊天。

  咦,两名战士用一根竹棍,抬着半个坛子,里面装的是啥玩意?我凑上去看一看。

  战士认出我来了:陈干事,喝口糖水吧!

  糖水?真是半坛湿湿的红糖,上面还有一层暗红色的水。

  坛子是被砸烂的,留下参差不齐的半截坛底,用绳子绑紧。

  哪儿弄来的糖?我问。

  中午搜索时,砸烂了一个坛子,糖水喷了出来,我们一试,很甜,才知道是好东西。

  他们一边介绍,一个电影镜头又在我脑子里闪出:在群众家中搜索,没有发现疑点,便举起枪托,砸向墙角的一个坛子。坛子的碎片飞起,一块碎片落进坛子,溅起糖浆,战士用手指沾了一点,往口里送,“嗦嗄!”原来是糖,于是,找了条绳子绑好,抬了出来……

  不管战士的做法对与不对,算是“ 就地筹粮”吧,我也来个先尝为快,边走边从坛子里挖出两匙,装进行军壶中,跑到路边的水沟灌了半壶水,轻轻摇几下,喝起来倒是很顺口。

  我和4连长聊了一会儿,便快步往前追赶营部,又遇见了这两位战士。他们问:陈干事,怎么样,糖水不错吧?

  不错不错。我又上去挖了几匙,在水沟里灌了满满一壶水,为自己的身体多补充一些糖分。

  傍晚,部队来到另一个不知名字的村子,搜索之后,营指决定在这里宿营,并安排各连驻守的位置,附近两个山包都各派一个排把守,防止敌人偷袭。

  各连开始安排今晚的生活,相继派人进村筹集粮食,晚餐算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还有点时间,我又到5连走一走。

  5连一个排占领山坡,连部设在一块稻田地里。连长见我来了,很高兴,说:呦,陈干事,平时你常到4连和6连,今天对我们5连关心起来啦!

  我是怕你对我太热情,才不好意思来呢!

  坐下坐下,今天你来的正好,咱们喝两盅。

  酒,哪儿来的酒?

  先别问酒的来历,咱先来个“酒逢知己千杯少”吧。通信员,把那壶酒拿来,再拿两个碗。

  通信员送来一壶酒和两个碗,倒下半碗,递到我面前:先喝点酒,等会再吃饭。

  酒可以喝两口,晚饭我等会回营部吃。

  哪儿吃不一样?来,干杯!

  真的也是,兵荒马乱的年月,还有酒喝,确实不简单。我端起碗,在和连长碰杯的同时,又一个电影镜头又在我脑海闪过:战士在搜索,打开缸盖,发现一坛酒,酒香飘出,喝了一口,好酒!灌了满满一壶,送给连长……我没必要再追问酒的来历,反正“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为啥不喝?连长提醒了我。哦,喝酒!我一口气把它喝下,约30度左右。当连长第二次为我倒酒时,通信员送来了一碟炒牛肉,一碟鸡。

  “恭敬不如从命”,我安下心来。边吃菜,边喝酒。指导员也回来了,我们边喝边聊天。
  5连和其他连队一样自入越作战以来,战士们在缺粮、缺弹药的情况下,能克服重重困难,坚持战斗,部队情绪高昂。由于在国外作战和国内不同,战士们带的是民族仇恨,行动上难免有些偏激,也损坏过群众的一些用品。但没打死过一名越南无辜群众(持枪顽抗者除外),没有放火烧过群众一间房子,这是部队的主流。

  我见天已快黑,告别连长和指导员,回到营部。营部煮了一锅“杂锦锅” 牛肉、狗肉、鸡肉,干部们正在等我吃饭呢!


  战地群众工作

  参加清剿归来,我回到师指挥部时,指挥部已于3月4日14时转移到河安县城旁的山坡上。这地方叫诺海,紧靠县城,进县城只不过5分钟。我们驻地一侧是河安县政府办公室,单层砖瓦房,整整齐齐的两排。不过,经过炮击后,有的房子只剩下残墙断壁,再上山坡,就是县政府干部宿舍,一部分是砖瓦房,一部分是泥墙。

  河安县城只有一条大街,即3号公路从县城通过。这个县要比通农县大一些,在北越属于大县。除了百货商店和医院及十几栋居民房是两层的框架结构外,其余多数是单层矮房。就连邮电局也是单层砖瓦建筑,街道两旁还有部分是泥墙式房子。

  由于战争,这个县城也遭到一定程度的破坏,尤其是2月22日,我军对河安进行炮击,几乎有三分之一的房子倒塌,有的是“ 开天窗”,靠近军事目标的房子尤为严重。至于几个重点军事目标,已被夷为平地。

  大街上,除了我们的部队来来往往、兄弟部队的汽车经过外,见不到一个越南群众,有五、六户家里有人,门口晒有衣服,我们进去了解时,见到的都是老头子、老太太。我们进了一户,问一位年近70的老太太:中国军队打过来了,炮火又这么猛,为什么不进山躲一躲?老太太说:我们离阎王爷招见的日子不长了,始终都要死的,不如留下来看看中国军队如何杀人放火。

  我问:见到中国军队杀人放火没有?她倒摇了摇头:你们的炮火太厉害了,震得耳朵到现在还痛。我又问:你的儿子孙子躲在什么地方,可以通知他们回来,中国军队不会杀人的,她摇了摇头不肯说,临走,我塞了20元越币给她,她才露出笑容,向我们点了点头。

  群众逃难已半个多月了,粮食、卫生保障已成问题。我们的部队正在待命,一时无法撤走,越南群众又对我们的政策不了解,这一切,成为师领导考虑的问题,如何解决群众对中国军队的顾虑,早日回到家园?123师指挥部通知各部队,在执行任务中,遇到越南群众,要以友善的态度,宣传我军的政策,使他们消除顾虑,早日回到家园。

  这时,又传来了好消息:3月1日,55军攻占了越南谅山省省会谅山市北市区;3月4号又攻下了谅山市南市区。42军十天前已拿下了高平市;41军又端掉了346师指挥所。至此,对越作战的计划,东线部队已达到了预期目的。


  
  攻占谅山省府。55军163师战地记者李永安攝


  3月8日下午,有五名越南群众在我们驻地附近转来转去,哨兵走上去盘问,他们也不逃跑,被哨兵带到一间空房子,并将此事报告师政治部。师王政委一听,立即带了翻译和我一道去看看。

  一间房子里,五个人都坐在一个角落,见我们来了,他们站起来跟我们打招呼。

  翻译向他们介绍,这是中国部队的领导,来看望你们。

  
  回到河安的部分越南居民(1979.3.8下午)越南河安

  领头的是一位50多岁的老妇人,她用生硬的普通话自我介绍:我们都是河安及诺海的居民,我叫阮氏妹,59岁,是合作社的副主任。由于对你们军队攻打越南不理解,2月17日结队逃难到大山里,在山洞一住就是半个多月,缺粮食、缺水,很多人都得了病。我先带这四个人回来打听消息,找些粮食和药品,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返回家园?

  她的普通话虽不流利,但完全可以听懂。我问她:你怎么会讲普通话。

  她说:抗美援越时期,我和中国军队联系比较多,学会了普通话。

  政委见这位大娘口快心直,性格爽朗,很高兴,说:我们这次是自卫反击,主要是为了教训一下你们的领导人黎笋,对越南人民我们是不会伤害的,欢迎你们回来重建家园。同时,吩咐在一旁的通信营干部,取些干粮和水来,让他们五人吃饱。

  不一会,干粮和水送到了,五名越南群众边吃干粮边喝水,王政委乘此机会,和阮氏妹交谈,了解这里群众的生活和思想状况。

  阮氏妹指着其中一位相貌端庄、30余岁的妇女对政委说:这是我的女儿,此次怕我一路辛苦,陪我出来。那青年妇女不好意思低下头。

  阮氏妹见我们越来越相信他们,继续说:我们一条街的部分居民,还有诺海村的群众,都躲在十公里以外的大山里。原来以为你们三天后就会撤走,各家各户带的粮食衣服不多,也没带什么药品,很多老人和孩子都得了病,大家信赖我,我有责任为大家解决困难。


  王政委说:我们这次对越南作战,是被迫自卫反击。多少年来,中国和越南是亲密邻邦,中国对越南作过较多支援,两国的人民也就如兄弟姐妹。近几年,你们的领导人忘恩负义,派军队在我们边界制造摩擦,挑起事端,我们忍无可忍,只好进行这场自卫反击。这次使你们受苦了,希望你回到山里,劝群众都出来,重建家园。有什么困难,我们会向当年抗美援越时期一样,尽力支援你们。

  阮氏妹见中国军队的首长态度诚恳,军官和士兵没有一点恶意,高兴得连连点头,表示一定要把这批群众带出山。

  停了一会,她又说:附近还有七八个人,在石洞里。他们很饿,不知……

  政委说:没关系,带他们过来先吃点干粮吧。

  阮氏妹向女儿示意,她女儿出去不一会,带来了八个年轻人。大家又饥又渴,一边吃干粮一边喝水,紧张的情绪顿时消失。

  阮氏妹走到政委面前:首长,我再进山把社员们带出来。

  好呀,快去快回,免得大家在山里受苦。

  不过……

  阮氏妹又提出另一个问题:你们一路上有军队把守、巡逻、搜山,我们这么多人,扶老携幼的,如何通过这层层关卡?
  这个问题好解决。我在一旁插话:你们留下一个人住在这里,与我们联络(其实当人质),你写一张纸条,提出理由,我们在上面签个意见,相当于通行证。沿途的部队见到这张纸条,就会为你们放行。

  大家都认为这个主意不错。这次作战,不能带公用信笺,不能带印章,也不能暴露部队的番号和代号,只能以纸条作为“ 通行证”。

  
  战地记者陈朝荣手写临时通行证原稿(1979.3.8)越南河安诺海

  我找到一张小纸,让阮氏妹的女儿在上面写了理由、要求(越文),我在纸的下面用汉文写上:同意这四位越南群众回去带其他老乡回诺海,领队的叫阮氏妹,沿途请给予方便。050部队二大队。有效日期:1979年3月8日17时至3月9日12时。

  王政委又吩咐通信连干部:给他们每人带上一箱干粮,再带上点药品,接济其他群众。
  阮氏妹带上其他三人,包括他的女儿,激动地离开了诺海。

  
  在诺海村召开群众大会(1979.3.9上午)越南河安
  九日中午,阮氏妹准时将92名群众带回来,聚集在诺海村旁边的一片草地上。阮氏妹把通行证交还给我,我把这纸条保存起来,作为自卫反击战“ 军民关系” 的见证。

  王政委听说大批群众已带回来,很高兴,叫群工科长和几位机关干部先去看一看。

  草地上,坐满了越南群众,大部分是老人、儿童和妇女,只有十几个年轻人。通信营已送来了干粮和水,大家正在填肚子。

  不一会,师领导也来探望这批群众,通过翻译,向群众讲明中国军队这次自卫反击作战的目的是惩罚越南当局,打击黎笋集团的嚣张气焰,不是针对人民群众。历史上,中国人民和越南人民同志加兄弟,是一家人,中国军队绝不会伤害无辜的越南群众。

  通信营军医陈武汉背着药箱也来了。一位50多岁的大娘见有医生到来,便过来请陈医生帮他父亲治病。

  这位大娘叫阮氏惠,54岁,她父亲阮友积已84岁了,一直感到胸闷,尤其躲进山洞这半个月来,又闷又咳,觉得很辛苦。陈武汉取出听诊器,为他进行胸部检查,我也走过去看看。

  
  通信营軍医陈武汉为84岁的阮友积老人检查身体(1979.3.9中午)越南河安诺海

  阮氏惠大娘见医生这么仔细,激动地对我和翻译说:我从小患了支气管炎,是1965年你们的军队支援我们抗击美国侵略时,一支中国军队驻在这里,医生帮我治好了支气管炎。今天,你们又为我父亲治病,真是太好了。我见过法国兵、日本兵、美国兵,他们一到这里不是抢东西就是杀人。中国军队不抢不杀,还送粮食给我们,为我们治病,真是天下难得的军队。

  她太激动了,讲话滔滔不绝。

  合作社副主任阮氏妹见医生正在为阮友积老人治病,急忙走了过来,对我说,她的孙子有病,想请医生治治。昨天我们见过面,今天她又把“ 通行证” 退还给我,我们算是比较熟悉了。

  我拍了拍陈武汉的肩膀:那边有孩子患病。

  医生为阮友积老人包了些药,交给他的女儿阮氏惠,交代了服用方法,便和我一起随阮氏妹走。


  
  通信营軍医陈武汉为出生不久的婴儿治病(1979.3.9中午)越南河安诺海


  我们到了场地的一角,见一个抱着孩子的小媳妇与一名小伙子抱头痛哭。小伙子一边擦眼泪,一边仔细端详着媳妇抱着的婴儿,这怎么回事?

  阮氏妹介绍说: 这是我的儿子和媳妇,婴儿是我的孙子。小伙子见我们来了,擦干眼泪站了起来,向我们点点头。

  陈医生放下药箱,取出听诊器为孩子检查。阮氏妹见医生正在为孩子检查身体,便给我讲述了这样一段事:

  原来,她的孙子是2月17日清晨,当我们的炮火向越南边境全面轰击时诞生的。当她高高兴兴地为孙子剪脐带、洗澡的时候,听说中国军队开始进攻了,便急急忙忙收拾些衣物、食品,顺便带了些尿布,抱起孙子,儿子扶着媳妇,女儿扶着爷爷,和大家一起逃进深山。路上,儿子和几个年轻人跑散了。

  她们分几个山洞躲了起来,这一躲就是半个月,儿子不知道妻子在哪个山洞,妻子又不知道丈夫藏在哪里,想出来找,又怕碰见中国军队,直到今天上午,阮氏妹派人到各个山洞通知集中回诺海,他们小夫妻才得以见面。

  妻子见到丈夫,丈夫见到儿子,抱头痛哭,又悲又喜,真是一幕感人的戏剧。

  陈医生检查了婴儿的身体说,山洞里太湿太冷,婴儿抵抗力差,受到风寒,喂服些药,母亲加强营养,为孩子喂些奶,便会没事,并包了几小包药粉,向小媳妇交代服用方法。

  旁边一位大嫂见中国医生这么耐心、仔细,叹了口气说:过去你们和我们的关系好好的,下面这条公路(指3号公路)也是你们帮我们修的,现在为什么会搞到这个地步,说你们中国军队很坏,会杀我们?我们真不明白。其实,你们都是些好人。

  师领导了解到,这批逃难的群众虽然回来了,但他们的房子被炸塌,有的家里已断粮,首要的是先为他们解决一批粮食,让他们度过困难时刻。于是决定打开附近一个军用粮仓,分一批粮食给他们,动员他们回去拿麻袋、箩筐,到粮仓集中。

  半个小时后,他们带着麻袋、米袋回来了,有的还推来了自行车。

  
  帮群众捆绑粮食(1979.3.9)越南河安诺海


  这时的越南群众,再不害怕我们了,有的还和我们打招呼,并陆续到粮仓门口集中。

  两名战士砸开仓库的大门,为每户装一袋大米,一共装了2500斤粮食。仓库的一角堆着一批饼干,战士为每户搭配了两包,共分出饼干60斤。

  在外面看热闹的战士,有的帮他们捆绑,有的帮他们托上肩。何飞跃见一位大娘扛不动,向我打招呼:你自我珍重吧,我有活要干,便帮大娘把粮食扛回家。这一情景,真有点像中国当年土改时,分地主的财产一样,皆大欢喜。不过,他们现在不是分地主的财产,而是人民军的粮食。

  
  何飞跃帮大娘背粮(1979.3.9)越南河安诺海


  10日上午,我所带的胶卷只剩下最后两张底片留在相机里,作为回去路上应付万一。呆在大本营很没意思,便约李志鹏、何飞跃一起到河安街上,对昨天回来的群众进行家访。

  由于有的群众房子被炸塌,住得分散且很不安全,我们去探访时,见他们两三户住在一起。合作社副主任阮氏妹,就请了两户邻居在他们家里住。人多,老老小小在一起,显得特别热闹。三个老头子坐在一起聊天,两位大婶正在磨米,阮氏妹和女儿在打扫灰尘。

  这半个月来,炮火的轰击,周围房子的倒塌,公路上汽车来来往往,难怪灰尘厚厚的一层。

  半个月的酸甜苦辣,阮氏妹一家四代终于幸存,并且能在自己的窝里团聚,总算皇天有眼。当见到我们三个人的到来,他们热情招呼我们坐下,为我们每人倒了一杯水。阮氏妹对我说:很对不起,我们只有这么个条件,没有茶叶招待你们,以白开水相待。

  我与何飞跃将自己的烟掏出来,为三位老人点上。阮氏妹的父亲80多岁了,津津有味地吸了一口烟,对我说:现在,见到你们这些头戴五角星帽子、有两块红领章的军人,再也不怕了。

  阮氏妹想留我们吃午饭,我们谢绝了,又到另几家进行家访,所见的场面同样很热情。有一位大嫂从门后取下一个越南妇女戴的竹笠,用听不太懂的话对我说:没有什么好送的,这个留作纪念吧!我不能随便要群众的东西,从口袋里掏出两元越币给她,推让了半天,她才接受。

  这次战后的群众工作,弥补了中国军队与越南群众之间所产生的鸿沟。

  
  我战士和建筑工人拉家常(1979.3.9)越南河安

  越軍战俘


  两军交战,枪炮相对,子弹无情,双方必有死伤,也会有战俘的出现。国内战争,两军同是一个民族,被俘人员多数遣散或劝其归降,交换战俘的机会极少。两国交兵,强者死得少,被俘人员也少,弱者死得多,战俘也多,这是必然的道理。战争结束后,交换战俘成为一个焦点。

  我们的干部战士经受党的教育,有“ 为祖国而战,为人民而献身” 的精神支柱,有“ 宁可战死,不当战俘” 的决心,认为当了战俘,是一辈子的耻辱,家庭也会受到牵连,不如像杨令公那样,战死沙场,撞死于石碑,千古流芳。

  战场上情况千变万化,难免有的战死,有的负伤,有的被俘,成为“活口”。当了战俘后,想自杀以示对祖国人民的忠诚,不一定会有这个条件和机会。我没当过战俘,不了解战俘此时此刻的心境。根据推理,有的人家中有老婆孩子,希望坚持活着回来,见见老婆孩子一面,苟且偷生,与老婆孩子度过后半辈。有的新战士入伍不久,受的教育不多,不知道什么是“ 不成功则成仁”,只知道自己还有大好的年华,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不幸当了战俘,此时此刻,他们求生的愿望应该很强烈。

  过去,我们坚信中国人民解放军个个忠于党,忠于人民,宁可“战死沙场,绝不偷生”,不知道会有当战俘之说,不会有战俘的存在。自从《人民日报》刊载的关于侵朝美军设的志愿军战俘营的纪实报告文学之后,大吃一惊,才知道中国军队有战俘的存在。战俘是个事实,而中国的战俘命运特别悲惨,回国后,受到社会的歧视,接受劳动监督,进行自我改造,几乎失去人生自由,也就是说,当了战俘后,活着不如死了好。

  进入越南境内后,报纸无法递送,我们无法了解国家大事,无法知道兄弟部队的情况,唯一的就是靠一部半导体收音机,几个人围在一起收听。但在越南境内,中国电台的信号很弱,越南电台的华语节目却特别易收到。在华语节目中,频频送来我方被俘人员的讲话。不过,很多战士在广播中讲的很简单:“我是XX部队X连的战士XX,不幸被人民军俘虏,目前身体很好,请父母放心”。“ 我是三个月前入伍的新战士XXX,在XX部队XX连,在X省X县X村,请父母亲收听到我的讲话后不要担心”,“ 我在XX部队X连,是个新战士,X日部队打散后,被越南人抓到,现在很好” ……有些讲话颠三倒四,把部队的番号和代号都讲错了。

  最使我们感到惊异的是123师医院军医巫远新,跟随侦察大队出征几天后便失踪了,我们都以为他已牺牲,这时却在越南的广播中出现:“ 我叫巫远新,是个部队医生,16日晚上随X副师长进行穿插,不幸当了战俘……我们是不愿意打仗的,领导一定要我们与越南打……”这下子完了,这不像叛变声明吗?还暴露了部队的行动秘密,我们几个人在议论:巫军医日后当战俘交换回来,再也没什么前途了。有的人又提出:你是个军官,一旦你当了战俘,越南人逼你发表讲话,你会宁死不屈吗?……这个谁也答不上,因为我周围这帮人没当过战俘,没亲临其境,没有这种体会。

  
  123师军医巫远新


  听说,巫军医后来作为战俘交换回国,妻子本来已批准随军,被取消了。他本人在边界的“ 回国战俘队” 接受了一个时期的教育,清除越南政府留下的“遗毒”,便被遣送回家乡当农民。后来虽在大队开了一间私人诊所,赚到一点钱,为子女留下一笔财产,但长期受到周围群众的歧视和另眼相待,受到地方干部不断的“ 再教育”,又见一起参战的战友们有的留在部队当大官,有的转业到地方辉煌腾达,光宗耀祖,自己还是一个接受再教育、受监督的对象。他既庆幸自己当战俘后,能回到家里,见到妻子及儿女,又悔恨当时没有杀身成仁,以身殉国,以至后半辈子抬不起头,还影响了子女的前途。十几年来,忧郁成疾,未到50岁,就提前到了极乐世界。这是自卫还击战16年后才听到的事。

  敌人成了我们的战俘,我们有些人也成了别人的战俘。多留一个越南战俘,多留一个活口,就能多换一条我们战士的生命。不管换回来的战俘今后将是何等命运,我们已无法追根考究,只知道多换回来几条生命,就是无价之宝。


  
  越军少校农松及战俘被押下战场。41軍122师战地记者刘林楷攝


  战斗开始头几天,由于地处敌人内腹,危险性很大,一路打仗,带着战俘招惹很多麻烦,增加不少负担,加上战士们对敌人的满腔刻骨仇恨,一抓到战俘,或当敌人举手投降时,补上一枪。现在,战事已成定局,国内的道路畅通无阻,上级通知各部队,抓到的战俘尽量留下,派人押送到师指挥部集中看管。

  我见到的第一个越南战俘是在310高地上,369团2连在小竹林里抓到后送来的。

  那天,首长们正在310高地上的前线指挥部,部署下午的炮击。为了不暴露我军的意图,战俘被押上山时,把他蒙上双眼。审问时是在山坡的洼地进行,政治部李副主任和我都在场。(下图)

  
  刚滿18岁的越军战俘陶文清


  半小时的审判,问不出啥名堂,战俘的想法很实在,很单纯。两国交战,是上头的决策,作为一般的小兵,叫冲就冲,叫杀就杀,他们何罪之有?他们只是战争的牺牲品。我们决定将他往基本指挥部送。

  路边停着一辆卡车,两名全副武装的战士执行押送战俘的任务。由山坡下到路口,一批战士围了上来,个个摩拳擦掌,大喊:“打”,把这家伙狠狠揍一顿,把他枪毙!

  李副主任站在路口,说:揍,揍什么?枪毙谁?宽待战俘的政策你们知不知道?太不像话!

  这些兵见首长发脾气,批评他们,一个个搭下脑袋,不敢吭声。

  汽车载着战俘,往那民方向开去。

  战俘越来越多,加上侦察连刘显祖他们从扣屯押回来的17名,已有40多名战俘。师基指决定成立战俘队,由防化连负责看管。

  这次作战,每到一地,防化连的喷火排已配到各个战斗分队,其余的人除了检查附近的河水沟渠有没有敌人放毒之外,其他任务不多。为此,他们要求多做些勤杂事物。看守战俘,自然落到他们身上。

  

  这次作战,每到一地,防化连的喷火排已配到各个战斗分队,其余的人除了检查附近的河水沟渠有没有敌人放毒之外,其他任务不多。为此,他们要求多做些勤杂事物。看守战俘,自然落到他们身上。

  战俘队就在我们旁边的山坡上,许多人都跑去看战俘,是不是其中有六、七位女战俘吸引了他们,还是其他好奇心?

  
  防化连喷火排战士为战俘搭雨棚(1979.2.22)越南那民310高地


  前几天天气较热,战俘们正在打仗,穿的衣服不多,这两天阴雨绵绵,寒风习习,为了不使战俘挨冻,防化连请示了指挥部,领来了一批越军棉被心,每人发了一件。
  
  战士递烟给战俘



  
  为战俘疗伤

  战俘们看到中国军队对待他们无微不至,深受感动,有的甚至流下了热泪,紧张的情绪开始放松,思想顾虑逐渐消除。乘这个机会,我通过翻译,开始和他们攀谈。

  一位少尉军官说,由于越南连年战争,国库空虚,群众的生活苦不堪言,作为国家支柱的人民军,军需供应也遇到许多困难。军官的工资很低微,更谈不上养家糊口,只能平时通过拉关系、走后门,暗中搞点投机倒把生意,或做些紧缺商品小买卖,补充一些经济收入。而那些大兵在连队过日子,其艰苦程度就更难以想象。因此,战俘队的生活,他们还是比较满意。

  
  战俘范国权身上所带物品

  说起军队和打仗,346师通信营下士文书范国权在笔记本上有这样的记载:一个士兵犯了纪律要背一箱子弹和一支枪。一个士兵犯了纪律不给子弹和五个月工资。我征得他的同意,将这一页撕下,请翻译给译了出来,留作了解越军内部生活的资料。

  346师工兵营中尉军医黎XX感叹地说:没想到你们打的这么快,没想到你们的炮火这么厉害,没想到你们的战士这么勇敢。他就是在我们的炮火猛烈轰击下,跑出来躲避时被我们抓获的。还有中士黎文祥和新兵范志同,见我们的战士在攻打阵地时,十分勇敢。吓得躲在草丛里,被我们抓获的。
  
  越军的自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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